站在寒冷的室外说话也不太合适,于是我带着伽耶回到录音棚的大厅。黑川小姐隔着柜台奇怪地看过来,但接着看到我背后的伽耶便立刻会意。
每小时的0分和30分前后,录音棚的大厅常挤满了等人或者付钱的客人,其他时间则变得闲散,因此我们也能找到空着的沙发。
“……呃,那什么,昨天实在是不好意思……”
不知该如何开口,于是我先低头道歉,却被伽耶不高兴地打断。
“Mu——村濑Murase先生又没有骗人,反而是受害者吧,没理由道歉。我也不是希望听你道歉才来的。”
“哦……”
她说得倒是没错,可摆出这种态度不是让人有理也不敢讲吗。
“很久以前我就觉得玉村经理净说好听话,好像那样还给公司带来好处了。虽然这么说好像帮他圆场一样,但我的实力足够让PNO认可,最后能加入的话就原谅他好了。”
这态度简直像从天界俯视地面一样,用桀骜不驯来形容都算客气,反而让人没了脾气。当然她已经用事实证明了这不是说大话。
“呃,不是,志贺崎小姐弹的贝斯的确厉害——”
“等等。”
伽耶突然严厉地开口打断。
“麻烦别这么叫我。”
她那眼神简直像要把我的耳朵揪下来。
“叫我伽耶。其他人也让他们这么叫的。”
这么一说,玉村经理也是叫她名字来着。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既然这么讨厌,我还是按她说的做。
“伽耶小姐是很棒的乐手,但我们已经有贝斯手了,而且就是我。”
这话自己说出来有点难为情。可自卑也没用,经历过响子小姐那件事以后我已经学到了,于是直视着伽耶的脸说:
“当然我比你差了太多,但就算这样也不能说让我退出——”
“说什么呢!?学长退出那还有什么意义!”
她突然开口反驳。我惊得目瞪口呆。
“……‘学长’是怎么回事?”
“啊、”
伽耶脸红了起来,把站起的身子坐回沙发上。
“……对不起。……我打算考大家上的高中,不小心说出口了。”
连学校都要上同一所?她打算追到我们这儿来吗。
“这么喜欢我们乐队,我是很高兴,但也不需要两个贝斯手。”
“学长不是专门弹贝斯的吧。录音的时候都没弹,和演出一比较就知道。”
“……嗯,这倒是……”
她听出来了吗,真不简单。录音时贝斯是让远比我强的朱音负责。
“吉他和键盘都能弹,又能唱人声,没必要执着于贝斯吧。演出的时候是不是有过多加一把吉他的想法?如果我这个贝斯手加入,学长就能去弹节奏吉他。有些歌还可以换成其他乐器,比如打击乐器,还有一首用口琴的,这样演出质量也能一下子提高很多。”
“哦哦……原来如此……”
她说得特别快,但每一点都让我深感赞同。
我们乐队有凛子这个卓越的键盘手,多亏她巧妙地帮我维持着声音的厚重,目前才没有出现明显的问题。但我好几次想过要是能再有一个吉他手就好了,比如朱音弹吉他独奏(solo)的时候,或者想同时加原声吉他和电吉他的时候。如果我能从贝斯的位置上解放出来,就能作为游击部队随机应变,补到需要的位置。舞台效果也能多一分色彩。
“而且我还能配上方叠加和声。”
“呜……”
这一点也是很大的优势。我是男的,发不出比朱音更高的声音,唱和声必然会变成下方叠加。如果有个能唱上方叠加和声的歌手,合唱部分也会有很大提高。
不妙,我找不到拒绝她的理由。
伽耶再次把手撑在桌子上,猛地探过身子,补上最后一击:
“长相我也有自信不输给大家,相信能入学长的法眼。”
“诶……不是,别说得好像我是凭长相选的乐队成员——”
“没按长相选还能找到那样三个人!?不可能!”
你生什么气啊。
“那选拔成员的时候,学长的评分标准里没有长相吗?”
“别提什么标准,根本就没选拔过。”
“都没选拔就能找到那样三个人!?不可能!”
