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话里,拓斗先生依然态度粗鲁。
“莳田旬先生出专辑的那家公司,我应该能联系上他们,但果然还是拓斗先生去谈更合适吧?”
“凭什么这么说。想用音源的不是你吗,你自己去。”
嗯——坚称自己不在乎是吗,这人真顽固。
通电话时看不到对方的脸,所以无论他多不痛快都没什么可怕的,于是我痛快地问出心里的疑问。
“和莳田先生说话,会让您觉得尴尬吗?”
拓斗先生沉默了一会儿。
“……没那回事。……是我不想。没什么可说的,也没有开口的资格,就这样。”
“闹翻的时候吵得那么厉害?”
我继续追问。自己很少有这么刁难人的时候。
连做到临时混音的曲子都被弃之不顾,出道的事也告吹,他们不可能吵得不厉害。但拓斗先生实在乖僻,让我忍不住想为难他。
“才没吵呢。我说不干了就离开录音棚,后来再也没说过话。”
“那样的话,不是更应该有什么话该和他说?”
“没有。”
“可是你们双方不都没和对方说自己的不满吗?”
“我没什么不满。”
这人怎么这么别扭。
“那你听了首曲子也想用在伴唱音轨里,所以肯定明白。编曲不赖,那个人擅自加进去的东西也很有灵性。”
“我当然知道啊。”
两名奇才动了真本事互相碰撞,曲子没被毁掉已经是奇迹了。
“如果他把曲子改烂了还好,那只不过是我选错了人。但他的能力是货真价实的。”
“拓斗先生是……自己找的制作人来着?”
“有人来谈出专辑的事之后,我听了几千张日本人的专辑。其中大多数都是垃圾,只有那一个人让我愿意把自己的歌交给他。”
这不是什么奇迹般的相遇,而是不断在沟里的污泥中淘到腻味,直到最后才发现的一束光。
“实际上和他一起做音乐,就知道我没看走眼,但做出来的已经不是我的歌,而是那个人的歌了。我很清楚没有其他办法,要么放弃出专辑,要么就只能放弃自己的风格。”
或许正因为他笨拙到令人绝望,创造出的声音才会那样动听,却又带有裂痕。
但,我还想再用常识性的理由多试探他一下。
“已经过了这么久,说不定现在见面后彼此都没那么在意了。”
“放屁,我这个问题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被时间给解决。”
他这口气可真够可以的。
我心里明白,自己开始对洼井拓斗这个人物有了好感。
他对制作人也是这副态度吗?如果是,就能理解为什么制作人哪怕不经他同意也要耗费心力编曲,让曲子成型。因为他简直是头美丽的猛兽,无法正常交流,却又难以弃之不顾。
“就是说——”
靠话语真的能准确传达吗?我怀着不安,用舌头润湿嘴唇。
“总之想再一次把那首歌完成,其他事无所谓,是吗?”
“一开始我就这么说的。”
你可没说,反而东一句西一句的,我光是修修补补努力理解重点就费尽了力气。
“可是,不是因为无能为力才放弃的吗,为什么事到如今又想完成?”
“那个时候我无能为力。但现在不是有你吗。”
电话被挂断了。
我深深陷进椅子的靠背里,环视自己的房间。明明周围很熟悉,可过了一会儿现实感才回到身边。现在——才晚上八点吗,总觉得和他谈了一整晚。
拓斗先生的话在头盖骨下面翻转,飘荡,静静地哭泣。
因为有我。
这算什么意思?你了解我多少?不是只听过我传到网上的曲子吗?
只听过曲子。
我打开笔记本电脑,从存曲子的文件夹里选出一首开始播放。是被我改成非公开的那一首。拓斗先生、我、还有未曾谋面的莳田旬的声音在意识表面互相融合又绽开。
眼下,这就是我的整个世界,不需要其他任何东西。
电话响了。
“这还是第一次给您打电话。我是白石。”
一阵清爽的女声传来。白石?我思考片刻后立刻想起来了,是伽耶的经纪人,和我有过几次邮件交流。原来是女性啊?之前我完全没注意全名。
“给您打电话,是想说关于莳田旬先生和那家唱片公司的事。”
“太、太感谢了!”
