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者有存在的必要吗?
——这是我从小就有的疑问。
要说交响乐团的现场演奏,也就是学校的音乐鉴赏时听过,其他大多都是在网上看的视频。明明一点声音都不出,却在台上最了不起似地挥着小棒,那个大叔站在那儿到底有什么意义?
就算现在上了高中,我还没有彻底解开小时候的疑问。
“山野小路交响乐团”的情人节音乐会上,小森老师指挥的演奏的确非常棒,但其中到底有多少是老师的贡献呢?
为了人数众多的乐团演奏时能找准节奏,我也知道需要有人打信号,但让乐团的一员负责不就好了?实际上我好像也在电视节目上看过,就算没人指挥,只要其他人配合首席的动作,乐团演奏就能保持步伐齐整。
指挥者到底是干什么的?
到了高一这年的冬天,童年时率直又不礼貌的疑问转了几圈又回到自己头上。
我要站到那个台子上,同时承受乐团和观众两方面的视线,只握着一根小棒一声不出,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
“就算说让我教你指挥……”
小森老师为难地微微歪头。
“按我听到的说法,指挥法要在三年里大量练习才总算能掌握基础呀。”
“是老师说让我指挥的吧!?”
“啊哈哈哈。只有两周呀。”
真亏你笑得出来。
可是已经对小此木先生以及合唱队说了是我来指挥,而且他们都没有反对。小此木先生甚至说“一开始就以为是这样”。
我想指挥的心情表现得这怎么明显吗?
我很想指挥,当然想了。自从情人节音乐会之后——不,还要更早,从第一次听“山野小路交响乐团”的朱庇特那时起。
被小森老师怂恿时,心里的确是觉得“就等这句话呢!”
即便如此,突然接过指挥棒时,我又不知如何是好,完全没有头绪。
“指挥者的工作中,实际在台上挥棒只占百分之一左右呀。”
单独在音乐准备室听小森老师指导,她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我还是刚毕业第一年的菜鸟,所以完全是照搬教授的话。指挥者的工作,首先是读!”
“读乐谱,是吗?”
“对,完全掌握乐谱上写的所有内容,没写的内容也要完全掌握。为什么这个地方的这个音指定了这种弹法?要对几十万个蝌蚪一样的音符依次思考同样的问题。”
“还没开始我就要晕了……”
“第二点,是听!”
“听别人的演奏来研究吗?”
“那个要做,另外自己乐团的声音也要听。谁会发出怎样的声音,需要有所把握。乐手不也会拿自己的乐器做各种尝试,确认怎么做能发出怎样的声音吗?和那是一个道理。”
“……哦哦,果然,是把乐团当成一件乐器来考虑呀。”
知道不是只有自己这么妄想,我多少有些安心。但老师接下来的话反而让我不安。
“没错。把乐团成员当人看可不行!因为是乐器的部件!”
“呃,啊?”
“可不是说无视人权或者不当人对待啊?该怎么说才好呢,好难解释。就是说,如果把乐团成员和指挥者看成对等的人类来考虑,那演奏难看的时候就要考虑是谁的责任对吧?”
“……哦。要说是谁的责任,负责演奏的是乐团成员啊。”
“就是因为这种想法不好!”老师好像很高兴地指向我说:“演奏难看是指挥的问题!乐团是乐器!演不好总不能怪乐器吧?”
“哦哦……嗯,也是……”
“然后第三点,是思考。”
小森老师的指尖在乐谱上划过从长笛到低音提琴的段落,留下锯齿状的轨迹。
“怎样演奏,用怎样的方式牵动观众的心,都要反复锤炼后得出结论。”
这——我懂。乐队的曲子也一直在这样做。
“最后是对话吧。教授说这是最重要的。”
小森老师定睛看着我的脸说道。
“不是和乐团成员喔。不,和乐团成员也需要对话,但这里说的是和作曲者。不过多数情况下作曲者已经死了。话语、思维方式还有心情都浸透在乐谱里,所以要通过对话将其找到。这个呀,是最难,也是最有趣的事情。”
“……这世界对我来说难度有点高……”
演普罗科菲耶夫的时候也完全没考虑过这种事。说不定要惹怒不在人世的谢尔盖先生。对不起。
我拿起两份乐谱。
和巴赫对话。然后是——
“刚才说的四点里面,有三点村濑君不是已经做到了吗?”
“诶?”
“听乐团的声音把握全体的情况,除了这点以外都做到了,做得远比我好。”
“不,哪有——”
我正要否认,又看了一眼乐谱。
“——的确,是这样啊。”
熟读乐谱,深入考虑乐曲的全景,然后——与作曲者对话。
我能做到,应该能。
“那么剩下的就只要自信地挥棒了呀。”
“对方活的岁数都有我的四五倍,就算说自信……”
“该拿起的不是指挥棒,而是自信心!”
“这也是教授的格言吗?”
“不,是我刚才随便想的。”
越来越没自信了……
和凛子见面让我相当尴尬。毕竟昨天打电话时自己和她父亲说了个痛快,然后直接挂断电话,相当于把收拾残局的麻烦完全丢给了她。
“昨天在那之后?没怎么样啊。”
凛子来到音乐准备室,听我小心翼翼地发问,和以往一样态度平淡。
“又不是对爸爸提什么要求吧?只不过向他夸下海口。他人很现实,对这种事完全不在意。”
“这样也感觉不太舒服……”
“不说这个了,听说村濑君连指挥也要做?”
她来回看着小森老师和我问道。
“哦,嗯。顺其自然就变成这样了。”
这几天里,各种事情以极快的速度决定下来,我还完全来不及和周围的人联系。康塔塔的伴奏拜托“山野小路交响乐团”,由我负责指挥,这两件事应该都还没有和乐队成员说,估计是小森老师告诉她的吧。
“然后今天五点就是乐团排练,接下来我几乎没法参加合唱的排练。”
“没办法,我来带着。”
“多谢了。”
“毕竟是为了让爸爸认可村濑君和我的事,不用道谢。”
“这话我可不能当没听见!”
