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6 依然无法毕业的人

  “编曲小真琴没做?”

  “真琴同学竟然没拿出编曲方案……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

  “村濑君,撞到脑袋了?能想起自己的名字和年龄不?”

  “原来学长也有对音乐疏忽的时候啊……”

  大家一同表示担心。

  这天我们来到“Moon Echo”排练,伽耶的毕业演出就在下周。贝斯交给伽耶,我负责弹节奏吉他,可直到排练当天都完全没想好新歌的节奏吉他怎么弹,几乎是两手空空来到录音棚。至于由伽耶主唱的毕业歌,连一句也没写出来,完全没有成果。

  “呃,嗯,抱歉,一直没什么思路。”

  排练刚开始十五分钟,我就说去休息,马上逃出录音棚。

  在厕所,我拿出手机确认。

  发给华园老师的消息——依然是未读状态。

  由于一直担心,音乐的事完全做不下去——我不想这么说,好像把原因怪到其他人身上一样,实际上单纯是我偷懒罢了。

  回过神来,发现每隔十五分钟就看一次LINE。

  打开和“Misao”的聊天窗口,看到内容没有任何变化,再叹一口气关上,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徒劳地耗费时间。

  仔细想想,我的音乐总有华园老师来听。我还不是Musa男的时候,那个人就已经是听众,即便后来她住院也没有变化。等到见不到面,音乐便是唯一的联系——

  而这一联系,是如此纤细又脆弱。

  一动不动地注视变暗的液晶屏幕,上面映出自己的脸,灰色的自己也从对面注视过来。

  不就是短短几天没看消息吗?为什么想得这么严重?

  发问后,镜像中的自己也同样发问,却得不到回答。

  我把手机塞进口袋,站起身来。

  总之,不能再浪费宝贵的排练时间。

  我回到屋子,和大家道歉后重新把吉他挂在肩上。描摹和弦,倚靠手上习惯的动作,在朱音充满歌意的独奏与凛子令人目不暇接的经过句之间填补缝隙,细心调和。

  可怕的是乐团的成员们个个技术精湛,哪怕我是这个样子,演奏也能成型。而我依然心思朦胧,被周围的节拍吞没。

  排练结束后,我们直接在录音棚的大厅开了反省会。以往开会是去麦当劳,但这天黑川小姐说“我想商量下周的事,你们留一下”。

  “中药怎么样?不过得找到符合真琴同学体质的药才行。”

  “不是说乐痴无药可救吗,比起药,针灸如何?”

  “要治乐痴这毛病?治好的话小真琴存在的意义不会消失?”

  “那个,如果只治好‘痴’的部分,剩下的不就都是学长优秀的地方了吗?”

  四个人依然在担心,结果我继续遭受集中攻击。她们说得毫无顾忌,连伽耶都受到熏陶,嘴上毫不留情,但我没力气回应,只能“嗯……”地嘟囔着应声。

  “竟然连吐槽都没了!真琴同学!我真开始担心了。”

  “诗月你刚才是假装关心?我可是一直认真的。”

  “凛子同学!这么说好狡猾!我,我也是真心的,而且是从一开始,从真琴同学出生的时候!”

  “从出生就开始关心,所以小诗是小真琴的妈妈?”

  “诶?这……如果是母子关系,伦理问题很难处理……但能和真琴同学变成一家人所以也不是不行。”

  “伦理是怎么回事?学长和学姐?呃,一家人?”

  “伽耶你听不懂也没关系,理解不了说明你很正常。”我插嘴道。对话实在太荒唐,让我稍稍冷静了一些。

  “呃,抱歉让大家担心。只不过是最近太忙,没事的。”

  谎话会不会被看穿啊,我暗自捏了把汗。

  “最近在找经纪人,而且学年末的考试成绩有点差,各种事情堆在一起,嗯,不过不用担心。”

  “诶,小真琴没考好?不及格?”

  “要是不及格,这时候可没法来排练吧。”

  “也是。不过我是差点不及格啦。”

  “我也是,数学和以往一样危险。”诗月道。

  “我还以为自己所有科目都考砸了,没想到语文数学和英语这三科成绩还不错。可能准备入学考试也有复习的效果。”

  “诶,小伽耶明明已经有入学考试了,还要参加定期考试吗?简直是地狱!”

