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二郎调查完<小贩的竹陀螺>案件,从伊势回来的隔天早上,与佳菜子一同来到京都市下京区某间私立老人安养中心。
浩二郎看过佳菜子分析诗篇得出的结论,和相关的新闻报导影本后,立刻联系以前的学弟永松刑警。浩二郎对出现在一月九日报导中的「大串正树」这个名字有印象。
大串正树现年八十九岁,是前京都地检署的检察长。但也可能是同名同姓,所以他请永松帮忙调查清楚。五年前,大串的妻子辞世,永松曾出席葬礼,知道大串家的家庙在哪里。没多久,永松从大串家代代相传的墓志上,确认大串慎吉卒于昭和二十二年,得年二十四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没想到他还活著,而且离我们这么近。」
在谈话室等待的浩二郎喃喃自语。
「绢枝女士的心情一定很复杂。」
佳菜子脸色苍白,低下头。
看过流传在筑丰地方的盂兰盆舞歌的歌词,她更确信下关的殉情案件与绢枝有关。
「替我联系大串先生的是永松。我提到你这次的分析报告,他很高兴,就像是自己的事一样。」
浩二郎接下佳菜子双亲遇害的案件时,永松是他的搭档。
「永松先生啊,真怀念。他还好吗?」
「嗯,他是非常优秀的刑警,很早就升上警部注11。」
「十分活跃呢。」
佳菜子的紧张似乎缓解不少,脸上的气色慢慢恢复。
里面传来男性职员呼喊浩二郎他们的声音。大串希望在自己的房间内交谈。
两人与职员一起搭电梯到三楼,朝大串的房间走去。
男性职员用对讲机告知人已带到,没多久,大串打开门。
「请进。」
大串的头发稀疏,但眼神锐利、腰板直挺,中气十足地说。
「敝姓实相,这是本公司的职员橘小姐。」
浩二郎自报姓名。
「那么,我先告退。」
浩二郎与佳菜子目送男性职员离开后,一起走进屋内。
「请随意坐。」
三坪大的西式房间,中央放置长桌与四脚椅。他似乎东西写到一半,还放著稿纸与钢笔。
「您正在写作吗?」
浩二郎询问的同时,往椅子坐下。
「怕得老人痴呆,在写自传。」
大串的脚边有一个开口的纸箱。从上方可窥见几本泛黄的书籍,还有几张褪色的照片。
「这些是以前的资料吗?」
「对。听到实相先生要来谈我弟弟的事情,我就翻出这一箱。过了六十四年,居然有人要问我弟弟的事情,还能直接跟负责调查的人见面,实在不可思议。」
大串把桌边泛黄的信封,放在浩二郎面前。共有两封。
「这是当时在遗体身上发现的信吧。」
浩二郎进行确认的时候,邻座的佳菜子也倾身向前。
「被海水浸湿又拿去晒乾,幸好是用铅笔写的。如果是钢笔的墨水或毛笔的墨汁,大概早就糊成一团。」
大串的手伸向其中一封,细长的手指缓缓抽出信纸。他将折成四分之一大的信纸,小心翼翼摊开。接著,他抽出另一封的信纸,再把两张信纸重叠。
「有人通知我下关的海岸发现慎吉的遗体时,我立刻飞奔过去。不料,那边的警官告诉我,他和女性手牵著手,推测是殉情。慎吉是帝大的学生,成绩非常优秀,对学问充满热情,我认为他应该没有和特定的女性来往,所以不相信这个说法。但当我知道这名女性是娼妇后,忽然觉得该不会那家伙不敢一个人死,于是找一个刚认识的倒楣鬼一起上路吧?」
「娼妇?」
浩二郎留意著佳菜子的反应,一边反问。
「是的,报纸上没有写吧﹖听说,他把身上的钱全花在娼寮。」
「所以才会提到帝大生与陪葬的女人啊……」
浩二郎喃喃自语。
佳菜子看了浩二郎一眼,但没有说话。
「令弟受肺结核所苦,是吗?」
「我们兄弟只差两岁,体型也很相似,邻居常问我们是不是双胞胎。可是,慎吉变得愈来愈瘦,脸颊也渐渐凹陷。有一天,他开始吐血。他和我一样,非常努力想成为律师,真可怜。为什么只有自己遭遇这种事?他完全无法接受,于是离家出走一个月。」