别这么大声音,录音棚的工作人员都朝这边看呢。
“该说是运气好遇到的吧。其实原本没打算组乐队,只不过分别和那三个人认识了,然后就说机会难得要不要一起玩乐队。”
伽耶非常刻意地长叹一口气。
“看来学长有什么特点能吸引这种人啊。”
“我哪有什么——”
“可现在不又来了我这第四个?”
这家伙,推销自己的时候和呼吸一样自然啊?自信得毫不做作,我听着反而越来越觉得爽快。
“总之就是会让我加入对吧。”
明明对话莫名其妙,我却不知为什么被切断了退路。
不对,别再骗自己了。原因很清楚,我已经坚定了让伽耶加入乐队的心情。
“……但这不是我自己能决定的。”
啊,说这种话不就像我已经同意她加入了吗。不过确实是同意了,被她知道也没什么问题。
伽耶一脸意外地歪头纳闷。
“这是学长的乐队吧?队长说OK不就定了吗?”
“也没确定谁是队长。”
“咦——?可是学长把成员聚在一起,作曲、做视频也全都是学长负责,不就是队长吗?”
怎么最近经常被人提到这个。谁是队长有那么重要吗?
“嗯,总之你加入的事情我会问问其他人。刚刚所有人都还在的,要是你提前三十分钟来就能直接商量了。”
“啊……这样吗。”伽耶不知为什么无精打采地嘟囔道。“要是我早点来就好了。”
然而这时,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旁边的黑川小姐突然插嘴:
“你不是一个小时之前就来了吗?”
伽耶跳了起来。黑川小姐耸耸肩继续说:
“你是故意等小真以外的人都回去的吧。”
嗯?就是说她觉得单独和我交涉更容易说服,才在等机会?黑川小姐,把这件事揭穿也太无情了……虽然我不在意。
“诶……啊……不、不是——”
伽耶满脸通红,从沙发上猛地站起身。
“那,替我和乐队的其他成员问声好!”
她说着快步离开大厅,见状我慌忙追了上去,在自动门外不远的地方叫住伽耶的背影。
“等一下等一下!联系方式!你有LINE账号吗?”
伽耶惊得一跳,然后停步转过身来。她脸还红着。
“LINE?和学长?可、可以吗!?”
“什么可以不可以,不知道怎么联系之后很麻烦吧?”说着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啊……哦,哦,是啊。”
伽耶慌忙拿出手机,和我加上好友。她盯着手机屏幕,嘴角翘了起来。怎么了,我的头像有那么好笑?
“那拜拜啦!”
伽耶猛地低头致意,一束头发飘到了空中,然后转身朝大道方向跑去。
*
“村濑君想让她加入的话,倒是可以。”
凛子好像不太高兴,态度冷淡。
“既然真琴同学决定了,无论多辛苦我都接受。”
诗月说着悲壮地点头。
“小真琴这么判断的话就没错吧。”
朱音兴致索然。
第二天午休,和聚到音乐室的乐队成员说了伽耶的事,结果是这样的反应。我依次打探三个人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
“……哪里不好吗?”
“倒是根本没有一丁点不好。”凛子说。“村濑君突然捡来个女孩这种事我都习惯了。”
“凛子同学这是第三次了呀。我只经历过朱音同学那一次,还没什么心理准备。”
“诶,每次都是这样?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啊,不过好像和我那时候挺像的?小真琴真的是理所当然一样和女孩子搭话啊。”
“等等,等等!”
我忍不住抬高了音量。
“这我想说的就多了,首先!没有一次是我主动去搭话的吧?都是凑巧认识的,每次都是我先被搭话!不是吗?”
“是吗?我那时可是突然听你说‘为你写了首曲子,弹给我听’。”
“我也是,在傍晚的河边听说‘非你的歌声不可’被拉进来的。”
“我也是,相亲的时候真琴同学闯进来说‘没必要对父母安排的婚事言听计从’把我带走了。”
“少篡改记忆了!特别是诗月说的百分之百是捏造吧!”