  “已经考上高中,也不用在意成绩报告单了吧?明明可以不参加。”

  “那样好像逃跑一样,我不喜欢。”

  “伽耶同学的这份自尊心真的好棒。”

  幸好话题转移到考试上,我暗自松了口气。

  这时黑川小姐过来了。

  “啊,排练结束了吗。地下的工程基本结束了,去看看吧。感受下舞台之类的。”

  我们跟着她走向电梯。

  “电梯变得好宽敞!”

  朱音一看到便发出感叹。里面的确变宽敞了。以前站四个人就相当挤,现在是乐队五个人加黑川小姐,其中三个还背着琴盒,周围仍有转身的空间。

  “门也改大了不少。”

  黑川小姐得意地说着,按下关门按钮。

  “以前太窄了,搬器材的时候特别费事,周围一直有意见。不过升降井本身没法扩大,纵深和原来差不多。”

  来到地下一楼,走出电梯,便看到狭窄的走廊里杂乱地放着水桶、成捆的缆线还有从音乐厅暂时搬出来的照明器具。我们小心地走向演出场地,免得脚下碰到什么。

  “啊,台阶变成斜坡了!之前经常害怕在这儿绊倒呢。”

  诗月最先走进去,看着脚下说道。

  “调音(PA)室到高处去了。是不是宽敞了一点?”

  “舞台好像几乎没变。”

  “是呀。感觉像是宽敞了,但估计是因为器材被搬了出去,其实面积没变吧。”

  “你们期待这个也没用。”黑川小姐说着苦笑。“光是改装电梯和入口周围就已经用光了预算。不过还找了清洁工人,到处变干净了对吧?”

  “诶,休息室的墙也清理了?”朱音问。

  “放心吧,那儿还和原来一样。”

  在休息室露出水泥的墙上,来演出的人留下签名已经成为惯例,那里密密麻麻地记录着“Moon Echo”过往的历史。有时会意外在自己的名字旁发现名人,据说是出演者的一项乐趣。

  包括这些方面在内都没有太大变化,算不上好或不好,这便是改装后给我的印象。可能这次最优先改善的是安全因素。

  “音响类的工程还没结束,今天不能彩排,定在什么时候?当天早点来?”

  “啊——那个——”

  我说着看了眼伽耶。

  “当天要去接伽耶,时间应该不够彩排。就选周日到周三的什么时候。”

  “星期天的话,我要练花道。”

  “抱歉,周三我已经安排了摄影工作——”

  大家纷纷拿出手机确认日程。我们乐队原本就不容易调整时间,再加上伽耶就更是如此。

  “要不把黑川小姐也加进LINE群里吧,共享下日程表。”

  “实在不好意思让她做到那个份上……”

  “但感觉今后预约录音棚能更方便。”

  望着我们几人讨论,黑川小姐嘟囔了一句:

  “……听说你们在找经纪人,找到了吗?”

  “不,还没。”

  “要不我来?”

  听到这话,全员都朝她看去。就连在墙边处理布线的员工都停下手上的事情,转过头来。

  “各种事都很方便吧?既然排练和演出都在我这儿,可以统一管理日程,而且能给你们优先预留房间。”

  “这……确实方便,可是,黑川小姐你不是还有录音棚的事要忙吗?”

  她听了耸耸肩。

  “我觉得差不多该离开接待的柜台了,本来就是凭兴趣做的。而且老板一直在店里转来转去,员工不也觉得拘谨吗。”

  这倒是有道理。

  她翘起嘴角,有点难为情地继续说:

  “‘黑死蝶’的事情已经解决,总觉得——手上的工作也该告一段落,开始做点新的事情。我打算开一家支援独立音乐人的公司。”

  “哇!好棒!”朱音兴奋地说道。

  “可以协助乐手在音乐网站上架作品,和媒体牵线搭桥,承包视频编辑,另外手里有场地是个强项,可以办活动什么的。”

  “好棒好棒!绝对有帮助!”

