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四章

  喧嚣的声音,酱汁的香味。模糊的橘色灯光聚集在土岐波神社的院内。

  临近明天送出时子大人的“送火”仪式,今晚举行了土岐波祭。大概有十个小摊摆了出来。

  我想起和一花姐见面的第一天,我解释了土岐波祭。我说了「烤鱿鱼这种什么时候都能吃吧」,一花姐笑了我。

  那时,我没想到会以这样的心情感受祭典的气氛。不是因为钱包几乎空了。不是因为擦伤的痂痒痒。是因为铃不在身边。

  我没有登上石阶的末尾,从人群间窥视钓水球的摊子。

  丰川的阿姨在收客人的钱。旁边,脖子上搭着毛巾的一花姐在用打气筒给水球充气。她熟练地封住口后,便把它放进以前在丰川庄后面见过的塑料水池里。水面上,水球有着像行星一样的花纹,飘飘摇摇地浮着。

  「好……」

  我在被一花姐发现前悄悄离开。

  之前聊过之后,我就再没和一花姐见面。

  我和铃只打过一次电话。我只告诉她「抱歉让你受伤。暑假间就不要再见面了吧」。铃大概也被父母要求不出门了吧,她小声回答「明白了」。

  越是离开祭典的喧嚣,人就越少。

  是机会。对现在的我而言十分难得。

  我之前从家里的仓库拿出一斗桶,藏到了祭典会场附近。我把它从竹丛里捡起来。渔港背面放着的废材已经不能用了,但我昨天先在海岸收集好了可燃垃圾和沉木作为替代。

  我双手拿装入沉木的一斗桶,一走路它就碰到膝盖咚咚地响。我放弃走远,进入了跟前的小路。

  「就这吧……」

  我在水产工场林立之中夹着的空地上放下一斗桶。周围要与砖制围墙和杂草保持距离。为了防止万一火势蔓延,我也检查了周围有没有落下垃圾。

  我打开背包,取出报纸。这时,日记本映入眼帘。

  要把这个当作火种吗。

  我摇头将这个浮现在脑海里的想法远远赶走。因为残渣暴露了渔协的废材。如果这个日记本没烧干净就糟糕了。

  我将桶里的沉木像帐篷一样重叠,然后把报纸团起来。不是紧紧的,而是为了容易烧,让里面含有空气。这是在学校露营的时候学到的做法。

  这是最后一次了。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但我在心里说了借口。

  一花姐现在应该在摊子那被许多人看着。

  所以,必须现在做。这样的话,至少一花姐应该不会再被怀疑。

  我从口袋里取出打火机。转动打火石,黑暗中便迸出火花。它仿佛小型的烟花一样,但重要的火却打不着。这一个月以来用的打火机里,基本上不剩油了。

  「为什么……!」

  我一边咂舌,一边持续转着打火石。即便我转动用力用到拇指快要脱皮,火都没有打着。

  就在这时,汽车低沉的引擎声不知从哪传来。

  回头看去,工场的阴影里,车灯露了出来。那灯光逐渐变大,逼近这边。

  「糟糕。」

  我赶忙背上背包。带子扯到,一斗桶倒了。它与地面相撞,发出巨大的声响,但我直接跑起来。

  我扑进空地一角的砖墙时,车拐弯进入空地。沉重的轮胎压过石子的声音仿佛巨人的脚步声。

  车伴着刹车声停下。与此同时,我翻越了砖墙。

  「刚才那是不是有什么在动?」

  白色面包车的门开了,然后立刻传来关闭声。似乎是男人下来了。

  我双手捂着嘴,潜入砖墙,后背仿佛一体化似的紧紧贴在上面。

  「啊?猫之类的吧。」

  「不是,我觉得得再大点啊。」

  「那就是大猫之类的吧?」

  心脏快要从内侧冲破我的胸。我十分害怕,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两个男人的脚步声接近这边。他们要是从砖墙探出头看,我就完蛋了。

  「咦,喂。看看这个?」

  搭腔让一方的脚步声停下了。

  「嗯?怎么了?」

  「喔!这个是!」

  糟了。一斗桶被——!

  「独角仙啊!」

  「贴在引擎盖上了吗。真有毅力啊。不过是雌的。」

  「喊着“是蟑螂”扔进小彻的房间吧。」

  两道脚步声随着笑声远去。

  我用了大概三分钟整理好呼吸站起来。不,或许花了更多。我从开孔的砖块窥视空地,确认没有人在后,回到了空地。

  好难受。脑袋昏昏沉沉。但是,这不是现在才开始的。今天一整天都是这样。

  我深呼吸了好几次,转动打火机的打火石。不知为何,这次一下就打着了火。

  ●

  八月三十一日。数字手表的显示屏反射着太阳光,很难看清。我用手作出阴影,读出现在是十三时。

  塑料瓶已经软了,我拿着它喝水。然后我也往头上浇水,但我的感觉没有变清爽。

  我从防风林的阴影里探出半边脸,向矗立在对面的铃家窥视。

  「那就拜托你了。」

  在她家前面,铃的双亲正目送搬家公司的大卡车。

  卡车轰鸣的引擎声远去、消失后,铃的爸爸脱下了搬行李时使用的军用手套。

  「铃呢?」

  「她说要稍微出一下门。」

  「该不会是去那个大学生那吧。」

  「没事吧,就算是那样。那个人也是夏天完了就会回去的吧?」

  「不能那样……」

  她爸爸快要喊出来,半中间停下深呼吸了一下。

  「到最后,就别这样了吧」

  「是呢。」

  「铃回来以后,我送到车站吧。让我送一送。」

  铃不在这里,一定是因为她去见一花姐了。她应该是去拿完成的画吧。

  来吧,一花姐完成了画,我也一样来做完吧。

  从这个暑假开始的时候起,我就只决定了今天,这一天要做的事情。虽然我总是出糗,但这件事必须好好做。

  我向膝中注入力量,站起身。

  「咦?」

  腿上没有力气。我以为站起来了,但立刻像是倒带一样坐到了地上。

  怎么会。不行。这么重要的时候。

  我想吐。头疼。头和身体的神经仿佛搅成一团。我无法随心所欲地动。

  头上飘着的太阳迅速远去。

  「——青斗!」

  像是照相机闪光灯一样,眼前一道光闪过。

  「青斗!没事吧?青斗!」

  「一花、姐……?」

  我将脸靠在融入太阳光的茶色头发上。是一花姐的味道。能看到的是那头发和一花姐的后背。

  「我、为什么……」

  周围的景色迅速向后离去。脚边有什么在颤抖。吹在身上的风很舒服。

  「太好了。你醒了啊。」

  我想起身,但我的身体没从一花姐的后背离开。我被橡皮绳子固定在一花姐的背后。

  「现在先去你家。之后再坐车去医院,我问过丰川阿姨了。」

  「家?我的?」

  因为光而模糊的视野终于恢复。我现在正坐在一花姐的摩托车的行李台上。是丰川庄的摩托车。尺寸不合的头盔遮住了我的一半视野。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你在小铃家对面倒下了啊。我去送小铃,不能被发现就暗中目送了她爸爸的车。然后想回去的时候,看到你倒下了啊!铁青着脸!」