“对了村濑先生,请问您这周末有时间吗?”
“诶?”
*
星期六上午十点,我与白石小姐约好在上野站的检票口前见面。
她身穿明亮的茶色双排扣大衣配灰色西裤,年龄大概三十七八,浑身充满气质与活力。明明一头短发还戴着眼镜,却完全不让人觉得严厉,真是不可思议。
对方立刻注意到我。
“村濑先生,今天谢谢您特地过来。”
“哪、哪里,我才要道谢。抱歉了,还让白石小姐一起过来,我自己去应该没问题……”
她不仅在麻烦的私事上帮忙,还来陪我一起去,实在是过意不去。但白石小姐摇摇头说:
“不,那件事只是顺便。关于伽耶,有几件事情必须告知村濑先生才行,刚好过去的路程挺久,正合适在路上说。”
“诶……啊,是……是这样……”
一路上要接连坐新干线、慢行列车和巴士,单程大约两个半小时。要谈事情的时间绰绰有余。
“我的工作就是帮助和支持伽耶,哪怕要和她父母作对,所以会最大限度尊重伽耶的想法,但同时也要考虑与事务所的合同,接下来的要求还请村濑先生务必遵守。”
在没有其他乘客的绿色车厢[注],我和白石小姐并排坐在最前排位置,听她耐心讲解。
[译注:绿色车厢是日本国有铁道和JR各公司旅客列车内比普通车厢更舒适、设备更豪华的一等车厢。]
“呃,难道说禁止乐队活动吗?”
“音乐活动本身没有问题,出演音乐会也OK。但,肖像权已经与事务所签订排他性协议,不能擅自销售照片和视频,必须先向事务所提出申请。这次我已经和运营公司谈过圣诞节演出的相关事宜。关于伽耶参加乐队活动,村濑先生也需要了解不少注意事项,这份资料还请过目。”
她准备得真周到。面对足有六页A4纸的条款风暴,我目不暇接地迅速读完。艺人在这方面也太麻烦了。
“另外就当我唠叨,您乐队的其他成员也算是在娱乐圈活动,会遇到同类问题。要想妥善管理各种权利,还是签订合同交给事务所比较好。”
“啊,好的,我会考虑……”
“还有作为伽耶的经纪人,有件事我必须了解。可以认为您和她是男女朋友关系吗?”
“没有的事!完全没有!”
“我不会责备您,也不会要您和伽耶分手或者参加记者招待会,单纯是想有所把握,考虑今后对伽耶的活动会有怎样的影响。伽耶说现在已经相当于被您表白,意思是她在撑面子?”
“没错!应该是!我和她之间真的什么也没有!”
