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就想,白色情人节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情人节可真好,要送的东西毫无疑问是巧克力。白色情人节就不一样了,糖果,棉花糖,饼干之类的,甚至还能送食物以外的东西,我已经完全不知道该买什么了。”
三月十二号晚饭时,饭桌上提到白色情人节,于是我抱怨道。
“参考下孩子他爸呢?”母亲端着盛味增汤的碗,撇了父亲一眼。
“有什么好办法吗?”
父亲得意洋洋地告诉我:
“对不住我没钱——就拿这话道歉。学生时代是这么干的。”
“这不完全没用吗……”为什么还说得一脸得意?
“但不管怎么说我可是用情专一,只需要和孩子他妈一个人道歉就完事了。”
“就说了这没什么值得骄傲的吧?”
“那,真琴你收了几个人的巧克力?”
“嗯……呃……”
“喂喂收到那么多吗,都没法立刻数清了?”
“乐队的人都送了所以是四份,还有班上的女生把多余的人情巧克力全都塞给我……啊,还有两边隔壁班的,那些算不算啊?”
“嘁!给所有人都买路易威登然后破产去吧!”
和亲儿子说这话合适吗?
“今年我要带孩子他妈去银座的希腊餐厅,就是因为用情专一才能奢侈一下,羡慕不羡慕?”
“羡慕……嗯……?”
“我只是在成城石井买了500日元那款巧克力熔岩蛋糕。”
母亲一脸平淡地说。
“我们俩只不过是找借口去吃好吃的!”父亲道。
这两人都快到庆祝银婚的年头,夫妻关系依旧和睦。要说羡慕也没错。
“之前都说好了,我陪你去买。”姐姐开口。“到时候告诉你怎么选回礼能尽量提高性价比。”
听到这话,父亲又多嘴来了一句:
“结婚登记表怎么样。纸是白的,正适合白色情人节,而且在区政府能免费领到,性价比最高。”
“这事你实际干过结果被我揍了吧?别怂恿儿子。”
这夫妻俩关系实在和睦,不过我已经不羡慕了。
*
第二天傍晚,我和姐姐一同去了百货商场。
刚进店里,便看到向导柜台旁边的架子上放着“白色情人节特辑”这种应景的传单。姐姐从上面拿起一张给我看。
“这些能参考吗?”
“诶……上面不都是珠宝或者手提包吗,和我扯不上关系啊。”
“也是,毕竟这传单是为了让人多花钱。过去是说白色情人节要按三倍回礼,不过现在时代已经变了。”
嘴上这么说,坐电梯时姐姐还是仔仔细细地把传单看了一遍。
“啊哈哈。‘回赠意中人的经典礼物!为您特别的人送上雅致的内衣’,谁觉得经典啊?小真,选这个怎么样?”
“才不要呢!送内衣肯定被人当怪胎,搞不好乐队都要解散。”
“这上面说‘纯白布料上点缀心形的设计,无论怎样的女性都会喜欢’。”
“姐,要是你在白色情人节收到男人送的内衣,会怎么想……?”
“恶心死了。”
她这么说实在有点过分,可不能让内衣厂商听到。
“要是男友立刻分手,不是男友就报警。”
“至于吗?”
“内衣尺寸不合身就没法穿,可要是合身又要怀疑他怎么知道的尺寸。”
“哦哦,嗯,也是。”
“小真你也注意点啊,不合身的胸罩戴着对身体不好。”
“我根本就不戴好吗!?”
周围这么多客人呢,能别随口说这话吗?
最后我们还是去了地下的食品街,来到西式点心卖场。尽管比不上情人节的时候,但人还是相当多。不知是不是错觉,看起来平时和点心无缘的高龄男性有些显眼。
“你从班上的女生那儿收到了一堆便宜的?”
“嗯。大袋装的那种。”
“那些买三袋Country Ma'am解决就行了吧?”
“最好是这样。”
“再就是乐队的四个女生了。”姐姐说着环视点心卖场。“对了,你知不知道白色情人节时按回礼种类有不同含义?”
“……这倒不知道。”
“比如说——”
姐姐拿出手机开始搜索。
“饼干代表‘我们做朋友吧’。”
“诶,那不就没法和喜欢饼干的女生两情相悦了吗,好可怜。”
“巧克力代表‘我和你心意相同’。”
“因为回赠同样的东西吗。算是……无可非议吧。”
“棉花糖代表‘我讨厌你’。”
“咦!?为啥!?”
