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研究室的面包车在山间的小路上悠闲地攀行。
视野中只有山、铁塔和稀疏的民房。不禁让人怀疑起这是否是东京的景色,但毋庸置疑这是在东京都圈内。
我和万龟教授的目标是耸立在东京奥多摩山系中的伊熊山。开车和杂务交由同行的本科生负责,我坐在后排确认目的地的地图。而万龟教授则翻阅着奥多摩的乡土史。
“这里原来有矿山吗?”
听到老师的问题,我回忆了脑海里的资料。
“我记得奥多摩以前有的。嗯……好像是锰吧,还有就是石灰和碎石了。不过,应该已经全部关闭了。”
“没有金属矿山啊,这是为什么呢。”
老师歪着头,说道。
今天我们来伊熊山,是受到了位于山顶的伊熊神社的宫司的委托。
万龟教授原本是研究信仰相关课题的,其中也广泛涉及了关于神道的内容(在这方面上他是我研究课题的大前辈)。是拥有四五年丰富经历的老手,正因如此,教授和很多神社相关人员有过来往,伊熊神社也是其中之一。
前天,伊熊神社的宫司联系了万龟教授。
“在瀑布的上面,能看到像银一样的东西。”
这话让人摸不着头脑。要说为什么,大概是因为负责联系的宫司也还没搞清楚状况的缘故。为了调查那个不明所以的东西,想到了去拜托在熟人当中被尊称“老师”的万龟教授。尽管老师并不是地球科学的专家,但通过他可以联系上央都大学的其他专业,因此老师还算得上是一个不错的咨询对象。
收到联络的万龟老师决定先去看看,于是今天就叫上我和其他学生一起出发了。
“不过‘像银一样的东西’……”
我也和老师一样歪着头。
“是指出现了银矿石吗?”
“不是的。”老师否定了我。“虽说是银,但其实还是矿石,看着就像石头。看到那个的话是不会说‘像银一样’的。”
“这样说的话……”
“虽然不太乐意见到,但可能是天然水银之类的。”
“欸……”
我吓了一跳。虽然不了解详情,但我知道那是有毒物质。如果是水银该怎么办呢?必须妥善地处理,先和市里联系一下吧……咦,该联系保健所吗?还是东京都?
“看来向市政府和东京都环境局报告一下比较好。”
答案从最后一排传来。“不愧是你。”万龟老师表扬了用手机轻松找到答案的小真。
被表扬的小真红着脸回应着。有女孩子结伴,老师似乎挺开心的。开车的学生也有一点点坐不住的样子。老实说我不知该作何反应。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啊。
回溯一下记忆线。前天晚上我收到了来自万龟老师的联络。叫我一起去伊熊山。我便将其告诉了小真。“伊熊山?”我向她解释说那是比高尾山更远,秋川丘陵的徒步路线会经过的地方,有许多盛开的杜鹃花,景色十分秀丽。
“真好啊——”小真听完说道,“我也好想去啊。”第二天和老师通话时提到了这件事后,“可以啊,这也不是田野考察,没关系的。”得到老师的许可后,就变成了如今的局面。
就这样,我弄懂了起因和经过。说起来我们结婚时受了万龟老师许多照顾,所以我一直想着要和小真去向他道谢。但是一起去徒步什么的完全没有想过,对现在这个情况我还是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违和感。
当然,和小真一起出游让我发自内心地觉得高兴。只是我那糟糕的认真性格,在像这样将工作和私生活混杂在一起时,就会让我对自己的举手投足感到迷茫。姑且也算是助教,所以面对学生时都端着架子,但是带着女友的话……啊,不过比起老师,学生们也总是把我当成朋友一类的人吧。
忽然注意到坐在后排的小真正看着我。
“觉。”1
“嗯?”
“抱歉哦。”
霎时,我感到非常愧疚。明明困扰我的是自己内心的软弱,回过头来却让小真道歉。今天的我也一如往常地让人难为情。
“我以前来过这里。”
我指着窗外的山说道。
“从山顶能眺望能看到很美的景色,天气好的话还能看到天空树。”
“是这样吗?”
“所以,”我拼命地组织着语言。“一直想着什么时候能和你一起来一次。”
说完我就因为害羞而笑了,小真也笑了出来。“我也想要女朋友……”开车的本科生岛同学一边用拳头敲打着方向盘,一边嘟囔着。
2
车停在了神社的停车场,我们拿下了行李,宫司濑川先生在鸟居下等着我们。虽说是宫司,由于不是节庆日所以穿着衬衫和休闲裤。接下来要爬山,穿袴的话还是不太方便。
我仰视着耸立的石造鸟居。
伊熊神社位于伊熊山登山口的入口处。鸟居的另一头是座气派的建筑,但那只是遥拜殿,正殿在伊熊山的山顶上。山的海拔有五百米,因为是只需攀登40分钟左右的小山,作为孩子的郊游场所十分有人气。一座适合小型徒步的山,作为婚前旅行来说规模还是太小了。
“有马老师,这里的神社供奉的是什么神呀?”
岛君单纯地向我问道。
“是tsukuyomi,月读神。”
“听说过这个名字。”
“天照大神的弟弟,也是须佐之男的哥哥。月亮之神,也是夜之神。”
“欸——”
“虽然今天不是田野考察,但要来神社时,还是养成事先调查的习惯比较好,特别是供奉哪位神,这种基本信息。”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回过神来,发现身后万龟老师正笑眯眯地看着我。刚才我对岛君的指导,正是我以前从老师那里得到的。小真满脸笑容地嘲弄着我,像是说着“还真像个老师呢”之类的话。
岛学弟又开始以头抢地了。
3
被濑川先生引领着的我们正走在山道上。
已经翻过了主殿所在的山顶,现在正朝着位于山脉内部的瀑布前进。因为离开了登山的主路,原以为道路会变得险峻。没想到山路被修整得整齐、路面也很宽阔,感觉哪怕是汽车也能勉勉强强地通过。我们正以郊游般的心情走着。顺带一提,今天是阴天,所以看不到东京天空树。
“我在这已经呆了三十年了,但那种东西还是第一次见。”
濑川先生和万龟老师一边走一边聊着。
“说是‘银’,它是银色的吗?”
“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外观上像是金属,但感觉又很柔软……颜色的话,怎么说呢,感觉一点点地在变化着。”
细听之下还是不得要领,果然还是得去确认下实物。
走了十五分钟左右,山路靠近了一条溪流。沿着溪边的路前进,从苍绿的树林深处传来了水声。之后不久我们来到了那条瀑布。
水沿着约十米高的岩石倾泻而下,在瀑布下方形成了宽五米左右的池塘,刚才看到的溪流就是从这为起点。水很清澈,深度大概只到膝盖以下,是一个能轻易看到池底的浅池。
“第一次来到这,真是条美丽的瀑布啊。”
“其实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万龟老师说。“这是条没什么历史的小瀑布,额,是吧?”
老师向濑川先生确认,对方点了点头。
“没有什么特别的由来……不过,姑且还是有名字的。”
“叫什么?”
“‘辰砂瀑布’。”
“chensha?星辰的辰和砂石的砂吗?”
