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6 神秘又美妙的音乐之日

  过了两天,Naked Egg公司依然保持沉默。

  黑川小姐已经在PNO的官方网站和官方社交媒体账号、视频频道首页等发出公告进行提醒。六月二十四日PNO将在“Moon Echo”举办现场演出,没有其他出演计划。关于其他活动的虚假宣传目前正在处理,暂不受理相关的咨询……

  尽管如此,相关咨询还是蜂拥而至,黑川小姐满脸疲惫。

  “说什么PNO不出场就退钱,和我们说也没用啊。”

  Naked Egg不会是打算沉默到底吧。这不是彻底的诈骗吗。虽说我们完全没错,但还是感到不安。

  他们这次策划的活动进一步扩大规模,开在观众席超过五千的体育馆。如果发展到退票的地步,损失金额估计会相当大。

  “嗬,这都卖光了。”

  朱音禁不住感叹道。她正拿手机查看活动的网站。

  午休时,乐队五个人一如既往聚在音乐准备室,自然提起演出的事。虽说不会出演,但还是查了一下大体情况。

  “但搞不好要中止啊,真可惜,场地这么大。”

  “其实挺久之前就想过,我们也去更大的场地演出。”

  诗月打探着几个人的表情,慎重地说道。

  “按‘Moon Echo’的容量,每次门票都很难抢,应对倒卖问题也很费力气。”

  “要是日期没冲突,又不和玉村经理扯上关系,挺是想出场的……”伽耶嘟囔道,其他人听了也一同点头。我们当中只有伽耶是玉村经理的直接受害者,她这话很有说服力。

  没错,只看活动本身很吸引人。我们没在体育馆演过,去了能积累舞台经验,还能扩大观众群体。

  “但体育馆的话音响效果太差,感觉不适合开音乐会呀。”

  小森老师悠闲地发表意见,不愧是古典乐出身。

  “诶,体育馆演出用的那种音箱像高层大楼一样,我看到就觉得兴奋。”朱音道。

  “我赞成老师的意见。巨蛋球场就更别提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往里面塞人的感觉让人不爽。”

  “不过,听说像崎玉超级体育馆之类的地方,在建造时也考虑了音响效果。爸爸和哥哥也说演出可以选那个体育馆。”

  “崎玉超体!将来想到那种地方演出!”

  漫不经心地听着她们轻松愉快的对话,我小口啃着炸火腿排三明治,心里思考柿崎先生的事。要是不执着于音乐相关的领域——这是他离开时强挤出的话,当时那个表情牢牢刻在我心里,现在仍不肯消失。

  这样真的好吗?他能接受自己之后的人生吗?

  记得他说过,以前玩过乐队,但感觉才能有限便放弃了。人生中不断放弃,这次辞职也不过是其中的一次吗?但这次不是他的错,而是别人不讲道理地强行归罪于他。就连这种心情,他也要裹着苦闷的无力感囫囵吞下?

  因为,已经是大人了。

  “真琴……同学?”

  诗月注意到我的样子,小心地开口说:

  “呃,柿崎先生的事也不是真琴同学的错,不用这么烦恼……”

  “啊,抱歉。嗯,倒不是烦恼……只是在想,柿崎先生那样子真的好吗。”

  “本人决定的事,我们也没法多嘴呀。”

  朱音的语气也相当慎重。我明白。这我当然明白。

  “啊,不过这样一来柿崎先生总算能结婚了吧?”

  大概是想缓和气氛,小森老师刻意明快地说道。

  “他女朋友是银行职员,正经得不行,还说过一直干娱乐圈那种黑社会的工作就永远不能和他结婚之类的。”

  “诶——要是策划演出活动算黑社会,那我们乐手怎么算?”朱音道。

  “那种女性怎么会和柿崎先生交往呢。记得他原来也是乐队人(band man)吧。”

  “啊——嗯。乐队时期的柿崎先生确实有点帅,被骗到可能也正常。”小森老师苦笑着说。

  “咦,真的?老师你见过?”

  “嗯。我读音乐大学附属高中的时候寄住在祖母家,但一个乡下人不可能在东京那所全是大小姐的学校里交到朋友对吧?然后当时旁边就是音乐大学,我一直跟大学生混在一起,不过说的就是华园学姐啦。”

  我尝试想象,穿校服的小森老师和大学生模样的华园老师肩并着肩,走在铺满银杏落叶的散步小道上谈笑,但脑海中没能顺利浮现出那一幕。将来我也会变成那样吗?随着年龄增加,经历一次次相遇、离别与转角。每当想回忆起那个雨兆嘈杂的屋顶,或是弥漫着紫烟的livehouse,只会感觉到孤独又空虚——这样的日子也会到来吗?

  “她还经常带我去看演出。对,比如‘黑死蝶’之类的。那时候黑川小姐真的是不得了的丽人!人气超旺!……说远了,她们经常和柿崎先生的乐队同台演出,我看过好几次。当时相当受欢迎呀,演出结束的时候经常有粉丝等在场外想和他们见面。”

  “诶,那老师不会也是奔着柿崎先生去之类的?”

  “啊哈哈哈哈,不可能不可能!玩乐队的男人我绝对不接受!”

  朱音,诗月,隔了点时间之后是伽耶,最后凛子的视线也朝我看过来。

  干嘛啊?虽然我确实是玩乐队的。

  “我倒觉得乐队人里面也有很多优秀的……”诗月道。

  “我心胸宽广所以玩乐队的人也完全没问题!”朱音也开口。

  不是,你们用不着照顾我吧?我一丁点都没在意啊?