“谁知道,估计棉花糖业界没给日本白色情人节联盟交保护费。”
姐姐时不时就这么一本正经地开玩笑。
“估计是女性杂志的编辑随便想的,不过现在网上都能搜到,棉花糖算是被谣言害得不浅。”
“算了别管了,反正我们也没办法。”
“内衣代表‘有所企图’。”
“那还用问!没企图反而更可怕!”
我终于开始烦了,扔下姐姐开始在卖场逛起来。Godiva,Yoku Moku,Gramercy New York,BEL AMER,Morozoff——光彩绚丽的店铺连成一排。
凛子,诗月,朱音,还有伽耶。四个人要么是手工制作,要么是买了昂贵或是稀奇的品牌,送给我的巧克力都相当不错,而且多亏了她们四个,视频也赚到不少钱,回礼得有一定水平才行。
可是望着玻璃柜里摆放整齐的甜美宝石,我不禁觉得:
贵得要死。
名店的巧克力都是这个价格?一盒只放八个,价格却足够租一个小时录音棚——不对,这么换算也没意义。
“……送吉他弦之类的消耗品她们会不会更高兴啊……”
我嘟囔出真心想法,被后面追上来的姐姐听到了。
“都说过暂时先忘掉音乐的事啦。要是圣诞节她们还能接受,这次可是白色情人节。”
“可看了这个价格,怎么都会怀疑性价比。比如用同样的钱买乐器用品、专辑或者乐谱之类的。”
“我说啊,再怎么乐痴,晚饭的时候给你端一大碗吉他拨片让你吃,你怎么想?”
“……是我错了……”
我顿时垂头丧气。
“那,一共四个人,要有差别吗?”
“诶?”
“就是单独给中意的女生选份特别的。”
“不用不用,况且也没什么中不中意的。她们也是当人情——嗯,怎么说,就是友情巧克力的感觉,估计没把我当男的。”
姐姐听了瞪大眼睛盯着我。怎么了,我说什么让她生气了?
不久后她长叹一口气,嘀咕道:
“……我是真心觉得可怜。”
“为什么?人情巧克力也好友情巧克力也好我都收到了,已经够高兴,也不至于被同情——”
“没说你。”
“哦……”
姐姐的表情真的非常冷淡,我想继续追问,但又有点害怕,不敢深究。
“算了,尽量让你买够贵的,做好心理准备。四个人都送同样的东西,可以吧?”
“……嗯。”
“唔,这样的话。”
姐姐在众多顾客走来走去的过道正中间停了一会儿,环视整个卖场,不久后小声说:
“就选Hermé吧。”
她带我来到“Pierre Hermé Paris”店里。玻璃柜里是小巧的圆形点心,像五颜六色的扁平硬币一样依次排开。
“……马卡龙?”
“如果是自己,很少会买这个吧。”
的确,在便利店基本见不到,一看就觉得高档。
我一共买下四盒,每盒三个。就算这样还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但姐姐强烈推荐说“没有女生会讨厌马卡龙!”
既然能保证大家开心,就当是好事吧。
回家的电车里,每次看到我手上拎着的纸袋,姐姐好像都忍不住笑。有什么好笑的?我买高级点心一点也不协调是吗?
*
第二天早上,我在上课前拿着Country Ma'am来到隔壁一年六班。
“这个……呃,那个,之前收了巧克力,算是回礼吧。”
班里顿时热闹起来。
“诶村濑君给的?这些?人人有份?”
“可以收下吗?”
“没问题吧不会有人生气?”
“哇好舍不得吃我要珍藏一辈子!”还是早点吃吧不然会坏的。
“多亏之前送了巧克力呀,虽然是那种不起眼的。”
“来年送的时候会用心准备!”
别了吧——我回礼的时候也会更头疼,像今年这样就足够了——
拿着同样的东西去了八班,骚动进一步扩大。也不知道事情是在什么地方被人传歪,白色情人节回礼这点被彻底漏掉,只剩下我在给女生发点心这个消息到处扩散,结果大批二、三年级的学姐们都跑到一年级的教室来。
“听说能从村濑君那儿拿到饼干?”
“先到先得?”
“每人最多拿几个?”
“能带上签名吗!?”
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但好在开始上课铃声响起,结束混乱的事态,我才总算得救。
到了午休,我在小卖部买了面包后前往音乐准备室,发现凛子、诗月还有朱音三个人都已经到了。
“听说村濑君一大早就特别活跃。”
“真琴同学!你早上好像很辛苦,午饭就悠闲地吃吧。”
“小真琴也要茶吗?奶茶?”