  我看到一花姐扭摩托的把手。昨天她和丰川阿姨卖的水球,垂在把手上晃悠着。

  「目送……铃……?」

  「是啊!我还想你也会来送!不,我想你的确是来送她的!」

  我抬起头,脑袋里便刺痛。我放弃动脸,将手腕举到眼前看手表。已经过了两点了。意识瞬间进入状态。

  「难道!铃!走了吗?」

  「嗯。和父母一起坐车去车站。」

  「怎么会……不行的!回头吧。」

  我拍一花姐的后背。

  「我知道你的心情!但是首先要去医院啊!发烧得厉害!」

  「没关系啊!这种事情!我有必须要做的事情啊!」

  「一点也不好!」

  摩托伴着尖锐的刹车声停下。随之而来的振动让脑袋里的疼痛前后摇晃。一花姐把绑住我的绳子解开,下了摩托。她直接从行李台抱起我。

  「青斗的家就在这边吧?」

  越过一花姐的肩,我能看到熟悉的光景。家前的栅栏,邻家的红色屋顶。

  「不行。不行的啊!」

  我一个劲挥手动脚,强行挣脱一花姐的手臂。不合尺寸的头盔落到地上滚走了。

  「等下青斗……!」

  我着地以后,终于能正面看到一花姐的脸。满是汗。她皱着眉,瞪着我。

  「听话!」

  「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啊!一花姐不是时子大人吗?」

  「我?」

  「对啊!是这样吧?那就让时间倒回去啊!回到铃和铃的爸爸妈妈出发前啊!」

  我恳求般捏住一花姐的牛仔裤。

  「你在说什么啊青斗。我怎么会是神。」

  「因为!一花姐不是看穿了坏客人的过去吗!停下时间惩罚了保!还知道是我点火啊!」

  一花姐皱着眉,看着我。她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正在困惑。

  「大概,青斗是有什么误会吧。我是一花。只是小凑一花哦?」

  期待落空了。但是同时也是和预想的一样。我一面想着不可思议的一花姐是时子大人就好了,但另一面也应该隐约感受到了,并不是这样。因为一花姐是人。

  我屏住呼吸,无视全身的恶心感。

  「青斗,你要去哪啊。」

  我转身要跑走,但马上被一花姐抓住了手臂。

  「我必须要去的!去铃身边!」

  如果一花姐不是时子大人,那么和奶奶说的一样,时子大人仅仅从遥远得看不到的地方守望我们。那么,只能由我去。

  「我明白你想和小铃告别,但现在我担心你的身体!」

  「必须要去的!必须让我做!」

  「刚才开始就在说什么啊!」

  「因为!」

  脸颊痉挛了一下。

  「因为,我就是为了今天穿越时间的!」

  我的叫喊消失在蓝天中。

  接下来寂静的空气,又被其他声音取代。那也是我的声音。但是,不是我自己的声音。那是精神的、还一无所知的我的声音。

  「啊!妈妈拿了我的零花钱吧!」

  「什么啊。一回来就这么突然。」

  「因为没有了啊。我刚想把土产放进宝物箱就看到了!」

  一花姐固定在声音传来的方向,我们所在的小道的对侧。

  「怎么会……」

  那里有另一个我。

  妈妈正从车上卸下行李。

  和我背包里的日记本写的一样。

  今天,那个我和妈妈一起,从单身赴任的爸爸所在的东京回来了。

  「为什么……」

  一花姐的视线在我和另一个我之间往返。

  「所以,我觉得一花姐可能是时子大人。觉得她化成人形,在守望我。」

  「你在说什么?」

  一花姐的声音和目光都在颤抖。

  「那是,这个夏天真正的我。」

  那里的另一个我,还不知道理科作业最后的问题很难,也不会写汉字〈豊丰〉。他无论怎么跳都够不到篮筐,那个我传衬衫也不会露出肚脐。

  然后,最最重要的是,他还不知道悲伤的事情。

  「你说真正的……那你是?」

  「那个啊,我是……从一年后,穿越时间来的。」

  嘴里有仿佛嚼泡泡糖时的不快味道散开。对不起。这句话快要一起冒出来了。

  ●

  一花姐屈膝和我目光相对,瞥了一眼树篱对面。妈妈和另一个我,都已经进入家中。

  「一年后……?」

  「嗯。所以我实际上是五年级。你可能觉得傻,可能不会相信我。但我是从未来回来的。」

  「不……但是,为什么……?」

  一花姐的「为什么」,我不知道在问什么。总之,我心里有许许多多想解释的东西。

  「那个啊……」

  我正想要把一直以来保守的秘密说出口,可眼泪一起冒了出来。或许是在心里深处藏了太久,它和各种心情粘连在了一起。

  「那个啊,铃是不搬家的。实际上是不搬家的啊……!所以,我为了让铃离开,才回到这一年的暑假的。」

  「让她离开……」

  眼泪停不下来。泪水扑簌簌地接连落向地面,立刻消失了。

  「铃被爸爸和妈妈问了。离婚后,她要跟那边。然后,铃回答说和爸爸一起。」

  「就是说,她要和爸爸留在这个小镇?青斗君体验过的去年,小铃是留在这里的吗?」

  「嗯……」

  一花姐仿佛要解开缠成一团的思考,摇了摇头

  「等一下,稍微等一下啊。那样的话,不也挺好吗!小铃如果留在这个小镇,不就能青斗在一起了。你不是没有穿越时间回来的理由吗!」

  「那样是不行的!」

  我用尽力气抓住一花姐的手臂。自然地就用力了。

