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学期刚开学,学校便开始调查发展意向。
我们高中好像姑且算是升学类学校,到了升二年级分文理科的阶段,就会安排和学生商量想去的大学以及发展方向。
可是高一就让我决定将来怎么办,真不知如何是好。班会上发了发展意向调查表,等到休息时班上到处是叹气声。
“就算让我把专业也写上……”
“偏差值这东西,去年的数字能参考吗?”
“怎么还要填到第三志愿啊?我完全没考虑过。”
同学们纷纷抱怨不已,一个接一个朝我看过来。
“真羡慕村濑。”
“将来都不用愁了呀……”
“该愁的还要愁,不过怎么提起这个?”
听我反驳,他们全都一副白眼。
“现在不已经赚了一大笔钱吗?”
“秘密女装演出的门票都卖到三十万左右了吧?”
“这什么天价!要被抓进去了!”
到了午休,我们聚在音乐准备室时也是最先谈起这个。
“发展意向?嗯,写了写了。拿到之后立刻写完交出去,结果被老师扔回来让我重新考虑。”
首先是朱音拿出自己的调查表。
第一志愿是“P”,第二志愿是“N”。第三志愿是“O”。
“真不知道为什么不行对吧!”朱音撅着嘴说道,但我真不知道她怎么会觉得这样能行。
“朱音同学,这个已经实现了,是不是不能算发展意向?”诗月道。
“哦对啊!”
是这个原因吗?朱音当场把第一志愿改成“和甲壳虫差不多”,第二志愿改成“和酷玩差不多”,第三志愿改成“和林肯公园差不多”。怎么想都要被再退回来。
“小诗已经决定了吗?”
“嗯。是宗家、鼓手、新娘。”
“咦,顺序是第一第二第三吗?”
“不是的,三个全是,没有其他选项,所以第二志愿往后都没写。”
老师也二话没说收下了,诗月得意地讲到。看了这个确实没什么可说的了,不过听这感觉好像不该自豪。
“花道,鼓还有新娘全都是喔!”诗月忽然探过身子凑到我面前。干嘛,你的将来就随你便啊。
该说是意外吧,唯独凛子的反应还算正常,她拿出三项志愿都还空着的调查表嘟囔道:
“果然还是想去音乐大学……”
“哦?小凛的话感觉能轻松考上。”朱音说。
“要考就选没那么容易的。”凛子答道。“有的音乐只有在音乐大学里才能学到,而且能把那方面元素加进乐队的也只有我。”
听了这话,我暗自安心。本以为她要是进了音乐大学,肯定会在毕业时退出PNO。
“音乐大学!音乐大学的事我熟!”
刚才小森老师一直笑眯眯地一言不发,这时忽然大声说道。
“只要和音乐大学的入学考试有关,什么都可以问我!偶尔也要有点老师的样子嘛!”
原来你有这个自觉啊……不过确实,我们偶尔也会忘记这个人是老师。
“那到时候麻烦了。我在考虑去考小森老师的母校。”凛子坦率地向老师低头。“只是一想到必须和父母说,就觉得心情沉重。”
“你父母会反对吗?好像音乐大学的话有点……”
“不,正相反,他们应该会非常赞成,因为原本就打算让我做钢琴家。只不过感觉他们会一脸得意,觉得孩子就该听父母的,想到这个就很不爽。”
“嗯……?”
小森老师一脸不解,但我,诗月还有朱音心领神会地互相看了看。
“总之想考音乐大学的话必须尽早和父母说,毕竟费用很贵的。”
小森老师总是保持常识。
“小凛,学费总可以自己赚吧,音乐大学那么花钱吗?”
朱音不以为意地说着拿出手机,查过后瞪大眼睛。
“天,一年两百万!”
真的假的。虽然听说艺术类的都贵,原来要花这么多吗。
我也自己查了一下。的确,私立里面便宜的也要一百六十万,贵的超过两百万,加上各种费用,四年好像需要一千万。国立的话唯独东京艺术大学能少一位数,但录取率低得惊人。
“……音乐大学里面啊,其实全都是大小姐呀……”
小森老师感慨地说道。
“每天都去很贵的地方吃午饭,听说我在打工便稀奇地问这问那,长假结束过来聊天时还默认你去了海外旅游。不过能收下化妆品或是钱包之类她们用不到的东西,这倒是很感谢了。”
“呃……就是说老师算庶民派吗?”
“嗯。初中时参加竞赛拿过一点不错的成绩,结果被父母误会,勉强了一下。能找到工作真是太好了呀,音乐大学的毕业生里面,干音乐类工作的也就一成?果然音乐算是有钱人的爱好。”
诶,一成?这么低吗?
有钱人的爱好……
回想起来,我周围的有钱人的确不少。诗月就不用说了,凛子家那栋公寓怎么看也是超过平均水平,朱音家是带庭院的独栋住宅,而且请得起家教,肯定相当富裕。还有黑川小姐,能从父亲那儿得到一整栋楼。本以为是偶然,但这或许也是音乐的一个特点,毕竟是花钱的东西。就连我也一样,如果没有父亲送我各种乐器,也不会像现在一样毫无节制地接触这么多音乐。得感谢父母才行。
“哎,要是有什么万一,就让村濑君出学费。”
听凛子突然说这话,我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
“为什么是我出啊!?”