「他去找写这封信的女性吧。」
浩二郎看著两张破破烂烂的信纸。
「看到这封信我不禁愣住,明显不是慎吉的笔迹。然后,我又看了那名女性身上的信,脑海瞬间浮现『造假』两个字。不管怎么看,两封信都出自同一人之手。你们看一下就知道。」
大串递出两张信纸。
浩二郎像接过易碎物品般小心翼翼,并将其中一张递给佳菜子。
「这是绢枝女士的字。」
佳菜子毫不犹豫地轻声对浩二郎说。她看过绢枝诗作的影本,记得她笔迹的特徵。
「你比较一下这两封信。」
浩二郎把手上的信递给佳菜子。
「钩提和撇捺,还有文字的平衡感……完全没错,出自同一人之手。」
「也就是说,绢枝女士和殉情的女性是同事吧。」
浩二郎慎重确认后,转身对大串说:
「那么,容我拜读。」
「大串慎吉先生
即使是像我这样的女人,只要让我陪在您身边,也能成为您三途川渡舟上的慰藉吧。打从第一次见面时,我就十分仰慕您,假如您能带我一起走,三津会非常高兴。不,应该说,请带我离开这座人间地狱。今晚,一定要在今晚。鸟山三津」
接著,浩二郎拿起另一封信。
「我到处找适合寻死之处,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上天怎么如此残酷?可以的话,我很想和你一起活下去,但已不可能。我一天比一天衰弱,快喘不过气。我好想赶快解脱。今晚,是人生的最后一晚,所以我想见你。我想感受著你的温暖,一边踏上旅程。请实现我这软弱男人的心愿。大串慎吉」
「替三津小姐代笔我可以理解,但为什么连令弟的信都要代笔?」
浩二郎说出内心的疑问。
「我也想不透。我请求警方让我看三津其他的持有物,除了这封信,还有三封慎吉写的信。那三封就是慎吉亲手用钢笔写的。但三津几乎不识字,读不懂,也不会写。」
「即使她找人代笔,也不知道信中写了什么。」
「慎吉身上也有三封信,全是用铅笔写的。」
「安眠药是慎吉的?」
「是的,从他固定就诊的佛光寺的诊所取得。刚才你们称呼为『绢枝女士』的女性,该不会就是小桥君代吧?」
大串哑声询问。
「从目前所有的证据来看,恐怕没错。」
「我当时明明费尽心力找过……」
大串撇下嘴角,心有不甘地说。
「大串先生也到处在找她吗?」
浩二郎提起冈山小酒吧「Peach & Peach」的美铃的事。
「原来小桥君代在冈山?」
大串的话声中充满遗憾。
「您还记得吗?」
「店我记不得了。那时,我急著想瞭解慎吉最后的挣扎,一心想和知道这件事的小桥君代见面。每逢休假,我就会以下关市为中心,往九州、四国、中国地方的花街柳巷寻找。对方既然是娼馆的女人,大概会做的就是陪酒的工作吧。」
大串说,酒店的女性口风特别紧,还有横向连结。因此,他寻找君代时,不会自报姓名,是透过她们看到自己的反应判断。他怕对方警戒心太强,避而不见。
「我和弟弟长得太像,认识弟弟的人一定会吓一跳,怎么一个死掉的男人又出现,还自称是从下关来的?」
大串稍长的眉尾往下弯。
「这个方法似乎对小桥君代,也就是我们认识的绢枝女士产生了效果。她曾写下这样的诗句:『罪行累累。那个罪,这个罪,都是罪。』……」
浩二郎示意佳菜子继续往下说。
「『遥想京都町的阿清与龟松,京都帝大的法学士与陪葬的女人,都染上莫名的病。踏上前往名胜的旅途,这个报应,那个报应,全是报应。逃出无福可言的城市。』」
「念到这里就行,谢谢。」
浩二郎打断佳菜子。
「『福』是指河豚,也就是指下关。」
「『罪』是什么意思?我完全没有要兴师问罪的意思啊。」
「光从诗的表现无法确定,大概她后悔替他们促成殉情一事吧。」
「只能问本人了。君代,不,绢枝女士的状况还好吗?」
浩二郎只告知绢枝仍卧病在床。
「目前身体上尚未原复。」