  「不行的啊!那样子!铃必须离开这个小镇的!」

  「你说必须离开……」

  全身都空落落的,一叫喉咙就刺刺的。

  「因为,铃的爸爸!在打铃!」

  一说出口,手便开始颤抖。

  「你说打,是说在揍她……?」

  「铃的爸爸不高兴的时候就会打她!大概,很久以前开始!」

  我送去纸巾的时候他向我露出笑容。那副从吵架中转瞬变换出的表情,让我感到恐怖。

  那个人说「重要的女儿」,我不由得回了一句「骗人……」。

  「那种事情,怎么会,对自己的女儿,施以暴力……」

  「一花姐也应该见过吧。」

  「见过?」

  「找笔摔倒的那天,铃的肚子上有淤青吧?」

  一花姐打开铃的衬衫找到了淤青,那并不是摔倒产生的。

  在医院,铃也不会自己对一花姐说那些事情吧。那正是因为铃一直在隐瞒这件事。

  铃一直在注意衬衫的衣摆。那一定为了不出差错让人看到肚子上的淤青产生的习惯。一花姐邀请她去海边玩时,她拒绝也是因为不想穿露出肚子的泳衣。

  一花姐轻轻吸气,咬住了嘴唇。

  「怎么会……」

  太阳闪耀着光芒,毫不客气地瞪着小镇。对面的弯道镜子反射出光,晃到了我的眼睛。

  「那,等下,等一下啊。但是,这样的话,为什么铃不跟着妈妈走啊。她要留在那种爸爸的身边吗!」

  闭上的眼睑里映出的,是飞舞在空中的手提袋。

  铃的手提袋在空中飞舞。它一瞬间挡住了空中的太阳,然后落了下来。

  「喂—!小保传球!」

  「Nice catch!」

  保、亮太和英二做出三角形围住我。

  「喂!还回去啊!那是铃的!」

  「只是在玩啦,给!」

  「Just!Playing!」

  我的目光追着在头上飞过的手提袋,但脚跟不上,我坐到了地上。

  「哇!青斗君!没事吧?」

  铃进入三角形中。

  「喂,青斗君。算了吧。已经可以了。」

  「你说算了,算了什么?」

  「已经可以了。没关系啊。手提袋。我不需要它。没关系。」

  在笑的只有嘴,铃的眉毛、眼睛,完全没有带上笑意。

  「那是什么意思……」

  我有种心脏周围燃烧起来的感觉。

  「诶?」

  「为什么要那么弱势啊!不愿意就说不愿意啊!」

  我被保他们狠狠戏弄,正在烦躁。实际上,那应该不至于让我对铃发火,但我的嘴擅自对铃发出怒吼。

  「那个,青斗君。」

  在铃道歉之前,我站起来开始迈步。我背对她迅速向前走。我听到一次铃小声说「青斗君……」叫住我,但我没有停下。

  第二天的结业式,我也尴尬得没有和铃说话。或许,那一天是第一次明明没有别的事情我们却分开从学校回家。

  进入暑假后,我也没有见到铃。或许我在等铃来道歉,我却没有这么做的打算。

  即便第二学期开始,我和铃也一直是吵架的状态。

  有一天,我看到铃和其他女生一起玩,我擅自认定了她不再打算与我和好。现在想来,铃看到我开始和保他们玩,或许也这么想了。

  运动会的接力上,我超过其他班级,铃也没有来夸我。

  铃在口风琴考试中失败,我也没有去搭话。

  圣诞节交换礼物,我旁边的同学拿到了铃的礼物。

  我不再和铃一起玩,我家父母理解为「是青春期吧」。因为我一直被保他们捉弄「和女生一起玩你傻吗」,我自己也变得这么想了。

  我后悔,是在五年级第一学期结束的时候。吵架之后正好一年的那一天。

  来上学的铃,浑身是伤。

  眼睛带着眼罩,右臂吊着三角巾。剩下左臂也有不小的擦伤。

  立刻,铃受了重伤的事情就在小镇传开,我从妈妈那问了受伤的原因。是铃的爸爸把铃从楼梯上摔下去了。

  铃的爸爸从前就一直对铃暴力相向。最初为了不让周围人发现隐藏着,只是偶尔这样。但好像离婚后,家里没有了妈妈之后,频度和程度都逐渐变重。

  第二天,铃被叫到办公室,与老师和不认识的大人们谈了些什么。之后,我叫住铃,问道:

  「铃、铃,受伤,还好吗?」

  「……嗯。」

  铃没有戴眼罩的那只眼睛,也没有看向我。

  现在看到的铃的伤,应该不是全部。衣服内侧也有吧。很久以前产生、消失的淤青也存在吧。我迄今发现的铃的伤里,应该也有她爸爸造成的。然后,最重要的是,一直与这些暴力生活的铃的心,应该已经是伤痕累累。

  「为什么……」

  铃对自己没有自信,说不出自己想说的,会不会也是因为在那荆棘丛生的牢笼里生活,心变得又坚硬又渺小呢。

  「为什么,没有从爸爸那逃跑啊……离婚的时候,和妈妈一起不就好了吗……」

  我这样问,是因为我实际上自己明白她的理由。

  「因为我想和青斗君……」

  泪,从单侧的眼睛里流出来。

  「我想和青斗君,和好……」

  那一瞬间,空气全都变成漆黑的铁块,压住了我。

  铃的双亲离婚的时候,问了她要跟哪一边。然后铃回答了。「要留在这个小镇」。为了不在吵架的时候和我分别。

  我从铃面前逃出去了。

  我从学校飞奔出去,大声叫喊。我叫喊,仿佛要把心中粘稠的东西扫到海的对面。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即使我第二天不去学校,即使我自己打自己的头,身体内侧沾上的极黑焦痕般的心情也没有消失。我朝着关掉电灯的房间一角,除了道歉什么也做不到。

