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巴赫的作品中,有一部系列作品名叫《圣诞清唱剧(Christmas Oratorio)》,正如曲名所写,是专门用在圣诞节的时候。这部康塔塔由六部分组成,合计演奏时间近三个小时。写成这样的大长篇,是为了分六天演奏。
不是圣诞节吗,为什要花六天?
这涉及巴赫所在的时代,所以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当时圣诞节指的是从12月25日(降临节)到1月6日(主显节)之间的十二天,巴赫为其中最重要的六个日子举行弥撒而写的曲子,就是这部《圣诞清唱剧》。
然而随着历史变迁,被称为“耶稣诞生日”的只剩下圣诞节期间的第一天,也就是12月25日,此外由于新教徒主张禁欲,“连续十二天节庆吵吵闹闹的太不像样子”这一观念也被多数人所接受,渐渐地,圣诞节就变成只有12月25日了。近年来,多数情况都是在一天内演完巴赫这部共有六部分的清唱剧。
不过在欧洲,特别是在天主教风俗还根深蒂固的国家,人们仍觉得圣诞节到1月6日才结束,很多家庭会把树木上的装饰保留到新年伊始。
我是觉得,如果日本的圣诞节也有十二天就好了。
大家都喜欢过圣诞,时间延长肯定高兴,蛋糕卖不完的问题也能得到缓解。如果父母忘记提前买礼物,还不用急着挤进人山人海的玩具反斗城(Toys"R"Us)。
要说我为什么会考虑这种蠢事——十六岁这年的圣诞节,我可是过得相当不容易。但要说都是被圣诞节只有一天给害的,那就是无理取闹了。
*
Paradise Noise Orchestra准备出演的圣诞节活动办得相当盛大,从12月25日下午5点开始连续四小时左右,而且PNO又是第一个出场。
和夏天出场的活动相比,这次规模更大,地址位于台场,是东京都内最大级别的演出场地。里面甚至有二楼的席位,一共能容纳两千多人,实在大得要命。
多亏暂时脱离乐队,我才能暗自松一口气。
之前在网上看过当天的节目单,发现上面列着很多连我都知道名字的音乐家和演奏家。要和这些行家们同台演出,光是想想就要胃疼了。
难道说我其实相当容易紧张,关键时刻爱出问题?……夏天登台时我就隐约有了这种担忧。如果今后能把贝斯继续交给伽耶,自己只负责作曲,那简直不能更轻松了。虽然之前说的是暂时,要不彻底脱离算了?
这时,手机振动了。
看到正是伽耶发来的LINE消息,我吃了一惊。
“明天要不要一起去乐器店?我想了解一下效果器,让弹出的声音更接近学长。”
她真是积极。我每次都根据曲调来加各种各样的效果,这方面伽耶肯定相当辛苦。和她约好时间地点后,我钻进了被窝。
第二天傍晚,我和伽耶在池袋碰了面。由于直接从学校过来,两人都穿着校服。
“在池袋可以吗?虽然我离得近还挺好。”
记得伽耶的学校在涉谷,选御茶之水一带不是更方便吗。
“我想去学长常去的乐器店。难得让学长给我挑。”
“也是。”
嗯?可以让我选吗?这我可一下子就有兴致了。以前朱音说要陪凛子买吉他的时候满脸兴奋,现在我很理解她的心情。自己不用出钱还能在店里选这选那,简直棒极了。
池袋聚集了石桥(Ishibashi)、池部(Ikebe)、黑泽(Kurosawa)这些有名的乐器店,电脑音乐(DTM)器材也很丰富,再加上上学放学路过,所以是我最常来的乐器店街区。带着伽耶走进店里,迎面便是一大片吉他,多得排到了天花板。穿过乐器的丛林,朝更里面的电子机器柜台走去,心情越来越兴奋。每次过来,我都觉得想在这儿住下,从早到晚试弹。
来到效果器的柜台,伽耶仰头看着货架吸了口气。
“以前没买过效果器……原来有这么多种啊。”
“诶,真的?”