诗月冲进了音乐准备室。
“打算让你父亲认可什么!就算他认可我也不同意!”
你又是不同意什么?
不过,最近让人心情沉重的事情一桩接一桩,这种久违的气氛真是求之不得。
可以说是不出所料吧,朱音也来到准备室参战。
“小真琴和所有成员的家长都见面聊过啊。更别提小伽耶了,甚至和她父母一起吃过饭吧?”
“……你怎么知道。”
“我们和伽耶说过,关于村濑君的事要毫无隐瞒地报告。”
这几个学姐可够可怕的啊!就算她通过考试,来年没问题吗?
“唯独我家父母太通情达理了,反而有点不满足。小真琴只和他们见过一面,而且就随便闲聊过几句。”
“……相处融洽不是挺好的。”
“到头来我的母亲也痛快地认可了乐队的事,就阻碍来说完全不够惊心动魄……”
“那不是很好吗!”
“伽耶那边好像也解决了,唯独我家的事格外麻烦。”
“为什么说得这么自豪!这种事较什么劲啊!”
“呃,那个,我父亲有点死脑筋,到现在还要求我晚上按时回家。”
“老师请别来添乱!”
闲聊中已经到了出发时间,我穿上粗呢外套。
“这次不需要我们帮忙吗?”
诗月问道。
“嗯。曲子用不到定音鼓,他们也说这次用的版本里通奏低音可以用木管乐器弥补。而且大家都练了歌,很想参加合唱吧。在乐团演奏就没法唱了。”
“这……倒是没错。”
“一个人没事吗?要不我也陪你去吧。”
听到小森老师开口,我摇摇头。
“没事的。要是指挥还要人陪同,不是会被小看吗。”
我半开玩笑地说道,但有一半是认真的。小森老师竖起大拇指送我离开。
前往车站的路上,我一边迈着快冻僵的腿,一边回味老师的话。
该拿起的不是指挥棒,而是自信心。
排练场地和前些天来参观时一样,是老旧区民会馆里的大会议室。
集合起来的乐团成员都是见过的面孔。靠小此木先生的电话联络,上次参加演出的成员几乎全都来了。
不过,周围完全没有紧张感。有的为儿子或者女儿夫妇的事发牢骚,有的商量旅行计划,还有的在交流正骨院的情报。要是没有乐器,完全就是养老院里的一幕。
尽管如此,当小此木先生清清嗓子,从虎鲸般巨大的盒子里拿出低音提琴后,其他人也纷纷就位,开始准备自己的乐器。
不久后,双簧管的A音传遍整个屋子。
我缩在会议室角落的钢管椅子上,读着不知道已经读过多少遍的乐谱,等待调音结束。
“麻烦开始吧。”
小此木先生在会议室最里面说道。
我站起身,双手反复张开又合上。抬头看去,便迎上二十几人的视线,顿时一阵腿软。不能逃走,而且我必须站到他们现在注目的位置上,直到排练结束。
这可是你自己提起的事情,抬起头来,不准被小看。
我走到指挥台旁边,再次环视乐团。
“那个……”
干燥的嘴唇黏在一起,起初没能正常出声。感觉大家都在嗤嗤地笑。
“非常感谢大家能再次聚在一起。离正式上场还有两周,时间不多。巴赫那首我相信大家,只需要整体过几遍。排练时间基本都会用在文艺复兴变奏曲上。”
“行吗?有歌那首才是重头戏吧?”
吹长笛的大叔说道。
“没问题。巴赫那首……嗯,虽然还没听大家演过,但演奏应该没问题。”
“这话说的,意思是文艺变奏曲有问题喽?”
我咽了口唾沫,看着他的眼睛说:
“是的,恐怕会有问题。”
嗬。到处传来轻轻倒吸一口气的声音。自己也能感觉到心跳变得剧烈。
今天,我是来战斗的。
战斗开始。我把乐谱放上谱架,拿起夹在上面的指挥棒。
“首先是主题。这里是用葬礼进行曲的感觉——”
*
二月的最后一周,我们高中设有两天假期,完全禁止本校学生进入。
是入学考试当天,以及前一天的准备日。
准备日那天晚上,伽耶在乐队的LINE群里发来消息。
“我紧张得睡不着!”
朱音立刻有反应。
“我做了份安眠的播放列表!”
接着她分享了一份标题只写着“sleep”的播放列表,里面全都是硬摇滚和重金属。听着BON JOVI、Metallica还有Iron Maiden你能睡着?
“我泡了洋甘菊茶。请想象我喝的样子睡个好觉。”
不应该她自己喝吗?
“我推荐热牛奶加白兰地。”
未成年!初中生!
她们聊着聊着便开始群语音。被朱音骚扰,我也只好参加。手机屏幕被分割成几小块,分别映出四个女生的脸。
……大家都穿着睡衣真的没问题吗?朱音披着浴巾是刚洗过澡吧?诗月穿着连衣裙式的睡衣,透过轻飘飘的布料都能看到里面了。还真有人穿这种衣服睡觉啊。凛子一样不遑多让,那件带猫耳的连帽衫是等人吐槽吗?
“线上的话是不是能即兴演奏了?”
朱音说着抱起吉他。
“鼓实在是没办法……不过我会用最喜欢的象海豹布偶理查德君发出扑哧扑哧声!”
我仿佛看到理查德君在诗月那块屏幕的角落掉眼泪。
“合成器我这里倒是有。”凛子说着朝下看去,接着手机上传来电钢琴的声音。“但线上的话有延迟,感觉没法合奏。”
“嗯——来试试看吧。One,two。”
朱音开始拨响正三和弦,诗月拍打膝盖加进节拍,凛子也只是即兴加上钢琴旋律。但因为网络延迟,演奏很是生硬。
“哎呀——效果好差!”朱音笑道。
“但刚才听过基本知道有多大延迟了。”
“简单来说,让小伽耶听起来合拍就行了吧。”
不敢置信的是,之后三人演奏的《玛丽有只小羊羔》节奏完美。恐怕是考虑到延迟,比倒计时提前一点开始演奏。期间一直听着跟自己不合拍的声音。真亏她们没乱。
“怎么样?对上了吗?”