  〈四年二班 近江青斗〉

  不去学校的第三天,我在毫无意义堆满的壁橱一角,找到了四年级时的日记本。

  实际上,那本应是填满与铃快乐回忆的日记本。看到它的时候,我想到求助于时子大人。

  我往背包里装上所有零花钱和日记本,跑向土岐波神社。

  遥远水面有遗忘之物

  十里之海分隔的对面

  无解的障碍向神发问

  时而打开门扉的,时之波

  解开追逐时间的时间穿越

  脑袋里,那首歌一直在回响。

  到达祠堂后,我许愿了。

  ——请让我重新过一遍四年级的暑假。

  许愿的瞬间,我也没有相信时间穿越。

  即使我明白这是件蠢事,我也拼命想要取得原谅。

  时子大人不知道是觉得我可怜,还是觉得我吵。

  总之,我真的穿越时间了。

  抬起头时,本应是夜晚的祠堂周围变成了白天。在小镇里走了走,我发现本应在一年里消失的海边弃置小屋,还在那里。

  我正揪着脸确认这不是梦,发现了上学路有几个小学生在吵闹。

  「为什么要那么弱势啊!不愿意就说不愿意啊!」

  这样叫着,一年前的我从铃身边离开了。

  嘴一张一合地颤抖着。我和一花姐说话的时候都会变成那样,话语也几度中断。

  贴在地面的膝盖上,一花姐紧紧握住了拳头。

  「那,你从那时起就一直一个人在小镇里……?」

  「嗯,洗澡和换衣服吃饭之类的,在家里没人的时候做完。晚上在家里的仓库睡。因为开着给鱼用的冰箱睡会很凉快……」

  睡过头、和一花姐在一起的时候打盹,是因为仓库只有些毛布或者布,有时候睡不好觉。

  树枝在我们头上随海风摇晃。叶子和影子也一起骚动。

  「有时候会在外面吃饭、买需要的东西。拿来的钱用完以后,我偷了自己存的零花钱。衣服也是偷现在的我的换。不过我不知道偷自己的算不算偷……」

  这一周里,一年前的我在父亲所在的东京,所以我能自由行动。但是其他时间,我不能和以前的自己碰面。为了避免碰面,我用一年后的日记本,一边调查以前的自己在做什么一边行动。有时候会撒谎说害怕蛇,注意不和过去的自己相遇。实际上我见到蛇就兴奋,喜欢到把它脱下的壳当作宝物。

  「真是乱来……」

  一花姐用拇指擦我的脸颊。我不知道是脏了还是擦泪。

  「虽然时间穿越可能难以置信,但为什么不早说小铃的事情?不是我也可以。也可以和其他大人告状吧?」

  「那样是不行的啊。我知道的!妈妈说叫咨询所的地方去了铃家,但他们没有发现她爸爸的暴力!铃的爸爸是警察,所以大家都不相信!而且,铃自己在隐瞒!她没说爸爸在施暴!」

  一花姐捂住嘴。或许她心里充满了黑烟一般的东西,非常难受。我一开始听到这件事的时候也是如此。

  「铃必须要自己说出来!必须好好说出来!所以我想过了!要和铃过最棒的暑假!我想了,要过最棒的暑假,开心到觉得我、觉得这个小镇没有什么可留恋!那样的话,铃或许就能走出这个小镇……!」

  我一叫,眼角的泪就飞向空中。眼底立刻接着流出泪。

  「那么,那些可疑失火也是为了小铃?」

  我点头,泪又落下来。

  「因为我想在铃离开小镇前也尽可能守护铃。我想尽可能让她爸爸离开家。」

  回到一年前暑假的当晚,我担心铃,去了她家。从外面窥探里面状况的时候,碰到了花盆。

  铃说过的,窥视家里的人,就是我。

  只是,即便那时没有碰倒花盆,我也不能每当她爸爸施暴就造访她家。所以,相对地我想尽可能把她爸爸从家里引开。

  我在铃的妈妈没有夜班的日子,或者在那前一天引发可疑失火事件。通过让他作为警察晚上巡逻,尽可能减少铃和爸爸在家独处的时间。即使她爸爸自己不去巡逻,其他警察、大人在家周围走动的话,我想他也不会怒吼、不会做出让铃叫喊的事情。

  「对不起,因为这些,居然让一花姐被怀疑了,我没想到……我以为从未来回来就能全都做得很好。」

  只是个子稍微长高,我的脑子也没变大。小小的脑袋思考后做出的事情,最后给一花姐添了麻烦。

  「没关系啦,那些事无所谓。」

  一花姐继续提问:

  「但是,和青斗和好的话,小铃应该就会和妈妈一起离开吧?」

  我摇头。

  「不行的。即使和好,即使和一花姐尽情玩,我也没听铃说要和妈妈一起走。」

  去找笔的夜晚,铃也没有说妈妈的行李。所以,我那时不由得嘟囔说「为什么……」。

  「我以为只是没法对我说,但今天看搬家公司搬运行李,没有铃的书桌、柜子。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我挠头。