就这样,在新干线的车里我一直被她刨根问底,逃都没地方逃。到郡山站下车时,我脚下已经有点踉跄了。
接着我们上慢行列车坐了三站,再换巴士进入山区,最后在河边的车站下车,两边是坡度平缓的梯田。
田边散落着被割下的稻草,偶尔有红胁蓝尾鸲落下来啄食稻谷壳。晴朗开阔的天空湛蓝而又冰冷坚硬,沿山脊延展的薄云一动不动,丝毫没有飘走的迹象。映在眼中的一切——就连自己吐出的白色哈气,都仿佛过了很长的时间才在风中渐渐淡化。
沿河边走着,眼前忽然出现一座孤零零的两层房屋。白石小姐对照手机上的地图和那栋房子看了看后点头。
在铺了砾石的停车场上,一名男性正在拿软管给老式面包车洒水清洗,注意到我们后抬起头,随即面露困惑,大概是看到我和白石小姐这一奇妙的组合吃了一惊。
“您好,我是白石,前几天给您打过电话。”
听到白石小姐低头问候,男性露出笑容。
“哦哦,远道而来辛苦了。我是莳田。”
以前我在网上看过莳田旬的照片,他的面容在脑海中与面前的男性重叠。刻在眼角和嘴角的皱纹述说着岁月的无情。
莳田先生带我们走进玄关,朝通往二楼的楼梯大声喊道:
“妈妈,妈妈!……好像不在啊。”
等我们拖下鞋进屋,他转过来过意不去地说:
“不好意思,她好像出门了,家里没什么可招待的。”
我们被带到客厅。桌椅、隔开厨房的珠帘还有带很多抽屉的柜子都很老旧,让人心情平静。看到唯独崭新的电视和电话,反而莫名觉得坐立不安。
看到莳田先生端过茶来,白石小姐递出准备好的纸袋,里面是盒装的点心。对啊,小礼物。这种事我就想不到,有经验的社会人士能一起过来或许是帮了大忙。
“这次擅自用了音源……真的非常抱歉。”
我说着,朝坐在桌子对面的莳田先生深深滴头。他为难地笑了。
“哪里哪里,没事的。我这边也没遇到什么麻烦。”
然后,他朝远处看去,眼角的皱纹透出岁月的味道。
“那首曲子呀,是公司说要我发过去。可我不太懂,就问过熟人传到了网上。结果好像谁都能听到了吧?哎呀,真抱歉。虽说已经删掉,但还是打扰了大家。不过会被搞音乐的年轻人用到,我很高兴啊。洼井……拓斗先生也还记得是吗,虽然不知道现在他怎么样,但还活跃在音乐业界,真是太好了。”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才好。大概是注意到对话即将中断,白石小姐接起话来问:
“旬先生一直待在这里吗?”
莳田先生寂寞地垂下视线。
“嗯。身体垮掉之后工作也休息了,之后一直在这里。”
“这样啊。”
“但乐器和电脑都带到了这边。音乐这东西吧,只要有心情在哪儿都能做,到头来和休息之前比也没什么变化。”
随后,莳田先生站起身来,指向走廊。
“难得您们过来,请看看房间里的样子吧。很少会有搞音乐的客人来到家里,我想炫耀一下嘛。”
跟着莳田先生,我和白石小姐走上陡峭狭窄的楼梯,来到二楼。
来到走廊尽头,他打开左手边的门。
六叠大小的和式房间里,放着几把吉他和贝斯、三层的键盘琴架、音箱和堆满乐谱的书架,没有多少空余空间。浓厚的金属和电气味道沉积在地板上。
我踏进房间,心头便涌起一阵深切的怀念。明明这房间是第一次来,却让我感到似曾相识。
天蓝色的Telecaster;日落色的Stratocaster;涂层剥落后显得破旧的Epiphone Casino。走近琴架上的键盘,发现上面没有一点灰尘,看来如今也在细心打扫。乐谱严格按字母顺序排列,这点也和我的习惯一样。AC/DC、空中铁匠(Aerosmith)、爱丽丝囚徒(Alice in Chains)……
“果然呐,还是舍不得扔掉。”
莳田先生在门口低喃道。白石小姐等在走廊,完全没有要进来的意思。一时间,我独自待在这个寂静无声却又充满音乐的房间,呼吸里面的空气。
不久后,莳田先生静静走进屋子,来到键盘琴架旁,从脚下的抽屉型收纳盒里取出什么东西,起身递给我。
是U盘,一共四枚。
“基本上都在这里面了。有那首曲子,还有之前的曲子和后来没做完的曲子。”
我眨了眨眼睛,盯着莳田先生看去。
“请拿去用吧。”
“……可以吗,这不是很珍贵——”
“可以的。”
他打断我的话,和蔼地笑了。
“音乐这东西,如果不让人听到,就和不存在没什么两样。”
在回去的慢行列车里,白石小姐一句话也没有和我说。真的很感谢她的体贴。
坐上新干线,她立刻从包里拿出超薄笔记本电脑,放在我的膝盖上。
“还有耳机。您可能想立刻确认内容吧。”
这个人做事实在太周到了啊。是不是要想做艺人的经纪人,就必须达到这个水平啊……
我感激地接过来,逐一确认收下的U盘。里面不只存了之前那首曲子混音前的数据,还塞满了成百上千份文件。有单纯胡乱写下构思的文本、歌词的片段、随意弹出的吉他连复段录音,有旋律音轨和试唱都完成的作品、大概是交响乐的四个声部的编曲草案,还有几乎完成的曲子。
真是个小小的宇宙。
我用两手轻轻按住耳机,身体陷进靠背里闭上眼睛,意识沉浸在莳田旬的世界。
直到列车停下,被白石小姐轻轻摇晃肩膀,我一直在群星间漫游。
*
离圣诞季只剩两周的周末,我再次与拓斗先生见面。
“为什么要到录音棚来,还让我带着吉他?”