三个人都显得坐立不安,好像有什么期待。小森老师不在,但她们擅自用了烧水壶,桌上按人数摆着杯子,散发出红茶的香气。嗯?我感到纳闷。以往我到准备室的时候,三个人都已经开始吃饭了,可今天却没人打开饭盒。
“午饭呢?不吃吗?”
听我发问,三个人难为情似地互相看看。
“被我上午吃掉了!”
“今天带的量比平常少。”
“有种甜点会从天而降的预感。”
嗯?哦哦——是这么回事啊。
看她们这么期待,心里有点紧张了。她们会喜欢吗?我忐忑不安地从包里拿出纸袋。
三个人脸色完全变了。
“……Hermé。”
“是Pierre Hermé Paris吗真琴同学!?”
“咦,Hermé的马卡龙!?”
我心里一惊。办了什么错事吗?
“你们怎么知道是马卡龙?”我还没从口袋里拿出来呢。
“提到Hermé肯定是马卡龙了吧。都不了解Hermé就买了?”
“啊,是吗?这家店的马卡龙很出名?”
是姐姐帮忙选的——这句话被我咽回肚子里。之前姐姐告诉我,说是自己选的能让她们更高兴,这忠告完全没错。
“看着感觉挺好吃的,就选了这个。”
“诶,诶,真的是马卡龙?我们三个都是吗?”
朱音兴奋地半站起身,两眼放光。她这么喜欢马卡龙吗。
“嗯。抱歉,给大家买了一样的东西。”
“真琴同学的马卡龙……也就是马可龙……”
诗月陶醉地嘟囔起莫名其妙的话。
“真没想到是马卡龙,让我做一下心理准备。”
连凛子都有点脸颊泛红。这反应在我看来也觉得意外。虽说听姐姐讲“没有女生会讨厌马卡龙”的时候还半信半疑来着。
“可以打开吗!?可以吃吧!?”
“哦哦,嗯。请吧。”
话说你们一开始不就这个打算吗?连茶都准备好了。
三个人像是商量好了一样同时拆开包装,打开盒子。凛子感到耀眼般眯起眼睛,诗月心醉神迷,朱音像幼儿园的小孩一样不安分地拍动双脚。连第一口都是三个人同时咬下。凛子细细咀嚼后闭上眼睛,感慨地吐出一口气,诗月捂住嘴角冒出眼泪来,朱音兴奋得眼看就要在屋子里兜起圈子,我只好抓住她的肩膀。
“……真琴同学,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一天……”
太夸张了吧?不就是点心吗?
“只有三个真是太好了。要是更多的话简直要感动到窒息。”
凛子也发颤地低喃,用茶润湿嘴唇。
“唉,真的可以这么幸福吗。虽然一口气吃光了,不过说不定分三天吃更好。”
朱音疼爱地抚摸空盒,把盖子盖上。
看她们这副模样,我实在是有点怕了。
“……呃,那个,你们高兴比什么都好,但没想到反应这么强烈,我有点吓到了……”
“我想也是。”凛子突然恢复平静。“因为想让你准确地体会这份感动,才相当夸张地表现了一下。”
“诶!?呃,那,那刚才是骗人的?”
“没骗人啦。是真的很开心!”朱音把拳头抵在我小臂上拧来拧去。“不过太开心了所以稍微加了点演技。”
“自我陶醉的感觉比想象中更舒畅……”诗月也害羞地笑了。“刚才是假哭,没事的,我很冷静。马卡龙同学送的真琴我会镇定地品尝。”
“话都说反了啊!”你真的冷静吗?
三个人端起茶杯喝着,感慨地谈论起来。
“真没想到竟然是马卡龙。”
“要说完全没期待马卡龙倒是骗人……”
“更何况三个人都是马卡龙喔,哎呀真吓了一跳。”
感觉今天已经把这辈子的“马卡龙”都听到耳朵里了。明明自己没吃,却感觉肚子饱饱的。
正要把Pierre Hermé Paris的纸袋收回包里,被朱音眼尖注意到了。
“给小伽耶的也是马卡龙?”