  「为什么要和爸爸留下来!为什么要那么做,我不明白啊!好不容易才和好的!难道说,被她爸爸威胁了!可能说不出来!」

  「那是……」

  一花姐先合上嘴,然后仅在脸的边缘作出笑容。

  「果然,那一定是因为你在这个小镇吧。」

  在脑袋理解一花姐的话语之前,眼底已经泪水在打转。视野瞬间被泪水模糊。

  「什么啊……那样……」

  最初的泪水涌出来,剩下的便不会停止了。

  「我不想让铃受到过分的对待……才想给她最棒的暑假……!我都努力了这么多!完全没有用!我是笨蛋,所以总是失败!但是我努力了!我都拼命地拼尽全力地做了!」

  在视野里摇动的泪水反射阳光。喉咙深处不住地打起嗝,再怎么吸,鼻水也会流出来。

  「我能做得更好吗。还有更好的方法吗。明明时子大人都带我回来了……」

  「没那回事。」

  一花姐抱紧了我。一花姐温暖的胸让我的眼睛更放松了。我的眼泪渗入背心。

  「没那回事……!你努力了!做得很好哦!战斗到这么伤痕累累!很出色啊!」

  一花姐的喉咙在颤抖,我从震动中察觉。

  「所以,才要做到最后……!」

  一花姐抓住我的肩膀,把我从胸口移开。

  「最后……?」

  「是啊。」

  一花姐站起来,转身朝向摩托。她插入钥匙,握住把手。

  「现在飙起来,或许能赶上。或许能追上小铃他们……!」

  一花姐用脚点起摩托的引擎,握紧把手。

  「能赶上……吗?」

  一花姐将头盔向我递出来。

  「最后压线完成暑假作业,常有的事啊。」

  我想,已经没有哭的时间了。我咬紧牙关,接过头盔,攀上摩托的行李台。

  「走吧……」

  我紧紧固定绕在一花姐肚子上的双手,让它绝对不会松开。

  摩托急剧加速,飞奔向道路。

  ●

  一花姐的摩托跑在海岸线弯弯曲曲的道路上,几乎没有减速。

  「在那拐弯!那边离车站更近!」

  摩托进入我指向的岔路。

  「不是死路?」

  「摩托的话能过的!」

  我们穿过白色柱子的间隙,穿过狭窄的镇中道路。猫被摩托吓到,跳着一般逃向小路。

  「我说,一花姐。」

  「怎么?」

  「那个,虽然都现在了,你相信我的话啊。」

  奶奶的时间穿越故事,连我自己都亲身体验后才相信。

  「那是,怎么说,我也……不,现在这事就算了吧。」

  不知道一花姐是不是笑了,她的后背抖动了一下。

  「比起那些,你在仓库睡所以被蚊子叮了不少呢。」

  「诶?在说什么?」

  「你被蚊子叮了不少吧?所以我觉得,你可能晚上在外面。注意到这个,我想起来你脸上有时候沾着灰,还有时候衣服有烧焦的味道。」

  ——来,要见小铃,得把脸弄干净。

  ——你今天吃烤鱼了吧?总觉得有烧焦的味道。

  我想起一花姐对我说的话。

  「不过,有明确的感觉,是铃的爸爸来的时候,你丝毫不怀疑我,发了火。啊,现在想来,因为对方是小铃的爸爸你才那么生气吧。」

  的确。此外,我还害怕自己作为犯人会不会被怀疑。所以,我那时无法冷静。

  「虽然我注意到了点火的是青斗,但那几乎是偶然呢。我还真是到处看漏。真相一点都不知道。」

  一花姐仿佛嘲笑自己似的用鼻子哼了一声。

  「但是,那么,果然,一花姐不是时子大人呢。时子大人的话,应该什么都知道嘛。」

  「肯定是吧。说到底你有这样的误解才奇怪呢。不过,实际时间旅行后,也自然会认为时子大人存在。」

  我们以最低限度的减速拐过弯道。

  「因为,一花姐不是看穿了,来丰川庄的客人上午做了什么吗。」

  一花姐的肚子一跳一跳地动。

  「哈哈哈。那个啊,我看见那些人车里的垃圾箱了啊。因为里面有皱皱巴巴的一堆马券和香肠串,一目了然啊!」

  这么说来,我感觉一花姐在那些客人的车前停下过一次。

  「那么,和保打棒球的时候,钟表停了是怎么回事?是怎么做的?」

  「咦,看着我还没注意到?」

  「看着一花姐?」

  「发型啊,发型。」

  摩托车劈开的风从两侧吹过,我在其中挖掘记忆。

  「最初,确认时钟有没有在走的时候和后来不一样吧?」

  「啊,头发解开了!」

  一花姐的头发现在就在眼前。她进入选手席的时候和出来的时候不一样。

  「我用扎头发的发圈系上了时钟的长针和短针,因为盖子正好错开,露出来了呢!白色意外得不显眼呢。以前高中的时候我经常做类似的恶作剧哦。」

  被套住的表针,由于发圈强度无法分开。所以,长针在二十分的地方不动了。

  「好厉害……」

  「哪有啊。不就是个作弊。」

  「但是很厉害啊!果然一花姐很厉害啊!会画画,还能想到这种方法。」

  她现在,也在拉着快要放弃的我。

  「好厉害啊。铃说过,想要想一花姐一样,想要成为一花姐一样的大人!」

  我明明夸奖了一花姐,她却一时间什么也没回答。

  「一花姐?」

  「我不厉害啊。」

  一花姐用快要被摩托引擎声盖过的声音嘟囔道。

  「厉害的,是你啊。」

  「我?」

  水滴飞到了我的脸上。一抬头,看到一花姐的脸颊有一道光。

  「我说过,我是来画画的吧?我说从奶奶那听说了这个小镇,一直很在意,所以来画这个小镇的画。」

  「嗯。」

  「那个啊,实际上有点不对。」

  那种说法,仿佛在自己责备自己。

  「实际上不是那样的动机。我是为了自己来画这个小镇的啊。」

  在拐角摩托倾斜的时候,我看到了一花姐的侧脸。一花姐鼻子通红,拼命眯着快要闭上的眼睛,她在哭。

  明明是大人,却在哭。

  「我奶奶啊,春天那会开始,就得了脑疾。我没法从大学回去的期间,症状很快恶化,已经不认得我了!」

  她的声音很开朗,但是在颤抖,带着湿气。

  「就算画了这个小镇的画给她看,也不知道她明不明白,记不记得啊。可是,」

  摩托瞬间减速,然后又回到原本的速度。一花姐肚子的颤抖,传递到我的手臂上。

  「可是我来到了这个小镇。找了个特别像样的借口,逃到了这个小镇。」

  一花姐小声嘟囔,「实际上」。

  「实际上,明明只是我看不下去奶奶的样子。明明只是和她在一起很难受而已。」

  没那回事——我想这样安慰她。但是,我不知道小小的我的话语有多大意义。

  ——要是能强到任何事情都无法动摇的最强就好了。我不由得会这样想呢。

  穿着浴衣的一花姐,那个夜晚似乎有些寂寞地说过。

  社会课上,在地图册里看这个小镇,十分渺小。即便那是一页的一半都填不满的大小,对我来说也是无法触及的大世界。

  一花姐所见的世界应该比我要广阔几倍。但是,或许一花姐的臂长和我没有多大差别。一花姐自己也是和我一样,有为自己的愚蠢、软弱而悲伤的时候。

  所以,一花姐现在在哭。和我一样,在哭。

  这没准是最坏的发现,好像知道自己在玩的游戏绝对无法通关一样。但是,我同时感到,每天如此重复后,我果然也能成为大人。

  「可是,你很厉害啊。青斗。你没有逃。你没有逃离和小铃告别!为此拼命战斗了!」

  一花姐的声音逐渐变大。她仿佛在向着天空,喊出我的优点一样。

  「但是,根本不顺利啊?」

  「那又怎样啊!没关系啊!你很逊,但那又是最帅的啊!没错啊!笨拙没关系啊!难看也没关系啊!」

  我忽然想起。一花姐笑着说过,想把被保全垒打的我画成画。

  「这可是和重要的人告别!怎么可能干干净净啊!去说出来就行了!用乱七八糟的脸、颤抖的声音说,好寂寞。就算是无可奈何的告别,只要露出难看的脸就可以!只能这样!这样就好啊!谁会笑你呢!」