“可这次是村濑君主动的吧。”
就算是这样,也不能原谅篡改啊。
“是我主动——不对,本来是对方先说要加入乐队——算了谁主动倒不重要。”
“全员赞同所以没有任何问题,可村濑君刚才一直激动个什么劲。”
因为你说了多余的话!虽然想大吼两句,但想到多余的麻烦事可能会变成五倍左右压到头上,于是我选择沉默。
的确,没有问题。现在只要立刻联系伽耶,说“恭喜加入我们的乐队”就好了。我还在纠结什么呢。
“的确不是积极地赞成就是了。”朱音少有地面容严肃。
“如果不是小真琴开口,我根本就没考虑让新成员加入。”
“而且我们四个一直很顺利,也害怕出现变动。”诗月说道。“特别是我是节奏组,受到的影响也会最大。”
“咦,但之前合奏的时候诗月不是和她很合拍吗?”
“合拍是合拍,但我和真琴同学之间有超越这个层面的东西!”
听她说得这么超现实主义,真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
“离圣诞节的演出不到两个月了吧,竟然在这个时候变动人员。村濑君真的是看上个女孩就不顾一切。”
“你说看上,是指演奏,指音乐那方面啊?别说得这么怪行不行,诗月都开始瞪我了!朱音你也别光笑,帮我说两句话!”
总觉得从刚才起就一直在原地转圈,对话丝毫没有进展。得到成员的谅解,让伽耶加入,事情明明很简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心里最犹豫的大概不是我们,而是村濑君自己。”
凛子这话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情。
“……诶?”
“其实村濑君本以为今天我或者诗月还有朱音总会有一个人反对吧。只要有一个人反对那就没办法,加新成员的事不用再提了,到此为止。可谁也没反对,结果你只能带着心里的疙瘩去面对那个女孩。”
我微微张开嘴,愣住了,一句话都没法反驳。
诗月感慨不已地开口:
“不愧是凛子同学,这么了解真琴同学。我好嫉妒。”
“那当然,我和村濑君交往很久了。”
“小凛你的发言很危险啊!如果是‘认识很久’倒还可以,‘交往很久’就越界太远了!”
“能抓住这点,朱音也很了解我。”
“嘿嘿,毕竟我和小凛交往很久了嘛。”
诗月担心地朝我的脸看过来。
“真琴同学,被说中心情受了不小的打击吧。如果是以往,听到刚才的对话已经吐槽三次了。”
“哦哦,嗯,你来替我一会儿……”
我在音乐室窗边的座位坐下,无力地靠在窗框上。
凛子说得完全没错。本以为那三个人里面总会有人对伽耶加入表示抵触,我也就能联系她拒绝了事,安心地回到日常生活中。没错,我是想要安心。虽然听过伽耶的演奏后内心兴奋不已,但接受她加入乐队也会带来很多不安因素,感觉有什么重要的部分会被毁掉——
“先试试看,不行的话再重新考虑就好。”
听到凛子的话,我猛地回过神来。她拿出手机朝我敲了敲屏幕。
“既然已经定了,就快点联系她。和她加过LINE吗?直接拉进乐队群里。”
“哦哦,嗯……”
估计她那边也是午休时间,很就收到了回复。我们纷纷在自己的手机上看到“伽耶”加入群聊。
“那明天就让她来录音棚排练。”凛子说着输入消息。
“就算初中生也不会手软啊!要彻底锤炼!”
“得教教她,对真琴同学出手会是什么后果。”
“感觉小诗像有权势的女官一样。”
“没错!我要像春日局一样掌管大奥!”
[译注:在日本江户时代,大奥是江户幕府将军的生母、子女、正室(御台所)、侧室和各女官(称为“奥女中”)在江户城的住处,类似中国古代的后宫;春日局,本名斋藤福,父亲是明智光秀的家臣斋藤利三,后来成为江户幕府三代将军德川家光的乳母,奉命前往皇宫觐见后水尾天皇,得到天皇赐号“春日局”。在江户城大奥掌权。]
“正式采用为贝斯手,就意味着要负责贝斯部分的编曲。村濑君,再上传一份新歌的样带。不是最近临时录音的那份,而是最开始只有吉他和人声的那份。要是不能从白纸状态把编曲搞定,就派不上用场。”
“咦,让她到明天排练前做出来?”我担心地问道。
“当然了,就算是新人也不能降低标准。”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合伙欺负新人……?我早早地感觉到乐队增加到五个人后未来一片昏暗。
*
“各位学长学姐,请多关照了!”