“因为是乐队必要的经费吧。”
“诶?不是,嗯……?”
“而且反正要和村濑君一起算家庭收支。”
“这什么道理?”
“小真琴,我想要新的低反弹枕头,能出钱吗?”
“怎么你也来。”
“我能不能安眠直接关系到PNO的演出效果啊?”
这么说可能确实没错,但按这理论所有事情都——
“真琴同学,婚礼费用也是用乐队经费对吧!?”
“看吧我就知道绝对有人说莫名其妙的东西!”
“哪里莫名其妙了。安定的婚姻直接关系到乐队活动啊!”
诗月你先让自己的情绪安定下来。
“说起来真琴同学的发展意向是怎么填的!?”
“的确,村濑君的未来就是我们的未来,必须检查一下。”
为什么必须给你们检查?尽管这么想,但不说出来她们会更吵,于是我拿出调查表给大家看。从第一到第三志愿全都空着。
“突然让填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朱音一脸意外地歪过头。
“不是新娘吗?”
“新郎才对吧!?”
“是新郎吗?”
“啊,不是,当我没说……”
朱音不听我说话,在三处空栏全都写上了“新郎”。你搞什么啊,交上去都不知道会被老师说什么。
“要,要做谁的新郎呢……”诗月脸色发青,声音也在颤抖。“而且还一直填到第三志愿……那个,排序是按什么标准……”
凛子冷淡地回答:
“按目前的对话,是资产额?”
“那我可不会输给任何人!”诗月神采奕奕地说到。别说了,真没样子。
“包括黑川小姐?”朱音笑吟吟地添乱。
“唔……要查一下才知道……我这就咨询帝国数据银行。”都说了快住手吧
[译注:帝国数据银行,日本最大的信用调查公司。]
“对了,黑川小姐的乐队果然要重新开始活动,网上都传开了。有钱人,又有录音棚,要是再变成同行那可是强敌。”
“诶,传开了?”
可能是我关心的事情出乎意料,朱音吃了一惊。
“嗯。我关注的列表里面,喜欢独立音乐的人之间传得沸沸扬扬。下次在‘Moon Echo’演出的时候她也要出场吧?”
本以为兴奋的只有那群信徒,原来事情完全传开了吗。
“那个吧,是蝶野小姐的谎话……”
“诶,怎么回事?”
我和大家解释了蝶野小姐和黑川小姐两人之间的事情。
“呜哇,真是硬来。”朱音说道,表情里一半是觉得有趣,一半是不安。
“干出这种事,不是肯定要闹矛盾吗……”
“原本那两人就不像是关系好的样子,好像平常经常起冲突。看黑川小姐的态度,也是觉得蝶野小姐干得出这种事,拿她没办法。”
“就算那两个人能接受,发假的演出信息不是影响店里的信用吗?不用发公告更正?”凛子说道。
“没发。黑川小姐的态度好像不怎么痛快,还说什么不想中止演出,不想让粉丝们失望之类的……”
“这是那个吧!肯定是!”
小森老师激动地插嘴,我们都吃了一惊朝她看去。
“还有一点留恋!我懂!音乐大学的毕业生也是,就算工作和音乐完全没关系,也有很多人会加入市民交响乐团。”
哦哦,嗯,原来如此。
这么一说,她的确是那种表情。
就算是软碳,还是会被蝶野小姐心中的火点燃。
所以呢?
不管怎么说,这是黑川小姐的问题。我有我自己的问题要解决。三个空着的志愿栏,难以选择的暧昧未来正拦在面前,没余力关心别人的事情。
可是把调查表放回包里,我还是没由来地继续拿手机查关于“黑死蝶”的话题。社交软件,新闻网站,博客,都翻涌着感激的声音。
回过神来,我已经跳到视频网站,播放起黑川小姐与蝶野小姐的演出,两人在屏幕上奇异地缠绵。
四年前熄灭的火光。
把手掌靠近屏幕,便感觉到跨越四个年头的热量。
屏幕被什么东西挡住,我吓了一跳。眼前有一双大眼睛,是凛子凑近来盯着我的脸。
“干,干嘛?”
“就觉得你又打算干什么了。”
“打算干什么?不不不,什么也不干啊?又没人要求——啊不是,黑川小姐说让我——不不,肯定是开玩笑,呃,总之——”
“我不喜欢村濑君给自己找借口。”
她正面迎上视线说道,我慌了手脚。
“真羡慕凛子同学,能清楚地把这种事说出来。”
诗月在一旁陶醉地说道。
“反正要是现在黑川小姐发来LINE消息,小真琴肯定要乐颠颠地接受要求。”
“怎么可能——”
这时手里的手机吐出提示音,我吓了一跳差点没拿住。
真的是LINE消息,不过对方不是黑川小姐,而是更让人吃惊的人物。响子·克什米尔。
*
和响子小姐聚餐的地点,是北池袋的中餐馆。
听说是业界内出名的饭店,我还担心里面会有多高级,发现是开在中华街一角的小店才放下心来。店里小巧整洁,只摆得下六张桌子,内部风格安闲,没有任何华美的装饰。我拿起菜单,发现价格也很亲民。
“我约得挺随意的,你也轻松地来了,不过孩子擅自到外面吃晚饭,父母不会担心吧?”