刚一碰面,他就抱怨个不停。
“第一次见面时拓斗先生不也把我叫到了录音棚……”
我开口反驳,结果被他瞪了一眼。
不过明明我没怎么解释情况,他却真的带着吉他过来了,看来本性还是坦率的嘛。哇,这吉他不是Taylor的912ce吗。真想摸两下,能让我弹弹就更好了,哪怕只有一次——不对不对,我让他特地过来可不是为了这个。拓斗先生肯定很忙,记得他经常来往于日本和英国,说不定快回英国去了呢。
“呃,其他音轨都做好了,只剩下录我和拓斗先生的歌,还有吉他。”
“啥?你突然说什么呢?”
“之前不是说过,那首歌重新录音就可以了对吧。”
“干什么不得有个先后顺序吗!你见到莳田先生了?”
“是的。我得到了使用的许可,还拿到了混音前的音源,只要搞定副歌,之后我——”
“他都说什么了?”
你不是说自己没什么可说也没什么可问的吗?我真想直接说出口让他难看,但还是克制住自己。今天花大价钱租了专业录音棚,得赶紧办正事才行。
“那件事之后再说,总之来录音吧。上次拓斗先生叫我去的时候不也突然让我合奏吗?这回算是扯平了。”
见拓斗先生还想开口,我操作控制台和笔记本电脑开始播放音源。调音室里回响起厚重的旋律音轨、叠在上面的弦乐以及莳田旬清澈的歌声组成的三重唱。
见拓斗先生把话咽下,我也停下曲子。
“那,从吉他开始录吧。”
虽然暗自胆战心惊,表面上我还是努力保持语气强硬。
拓斗先生一脸窝火地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拿着吉他站起身。看到他走进录音室,我总算松了口气。
开始录音后,他立刻露出音乐家的眼神,演奏的质量也远超过原有的音源,甚至有余力仔细地给我唱的副歌提意见。
“莳田先生和你的声音不能分出主次,得融到一块儿去。高音部分放松,低音的时候爆发出来,你的话能做到吧?”
“我试试看……啊,那个,唯独高潮部分我一起说唱怎么样,说不定更顺耳。”
而实际上一试,他对我的说唱也毫不留情地指出很多问题。
“真听不下去。这可是当打击乐唱的,别在乎单词。特别是介词还有冠词,全都咂个舌就行。注意抑扬顿挫。”
由于没有预算再雇录音师,录音也是我们两人完成,给一个人录音时要由另一个人操作调音台。拓斗先生也懂怎么用,真的帮了大忙,但他的要求越来越细,越来越严,我都搞不清楚这次录音到底是谁在主导了。
不过,当得到的声音分毫不差地与构思中的轮廓重合,那一瞬间的心情简直棒极了。
我们一刻不休地唱个不听,花了大概三个小时才终于让拓斗先生满意。
尽管时值严冬,屋子里的空调却已经被关上。我上半身只穿着一件T恤,回到调音室喝光了第三瓶水。
“拼录音也在这儿做?”