“对。”
听到这话的万龟老师露出了“这样啊”的表情。辰砂,这个名字我是知道的。
咦,难道说辰砂是……
“是硫化汞。”
老师告诉了我答案。听到这个词的瞬间,我也露出了和老师刚才同样的表情。
名字和传承虽然没有根据可寻,但大概是有什么理由的。
既然叫做“硫化汞瀑布”的话,那或许真的会有水银流出,而且可能性相当高。
“嗯……如果变得危险的话,就直接打道回府吧。”老师说道。“岛君,把工具拿出来。”
岛听到后放下了背包。原本今天就只打算来看看,所以没有大张旗鼓地带些特殊工具。只是为大家准备了田野考察中经常会用的手套和口罩,以及长靴。
“不好意思老师,手套和鞋子不够。”
“啊,那我就……”
小真婉拒了。因为是非正式的成员,所以没准备给她用的工具。
“那小真就别靠过来了。”
“我就在这等你们。”
小真边后退边朝我挥手,这样就放心了。
“那个东西在哪里?”
“上面。就在那附近,现在也能看到。”
濑川先生指向瀑布上面。
“啊——是有个东西。”
我和老师也一起抬头看。在遍布青苔的岩石上,确实有什么东西在发光,形状看上去像圆形。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濑川先生要用银色来形容。
“看来得爬上去呢。”
“走吧。”
让濑川先生和小真在池塘边等着,我,岛君还有老师决定到瀑布上面去。虽说是瀑布,其实也只有十米左右,从后面绕一下的话想爬上去并不难。
把数码相机从脖子上拿下来后,我爬上阶梯状的山脊。身后是万龟老师,最后是岛君。三人小队前进着,很快就到达了瀑布的跌水口。
我看到了那个圆东西的位置。在一片树阴里,能勉强看到一些发亮的东西。怀揣着不安的我慢慢向它靠近。
如果真的是水银……
来的路上我用手机查了一下,水银不溶于水,而且由于比水重所以会沉在水底。应该是有着银色光泽、看起来应该像过去科幻电影中仿生人那样的东西。
我也是在查过后才知道,如果是纯金属水银的话,实际上即使触碰了也不会很危险。但是,如果和环境物化合成为其他物质的话,危险性就会增加。还有就是如果吸入了气化后的水银会对身体产生非常不好的影响。这个口罩真的没问题吗?这只是在药店买的便宜货啊。
话虽如此,事到如今也没法再买替代品了。我们很快就走到了那边,三个人一起俯视着那个物体。
那是。
奇怪的“液体”。
不,我也不确定是否能断定它是液体。仅凭观察来看,它并不像固体。形状正一点点地变化着,但同时又停在原地。不是像史莱姆那样完美的球形,而是像馒头一样的长球形。差不多有足球那么大,能放到一般大小的桶里。
它的颜色很难描述。因为有很强的光泽感,看起来确实很像金属,但就像是与那变化的外形相对应般,颜色也时刻变化着。虽然看起来像银,但不仅有银灰色,略微的彩色也在其中若隐若现。
“好像是结构色啊……到底是什么呢?”
万龟老师蹲下凝视着物体。
“老师,结构色是什么?”岛君问。
“是指物体的构造干涉光线时所看到的颜色,比如肥皂泡和CD那样的彩虹色。”
“原来如此,的确很像呢。但是……果然还是感觉不太一样,虽然我也没法清楚说出有什么不同……”
“怎么办?老师。”我询问道。“要取一部分吗?”
老师噘着嘴想了想。
“还是算了吧。还不能确定到底是什么,今天就拍点照片和视频,回学校后问问专业的老师吧。”
我点了点头,打开数码相机放入电池,得知不用接触后我放心地抚摸着胸口。虽然我好奇这个奇怪的物体究竟是什么,但明显这不是文化人类学的研究对象,所以还是早点把它交给专家比较好。
将取景器对准“液体”,与用肉眼观察有些许差别,但我也不能很好地说明两者之间的区别。词汇贫乏啊。我半按着相机快门准备拍照,聚焦完毕。
就在这时,它消失了。
“咦?”
“嗯?”
我从液晶屏上抬起头,实物不见了。老师和岛君也都瞪大了眼睛,像液体一样的物体忽然消失了。
“去哪里了?岛君看到了吗?”
“我没看到。”
“站起来!快离开这里!”
三人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是濑川先生的声音。我们看向了瀑布下方。
只见小真在池塘边跌倒了。
大脑来不及反应,我就冲了出去。
“小真!!”
慌忙地跑下了山,老师和岛君跟在我身后。小真、小真怎么了?刚才发生了什么?我到了瀑布下,看见小真扶着濑川先生的手站了起来。只是摔倒了吗?但是濑川先生为什么那么慌张?我毫无减速径直地向小真跑去。
“小真!你没事吧!?”
“嗯……应该,没事吧?”
小真看着自己的右手说道。
然后用空着的左手指着地面。
紧贴着池塘边蔓延开来的,正是那个“液体”。
我惊讶于突然出现的“液体”。一样的质感,和在瀑布上看到的几乎一样。但是,有一点却不同。
出现在瀑布下方的“液体”,正中心的部分凹了进去。
那是小真的手印。
4
在医院的候诊室里,紧握双手的我正祈祷着。
墙上的时钟发出的声音显得意外的响亮。
我继续向神祈祷,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
门咔嚓一声开了。
“小真!”
我跑到她面前,一把抓住她的双肩。
“没事吧!手呢!?身体呢!?”
年迈的医生从开着的门缝内说道。
“她很健康。下一位。”
安心感一下子包裹住了我,在家附近的皮肤科诊所等候室里忍不住哭了出来。“你太夸张了啦。”小真笑着说。
5
“真是太好了。”
万龟老师松了口气,喝起了茶。
在研究室的休息间里,我告诉了老师小真的诊断结果。谈起当时的情况我又有点想哭,但因为岛君也在旁边所以忍住了。他正一口一口吃着老师给的年轮蛋糕。
“有马君,把医生的收据带来,治疗费让我来出。”
“没关系的,也没开什么药。”
“不行不行。花销再少也要认真对待,毕竟是和我们一起工作时发生的事故。”
虽然老师说是事故,但实际上这件事的发生经过却非常简单。据说是小真在池塘里玩水的时候,碰到了突然出现的那个“液体”。
小真详细地告诉了我它的触感,与其说是液体,不如说是柔软的固体。摸过的手连一点点的碎片都没有沾到,表面不仅平整还很光滑,是至今从未有过的触感。
总之小真的手到现在没有任何问题。而且,被印上了手印的奇怪物体也像回弹枕头一样慢慢复原了,很快就变回原来的形状。
“说到底,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岛君问道,嘴里塞满了蛋糕。
“目前通往瀑布的路已经封锁了。”
万龟老师给我们讲述了经过。
“我已经通知了八王子市和东京都的有关部门,之后就看他们的协调,再妥善处理。如果是东京的话,可以委托大学进行协助。”
我听后点点头。因为央都大学是东京都立大学,如果东京的部门需要大学的帮助,应该立刻会找上我们。
“嘛,哪怕这样也不会找我们研究室吧,应该是理学部负责。”
我点了点头。看到的那个大概是天然物,文化人类学研究室似乎没有出场的机会了。
也就是说这件事已经与我们无关了。
“不过稍微有点感兴趣呢,那个东西。”
我把话接上,算作茶余谈资。
“用辰砂命名的瀑布里出现了像液体金属一样的东西……好像可以找出一些关联性不是吗?”