弹完后,朱音猛地凑近屏幕。
“谢,谢谢学姐……”
伽耶眼泪汪汪地双手捂住嘴。
“这样就能忘掉一切睡着了。”
“英文词还有公式可不能忘啊!?”
“小真琴也是唯独忘不了吐槽呀。”
伽耶一时从屏幕上移开,好像是躺到了床上。回到屏幕上时朦胧的眼睛快要闭上了。
“前辈们去年——考试前一天是什么心情呢?”
听到伽耶轻声发出的疑问,我们纷纷回忆起一年前的经历。
一年。已经一年了。才只过去一年。
两种矛盾的心情同时存在,而且刚好各占一半。入学考试吗,我是按自己的成绩选了不太勉强的学校,所以记得没有太辛苦,也没有紧张。反而是现在更紧张。明天,几乎一整天都要和乐团排练。
“我紧张得要命呀。明明一直不上学,被美沙绪老师鼓动着动了心,要是落榜不就没脸见父母和美沙绪老师了吗?而且当时好久好久没穿着校服到很多同年级学生都在的地方了。”
“我也一直绷紧了精神。自己说不选有音乐科的地方,要去普通高中,没考上就太丢人了。”
“我也单纯不放心数学……”
诶,大家都相当紧张吗?那不能只有我说些泄气的话吧。
“……嗯,我也挺紧张的。”
“小真琴肯定是轻松加愉快吧。”
“为什么觉得我轻松?”
“如果是真琴同学,感觉光是写下可爱的名字就能合格了。”
“别说得好像我走后门一样。”
“我在考场上看到过村濑君,他答卷时哼着小曲。”
“少造谣!真那么干要被赶出去吧!”
伽耶嘿嘿嘿地笑了,然后她那边的屏幕变暗,看来是关上了灯,接着她把被子盖到肩膀。
“前辈们谢谢,我会努力睡着,明天也会加油。”
她的声音还是有些发抖。这时凛子说:
“伽耶,我已经在钢琴比赛中拿过几十次冠军,要说登上不能失败的舞台,这几个人里面数我最有经验。”
她这是想说什么?我一瞬间感到不安。伽耶明天就要上考场,她没打算施加多余的压力吧?
“自信点,或者,保持冷静就没问题,或者,只要发挥至今积累的实力就行,像这类话我已经听父母还有老师说了无数次,而且很清楚其实没有任何意义,所以现在不会说什么老套的话。不过——”
被分成小块的屏幕上,凛子露出无所畏惧的微笑。
“这两个月,一起开学习会努力到现在,对此我有自信。我相信我自己,这点你不要忘记。”
黑暗中,伽耶看起来眼泪汪汪。
“……嗯,谢谢学姐。”
“考完以后一起去吃蛋糕呀!”
“我们在校门外不远处等着。”
“前辈……谢谢你们……”
“晚安!”
“大家晚安。”
“晚安……”
她们纷纷挂断,最后只剩我被留在昏暗的绿色屏幕前。
考完以后吃蛋糕放松一下。真好啊,棒极了。虽然她们都有意不提,但我没法参加。明天下午也被乐团排练安排得满满的。
时间只剩一周,却完全没练好。
把手机塞到枕头下,我也钻进被子里。
*
“……老师要把我们带到哪儿去,还看不明白啊。”
到了休息时间,吹长笛的大叔嘟囔道。这个人在“山野小路交响乐团”里面算是最直言不讳的,虽然的确难得,但感觉不太好应付。“老师”这个称呼大概也是带着嘲讽的意思。
“总觉得像是上了各站都停的车,然后打瞌睡坐过站才下车。”
“嗯,是啊……”
我再次环视排练场地。和以往一样是区民会馆的大会议室。还能在这里排练两次,之后要在正式上场前与合唱队彩排,再之后就是正式上场了。
已经到了三月,却还完全没找到感觉。
“再从头开始。到第六变奏为止声音稍拖沓一点。从第七开始不太能分辨大调还是小调,所以用巴松管和双簧管吹空五度和弦——”
我做出详细的指示,从谱架上拿起指挥棒。
亲自指挥,我便再次明白。“山野小路”真的不简单。总之节奏就是不会乱,沉稳,而且反应迅速。
但,我还没能顺利带动他们。
如果是不了解的人看了,可能以为他们是配合我的指挥棒来演奏。但实际上,是首席小提琴手田端女士有意无意诱导我的指挥棒,而其他人则是看着田端女士的琴弓演奏。
我只是个稻草人,连节拍器都算不上。
寒冷的大屋子里暖气完全没起效果,我身上却冒出黏糊糊的汗珠。
小森老师,你很厉害啊?能把二十几个这么熟练的人掌握在手中,不由分说地指明方向让乐团全力奔跑,指引他们自在地过弯到达终点。而我还完全摸不清该怎么做。把他们看成乐器的部件,而不是人?做不到啊。大家都有各自的人生和经历,只不过靠练习的成果找准音程和节拍、光是这样就已经足够厉害了,但和用音序器制作后播放没什么两样。
指示乐团奏响曲末的和弦,这便是我作为指挥者唯一能发挥的作用。
众人沉默着看过来,我简直要被视线压垮。
小森老师说过:指挥者一言不发可不行。练习告一段落时不能沉默地思考该说什么,而是要不停地说出简单的感想,以及下一步的指示。必须在演奏期间想好该说的话,不然大家都会不安的。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怎么办?大家都好强,合奏顺利,只不过感受不到热情。这么暧昧又抽象的话说了有什么用?只会让大家迷惑。总之要说点什么。况且上次情人节音乐会后他们本打算干脆地解散,却因为我任性的想法再次聚了起来,空出宝贵的时间。必须练出实际的成果才行。