但无论是绢枝的人生经历或她当时抱持的心情,确实已慢慢揭开神秘面纱。只要用「心」这条线,把寻得的片段缝合,最后应该就能拿出「回忆」这套衣服给她看。希望她穿上这套衣服,能感受到温暖。
两人回到事务所,只见真和由美正在喝三千代准备的抹茶。
「情况如何?」
由美上前帮两人挂大衣。
「是绢枝女士没错,信也借到手了。」
不晓得哪些证据才真正是开启「过去」这扇大门的钥匙,但旁证、物证当然是愈多愈好。
「果然和殉情案件脱不了关系。依佳菜的分析,说不定她还当过女矿工。」
「茶川先生告诉我煤尘爆炸的知识后,建议我去调查女矿工的资料。我就用我的方式查了一些资料。原来,筑丰的煤炭在江户时代称为『筑丰炭』,主要是用来当家庭的燃料。由于明治时期日本近代化的速度很快,工业用的煤炭需求增加,筑丰的煤矿就这样一座接一座地冒出来。」
「像蒸气火车或蒸汽船的燃料就是煤炭,造铁厂也需要煤炭才能造铁。」
「还有资料提到,光是筑丰就有两百六十余座煤矿,占全国煤产量的六成。需求多到有人因煤矿一夜致富。但每座煤矿的状况不同,不光是经营者,连劳动者之间的差异也非常大。除了作业危险,还要不断提高产量。大型矿坑都是机械化作业,但在一些被称为『小坑』的规模较小的矿坑,仍是人工挖矿。据说,在小坑挖矿的矿工,除了睡觉就是挖矿,处于非常严酷的劳动环境。因此,连女人和小孩都要一起来帮忙。」
女性必须在腰部缠上一块叫「mabubeko」(まぶべこ)约四十公分宽的棉制布巾,上半身赤裸地进入坑内,就像男人穿的兜裆裤一样。佳菜子有点害羞地解释。
「什么!半身赤裸地工作?」
由美不禁缩起身子。
「坑内通道狭小又充满热气,非常闷。而且,最怕的就是遇上坍崩。据说,在坍崩前会有小石子掉落,上半身赤裸才能用皮肤感知。」
「原来是攸关性命的措施,那就顾不得丢脸了。」
「女性主要的工作是『后向』,就是将被称为『先山』的男性挖掘的煤炭,运送到地面。她们要把挖下的煤炭放进叫『sura』(スラ)的木箱中,输送到坑道内或地面上铺设轨道的地方。腰部和木箱之间绑著绳子,拖行前进。最辛苦的是,里面的天花板很低,只能匐伏作业。」
除了木箱,还有将扁担前后各绑一个「sena」(セナ)这种笼子,弯腰扛在肩上搬运。
「不管是哪一种姿势,都能解释绢枝女士身上的旧伤,像是膝盖长茧、胫骨疲劳性骨折,及遍布的伤痕。平井,对不对?」
「不能否认。」
真冷静地回答。
「这么说,佳菜!」
由美不禁耸起双肩。
「没错,如果发生煤尘爆炸,连烧伤的痕迹都能解释。」
「对耶,可能她离爆炸的地点非常近。可是,半月骨的挤压是怎么造成的?」
「如果是负责『先山』的工作,就可能是过度使用铁锤。」
「佳菜,有女性担任『先山』的纪录吗?」
浩二郎发问。
「在这之前还有一个问题。依政府规定,女性进矿坑工作,只到昭和八年为止。」
昭和三年,随著《矿工劳役扶助规则》修正,原则上禁止女性进矿坑劳动,但约过了五年才正式实施。
「换句话说,当时绢枝女士才七、八岁吧。这个年纪,不要说是『先山』,连『后向』的工作都不知道做不做得来。」
「八岁?不可能、不可能,这么辛苦的工作,我绝不会要我们家由真做。」
由美的说法很有真实感。
「关于这一点似乎也有隐情。」
「不过,如果是小坑,据说不少都是全家一起进矿坑工作。如果是只有生女儿的家庭,小孩更是宝贵的劳动力。」
女性除了要做家事,照顾小孩,还得帮忙矿坑的工作。选煤也是重要的工作,从煤炭堆中挑出没用的岩石和杂石。佳菜子说,选煤是三班制,二十四小时进行。
「这些杂石堆积起来,就是所谓的舍石山吗?」
「没错。现在上面都覆盖著绿意,外表像是一座小山丘。本乡说,他曾爬到那些小山丘上面。」
「你是说雄高?」
浩二郎问佳菜子,最近有和雄高联络吗?