响子小姐拿湿毛巾擦着手问道。
“每到周五,我家父母都会出门去喝酒,所以正好。啊,就算没这回事,只要是响子小姐的邀请我也会立刻过来。”
“能这样若无其事地加上后面一句话,你真是有才能。”
“……呃?是什么才能?”
可是响子小姐笑而不语,打开菜单开始琢磨。
“洼井拓斗的歌,我听了。”
刚点完菜,她便说道。
“呃,嗯,谢谢。说起来已经发布了啊。”
突然约我吃饭还以为有什么事,原来是这个啊。昨天收到消息时乐队成员和老师都在场,慌忙中我只能事务性地回复,都忘了问找我什么事。
“说得好像别人一样。”响子小姐笑了。
“因为不是自己的曲子呀……”
“不是有很多你的改编吗?比如所有你唱的部分。”
“原来能听出来啊。”
“当然了,我可是主动说过想当你的制作人。你发表的曲子全都听过,所以一听就知道。”
听到这话真是难为情。
“不过被人抢先真是不甘心。真想让你第一次的时候来找我呢。”
她意味深长似的说法让我一愣,在讲音乐的事对吧?
“说是合作,几乎是拓斗先生的曲子啊,真的。怎么说呢,那个人的光芒太耀眼,完全看不出里面还有我的色彩。”
“这我也懂。”响子小姐喝了口绍兴酒。“说白了这次你是洼井拓斗的制作人,对吧?”
“诶?不是,哪有——”
本想否认说实在不敢当,但嘴边的话被我咽下肚子。
就是这么回事。关于音乐,我没法说谎。
由我找到素材和艺人,制定计划,寻求各方面帮助,征得许可,租下录音棚,好不容易完成了作品。
那首歌,是我作为制作人拿出的第一份作品。
“——很难啊,当时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今后还会不会再次尝试,老实说我没什么自信。”
“很好啊,有希望。”
“……哦。”
“对演奏感到畏惧是乐手失职,但不对制作感到畏惧那就是制作人失职。对作品负责是最重要的职责。”
“听到这话我更害怕了啊。”
“对了,我说要做你的制作人那件事被一口气拒绝了,不过也可以反过来,由你当我的制作人对吧。”
“不不不怎么敢。”
再怎么说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闻名天下的响子·克什米尔让我来负责?我还是个高中生啊?压力也太恐怖了。
“之前我也说过,制作人代表了所有叫不上名字的工作,没有任何人是一开始就成为制作人的。大家都一样,忙着完成各种工作,不知不觉中手上的事情越来越多,回过神时的确变得出名,但也很难自由伸展手脚了。”
这时我想起个很复古的场景:滑雪时在斜面滑倒,往下滚的时候渐渐变成个雪球。
“不过,和不好应付的人玩音乐也很有意思吧?”
响子小姐拿起酒杯,隔着玻璃注视我的脸。
这次,我自信地回答:
“是的,非常有意思。”
“那就好。你肯定能把这份工作继续下去。”
闻此,我小心翼翼地朝上看着她问:
“那个,我说过打算做音乐方面的工作吗?”
响子小姐睁大了眼睛。
“什么打不打算,不是已经在做了吗?而且赚了不少钱吧?”
“呃……嗯,确实是,但也不算是工作吧。”
我的确靠音乐赚了些钱,但没觉得在工作。每次都是自己想做于是随心所欲地做,没有一次是受人委托。借用响子小姐的话,就是没负过责任,也没想负责。感觉这不能算工作。
“那些具体的定义先不提。我想象不到你以后做音乐以外的事情生活下去,是因为我不太了解你才会有误解?”
“……不,我自己也完全没法想象。而且又没有其他长处。”
这时,第一道菜端了上来,对话暂时中断。是猪肉、不认识的蔬菜和坚果做出的炒菜,味道绝妙,难怪这家店闻名整个业界。
“可是我才高一啊,对将来的概念还很模糊。”
我还惦记着昨天发展意向的话题,不由得发了牢骚。
“我初中的时候已经规划了实现梦想的路线,没什么早晚的说法。”
初中的时候?
不,既然是响子·克什米尔,那没什么奇怪的。
“我老爸好像也很急性子,说什么走职业道路啦替他实现梦想之类的。他以前玩过乐队,可现在和我说这些也没办法,不过响子小姐您初中的时候就决定要走音乐这条路了吗,嗯……”
好像不适合找她来商量。不对,倒不是想商量,只是想听听各种人的看法。
不过响子小姐听了一脸意外:
“不是不是。实现梦想不是说做音乐家。”
“诶?”
“我甚至不记得什么时候有意识地决定要当音乐家,只不过回过神来无论自己还是周围都理所当然地这么想了。”
“呃,那响子小姐的梦想是?”
“世界革命。约翰·列侬没做到的事情由我来做。十四岁的时候就这样决定了。”
好像在哪次访谈里读到过!原来不是故作姿态而是认真的吗。
“所以梦想岂止是还在路上,甚至可以说完全没有进展。更何况,成为音乐家根本不算什么梦想吧。”
“诶……是这样的吗?”