小此木先生看不过去,在最后一排刻意明快地说:
“熟练了很多呀,渐强、渐弱的起伏也有了。”
“嗯。还不赖。”
“差不多恢复了小华老师还在的感觉。”
“哎,难得有这首曲子,最后确实想演一次留个纪念嘛。”
众人适当应付着。
这样不行,我想要的不是最后留纪念,或者达到和过去差不多的完成度。该怎么表达才好?目前我相当于什么活都没干,只不过到处嚷嚷着把人怂恿过来罢了。大家都在努力,我也不能闲着。朱音,诗月和凛子都曾作为乐团的一员努力过。伽耶现在也正努力答题,或者差不多所有科目都考完了?是几点考完来着?不行,现在不是想伽耶的时候,注意力要分散了。
胆怯地抬起不知不觉中垂下的视线,发现乐团成员们注视我的眼神中都充满了同情和怜悯。
没办法。
只是个高中生,没办法。
毕竟是新手指挥,没办法——就是这种眼神。
不对吧。我来不是为了受到如温柔的对待。这首曲子真的很特别,这次一定要将整部作品完成。但我找不到该说的言语,来让只有我才能做到、在我心中已经成型的东西与现实中的管弦乐相连。
言语。
我紧紧握住谱架两端,凝视乐谱。
写在上面的全都是言语。英文字母、表情记号、强弱记号、白色与黑色音符、数字与点线,一切的一切都是用于传达音乐的言语,不是音乐本身。音乐沉在比言语更深的底部。
小森老师说过。
——对话。这是最重要的。
黑川小姐说过。
——你是属于另一边的。
华园老师也说过。
——是你做到的喔,我都看在眼里。
必须对话才行。如果言语不够用,就要用上能用的一切,传达心中的想法。
我合上乐谱,放下指挥棒后离开指挥台。乐团成员们有半数一脸惊愕,另一半则满脸无奈。
环视众人,我开口道:
“呃……目前一直在练的文艺复兴变奏曲,请大家先全部忘掉。”
听了我的话,所有人都面露困惑。
“有首曲子想给大家听一听。和文艺复兴变奏曲,嗯,完全没关系。”我说着朝房间角落的立式钢琴转身。“接下来我来弹唱。是我们乐队完成的第二首歌,原本是我初中时——啊,那个,抱歉。自吹自擂还是算了吧。”
感受着背后令人刺痛的视线,我走向钢琴。
坐在椅子上,掀开盖子,确认琴键的手感。没有话筒,而且背对着他们。对于摸不着头脑的观众,甩出他们没听过的歌。没有比这更糟的条件了。
好啊,就让我来试试。
我深吸一口气,安静地按下最初的和弦。
*
音乐节的场地,位于距高中一站路远的区立多功能厅。
由于是这个时期,三年级不参加,但能容纳全校三分之二学生的场地还是有相当大的规模,比前些日子情人节音乐会的场地更大一圈,很是气派。一楼的席位给学生用,二楼则是给监护者以及外来的观众。以前是用学校的体育馆,但想来听的家长越来越多结果装不下,于是开始借用外面的场地。
共计十六个班,每班各唱一首固定曲目加一首自选曲目,大约需要十分钟。漫长的评审工作接近三个小时,结束后小森老师已经摇摇晃晃了。
“好累……但又全都要认真听……”
颁奖仪式结束,逃到后台的小森老师说话都不利索了。
“大家都有进步,老师好高兴……但选第一名的时候校长和教导主任争了起来,太难办了……”
“老,老师辛苦了……”
我们的重头戏接下来才真正开始,现在听她发牢骚也没办法。
“但村濑君的班级!本以为能争第一名呢,白期待一场!不多用心可不行呀!”
“诶诶诶诶诶……可是,我精力全在康塔塔和变奏曲上,根本顾不上啊。而且整体水平都很高,真是吃了一惊。”
前五名的颁奖仪式上,我们一年七班根本就没有出现。可是诗月所在的三班和凛子、朱音所在的四班分别是铜奖、银奖,可能也没法拿康塔塔当借口。
“哎呀哎呀,不是恭维,这儿的学生合唱水平很高嘛。”
小此木在背后悠闲地说道。后台的屋子里挤满了“山野小路交响乐团”的男性成员,不过他们烟民众多,现在有一半左右去了吸烟区,人挤人的情况缓和了不少。
“小森老师教得好啊。”
“不,我什么也……应该都是华园学姐的功劳。”
不不不华园老师一直把指导合唱的事塞给我和凛子来着。虽然这么想,但我没说出口。
“彩排的时候合得很顺利,真是惊人。”
“习惯了钢琴伴奏以后再换成交响乐团,正常来说来很难适应嘛。”
“是那什么吧,好像老师做了管弦乐版伴奏,平时就用来着。”
“不愧是老师啊。”
听了乐团成员的对话,我缩起脖子。老师,说的是我。这个明显别有用意的称呼到头来在所有人嘴上安了家,求你们饶了我吧。
后台的门被敲响。
“各位,时间差不多了!”
诗月探出头来。她和平常一样穿着校服,而且今天是学校的音乐节,但屋子里全是身穿无尾礼服的大叔,进来后反而是她显得突兀。
看见我,诗月顿时眼睛一亮。
“真琴同学也是礼服!好棒!还以为肯定是穿校服指挥呢。”
“哦哦,嗯。就觉得,多少要像模像样的。”
我低头打量自己的穿扮。纯白色蝴蝶结配带饰边的衬衫,外套的衣领处是发光的面料。穿得这么浮夸真的没问题吗?