  小森老师一脸满足地说:

  “那宫藤同学,要是有不卖座的乐队人动不动洋洋得意地宣扬‘不卖座的乐队的特征’,你能忍吗?”

  “啊,不行。手里有乌龙茶就泼过去了。”

  “女生聊起最近开始听欧美音乐,结果有不卖座的乐队人过来插嘴,说‘甲壳虫和齐柏林是基础教养~’这种话,你能忍吗?”

  “啊,这个真不行。能对着那人喷上一整罐除臭喷雾。”

  “听说有名的乐队解散或者重新组队,就装模作样地评论‘表面上说什么音乐性不同到头来还是看钱’,这种不卖座的乐队人呢?”

  “啊,不行不行受不了。要报警了。”

  诗月在一边小心翼翼地问:

  “刚才的,就是,老师您交往过的人的真实例子吗……?”

  “不是不是!看到过而已!”老师激动地反驳。“‘黑死蝶’演出结束之后开庆功宴,这种乐队人(band man)多了去了!有很多女孩过来,男的都特别起劲。”

  “原来如此。动物园。”凛子嘟囔着简介又辛辣的感想。

  这时小森老师好像终于注意到我,反应过来连忙说:

  “啊,不是说村濑君喔!村濑君完全没问题!”

  “不是我真的不在意,不用安慰我。”

  “村濑君吧,那个,虽然玩乐队(band)但也不是男的(man)。”

  “我就是男的啊!?”

  最近,小森老师已经彻底加入“敌方”阵营。

  接着她们开始讨论“玩乐队的女性应该怎么称呼”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起因是朱音莫名其妙因为“为什么band girl不是指演奏的人而是追星的人”这种事生气,结果再也没回到关于柿崎先生的严肃话题,午休就这么结束了。

  [译注:band girl,原文为“バンギャル”,指视觉系乐队的女性粉丝。]

  那天放学后,在“Moon Echo”排练结束,我让四个人先去了麦当劳,自己独自前往六楼的办公室。一方面是有些零碎的事情要确认,另一方面是想问问有没有关于Naked Egg的后续消息。之前说过她去处理,我们什么都别做,所以乐队全员跑过去打听也不合适,但就我个人而言在意得不行。

  敲响办公室门时,里面好像正传出音乐声。真少见。按黑川小姐的性格,不会在这个屋子工作时放音乐。

  “噢,请进。”

  屋子里传来回应,音乐停了。

  走进屋子,便看到黑川小姐坐在沙发上,把平板电脑推到桌子一边。我在她对面坐下。

  “今天排练下来,曲目基本定了,但试过新的编排感觉要超出不少时间——”

  讨论演出事项时,我也一直在意桌边的平板,完全没能集中精神。大概是黑川小姐没留意,刚才只关掉了声音,视频仍在播放。画质不高,而且是从远处用余光看,不敢确定,但那似乎是乐队现场演出的录像。在舞台中央,有个裹着破洞T恤的瘦瘦身影撩拨着手里的Flying V,唱歌的气势几乎要啃到话筒上——

  是柿崎先生吗。

  事情都讨论好以后,黑川小姐终于注意到我的视线。

  “啊,抱歉。一直开着啊。”

  她拽过平板按下停止按钮。柿崎先生一边跳起一边表演大风车弹法的华丽动作中途停住,定格在沉默中。

  “那个……是柿崎先生吧?”

  “啊啊,嗯。”

  黑川小姐难为情地笑了,把平板放在膝盖上。

  “和我们同台演出时的录像。已经七八年前了吧。”

  “原来会回顾以前的演出啊。还以为按黑川小姐的性格不会做这种事。”

  “偶尔吧。比如累了的时候。”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滑行,让进度条稍稍倒退,最大限度调低音量后触摸播放按钮。

  红色与黑色的蝴蝶在五颜六色的光下成群舞动。大群女性的影子拥挤在屏幕下方。这大概是“黑死蝶”活动的末期,舞台上只有黑川小姐和蝶野小姐两人的身影,其余空间全都被火焰、烟雾和欢呼声淹没。

  “回头看就会发现丢人的地方呀,也有好多事情不想再回忆。有时屏幕上出现自己不想再看到的脸。演奏不成熟,服装也实在是过时了,感觉好土……不过嘛,对我来说都是必要的。”

  她拿起平板,轻轻移到桌上。手上的动作简直像是在阳光下展开变成灰的信件,想要读出里面的内容。

  “开始‘黑死蝶’之前,我这人空无一物,只不过父母有钱,自身毫无价值。直到认识蝶野,组成乐队,我的人生才终于开始。”

  耳边勉强听到平板上单薄的扬声器中传出微弱的歌声。那个对她而言是起点的地方在黑色火焰和红色鳞粉中被炙烤着。

  “看着这个就觉得——这家伙真喜欢音乐啊。明明是自己,却觉得是另一个人。不过已经不玩乐队,所以的确算是和自己无关。偶尔迷茫的时候,脑子一团乱麻的时候,有能回去的地方是很重要的。”

  一曲结束。

  黑蜜蜂们狂热的气氛戛然而止,屏幕变黑,短短半秒之后舞台完全变了副模样。估计是中间换人的时间被剪掉了。台上的男性四人组穿着破洞牛仔裤或是满是洞的衬衫,还有人赤裸的上半身上画着喷绘。是刚才看到的柿崎先生的乐队。