  “然后,成立的时候想拿你们宣传。”

  她说得真够直白。

  “之前一直随便使唤小真,然后把录音棚免费借你们用,但感觉差不多该算得清楚点了。条件之后再细谈。怎么样,愿不愿意交给我?”

  起初是朱音满脸期待地朝我看过来。接着是凛子,眼神里写着“你来决定”。诗月有些不安地来回看着我和黑川小姐。最后是伽耶,犹豫的眼神从黑川小姐移到我身上。

  “……我觉得可以。……大家怎么看?”

  回答脱口而出,顺畅得连我自己都吃惊。

  “赞成!”朱音道。

  “既然村濑君同意那就这样。”

  “如果是黑川小姐——我觉得值得信赖。”诗月道。

  最后是伽耶怯生生地低下说:

  “……请,请多关照了。”

  一阵凉飕飕的安心感从心脏一带渗出来,扩散到手脚的指尖。后来仔细想想,黑川小姐的确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给出的条件也是求之不得。但这个时候,我只是一门心思想把自己肩上的负担多卸下一点,觉得每少一件必须做的事情,心里也能多一分从容来思考音乐。当时我心里只有这一个想法。

  *

  和黑川小姐签的经纪人合同里面,条款对我们来说相当划算。考虑到账面的处理,每月要付一定数额的报酬,但也商定每年可以优先使用录音棚和演出场地的次数,实质上相当于她免费给我们做经纪人。

  对我来说,最难得的是可以拜托她做视频。以前黑川小姐让我白干活给她做过录音棚的介绍视频,但考虑要有效利用人力,以后打算交给专业人士。而且视频制作的价格很合适,对个人而言也算帮了大忙。我喜欢作曲,但对做视频没多大兴趣,能交给别人是再好不过。

  眼下,是把重担逐一转交给她。

  邮件也改由黑川小姐管理。我把PNO的视频频道上显示的联系邮箱改成黑川小姐创建的地址。这样,工作方面那些麻烦的要约也会有黑川小姐先帮忙查看。

  接着,我选中那些积攒至今仍没开封的邮件,几乎不确认内容便全转发给她。

  做完这些,我趴在床上。

  身上没有一点活动的力气,也没有食欲。晚饭几乎什么也没吃,也提不起劲听什么音乐。不对劲。明明身体和精神都已经变轻松才对。

  为了能好好用自己的双脚前进,或许一定程度的重量也是必要的。听说在重力微弱的月球表面没法正常迈步。

  ……不想考虑华园老师的事,结果很无所谓的想象中出现了自己软绵绵的模样。

  手机震动起来。是黑川小姐打来的电话。

  “有两封要约邮件看着很重要,内容你看了吗?”

  “诶?……呃,抱歉,我没看就转发了。”

  “有一封是响子·克什米尔发来的,另一封是洼井拓斗。”

  我从床上滚了下来。

  用电脑查看黑川小姐重新转发来的邮件。的确,是那两个人。两封邮件的内容都是委托工作,文体郑重。

  拓斗先生说是要出专辑,让我给他写首歌。响子小姐也一样是想委托我作曲,她认识的制作人在找人给某个组合写新歌,正发愁人选,给对方听了PNO以后反响很好,于是问我要不要去谈谈。

  “这两封邮件不是对乐队,而是想委托小真你个人,怎么说?自己处理?还是也给我管?”

  “……啊,我想想……这部分也可以麻烦你吗?”

  “那,怎么办?要接受吗?两边都是专业人士的委托,你可真不简单。不过实在是都没法立刻决定吧,总之先问问情况?”