“硫化水银是固体哦。”
“虽然是这样……但也有可能是根据自然现象来起名的不是吗?不知道伊熊神社有没有留着文献,东京方面的调查结束后想去调查一下。”
“你真的很喜欢这份工作啊。”
“那个东西会增多吗?”岛君从另一面抛出了话题。“出现了又消失。”
“这也还是个谜。”老师回答。“在仔细观察之前突然就消失了,真是不可思议啊。”
“是谜啊。”
“到底是什么呢?”
“等市里仔细调查后告诉我们的吧,在结果出来之前告诉真千子要注意自己的手哦。”
6
“就是这么一回事。”
在房地产商的桌子前,我向旁边的小真传达了老师的话。
为了寻找作为新居的房子。我们拜访了南大泽站前的房地产商店“PAON HOUSE”
“我想再去向老师道个歉。”小真说道。
“道歉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比起那个,手有不舒服吗?”
“完全没有,而且我还感觉自己皮肤变好了。”
虽然小真把右手伸过来让我看,但我也没怎么认真观察过别人的皮肤,所以也不太了解。
“而且给脸上妆的时候也变轻松了。”
我应付着点点头。毕竟只有右手碰过,应该没有沾到脸,不会影响肤质吧。
“但是那个究竟是什么呢”小真继续说道。“颜色很奇特。”
“万龟老师好像说过,是叫构造色?”
“啊……我好像知道。”
大概知道。理科的词汇我不太了解。
“但是那个还是有点不同。我碰到的地方,稍微显现了粉红色。那种颜色好像在哪里看到过。”
“在哪里?”
“想不起来……就像是红移现象中的观测到的可见光那样……”
在为小真口中那晦涩的词汇而烦恼时,房地产公司的店员回来了,他将打印好的房源信息摆在桌面上。
我们俩依次看着资料。房租便宜是首要条件,此外还要靠近大学、浴室和厕所要分离。如果彼此能有独立的房间就再好不过,但面积大的话租金也会更贵。其实我还真想要一个房间用来放资料……但这也要求太高了,只见小真一边看着房间布局图,一边一脸烦恼地嘟囔着。
“还要有资料室啊。”
“……可以吗?”
“没有的话你很难办吧?”
“也不会,虽然有的话就太棒了。”我犹豫着回答。“毕竟结婚嘛,还是要懂得忍耐的。”
“如果我来忍耐的话,觉会开心吗?”
我摇了摇头。小真微笑着说完,又开始琢磨房间布局。
“你们是新婚夫妇吗?”店员大姐问道,“是的”。只是因为这些小事就感到幸福的我,真是容易满足啊。
之后店员介绍了一套位于大学后面、租金只需六万元,三室一厅的公寓,虽然离车站有些远,但已经足够完美了。去参观房间的时候小真也非常满意,对于新居我们当场就达成了一致。
7
在那之后的两周,每天都很忙碌。
而主要也是忙于搬家的准备。要从大学入学后住了近十年的公寓搬出去不是一两天就能做到的。不过小真倒是一下子就把自己住了八年的房间收拾好了,也许这和住的时长无关而是生活习惯的问题吧。最后还是小真过来帮我,把我赶去整理房间里的资料。
因为我们白天都要去大学,所以只能在晚上收拾东西。往常的日常家事什么的我都不负责,都是小真来做的。可能是因为太忙的缘故,她最近经常出现以往没有的疏忽。只见她懊悔地在便签上写下燃气、电气的签约日之类的东西,然后贴在日历上。
总之在半个月的努力后,行李的整理终于顺利结束,之后就只等搬家的那天了。就在这个当口,来了一通找小真的电话。
那是来自东京市环境局的联络。
8
我、小真还有万龟老师,在大学校园内的咖啡店“Pineconne cafe”前等待着。
这家咖啡馆就在正门附近,对大众开放,谁都可以进去。
这也是离南大泽站最近的地方,正好适合和校外的人见面。
等了一会儿,从正门对面走来一位穿着西装的女性。她看到后我们径直走来,礼貌地低了低头。看上去是个一板一眼的人。
“我是东京都环境局的武波。”
我们坐在最靠里那桌,隔着咖啡,武波小姐坐在我们对面。
武波京香是东京环境局资源循环促进部的组长,年龄似乎和我相近。一双大大的上挑眼带着敏锐的目光,她的一举一动都透露着麻利感。如果是在东京都政府工作,或许不能像在八王子市的我们那样悠哉地干活吧。
“感谢各位今天抽出时间前来。”
武波小姐干脆地说道。
“今天是有些话想问各位。”
“您想问的,”万龟老师问她。“是关于伊熊神社那个东西吧。”
“是的。”
武波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最初被联系的是小真,武波在询问过后请我和老师也一起来聊聊。
关于伊熊神社的神秘物体。
也许是因为我与老师也在现场还拍下了照片,和小真一道能更详细地谈谈吧。我试着推测对方叫我来的理由,其实我跟着来纯粹是因为担心而已。
不会是查出了什么,那个物体会对身体有害的事实吧。
“那个物体到底是什么呢?”
万龟老师挑起话头,武波先生的表情变得有些为难。
“十分抱歉,我们也还没有弄清它的具体情况。”
“咦,还没有吗?距离我们去考察已经过了两三周了,是调查还没开始吗?”
“包含您的疑问在内,我先来说明一下。”
说完武波小姐把资料摊在桌上,并将几张照片排开。
照片上的正是那个东西,地点就在瀑布旁边,和小真碰到时的地方是一处,模样也是同样。照片上,物体的旁边放着对比用的尺子。
“首先我们确认了它是否具有毒性,但似乎并不会释放对人体有害的气体和辐射之类。”
听到这话我悬着的心放下了。原来并不会散发有害物质。但是小真直接接触过,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不过,在现场无法分析它的具体成分。委托人即伊熊神社的濑川先生希望我们能将其带走,所以决定由环境局来回收该物体。但是……”
“但是?”
面对老师的追问,武波先生表情变得更加为难。
“它无法移动。”
我惊呆了。
“无法移动吗?”我脱口而出。
“是的,一毫米也无法移动。”
“是因为它很重吗?”旁边的小真开口。
“还不知道原因。”
武波拿出新的照片。
拍下的应该是正在现场进行工作的画面。
“不论我们如何用力,也无法将它移开原本的位置。怎样推和拉都没有用,几名男性职员想一起把它抬起来也不行。最后我们从后面的林荫道开车驶入,想用铁丝将它吊起来。但是即便如此,它也纹丝未动。”
我们三个人依次浏览着照片。就像刚才武波说明的情况那样,有想要举起它的男性们的照片,也有开车拉它的照片。
但是物体始终在同一个地方。
“而且不仅仅是无法移动。”
武波继续追加其他照片。
“这个物体完全不发生形变。不论是职员拿铁锹戳,还是用汽车和钢丝使劲拉,都无法改变其椭圆体的形状。我们确认了,它没有丝毫伤痕和变形。”
“咦?”我条件反射般地,将疑惑发出了口。“可是……”
我看向小真,她和我一样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是的。”
武波小姐也看向小真。
“时任真千子。听说您摸到它的时候,在上面留下了手的痕迹。”
武波京香用非常冷静的语气说。
“我想详细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
小真点点头,讲述了那天发生的事,我和老师帮她补充了一些细节。话虽如此,但也没说出什么更多有价值的信息。那个物体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除了小真摸了一下,也没发生什么。
“您是手用力按在上面了吗?”武波先生像是在询问案情般问道。“还是那个东西出现后碰上来的?”