“啊……嗯。”
我低头看看纸袋里剩下的最后一盒点头,接着莫名感到窘迫,迅速把纸袋按进包里。
“打算放学后去伽耶的学校给她。其实本打算今天安排排练的,但录音棚已经被约满,没有空位置。”
嘴上解释着,我忽然感觉像是在跟三个人找借口。
借口?什么借口?把回礼送到伽耶的学校这事又没骗人。
这时,三个人脸上浮现出难以用语言形容的表情,看起来像是笑意、无奈或是为难,却又哪种都不是。
“哦?直接送到伽耶手上。”
“弱点有时也会变成优势啊,失算了。”
“早知这样,说什么也要租一次其他录音棚,强行安排排练啦。”
——嗯?怎么回事?
思考片刻后我有了头绪。原来大家都想见伽耶吗,毕竟那么疼爱她。
“……要不大家一起去?”
听我开口,刚才难以形容的表情向“焦躁”和“困惑”的方向转移了五毫米左右。为啥?说不定我脸上也是同样的表情。真是莫名其妙。
很快,凛子用她常有的那种装模作样的动作叹了口气,然后低声说:
“村濑君啊,我们非常喜欢伽耶。”
“……嗯?……嗯。”
这我倒非常清楚。
“所以在任何方面都想和伽耶成为互相对等的朋友。但认识伽耶还不到半年,学校也不一样。只有伽耶起步晚了一圈。”
“晚了——是指什么?”
“是说唯独伽耶同学劣势太大。”
“这次就让着她,所以小真琴你自己去。得让她见识到前辈的从容!”
“完全不懂你们在说什么,给我解释一下啊!”
“要是给村濑君解释清楚,那实在是让步太多,我们反而变成劣势要输了,所以不行。”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
这时门被打开,小森老师走进来。
“抱歉抱歉工作拖到现在!大家已经吃完饭了?噢,噢,噢?好像在吃好东西!”
发现桌上的马卡龙盒子,老师两眼放光。
“这是村濑君的白色情人节礼物?竟然是Hermé,可以啊。果然我当时也该送一份巧克力。”
“绝对不行,那是犯罪,请老师去谈成年人的恋爱。”
“音乐大学的指挥专业完全没机会认识男生!本来学校里男女比例就相差悬殊,再加上按照受欢迎和不受欢迎的专业差别特别明显,啊,话说起来就长了我也想要杯茶,然后男生就算长相普通,只要演奏水平够好那简直——”
接着小森老师讲起音乐大学里的恋爱故事,话题转移到她在情人节和白色情人节等等闻者落泪的体验,我的疑问也就此不了了之。
*
伽耶上的完全中学位于表参道的一等地区。
在校门外简单打量,便能看到宽敞气派的校园和造型优雅的校舍。穿过大门来到人行路的学生们身穿别致的校服,每个人都隐约散发出华美的气质,与街头极其时髦的气氛十分相称。
我和伽耶约好在咖啡店里见面,从店里能看到路对面的校门。
“学长,抱歉我来晚了!”
等到太阳已经西斜了不少时,一个身穿深色水手服的身影跑进店里。是伽耶。她找到我后径直靠近,用力一低头,然后在桌子对面坐下。
“补习拖到现在……学年末的考试,我理科和公民考得特别惨。”
“咦,补习?学年末考试?入学考试不是已经结束了?”
“我们是初高中一体的,只有我考到外面去,其他人都直升高中部。”
“哦哦,这样啊……咦?那伽耶你不是不用考吗?”
“考到外面去就偷懒不是也不太好吗,而且反正是复习高中范围的内容,也不算白费功夫。”
她积极的心态简直耀眼。
“我现在就对升入高中期待得不行,校服已经买了!之前试着穿了一下,怎么样?”
伽耶说着探过身子,给我看手机屏幕。
上面是她穿我们高中校服的自拍。熟悉的服装和熟悉的面孔组合起来,却莫名显得新鲜。
“我现在的学校也只有校服设计得不错,我挺喜欢。一想要到最后了就有点舍不得。不过高中校服也非常可爱对吧!”
这时我忽然想到什么问道:
“毕业典礼已经结束了吗?记得初中一般是这段时期办。”
伽耶的笑脸蒙上阴云。
“……初中不办毕业典礼。因为是完全中学,只有结业式。发完通知表之后讲讲春假的注意事项就结束了。”
她说着锁上手机屏幕,放回包里。
“啊……这样……抱歉。”
“不,没事的。”
伽耶勉强挤出笑容,似乎已经看淡了。
“反正我对这学校没什么留恋,而且也没有朋友。”
这时店员过来,伽耶点了冰茶。眼看要变尴尬的气氛正好恢复,于是我从包里拿出纸袋。
“这个,是巧克力的回礼……”
我打探着她的表情递出盒子。伽耶见了睁圆眼睛。
“诶,Hermé?是马卡龙吗!?”