  这次,演奏也清楚地传进耳朵。节奏组执拗地缠上吵闹至极又捉摸不清的吉他扫弦,接着挤压到近乎破裂的歌声迎面而来。明明很刺耳,意识却被强行拖入其中。

  “演得很烂吧,柿崎他们。”

  黑川小姐说着苦笑。

  根本不烂,甚至可以说相当不错。如果演得烂,就不可能和“黑死蝶”同台演出,所以这是她委婉地表示谦虚。

  这家伙真喜欢音乐啊——

  刚才黑川小姐的话,在锯齿般的歌声间隙若隐若现。我心头甚至涌起一股错觉,仿佛眼睛被烟雾刺痛。镜头里的影像变得模糊,柿崎先生的影子变淡拖长,撕裂后的残影在屏幕上刻下爪痕。

  他也是从这个地方开始的吗?而现在,他已经找不到回去的方向,走投无路,一动不动地站在冰冷的土上,任由夜色降临。

  耳中风声嘈杂,吹散了歌声与节拍。

  忽然,平板顶上弹出通知。是收到了新邮件。

  “稍等一下。”

  黑川小姐拿起平板,操作了什么之后皱起眉头。她叹了口气,用力靠上沙发。

  “是玉村经理。这时候了还写‘我们柿崎给您添麻烦了’。不敢信对吧。而且好像还没发公告退票。”

  “诶,可是,再这样下去不就是诈骗,要被抓进去了吧?”

  “所以啊,他说能不能想办法让PNO也去那边出演。什么脑子,这情况还有脸来交涉。”

  我也无语了。但——

  “哎,我们和他没什么可说的,无视。”

  “那个,交涉是指什么?要PNO中止‘Moon Echo’的演出去体育馆那边?”

  “嗯?”黑川小姐一脸不解。“无所谓吧,反正我们也没打算交涉。”

  “不,就是,有点在意。”

  胸口深处乱哄哄的。黑川小姐打量我的喉咙。或许从外侧也能看出里面蠢动的异样感觉。

  “太扯了,都没什么商量的余地。说是伽耶进来之后有两个主唱,所以PNO就能分成两组。胡说八道。”

  事后回想起来,就能明白。我一直在等待这个瞬间。等待自身出现裂缝的契机。

  那束光真的又淡又细,很容易被看漏。如果当时,柿崎先生布满裂痕的歌声没有继续在平板的后台微弱地响起,那我恐怕什么也不会做,直接离开房间前往麦当劳,免得大家久等,然后带着迷茫迎接夏天。

  正因为遥远过去的他仍在继续歌唱。

  “……可以麻烦你,和玉村经理交涉吗?”

  听了我的话,她一眼不发,只是严厉地看过来。

  “活动,我们出场也可以。但是,有条件。PNO出演这种谎话是公司的责任,柿崎先生没有错,希望他们把这件事写在官网首页。并且要声明,现在又能出演,是靠柿崎先生事后尽力争取的。”

  黑川小姐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沉默片刻以后,她叹了一大口气。

  “……想尽力洗刷柿崎的污名,这我理解。要是在活动出演就是卖玉村经理一个面子,这点条件估计他能接受吧。但是,要怎么出场?中止我这边的演出可绝对不同意。”

  “我知道。所以是把PNO分成两组,就像他说的那样。”

  “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说这话可能不好听,但对柿崎没必要这么照顾吧?而且他只不过是找工作的时候憋屈一点,也不是活不下去。”

  我想要回答,但没能组织起语言,只好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给乐队的群里发了这样一条消息:

  立刻回“Moon Echo”来,有很重要的事要说。

  为了向黑川小姐说出真实的心情,就必须先把四个人叫回来,堵住自己的退路。

  “……这么做——不是为了柿崎先生。”

  我总算能发出声音。

  “正相反。那边的演出想参加,也想在‘Moon Echo’演。为了给这种胡来的做法找到正当理由,我才利用了柿崎先生面临的困境。”

  这是为了柿崎先生。他帮过我们好几次,这次轮到我们帮他了。没办法,只能将自己心爱的乐团一分为二——

  为了实现这种虚假的构图,我要利用柿崎先生。

  不然,我根本没有勇气挥下刀刃。

  黑川小姐一言不发地从沙发上起身,绕到更里面的办公桌对面,粗暴地坐下,椅子发出“嘎吱”一声。

  “小真,你真的是个无可救药的乐痴。”

  黑川小姐骂道,眼里没有怒火,有的——只是无奈。

  “不过,要怎么分?”

  听她问到这个,我正要放下心来。

  明明是荒唐的做法,却得到黑川小姐认可。

  不行。

  还不能松懈。

  接下来要说的事情更加过分。

  正当我垂下视线斟酌措辞,黑川小姐先开口说:

  “把朱音和伽耶分开,之后贝斯手也有两个所以小真分到朱音那边……但鼓手只有一个,无论怎么分另一边只能用音序器做吧。伽耶和凛子两个人加音序器制作,剩下的按简单的编排搞三人乐队?不,贝斯也能用音序器,唯独吉他两边都想要。朱音和凛子加音序器……三个人那边小真弹吉他也是个办法……”

  黑川小姐抱着胳膊思索,嘴上不停嘀咕,然后再次看向我的脸。那副眼神温柔而又理性,实在让我过意不去。

  “哎,要大家一起商量之后再定呀。你在LINE叫她们过来了吧?”