“哦,是、是的……请稍等一下……”
我调整呼吸,面向电脑,在录下的好几份人声里选出各处最好的部分,拼成一份。话虽如此,拓斗先生那部分怎么听都是第一遍最好,完美地让粗犷与纤细并存。他大概是重视灵感的那一类人。而我就不行了,唱得好的部分与不太行的部分交替出现,要反复截取、拼接,才能保证整体的安定。莳田旬的副歌录音也留下了好几份,于是同样重新拼接,参考着拓斗先生的意见做出最满意的一轨,我终于能好好休息一下。因为一直听同一首曲子,感官被磨耗得分不清好坏了。我特地走出大楼,沐浴晚风,望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任由发动机声和远处的列车声从身旁飘过。
等到身体和头脑都充分冷却,我回到录音棚。
“混音也是你来?”
“是的,总之先临时做一份。”
考虑音量平衡与空间配置,将分开录音的各声部整合成一份立体声音频。鼓是靠采样得来,贝斯和键盘由我重新弹,吉他则交给拓斗先生。此外,还有人声。
毫无疑问,这是三个人创作的曲子。拓斗先生和我,还有莳田旬。
混音结束,我把输出转到调音室的音响,开始播放刚做好的曲子。
脑子已经因为反复录音开始意识模糊,这时又开始被剧烈起伏的吉他扫弦声轰炸。
拓斗先生在我身旁的椅子上坐下,盯着空无一人的录音室,侧耳倾听。
说唱开始了,仿佛自海底浮上水面的泡泡。听到这里,拓斗先生闭上眼睛。
为什么呢?我开始思考。
他的声音如此棱角分明又带有攻击性,可随着一句句歌词唱过,在我听起来却变得像孩童的抽泣。堵住胸口的一阵钝痛袭来时,莳田旬的假声柔和地劈开阴云降落,然后在比天地之隔还要遥远的两人之间,如今是我的声音架起七彩的桥梁,使他们相连。
——两人连在了一起。
这首歌我已经反复向话筒唱过几十次,本该早已厌倦,可回过神时嘴上又开始哼唱。
随着副歌进入高潮,我加快步伐,将拓斗先生被眼泪打湿的低喃变作脚步声冲上台阶,接着抓住莳田旬的歌声。三者互相纠缠、融合,时而高高跃起,时而滑动身体在下方支撑。我们一同飘荡,直到最后完全相连,分不清哪边是谁的声音。湛蓝与黄金的交界即将消失。
整首歌的四分四十秒结束时,我只能让无止境反复的歌声渐弱淡去。因为我好想一直听下去,除此以外想不出其他办法让歌声结束。
等到歌声完全断绝,只剩令人心焦的噪音,拓斗先生仍闭着眼睛。我低头看着膝盖上的笔记本电脑,等待他开口。
“花了好久啊。”
终于,他低声说道。
“这首歌,花了好几年才完成。”
我点点头。
他认可这首歌已经完成了,现在就先老实地感到高兴吧——尽管我如此说服自己,却没能成功,感情快要抑制不住了。
“然后呢,莳田先生怎么样,他说什么了?允许我们发布吗?现在人在哪儿,在干什么?还干这行不?”
我合上笔记本电脑。液晶屏幕太刺眼了。
“莳田旬先生他——”
话到一半却说不出口,我指了指手上的电脑。
准确来说,是电脑侧面插槽上的U盘。
“——就在这里。”
脸颊感觉到他的视线,但声音过了好久才传进耳朵。
“你什么意思?”
我忽然感到担心,我们两人间的距离已经远到连音速都慢得令人急不可耐吗?但,他开口前一定思考过我话里的意思,而我已经没什么可考虑,只能如实相告。
“上周,我去了莳田先生的老家,和他父亲见面,聊过后收下存着乐曲数据的U盘。他说可以自由使用。”
抬起头后,看到拓斗先生的眼神意外地清澈,我好不容易才坚持继续对视。
“去年夏天,莳田旬先生去世了。”
我的声音仿佛再次潜入厚重的空气,花了很久才到达拓斗先生耳边。
他淡紫色的嘴唇微微颤抖。
“……你骗我。”
话语从嘴里滑落,激起微弱的波纹。
“要是真的,应该上新闻吧?”