要是父亲听了估计会大怒。
“只要发表一份音乐作品然后自称音乐家就行了,又不需要什么资格。只要想赚钱就能赚。打个比方,让温布利球场座无虚席或者拿格莱美奖,这倒是能算梦想。”
“……确实是……”
“不做音乐的人就只是不做了而已,和梦想没关系。”
音乐本身不是什么梦想。
响子小姐的话渗入内心,毫无阻拦。
仔细想想,自己不玩音乐反而更像是做梦一样。普通地升上大学,入职普通的公司,每天索然无味地工作,到了休息日普通地攥着手机在床上打发时间。这样的情景我没法想象,遇到模糊的细节就只能用“普通”这种含糊的词打上马赛克。
如果是自己玩音乐的情景,便能清清楚楚地在心中浮现。
坐在键盘前,扣上耳机,盯着钢琴卷帘,时而哼唱时而即兴演奏,在笔记上记下灵感,拿起旁边的吉他放在膝盖上,摸索更好的和弦与律动,整理音频传到网上,之后很快便得到回应。有的刻薄,有的热烈,有的暖心。
心头的景象无比清晰,无比真实。
“不过啊,真没想到你会和我商量今后的发展。”
响子小姐手上拿筷子撕开萝卜糕,饶有兴致地说道。
“要是关于这个业界的具体问题,我没什么答不上来的。结果你说的却是要不要进入这个行业。”
“不是,呃,假设,就是单纯好奇才问的。如果不是我,而是其他喜欢音乐的高中生,来问如果想成为音乐家该怎么做……响子小姐您会怎么回答呢?”
被问到这种没礼貌的问题,她会发火吗?话说只因为好奇就问这种问题,是不是我才更没礼貌啊?
响子小姐微微皱起眉头思考。
“我会面对这种问题,挺难想象是什么情景啊。”
“比如是您的铁杆粉丝,因为憧憬,也想走音乐这条路,像这种温馨的感觉呢?”
“憧憬?唔,那真是悲哀。”
“诶?”
我听错了?
但响子小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要是有人憧憬我,并且因此想走音乐的道路,那真是不甘心。因为就算听了我的曲子,那个人依然没有被挫败吧?”
响子小姐用杯里最后剩下的一点酒润湿嘴唇。
“我才不想用音乐给人带去梦想,只想让人屈服。如果有谁把音乐当成梦想,我要用自己的歌把梦想打碎。梦想的残骸堆积得越多,就越能证明我的实力。”
我哑口无言。
这个人的美就是如此打磨出来的。她通往革命的道路,由无数人的尸骨和泪水铺成。
而我——又怎么样呢?
吃完饭后正要拿出钱包,被响子小姐拽住胳膊。她笑着独自付清账单。
“怎么能让高中生掏一分钱,况且是我邀请你的。”
“哦……谢谢您款待。”
“下次有事麻烦你的时候能让你更难拒绝一点,这么考虑的话今天的投资算便宜了。”
“唔,这……”
天下没有免费的晚餐是吗。到底会被拜托什么呢?如果响子小姐有什么事,感觉不会是只麻烦我一个人那么简单。
和响子小姐告别后,我来到车站,在站台等电车时拿手机接上耳机,再次播放“黑死蝶”的演出视频。
随着激烈冰冷的节拍,两只蝴蝶妖媚地缠绵着起舞。那是两人露出的肩上刻着的刺青。
黑色凤蝶,还有暗红色凤蝶。
哪怕闭上双眼,两只蝴蝶仍在眼皮上更加激烈地舞动,冲破熊熊燃烧的火焰,留下双重螺旋状轨迹朝着月亮越升越高。
她们最终会到达吗?还是在中途用尽力气,腿、身体和羽翼七零八落地被卷入风中落向地面?
我停下视频,给黑川拨去电话。
响到第6声,电话通了。
“……喂?怎么了?”
“……呃,演出的事……就是蝶野小姐那个。”
“嗯?哦哦,嗯,那个啊,果然只能让她中止——”
“来演吧。”
“诶?”
“你说过让我出场对吧,我会出场的。”
*
感觉要偶尔声明一下才不会被忘掉,所以再次说清楚,我是男的。
“黑死蝶”的视觉系路线是女性穿男装,如果我这个男的上台,保持原本的性别不就行了吗。本以为如此——直到演出当天。
“怎么样!很完美吧!”
在演出场地的休息室,给我化完妆的小森老师满脸得意地说道。
照过镜子,我哑口无言。这哪里是负负为正。
“这看起来……的确是穿男装的女生。”凛子在一旁感叹道。
“啊啊啊啊啊啊啊真琴同学变得这么英俊,如果平时都是这样我的心脏可受不了!”诗月在另一边大声嚷嚷。
“也夸夸我选的服装!”朱音在背后兴奋地说道。“保持可爱的元素,还要带上潇洒和锐气,这种视觉系服装可相当难选呀!为了找参考素材,我看遍了过去TMR的演出视频呢!”