  “哦哦,是的。很快就会过来,不过。”

  我说道,嘴里好像满是沙粒一样,交杂着罪恶与昂扬的味道。

  “不会商量。怎么分我已经决定了。”

  *

  六月下旬星期六的晚上,下周就是演出。这天华园老师久违地在LINE上发来了消息。当时我正在自己的屋子里守在书桌前书不离手,拿着数学II B的课本复习备考。

  “今天不是大家一起开学习会吗?”

  我一动不动地盯着手机屏幕,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十几秒后,下一条消息弹了出来。

  “朱音发来了合照 但没看到Musao”

  她还周到地把照片转发给我。

  四个人的脸紧紧挤在狭窄的视角当中。伽耶在左下角缩着脖子一脸歉意,下巴放在她发旋上的是朱音,诗月在右下角满面笑容,凛子则侧眼提不起劲地看着摄像头。

  她们背后映出眼熟的海报一角,估计是朱音的屋子。以前也在那儿开过学习会来着。

  “Musao是负责拍照?”

  “不,我在一个人学习”

  “为什么?吵架了?”

  她不会是已经知道,为了捉弄人才故意发消息的吧?我深感怀疑。朱音和老师关系很好,什么都和她说。

  “不是吵架 发生了些事情”

  把乐队分成两组,体育馆的演出也参加。决定这件事之后,过了两周。

  因为同班,每天在学校都会见面,午休也依旧连同伽耶一起在音乐准备室吃午饭。

  但,没有一起玩音乐。

  放学后五个人前往“Moon Echo”,四个人和以往一样去最大的A录音棚讨论新的编排进行彩排,我独自带着吉他和笔记本电脑,来到狭小的单人间,和音序器大眼瞪小眼。

  我和她们之间唯一的联系便是音乐,如此一来,对话自然少了很多。

  演出之后很快就是期末考试,要是不及格就谈不上乐队,这点大家都一样,所以一起开学习会倒是可以——虽然这么想,但自然而然就变成了我不参加,而且没人说什么。

  这不是吵架。单纯是我不好。

  “演出活动的网站我也看了 Musao简直像偶像一样”

  跳出的消息让我心头一惊。我根本就没看那个什么网页,于是慌忙在电脑上打开浏览器,搜索演出活动的名字,点击第一条结果。

  “……哇。”

  我忍不住抱怨了一声。

  首页上是好大一张我的单人照片。决定出演后立刻被那边安排了摄影和设计师,穿上他们指定的服装,在工作室被闪光灯晃了将近一个小时,结果就是这个吗。感觉是比当嘉宾参加“黑死蝶”复出演出时的服装更像王子造型,头发轻飘飘打着卷,带着一副略阴郁的表情摆姿势装帅,老实说羞耻得要命。啊啊啊啊啊啊。早知道就拒绝拍照了。但我这边也提了过分的要求,就算抵消掉主办方的过分行径也还是很难拒绝……

  “别看了 把书签和记忆都清空”

  我拼命打字回复道。可是毕竟是老师,看我发出这种消息恐怕反而会哈哈大笑。

  “为什么单独出演?”

  老师的问题在聊天窗口跳了出来。

  “想作为局外人重新审视乐队?”

  “不过这个圣诞节的时候不是试过?”

  老师发来的消息接连射进黑暗的虚空,像糖球做的子弹一样甜美,又没有棱角,钻进深处带来疼痛。

  大概我必须回答才行吧。哪怕只是为了整理自己内心的想法,使其成形。

  “和那时候不太一样”

  冬天,伽耶到来。

  我离开乐队,在光膜的外侧远远眺望,明白那里是无可替代的归处。为此,曾有过短暂的别离。

  这一次——完全不同。

  已经明白那里是自己的归处。但,正因如此。

  我怎么也找不到什么话语能简单传达自己的想法,手指浮在手机屏幕上彷徨时,老师先发来了消息。

  “Musao也要放手对吧。”

  一点不剩地吐出停留在肺部的空气,我仰躺在床上。

  这个人真的,有时比我自己更了解我。

  一阵冰凉涌来,紧紧裹住我的身体。那不是寒气,而是真空中绝对的平温。身上不带救生索被抛出气闸,随惯性环绕,漂游,每次视野中出现的母船影子越来越小。就是这种孤独的感觉。

  好不容易从床上爬起,回到桌前。得复习备考才行。

  正要关上笔记本电脑,我那张王子造型的照片下标注的艺人名字进入视线。

  “Paradise Noise eXtra/MAKOTO”

  那天,从黑川小姐口中听到玉村经理厚颜无耻的建议——那个瞬间我心里便已经决定,决定如何将Paradise Noise Orchestra分开。

  我自己一人,和她们四个。

  对于不经商量便做出的决定,凛子,诗月,朱音,伽耶,她们在生气吗?