  于是,我决定让黑川小姐回复说听过条件再决定。

  不过拓斗先生和响子小姐都不是陌生人,突然只通过经纪人沟通有些见外,于是我也发信回复。

  感谢您来信。收到委托我非常高兴,真是太意外了。现在还没法立刻决定,请让我考虑一下。此外我们已经拜托“Moon Echo”的黑川小姐做经纪人,今后的联络会通过她——

  发完邮件,我又回到床上,用脸抵住枕头。

  如果是因为重量消失才没法顺利行走,或许只需要再堆上别的包袱。强行把自己压在地表,免得身体在空虚中漂浮。

  对了,还没回复柿崎先生。活动尽量参加吧。很快就是春假,日常生活的时间全部用在乐队上,用音乐把脑子塞满好了,免得考虑多余的事情。我嘟囔着闭上眼睛。

  *

  我和拓斗先生约好在咖啡店见面,位置在离我们高中最近的车站前面。这是对方体贴的考虑。

  除拓斗先生以外,他的代理人新岛先生也一同过来,此外一起开会的还有三名我不认识的西装男性。新岛先生多少带着主持会议的感觉,向我介绍那三名大叔。

  可是,就算听他罗列公司名和职务,我也完全不懂。三个面相非常友好的人递来名片,但我果然还是完全摸不清他们在做怎样的工作,又是以怎样的角色参加这次会议。一个是唱片公司的人,头衔是营销部部长。一个是舞台类的娱乐活动策划公司,但那行头衔名称我根本就没能理解。最后一个人在视频网站公司里地位相当高。他们为什么会来?

  昨晚黑川小姐问过“我也一起去?”但我拒绝她的建议,独自过来了。理由是死要面子。怎么说呢,是不想让拓斗先生觉得我没有大人陪着就谈不了工作。

  但是!他这不也带新岛先生一起来的吗!

  早知道就不这么无聊地死要面子了,我后悔不已。

  “要拜托村濑老师写的只有一首吗?要不干脆加到三首左右?”

  “只拜托作曲吗?之前那首反响非常好,也要加到专辑里对吧?那录音也请老师来?”

  “老师愿意在MV里出场吗?”

  三个大叔兴奋地围着我七嘴八舌,而拓斗先生一脸提不起劲地沉默不语,只有新岛先生帮我解围。

  “还没决定要写,而且村濑先生还有学校的事要忙。首先是一起交流想法。”

  没错,还没有决定写不写。收到委托的确高兴,但实在担心现在的自己能不能做到。我抬起视线,打探桌子对面的几张面孔,忐忑不安地向唱片公司的人问:

  “呃……请问您是制作人吗?”

  “诶?我?不不我是负责营销。A&R的负责人还没定下来——或者说等洼井先生构想成型之后再定,哎,这次和通常相反,是定下出口以后再决定最合适的入口。”

  完全听不懂他在讲什么,好像有不少业界专用的词。

  “是自己制作。所有曲子都是我来。”

  拓斗先生终于开口。

  “哦……之前不是说自己一个人做不了音乐……”

  “一直拿做不到当理由,不是一辈子都做不到吗?”

  嗯,您说的没错。

  “没办法吧,也只能这么干。现在整个日本,只有一个人让我觉得能把制作交给他。”

  “找到一个了吗?是谁啊?”

  那不是只要交给那个人——

  “就你啊,想什么呢,傻不傻?”

  我眨了眨眼睛,花了几秒才理解他的意思。

  “诶?啊,呃……”

  “但你还是个小屁孩,制作整张专辑的时间和经验都不够吧?赶紧给我变老。”

  他说话还是这么不讲道理。

  “然后说到这次计划,”视频网站公司的人劲头十足地讲了起来。“说白了就是要做大型MV,相当于一整部电影,在里面巨细无遗地展现洼井拓斗无人能及的才能,把音乐、影像还有舞蹈全都加进去。对,就像迈克尔·杰克逊的《月球漫步者(Moonwalker)》再少一些故事性那种感觉——啊啊抱歉,年轻人可能不熟悉吧。”

  “然后舞台方面也来合作,以音乐剧的形式演同样的东西。”

  舞台策划公司的人也两眼放光地加入对话。

  “这可是大型计划。通过不久前发布的新歌——就是和老师共同创作的那首,洼井先生一下子吸引了大众的注意力,正所谓趁热打铁。”

  我已经感觉意识模糊了。

  朝拓斗先生的表情打探,发现他一脸不爽。不过如果这个人真的发火,可能光是碰到他的视线就要被烫伤,所以现在心情好像没那么差。这样一来——说明这次不只是周围擅自吹捧,他本人也有兴趣。