难不成Pierre Herm的马卡龙在女生之间属于什么基础修养?
“真,真,真的可以吗?我这种人竟然收下马卡龙?”
“什么‘我这种人’,别这么说自己……”
“可是可是,如果我收下马卡龙,凛子学姐和诗月学姐还有朱音学姐不会在意吗。”
“在意什么?和前辈后辈之类的没关系吧?话说大家都是马卡龙啊。”
“大家——”
伽耶的脸颊染上朱红色。
“也,也是呀。……毕竟是村濑学长。对不起,呃,是我判断得太仓促了。”
什么判断仓促?怎么感觉今天所有人都怪怪的。难道马卡龙里加了这种成分?
伽耶把装着马卡龙的小盒子紧紧抱在胸口,轻声说:
“谢谢,我真的很开心。”
之后我们聊了聊去录音棚排练的日程安排,之后事情也办完了,于是我起身打算结账离开咖啡店,这时伽耶突然大声说:
“呃,那个,学长!……今天……已经没什么事,要回家了吧,都过五点了……”
“……要是有什么事倒是能陪你。”
“诶,可是,马上要到晚饭时间了呀。”
“今天我父母都不在家。白色情人节这日子他们两个去外面吃。”
伽耶听了睁大眼睛,然后屏住呼吸,半站起身子,用力咽了口唾沫后鼓起干劲说:
“那,那!要不要再到我家坐坐!?”
我是第二次到访位于涉谷区松涛的志贺崎家宅邸。
“今天我家父母也都因为工作出门了。”
在半路听到伽耶说这话,我吃了一惊。
知道不会和那个具有强大吸引力的志贺崎京平再会,我心里松了口气,同时也有些遗憾。
“诶,等,等下,那就只有伽耶你自己?”
单独和一个女生待在她家?这,真的好吗?我正感到不安,伽耶慌忙说:
“呃,那个,姐姐会过来。今天是她教我做饭的日子。然后就想干脆找人来试吃。”
“伽耶的姐姐——就是……”
伽耶的父亲、志贺崎京平拥有“歌谣界王子”这一绰号,年轻时容貌俊美,和诸多知名女性传出过绯闻。现在的妻子是第三任。伽耶有同父异母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
“志贺崎——不对,是泷田琉璃子,对吧?那个女演员。”
“是的。不过最近已经完全成了研究料理的专家。”
在我意识里,对志贺崎琉璃子的印象还停留在连续剧的女主角上,但据伽耶所说,自从她结婚改姓泷田后,出演电视剧的频率大幅减少,拍戏的工作主要转移到电影方面。最近上电视时几乎都是综艺或者料理节目,听说在埼玉当地还有一个节目以她冠名。
“她差不多每个月来家里做一次饭,真的非常好吃,后来就拜托教我做饭。我很憧憬她。”
这说法怎么听都不像是对姐姐的态度。可能是因为年龄差距大,母亲也不一样。如果几乎没在同一个家里生活过,那姐妹的感觉估计很淡。
“呃,我会不会碍事?不会给你姐姐添麻烦吗?”
“完全不会!琉璃子小姐也想见一见学长。”
想见我?这实在是不可能吧。伽耶是怎么和她说我的?
嘴上聊着,我们已经走进高级住宅区,来到位于坡道中途的大宅子。
“我回来了。”
伽耶穿过玄关朝里面大声说着,让我也进屋。
宽敞的厨房里,有一名高个子女性戴着褐色的围裙。
“伽耶你回来啦。”她说着朝这边转头。“知道味醂放在哪里吗?有段时间没来,不记得了。随便乱翻我怕兰子小姐生气。”
这时,她注意到我跟在伽耶背后。
以前我也和很多活跃在娱乐圈的华丽女性见过面,但她在其中格外突出。挽起袖子的长袖衬衫配牛仔裤,再加上朴素的围裙,明明是极其普通的居家打扮,她浑身上下却充满凶暴的魅力,彻底吸引周围所有人的视线和兴趣。年龄一样是让人看不透,但估计在三十五岁上下,看起来和伽耶的母亲黛兰子差不太多,但那个人相对于年龄而言外表也太年轻了。
“啊,是男友君?带过来了?对啊,今天是白色情人节嘛。”
泷田琉璃子破颜一笑,凑到我跟前。
“初次见面!父亲和兰子小姐都一个劲讲男友君的事呀,听得我也想见一见了。今天运气真好。慢慢坐啊,吃过饭再走对吧?”