不对,我差点忘了,她弹贝斯的时间还非常短。看到我演奏的视频之后开始弹贝斯,那再长也就两年出头,而且一点吉他的经验都没有,难怪没接触过效果器。
望着架子上摆的各种商品,伽耶朝我问道:
“吉他手只要看到特定的中间色就能想到对应的BOSS效果器,这说法是真的吗?”
“你听谁说的啊……应该是编的段子吧。”
“芥末黄。”
“过载(Overdrive)。”
“橙色。”
“失真(Distortion)。”
“水蓝。”
“合唱(Chorus)。”
“这不就是真的吗?”
“啊啊还真是!”我抱头感叹。
这时熟悉的店员来朝我搭话:
“阿mu,好久没见啊。听说这次演出你休息了?怎么了?”
“啊,没事,就想独自专心作曲,然后贝斯由她来弹,今天来看看效果器。”
“诶,这是想让她学你在现场拿Electro-Harmonix摆出那种变态组合?”
“你少管我。话说那个牌子你这儿还卖呢?”
“Nano系列现在都有货,另外自动哇音(Auto-Wah)有兴趣不?”
“啊这个之前就想用用了,能试一下吗!”
就这样,我和店员一时间聊得火热,把店员推荐的新商品从头到尾试了一遍,尽情转旋钮改变声音,还试了特殊的演奏方法。
“伽耶,这个很厉害吧?打开滤波器以后高音就‘啪呜啪呜’的,好有意思。用在舞曲里绝对有气氛。还有滑音时噪音像乌鸦叫一样。”
“……PNO演出的时候用得到吗?”
听到她冷静地发问,我才意识到刚才把她晾在一边,脑子一下子冷却下来。
“啊——抱歉,一个人这么兴奋。”
然而伽耶不知为什么有点难为情。
“不是的,学长开心就好,但我感觉这个非常难,担心自己能不能用好。”
“真的抱歉!是要给伽耶你选效果器才对。”
“交给学长了,选学长喜欢的就可以。”
听到这种话,脑子里便会不住地涌起冲动,想让别人掏钱买下连自己都未必会用的怪东西然后尽情摆弄,但我还是克制住欲望,选了和自己一样的配置。
“失真类的很少啊,真意外,还以为会是那种把声音拧得乱七八糟的呢。”
结过账后,伽耶低头看着纸袋里面嘀咕道。
“哦哦,嗯,在家里倒是会那么玩,但到了舞台上用得还挺简单的。虽然现在说这话已经太晚了,但贝斯基本上不用失真更好。”
见伽耶忽然在人行道正中央停下,我慌忙继续说:
“不是,那个,失真说白了就是把声音稀释扩散,失去重心以后就起不到贝斯该起的作用了。特别是我们乐队不只是吉他,连凛子也喜欢让钢琴失真,要是连贝斯也这么玩就没法合奏,全都散了。前奏只有贝斯突出的时候,或者是特定情况下用一下还行吧。虽然也有人一直用失真类效果,比如班弗三人组(Ben folds five),贝斯上面就只有钢琴,所以才玩得起来。必须考虑整体效果,大家一起讨论什么地方用失真——”
话说到一半,我忽然回过神来闭上嘴。糟了,一激动就说得这么快。伽耶的眼神好冰冷。
“抱,抱歉,我自顾自说这么多。”
“没事,这倒无所谓,我还想再多听听呢。”
咦……可是你好像心情不太好啊?
“村濑学长,你在音乐方面对乐队成员了解这么多,除了音乐以外的事情怎么就是那样呢……”
“诶?啊,嗯……”
我没问“那样”是指哪样,反正基本也猜得到,要是问出的结果比我想象中更过分反而难办。
“请多体谅体谅别人的心情。”
“我会努力……”
“对了,听说池袋有家专营戚风蛋糕的店特别好吃。”
“是吗?蛋糕我不太了解,查查在哪儿?”