“没错没错,打扮很重要的。”
“指挥这位置,打扮也相当于干活了。”
大叔们纷纷笑了。语气像是玩笑,但现在的我能理解基本算是实际情况。
“那差不多该过去了。”
“老师不用急哈。”
“卖关子不出来让观众心急更像个指挥大师嘛。”
全员离开后,我被一个人留在后台,再次伸出手指抚过厚纸上印刷朴素的节目表。
十六个班一长列的自选曲目下面,写着我们接下来要上演的曲目。
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作曲
教会康塔塔《心与口,行为与生活》BWV147
第一曲 心与口,行为与生活
第十曲 主啊,人所渴望的喜乐
伊果·梅德韦杰夫作曲
以文艺复兴中期为主题的二十六段变奏曲 op.6
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之后只剩下由我挥手点火。
来到舞台侧面时,乐团已经在舞台上就位,调音也结束了。合唱队的学生们则集合在舞台左侧等待出场。他们这边全员穿着校服。
“噢,村濑挺帅啊。”
“能拍一张吗!?”
“我们也想穿类似礼服的服装呀。”
果然我穿无尾礼服的样子引起众人注目。不是,现在混进一群穿校服的学生里可能的确显得突兀吧?但毕竟要在齐刷刷穿着礼服的乐团成员最前面登场,我也选同样的风格才更协调不是?大概吧。
“小真琴,我们演出时候想穿的服装越来越多了呀。”
朱音围着我打转,仔仔细细地观察着说道。真难为情。
“要是给伽耶看了她肯定特别开心。”接着是凛子。
“今天她不来吗?”
“至少LINE消息好好看啊。”凛子说着把手机按到我面前。脑子里全是指挥的事,完全没顾得上看手机。
“我非常想去但是发表成绩前已经什么也看不进去了这个状态没法认真欣赏太对不起前辈们了。”
看文字也能感受到心不在焉的气氛。入学考试是上周结束的,但发表结果是在后天,估计她心情浮躁,没法享受音乐会吧。
“代替她——这么说也不太对。”
凛子指了指二楼席位的方向。
“我父母都来了。”
就算这么说,从舞台侧面也看不见吧。本以为如此,结果我清楚地看到了冴岛俊臣的位置。二楼席位从后数第四排,中央偏左。他旁边的位置上,是我只见过一次的凛子的母亲。两人分明匀称的五官也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是他们异常显眼,浑身散发的气氛近似于威慑。从小和那种父母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肯定很累吧……不对不对,首先要感谢他们过来才对,毕竟是我先挑衅的。
戴着袖章的音乐节执行委员小声指示:“合唱队的各位,请出场!”
一时间,我再次被留在黑暗中。
我又一次感到,指挥者真是孤独。无论前往舞台,还是退场,无论备受称赞时回礼,还是在众人冷笑中逃回舞台侧面,都是独自一人。
大多数时间,都要独自面对乐谱另一侧沉默寡言的死者。
回想起来,我一直在做类似的事情。躲在自己的屋子里,扣上耳机,独自面对电脑屏幕沉默地在钢琴卷帘上排列方形的音符。这么说来,难不成我适合做指挥?
我自虐地笑着摇头。
光是完成一首曲子就已经喘不过气来,一点也不适合。
而且再尝试也——
“——指挥,一年七班,村濑真琴。”
主持人叫到我的名字。
再次系紧领结后,我从舞台侧面踏入灯光。
掌声如同暴雨般从侧面袭来。
“村濑君——!”“真真——!!!!!!”“Musao——!!!!!!”
没走两三步我就忍不住停下。不是,各位同学,能别这么兴奋吗……?别吓到家长啊?
乐团成员与合唱队都笑嘻嘻地朝这边看,我只好快步走到指挥台旁,僵硬地行礼。鼓掌声更响了两分,里面好像还混进了“呀啊啊啊————”或者“哇噢噢噢————”之类野兽一样的咆哮。
和苦笑不已的田端女士握手后,我走上指挥台。
背对观众席,低头看着铺架,一动不动地等待骚动平息。我故意乐观地想:能帮忙缓解紧张,说不定还挺好。
终于,掌声和说话声都安静下来。
我真想转身说一句“各位花了两分十八秒才安静下来”,但还是作罢,只从谱架上拿起指挥棒。
首先是巴赫。
视线先从乐团成员们的脸上飘过,接着是合唱队,确认大家都准备完毕。女高音最前排的朱音笑眯眯地挥挥手。快放下。她身旁的诗月也较劲似地挥起双手。遗憾的是负责叫停的凛子在女低音声部,离她们有点远。
我用力扬起指挥棒的尖端。
小提琴和中提琴的琴弓一齐指向天花板。小号的炮口笔直地对准观众席。
真是完美的起步。庆贺的喇叭带动弦乐与双簧管,穿透万里晴空,活泼地回响在女声合唱之间。答题,对题,接着又是答题,层层重叠的赋格以鲜艳的色彩涂抹延展。
这互相纠缠的旋律何等令人愉快。合唱队里每个人的眼睛都炯炯有神,心情爽快极了。德语硬质的韵脚、八分与十六分的工整对应、触碰耳朵的东西、留在唇边的东西,一切都令人无比畅快。那快感在生命温和的根源处回响,好似用叉子连续戳动,分开刚刚烤好的馅饼。
每次听巴洛克音乐时,我总会想,音乐原本就是为此而存在的。
生命喜悦的律动。
从依靠狩猎维生的时代,人们便会用棒子敲打猎物的头盖骨,歌唱、舞蹈。后来出现音阶,和声被人发现,和声功能形成理论,对位法、管弦乐法、电力、扩音与录音、麻药、宗教……各种因素不断被添加,音乐愈发臃肿。
但,位于最根基处的东西,几万年也不会变化。
庆贺的旋律回归,与合唱巧妙地捻在一起,二者浑然一体,填充整个空间。不久后歌声烟消云散,喇叭划过高空,飞舞着降落在我的指尖。
尽情延长曲末的和弦,然后留恋不已地画下句号。
只停顿一次呼吸的间隔,我立刻挥起指挥棒。朗然的旋律引导终曲的众赞歌,从弦乐间潺潺涌出,开始流淌。第一小提琴和双簧管奏响无限澄澈的三连音旋律,再经过第二小提琴的附点节奏微微泛起泡沫,由泉水变为小河,劈开山谷,化作溪流,通向更前方纯粹雄壮的四部合唱。
据说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把作曲当成每天的惯例。