我摇摇头。
“他的工作不怎么能留下名字,而且很久前就生病了,好像一直是半引退的状态。……参加葬礼的也只有家人和几个熟人。”
我伸出手指,抚过U盘的棱角。
“葬礼时要用那份音源,他父亲……不太懂网络,发给殡仪公司时错发到了视频网站上。可能以为那是传送文件用的。”
多亏一个偶然的错误,我才能与拓斗先生、还有莳田旬相遇。
“所以,那个人留下的——只剩这里面的音乐了。”
拓斗先生变得面无表情,仿佛被漂白过一样。
“……你怎么不早点说。”
他的声音里微微透出一丝感情。
愤怒——是对我,或是对他自己。
我强迫自己不能伏下视线,用力抓紧膝盖,迎上他的双眼。
“要是先说出来,您不就没心情录音了吗。”
拓斗先生一脚踹倒椅子起身,揪住我的领子。
我颤抖着声音继续说:
“一个认识的女孩对我说,我是个不懂人情味的乐痴,最近我自己也开始这么想了。可是,把拿到的音频全都听了一遍,然后一次又一次听过旬先生的声音,无论如何都想把那首曲子完成。为此您的吉他和歌声必不可少,所以我只能这么做。”
不能道歉。只要说一句“对不起”,我自己就能轻松很多,但面前这个人的感情却将无处宣泄,所以必须由我来承受。
拓斗先生的手碰到的我下巴,有什么东西顺着灌进我体内,那感觉仿佛浮着冰块的开水。光是不移开视线就让我用尽了全力。
最后,抓住我领子的手指还是松开了。
拓斗先生到录音室里把吉他装进琴盒,背到肩上,一言不发地离开录音棚,我一个人被留在沉默中。
莳田旬歌声的余韵仿佛金属粉尘般漂浮在空气中,只要稍活动身体,皮肤便不断被刺痛。
身上忽然感到寒冷,于是我穿上放在房间一角的外套,然后打开笔记本电脑。无论歌手受到再大的伤害,或者患病,甚至死去,转换成电子数据的音乐都不会消失。
但,这首歌已经不会被任何人听到了。
因为这同时也是拓斗先生的歌,没有他的允许就不能公开。
事到如今,我痛切地回忆起莳田旬他父亲的话:音乐这东西,如果不让人听到,就和不存在没什么两样。
到处给很多人添麻烦,又没有任何挽回余地地伤害到拓斗先生,最后的结果仅仅是一时的自我满足。
我整理好东西离开录音棚,结过账后走出大楼,耳朵被十二月的夜风无情地撕扯。
*
“所以呢,那首歌怎么样了?”
第二天PNO到录音棚排练时,伽耶朝我问道。
这问题也够残酷了……不过转念一想,事情的经过她只听到一半,也有权了解后面的发展吧。
“‘那首歌’是指村濑君的个人作品?”
“结果还是那个洼井谁谁谁的歌吗?”
“之前删了吧,果然有版权问题?”
其他三个人都凑过来追问,如此一来,也没法搪塞。
没办法,我全都说了出来,包括自己没告知莳田旬的死就让拓斗先生一起录音。讲的时候感觉肋骨处一阵阵绞痛,但全都说出来之后发现内心稍稍轻松了一点。
我这人真是无可救药了。
她们的反应完全出乎意料。
“学长,呃,那个……真抱歉……我不该问的。”
伽耶畏缩地嘀咕道,然后匆忙开始调贝斯音箱。
“真琴同学,今天……你可以先回去。”诗月也非常客气。“总是麻烦你干杂活也不太好。”
“圣诞节正式上场时只能由我操作合成器,差不多该熟悉一下了。村濑君不在也没关系。”
就连凛子也说出这种话来。
在奇妙的氛围中,乐队成员们开始准备排练,而我愣在屋子的一角望着她们。
“不回去吗?想看看?倒也可以。”
听了朱音的话,我不由得开口:
“呃,不是,那个……还以为要被数落得更厉害呢,比如没人性或者冷血之类的。”
凛子听了一脸不爽。
“要是说那种话,没人性的就是我们了。”
“我们也分得清能开玩笑和不该开玩笑的时候啦!”朱音撅起嘴说道。
看到连凛子和朱音都表示关心,我越来越丧气。
“……呃,嗯,那……我出去凉快一下,很快就回来。”
“凉快……真琴同学现在是冬天啊!?”