“这时候就该说‘那一起去尝尝吧’!位置我肯定查过啊!”
“哇。……哦,抱歉。……一起去吗?我请客。”
“请客就做过头了!我赚的钱更多!”
“别人的心情也太难猜了!”
经过地下道,走出西口,繁华街区已经彻底变成圣诞节风格。店铺门面装饰着红、绿、白三种颜色,天色差不多暗了下来,灯饰开始闪烁,到处能听到《铃儿响叮当(Jingle Bell)》或是《圣诞老人进城来(Santa Claus Is Comin' to Town)》。
距离演出,还有一周出头。
从车站前走了五分钟,周围的住宅稍多了一些。我们来到坐落着那家咖啡店的安静地带,走进店里发现席位几乎被坐满,除我以外都是年轻的女性客人。视线纷纷朝这边聚集。尽管伽耶穿着初中校服,还是完全掩盖不住她身上的艺人气质,结果吸引众人注目,真让我坐立难安。
“然后呢,学长。之前说过我说什么你都答应吧。”
点好单后,伽耶问道。我听了缩起脖子。
“嗯,是说了。还求你手下留情,最好是在我能做到的范围内。”
“24号,那个……学长有空吗!?”
伽耶的声音突然扬了起来,你看看周围的人不都在朝这边瞧!
“……嗯,哎……是没什么安排。”
“明明是平安夜!?”
干嘛啊,你有意见?
“呃,就是说……没有和家人一起过节的打算吗?”
“我爸妈心态年轻得过分,平安夜肯定要两个人去哪儿过夜。估计老姐也要出去玩,虽然不知道是和男友还是朋友。”
“那不就只剩学长一个人孤零零的吗!”
“是没错,但从初中起就一直这样,而且总给我买相当贵的乐器当礼物,也没什么不好。”
“那、那就和我!”伽耶探过身子,声音也抬高了。“24号可以陪我一起过吗!”
周围开始窃窃私语。“说了”“说出来了”“加油”之类的声音传进耳朵。快住口啊我们不是给人看热闹的。
——咦,啊——?
“不是,等下,是平安夜啊?这种事,那什么——”
我有点慌了,话都说不清楚。你一个艺人和男的约好一起过平安夜,这不行的吧快冷静一下,还有我自己也冷静!
“就是说,呃。”伽耶说着脸红到了耳朵。“我还是第一次现场演出,正式上场前一天肯定紧张,所以,呃,想听学长讲讲贝斯手该有的心态。”
我听了一愣,然后长出一口气。
原来是这样,太好了。差点闹出莫名其妙的误会,真是丢人。
“嗯,那样的话没问题,如果你愿意听我说的话。虽然我也说不出多有用的东西。”
“就是要学长才好!”
都说了,怎么从刚才开始你的声音就这么大。
“呃,就是说,学长一直和她们三个一起演出,舞台方面也是学长最有经验了,所以才想到的。”
“是吗?那三个人每次演出都简直把‘不怯场’写在脸上了,只要交给她们——话说伽耶你不既是模特又是演员吗?”
“啊,请等等,具体内容到24号再说!”
“哦,好,真抱歉。”
这时红茶和戚风蛋糕终于被端了过来。来这里的目标出现在眼前,本以为对话会暂时中断,可店员刚离开,伽耶便立刻重新开口:
“然后时间定下午七点可以吧?还是在池袋。”
“等等,为什么那么晚?你家里规定八点必须回家吧?”
“为什么学长会知道!”
“之前白石小姐和我说了不少。那个,她说如果今后要继续和你相处的话,有些事需要了解。”
“白石小姐……多管闲事……”伽耶说着咬住嘴唇。
“不是多管闲事啊,我可不想再和谁父母起什么冲突了。”
“那就六点——但那样就赶不上星象馆的时间……”
星象馆?嗯?怎么回事?不是要说演出的事吗?
“那拜托五点五十分了。”
“哦哦,嗯。”
“啊,那个,这件事太丢人了请和大家保密!”