在他一生留下的作品中,光是明确经过分类、用目录记载的曲子,数目便已经过千,如果再算上未完成、未被发现的曲子以及即兴的段落,其数量恐怕要增加到几倍。对他而言,活着、祈祷以及音乐活动这三件事的地位没有分毫不同。他的呼吸是管风琴风箱送出的风,他的话语是圣歌押韵的诗句。
醒来,祈祷,进餐,写下乐曲,进餐,祈祷,书写,歌唱,祈祷,入睡。
只是如此反复,不断老去。
简直是无比美妙的生活。但,我们已经再也做不到了。经我们之手写出的音乐,无论如何都会充满复杂的理由、借口或是虚荣。
所以,这首众赞歌歌唱着人类不变的喜悦,对我来说太过耀眼。
合唱结束,全身沐浴在尾声的弦乐中,我几乎要哭出来。听到沸腾的掌声,一时间没能转过身去,甚至没能放下指挥棒,陶醉地站在指挥台上。
不安的表情在乐团间扩散,合唱队也被传染,看到诗月甚至一副要跑过来的样子我才回过神来。
我用双手安抚大家,表示“没事的”,然后转身走下指挥台,行过一礼。伸手指向合唱队,示意为他们也送上赞美,掌声更响了一倍不止。随着汗水一同从全身流下的,还有令人愉快的疲劳感,同时,那也是生命的喜悦。
超过半年的练习没有白费。任性地硬加进真正的交响乐团一起演出,真是太好了。这次合唱非常完美。目送大家从舞台左侧退场,我打心底觉得:
如果演奏会能就此结束,该有多么平和。
观众们肯定也这么想——现在愉快地结束不是很好吗?写在节目单最后这个莫名其妙又啰里啰嗦的标题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我的私欲。
先演巴赫真是太好了。太过纯粹而美好,更显得接下来将要强加的罪孽有多么深重。
在寒意中猛一哆嗦,我再次站上指挥台。
消失的掌声中带着疑惑。
你们问接下来是什么?
是送葬。
我缓缓地把指挥棒举到眼前,刻下最初的节拍,手势仿佛轻触水面,不泛起波纹。
主题从黑暗的底部蠕动着呈现在眼前。忧伤的小快板allegretto lamentoso以抬着棺材的步伐前进。随着中提琴、大提琴和低音提琴阴郁地奏响漫长又简单的旋律,第二、第三、第四和高音部依次被层层涂抹。巴松管、双簧管,木管群蕴含着哀伤,缭绕悠长。
我一动不动地屏住呼吸,克制自己等待第六变奏。
看到铜管反射的光芒在视野一端扬起,我高高举起指挥棒。
小号空虚透明的回响打破寂静。
凉飕飕的感觉涌到身边。正在演奏的乐团成员们都睁大了眼睛。观众们肯定也听到了。
钟声。
1917年俄国革命中遭到袭击而毁坏的大教堂,从钟楼被拖到泥土上的钟发出了最后的呼喊。明白自己将被铸成炮身、头盔和锅具的命运,它发出了悲叹。
这正是我想要的声音。
练习时未曾实现的死者之声。
舞台真的是种生物。以充满生命喜悦的赞歌为垫脚石,背叛几百人的掌声与喝彩,才终于奏响这阵丧钟。
还不算完吗?小提琴的琴弓起伏着问道。还没完,还要更深、更冰冷——我用指挥棒的尖端作答。第十二变奏,随着狂躁的舞曲踏出彻夜不休的舞步,管乐器一个接一个被鼓动着加入其中,沐浴灯光,又再次被抛进黑暗,加入圆舞的行列。好怕啊,要坏掉了——长笛的曲调颤抖着求救。坏了也没关系,现在你们就是乐器的部件,如果坏了,只要由我重新捡起再次拼装。
指挥者就是为此而存在的。
这件乐器中的王者,就算放着不管也能独自不断吐出完美、均整却又无聊的演奏,而我要将其敲打得四分五裂,将内部激烈搏动的东西拽出来,展现出只有当它活在舞台上的瞬间才能创造的东西。被虚无与死亡分隔的那个瞬间,是生命燃烧得最为灿烂的一刻。
连我自己都不曾知道。
文艺复兴变奏曲——是这样的曲子。
过去,与作曲者的对话仿佛在两面相对而立的镜子中迷路,没能找到答案。而现在那份答案就在眼前。
从未想象过的声音由自身内部接连涌现。没错,是来自我的内部。我和乐团完全融合在一起。手指上一丝轻微的动作便能让中提琴和大提琴的内声部出声应和,每次眨眼,便会有双簧管与长笛以轮唱作答。
可怜的尸骸从灰里苏生,跳着几乎将四肢扯断的舞蹈,前往第二次更加华丽的死亡。现在我总算明白,它是这样一首曲子。来吧,我来杀死你们。第二十四变奏,舞步已经跟不上舞曲白热化的节奏,向崩坏的瞬间冲去。备受摧残的骨头关节处喷出火焰,小号的上升音型则沿着火焰向上攀爬。
指挥棒被我猛地敲向虚空,几乎要被折断。
第二十五变奏。
唐突降临的寂静中,烟云在映着晚霞的天空扩散开去。
无限简化的主题在眼前延展,最后的赋格从中逐渐出现。终于来到了这里。第二十六变奏。手指一瞬间不听使唤,我惊险地抓住差点掉下去的指挥棒。
低音提琴强劲有力的低吟将我托住。
这时,我看到了。
尽管心里明白,那一定是幻觉。
但我的确看到了。
在小此木先生旁边,她依靠着比自己还高的乐器,手指按上粗弦,用安抚幼子般的动作来回拉动琴弓。
同时,也支撑着我。
把幻影留在原地,我将视线移向第二小提琴。对题,答题,改变声部,改变曲调,主题呈几何学变换,化作透明的结晶体后碎裂成成千上万的碎片,那些碎片又分别分解成十万、百万,令人目眩地组成分形——
终于,六重赋格注入整体的合奏,迎来昂扬的终结。
我用浑身的力气挥下指挥棒,张开双臂,用全身承受曲末的和弦。
全身的细胞都仿佛沉浸在乐音当中。
究竟是如何给曲子画上句号的,我自己也不太记得了,回过神时周围已被暴雨般的掌声淹没。
肘部和膝盖都无力地颤抖着,不知是汗水还是眼泪的东西淌到下巴,沾湿礼服的领子。
我慢慢睁开下意识闭上的眼睛。
乐团里所有人的脸上都泛起红潮,双目有神地看着这边。
低音提琴——只有小此木先生一人。
我知道,那是幻影。由于极度的紧张和兴奋,看到了本不存在的东西。但我也知道,自己的的确确得到了支撑。
我做到了,用出了全力。现在浑身上下一丝余力也没有,一旦低头就要瘫坐在指挥台上,甚至没法转动脖子。但掌声不肯停歇,不断拍打后背。
要回应他们,好好行礼道谢才行。
腿动不了。
“……怎么了,指挥大师?”