[译注:TMR,日本歌手西川贵教的个人音乐项目T.M.Revolution。]
这么一说确实。衬衫轻飘飘的袖子感觉是上个时代的风格,外面还有一件紧贴腰部线条的背心勒得很紧。下半身是黑色超短裤加裤袜,裤袜上带金银线的花纹甚是凶恶。西川贵教年轻苗条时就是这种感觉。此外,脸上还画了暗色的口红、眼影,耳朵上挂着大耳环。
来到准备室的黑川小姐也打量着我的脸说:
“嗬,不简单嘛。”
黑川小姐才更不简单。以黑色和银色为基调的服装完美贴合身体线条,让她全身仿佛散发黑色光芒的刀刃。无袖的上衣露出肩上的凤蝶刺青。化妆远比我随意,反而更凸显脸上锐气逼人的魅力,难怪会有那么多信徒。
“是小森化的妆?谢了。”
“能免费看到传说中的复活演出,这点小事不算什么!”小森老师道。没想到她很久以前就知道“黑死蝶”,而且黑川小姐的好友华园老师是她的学姐,她们还不止一次一起出去玩。
准备室的门被打开,进来的是蝶野小姐。
“这么多人啊。等同台演出的人过来要装不下了。”
她也毫不比黑川小姐逊色。红色加黑色的打扮散发着危险的芳香,感觉碰一下就要被烫伤。连吉他都是火焰般深红色涂漆的ESP,做得还真够彻底。
她的视线也停在了我身上。
“相当合身嘛,不过本来没必要这么上心,真琴你不是操作手(Manipulator)吗。”
[译注:中文里没有找到完全对应Manipulator的词汇,暂且直译。]
在音乐领域,操作手(Manipulator)这一角色负责播放电脑制作的音轨,通常意味着幕后工作,几乎不会出现在舞台上。现在的“黑死蝶”是主唱黑川小姐加吉他手蝶野小姐的双人组合,其他乐器全都要播放电脑制作的音轨,所以要有人配合舞台上的节目操作音序器。这次“黑死蝶”的复活演出上,由我主动提出担任这一职责——
“……呃,很抱歉临上台才说,其实不是操作手(Manipulator),我也会出场。”
蝶野小姐微微睁大眼睛。
“怎么回事?”
语气里没有责备的意思,但也听不出在欢迎。那表情就像是叫住正要偷吃东西的猫。
见我不知如何解释,黑川小姐在旁边替我回答:
“就是作为乐手出场。难得PNO的村濑真琴把自己的键盘都带来了,只让他待在幕后太可惜了吧。”
蝶野小姐转转眼睛,来回看了我和黑川小姐两次。
接着她垂下肩膀嘟囔道:
“原来如此,只要临上台前再说,我想拒绝也拒绝不了是吧。”
我听了缩起脖子,她说得没错。
“哎,我也干了同样的事,没资格抱怨。”
蝶野小姐也是离演出还有一周的时候突然在网上散布消息,说得好像已经确定要和黑川小姐一起演出,算是一丘之貉吧。虽说这并不能减轻我的罪过。
“刚才彩排很完美,要是能达到那个效果倒也行。”
听到蝶野小姐警告,我毫不退缩地注视她的眼睛。
“我会演得比彩排好十倍。”
“哦。不打扰我和黑川就行。”
她说完便离开了狭小的准备室。
我当然打算打扰。不然,也没必要恳求黑川小姐让我临时参加。
“那正式上台前我也有点工作要做。”
黑川小姐说完,也跟在蝶野小姐后面离开。
接着,门口猛地传来一阵女性的尖叫。
“真的是‘黑死蝶’!我是铁杆粉丝!”
“能一起度过传说般的夜晚,死而无憾了!”
“能在我衬衫上签名吗!?啊啊干脆写满全身吧!”
悄悄从门缝朝走廊打探,发现是大学生模样的女孩们背着吉他盒,把蝶野小姐和黑川小姐围在中间。她们脸上泛着红光,七嘴八舌地表示感动。
“好像是之后同台演出的人。”我朝屋子里的几人报告。
“真的很有人气啊。听说门票也是瞬间就卖光。”
朱音感慨不已地叹道。
“仔细想想,这还是第一次在观众席上看台上的真琴同学呢!”诗月兴奋地说。“而且是如此美丽——不知是少年还是少女的打扮,再加上被两个男装丽人像黑白棋一样夹在中间,真琴同学要翻过来调换性别了吧……咦?不过男装的女生反过来的话……女装的男生?那不是和以往一样了吗?我糊涂了。”
看到诗月还是老样子,我放下心来。
“村濑君村濑君我可以发到Instagram上吧!?可以的吧!?这可是最高杰作!”
面对小森老师热情的请求,唯独这次我没法拒绝。毕竟擅自决定出演,给老师添了麻烦。
最后是凛子把我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后说:
“不要拿演出效果当借口在台上接吻。属于性犯罪。”
“才不会呢!”
录音棚“Moon Echo”地下的livehouse能容纳三百人。距离东新宿站步行2分钟,新宿站则是7分钟,考虑交通便利这个因素,在整个东京都也可以说是屈指可数的场地。
业余乐队演出时很少能让观众席满员。可是这天晚上,挤满场地的观众怎么看都不止三百人,估计快五百了。不过之前我也听说,“黑死蝶”复出在网上成了热点,于是主办方调整场地空间后又多卖了些门票。
或许还有个原因在于观众们几乎都是年轻女性,又大多身穿光彩绚丽的哥特式服装,让人感到异样的密度与压迫感。黑色、红色、银色的褶边,反射光辉的饰品,都在黑暗中蠢动。原来如此,说是黑蜜蜂真是恰当无比。
负责暖场的乐队也很有人气,现场已经升温。伴随着嘈杂声,昏暗中能看到工作人员们正迅速更换舞台设置。
在没人用到的爵士鼓前,摆着我的YAMAHA和KORG组成双层键盘,旁边的桌上是笔记本电脑,此外还立着话筒架。蝶野小姐见状问:
“你也要唱?”