“诶,啊,是,是的。”
明明初次见面却毫不见外,我连纠正不是男友的机会都没有。
“这位是我的姐姐,琉璃子小姐。”伽耶难为情地介绍说。“这位是我乐队的队长村濑真琴。今年春天起就是同一所高中的学长。”
“对了对了,伽耶你考试通过了呀!恭喜,庆祝等到下次再说可以吗?”
“啊,好的,非常感谢。”
“那男友君,坐那边等一会儿行吗?再过半个小时左右就做好了。”
每当琉璃子小姐说一次“男友”,伽耶都红着脸扭扭捏捏。她凑到我身边小声说:
“抱歉,学长,呃,我也去做饭。马上给你拿杯茶来,请坐在桌旁等一下。”
“啊,嗯。”
刚才一直被琉璃子小姐的兴奋劲压得开不了口,能独自待在餐桌旁实在是得救了,总算有机会喘口气。
隔着柜台,我望着厨房里忙碌的姐妹。
或许是因为母亲不同,两人不怎么像,虽说面容中都能看到父亲志贺崎京平的影子,但伽耶继承的是其中的甜美,而琉璃子小姐则是威严,血缘的联系真是不可思议。
三十分钟后,饭菜被摆上餐桌。今天好像没有佣人,把盘子端过来的也是伽耶和琉璃子两人。不知该不该说意外,都是纯日式菜品。鸡肉炖根菜,拌油菜花,竹笋蒸饭,粕汁,盐烤鰆鱼。
吃之前,琉璃子拿手机拍下整张餐桌。
“一半是伽耶你做的,我可以发到Instagram上吗?”
“啊,好的,没问题。”
伽耶答着摘下桃红色围裙,在我旁边坐下,琉璃子小姐坐在餐桌对面。之前和伽耶父母四个人面谈时也是同样的位置,我莫名感到紧张。
可一旦吃起饭,紧张的心情便消失得一干二净。因为实在是太好吃了。
“好厉害……原来可以做得这么好吃……”
表面上都是非常普通的家常菜,我禁不住老实地感叹起来。
“伽耶你听到了吧!太好了。”
“不,我只是在旁边帮忙——”
“哪有的事,真的进步了,下次自己给男友君做一次饭怎么样?”
感觉是个纠正的好机会,于是我清清嗓子,放下碗筷。
“那个,我——不是男友……”
总觉得声音越来越没底气。伽耶在旁边难为情地缩起脖子,琉璃子小姐睁圆眼睛。
“咦?可是按父亲的说法……”
她说着来回看了我和伽耶好几次。
“听那口气,好像将来变成一家人已经只是时间问题。”
“不不不完全没那回事。”
京平先生,你到处宣扬些什么啊。这关系到你宝贝女儿的名誉吧?
“啊,难不成是指工作?志贺崎家族之类的。有时候是这么称呼事务所的归属。要加入我们事务所吧?”
“不不也没这回事。”
“咦,父亲说的时候很起劲啊。算了,他以前就是这性格。”
尽管眼下的对话让人非常为难,琉璃子小姐的笑声依然非常令人愉快。
这时身旁的伽耶小心翼翼地开口:
“不过,学长在给乐队找经纪人吧?”
“诶?啊,嗯。你听谁说的?”
“朱音学姐说过。”
一直被朱音挂在心上啊,得早点想办法解决才行。
“感觉加入我家的事务所也是个选择……”
伽耶小心翼翼地说道,眼神朝上看着我。我眨了眨眼睛。
“……你不是说,不想再依靠父亲的关系吗。”
伽耶一下子脸红了。
“这……可是,不是学长告诉我的吗,能利用的东西就该尽情利用!”