吹长笛的大叔忍笑挖苦道。
“连转身的精神都没了?用不用我牵起你的小手?”
我好不容易才朝他露出苦笑。
“……我没事。”
嘴上这么说,我还是差点从指挥台上摔下来,被第一小提琴田端女士扶住。尽管当众出丑,却得到了更响亮的掌声。
正和“山野小路”的成员们在后台讨论庆祝的酒会等等事情,手机上收到了凛子的LINE消息。
“爸爸说想和你聊聊 在大厅等着 能出来吗?”
看了消息,我仰天叹了口气。
凛子的父亲。我完全忘了这码事!自己光顾着演奏了。
可是,毕竟是我主动挑衅要他来听,现在结束了,也不能把人晾在一边。
“我出去一趟。”
我小声和身旁的大叔说道。
“啊?喂老师你不会想跑吧!”
“别忘了你可是今天酒会的资金来源!”
“老师得陪我们待到第三摊喝完呢!”
我立刻被大家给逮住。这次让大家出演,是说好由我承担今天酒会的一部分费用,用来代替演出费。酒会去哪儿这个问题对我来说还挺要命的,所以尽量不想离开。但没办法,只能祈祷他们不会在我不在的时候选太贵的店。
“我很快就回来!”
留下这句话后,我离开后台。
正要在背后关上门时,乐团成员们的话传进耳朵。
“老师是高中生,可不能喝酒。”
“明明是高中生还叫他老师也有点怪嘛。”
“话说这个嘲讽的叫法也该改改了吧?”
“对嘛。今天他可不简单。”
“我都不知道自己能演出那种声音。”
“演的时候一直浑身鸡皮疙瘩。”
“文艺变奏曲,还能继续往深了挖掘——”
我关上门,隔断对话,不然就要走不动路,一直偷听下去了。不能让凛子的父亲等太久。
全身仍然瘫软,腿用不上力气,但我跑过走廊时脚步轻快。
学生们早已退场,来听演出的家长们也差不多都回去了,入口处的大厅非常冷清。空间宽敞,天花板又高,暖气完全没效果,我开始后悔不穿外套就出来。无尾礼服的防寒效果简直可以忽略,因演奏的余韵而发热的身体可吃不消这股寒意。
我在沙发套件旁、大株观叶植物下找到了那个人影。
对方先注意到我,微微低头。是冴岛俊臣。
“……抱歉,让您久等了。”
跑过去后,我也低下头。
“哪里。是我叫您过来。抱歉在疲惫时打扰。”
他的态度依旧像念剧本一样殷勤。
“非常感谢您今天特地来赏光。”
我也只好做作地回答。冴岛俊臣摇摇头。
“之前也说过,我本来就打算过来。虽说没有钢琴演奏,既然凛子公开表演音乐,来看是理所当然的。”
乐队演出你一次都没来过吧?没当成音乐是吧?有那么一瞬间我真想顶他一句,但还是作罢。现在不是说那个的时候。
“凛子……同学呢?”
还以为她肯定也一起等着。
“和我爱人在车里等着。感觉爱人也在旁边就谈不下去了。”
我在心里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太感谢了。完全不讲道理的母亲,还有太讲道理的父亲,被这两个人夹在中间,恐怕我脑子要裂成两半。
可是啊,我转念一想。
实际上,我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怎么办呢。
“呃,……那个,演奏……怎么样?”