第二天傍晚,我们来到“Moon Echo”B6室时,伽耶已经先到了。见到我们四个,她很有精神地低头致意。
“感谢您们同意我加入。话筒我已经调好了。饮料的话朱音学姐是蜂蜜茶对吧。这是凛子学姐经常喝的德劳特沃(Gerolsteiner)。还有给诗月学姐准备的无糖和微糖两种红茶。”
三个人都愣住了。
“……为什么连饮料的口味都知道?”我小心翼翼地发问。
“PNO的视频已经看过好几次,而且还和柿崎先生打听过。”
做得这么彻底,简直可怕。然而递给我的是个小水壶,这待遇也差太多了,不过我还是心怀感激地收下。
“学姐……是怎么回事?”凛子面色复杂,在我耳边小声问道。
“哦哦,她好像准备考我们高中。”
伽耶听了,精神十足地说:
“来年起我就是学妹了,在学校也请多关照!”
这和第一次见面时留下的印象相差太大,三个人似乎都很吃惊。
最先被伽耶的“学妹气场”击败的是朱音。
“朱音学姐,今天我也把Jazz Bass和Sadowsky的五弦都带来了,乐句怎么分节可以多提提意见吗?”
“我是,学姐……”朱音感慨不已地呢喃,然后握住伽耶的双手。
“嗯,小伽耶有什么想法也尽管说!贝斯编曲方面我比小真琴出的主意还多,觉得犹豫的时候也是我来弹弹看的。”
说好的毫不手软地锤炼呢?我从旁边看了眼朱音的表情,结果发现她脸上堆满笑容,像一块快要化掉的年糕。对了,这人初二初三几乎没去过学校,人生中完全没有过被后辈仰慕的经历。
诗月也很快被笼络。
“诗月学姐,我站在这个位置可以吗?学姐是玩爵士出身,贝斯在右手边更舒服吧?”
“诶,……哦,好的,哪边都没关系。”
“学姐敲鼓时没有多余的动作,所以我想尽量站近一点配合,能感觉到体温的距离最好。”
诗月的脸颊隐隐泛红。
“嗯,嗯嗯!当然可以,近到贴在一起吧!我会在后面支持你的!”
你不是要做个有权有势的女官吗?
本以为凛子才不会因为对方热情难却而心软——
“凛子学姐的左手总是能完美地配合贝斯呀,弹得特别即兴的时候也不例外。是怎么做到的呢?”
“没什么难的。村濑君的事我无所不知,只要演奏的时候想着他,基本就知道接下来贝斯要弹什么。”
“是这样吗。那今天起我就要变成Mu——村濑Murase学长了。”
“你说这话,明不明白对我来说变成村濑君意味着什么?”
“明白,被骂得再狠我也能接受!”
“哦,明白就好。”你都不否定的啊?“这决心值得表扬,又是比我小的女生,我可说不出过分的话。彼此多体谅吧。”
对同年级的男生你能不能也体谅一下?
而且不知该不该说是理所当然,实际开始演奏后,伽耶和凛子的合拍程度远超过我。不用再弹贝斯的我专心在旁边听,再次感叹凛子竟可以轻轻松松地做到这么困难的事情。
排练结束后,在麦当劳开会时已经是其乐融融。
“诶,小伽耶明明是模特,化妆品还在松本清买啊?”
[译注:松本清,日本最大的连锁药妆店品牌。]
“是的。比起价格之类的,更重要的是适不适合自己的皮肤。有很多东西便宜又好用。”
“佳丽宝(KATE)我也在用,口红效果特别持久。”
“化妆刷也是百元店的东西比资生堂的更适合自己。”
“凛子学姐用的这套好可爱啊,都是在大创买的吗?”