  如果是作为一介听众,倒是很期待这种计划……

  “要是单纯写首歌,不是和你平时干的事没区别?很快就能写出来是吧。”

  拓斗先生语气蛮横。

  “呃,算是……”

  “那老师愿意写是吧!”唱片公司的人语气激动。

  首先“老师”是什么意思?能别这么叫吗?(后来听新岛先生说,唱片业界里上年纪的人如今仍喜欢用“老师”称呼作词家和作曲家)让我莫名感觉压力好大。

  “呃,是这样,听一下具体的条件……还要看时间好不好安排,现在没法立刻决定。”

  我只能含糊地回答,然后暗自松了口气。

  没带黑川小姐一起来真是太好了。如果她也在场,肯定会立刻被问到我的日程安排,接着当场判明我要接受委托不会有任何问题。

  *

  去和响子小姐联系的人商谈时,响子小姐根本就没有露面。也难怪,她只是把我介绍给对方。

  地点在我家附近的咖啡店。果然一样是对方主动来见我。到了约好的时间,有两个人出现在店里。一个是大概五十几岁的富态男性,,另一个是戴眼镜的瘦高女性,看起来是四十几岁,两人都穿着西装。

  男性是音乐制作人,女性是歌舞组合的经纪人。

  “是响子给我推荐了PNO的频道,那里面乐队的曲子当然非常棒,但更吸引我的是单人的,就是有回响贝斯(Dubstep)味儿的曲子,那个声音呀,正是我们想要的。在日本怎么都找不到人能做那种低沉厚重的舞曲。”

  制作人一连串说个不停,语速非常快。

  而经纪人的准备非常周到,她拿出平板电脑和耳机,打开那个组合出道前的表演视频给我看。成员是两男两女四人组,年龄都比我稍大,负责人声的两人也会跳舞,舞台效果非常好。曲子是翻唱Skrillex的《Summit》。

  原来如此。和拓斗先生的委托相比,他们想要的东西非常容易理解。

  就算容易理解——要说能不能立刻接受,倒也不能。

  “现在还没法确定能不能做,我回去确认日程,呃,明天之内会给您们答复。”

  说完后我向他们告辞,逃也似地回到家。躲进自己的屋子,用LINE联系黑川小姐,告诉她两份作曲的委托我都去谈过,以及两边都有期限。

  手机上很快收到回复。

  “那,你怎么办?”

  怎么办?

  我把额头抵在手机上思考。

  思维在泥中缓缓地越陷越深。

  委托本身很难得。竟然有专业人士认可我作曲的水平,来委托工作。歌舞组合那边说四月内最少要给他们交两首候选的曲子,时间很紧,但也不算勉强。而拓斗先生那边时间更充裕些。

  就算两边都接受——也没有问题。

  那,还要犹豫什么?