这倒没错。
琉璃子小姐微笑着望着我们说:
“感觉我们事务所相当不错。像白石小姐那么能干,都想让她来当我的经纪人了。不过呢,无论如何都会带上志贺崎一派的记号。你们也看到了,父亲他个性太鲜明,难保不会反过来变成为你们的枷锁,所以再认真考虑一下比较好。”
不过如果愿意加入我是很高兴啦,她带着迷人的笑容补充道。无法否认,我心里的确产生剧烈动摇。
“而且也方便把我其他工作放在一起调整时间。”
伽耶也打探着我的表情说道。
可是,加入艺人事务所吗。
怎么都觉得是其他人的人生,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朱音,凛子还有诗月与伽耶属于同一家事务所,从事艺人的工作,那副情景能轻易浮现在脑海。大家穿着同样的校服,放学后直接前往工作室,拍摄、接受采访、与制作人及唱片公司的人一起开会,等等。但要把我也加进去,就没法顺利想象。幻想外裹着一层透明的厚膜,毫不留情地将我与梦境般的世界隔开。
见我默不做声,琉璃子小姐更明快地开口:
“抱歉抱歉,吃饭的时候不该提这事!聊点更有意思的吧。情人节的巧克力怎么样?”
“……啊,非常好吃。说起来是您教伽耶做的。”
“对对,伽耶说什么都要学。其实做饭和做点心完全是两回事,我也做不出太厉害的东西。但伽耶说是绝对不能输。”
“琉璃子小姐!”
伽耶红着脸站起身,两手一阵乱晃,然后转向我解,声音都变了调:
“那个,是和学姐们比谁准备的巧克力更厉害,然后就觉得不想输,当时是这种比试,呃——”
“哦哦,嗯,这么一说你们还弄得像品评会一样来着。”
“赢了吗?”琉璃子小姐问道,语气明显是觉得有意思。“果然还是心形更好?用上覆盆子之类的。”
“呜呜,这,要是学长喜欢的话也可以……”
伽耶嘀咕的声音越来越小。
接着,对话不出所料提到白色情人节,知道我的回礼是马卡龙时,琉璃子小姐非常兴奋。
“这样啊,马卡龙吗,还请你来到家里。看来我没白帮忙。”
“……是的。真的,非常非常感谢。”
伽耶又一次红了脸,低着头说道。
吃过晚饭后,琉璃子小姐站起身。
“那,我差不多该走了。”
“咦,这么早吗?”
伽耶一脸不舍。
“一直待在这儿还打扰你们,而且明天一早要去长野录节目,得回去做准备了。”
琉璃子朝我瞄了一眼。
“男友君,冰箱里还有甜点,再多坐一会儿啊,之后帮伽耶洗洗碗。”
“啊,好的。……今天非常感谢您。”
我们到门口送琉璃子小姐离开。
门关上以后,周围仿佛突然倒回两周前,冬天的气氛更浓了几分。从走廊回到客厅时,总觉得宅邸内格外空旷。
结果直到最后她还是叫我男友君……
“啊,那收拾桌子吧。”
把撤下来的餐具放进洗碗机,然后从冰箱拿出蛋糕摆在桌上。伽耶泡好了咖啡。
“今天多谢款待。真的非常好吃。”
“哪,哪里,我才要道谢,硬是请学长过来。”
总觉得对话有些拘谨。仔细想想看,现在是在女生家里两人独处,没问题吗?记得她父母是因为工作不回来。
“……那个”
“——那个!”
开口的时间也撞到一起,两人都一阵畏缩。我们在干什么啊。
“你说。”
“啊,学长先说吧。”
“……啊,嗯……就是事务所的事。”
伽耶一下子僵住了。
“很高兴你也在帮忙考虑,但总觉得,艺人的事务所果然不太合适吧。我们还是高中生,最好能从个人层面去找到谁能放我们随心所欲地玩音乐,同时又愿意在各种方面关照我们。”
“……是——这样吗。……也对啊。我也……差不多该和白石小姐商量今后的事情了。也不能一直待在爸爸的事务所,还是和学长一起——”
“啊,关于这件事,我觉得你继续留在现在的事务所更好。”
听了我的话,伽耶睁大眼睛,嘴唇颤抖。
“为,为什么?……呃,那个,因为我不是正式成员……?”
“啊抱歉,不是不是。”
见伽耶就快哭出来,我慌忙解释:
“不是说要排挤你,真的抱歉,呃,要说原因。”
连我自己也没整理好想说的内容,于是先喘了口气,停顿片刻,在心里思考。
从产生这个想法的契机开始,按顺序讲是最好的吧。
“……电影,我看了。就是你出场的那部。”
“诶?”