“是的。虽说彩排时没出声。”
“嗬。黑川的嗓音的确低沉,加上你的音域可能正好。”
这个人真的很擅长控制感情。至今送走几个退出的成员时,她一定也是像现在这样一脸平静吧。
“不过我的吉他是只为黑川弹的。”
能听吉他手说出这种话,主唱一定很幸福吧。
但——
“嗯,我知道。”
但今晚,我是来掠夺的。
从你手中夺走黑川小姐,还要从黑川小姐手中把你夺走。
工作人员举手示意。场地内所有照明被关掉,紧绷的黑暗让黑蜜蜂们高声欢呼。
我俯身走上舞台,启动电脑上的音序器,接着仿佛看到电子信号化为血流,在线路中循环。
仔细想想,以前也有过几次和乐队同步演奏的经历,但这还是第一次拿出包括节奏音轨在内完全用电脑制作的曲子。今天是你第一次登台——我在心里朝笔记本电脑说道。贝斯和鼓都是你负责,用不着像以往那样顾虑摇滚的风格,尽情演奏我花三天三夜打造的电子乐吧。
准备完成后站起身,眼前看到两道人影。
一人拽过话筒架,另一人从琴架上拿起吉他,把背带挂在肩上。
黑暗中,红色与黑色蝶翼开始拍动。这是战斗的舞蹈。
突然,光倾注在舞台上。
两人的轮廓被刻在视野中,更前方是几百只黑蜜蜂欢声鼎沸。
我明白黑川小姐用后背发出信号。明明她一动都没动,耳边还是听到了她给我的命令。今晚人们聚在这里,或许心里期待她们两人会在开头时说些什么吧,说些赎罪或是感谢的话,来弥补四年间的干渴。
但,两位女王根本没那么仁慈。
我飞快操作电脑,钢琴卷帘开始滚动。虫鸣般的噪音充满整个空间,淹没欢呼声,将其碾碎,最后变成薄厚均匀又冰冷的合成弦乐(Synth Strings)的声压。
蝶野小姐用蛊惑人心的手势戴上耳机,重新捏住拨片。只有我们几人听得到的敲击声宣告节拍的开始。
鲜亮的失真吉他声劈开黑暗。
六根琴弦、二十二条品丝、如银河般辽阔的音域,其中有只深红色的蝴蝶自由穿行。按人类的感官,只能跟上她留下的轨迹。BPM220——这速度已经不是为了起舞,而是要全力熔化理性。对于躲在乐园中不愿出来的我而言,是从未体验过的风暴。观众席化为沸腾的海洋。
而歌声——转瞬间便让海洋冻结成冰,并将其踩得粉碎。
她深深弯腰咆哮的身影,我以前从未见过。坐在录音棚的柜台里注视乐手们时那种年轻隐者的表情已经从她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她的背影已经是接连被鲜血打湿的战士。歌声毫无阻拦地贯穿我的心脏。彩排时不声不响隐藏武器的,原来不止我一个。那不是钉子或是枪弹之类脆弱的东西,而是贯穿大地的打桩机,一直通到意识最底部,让深处汹涌对流的岩浆喷发出来。
整个空间陷入狂热之中,几乎将在场的一切都溶合在一起,但我心寒地想:
——拥有这种歌声的人,还是会放弃音乐吗。
对我来说,她的声音在某种意义上比朱音更加理想。其中同时带有少年般灼热的憧憬、少女般一旦移开视线便再也寻觅不见的美好,以及青年般柔韧的气魄,此外还有朱音所不具备的苦涩。那是支配者的傲岸。
真的,她的生活应该是站在舞台正中央,沐浴聚光灯和大群观众的视线与欢呼。
然而,她却放弃了音乐。
为什么?