  我举起手机,点开和”Misao”的聊天窗口,反复读了好几次自己发出的消息,上面仍没有出现“已读”的标记。“康塔塔的视频我传上去了”。下面还附着链接。

  她依然没有听。已经过了多少天呢。

  别看了。再看多少遍也不会有变化。

  我回到和黑川小姐的聊天窗口,回复她:两边都打算接受。邮件我会回复,不过黑川小姐可以也发一下回信吗?让他们把报酬和合同的内容发给你——

  手指因疲劳而发麻,差点拿不住手机。

  没想到光是回复接下委托就已经这么累。如果没有黑川小姐做经纪人——想想就觉得一阵后怕。已经不用担心了,其他事她都会帮我做好,我只要专心作曲就行。

  意识到自己又要下意识点开”Misao”,我把手机塞到枕头下面。同样的事情打算重复多少次?现在立刻忘掉。

  我坐在电脑前。首先是伽耶的毕业曲。已经和她说好了。

  音序器启动的同时,手指从鼠标上滑落,眼睛无法直视屏幕。身体内侧已经干枯龟裂,千疮百孔,快要垮掉了。

  *

  第二天的排练我请假了。

  在乐队的LINE群里,我只发了条“身体不舒服请假”的消息,然后立刻离开学校坐上电车。

  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啊。

  把额头按在电车车门的玻璃窗上,我感到自责。对大家说了谎。身体没有哪里不舒服,只是,一点乐音也发不出来。

  为什么。

  只不过是老师没看我发的消息,为什么自己会是这个状态。

  那个人已经很长时间不在了。自从去年七月起销声匿迹,再也没有露过面。

  就算那个人不在,我还是一直做着音乐,无论夏天,秋天,还是冬天。

  因为一直有她在听。

  深夜,令人神经过敏般的寂静笼罩病房,用简陋的耳机听着为了上传视频网站而压缩到粗劣的声音。我知道,自己的音乐总会有那个人来听。

  而现在,这一联系中断了。

  圣诞节演出的时候也是——如果我自己要出演,知道老师在手术室里,或许没法站到舞台上去。

  本以为唯独音乐无论怎样都能继续下去,但现在看来,自己的内心并没有那么强大。我靠在电车的车门上不住往下滑,最后蹲在地上。铁轨的震动直接传进骨头,响起金属的空洞节拍,脑海中浮现不出任何旋律。

  华园老师在做什么呢。连LINE都看不了,就意味着——

  别想了。反正也想象不到什么好事。

  我咬紧嘴唇,拼命说服自己。

  回到家,坐在书桌前,我抱着双膝打开电脑。

  重新读两份作曲委托的内容。上面列着组合或是专辑的风格、对曲子的构想和需要参考的艺人或是曲名。尽管能理解其中表达的意思,内心却没被唤起任何反应。

  已经接下了委托,不做不行。

  总之,必须动起手来。

  虽然对不起伽耶,但她的毕业曲还是放弃吧,没有时间。首先歌舞组合的曲子是这个月截止。需求是重型的电子舞曲(EDM)。先做一份鼓点和贝斯行进的循环吧。既然知道要配舞蹈,为了完善构思也得仔细地看那四人组合的舞姿。

  我打开制作人给的视频。估计是在录音棚拍的吧,四名身穿运动服的男女背对着镜子,伴着一首接一首有名的舞曲跳舞。布鲁诺·马尔斯 (Bruno Mars),威肯(The Weeknd),贾斯汀·汀布莱克(Justin Timberlake)……

  看着看着,便感觉呼吸困难,我把音量调成0。

  胸口稍微轻松了一些。耳机带来的厚实暖意将我笼罩。四名男女健康性感的肢体在我的视网膜上摇曳着滑过,然后消失。

  在第四曲(大概吧,没有声音不确定)中途,我停止播放。

  总觉得——要被纯白的昏暗淹没,再也回不来。

  我摘下耳机,态度疏远的冷气灌进耳朵。一个个细胞被空气浸透,松散地瓦解,我逐渐变得不再是我。

  敲门声响起,液化的我勉强恢复原状。

  一直开着的电脑已经进入睡眠状态,屏幕变暗。现在几点?点开手机一看,已经是晚上。究竟浪费了多少个小时?

  敲门声再次在屋子里回响,令人烦躁。

  “小真?在不在?”

  是姐姐的声音。

  光是从椅子上起身,脖子、肩膀和腰的关节便嘎吱作响。我皱着眉头开门,便看到姐姐一脸不高兴。

  “乐队的女生来找你。”

  “诶?”

  涣散的视野彻底变得清晰。是因为我排练偷懒,气得找上门了吗。

  “是说大家都来了?”

  “不,就一个人。”

  一个人。是不是朱音啊,她家离得近。凛子也有可能,毕竟对我很严格。诗月经常想到什么立刻行动,说不定是看不下去了,想来当面说些什么。不管是谁都让人心情沉重。我低着头打开玄关大门,却看到最意外的一个人站在走廊。

  “……学,学长……抱歉,我突然过来。”

  是伽耶。

  她穿着校服,还背着贝斯琴盒,估计是排练结束直接过来的。脸上红彤彤的,是不是跑过来的?