  估计在生气吧,虽然谁都没说什么。大家都一脸理所当然似地接受了我的想法,但做出决定后的瞬间,她们已经开始提出除去我之后的各种编曲方案。

  想必,我做了无法挽回的事情。

  没办法。至今为止,我已经在连续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

  大概今后也是。

  我关上笔记本电脑,再次打开课本拿起铅笔,但完全看不进任何说明文字、算式和图表。叮叮镲在耳中刻下节拍,清音吉他声急速变换方位,在黑暗中烙下轨迹。

  真是讽刺。不久之前,我还完全无法集中在音乐上,为此挣扎,然而如今不得不面临期末考试这一现实,脑子里却又只装得下在体育馆的演出。

  不行了,休息一下吧。

  合上课本放到一边,打开电脑,接通电钢琴的电源,拿起Washburn调音。仅仅如此便感到呼吸变得顺畅,我真的是无可救药。

  距离六月二十四日,还有一周。

  看了看日程表,我忽然意识到这个日期中不可思议的巧合。如今的我正要被抛向永远的黑夜,因此这日期也带上了特别的意义。

  我启动iTunes,一点点滚动音乐库收藏。

  这是我一个人的舞台,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演自己喜欢的曲子,甚至可以翻唱任何观众都不知道的歌。接下来我将划桨前往的,是除自由外不存在任何东西的真空大海。

  按首字母排序的艺人名单停在C处。

  卡朋特乐队(Carpenters)。

  我双击曲名,闭眼靠在椅子上。

  桌面音箱中流淌出无线广播DJ那神经质的喋喋不休,以及混杂在电话中结晶化金属般的异质声音。

  距离六月二十四日,还有一周。

  出航的日子令我急不可耐,又感到恐惧。

  *

  独自待在休息室,我只感到空旷又冷清。

  天花板角落的监视/器屏幕上,映出场地的模样。

  设在竞技场中央的舞台上,四名男性组成的歌唱组合向四面八方挥洒歌声与笑容,迎接数千名观众热情的视线与呼声。虽然影像没有声音,但振动从水泥天花板经过墙壁传到地面,便能体会体育馆里白热化的气氛。

  由于静不下心,我绕着长桌一圈圈打转。

  摆在墙边的化妆镜上接连出现自己的模样,就更让人静不下心来。哥特式的服装和之前拍照时穿的王子系穿扮属于同一类,以黑色、红色和银色为基调。我为什么会穿上这种东西啊……好害怕衣袖或者边角挂到吉他。虽然很想全都脱了扔到一边换上T恤,但已经晚了。

  已经没法回头。

  房门被人敲响。

  一名年轻的男性员工探出头来,头上的棒球帽檐朝上翘着。

  “现在是最后一首安可曲,还有十五分钟,麻烦您准备出场。”

  他说完缩回脸消失,紧接着又有个穿西装衣裤的年轻女性说了声“啊,打扰了”走进屋子。她脖子上挂着内部人员用的ID卡和老大一台数码相机。是Naked Egg公司的员工,从白天彩排开始一直跟着我协助各种事情,名叫高冢。

  “终于快到了呀。抱歉,连我都开始紧张了。”

  她说着笑了。

  “我还没负责过在这么大场地办的活动,今天的经验非常宝贵。门票也全都卖光了,真的非常感谢,都是多亏了村濑先生您。”

  “不,我才要道谢,不讲道理地提了那么多要求麻烦您们。”

  决定出演的过程很复杂,被人当面感谢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但高冢小姐没在意我心里纠结的想法,继续说:

  “真的好厉害啊。听说PNO不来的时候,取消订票的人果然很多,但村濑先生决定单独出演之后取消的那部分又立刻卖出去了。经理也非常感激。其实他今天本来想当面和您——”

  “没事的,这个真不用,真的。”

  我慌忙说道。这辈子都不想见到那个人了。

  我们已经通过黑川小姐向玉村经理转达“这次演出之后和Naked Egg断绝一切联系”。那人今天没来现场,估计就算是他也总该识趣了吧。太好了。本来就紧张得要命,我可不想因为无聊至极的事情消耗精力。

  票卖光了。全场满员。

  安心与不安的心情刚好各占一半。

  体育馆那边我单独出演——尽管凭一时的气势说出那种话,但如果失望的观众们纷纷退票,我就只能孤单地面对空荡荡的观众席演奏,到今天之前,我因为担心这个一直感到胸口阵阵钝痛。

  所以听说五千个席位全都坐满时,我先是松了口气。

  不过,这可是五千人啊?台上只有我一个人啊?没有朱音天真烂漫的话语轻松炒热气氛,没有伽耶用她天生的气场掌控全场,没有凛子仅靠冷淡一瞥便引来观众席热烈的呼喊,也没有诗月用充满律动的节拍将场内的热情带到顶点。

  我不得不独自战斗。

  “那,差不多该走了吧。”

  高冢小姐上前拉开准备室的房门,催我前往走廊。

  从地下通道走向舞台的路上,沙,沙的声音始终笼罩在周围,毫不留情地摇晃。那恐怕是观众们伴随节奏拍手跺脚的声音。

  那阵脉动对开战迫不及待,令人心绪激动。

  走上楼梯,和好几个戴对讲耳机的工作人员擦肩而过。每个人都用期待和羡慕的眼神看着我微微低头。感觉耳朵深处疼了起来。

  我独自一人。

  张开大口的门出现在前方。

  这时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小声问身旁的高冢小姐:

  “之前麻烦您们给舞台通上Wi-Fi,现在能用吗?”