“这我倒是明白……”
“那么,事情也定好了,来吃蛋糕吧!”
伽耶大口吃起蛋糕,满脸喜悦,总觉得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像是初中生的一面。
*
第三学期的音乐节上,我们志愿上演的康塔塔是巴赫的《心与口,行为与生活》,最后决定节选第一乐章和最终乐章。其中最终乐章被编为钢琴曲,是非常有名的合唱《主啊,人所渴望的喜乐》。如此选曲是华园老师的意见,她说果然还是大家都熟悉的旋律更好。
夜晚,我窝在自己的屋子,把伴奏用的交响乐输入音序器。
巴赫果然好厉害。都不用在音色上下多大工夫,曲子就已经相当好听。
不过光是这样没什么看头,也研究一下巴赫的其他曲子吧,于是我打开浏览器。也就是在这时,我知道了《圣诞清唱剧》的存在,一时间听得入迷。其中第二部的管弦乐序曲特别棒。
这首是G大调,节拍也一样,能混到《主啊,人所渴望的喜乐》里面啊?脑子里冒出创意后便再也坐不住,于是我和交响乐谱格斗了几小时,完成时已经是半夜。
虽然有些犹豫,我还是给凛子发了过去。如果我继续一个人把康塔塔做下去,音乐节的事可能真的要完全变成我独自操劳了,所以想把凛子也拖进来。
第二天一早,我正在刷牙时收到了LINE消息,是凛子发来的。
“关于伴奏我有事要说,能早点到学校不?”
当时我正含着牙刷一只手拿手机,看到她的消息差点把嘴里的东西都吐出来。
怎么回事?是哪里搞砸了吗?
由于心里不安,我坐上比平时早了四班的电车来到学校。凛子就在一年七班等着,教室里完全没有其他人。
“伴奏我听了,感觉相当不错。”
“那真是谢谢。”
那你叫我来干什么?心里想着,我递出手机解释说:
“这边还有转换成MIDI的文件,能用APP播放,可以按需要选小节,感觉练习的时候方便。”
“原来如此。意思是让我拿着这个去看着女声部分的练习?”
“嗯,是吧。凛子你的话可能直接弹钢琴伴奏更快,不过女高音和女低音分开练习的时候就……”
我偷偷朝凛子的脸瞄了一眼。明明说的事情很正当,没必要害怕,可我还是忍不住打探她的脸色。
“知道了,谢谢,帮了大忙。”
凛子的反应莫名老实。好可疑,这我反而没法放心。
“呃……想说的就是这个?感觉是不是还有更重要的事?”
“要说的是编曲。你加了《圣诞清唱剧》里第二乐章序曲的管弦乐(Sinfonia)吧?”
闻此我睁大眼睛。
“你竟然听出来了。”
“古典乐方面我比你了解一百倍,当然能听出来。”
也对——吗?不,就算这样也太惊人了。
“又不是那么出名的曲子,而且我只用了八小节。”
“是我喜欢的曲子,听过很多遍了。我家有彼得·许莱尔唱的DVD,哈农库特指挥,女声部分用的是少年合唱。”
“诶,太好奇了我也想看。”
“是父母的东西,没法借走。”
“呃……啊,哦,嗯……这样啊。”
“要来我家看吗?”
“凛子你家?诶,可以吗?我想去。”
我立刻抢着回答。闻此凛子拿出手机。
“那24号的——你几点过来?”
“怎么确定是24号了?”
“如果不是平时的白天,父母会在家,你不想碰到她们吧?”
“呜……这……倒是没错。”
凛子的母亲记得我,而且自协奏曲那件事以来她对我的印象应该糟透了,我可不想碰上她。如果是平时的白天就必须等寒假,24号是最近的。第二天有演出,而再往后她父母估计也有年末年初的休假。
“而且,”凛子毫不在意地继续说:“既然是圣诞节的曲子,就该在圣诞节听。”
“可是……可以吗?”
这是平安夜啊?父母不在家时叫男的过去,就意味着——
“我无所谓,村濑君你有什么问题吗?”