  “我有事想说,那个,要是真的身体不舒服实在抱歉,但学姐们说肯定是装病。”

  完全没错。大家都很了解我啊。

  “有事……嗯,呃……”

  怎么办呢,也不能让她站在门口说。正在我犹豫时,背后突然传来声音。

  “快请进,我去拿茶水,小真你赶紧收拾屋子,现在肯定乱糟糟的吧。”

  是姐姐。她不由分说把我推回走廊,转向伽耶说:

  “父母都是九点左右才回来,你慢慢坐。”

  “……好的,打扰了!非常感谢!”

  我慌忙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随手扔到地上的包、换洗衣物还有杂志一股脑塞进壁橱,好不容易清理出空间。

  伽耶在我房间里唯一一个垫子上坐下,我坐在床上。要是坐到椅子上,面对伽耶时的视线就太居高临下,变得像说教一样。

  明明是伽耶突然过来,现在却一直摆正坐姿一言不发,两手在膝盖上不安分地张开又合上,只有姐姐从门缝塞进两瓶饮料时吃了一惊直起身子,之后又变回贝壳。

  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点我也一样。

  仔细想想,看到我这副样子最生气的便是伽耶吧。明明眼看就要到为她办的毕业演出,我却翘掉排练,说好的曲子也完全没写。

  最重要的,是我把伽耶拉进来,然而直到现在还从没和她一起“正式”演出过。

  至少得解释清楚。

  解释——

  解释什么。怎么解释。

  这天晚上的我简直无可救药。想尽办法把不像样子的话语拽出喉咙,又因为恶心得反胃结果咽回肚子,如此不断反复。到头来,先开口的还是伽耶。

  “……华园老师……是什么样的人?”

  听到她嘴里说出那个名字,我感觉心脏仿佛直接被她吹了口气一般收缩。

  我不敢直视伽耶的眼睛,只听她犹豫着继续说:

  “是学姐们告诉我的。说最近联系不上华园老师,村濑学长什么也做不下去肯定也是因为这个。”

  我伸手捂住脸。

  其他人也和华园老师有联系,一样知道这几天她完全没反应。装病当然会被发现。太丢人了。

  “可是,她们说自己也没资格责备学长,只有我有资格,不明白什么意思。”

  资格……

  无论凛子,诗月还是朱音,都是华园老师的学生,现在和我一样感到失落,一样在岸边垂头丧气——

  面对水面,如果开口责备,话语也会落向自己的倒影。

  但,唯独伽耶不同。

  “因为我是后辈,因为比你们小。”

  伽耶的话音带上了哭腔。

  “所以不识趣地来耍脾气了。华园老师是谁?那个人怎么了?和乐队有什么关系?”

  伽耶的话在我粗涩的意识表面抓挠,留下几道疼痛的痕迹。

  我花了好大力气,从干巴巴的嘴唇间挤出声音。

  “……以前,是我们学校的音乐老师。到去年夏天为止。……后来好像因为生病离开学校,住院了。……冬天,好像做了什么复杂的手术,具体我也不清楚,也不知道在哪里住院,只是偶尔用LINE联系。”

  越是说,伽耶看向我的眼神就越是向水底沉去。

  不,下沉的是我。冰冷透明的无力感将我和伽耶分隔,话语无法传达一丝含义,刚被说出口就变成空虚的泡泡。尽管如此,我还是继续开口,不然感觉连呼吸也要停止。

  “那人总是懒散,又随心所欲,想一出是一出的,把折腾别人不当回事。”

  而且毫不在乎地抓住别人的弱点,强加不讲道理的要求。毫无根据地主张能做到,把事情全甩给别人。

  但——

  “但,如果没有老师,我就一直是独自一人。是老师发现我,让我和其他人有了联系。”

  她一直在旁边注视我,支撑我。

  一旦用语言表达,印象就变成一张薄薄的纸,在水中溶化,一切都变成谎言。对我来说——华园老师到底是什么呢?