「我调查煤矿的时候,突然想到本乡是九州人。」
「他过得还好吗?」
「似乎陷入苦战。」
「我偶尔也会和他联络,感觉很辛苦。」
由美的眼神似乎在诉说著,可不可以要雄高回来?
「我会找时间跟他聊聊,先回到绢枝女士的案子。」
「绢枝女士的旧伤,假如是在坑内造成的,那么,她可能是在小坑工作。但那里有两百六十座矿坑,要找出目标实在困难。」
「再加上,这些矿坑已全部封闭,逐渐失去原本的面貌。」佳菜子接过话。
「不管她待过哪一座矿坑都没关系。」
一直沉默不语的真开口。
「怎么说?」
浩二郎问真。
「绢枝女士既然曾经住在筑丰,一定遍尝各种辛酸。现在我们知道,她还待过下关的娼馆。我想,她没有户籍的原因,应该和在矿坑发生的事有关。换句话说,她人生挫败的起点,就是围绕著煤矿的生活,然而,她平日最常哼唱的,却是流传在该土地的炭坑节的一段旋律,还写成诗。我认为,以京都町兄妹开头的歌,有很高的机率就是绢枝女士的personal song。」
「就像你当住院医师时听到的《晨歌》。」
佳菜子说明,《晨歌》是真在人生最辛苦的时期听到的乐曲。原本他非常不喜欢这首曲子。但最近再次听到,突然有种苦尽甘来的感觉,变得更加疼惜自己。
「原来还有这样的事,看来每个人都有辛苦的地方。」
「比起筑丰的居住地点,我对那里流传的炭坑节更有兴趣。一之濑前辈,可以告诉大家了吧?我再也等不下去了。」
真站起身,语气彷佛在向由美抗议。
「由美,有什么事情要宣布吗?」
「我想在大家面前宣布,所以一直在等你们回来。」
由美移动到靠墙书架上的CD播放器前。
「我询问电视台的人,有办法找到筑丰地区在盂兰盆节念唱的炭坑节的音源吗?对方帮我联络福冈电视台,最后找到了,他们也把档案给我,就是这个。」
由美像魔术师一样,从套装口袋取出CD。
「什么!可以马上听吗?」
佳菜子惊呼一声,从椅子上起身,飞奔到播放器的喇叭前。
「那么,请大家欣赏,筑丰盂兰盆舞歌的念唱音乐。」
由美把CD放进播放器,按下播放键。
太鼓的节奏非常快速。三味线拨弦的力度,如打击乐器般激烈。随著音乐的节奏,念唱开始。是非常嘶哑但有魄力的嗓音。
京都町 兄妹殉情
兄是龟松 妹是阿清
阿清的美貌太过动人
哥哥龟松 一看病倒
不用医生 不用药
他说我生的病 不是一般的病
沙诺哟伊哟伊
我爱你你爱我 我俩互相倾慕
若死前连一夜夫妻也当不成
我愿作为油菜花绽放
你化为蝴蝶 在上面飞舞
沙诺哟伊哟伊
「听著让人好想哭。」
由美站在播放器前,强忍泪水。
佳菜子张大湿润的双眸,使劲不让眼睛阖上,怕泪水会流下来。
围绕著煤矿的生活、煤尘爆炸、娼馆、殉情、花柳街、黑羽毛、寿士,接著自杀未遂,在由美与佳菜子心中浮现的是哪件事,浩二郎不知道。
浩二郎最怜惜绢枝的,就是那不顾他人眼光努力活下去的姿态。但同时,他愈来愈不能理解,好不容易抓到幸福,为何又想寻死?
「由美,做得好。那么,明天就让绢枝女士听这首歌吧。」
浩二郎转头望著佳菜子与真——
注11:日本警察制度的阶级,由下而上依序为巡查、巡查长、巡查部长、警部补、警部、警视、警视正、警视长、警视监、警视总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