两只蝴蝶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一心歌唱,起舞,蛊惑观众,散布火焰。我只好独自寻找答案。
歌声间断时,观众席上蠕动的人群大幅起伏,泛起浪潮。数百支手臂开始挥舞,在黑暗的虚空中撒下花瓣,仿佛呼应吉他独奏的高扬乐句。蝴蝶和蜜蜂们花费几年才实现的互动。这是她们梦幻般的一夜。
我踏足其中。起初小心翼翼,在弦乐中不起眼地加进风琴乐句,有如烟雾缭绕。
只有蝶野小姐注意到了。
她露出的肩膀微微一跳,略微朝我转身。伴随着吉他独奏的旋律,我在激烈起伏的沟壑处不断填入对位旋律来衔接。不能太迟,不能超前,也不能迷失方向。
来到第三次副歌,我冲进两人的合奏中。
一阵震颤传来。那来自观众,以及黑川小姐和蝶野小姐两人。
音乐——不是竞争或是斗争。能否回响的世界没有胜负之分,因为那是只靠调和便能成立的短暂幻境。
尽管如此,还是能够将人扼杀。从内侧入侵,灼烧到融化,使其遍体鳞伤,再也无法重振旗鼓。那剂毒药甚至是听众的期望,也是歌手的喜悦。
音乐不是为了给人带去梦想。
我想起响子·克什米尔的话。
要做梦就随你们用濒死的糊涂脑袋去做,但我要连同你们的命一起收割。
黑川小姐转过身来,耳机的末梢划过发亮的弧线。她伸手指向我,接着连聚光灯也随之打在我身上。
她在说:第二首歌你来唱。
我探出身子,将嘴唇靠近话筒。
有一瞬间,节奏音轨安静下来,在四周弥漫的狂热中打开风洞。接着,我用加上移相(Phaser)效果后令人目眩的合成铜管乐(synth brass)奏响大幅跳跃的琶音,灌进空洞当中。
歌声被送进话筒的瞬间,观众席的波涛四分五裂。“黑死蝶”第一张专辑的开场曲,至今每场演出都必定会上演的人气曲目。黑蜜蜂们接受了我的毒药,将其吞服。
一抹红色将我的视野拦腰劈开。
蝶野小姐转身和我面对面,弹出吉他连复段(riff),与我暴走的手指上擅自吐出的乐句完美契合。
叮叮镲炸裂开来。
新的血液合着节拍不断被输送过来,如今已经无法停步。黑川小姐的声音突然与我的歌声重叠,这挑衅有如在高速公路上并行的车顶跳来跳去般危险,却又让人热血沸腾。必须有所回应才行。我们三人一路互相笑着,用身体互相碰撞,带着满身的血迹一同冲进热量卷起的漩涡。
吉他独奏的电流会通向何处,散发何种颜色的火花,在黑暗的墙面描绘怎样的轨迹,我都能在提前一次呼吸的时间预知。这感觉仿佛是一根根神经化作钢制的琴弦,由蝶野小姐的手指在表面摸索。
明明我几乎不了解这个人,如今却陷入可怖却又愉悦的错觉,仿佛五感自生来便被捻在一起。明明我是十天左右之前才第一次见到她。
和弦与律动便是为此而诞生。
和音乐相关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转瞬即逝的错觉,让人觉得整个世界都融为一体。
我用滑音将键盘上迷乱的热气一扫而空,在最高处叩响三次八度音,斩断歌声。
欢呼声涌来,我感觉头盖骨都要被分成两半,脚下一阵摇晃,肩膀撞上背后的叮叮镲。
黑川小姐再次转过身来。
这次她清楚地看着我的眼睛,露出微笑。汗珠在太阳穴处发光。
蝶野小姐懒洋洋地放下吉他琴颈,瞄了我一眼,用下巴朝笔记本电脑比划了一下。
意思是说,下一首。
我朝面板伸出手。
第三首歌,前奏的不和谐音薄薄地延展,用另一种颜色的海水填满整个空间。采样噪声做出的半速节拍从远处越来越近,接着数百观众也加入其中,用手打起拍子。
我用眼神回应黑川小姐,从嘴唇到嘴唇,传递曲中最初一句歌词。
接下来,又轮到你了。
红色与黑色蝴蝶再次描过半圆形轨迹,重新面向观众席,在蜜蜂们泥泞里泛起泡泡的梦境中潜得越来越深。
这时,我心中产生了矛盾的念头:真想永远持续下去。梦醒以后,地面上便横着一道冷酷的界线。是时候下定决心了,到底要跨过去,还是留下来。真想忘记这一切,粉身碎骨,永远被囚禁在这个夜晚。带着这样的期待,我将激烈的震音抛进拨片泛音长久的咆哮之中。
*
“——盈利了。不愧是你。”
黑川小姐说着,把一个褐色信封递给蝶野小姐。蝶野小姐确认过里面的纸币,没什么劲头地把信封随手塞进吉他盒的口袋。
演出结束后,在“Moon Echo”一楼昏暗的器材仓库。冰冷至极的汗水刺痛皮肤,提醒我现在是一月。黑川小姐说想只留乐队成员聊聊,让工作人员暂时回避。
三个人都还还穿着演出服装,妆也还没卸。
总觉得大型音响的震动仍停留在指尖和耳边,一根根头发都沉浸在令人愉悦的麻痹感当中。
我大概不该在场吧。接下来她们两人应该要说什么重要又不想让外人听到的事情。但,黑川小姐似乎注意到我的尴尬,于是说:
“小真也留下嘛。虽然只有今晚但也是乐队的一员,而且我希望你来做证人。”
能见证自己的所作所为带来的结局,这值得庆幸,但同时也令人心情沉重。证人,我心想着垂下视线。
蝶野小姐先开了口。
“评价看来不错,大家都高兴地说我们完全复活了。”
她说着把手机屏幕朝向我们,估计是查了粉丝们交流的内容。黑川小姐听了面色复杂。
“……那真是太好了。算是在最后留下了不错的回忆。”
蝶野小姐闭上嘴,一时间一动不动地盯着黑川小姐的嘴唇。令人焦躁的沉默过后她再次开口。
“……嗓音没退步,反而比过去更好了,肯定是在坚持练习。观众也听得很起劲。为什么说这是最后?”
黑川小姐正面迎上对方的视线。其实她肯定很想别开脸让内心轻松一些吧,但两人之间的意气或是矜持一类的心情不允许她那么做。
“……虽然很难解释。”
她嘀咕道,用拇指指了指我。
“你觉得他演得怎么样?”