冴岛俊臣微微眯起眼睛,垂下视线朝手上的节目单看去。
“巴赫那首,毕竟是高中生,感觉也就这样吧。指挥是外行,基本在依靠乐团。没有管风琴,于是靠管乐的弱奏弥补通奏低音,做法很不错,但也就这点看头。”
他真是一点也不留情面。
不过这评价完全没错,我无言反驳。
“可是,最后的曲子——”
他用手指描着节目单最下面一行,沉默了片刻。
“不可思议。里面有什么骇人的东西。还有笔法,用最合理的方式让那么小的编制发挥了最大的效果,乐团演奏时也格外集中精神。那首曲子演奏的水平……我觉得值得付钱来看。”
我低下了头。
“……谢谢您。”
“恕我孤陋寡闻,之前没听过这首曲子,作曲者也……梅德韦杰夫,是俄罗斯的作曲家吗?随处能听出柴可夫斯基的影响。”
“哦哦,嗯……是的。”
必须老实地解释清楚啊,我心想。
“伊果·梅德韦杰夫,乌克兰作曲家,生于十九世纪。比拉赫玛尼诺夫和斯克里亚宾晚三年入学莫斯科音乐学院,以首席成绩毕业。由于是贵族出身,在十月革命中被处刑身亡。文艺复兴变奏曲是他的遗作。”
“是这样吗。我竟然不知道这么厉害的作曲家——”
“……刚才说的设定是骗人的。”
冴岛俊臣一脸不解。
我忍住尴尬,继续说道:
“第一次给凛子同学提供曲子的时候呢,我捏造了根本不存在的作曲家,把曲子写得像是莫斯科乐派,结果立刻被识破……呃,就是说,名叫梅德韦杰夫的作曲家不存在。曲子是我写的・・・・・・。”
尽管是个很难分辨表情变化的人,但这时我的确看到他面露惊讶。
“那首变奏曲,原曲是我初中时传到网上的电子乐,名叫文艺复兴·颓废主义Renaissance décadence,嗯,没什么特别的含义,只不过为了押韵而已。把它改编成管弦乐变奏曲的,是我们学校的音乐老师。估计是听凛子同学讲过我还有梅德韦杰夫如何如何,觉得有趣才会用来当作曲者的名字。虽然总是没正经的,但作曲技术货真价实。凛子同学说因为崇拜也想去作曲专业,说的就是那位老师。”
说到这里,我闭上嘴打探凛子父亲的反应。他表情没变,但眼睛深处是不是划过一了道光?
喘了一口气,我继续说:
“您听过应该明白,为了让‘山野小路交响乐团’这种小巧的编制能够华丽地演奏,编曲时做了最大程度的优化,但光是那样还不够。‘山野小路’的各位早已反复练习过,一开始的演奏质量就非常高,但我听了完全不满足。如果是我自己,就能做得很好。因为原本是我写的曲子。”
小森老师说过,指挥者最重要的任务,是和作曲者对话。
必须坦然面对自己。那既是我的曲子,又不是我的曲子。明明清楚地看在眼里才对,却没能成形。在我心中卷起漩涡的音乐,没能传达给乐团。
靠言语完全没能实现。
所以我只能毫无保留地展现自身,一首接一首地给他们听自己写的歌。就连原曲“文艺复兴·颓废主义”,本来也想写成歌,但最后放弃了。旋律中浸染着歌词朦胧的意象。
我相信,如果是华园老师。
如果是比任何人——某种意义上甚至比我自己更了解我的那个人,一定能从连绵的电子音中汲取我编织的灼热歌意,留在管弦乐之中。
如果是由那个人锻炼出的乐团,一定能够理解。
只不过还在沉睡而已。
只要踢一踢,将其唤醒。
“……所以,全世界只有‘山野小路’能演那首曲子……而且,或许,只有我能指挥——”
这想法说出口会很难为情,但也毫无虚假,所以老实说出来好了。
“——如果能让您满足,我真的很高兴。”
沉默持续了一阵子,让我心生不安。
一名穿西装的男性不解地看着我们,横穿过入口大厅,大概是这里的职员吧。
之后,冴岛俊臣做出了以前从未有过的举动:由他先从我身上移开了视线
刻意吐出很长一口气后,他再次开口:
“……我承认‘山野小路交响乐团’水平够高,也有其他乐团不具备的长处。但能不能靠这个理由重新认定他们的资格是另一回事,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
这次轮到我不自然地愣住,实在没理解他在说什么。
“……诶?……哦,哈。”
我半张着嘴,禁不住发出犯傻的声音。冴岛俊臣皱起眉头。
“不就是为了这个才让我听的吗?”
“哦哦……是的。抱歉。是这么回事来着。”
脑子终于转过弯来。
对了,一开始确实是这么回事。
让这个公益财团法人的常务理事听听“山野小路”精湛的演奏。
但——
我挠挠头。
“最开始,对的,是这个打算。请您来音乐节是这个目的,如果能明白他们的实力,说不定能帮忙说几句话……呃,不过现在已经可以了。如果能再次获得资格当然非常感谢,但到头来音乐会不会继续,还要看他们自己的决定。”
我说着朝走廊深处望去。
后台那边,差不多已经说好酒会要去哪家店了吧。是不是已经在商量第二摊和第三摊去哪?说不定,还有接下来的打算。
“我只是想演那首曲子,想让大家听到。有那么厉害的乐团,我的曲子又被改编那么好,不演一次太可惜了。”
而且。我在心里补充。
我还是第一次遇到有人全盘否认我们做的摇滚乐。那么,就算稍微说点谎话,也想把自己的曲子以古典乐的形式展现给他。
如今得到认可,实在是痛快极了。
这种愉快的心情便是音乐的全部——
无论继续的理由,还是放弃的借口,用话语说出口,便都会成为谎言。
只要心中的火光没有熄灭,那么任何情况下都会继续下去吧。而心中火光消失的人则会放弃。就这么简单。
我向那支乐团传递了微不足道的热量。除此以外,已经没人能再做什么。
“我知道了。”
冴岛俊臣轻声说。
“您让我听到了精彩的演奏。请向乐团的各位成员也道声谢意。还有。”
能看出他在犹豫要不要说。这举动也是第一次在他身上出现。
但最后他还是把话说出口。
“今后,凛子也请您多关照了。”
行过一礼后,他转过身去。我默默地目送他离开。
*
“今后也请多关照?爸爸说的?说我?……唔,该理解成允许交往还是允许结婚呢?”
“是客气话啊!凛子同学你想什么呢!”
“肯定是说作为乐队成员要多关照呀!”
“可是爸爸不可能认可我参加乐队活动,所以理解成对他个人的态度更妥当。”
“但解释成男女关系也太跳跃了!”
“而且你父亲说不定以为小真琴是女生呢?好像第一次见面都没发现是男的!”
“对我来说就算村濑君被当成女生也没什么影响。”
“就算凛子同学或者你父亲允许,法律也不允许啊!”
……不用多说,后来乐队里闹翻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