我朝慌乱的诗月摆摆手,走出隔音门,从大厅来到外面的人行道。冷空气毫不留情地从头顶吹来,轻易突破粗呢大衣厚厚的布料,侵入皮肤。我颤抖着身体,在大楼的奠基石和杜鹃花花坛间的夹缝处蹲下。混凝土表面的寒意透过牛仔裤渗进身体。
今天,新宿的夜空依然疏远而狭窄,风里夹着焦糊与油腻的味道。红色、绿色、蓝色的光在视野一角若隐若现,让人静不下心。
对啊,已经到了圣诞的季节。
明明还有两周,可大家都已经开始兴奋。
自从录音那天,我便失去了听音乐的欲望。自己亲手让那首曲子渐弱淡去的结尾,还有拓斗先生的声音,都像耳鸣一样残留在意识里。
路对面大楼的窗子里零星亮着灯,就像音序器里点缀在钢琴卷帘上的音符,让我想起自己拼命翻找莳田旬的U盘时看到的内容。
鼻子深处一酸。
这——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差点哭出来。我两手插进口袋攥紧,拼命忍住。我哪有资格哭,只不过从没见过的人在一年多以前死去罢了,而自己只是个小偷,听凭欲望偷走他的音乐,如今抱着无处可卖的赃物。
难得脱离乐队得到自己的时间,这样下去直到圣诞节都不会有任何成果。上传一首版权没保证的曲子,又立刻删掉,之后保持沉默?这实在丢脸又难为情。评论栏和SNS上没人闹起来吧?
我开始担心,拿出手机查看。
首先是PNO的频道,目前评论栏里没出什么混乱。
然后我忽然发现,Misa男频道的图标上出现了提示更新的标志,于是用冻僵的手点下,焦急地用不听使唤的手在屏幕上僵硬地划动。
有新上传的视频。缩略图和上次几乎相同,一台小钢琴放在床单上。
标题是“Advent #2”。
我四处翻口袋找出耳机,用几乎没知觉的手插进手机。把耳机塞进耳朵后,点下缩略图。
瘦骨嶙峋的手再次出现在键盘上。
模仿钟声的前奏,雪花飞舞般的琶音。这——
是山下达郎。《Christmas Eve》。
巴洛克风格的编曲与闪亮的音色以及曲调非常相称。照这个样子看,她是打算之后每周都上传超有名的圣诞曲吗。
我把后脑勺抵住大楼的墙壁,仰望看不到星星的天空。
重复听完二遍时,连脚尖都冻麻了,到第三遍时又一次差点流泪,但被我猛地屏住呼吸忍住。
自己没资格哭,必须把所有泪珠都压到心底,变成音符。想到这些,我才总算有力气站起身。
悄悄回到录音棚时,演奏完全没中断,不知道是大家没注意到还是假装没注意到。
我直接坐到角落里的钢管椅子上,看着没有我在的乐团一首接一首完美地演奏我的曲子。室内温暖的空气不住刺激已经冷透的皮肤,我知道血液开始恢复流动。
曲子间歇时的对话也只是反省演奏内容或是提出新想法,甚至没有一个人朝我看,这份体贴也让我感到暖心。
排练结束,四个人开始收拾时,我忽然想到一个疑问,一边帮忙卷音频线一边问凛子:
“那个,凛子写的歌呢?不练吗?”