“啊,没事,没什么问题……”
只有我在操没用的心?凛子真的只打算看DVD,没有其他特别的意思?
“整首曲子相当长,我们边吃午饭边看吧。12点行吗?”
“哦,嗯。”
约好时间后,凛子便立刻准备离开教室。
“那个,想说的是这个?”
我不由得叫住她问道。凛子转身微微点头。
“对。编曲时竟然毫无根据地混进圣诞曲,明显是村濑君的圣诞节完全没安排只能孤独寂寞地度过。”
“我编曲的时候才没想过这个呢!而且圣诞节的安排——”
“有吗?”
我正要回答“有”,却立刻闭上嘴。伽耶说过想保密的。而且就算她不提,我也不打算说,不然像在炫耀一样,太丢人了。况且只是和伽耶聊聊演出的事。
“……不,没什么安排。”
“太好了。”
不知为什么,这时她露出了今天早上最灿烂的笑容,我完全搞不懂。圣诞节没安排的男生有这么滑稽吗?
凛子摆摆手离开一年七班,这时同班同学也走进教室,已经来不及再叫住她。
“可以陪我去买舞台服装吗!”
同一天第二节课下课时,诗月特地来到我的教室。
“不是已经买了吗?”
“啊,是的,已经选好了四个人一样的服装。”
这次的演出是四个(真正的)女孩子,肯定相当华丽。
“但我不是鼓手嘛,难得买了新衣服,可是从观众席上几乎看不到,于是打算在鼓上做什么装饰,然后把同样的装饰戴在头发上之类的……想花工夫弄些亮点!”
“原来如此,这方面鼓手确实吃亏。我觉得不错,不过和大家一起商量更好吧?”
“不、不行不行!”
诗月大声说道,班上的同学们都看了过来。她本来就显眼,从进来的时候就吸引了周围的注意。被她拽住校服外套的袖子,我也低头站起身,一起离开教室来到楼梯的缓步台。
“那个,要是被大家知道我想出风头,会很难为情……所以保密……”
“和我说就没事吗?”
“真琴同学已经好几次看过我难为情的样子了!”
都说了,这种容易引起误会的话能别在外面说吗?还好先从教室里出来了。
“而且这次真琴同学是从观众席上看对吧,我觉得可以从观众的角度来帮忙一起挑选。”
“如果愿意让我选的话……什么时候去,今天?”
诗月一下子精神起来,然后拿出手机。
“今天要去录音棚排练……明天,后天,哦哦这周已经排满了……下周的话……”
你语气怎么这么刻意?手指根本没动吧?
“啊啊怎么办呀只剩下24号了!”诗月非常高兴地宣布。
“是吗……”
24号我已经有了两份安排,再怎么说也只能拒绝了吧,或者换其他日子。正当我在心里盘算时,听到诗月兴奋地说:
“三点左右怎么样,到时候我喜欢的爵士三人组在西口公园办圣诞音乐会。”
三点。西口公园?
“池袋?”
“是的!”
“不是要买东西吗?”
“啊,是、是要买东西但机会难得再加一点别的安排!”
我查了下那场圣诞音乐会的时间。下午三点半开始,预定演一个小时。
和伽耶约好的时间是五点五十分。
如果同样在池袋,勉强赶得上。或者说凑巧能赶上。按音乐会结束后花一个小时买东西来算,只要之后立刻跑去东口应该勉强来得及。
问题是音乐会的开始时间。在凛子家把《圣诞清唱剧》全部听完时,估计已经过了两点半。然后立刻出来坐电车,这样一来——
“……三点……十五分左右的话……中午我有点事。”
“好的!那就三点十五分!”