  不知道。

  连自己都不知道,就根本没办法告诉伽耶。只有毫无杂质的窒息感不断加深。

  回想起来,我和华园老师一起相处不过三个月,已经远远比不上我和伽耶相识后的时间。然而,我却抛开对眼前的伽耶作出的承诺,一个劲考虑如今已经不在这里的华园老师。喉咙、胸口和肺部都被罪恶感堵住。

  眼看要溺水时,伽耶忽然低喃:

  “她……是学长重要的人——对吗。”

  重要的人。

  这个词,果然和事实相差很远,但似乎有相似的轮廓。

  重要的人。不想失去的人。曾经不想失去的人。联弹时让耳朵发痒的低语。午后的阳光照进散发咖啡香气的音乐准备室,给并排摆在桌上的两只马克杯打下长长的影子。手指和嘴唇描摹仍未过时的歌声。

  我重要的人。

  或许自己下意识点了点头。

  伽耶垂下视线。

  “光是重要的人不听,就做不出音乐了吗?学长差劲极了。”

  我一动不动地朝伽耶的耳朵周围看去。她立起双膝,搭上胳膊遮住下半边脸,视线朝横躺在屋子角落的CD盒看去。是红辣椒(Red Hot Chili Peppers)的《I'm with You》,很久以前父亲给我的。封面上的苍蝇也寂寞地低着头。

  伽耶抬起头,眼角红肿。定睛瞪着我的眼中湿润地闪着光,扎起的头发有几根散开,贴在脸颊上。

  “乐痴没有了音乐,不就只是个傻子吗?”

  伽耶两手撑住地面,用膝盖走到我身边把脸凑近。我猛地屏住呼吸想把脸拉远,却发现根本无处可逃。

  “那样才不是我的学长。我,我重要的学长——”

  伽耶用手心按在我胸口,仿佛熔化的铁。

  “本该更随便,更任性,更没人心……哪怕发生战争,世界毁灭,也会毫不在意地继续作曲,是这样的人才对。为什么要像普通人一样受伤,低落消沉?这样子,这样子——”

  泪珠扑簌滚落,浸透了声音。

  伽耶吸吸鼻子,用手背蹭了蹭眼皮,然后一把推开我的胸口,摇晃着起身。

  她转过身去,背起贝斯琴盒。

  “就算学长不在。”

  伽耶仍背对着我,低喃声中还留有眼泪的余韵。

  “就算学长再也不来乐队,哪怕是死了,我依然会继续。嘟囔着新歌怎么还没写好,继续把贝斯弹下去。”

  伽耶离开后,带着灰尘的空气流进以她为轮廓的空洞,微微扰乱屋子里残留的寂静。

  只不过是重要的人不在了。

  我张开双手,数起自己的手指。这十根手指曾写下一首首曲子,放弃,再次书写,再次放弃,书写,演奏……接着,我数起自己曾经践踏的东西,曾经无视的东西。

  如今,在我体内已经不剩下一个音符,空荡荡的。

  就仿佛为了飞越大海而高高飞起,想要尽可能减轻机身重量,于是抛弃各种东西,可不知不觉间,本该运送的货物也消失不见,同样消失的还有燃料。这就是现在的我。

  剩下的只有坠落,变成海中的泡沫消失。

  尽管如此。

  我紧紧抓住椅子靠背,好不容易站起身,坐在电脑前。从身旁的琴架上拿起Washburn,连上调音台,放在膝盖上握住琴颈。

  指尖的皮肤早已硬化变厚,可被琴弦勒进去还是感到钝痛。音乐无论如何都会带来疼痛,否则就不叫音乐。

  我动手调音,仿佛一次又一次缓慢地重复同样的质询。

  内心依然空荡荡的,但我还有东西可以扔进发动机燃烧。从内侧磨削自己,一点点喂给火苗。

  好痛。好烫。好难受。火中吐出的只有黑烟,完全没有前进的感觉,心头甚至没浮现一句旋律。精神如此萎靡,真不觉得自己能写出像样的曲子。

  尽管如此——

  我才不管。

  所谓音乐,只是罗列各色音符罢了。可以诞生于重叠的雨脚,也可以诞生于伪随机数的算式。热情和爱都在之后才会涌现,音乐出现在先,顺序不会调换。

  所以,我能做到,应该写得出来。我用沾满血的双手继续在自身内侧刮磨。像是只用一把勺子挖掘监狱墙壁的越狱犯,细细体味绝望与祈愿。或许直到粉身碎骨仍写不出一整份副歌,但还是只有继续刨削下去。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终于,我的手贯穿自己单薄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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