那双已经湿润的大眼睛里闪过吃惊之色。
“在Amazon Prime上看到了,就好奇伽耶你演的是怎样的角色。本来对电影本身没多大兴趣,只不过想看下你出场的镜头。结果看的时候完全没注意到你,明明出场还挺频繁的,直到那个被诅咒死的镜头才总算发现。”
“毕竟……是配角,目的是衬托诅咒的恐怖。”
“嗯,所以才觉得很厉害。”
我用喝下的一小口咖啡洗刷舌头粗糙的表面,然后继续说:
“在屏幕上的不是志贺崎伽耶,而是不知道名字的女孩,完美地演到死去。当时就感觉你的演技到家了。”
“是,是吗?”
伽耶不知所措地摆弄着发梢,视线飘忽不定。在音乐方面明明充满自信,看来是还不习惯被人夸奖演技。
“听学长这么说,我倒是很开心。”
“然后我想到了,伽耶,虽然你说已经不想再做拍戏的工作,但其实心里还想继续做演员吧。”
伽耶绷紧嘴唇,凝视我的脸。
“刚才你也说憧憬琉璃子小姐。如果不是讨厌演戏这种工作本身,而是单纯心烦靠父亲找的关系一类事情,那也不至于勉强自己放弃。”
一时间,伽耶低着头一言不发。
沉默漫长得让我心生不安。难不成完全是误会,让她生气了?
“……学长……”
她的低喃声滑落到桌上。
“明明连这种事都能看透,为什么……”
“……诶?”
伽耶摇摇头,朝上看过来,眼眸仍然像水底般幽深。
“……可是,如果兼顾音乐和拍戏,两边都要半途而废。本来作为演员的水平还完全不熟练。”
“也未必,像诗月可是干劲十足地打算在鼓和花道两方面都登峰造极。现在还没上高中,不用这么早就限制自己的可能性。你看,像我就已经很了解自己,除了音乐没有其他长处了,但伽耶还有演戏的才能,现在放弃很可惜啊。如果演员的工作你也喜欢,继续留在现在的事务所更好吧。”
“是——这样吗。”
伽耶朝上看过来的眼神中,困惑已经几乎消失。
“是呀……今后还有各种各样的可能呢。”
我松了口气,点点头。
她正处于十几岁的正中间,脚下各个方向的道路依然畅通,通向尚不知会是什么颜色的未来。
“说不定!将来根本不是做什么艺人方面的工作,而是成为妻子呢!?”
“啥?”
听到伽耶红着脸突然说出这话,我忍不住叫道。
“我觉得自己还有做妻子的才能!学长怎么想,刚才吃了我做的饭吧?”
她猛地把脸凑过来,可是就算这么问,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诶……?不是,饭确实非常好吃。但妻子和工作不冲突吧,而且也不是说非要妻子做饭。像我家是老爸做饭更好吃,厨房的事都是他管。”
“难道说学长也会做饭吗!?”
“啊,嗯,会一点。因为父母经常不在家。”
伽耶不停逼近,我只得一边回答一边拖着椅子挪动,尽量和她拉开距离。
“那以后不用练得更好了!今后我会更熟练的!”
为什么因为这个较劲?和我比有什么用啊?
回到家时已经超过八点。
餐桌上有个打开的外卖披萨空盒,还摆着三个空啤酒罐。
“白色情人节怎么样?”
听姐姐带着几分酒意笑吟吟地发问,我只应了句:“嗯,哎,大家都很高兴。谢了。”便把她赶到一边,走向浴室。
父母好像还没回家。反正那两个人一有借口就跑出去喝酒,有时候还错过末班电车。
冲过澡,我缩回自己的屋子。
在椅子上坐下的瞬间,一阵强烈的疲惫感爬上肩头。
明明没做什么大事——去学校,分发Country Ma'am,送出马卡龙,前往涉谷,受伽耶款待吃晚饭——就只有这些,却累得要命。为什么啊?
能让大家开心倒是好事,但事到如今我开始在意她们对马卡龙的反应不对劲。是有什么说法吗?
我忽然想到什么,打开电脑,搜索“马卡龙 白色情人节 含义”。
在搜到的结果里选一个打开,我愣住了。
“马卡龙的含义是‘你对我是特别的’。”
我差点发出怪声。诶,真的?看了下其他搜索结果,最后摆在我面前的全都是同样的描述。看来这已经是全国公认的看法。
我瘫倒在床上。
难怪大家的反应都那么怪……送给每个人的都是马卡龙……
接着我想起一件事,忍不住跳了起来。不是老姐选的马卡龙吗!这么一说,让我买了之后她还在那儿笑,是故意的吧!?
本想去抱怨几句,可回到客厅发现姐姐已经醉倒在沙发上,懒散地睡着了。我有气也没处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