[译注:佳丽宝(KATE),一家走平价路线的化妆品品牌;大创百货,经营连锁百元店的企业,店内商品价格均为100日元。]
我不停小口喝着冰咖啡,冰块融化后味道已经被冲淡。总觉得和她们好疏远,仿佛一阵凄凉的风猛然吹过。
这算什么情况?以往来开会可不会变成这样。大家一起讨论当天排练时在意的地方,或者最近新出的歌里哪首比较好,总之都是音乐的话题,可不知为什么唯独今天的主要话题成了化妆品。排练太过充实,没有什么需要反省的?还是说新成员既是模特又是演员,大家都很在意内行的美容技巧?或许两种因素都有。但最主要的原因,是有五个人。
四个人的时候,我会坐在桌子的一角。但变成五个人以后,我就被挤到旁边的桌上,剩下四人组成的女生方阵发展为女生王国,最后只有女生存在的维度就开始收束。不妙,搞不好到下周我就要被彻底遗忘,哪怕不去录音棚排练也没人会发现。
不知是不是注意到我的尴尬,诗月特地朝我搭话。
“啊,真琴同学平时用什么牌子的化妆品?”
“我一个牌子都不认识!”
你不用勉强把话头扔给我啊?
“真不想让村濑君也加入这个话题。明明什么都不做皮肤就这么好,简直耍赖。”
“不敢相信对吧。真不知道毛孔是什么结构。”
“真琴同学要是连护肤都认真的话会变成什么样呢,说不定会美得连视频频道都被封掉。”
“呃,我想想,为了补充女性荷尔蒙,村濑学长要多吃发酵食品和食物纤维。”
“伽耶也不用努力融入话题!我没这个需求!”
一同面对三个人就够绝望了,再多一个真吃不消。
“我说啊,聊点乐队的事行吗,第一次五个人排练,肯定有什么要说的吧?比如哪里很好,哪里还有不足之类的。”
“就算这么说嘛。”
“全都很好呀。”
“没什么可抱怨的。”
与聊化妆品时那股劲头的落差让我一阵心寒。
“我也觉得自己的演奏已经超出了大家的预期。之前和我合奏的时候学姐们是试探着演的对吧,今天的压力完全不一样了。我也用掉了200%的力气。”
伽耶的感想是最用心的,让我有了点安慰。不过真亏这家伙能如此自信的同时又压低姿态,真搞不懂她的精神结构。
“村濑学长,现在可以看作我被正式采用了吧?”
“咦……啊,嗯,嗯?”
这话说得好像之前是暂定一样。不对,确实是暂定?我依次打探凛子、诗月和朱音的表情。刚才排练时三个人那么投入,感觉她们都没意见。
“……大家都同意吗?”
“应该由村濑君来决定。”
“真琴同学同意就没问题。”
“都说了要队长定啦。”
为什么一扯上这件事就完全甩给我啊?的确是我提出想让伽耶加入,但连做决定都完全交给我也太奇怪了吧,好像让大家迁就我的任性一样。
……实际就是我的任性吧?我心里也隐约意识到了。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在伽耶完美的演奏面前,自己仍觉得心里不痛快。
“怎么样呢,学长?”
伽耶一口气探过身子,把脸凑了过来。我不由得别开视线。
“哦哦,嗯。我当然觉得没问题,不过。”
不过。
总觉得想保留意见,想加个条件,拖延下去。
“啊,对了。正式加入乐队倒是可以,但你不忙吗?还有模特和演员的工作吧?”
我忽然想到这点,就问了一下。伽耶脸上的表情一下子消失了。
“……模特的工作……我还有想要的乐器,所以继续做到攒够钱,但很快就会辞掉。演戏的工作绝对不会再做了。”
我把纸杯轻轻放在托盘上,小心不发出声音。是不是提到了什么不该提的事情?伽耶凝视着空了的薯条盒子,毫无感情地轻声说:
“反正无论干什么,别人都会说是靠父母的关系。去年拍的电影也是,本来那个角色已经决定由另一个人演,位置却被我抢了。”
我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个世界于我们而言太过陌生。
“后来就因为这个被人找的麻烦简直无法置信,盒饭里被放黏合剂之类的。我的学校里有不少艺人,这类消息传得快。虽然是初高中连读,但一想到后面还有三年就受不了,所以想考学长学姐们的学校。”
“这件事,和父母说过吗?”