  “咦?啊,对的!听说没问题!”高冢小姐大声回答,免得被跺脚声盖过。

  “我不熟悉电脑音乐,原来还需要网络呀。”

  并不是。我联网不是为了演奏。由于不好解释又觉得丢人,于是含糊其辞。

  我来到了门前。

  数千人的跺脚声直接传到身上。视野开阔后,刺眼的灯光从头顶的天花板上倾注而下,打在正方形舞台上。音箱由高高的铁架支撑,对准周围的各个方向。

  被四个身穿纯蓝色制服的保镖围在中间,我走出大门。

  欢呼声沸腾,雪崩般涌了过来。天花板实在太高,让我错以为走到了夜空下。星光太近,太刺人了。

  随呼喊我名字的声音,耳朵,脖颈,脸颊都被震得粉碎。我屏住。吸,向舞台跑去。在被监听音箱包围的中央,我的乐器们静悄悄地等着。Washburn将淡淡的影子洒向四面八方。KORG D1仿佛鸟的一片尾羽,空幻的身体横在虚空中。平板电脑放在旁边的小桌子上,屏幕亮着青苔色的光,一言不发。

  我冲上舞台。

  身边已经没有保镖跟上,呼啸的风中只剩下我一人。

  ——真琴……真琴……真琴!

  几千人用如此激烈、痛切与渴望的声音连续呼喊自己的名字。至今有过这种事吗?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我能坚持下来吗?

  来到舞台中央,站在电钢琴前,我用手撑住身体调整呼吸。

  最让人感到孤独的,不是身处毫无人烟的黑暗,而是被众人围在光下——周围的人多到让我喘不过气,却又被梦幻般的美丽薄膜与他们隔绝。

  我触碰电脑,机械的废热渗入手指。

  主办方几次询问,要不要配操作手(Manipulator)。

  乐手在台上亲自操作电脑,调出音序器做好的数据,观众看到会觉得扫兴,所以这些处理想挪到他们看不见的后台来做。很合理。

  但我拒绝了。

  这份令人焦躁的孤独,我想要独自承受。

  此外,还有一点——

  我启动浏览器,打开直播网站。是“Moon Echo”的频道,上面亮着红色圆点,表示正在直播。我把视频调成小弹出框,移动到屏幕右下角。

  刚好,就是这个时间。

  橡皮大小的窗口中,映出“Moon Echo”地下的舞台。四名少女出现在蓝色的光下,各自拿起乐器,数百名观众欢腾起来,举起的手遮住了摄像头。就算没有声音,也能感受到空气中沸腾的热量。

  上个月自己还刚在那里演出,到上周为止也在同一座建筑里练习,如今独自通过网络从远处望着“Moon Echo”的光景,涌起的怀念心情堵住了胸口。

  是我放开了手。

  我抬起头。

  自己的战斗中需要面对的数千双眼眸,在地平线上星星点点地燃烧。

  光是举起双手回应视线,便引来沙暴般的欢呼。我全身被侵蚀得破破烂烂,快要瘫倒了。

  拽过架上的话筒,静静等待欢呼和掌声平息。

  为了听我的音乐,他们聚集在这里。不是听我的乐团——而是我自己。

  孤岛周围,是辽阔黑暗的大海与渔火。

  我本可以直接点下播放按钮,将节拍注入虚空,将歌声解放。但,某种意义上来说眼前数千个男男女女都是我的共犯。是他们支撑着我的罪过与私欲,抬着我来到了这个奇迹般的夜晚。

  总觉得,我有义务说明今天这个日子究竟有怎样的特别之处。

  “……今天,非常感谢大家能过来。”

  尖声欢呼和低声窃笑均等地混在一起。我抬起视线,却因为光与影的反差太过强烈,分不清哪里是天花板。这时我第一次觉得,演出在体育馆真是太好了,能让我畅想星空。

  “今天,是六月二十四日……据说是UFO的日子。”

  看到困惑的波纹向外扩散,我继续说:

  “那已经是几十年前——差不多是我父母出生的时代,据说UFO还有宇宙之类的东西特别流行。……说不定,真的有很多外星人来到了地球,只不过是悄悄地过来,没有被发现。但最近完全听不到这样的消息了。或许是他们不再航行,也可能声音没有被我们听到,于是放弃这里前往其他星球。如果再次呼喊,或许能再得到他们的回应。……今天要唱的第一首,就是这样的歌。”

  嘈杂声化作涟漪。

  我点击平板电脑的屏幕,然后离开桌子一步,从琴架上拿起Washburn挂在肩上。

  厚重的噪音充满体育馆。

  黎明的沙滩上,海潮滚滚而来。成千上万的海龟卵在岸边被泡沫洗刷。鸟群成排在岬角的岩石平台上等待曙光,不知名的野兽发出咆哮,咬碎夜晚最后的边角洒向海岸。

  电钢琴圆润的和弦从云的裂缝中跌落。

  嘴唇靠近话筒,窃语般歌唱。

  向着如今仍飘荡在遥远宇宙的波浪之间、连由来都与我们不同的生命——

  我们有这份能力,向广袤的世界送出自己的话语。

  闭上眼睛,集中精神……

  向接下来咏唱的这首歌中,倾注所有的心念。

  《Calling Occupants of Interplanetary Craft》

  向着在群星间航行的船员们,传达自己的话语吧。

  绚丽的弦乐声涌起,跳跃的镲片闪耀着光辉。乐曲高亢地转调,仿佛要将夜晚的天鹅绒幕布剥下。我捏紧拨片,一边确认琴弦的触感,一边缓缓地展开琶音。

  旅行者一号从地球起飞四天后,卡朋特乐队平平淡淡地发布了第八张专辑,好像忽然想到的一样。那是卡伦·卡朋特拖着生病的瘦弱身体却仍勉强保持美丽的最后一年。

  在B面的最后,不声不响地收录了这首翻唱曲。舒缓悠长的抒情曲如同黎明时的梦不断延续,仿佛原样描绘出横亘在旅行者和我们地球之间不断变远的绝望距离。

  向着在群星间航行的船员们——一次又一次呼唤:

  我们在这里,是各位的朋友。

  人们其实明白。所有人都明白,那声音只会在大气层回响,在我们自身心中消耗,绝不可能传到群星大海的彼岸。这首歌无法治愈任何人的孤独。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只能爱着歌声。

  孤独是让我们成形的轮廓,是运送我们的飞船。

  我踩下踏板,切换吉他的声音。从妆点夜色的虫鸣,换成撕裂夜空的火箭喷焰,炽烈又锋锐。

  华丽的合成铜管乐奏响开场号(Fanfare),宣告船只出航。经过录音加工的自己,以及现在活着并且仍不断变换的自己,两份歌声重叠。拼命弹响吉他solo,也没有人应和。无论贝斯、鼓,还是弦乐、管乐以及钢琴,乐团的一切都只不过是遵照程序编排起舞,全部是我自身的影子。

  今夜我来到这个地方,就是为了确认这件事情。

  你们也是一样对吧?向着远处重重围绕的灯火圆环,我在歌声的掩护下询问。你们是来看着我毁坏,剥落,漂向黑暗虚无的远方。否则,就不会紧紧捏着可能变成废纸的门票,等待这个特别的六月二十四日。如今面对守望启程的数千对悲伤的火,我真心感到可爱。

  群星间航行的船员们——

  向着在燃烧殆尽又再次降生的生命之间划桨的生命们。

  只有歌声能够传达。只有歌声能填满空虚。哪怕时间早晚要将一切冲刷。

  我在这里。作为你们的朋友——

  独自在这个夜里坠落。

  叠句(refrain)回环往复。效果器编织出成百上千的幻音,与自电子的海洋中塑造而成的小号与长号萧索虚幻又辉煌的回响相呼应。Washburn烫得仿佛要在手中燃烧起来。这也是我自身的体温,不过是渗进琴弦的血与我满是谎言的指尖互相摩擦,带来架空的热量。

  大概两名旅行者也一样,在冥王星轨道外很远处,磨削自身走向死亡,同时又不断向地球送出最后的歌声。是他们在远离我,还是我正要远离他们,冷酷无情的物理法则绝对无法将这两者区分。

  向群星大海散去的船员们……

  向话筒吐出最后的呼唤,我后退一步,仰望虚假的星空发出难以名状的声音,手上的拨片叩响琴弦。海面上成片的火光摇动。我看到观众们都站起身,朝舞台伸出双手。今夜你们一定也会从这里出发吧。向着各自的航路,永远不再与谁交汇。

  叠句(refrain)到了尽头。

  我拨响最后的和弦,用全身承受Washburn的琴体震颤着发出的呜咽,然后扔下拨片,一边用皮肤感受乐团余韵激起的波纹向整个体育馆扩散开去,一边走近平板电脑。

  掌声响起,仿佛打在海面的雨点。

  雨声变强,向暗处散出不大的波纹,仿佛不舍地想要留下渐渐隐去的乐团,呼喊我名字的声音也再次开始增加。

  我伸出手指,抹去眼皮上的汗,眯起眼睛注视电脑屏幕的右下角。

  朱音笑着竖起拇指,凛子绷紧嘴唇,微微低头回应。伽耶回头朝鼓看去,诗月拿起鼓棒敲响四声倒计时。

  第二首歌开始了。

  没有声音,窗口也小得看不清嘴上和手上的动作,但我还是知道她们弹起的是哪一首。

  和我选的第二首歌一样。

  身处比冥王星更远处的她们与我之间,音乐是唯一的联系。就连那份联系也被投入炉中,我的船头劈开风浪正要前行。尽管明白哪里也到不了。

  手指在平板上划动,切换音序器的文件。引人焦躁的节奏起跑的瞬间,观众席便沸腾起来。这是每个人都在期待的PNO的歌。我用舌头润湿嘴唇,从贴在话筒架上的一排拨片中拿起一枚新的。

  用心听吧。这虽然是你们盼望的歌——

  但,是单人版。

  这里没有少女们让大家心醉的美。一切都被削去抛弃,取而代之塞满了我毫无遮掩的欲望。都看着吧,为了在今夜的庆典燃起盛大的篝火,我们到底失去了什么。

  我走近话筒,嘴唇猛地触电。

  滑行而出的歌声在我身上剜进了至今最深的地方,伤口甚至到达心脏。心情真是棒极了,同时也糟透了。

  *

  从东新宿站下车,来到地面,一股完全不像初夏的冷风抚过脖颈,还在发烫的身体猛地一哆嗦。坐电车时好像下过一场雨,路面上出现一个个黑色的水洼。

  大楼之间的天空完全黑了,一颗星星也找不到。

  明治大街上车水马龙,一盏盏车头灯碾碎了我刚刚在体育馆看到的那么多美丽幻象的余韵,只留下味道呛人的现实扬长而去。

  我缩起脖子,走在人行道上。

  拿出手机查看时间,发现已经过了晚上9点。

  演出结束后,我摆脱所有去庆功宴或是商量下一次演出事宜的邀请,离开场地时已经很晚了。如果没有“我还是未成年人”这个最强的拒绝理由,恐怕要拖得更久。

  LINE上一条消息也没有收到。

  还期待什么?明明是你自己放手。

  她们今晚一样有演出,这会儿要么是跟着黑川小姐去吃饭,要么是已经解散在回家的路上了。

  车道另一侧,高大的办公楼背后能看到一栋苗条的小楼,挂在大门口的金属板标志被淡淡的灯光点亮。

  “MOON ECHO”