“那个时候……”
小真一边回忆着一边回答。
“身体像是被向前拉扯着……与其说是哪一方主动靠近,感觉更像是两者间互相吸引了一样。”
“原来如此。”
武波把用来记录的笔记本合上。终于要结束了,我看着小真的脸,她显得有些低落。
看来随着谈话深入,小真有些不安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触碰过的不明物体出现了更多的谜团。虽然想要鼓励她一下,同样满是疑惑的我根本想不出什么宽慰人的话。
“时任小姐。”
大概是察觉到了我们的心情,武波小姐说道。
“如果方便的话,能麻烦您去医疗机构进行详查吗?”
“……去详查吗?”
“是的,这样应该也能打消大家心中的不安。如果能从中发现一些线索对我这边来说也再好不过。费用将由市里承担。当然这完全取决您的意愿,我们不会勉强您的。”
“要不试试吧?”万龟老师轻声说道。“如果没有异常也能放心了吧。”
小真看向我,而我也点了点头。如果能消除小真的不安,那就再好不过了。
“那就拜托您了。”
小真和武波小姐立即决定了检查日期,于是今天的谈话就结束了。
9
我在墙上的日历上标出了时间。
检查的日期是后天。武波小姐当场打了电话,立刻就预约好了医院。和外表一样,真是个干练的人啊,我如此想道。
小真房间的日历上记着很多她所在研究室的日程,“To Do”的便签贴得像小山一样。
“贴这么多反而不好辨认吧?”
“最近很容易忘事,上年纪了吗……”
如果二十六岁的小真就算上了年纪,二十八岁的我估计要全身都得贴上便签了。不过,我倒也早该像她这样做了。
“是新宿的医院来着?”我赶紧确认着日程。“需要早点出发吗?”
“我一个人去也可以哦?”小真一边沏茶一边说着。“觉你还有工作吧。”
“没关系,我没问题的,老师也已经知道了。”
“你真是爱操心啊。”
把茶端上桌面。小真却没有坐下。
“有点累了呢,我去洗把脸。”
小真走进了卫生间。听到哗啦哗啦的水声,我忍不住皱起了眉。
虽然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我还是觉得不安。
连没有触摸过那个的我都这么担心,她本人应该是更加慌张的吧。
又看了眼日历。搬家有关的事已经忙过了,现在出多了些时间。毕竟平时一直都是小真在替我处理家务,所以现在我想回报她。
“咦?觉。”
从卫生间里走出的小真用毛巾擦着脸,指着日历对我说。
“预约的时间,差了一个小时哦。”
我一边道歉一边修改了日历,暗自为帮了倒忙感到难过。
10
占据新宿高楼七层的大型超市“东京tool2”非常大。虽然不是第一次来,因为时隔数年,它比我记忆里的更加巨大,对此我还是吃了一惊。“要是早点来就好了。”小真说。
小真检查的这天,我们提前两个小时就出门,然后在新宿逛了逛街。平时我们几乎只在大学附近逛逛,出行的时候也不去东京的中心部。所以两个人都很兴奋,连在家庭超市里也像在游乐园一样享受。
“小真快看,这个叫‘三重煎锅’欸。”
厨房商品的货架上摆放着造型古怪的平底锅。锅内分割成了三部分,据说可以同时做三种菜。
“感觉很有趣但我不打算用哦……”
小真爽快地拒绝了。我不会做饭,所以厨房主要是她的领域。虽然小真做的菜很好吃,但挑战大菜时偶尔也会失败。不久前她尝试做感觉很厉害的中华锅3,结果被烫伤了。我还是希望她不要勉强了。
顺便一提,今天的小真戴着出行用的隐形眼镜。她用比平时更清晰的视线认真浏览着最新式的厨房用品,然后在小型烹饪刀具的柜台前停下了脚步。
“真好,真好啊。”
“要买吗?”
“又说得这么轻巧,这可不便宜哦?”
“但能让生活更便利嘛。”
“都还没搬家呢……”
确实不应该在搬家前增加行李,但是如果小真喜欢的话,再多一件也不会有多重吧。虽然轮不到只帮忙装箱装到一半的我说这话就是了。
“今天就算了吧。”
她用坚定的目光做出了决定,看到她的目光,我明白事情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小真其实意外的有她顽固的一面。
在快到预约时间时小真纠结了许久,最后还是买了一个可以去除糖罐中湿气的硅藻土棒(3000日元)。虽然只是个比到新宿的单程车票还便宜的商品,小真还是兴奋地不停说着(她想象中的)硅藻土的祛湿能力。
11
在西新宿的高楼间兴奋地穿行。看到了东京政府大楼,武波小姐的工作单位应该特在附近。但反而我疑惑这样的地方会有医院吗。
到了指定的地点,我们两个人抬头仰望正上方。那是紧挨着东京政府大楼的大约有五十层的高楼,医院在二十七楼。
穿过自动门,闪亮的大理石和巨大的玻璃建成的门厅出现在我们面前。光这门厅就占据了四层左右的空间,我感到很费解,不明白为什么要建得这么铺张。
电梯上行至二十七楼时,“绯山纪念诊所”几个字出现在眼前。自动门的内侧是用白色和木饰妆点的闪亮的空间,比起医院看起来更像是高级酒店。
武波小姐已经等在了接待处,看见我们后朝入口走了过来。
“感谢你们从那么远的地方赶来。”
和上次一样,她利索地低了低头,享受着免费检查的我们赶紧惶恐地鞠躬回礼。
走在医院里时,武波小姐向我们说明道。
“这家医院是以健康诊断和体检为主营,今天为时任小姐安排了综合体检、脑部检查和其他各项检查。很抱歉检查要花费一些时间,有马先生,麻烦您了。”
“时间方面的话倒是关系……怎么说呢,感觉要花很多钱。”
“一般收费的话,综合体检是53000日元,脑部检查是56000日元,MRI(核磁共振)和CT等其他检查是71000日元,合计是180000日元。”
旁边的小真脸色发青,我也在心里计算着。18万日元,是我们结婚戒指的18倍、是硅藻土棒的600倍。结果我也脸色变青了。
“没关系,这次是免费的。”武波小姐清爽地一笑。
东京,真可怕啊。
检查从中午开始,加上休息一直持续到了傍晚。中途武波小姐回了一趟单位,我和小真在休息时闲谈着,按着顺序进行各种检查。此外做了内视镜检查后小真看起来不太舒服。
我也只能陪着她,在她检查时默默等待。照着一开始拿到的顺序表走着行程,感觉就像旅行一样,稍微有点开心。我们聊着这件事,小真也多少恢复了点精神。带着新宿短期旅行的心情享受着,虽然无法离开医院一步,但从窗户向外望去,外头的景色非常美丽。
最后一项检查结束后已经过了17点。
只是还要等待医生的诊断,离收到结果仍需要一些时间。正说着“好累啊”之类的话时,武波小姐回来了。
“两位辛苦了,再过一会儿就结束了”
“马上就能出结果吗?”小真问。
“这里的专业医生是常驻式的,因此除了部分检查之外都可以当天作出诊断。如果方便的话,结束之后可以请两位一去吃个饭吗?”