  连一花姐都无法站稳的广阔世界。我还不知道的漫长道路。

  然后,铃也一定拥有,今后漫长而广阔的未来。

  如果可能,其中笑着的日子比较多就好了——我想。

  道路左右连续的树木突然断绝了。

  「一花姐!是这里!停下!」

  在摩托停稳前,我就跳下行李台,跑到铁栏杆向下窥视。我们所在的桥下,有用橘色的线区分开的道路。

  「这下面的路!如果去车站的话大家都会走的!」

  「不,但是青斗,下面的路摩托下不去啊!」

  「啊,糟了!对啊!」

  要下到县道,必须要走桥侧面的楼梯。我满脑子想追上去的近路,没有想怎么从这里进入县道。

  「前面的路呢?有能下去的地方吗?」

  「没有的!去不了车站!」

  「那么……」

  一花姐下了摩托环视四周。一花姐没有放弃。我也不能放弃。在后悔自己的失误前,我扭头。或许由回到一年前的我来说有点奇怪,现在一秒都不能浪费。

  「跑吧!只能这样了啊!」

  一花姐没有对我的想法起反应,盯着下面的县道看。

  「那个……」

  「怎么了?」

  「青斗!那个!不是小铃的车吗?」

  我目光转向一花姐所指的方向。

  曲折的道路前方有黑色的车跑来。那是辆车体闪亮亮的车。

  「对啊!是那个!是铃的爸爸的车!」

  「已经追过去了啊!」

  车没有在内侧的红灯停下,朝着我们这边跑来。

  「怎么办!他们要走掉了啊!」

  就算我们喊,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注意到我们。

  一花姐全力跑向了桥边的楼梯。我比较车和一花姐的速度。

  不行。赶不上。车应该会在下楼梯前走掉吧。

  「停下—!」

  一花姐的喊声被风吹散。

  不能放弃!我咬着牙,环视四周。

  「啊——」

  忽然映入眼帘的,是之前一直坐着的摩托。丰川庄的摩托。

  青色的水球垂在把手部分。那是丰川庄昨天小摊上卖的水球。

  我伸手从把手上扯下水球。回头看去,铃的车已经近在眼前。她爸爸坐在驾驶位上。铃和妈妈在后面的座位。

  「青斗……!就是它!去吧!」

  一花姐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但我没时间看向她。

  顺着转身的势头,我挥出手臂。我从栏杆间只盯着车。

  时子大人。如果您正看着我,请给我力量。

  今后被保打多少个全垒打也无所谓,Jagers永远弱小也无所谓。

  所以,仅仅这一球,请让我命中打区的正中。

  这时,脑袋里忽然听到了铃的话语。

  ——那么,青斗君的那份我也会加油行礼的哦。

  啊,对了。没关系的。

  时子大人让我穿越时间,一定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每当坐在祠堂都会行礼的铃。那么,时子大人应该不会让这一球打偏。