  大厅里亮着灯,柜台处有三名穿制服的员工,沙发上还有观叶植物旁边都有玩乐队的人扎堆。录音棚是二十四小时营业,所以我知道只要过去便会遇到什么人。或许这就足够了。虽然想见到的人不在,都是不知道名字的陌生人,但他们活着,有行动,在看,在听,在感受着什么。

  等路灯变绿后,我慢吞吞走过人行横道。一步又一步,小心不踏出白线的范围,免得从柏油路的黑色向下坠去。

  还剩四步左右时,路灯开始闪烁,我赶忙穿过马路。

  来到路对面,我又看了一次手机。

  消息,没有新的。

  也难怪,我这边一样没有发去任何联络。

  她们不可能等我——我不敢确认这一事实。

  再次朝那栋楼的正门看去,便看到门脸处指引今天演出内容的牌子也被收拾起来,一切都是事后的光景。

  我没有后悔,这是自己选择的结果。

  但——我只是寂寞得浑身冰凉。

  灯光从门里照到人行道上,站在光的边缘,我注视大厅的情况。一伙大学生模样的人正轮流看着一份总谱。一支社会人士的乐队因为平摊费用时算账起了纠纷。一名貌似吉他手的年轻女子不顾周围,对着手机大喊大叫。还有面孔熟悉的员工正在收拾话筒和音频线。

  过去,我也是这幅光景中的一员。

  第一次乐队合奏,第一次现场演奏,都是在这个地方。

  对我的乐团来说,一切从这里开始。怀念的感觉让我怎么也忘不掉。

  但——

  对我来说,这不是开始的地方。

  所以,今夜也只要悄悄看着就好。

  我眯起眼睛,后退到光的外侧,正要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我看到大厅深处的电梯门开了,接着是挤成一团的人影一个接一个地连滚带爬地跑出来。少女们争先恐后穿过大厅,等不及自动门完全打开便钻过门缝冲上人行道。

  “学长——!”

  最先跑过来的是伽耶。亚麻色的头发散发光亮,两眼泪汪汪地扑到我胸口上,后背被她紧紧环住。

  “啊!伽耶同学!这可不行,我要先来!”

  诗月扯着嗓子跑过来,想把伽耶从我身上揪下去,却不想她抱得那么用力于是放弃,从后背抱上来。被夹在两个人的体温中间,我喘不过气来。

  “也加我一个!”

  朱音满面喜色,娇小的身体挤进我和诗月之间。

  肺部被压迫,我发不出声音,四处打探想要求助,便看到凛子迟了一步慢慢从门口走过来。

  “别在大街上性犯罪,去里面搞。”

  最后,是黑川小姐出现在凛子背后。

  “干嘛啊,结果还是直接过来了吗。”

  她苦笑着说道。

  “我们赌小真会不会来。但赌你不来的一个人都没有,没办法只好我押了一份,结果就我一个输家。”

  “来之前不会事先联系,而且到了门口就要回去,我连这都猜中了所以赢得完美。”凛子说着一脸得意。

  “啊,但,但是,我!是我最先看到学长的!”

  伽耶抬起头拼命说着,指向楼上高处的窗户。

  大家是在办公室等着的吗。由于从窗户盯着外面,所以能立刻发现我过来。连我肯定不会事先联络都被看透,给她们平添负担,我歉疚得像鼠妇一样缩成一团。

  但,我不会道歉。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与其道歉,不如一开始就不这么做。是我选择放开救生索,在星间巡游之后回来。仅此而已。

  “那去吃饭吧,我赌输了付钱。”

  黑川小姐说着,用下巴指了指繁华街区的方向。

  “好的!来开反省会吧!”朱音道。“虽然结束了才说,但小真琴耍赖!我也想在体育馆演呢,为什么不把场地换一下!”

  “但最优先的是‘Moon Echo’,而且换成我们去体育馆那边的话,给人印象不太好吧。”

  “诗月很懂嘛。毕竟办这演出也是宣传我的公司。”

  “可是,可是,学长在体育馆那边观众席满员了吧?好厉害,我也好想去看——啊,不,那个,当然PNO的演出最优先。”

  “话说销售额怎么分配?两边加起来五个人平分行吧?”

  我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凑到一团,朝聚在夜色边缘的光亮走去。耳边交织的一句句无心的话语都让人心情愉快。

  但,等待路灯时,我忽然想起的果然还是旅行者。

  重力助推法。

  为了飞向外太空,两名旅行者从木星上补充自身缺乏的速度,短暂接近木星,被重力吸引,再利用力矩——更加有力地离开。

  为了准备永远的别离而会合。

  路灯由红转绿。

  我们迈开脚步,走向地上的星星喧杂闪烁的马路对面,互相笑着,确认彼此的热量和生命所在。我珍视的乐团无可替代。想必每个成员都直观地明白,又无法开口提起。

  早晚有一天,我会亲手毁掉乐园。把残骸留在身后,向着翡翠与琉璃互相融合的水平线,开始独自描绘航线。

  那虽不是今夜,但也会发生在不久的将来。

  想到那一天的事,便没由来地感到现在这里的一切都无比可爱。感到有人靠近身旁,我用力回握住那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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