或许实在是在意,诗月小心地问道。伽耶摇摇头。
“我自己决定的。只要参加其他学校的入学考试,就自动失去升高中部的资格,到时候父母也只好同意。”
这样没事吗?不过是别人家的事,我也不好多嘴。
“呃,那,弹贝斯还有玩乐队的事也没说吗?”
朱音担心地看着伽耶的脸。
“弹贝斯——实在是瞒不住,但乐队的事没有说,反正他们肯定要反对。”
我们乐队的人,怎么一个个家里的情况都这么麻烦……
“嗬,本以为小伽耶是受父亲影响开始玩音乐的呢。唱歌也很棒呀,不是跟父亲学的吗?”
“和爸爸没关系!”
她一下子扬起声音,引得店里的人都朝这边看。
“爸爸的歌我没听过,也不想听。歌谣曲不是从昭和年代起就没什么变化吗。我想玩属于自己的音乐,靠自己的能力。”
她吐出的激情让纸杯里剩下的冰水也跟着抖动。
我咽下苦涩的口水,悄悄打探伽耶的表情。那双眼里甚至要冒出泪珠。
以前,她曾经因为被我用姓氏称呼而生气,原来是这么回事吗。
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朝家庭情况最相近的凛子抛去求助的眼神。也不知道有没有理解我的意思,她朝我使了个眼色后开口:
“算了,和我们没关系。又不是雇用,不需要父母许可。今后走商业路线时遇到什么纠纷的话到时候再考虑。”
这种时候看到凛子现实主义的一面,我感到既庆幸又害怕。
“是呀,小伽耶选了贝斯真的太好了。要是去唱演歌之类的,我们就没法认识了嘛。”
朱音的率直则让我由衷庆幸。伽耶吐出细长的一口气,垂下僵住的肩膀。
“……对不起,突然喊了出来。”
诗月大概也想尽力改变沉重的气氛,刻意明快地问:
“对了,为什么是贝斯呢?很少有人一开始就选贝斯吧,听说更多是组乐队时被安排的。”
伽耶的视线转向诗月,眨了眨眼睛。
“……那是因为——”
她从琴盒侧面拿出手机,放在桌上。
“当时拍电影特别忙,偶尔去学校又遇到不开心的事,每天很辛苦。正当我想干脆一死了之的时候,在网上看到了视频。”
屏幕上显示出Paradise Noise Orchestra的频道主页,关注按钮已经变成灰色的“已关注”。下面排列的视频缩略图上,是凛子、诗月和朱音穿校服的身影在跳动。
伽耶两手捧起手机,仿佛保护快裂开的蛋。
“看到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子,把音乐玩得这么棒,我吃了一惊,猛地回过神来,很多事情都无所谓了。然后自己无论如何都想到达同一个地方。”
她眼中浮现出带着另一种意义的泪珠。
“思考要怎么才能站到那样的女孩身旁,得到的结果就是这个了。”
伽耶说着,把旁边的黑色琴盒拽到身旁,额头抵在顶部。
“我一直在憧憬,所以现在非常幸福。”
*
那天晚上,我在自己的房间里依次把我们乐队的MV重新看了一遍。
尽管是静音播放,我仍觉得三名少女简直要冲破显示器,将乐音戳进自己的肋骨。叮叮镲泛起光辉的缝隙间,诗月挥舞鼓棒跃动的轨迹仿佛月下张开的花瓣。每到激烈的经过句,凛子扫过键盘的头发犹如夜风中婆娑的树梢。独奏(solo)结束后朱音兴奋地抛起拨片的手掌好像冲出夜幕飞起的白色鸟群。
那是伽耶憧憬的地方。
因为怎么也找不到贝斯手,自然会怀疑是支没有贝斯的乐队,而且她猜对了一半。
话说回来,如果她知道PNO之后才开始弹贝斯,那时间相当短啊,还能有哪个水平?论潜力岂不是比我们乐队里任何人都大?
我把手机放到枕边,翻了个身。
如果伽耶也在,PNO无疑能进一步成长,这可是求之不得的乐手。但听了她的情况,老实说,内心沉重……感觉就像是多了份责任,要守住她容身之处才行。合奏让我非常满足,却仍觉得心里有疙瘩,会不会是因为这个啊。
不对不对,哪有什么责任,都是错觉。她只是乐队的成员。凛子不也说了吗,大家为了玩喜欢的音乐而聚在一起,根本没必要尽什么情分。
这时我忽然想到。
对玉村经理——姑且要尽一下情分?