“哦哦,那个啊。”
凛子欲言又止。其他成员也一脸复杂地看了过来。
嗯?我问了什么不该问的吗?
“不打算排了。”
“……诶,为什么?曲子很好的吧?”
见我追问,凛子一脸为难。
“和大家一起试着编曲,但怎么都不顺利。用钢琴作曲时还觉得不错,实际排练却发现不对。所以放弃,要重新写。”
“咦……嗯……”
这样好吗?不过既然凛子和其他人都这么想,那只好接受。
“我又一次痛切地明白村濑君有多厉害了。”
“呀呜、”
嘴上发出怪声,连自己也吓得缩起脖子。她怎么突然说得这么直白。
“真亏村濑学长能那么勤快地不停写新歌,还都能完成编曲。从没重复用过Musao时代的曲子,就是说灵感用不完吧。”
“神在创造真琴同学的时候,肯定把所有优点都分到可爱的模样和音乐才能上了。”
“明明没人情味,可写的歌是真厉害。哦,正因为没人情味?”
“等等!刚刚还那么体贴呢!?”
朱音有点无语地歪过头。
“有不能开玩笑的时候,但不是现在。”
“转换得太快了吧!?”
“是挺快,不过是说小真琴的心情。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朱音说着笑了。
“还真是,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脸色好多了。”诗月也高兴地说道。我慌忙伸出两手捂住脸。
我有这么好懂吗……
“发生了什么?”
凛子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问。
“没事,呃……可能……是多亏了山下达郎……吧……”
虽然回答莫名其妙,但也不是谎话。我顺利蒙混过关。
可有一件事我大意了。凛子她们也知道华园老师的频道,第二天她们意识到真相,把我好一通捉弄。
*
那个周末,拓斗先生发来了邮件。放学回到家查看邮件,在收件箱里发现了一个不熟悉的英文名,再加上没写标题,我还以为是骚扰邮件,可仔细一看是洼井拓斗在国外用的艺名。
“请把之前的录音文件发给我。混音和母带处理我这边找人安排。之后准备在我的频道公开,你那边别上传。收益对半分。附件是合同草案,请告诉我邮寄地址。”
邮件正文只是冷淡地罗列要说的事项。
没有问候、回顾或是责备的话。
干巴巴的文章印证了邮件出自拓斗先生本人,我感到淤积在腹底的残渣开始静静气化。
这不是安心,也不是感到解脱,而是非常难以形容的感触,仿佛非常珍惜却不得不放手的东西朝天空飞去。
恐怕他的怒火没有消失,也不是说就此原谅我,只不过那个人和我一样——是个乐痴而已。
所以,我不会道歉,回复邮件时也只写下“我知道了”。文件非常大,于是我传到中转站后在邮件里附上链接。
发出邮件后,疲劳感爬上全身,一时间我无力地倚在椅子上,数着自己的心跳。
然后,我撑起上半身,扣上耳机。
自从录音那天起,我就因为失去欲望而把那首歌塞进文件夹里,不再理会。如今它终于开始再次播放。
吉他连复段蹑手蹑脚地靠近。我闭上眼睛,眼皮上浮现出拓斗先生在录音室里的模样。他在膝盖上抱着Taylor 912ce弹拨,纤细锐利的指尖在琴弦上打下锯齿状的影子,随着他的呢喃起舞。
我仿佛还看到自己在他身旁拨响Precision Bass哼唱。
此外,隔着拓斗先的另一侧,甚至还能看见一个身影。那人正用手指温柔地爬过YAMAHA MODX8的琴键,唱出高高的假声。
一切都是幻觉。
他已经化成了灰。
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想法。我无法请求他原谅,无论怎样的补偿或慰藉都是徒劳。
但,他并没有消失。他的声音还活在我的电脑里、活在网络的海洋、活在光盘上刻下的微小坑洞深处。音乐这东西,如果不让人听到,就和不存在没什么两样,只是一段虚幻而又短暂的时间碎片——
但只要还有人在听,就永远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