我和小真面面相觑,对这个突然的邀请我们不约而同地感到了疑惑。武波给人一种只专注于工作的印象,但连人情方面都滴水不漏的她是真正的有能力者啊。又刷新了对她的认知。
“两位要结婚了对吧。”
在犹豫如何回复时,她接着说道。
“是我考虑不周了。”
武波小姐微笑着让了一步。“我们才是,不好意思。”我们这才赶紧回应道。这时护士过来,武波小姐上前去交谈后我们舒了一口气。从学生时代开始就没有离开过大学的研究室,社交能力退化十分严重。和武波小姐这样的社会人一起去吃饭只会紧张地无所适从吧。
十分钟不到,强人武波小姐就回来了。
不知为何,她脸上清爽的笑容消失了。
12
“我认为,大体上看来,是健康的。”
在诊室里,中年女医生说着小真的诊断结果,语气断断续续的很糟糕。
我和小真并排坐着听她说,武波小姐静静地站在我们身后。
“大体上是指……”
我替小真反问。
“大部分的检查数值都在正常范围,从结果来看十分健康。血压、呼吸功能、内视镜、血液检查、尿检全都没有问题。不过,有一部分检查结果,与其说是不正常,不如说是未能完全检测出来。”
女医生操作鼠标,桌上的显示屏显示出了图片。是黑白的X光片。
但是,那个图像拍的不像是人体。黑色背景上显出的是像白色旋涡一样的东西。有点像气象图,又有点不一样。这是什么照片呢?
“这是时任小姐腹部的MRI图。”
我皱起了眉头。
即使不是医生的我也能明白,无论谁看这都不像是腹部的照片。
“这是脑部的CT图。”
女医生继续播放图像。但是画面是一样的,只是拍到了像漩涡一样的东西,其它什么都没有拍到。
“不论MRI和CT拍到的图像都是一样的,我试了好几次。”
“是机器出故障了吗?”
我疑惑地问,女医生歪着头说。
“时任小姐前后的患者拍出来的都没问题。检查了机器之后再拍结果也还是一样。一般来说体内有金属片的话也可能会出现错误,但通常只是让图像变黑,不可能会出现像这样不寻常的结果。”
“但是”我明知故问。“你说她很健康对吧?”
“从已知的结果看是健康的。”
医生的发言始终很不干脆。我知道因为职责所在她不能说不负责任的话,但这种含糊不清的态度让一旁的小真逐渐变得不安。
“请改日去别的医院再做MRI和CT检查吧,我们会为您出具介绍信的。”
“再次检查……”
小真小声嘟囔着。
“是出故障了。”我尽量开朗地说。“其他的检查没有问题,小真也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吧?”
“那倒是……”
“那就没问题了,过于在意的话真的会变得不舒服的。”
我自己很清楚,这样的解释太过苍白。但是小真却始终带着勉强的微笑附和着我,所以我也努力说出一些鼓励的话。无论如何都想让她开心起来。
“马上就要搬家了,搬完行李后买组新的厨房刀吧。”
小真的脸上突然恢复了真心的笑容。
“好啊,一直想要呢!”
“我知道的。”我也笑了。
“但在那之前必须先收拾好行李,觉的资料还有很多没整理好……”
“诶?”
我脱口而出。
“诶?”
小真也发出同样的声音,我睁大了眼睛。
“行李已经整好了啊?”
“咦……?”
她的眼睛慢慢闭上。
咚地一声
小真她。
捂着嘴崩溃了似得倒下了。
“小真!”我表情狰狞,大声喊着她的名字。“小真!!”
“时任小姐!”
“快来人帮忙!先生你先让一下!”
我被医生推到一边,赶来的三名护士匆匆忙忙地把小真带走了,我们被赶出了候诊室。我处于混乱的状态中,呆呆地盯着被关上的诊室的门。
为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时响起了手机铃声,武波小姐拿出手机接了起来。
“有马先生。”
我回过头去。
挂断了电话的武波小姐,带着比我还难看的脸色告诉我。
“伊熊神社的濑川先生好像也晕倒了。”
13
医院的走廊相当安静。
经年的建筑里有许多显眼的陈年污渍,无法和之前大楼的高级诊所相提并论。
已经过了探视的时间,走廊上没有行人。我站在寂静的走廊尽头,压低声音和电话那头的人说话。
“嗯、是的,没什么大问题。医生说她很健康,不久就能出院了……或许明天就能出院了,不来探望也没关系的。”
说完后我便挂断了电话,手机屏幕上独显出“岳父”的文字,我收好手机走向病房。
小真被送到了西新宿附近的第一综合医院,就这样住院了。她是被救护车从先前检查的医院直接运到这里的。一到医院她就恢复了精神,连原本的呕吐感都消失了。但担心回家后可能又会复发,武波小姐很快帮忙办理好了住院手续。
小真在这边的医院也做了检查。在小真被带到病房的途中,我先询问了检查结果。
“根据病人的症状来看很像是自律神经失调症,可以看出她的记忆方面有部分缺损和混乱。”
“记忆、缺损?”
“有时因为压力过大,人体产生的自我防卫行为。比如记忆力下降、连最近发生的事情都忘记之类的。不过不是一口气就全部忘记了,而是牙齿脱落那样,片段性地缺损。最后,现实和记忆之间产生背离,会逐渐怀疑自己的感知。长久以往心情会变差,也会引起头晕的症状。”
“这种病,是能迅速治好的吗?”
“最好的办法是消除压力的来源。是否能迅速恢复……在个体间有很大的差异。根据病人的意愿也是可以出院的,不过记忆障碍的情况还会持续,一旦病情加重的话……。”
“……的话?”
“目前的话,在日常生活中可能需要一段时间的护理。”
找到写着“时任真千子 小姐”的名牌,我拉开门走进小真的病房。
因为是单人间,所以不用担心会打扰到其他患者。
“小真。”
我走进病床前的帘幕,小真已经坐起来了。因为已经过了探视时间,原则上是不许进入的。但是我作为家属得到了特别许可证,大概这也多亏了武波小姐吧。
小真勉强地朝我微笑,看起来还是很疲惫。
“对不起……”
“不用道歉。我刚才联系了你的父亲,让他不要担心。”
“嗯,谢谢。”
“医生说大概是因为压力。”我斟酌着语句说道。“确实,小真你碰到的那个东西应该很恶心啊。所以才压力大了吧,最好还是把那件事忘了吧。”
我乐观地说道。这样是最好的,希望她能把不愉快忘掉。
但是小真没有回答。
沉默的分分秒秒让空气变得凝重。
“我知道的。”
我看向小真的脸。
“其实我注意到了,我的身体有点变得奇怪。只是不敢承认,想要去无视它……”
小真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指向了双脚朝着的病房墙壁。那上面贴着房间内的注意事项。
“请不要在病房内使用手机通话。”听小真读了一遍的我不明所以。
小真苦涩地笑着。
“我今天,从早上出门就一直是裸眼哦。”
“嗯?”