看到诗月满脸笑容,“不行时间果然还是太紧”这话也说不出口了。
不知道算不算该来的总会来,是朱音给我补上了最后一击。
朱音和我家离得近,我们总是一起回家。这天在录音棚排练解散后,两人一同坐电车,在同一站下车,迎面看到站前广场上的彩色灯饰。
“哇,商店街也开始认真了呀。”
在铺着瓷砖的广场正中央,朱音欢快地不停转圈。各色灯光从四面八方照亮她背着吉他琴盒的背影,形状复杂的影子在她脚下像花朵般盛开。
“平安夜晚上好像有很棒的节目喔,今年说是灯影戏!”
“啊——我父母说每年都狠厉害,不过我没看过。”
“真的假的!明明是本地人!?好可惜!”
“就算你说可惜,这么冷的天,一个人特地跑来看也挺奇怪的。”
“一个人?诶,和家人一起来不就行了?关系紧张吗?”
于是我把和伽耶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但和伽耶不同的是,朱音没有就此罢休。
“你父母那么亲密!?意思是去约会吧?”
“明明都五十左右的人了。”
“诶——上了年纪的夫妇还能这么亲密,不是让人很羡慕吗?我家倒不算关系不好,但完全没有这么恩爱呀。感觉每天很平淡。”
“因为是别人家才觉得羡慕吧。实际上我这个儿子撞见好几次之后,嗯——虽然算不上恶心,但心情还挺复杂。”
“是这样?”
“不过能放下不少钱留我一个人在家,我倒觉得轻松。”
“这样啊。那要不然——”
说到这儿,朱音没了声音,不知为什么害羞地笑了,在原地转了两圈才继续说:
“今年要不要和我一起来看?”
我眨了眨眼睛。
“今年,等下……今年的平安夜?”
“难得同样是本地人嘛!”
怎么回事,今年的圣诞节是怎么了?到头来要和乐队的所有人见面?是不是一周后有演出,各种事情挤到一起,结果大家都心情激动啊?
“啊,不过我得陪陪父母尽孝心才行,时间会相当晚。”
“尽孝心……”小孩子用这个词还太早了吧。
“因为我一直不上学,害他们特别担心呀。要一起吃烤鸡还有蛋糕,一起看《小鬼当家》让他们放心才行。等到之后可能差不多九点——”
话说到一半,朱音猛地回过神,伸手捂住嘴。
“抱歉,说得好像小真琴已经答应陪我来一样。会不会添麻烦?”
我慌忙摇头。
“没这回事的。……我想想,嗯,夜深的时候我也方便吧。我们都能走路回家,也不用担心末班电车的时间。”
“诶——”
朱音的脸“唰”地红了。
“再、再怎么样,也没说要待到末班车都结束的时间呀!?那个,如果小真琴无论如何都想的话,那个——”
“不、不是的!抱歉!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见我惊慌失措地否认,朱音撅起嘴唇。
“没说吗?”
“没说没说!”
“真的?”
“你怎么抓住这点不放啊?”
“嗯——”
一时间,朱音猛地倾斜上半身摆出奇怪的表情,从奇怪的角度盯着我的脸瞧。说真的,这是怎么了?
不久后她直起身子。
“哎好吧,那就24号。我家里的宴会结束后再给你发LINE,现在也不知道要到几点。”
“……嗯,嗯。”
和伽耶约的是六点左右,虽然不知道要花多久,但再怎么说九点也能回到这边。
“那小真琴!虽然还早先祝你圣诞快乐!”
朱音好几次回头朝我招手,渐渐朝车道另一边的区域跑远。等到看不见她的身影,我才长叹一口气。
疲劳感从脖子周围一口气喷涌出来,全身都变得沉重又潮湿。
平安夜那天转眼间就排满了,而且分四次。这应该叫什么来着,双重预约——是同时有两份,三重的话再加一份,就是说四重预约?有这个词吗?不,从时间来看所有安排都错开了所以没问题?
才怪呢!问题多了去了!12月24号从早到晚依次和四个不同的女孩见面,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顶不住啊!