毕竟是通过他认识了伽耶……虽然不知道后来的情况他听说了多少,但接下来若无其事地让伽耶加入乐队开始活动,实在是对他太失礼了。
我想象了一下和玉村经理报告时的情景。
虽然发生了很多但今后伽耶同学会作为PNO的正式成员一起努力。感谢您为我们介绍了这么优秀的乐手。
哎呀是吗那真是太好啦太好啦!您看我说得没错吧,对噗喏来说她无论从哪方面讲都再合适不过了对吧?我就觉得您们肯定能高兴。
……嗯,八成会是这样。那个经理绝对会这么说。明明说大话惹出了麻烦却丝毫不愧疚,还说得好像都是自己的功劳一样。
想到这里,我感到后背一阵寒意。
不过嘛。
报告以及道谢,总归是要做的。
我摸索着拿过手机,拨通柿崎先生的电话。
*
三天后的傍晚,我独自前往位于青山的Naked Egg公司。
在电话里,柿崎先生一个劲道歉,坚持说让他们经理来向我道歉并且道谢,但我不愿意让他过来。那样就没法趁早说完趁早走人了。
来到办公楼门口,刚好遇到一个大汉从人行道另一边过来。正是玉村经理。身上那件带毛皮的浮夸外套泛着光泽,简直太符合他在我心中的印象了。
“哦哦村濑先生!来得好早呀!您好您好!哎呀太好啦我也刚办完事回来,差点就要让您等了。”
一起坐上电梯,经理又一次开始谈起“噗喏”的未来,甚至扯到了电视剧主题曲、MUSIC STATION还有红白歌会,我真想求求他别再说了。果然就该用电话简单报告一下了事。
来到办公室,经理带着我穿过堆积如山的资料走进里面的会议室,一路上他的舌头转得越来越快。
“哎呀这次我也挺蛮干的给大家添了麻烦,不过伽耶就是这么棒的人才嘛!结果圆满就没问题!”
这话不是被添麻烦的人才能说吗……?
“毕竟那是志贺崎京平和黛兰子的女儿呀,啊这事您知道的吧?她和黛兰子年轻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京平大老板来找我的时候还觉得他宠女儿的毛病又犯了,可听过演奏以后简直是各种意义上都大吃了一惊啊。”
我停下脚步,凝视着经理的后脑勺。
对方也惊讶地转过身来。
“您怎么了?”
“……京平……是伽耶的父亲?来找您……是怎么回事……”
玉村经理略显尴尬地露出苦笑,挠了挠头。
“啊——你说京平大老板是吧?他知道女儿想加入噗喏,于是找尽各种门路,最后找到的就是我这里呀。”
“诶……?可是,不是说有选拔……”
“啊哈哈哈!哎呀就是那么一说!你看,让伽耶弹给我们听的时候,不得有个借口吗,京平大老板肯定也不想让女儿知道是靠自己托的关系。”
我张大嘴愣住了。
就在这时,办公室更里面传来巨响,好像是什么东西倒了。我一个激灵朝那边转头,便看到跟前的会议室门被打开,旋即一个人影冲了出来。人影从成堆的铁架子和硬纸箱之间穿过,跑向另一边的走廊。
校服背后的头发分两边扎起,是伽耶。为什么?她怎么会到这儿来?刚才的话她听到了?听到多少?
一阵脚步声绕过成片的办公桌越来越近。
“啊,村濑先生。”
是柿崎先生,他手里拿着瓶装茶和纸杯。
“现在伽耶小姐应该在会议室里等——”
大概是看我的表情意识到出了大事,柿崎先生来回看着我和经理的脸,压低声音问:
“怎、怎么了?昨天伽耶小姐打来电话……说要和经理报告的话她也一起……咦?村濑先生没听说吗?”
我用手捂住脸,叹了口气,再次朝门口看去。
回到家后拿出手机,发现伽耶已经退出了乐队群聊。
我把脸按在枕头上,筋疲力尽地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