我愣了一下,她今天一整天确实没用过眼镜。
“不是戴了隐形眼镜吗?”
“因为我的视力变好了。”
下意识皱起眉,未能明白小真意思的我再一次看向墙壁。注意事项隔得很远字也很小,以我和小真的视力即使戴眼镜也看不清楚。
裸眼?
我怔在原地吓了一跳,记忆突然被唤醒。
就在前天晚上。
小真取下眼镜,洗脸之后。
没有戴眼镜在卫生间就看到了日历上的文字。
“我现在裸眼视力大约在1.0左右。”她平静地说道。
“1.0?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视力变好了这不是好事吗?我很羡慕可以不戴眼镜的人。”
“我记不住事情了。”
小真的话刺穿了我。
双唇像被缝住了一般,什么都说不出来。
“一开始以为只是太忙了,后来发现根本记不住,所以只能拼命地记笔记。但是啊,不一样。不是记不住的问题,而是忘记了。就像被虫蛀过一样千疮百孔、一点点地忘记了。不只是最近的事。触摸那个奇怪的东西之前的记忆也开始逐渐消失了。一个月前的事、两个月前的事、半年前的事……每天的生活,至今为止学习的东西,都一点点消失了……”
我试着理解发生了什么,在脑子里拼命咀嚼小真说的话。
渐渐忘记,连碰到那个物体之前的事情都忘掉了。会有这种事吗?是因为压力性的记忆障碍,所以才会变成这样吗?
但是,如果是事实的话。
那对每天都在学习、将来要靠研究为生的小真而言,无疑是令人绝望的。
“此外,”小真继续说道。“还有更加奇怪的事情。”
我——
已经无法掩饰自己的心情,脸色越来越难看。
不仅如此。
还有严重的吗。
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渐渐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诶?”
小真无力地微笑着。
“忘记了事情、记忆消失了,不知为何我觉得这是正确的。每次忘记了什么的时候,头脑就像是被清理了一番……就像是身上的脂肪被剥去,那些本无必要的东西被渐渐抽离了……对了,仿佛是接近了真理一样。”
小真用平静的语气继续说明。
但是我已经无法理解她说的话了。
“我,或许再过不久,无论怎样的计算都可以做到,什么都能明白了……”
小真说着
眼睛里突然流出眼泪。
眼泪扑簌扑簌地从她痛苦的脸上滑落,小真从床上紧紧抱住我,用力地抓着我的衣服。
“我很害怕……觉……我很怕啊!”
我什么也没说,反过来抱着小真。
仿佛不这样牢牢抱住她
她立刻就会消失一样。
14
根据病情,小真在医院住了三天。
在她住院期间,事态也在持续发生变化。
听说晕倒了的伊熊神社的濑川先生的病情与小真的十分相似,忘记事情、感到不安、自律神经失调等类似的症状,但程度比小真轻得多。濑川先生没有住院,但未被允许回到在伊熊神社附近的家。
原因是,神社周围百米的数所民宅中也出现了相同症状的人。
当地提交了多次汇报后,东京都和地方积极地开始运作。现在还只是数人发病的阶段,但如果这是传染病的话情况就会十分严峻了。除了之前东京市环境局进行的调查,伊熊山还部署了东京消防厅的灾害对策班。
现在的伊熊山禁止进入,登山口设有警戒线,由消防厅的队员监管。警戒线内的队员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他们穿着应对化学灾害用的全覆式防护衣,简直就和新闻中看到的核电站事故现场一样。大概是因为致病原因不明所以必须完全防护吧。谁都没想到会演变成这副紧急事态的场景。
我用研究室的电脑看着图像。
从邮件发来的照片上看,那个物体仍在池塘边,和我们当初看到时一样。不同的是,或许是为了移动它,其正下方的土地被刨开了。
尽管如此,物体还是没有改变位置,始终在同一个地方。
它浮在了空中。
桌上的手机响了,是武波小姐。我接通电话,对她把照片发给我的事道谢。
武波一直很在意我和小真的事,并一直把有关那东西的情况告诉我。当然这可能也是她工作的一部分,对无依无靠的我们来说在这件事上真是非常感谢她。
“根据消防厅机动部队机器的测量。”
电话的另一边传来了武波响亮的声音。
“据说在那个物体周围观测到紊乱的电磁波。此外,在它的周围还可以观测到重力异常现象。”
“重力异常吗?”
“人在其周围虽然感觉不出来,但似乎周围杂乱地出现了高重力和低重力现象。我不是这方面的专业人员,所以只能转述结果……”
当然我也完全是门外汉,听了也没用。文化人类学、民俗学、神话知识、民间故事的知识,在这种情况下都起不了任何作用。
重力的话,我周围最熟悉的是宇宙物理专业的小真。
但是她现在还在医院。
她正与所拥有的知识的消失作着斗争。
“有马老师。”
岛君在研究室的对面隔间叫我。我再一次向武波道谢后挂断电话,同时岛君从缝隙中探出了脸。
“我借到车了。”
15
“好啦!”
两人把冰箱放在了小型货车的载货台上。
在岛君的帮助下,我决定先搬家。大件的家具只有冰箱、洗衣机和桌子,此外就是无数的纸箱。
“这样的话,大概再往返三次就结束了吧。”
“很轻松啊,毕竟很近嘛,”
用绳子固定好行李后,我们驶向新居。虽说是搬家,但实际还不到1公里远。
因为工作单位在一起,最后还是住在了大学附近。
多亏了岛君,我仅用午后的三个小时就搬好了家。新房间里已经堆满了小真的行李,因为新家距离她以前的公寓非常近,所以小真每天都会搬一些过来。
阳光照进堆满箱子的房间。啊,还得装窗帘呢,不过这种小事自己来就好,不至于麻烦岛君。
“真的帮大忙了,还完车之后一起去吃烤肉吧。”
“太好啦!”
“快到四点了,应该有店开门了吧……”
刚转向门口,岛君又回头,眺望着没有窗帘的房间。
“新婚真好,老师很幸福吧。我好羡慕啊——”
“……是啊。”我面露难色地说着。“不过,也有很多不容易”
“不至于吧。”
岛君若无其事地说。
“这不是最棒的事情吗。”
其实不仅岛君,大家都知道。
所有人都了解我如今的状况。但在这样的前提下,他还是如此对我说道。他普通地羡慕着,我们即将变得不寻常的婚姻。真是个温柔的孩子啊,我这样想着。
“别去もぐもぐ亭了,我们去金牛庵吧。”
听到我的话,岛君高兴得跳了起来。
16
下了京王线,从南大泽站的检票口走出。
天气很好,从车站到大学的路上没有高层建筑,视野很开阔。虽然已经呆了十年之久,我依旧喜欢着这里的景色。
“搬家,真的做好了吗?”