  啊,铃。一直以来,谢谢你。替我行礼,没有说出来我勉强你过河,对我说手提包不需要,全部、全部都是因为铃很温柔吧。

  手臂从我的脸旁边通过,弯曲着向前伸去。同时,握着水球的手放开。首先是手掌,然后是手指肚,最后碰到中指指尖,水球飞了出去。

  「去吧!」

  水球穿过铁栅栏,不规则地摇晃,但是笔直地飞了出去。

  铃坐的车和水球正面冲撞。

  撞到前玻璃的水球无力地弹飞。皮筋被打破,里面的水像烟花一样散开。它反射着阳光,每一道水波都浮现出彩虹。

  尖锐的刹车声响起,车子一边弯曲地跑着一边通过桥下,在路边停了下来。

  「好、好危险……」

  虽然是我扔的水球,我还是做出了这样的感想。现在我才想到,没准会出事故。

  「青斗!」

  回头看去,一花姐举着右手。那可能是赢了的手势,或许,也可能是直球的意思。

  「好、好危险啊……」

  「不不,水球的话安全的啊。没有其他车,速度也没那么快。不过,要是让丰川阿姨知道,或许会被发火说,不要拿水球当棒球呢。」

  我们走楼梯下到县道上。

  铃和父母已经从车上下来了。

  「是你们吗!」

  铃的爸爸的声音,让心急剧冷却。刚才还在自由活动的身体僵住了。

  「很危险吧!想什么呢!」

  「青斗君?」

  铃从爸爸的腿的阴影中探出了头。

  「铃退后一点!作为警察,我不能放任这种事情!」

  「稍微等下,你冷静点,是青斗君啊。」

  铃的妈妈制止的时候,铃走到了这边。

  「青斗君!怎么了?」

  「铃……」

  铃好像没有理解事态,忸怩着手僵住了。她交互看着我和一花姐。

  「我从青斗那听说了二位。」

  一花姐发出了在场最冷静的声音。她来到我旁边,轻轻推后背。

  「来,加油吧」她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呢喃。

  我抓住了铃的手。铃的肩颤抖了一下,但是我没有放开。

  脚像是被海滩捉住一般沉重,我一点点向前,接近铃的父母。

  「我是知道的……」

  「知道?知道什么?」

  铃的妈妈歪头疑惑道。我朝向了铃的爸爸。

  「铃的……」

  舌头快要被带出来了,喉咙颤抖了。我先闭上眼睛,感受铃的手上的温暖。她的手比我的稍微小一些。这是当然的。因为现在的我,是比铃年长一岁的哥哥。

  「铃的爸爸,在对铃施暴。」

  我感到,铃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他打或者踢铃的肚子!我知道的!」

  我知道的时候是上了五年级以后。我没撒谎。

  「铃肚子上的淤青,不是在林子里摔倒产生的!我不知道铃是怎么解释的,但实际上是爸爸在打的!」

  铃的爸爸睁大了眼睛,嘴痉挛般打开。

  「你、你在说什么啊。青斗君。我怎么可能会做那种事。」

  铃的妈妈交互看着我和铃的爸爸。

  「对、对啊青斗君,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没有错。是真的!」

  「对了,是那个。是小孩的妄想之类的吧。」

  铃的爸爸想到了借口,突然变得柔和。脸已经不再颤抖。他冷静的速度让我震惊。

  「真的啊!不是什么妄想!」

  「还是说偶然看到我说教铃了?是有一次两次握拳的。」

  我忍着不回头看向一花姐。我感觉在这退后的话,就会被她爸爸直接压倒。

  「阿姨!相信我!」

  「呃,就算你这么说……」

  「啊,难道说,对了。」

  铃的爸爸眯起眼微笑。那是仿佛能让我误认我在说谎的,文静的微笑。

  「去问问铃比较快吧。」

  铃的手在我的手内侧颤抖。

  「喂,铃。是青斗君误会了吧?爸爸没有做那么过分的事情吧?」

  他把手放到膝盖上,和铃对视。在我看来,那似乎是威胁。

  「铃!可以老实说的!」

  「诶,那个,呃……」

  铃的嘴唇在颤抖。她似乎是想纠结起手,但一只手被我握着做不到。

  「铃,告诉我。」

  她妈妈的问题让铃低下了头。

  「大、大概,」

  铃的眼睛,动向右、左、上,最后停在了我身上。

  「大概,是青斗君的,误会,我想……」

  「你看!对吧。怎么可能对重要的女儿做那种事啊。」

  仿佛要盖过铃小声的回应,铃的爸爸挺着胸开始笑。

  「青斗君。确实我们家要分开,但这是积极的事情啊。或许青斗君还不明白,这是为了向前的一步。青斗君珍视铃、担心她的心情我是明白的呢,但不能太敏感喔。」

  我没有看向铃的爸爸。我也没有去依靠她妈妈或一花姐。十分不可思议,心仿佛无风之日的海面一样。

  我看着的,只有铃的脸。

  「我说,铃,没关系的哦。」

  我用另一只手,握住了铃剩下的手。

  铃的手很温暖。或许我还是第一次这样紧紧与铃牵手。

  「已经没事了哦。不用忍耐。」

  我刚才被一花姐问,为什么不更早和其他大人挑明铃的事情,我回答说,铃不自己说出来就没有意义。

  但是,那大概不是全部。

  我也需要,与铃最后的回忆。为了这样子,握着铃的手,告诉她「没事了哦」。

  真的很讨厌。

  我还想和铃在一起。我想看铃各自样子。想做各种事情。我不知道没有铃的学校、小镇。

  心中某个地方,在希望暑假不要结束。我也想过,要是一花姐的画不完成就好了。

  我无数次想要放弃。因为如果放弃,铃就会留在小镇。

  我一直很不安:我这个样,真的能拿出最棒的暑假作为礼物吗。

  但是,现在,肯定能好好说出来。因为一花姐告诉我了。

  「已经没关系了。」

  我握住铃的手,小心不弄痛她,但是切实地握住。

  「因为,很开心吧!最棒的吧!遇到一花姐,给一花姐的画帮忙!说了好多话!」

  明明是在回想开心的事情,我却在哭。流过脸颊的泪很痒,但是我不放开铃的手。

  「输给了保,弄坏了一花姐的笔,让铃受伤了,但这还是最棒的暑假啊!这是我们度过的最棒的暑假啊!」

  大概,已经没有更好的暑假了,也没有别的暑假了。

  「所以不用勉强留在这小镇啊!你该和妈妈一起走!谢谢你想要为我留在小镇。我很开心,但是我们……」

  鼻水都流出来了。但是没关系的。再逊也没关系。因为这可是与重要的人的告别。

  「我们必须分别啊。」

  实际上应该更早做的,但是没能做到的事情。

  我们没有做完的“告别”作业。

  「不愿意就说不愿意,这是暑假的目标对吧?」

  我勉强露出笑容,铃便回握了我的手。

  迟了一步,铃的脸仿佛团起报纸一样扭曲了。

  「哇——啊——啊——啊——啊—啊—!」

  那是迄今从未听过的、爆发一般的喊声。那些泪、那道声音,一定都是铃一直以来沉积在内侧的东西。

  「铃……?」

  她妈妈跪在了铃面前。

  「妈妈,妈妈……!」

  铃离开我,抱住了妈妈。同时,铃被妈妈紧紧抱住了。

  「青斗君说的是真的吗?」

  铃处于无法回答的状态。但是相对地,铃拼命地点了头。

  「啊,怎么会。怎么会,抱歉啊,铃,抱歉,我没有注意到……!」

  铃的妈妈也在哭。

  「等、等一下啊!等下!铃……!你在说什么!」

  铃的爸爸一副紧张的表情笑道。声音一会大一会小。

  「有什么搞错了!只是铃夸张了吧!」

  「你闭嘴。」

  铃的妈妈回头瞪视。

  「以前就有时候挺不可思议啊。有伤或者淤青。但是,我以为她藏着是因为那是和青斗君玩造成的伤。但是,原来不是啊。」

  她爸爸开始说胡话一样地嘟囔。

  「不是,不是的!是教训啊!只是为了铃有时会严厉的!」

  「严厉到留下淤青?」

  一花姐锐利的声音刺向了铃的爸爸。

  「别插嘴!我也是!我也是啊!在拼命支持家庭的啊!所以!」

  响亮的声音让周围的蝉声停止了一瞬间。但是,她爸爸闭嘴的同时,蝉鸣又淡淡地扩散开。

  她爸爸将视线扫过我、一花姐、妈妈,然后是抱着妈妈、不与他视线相合的铃,他垂下了头。

  铃的妈妈没有向爸爸搭话,深呼吸了一下,以认真的表情面向了我。

  「青斗君。」

  「是。」

  「谢谢。真的,谢谢你。」

  那是仿佛从心底发出的声音。我还是第一次被大人这样道谢。

  「没事。保护好铃。」

  「嗯……嗯。一定。」