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
刚好全家四个人都坐在晚饭的饭桌上,于是聊起了圣诞节的打算。被父母笑眯眯地问“真琴怎么安排?”时,我拼命扯谎说什么安排都没有,至于姐姐,他们根本没问,太过分了。和我不一样,姐姐可是彻彻底底的社交动物,估计父母也不担心。
“就没有和哪个乐队的成员有进展吗?”父亲兴致勃勃。
“完全没有,都说不是那种关系了。”
尽管暗自心惊肉跳,表面上我还是冷淡地回答。
“是吗,可是啊真琴,真亏你能和女孩子一起玩乐队。”
父亲说着感慨不已。
“我那时候乐队可是完全禁止女人加入,因为容易出矛盾。”
“禁止不也没意义嘛,反正没女人缘。”
了解父亲学生时代的母亲毫不留情地挖苦道。
“搞原创金属乐,歌词用英语,观众有八成是男的吧?剩下两成女生都是奔着主唱去的。”
“没错。奔我来的女孩就那么一个。但和那一个人修成正果了所以我挺厉害的吧孩子他妈。”
“那也是孩子他爸这辈子唯一一次机会嘛。”母亲说着笑了。
哎,那什么,求你们了别在自己家上高中和上大学的孩子面前秀恩爱行吗?虽然和朱音说过“算不上恶心”,但现在我真想改口。
“不过小真你现在从乐队休息了吧?”姐姐插嘴说道。“出什么事了?和哪个女孩闹僵了?”
“才没有呢,只不过想专心单独活动才暂时脱离的。”
“来了!单独活动!是乐队解散的前兆!”父亲说着喝干了罐装啤酒。“听好了啊真琴,乐队活动啊,一是忍耐,二是忍耐,没有三四了。”
“是是是,快别说了孩子他爸。”母亲拿柠檬塞进父亲的嘴里让他闭嘴。
“真琴玩乐队吸引到的客人已经是你这辈子的五倍了,你作为乐手的经历完全没参考价值,也没资格发言。”
每次我家的餐桌上都是这副风景,没有比这更让人消化不良了。
洗过澡后,我立刻躲进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等待纠结的心情渐渐平息。
今年简直要人命的圣诞节马上就要到了。明明不需要出场演出,我却紧张得不行。
而且,尽管对很多人说是为了单独活动脱离乐队,可目前我还什么都没做。
和拓斗先生一同完成的那首歌是很大的收获,但还没发表。毕竟要拜托专业的人混音,而且既然要在拓斗先生自己的频道发表,MV里的视频估计也要下功夫,恐怕要很久之后才能问世。
虽然也做了学校音乐节用的伴奏,但那个几乎是巴赫的原曲,理所当然是首好曲子。
我……好像什么也没干啊?这不单纯在休息吗?
不妙。再这么懒散下去,连吉他怎么拿都要忘了。说不定我的频道里也堆满了听众不满的声音——被这种被害妄想驱使,我打开电脑查看。
太好了,并没有那一类评论。上次的视频设成非公开后再也没有动静,倒是有人表示担心。
这时我发现,Misa男频道的图标上出现了提示更新的标志。
视频的位置列着三张一样的缩略图,都是枕边放着玩具钢琴,让我差点看漏最新的那份。从上次算起刚好一周,连发布时间都和前两次一模一样。“Advent #3”是约翰·列侬。
《Happy Xmas》。
纤细的手指怜爱地按下琴键。两串旋律在仅有两个八度的狭窄音域中巧妙地交错,互相映衬。重叠在一起的左右手背看起来像是不可思议的生物。
我扣上耳机,靠在椅子靠背上闭起眼睛,对华园老师弹的钢琴听得入神。
重复到第四遍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没错,我也写一首圣诞曲吧。
关掉浏览器停下声音后,我摘下耳机。
不需要太大的干劲,也不用写出什么大作。简单编曲,歌词也写得朴素,给人回到家的感觉,和声保持三度——
回过神时,旋律已经从嘴唇间流淌。
我从架子上拽出五线谱本,握住铅笔,沉浸在涌上心头的构想中。今年想必会非常辛苦的平安夜暂时从脑海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