小真担心地问道。
“已经弄好了,岛君也帮了我很多忙。”
“真是不放心啊……”
“那就眼见为实吧。”
我指着新居走了过去,小真在边上叹了口气。
时隔数日后,出院的小真看起来很健康。除了没戴眼镜之外,和住院前没什么区别,脚步也很轻快。
唯一不同的是小真的手里握着一个厚厚的记事本。
住院前还没有,如今每页之贴着大量的便签。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字。她把所有的东西都写在了上面,那些她不想遗忘的一切。她循着便签翻开记事本,是贴着打印出的地图的一页。她已经忘记了我们曾一起挑选的新居的所在了。
从车站走来共十六分钟的路上,我们一直手牵着手。穿过车站前的马路,沿着大学外围,走向安静的住宅街。新居就在河附近的两层公寓里。在一个边套的门前,我插下了钥匙。
“请进吧。”
我打开门请小真进去,她边说着我回来了,边走进属于自己的家。脱下鞋子穿过玄关,迎面是一个狭窄但可爱的厨房。
“哇!”
小真满眼发光般地环视着厨房。虽然还有地方还没收拾好,但已经足以做菜和吃饭了。墙壁上挂着原本就有的看起来很可爱的木纹置物架,当初看房子的适合小真就非常喜欢。
“这个架子,好可爱啊。”
小真开心地说道。我拼命挤出一个笑容回应着。
我们坐在只能容纳两个人的小沙发上。好不容易有三个房间,空间却比住一个房间的时候要小得多这件事不禁令人发笑。
“我一直在反复地对照着日程本还有照片。”
小真平静地说着。
“斑驳不堪呢。”
“斑驳?”
“记忆好像是随机消失的的。比如同样是昨天的事情,有的记住了有的忘记了,一年前的事也一样。”
“更早之前呢?”
“两年以上发生的事情我基本上都记得。”
我像是听到好消息般地笑了。如果明天小真就好起来了的话,也就只是这一年左右的记忆变得模糊了。
但如果治不好的话。
两年前的记忆消失了,三年前的记忆也消失了。和我一起度过的数年的记忆也会渐渐消失了。
然后更早之前。
在七年以前。
关于我的事情也——
“目前还没事。”
小真注视着我的脸。
“现在还好。还有很多记得的事哦。和觉有关的事我都难以忘记。你可能觉得我能记得不过如此,但其实我记得的事远比这多得多。我呢,其实啊。”
她笑了一下。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喜欢上觉先生了。”
而我。
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泪水。
像关不上的水龙头一般,我的眼泪扑簌而下,直到我停止哭泣前小真始终温柔地抱着我。
深夜,我们并肩走在住宅区。从24小时营业的超市买好食材后正在回家的路上,我们一直在聊天,以至于都忘了要吃饭,吃完饭已经很晚了。
夜空晴朗,皓月当空。
“我还在休假中,但觉还要去大学啊。”
“嗯……对哦……是啊。”
我内心挣扎了一下,小真说的是事实。虽然真的很想一直陪着她,但是也不能一直不去工作。为了两个人今后的生活,好好工作是必须的。
“看,我现在很健康啦。”小真甩着手边走边说,“没有严重到会影响正常生活的程度。”
“真的没关系吗?不会忘记回家的路吗?”
“那种时候靠宇宙物理就好了。”
小真指向天空。
“看月亮和星星就能知道大概的方向了。”
“那真是太厉害了。”
虽然这应该不是宇宙物理而是天文学,但我没有说出来。这知识也确实很管用。在这样的小事面前,比照着自己反而让我感到有些惭愧。如果文化人类学也能起到那样的作用就好了……
回过神来发现已经回到了新居前。进入房间之前,我再一次仰望美丽的夜空。
正圆形的天体正俯瞰着我们。
是月亮。
(月亮?)
我仰着头注视着它。
“觉?”
“月亮……”
我无意识地喃喃。
脑海中似乎想到了什么,却迷迷糊糊无法确定。但在不清楚的情况下,脑子还是不由自主地思考着。我到底在想什么。
知识围绕着我,各种信息逐渐联系在一起。是什么?是件很重要的事。
伊熊山。
伊熊神社。
月读神,
“小真。”
我突然说道。
“对不起,我去一趟大学。”
“现在?”
“真的很抱歉,但是……”没办法很好地解释。很想止步的我依然坚持地说。“我必须要去。”
小真叹了口气,“真拿你没办法。”笑了出来。
“一路顺风。”
停好自行车,我全力冲上研究室的楼梯,边跑边在脑子里思考。但是这还不够,还缺少关键的信息。总之,我需要资料。
用钥匙打开研究室的门,穿过没有人的房间,向更里面的资料室走去。那里塞满了大量在研究室收集的参考书。有我研究主题的书,也有很多万龟老师的书。
在这里。在这里面。
我飞一般扑到书库的架子上开始找书。“就在那附近”经验和直觉从无数的书中帮我寻找着关键的信息,每当发现想要的信息脑子里就会出现路径。就像铺路一样,一点点、一步一步地前进着。
《辰砂瀑布》
《辰砂》
正如万龟老师所说,那是硫化汞的别名,但辰砂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叫法。辰砂在古代中国曾作为药物被使用,此外由于其具有防锈、防腐的效果,在中国的炼丹术中被当做制作长生不老灵药的原料之一。
《仙丹》
依次查找着书籍,炼丹术之后是炼金术。辰砂在西洋的炼金术中也被使用。因硫化汞而呈现的红色,目的则和仙丹一样是为了永生。
《魔法石》
《长生不老药》
思路不断延伸,指引着答案。
我取下最后一本书,预感到这就是最后了。
那是研究日本神话的书。
飞快地翻着书,那一页、记载着关键信息的那一页——伊熊神社祭祀的神、同时也是日本神话中非常重要的神、日本三大尊神之一。
《月读神》
月读是月神,月亮反复盈亏的现象被认为是长生不老信仰的象征。
所以月读神拥有。
能让人长生不老的灵药。
使生命延续的传说之水。
然后我。
看到了书中一行记载的那个名字后念了出来。
《变若水》
联系上了。资料和现实、现象和传说联系在了一起。
视力恢复。
记忆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消失。
“小真她。”
我。
终于得出了结论。
“要返老还童了……”
17
【变若水】
相传这是日本神话中的神明·月读命所掌管的一种灵药。据说如若饮下灵药则能返老还童,被视作月神的不死信仰的象征,在《万叶集》等书中有着多处记载。相当于是炼金术中的不死药、炼丹术里的仙丹一样的东西。所谓“变若”,也称作“复生”,在古语中是返老还童的意思。
18
文化人类研究室位于央都大学五号楼。
此时我正在这里的一层会议室里做着发表。发表用的摘要是匆忙赶制的,幻灯片也只是把资料册上面的内容拍了照放上去而已。完全没有做像样的准备,这样的发表真的能让大家听懂吗?心里感到很不安。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时间比什么都重要。
说明结束后,我望向室内。在下面听讲的只有万龟教授、岛君、武波小姐、以及在伊熊山担当指挥的第九消防机动救助队长,秋田谷先生这几人。秋田谷先生是一名四十岁左右的精悍男性,他刚从山上的工地赶到这里来。身上的橙色工作服提醒大家事态仍未结束。
“虽然一时间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秋田谷说道。他的表情很复杂,但是看起来并没有觉得我所说的话有那么的荒唐和难以接受。
我在这里向这些今天一早就被叫来的相关人士们做出了说明。
说明了小真的身体,正因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而返老还童的这件事。
“虽说听起来很离奇,但确实很难轻视这件事”秋田谷说道。“毕竟我也曾近距离看到过那个东西。”
“那个物体吗?”