  她妈妈颤抖着声音点了头。这样一来,好像我才是大人。

  她妈妈的侧脸,让铃吸起鼻子。

  「妈妈。对不……起。」

  「没关系。不用道歉啦。铃没有做错什么哦。」

  铃的妈妈在耳边呢喃后站了起来。她深呼吸之后,挺起胸。

  「钥匙。」

  她只说了一个词,向铃的爸爸伸出手。话语中饱含着力量,铃的爸爸后退了一步。

  「不,等一下。」

  「车钥匙。给我。详细的事情下次再说。我会带走铃。你走路回去。」

  「不,求你了,听我说啊。」

  「详细的事情下次再说。现在回去。」

  铃的妈妈仿佛录音机一样重复后,她爸爸似乎认命了,交出了车钥匙。

  「怎么会……不。但是……」

  她爸爸嘟嘟囔囔的,垂着头开始走。他无力地走在刚才过来的路上。路过我和铃的时候,他瞪了我一眼。

  「你也被那孩子救了啊。」

  这时,我听到一花姐这样嘟囔。

  铃的爸爸想要回嘴,肩膀瞬间动了,但他最后还是沉默着走了。那后背十分渺小。

  确认爸爸的身影看不到之后,铃的妈妈对一花姐深深地低下了头。

  「也谢谢你。」

  「不,是青斗在努力的。」

  一花姐耸了耸肩。

  她妈妈把铃推向了我。

  「好好告别吧。我在车里等着喔,铃。」

  确认铃点头后,她妈妈坐进了驾驶席。同时,她一边用右手盖住脸,一边开始和什么人打电话。

  「青斗君……那个……」

  铃又开始扭捏。我和铃都不再流泪了,但什么也说不出来。

  「加油啊,两位。」

  是一花姐从后面一起抱住了我和铃。

  「等下,一花姐。」

  「哎呀—全是汗味啊二位。」

  「那就离开点啊。」

  我和铃一起笑。我感到被泪弄得湿哒哒的脸松弛下来。

  「啊。对了。青斗君也看看一花姐的画啊!」

  铃挣脱一花姐,跑向了车。铃从后面的座位取出了有自己身体那么大的画布。

  「是我的自信之作哦。」

  一花姐向我眨眼。

  「看,青斗君!」

  铃伸展了手,把画布翻过来。

  「哇……」

  完成后的一花姐的画,仿佛照片一样。但是,它有着我从未见过的配色。土岐波镇被细致地画了出来。

  然后,在小镇前面,大大地画着两个孩子。那是咧嘴笑着的男孩和女孩。

  「这是……?」

  「嗯,是你们俩喔。」

  「青斗君也要吗?现在去复制一下吧?」

  「不,不用啦。」

  因为,我大概一生都不会忘记这幅画。

  「还有,看看这,有猫对吧。是那时候的猫哦。」

  铃指向画中的堤防。躺倒在上面的猫已经是米粒大小了,但它大概就是那只缺耳朵的猫。

  「还有呢,看到这个白点了吗?」

  「白点?」

  我看向铃的食指指尖才注意到。确实,有白点浮在空中。

  「那是什么。」

  「这是青斗被打出的全垒打。」

  「诶—」

  我将湿润的视线投向一花姐,她便苦笑着装不知道。

  「最开始我是打算让妈妈拿走的,不过现在我会装饰在能看到的地方。有了这个,就能想起来许多事。这个小镇,还有青斗君和一花姐!」

  铃紧紧抱住了画布。

  「你这样做,作者也算是荣幸啦。」

  「一花姐,我啊,长大以后要像一花姐一样。」

  「哦,这话真好听啊。」

  「所以,如果可能,如果可能的话……」

  「美大生?」

  「不,我要成为化妆艺术家!」

  「啊,是那个啊。」

  一花姐夸张地反应之后,摸了摸铃的头。

  「永远别忘了我哦。」

  「嗯!」

  「啊,还有呢……」

  她蹲下在铃的耳边小声说话,所以我没听到她最后给出了什么建议。

  「那么。青斗,我在摩托那等你。」

  一花姐说完,便一边挥手一边往桥上走。

  「一花姐最后说什么了?」

  铃的脸变得通红。

  「怎么了?没事?」

  我窥视铃的脸,铃便藏到了画布的后面。

  「等下,铃?」

  我担心地靠近铃的时候,她突然冒了出来。

  铃的嘴唇碰到了我嘴角。

  我以为是偶然,但铃颤抖着停顿了一瞬间,我明白了。

  「……嗯。」

  铃踮着脚尖,一下子缩回去。嘴唇也离开了。

  「我会写信哦。」

  「嗯……」

  我们没再说什么,但是,我想大概这样就好。

  我和一花姐朝着走远的车一直挥手,直到它从视野里消失。

  ●

  「一片黑啊。」

  「嗯。一片黑。」

  我重复了一遍一花姐的话。

  我们登上土岐波神社的后山道。虽然吃饭、喝水然后休息了一下之后,我不再难受了,但是说实话我累坏了。

  即便如此,我也没有其他可去的地方。目送铃之后,我仍然没有回到一年后的世界,所以只能去祠堂看看。

  一花姐似乎也要就此离开小镇,重重地背着背包。她手里提着装入三张画布的大纸袋。

  我感觉坡道比平时更陡。大概是因为腿又肿又沉重吧。

  「时子大人的祠堂,要是再靠下点就好了。」

  「不,这个山道还挺古老喔。」

  每当一花姐踏出脚步,她的声音也会停止。

  「如果不是不惜登上这条山道也要向时子大人许愿的人,时子大人不会让他穿越时间哦。」

  「但是,我奶奶就因为蜜瓜就穿越时间了啊。」

  一花姐抱着肚子笑了。

  「但是,仔细想想,就算不那么勉强追上去,可能也有办法呢。只要之后能联系上就行。」

  「不行啊。夏天结束时子大人就回去了,那我就回不去了。」

  虽然因为树林阴影的缘故已经看不到了,刚才通过的土岐波神社里,聚集着几个大人,正准备送火。

  铃虫在草垛的一角鸣叫。

  「我能回去的吧。」

  「你问我我也……」

  我就当作能回去,继续说道。

  「但是,一花姐,谢谢。」

  「诶?谢什么?我真的什么也没做啊?」

  「不。因为,我觉得嘛,有一花姐在太好了。」

  一花姐似乎有些害羞地挠了挠脸颊。怎么说呢,我一直觉得一花姐看上去是大人,现在我觉得她就像是同岁的朋友。

  「一花姐,明明是大人还哭了。」

  虽然我并不是想捉弄一花姐,但她不好意思地别过脸。

  「哎呀,别说啦。」

  「我那时候也想过了。想过和一花姐说过的一样的事情。」

  「一样的事情?」

  那时的一花姐,明明是大人还哭了,很逊,但非常美丽。

  ——因为不完美,才漂亮。

  因为这句话很难、很有大人味,我说出来也不像样。不如说,听起来有点蠢,所以我就没说出口。

  「我觉得要是没有一花姐,我大概就没法和铃告别了。」

  「确实,你没法驾驶摩托呢。」

  虽然我不是那个意思,但我觉得也没必要特地说明。我心里想着就好了。

  「但是,我才是学习到了啊。我才该谢谢你。」

  仅仅今天,我就被大人说了两次谢谢。

  「不用谢。」

  「我也是,不用谢。」

  我两人特地低下头,然后笑出了声。

  我们通过杂草的空隙。

  能看到漆黑的祠堂了。祠堂内侧没有灯光,仅仅半融入黑暗中。虽然有点可怕,但很帅。我现在看到这个祠堂,就是这样想。

  「我说,一花姐,我回去以后,回忆之类的会怎么样呢?」

  「谁知道,会怎么样呢。说起来,回到那边的时候,是什么时间呢。夏天是不是结束了呢。」

  「诶,那样的话,我暑假作业还什么都没做!」

  「哈哈。那可糟糕了。」

  一花姐吸了一口气,继续道:

  「但是,小铃一定不在这个小镇。没有人知道你的努力。」

  「是吗。」

  我真的只感觉「是吗」。

  「不过,算啦,铃幸福就好。」

  一花姐又摸了摸我的头。这个动作她做过无数次,但今天的是最温柔、最缓慢的。我有种仿佛被冠上不可见王冠的感觉。

  「我说,一花姐,一年后的我和铃……」

  我看着一花姐的脸问道。因为一花姐不是那种因为我是小孩就用谎言糊弄重要的事情的人。

  「果然算了吧。没什么。」

  我向前一步。

  「拜拜啦。」

  「嗯。」

  我背对着一花姐,重新面向祠堂。

  夏天的终点,稍微有些寂寞。但是,反正早晨总会来临。

  即便回到一年后,大概,第二天早上起来,我一定还是我。

  「时子大人。非常感谢!请让我回到原来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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