蝶野小姐皱着眉头歪头纳闷。她心里肯定一直有疑问,为什么今晚我这个外人会在场。
“你问怎么样……相当厉害啊,也难怪会冒出来出风头。估计花很大功夫研究过我们的歌,明明没多少时间。能放开手脚的地方可以搅得天翻地覆,不能碰的地方也绝不乱碰。而且除了独奏绝不会比我们两个更抢眼。要是费用不贵的话今后真想把电脑制作那部分都交给他,不过给我们做幕后工作怕是太屈才——”
话说到一半没了声音。
因为她看到黑川小姐露出极其悲哀的微笑。
“相当厉害。这句话之后还能说那么多,意味着你是属于另一边的人。”
“这话什么意思?”
黑川小姐终于从蝶野小姐身上移开视线,仰望天花板,脸上一副已经解脱似的痛快表情。大概她已经不必再固执意气了。
“我呢,听了小真的歌以后,觉得很厉害,但就这么多,没有下文。”
演出时的热量已经萎缩,从身体里溜走。黑川小姐吐露的话语渗进皮肤,带来阵阵疼痛。
“如果有谁被其他人的音乐彻底打垮后心满意足,那走到这里就到头了,自己不再玩音乐也没什么。我就是这样。听了你的吉他也是一样:啊啊,这些人真厉害。感想就这么多。”
这大概是黑川小姐第一次毫不掩饰地夸奖我——
然而,我一点也不觉得开心,只感到一阵寂寞。
“我无论如何都只能属于这边的国度,虽说自己也觉得遗憾吧,但怎么也没办法跨越国境,所以要在这儿目送你们走远。”
听了这话,比我更心痛、受到更大伤害的,无疑是蝶野小姐。
她没有回话。黑川小姐的想法中没有一丝谎言或掩饰,仿佛直接触碰心脏般令人信服。
两人告别的动作显得冷淡,却又妙不可言。蝶野小姐的手轻轻包住黑川小姐肩上的黑色凤蝶。黑川小姐也一样,手掌抚过暗红色的凤蝶。
最后一次触碰不带有热量。
蝶野小姐离开后,仓库中萦绕起奇妙的气氛。松懈,令人心头刺痒,略有温热,却又带着寒意。
虽然犹豫要不要说点什么,但最后我也留下黑川小姐,向走廊走去。
门就要关上时,我看到她在墙边立着的几支话筒架旁,用手指抚过其中的一支,仿佛在念出前方看不见的一块土地的名字。
乐队成员们正等在录音棚门口的路上。三个人都穿着厚厚的外套,让我想起现在是冬天,演出的余热从身体中消失得一干二净,于是赶忙披上用胳膊夹着的粗呢外套。
“真琴同学——!”
诗月最先注意到我,一边招手一边跑过来。
“……干什么呢,不是说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让你们先回去的吗。”
“还能干什么,蹲点啦蹲点!”朱音也凑过来,语气莫名兴奋。“说到视觉系乐队的女粉丝,肯定要蹲点呀!我一直想试一次。”
“黑蜜蜂们纪律特别严格。”凛子说着朝车站方向看了一眼。“粉丝俱乐部好像严禁蹲点等乐队出来,演出结束后全员都立刻回去了。”
所以才一个人都看不到吗,我心想着环视人行道。的确,按她们那个人数和热情劲,再加上那副打扮,要是挤在门口等着,怕是会吓到周围的居民。
“真琴同学也非常棒,太完美了!下次演出时也用这套服装吧,我们也穿男装。”
“不了吧……好像山寨蝶野小姐她们一样……”
“黑川小姐和蝶野小姐呢?没和她们一起?不开庆功会?”
听朱音发问,我摇摇头。
没力气解释原因,于是我含糊地说:“她们好像很忙。”
“遗憾。本想让有栋楼的大富豪请客呢。”凛子表示。“那我们自己去。平时那家麦当劳行吧?”
少女们肩并肩沿人行横道走去。
“第三首歌时蝶野小姐弹的好厉害啊!那段全是下拨(down picking)吧?我真弹不出那种感觉。”
“我们也没有这么快的歌。但这个速度能用底鼓踩反拍,得是电脑制作才行呀。不愧是真琴同学编曲,没有律动的地方反而能利用起来。”
“切换音色明暗的地方有点像古钢琴独奏,真有意思。那是手动调的吗?要是有那种效果器的话之后告诉我。”
[译注:Kirisame.Marisa先生からコメントを顶く予定です。]
跟在三人背后不远处看她们说个不停,我心想。
这几个人,听过音乐之后就只会聊音乐的事情啊。
我也一样。明明见证了亲自葬送“黑死蝶”的场面,心里却还是会想:之后再没机会用那段做好的伴奏吗,要不改动一下直接用到自己的曲子里?
黑川小姐说过,“你们是属于另一边的”。
或许正是如此。对身处梦境的人而言,梦境才是现实。
我回头朝“Moon Echo”的入口看去。
在玻璃门里面,柜台处只有一个人影,正忙着更换传单,在墙上贴新的海报。令人流连忘返的夜晚已经结束,下一次演出又会有其他人在台上彻夜舞蹈。
究竟是她梦到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梦到变成了她——没有任何人知晓。
晚安。
我朝现实与梦境的交界处呢喃,转身追上三名少女,在闪烁的绿灯下跑过人行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