“那东西现在还漂浮在现场的空中呢。”秋田谷苦笑着回答了武波的问题。
配合着秋田谷的话,我用电脑把相关的图像文件放映在了投影仪上。
那是在一个被挖开的洞穴上空漂浮着的,椭圆的物体。
它被认为是造成小真返老还童的元凶所在。
【变若水】
“我认为它之所以能浮在空中,是因为它对空间和重力施加了影响。”
声音是从教室的后方传来的。教室里的众人都一直有意识地不看向那边。因为即便没有恶意,也可能也会成为一种奇怪的视线。而教室后方的这个人,正是小真。
当然,我在一开始就把我所发现的全部信息都告诉了小真。而她也没有丝毫怀疑,选择相信我的话。或者不如说,比起半信半疑的我,小真对此更加深信不疑。
就像给早就存在于直觉里的事情,加上一个具体名称而已。
“虽然我也并不能只靠自己就掌握事情的全貌……”
小真继续说明着。
“如果它真的能对重力产生影响的话,那么这种影响也很可能会波及到空间或者时间。”
“时任小姐。”武波慎重而礼貌地问道:“您自己能感受得到吗?就是,您正在返老还童的这件事”
小真露出了有点不知所措的笑容,随即拿着智能机走上前来。
会议室里的众人都聚到了小真的手机前。手机屏幕上所显示的,是她的手的照片。
“这张照片,是半年前拍的。”
我知道这张照片。小真曾经把这张照片发给我过。半年前的她的手掌上,有着一个用中式炒菜锅失败时留下的很明显的烫伤伤痕。
小真伸出自己的手来。
“消失了。当初的伤痕。”
武波惊讶地瞪大了双眼,秋田谷也咽了口唾沫。已经成为超自然现象的小真又再次露出一抹苦笑。
“这么说——”
万龟教授说道。
“伊熊山周边倒下的那些人,也同样正经历着返老还童么?”
“目前,除了附近的几名受害者外并没有进一步扩散,”武波思考着。“而且症状也都较轻,现在已经在恢复了。”
一旁的秋田谷也露出一副苦恼的神情。
“如果这种现象的扩散是无差别的话,那现场的工作人员也是有可能会被波及到的。”
“有关于工作人员出现身体不适的报告吗?”
“目前还没有。”
“是‘斑’。”
小真嘟囔了一声,全员立刻都看向她。
“那个,虽然还只是推测,我觉得这种现象更偏向是一种定性的现象。虽说武波小姐给我看的重力异常和电磁波异常的现象也是这样的。而且还发生了无视距离的飞石现象……。是这样吧……在我们所触及不到的次元里的定量的现象,或许我们只看到了它的一部分罢了。”
小真所说的东西越来越难了。对于缺乏相关专业知识的我们来说要拼命听才能勉强跟上她的话。
“不过,我认为变化最早在我身上发生这点是没错的。与它直接接触过的我会是最早重返过去的人。当然这也只是我个人的直觉上的推测罢了。”
“貌似小真大概一年前左右的记忆都已经受到影响了……”
听到我的话,武波站了起来。她走向会议室的白板,拿笔画了一个简单的坐标图。
横轴表示天数,纵轴表示小真记忆的时间。
小真接触到那个东西大概是一个月前的事。从那开始到今天的这段时间,小真大概返回了一年左右的时间。武波在坐标图上画了一条线。是一条标示着30天里回溯了365天的直线。
“啊,不好意思……”
小真挤上前去。她借过武波手上的笔,就在她准备要画些什么上去的时候,一瞬看向了我。
小真怀着落寞的神情,在坐标图上画了一条新的线。那并不是一条直线。
“虽然这也只不过是我个人的感觉罢了,记忆的消失并不是线性的,而是呈几何级数的……”
小真画的是一条仿佛延伸向天际的曲线。
“返老还童的速度,好像越来越快了。”
小真挤出一抹掩饰般的苦笑。
那正是传达着时限将至的,无慈悲的宣告。
19
我们立刻展开了行动。
为了对《变若水》采取有效措施。也为了拯救小真。
由武波主导的东京都环境厅,正式与东京消防厅以及央都大学联合起来,共同负责解决本次事件。然而所谓正式合作,不过是图个方便的说法,关于事件本身还并没有正式向大众公布。考虑到这次事件的受害只在特定的小范围内,并且事件本身实在有些超出常理,所以东京都政府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而对于我们来说,不公开这次事件实在是再好不过了。如果小真身上发生的事情真的被媒体报道了,不难想象她会遭受到旁人怎样的眼光。
在联合成立的对策小组里,众人决定将那个物体称作《变若水》。而对策小组的工作,则是想办法对变若水采取有效措施。简直就像是神话里的故事一般。
消防厅与央都大学方面有追加投入了更多的调查设备,继续对变若水进行着科学的·物理层面的调查。但是如果接近变若水的话,就会出现轻度的目眩或者记忆障碍等症状,调查也因此陷入困境之中。虽说只是些轻度的症状,但也实在无法简单地将调查人员派往会产生原因不明的健康损害的地方。毕竟可能还存在一些现阶段无法识别的危险
到目前为止的状况是,因为接近变若水而造成的记忆障碍,在离开变若水所在区域后就会迅速恢复。并且也没有确认到有离开变若水之后身体状况恶化,或是记忆逐渐消失之类的症状出现。与变若水有过直接接触的小真是个例外。
而小真现在,正在文化人类研究室这边参与研究。
虽说小真所属的宇宙物理研究室也加入了此次调查,由于彼此之间的情报并没有全部共享。对方那边的人还不知道变若水事件的受害者正是小真。
我不太想让他们为我担心,小真如是说。事实上,的确即便告诉对方真相也并不会使事态有任何好转。小真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即便是考虑到今后的事也好。我们研究室这边至少万龟教授和岛君是知道小真的情况的,因此小真也能少一些顾虑。
来到研究室的小真在远离学生室的靠里面的房间借用了一张桌子。紧接着立刻就开始计算起什么东西。她把纸和电脑摆在一起,今天也是一整天都在做着计算。
她所做的大概是有关变若水的计算。
虽然我也曾尝试去问她在计算些什么,她的解释听了还不到十秒钟就已经听不懂在说什么了。
“就算不是觉,其他人也听不懂的。大概就连我们研究室的教授也好,不管是谁也好都听不懂的。”小真有些苦恼地说道。“似乎有着什么只有我才能明白的东西。”
说着她又继续计算起来。
然而小真的记忆此时也正在不断地消失着。即便计算取得了进展,第二天她的记忆就又会变得千疮百孔。
因此她一边写下给明天的自己的信息,一边继续着手上的工作。第二天的小真相信着昨天的自己,并不断地继续着思考。就如同抓着登山绳登山一般,小真一步一步地不断前进着。
虽然我对小真所说的话还是感到有些云里雾里的。即便如此,我还是能理解小真是在对某种东西不停地进行着计算。
小真是想要通过计算来理解变若水。
为了解决自己的问题。为了拯救她自己。
小真不停地战斗着。
所以我也要尽自己所能,把能做的事情都做好。
在万龟教授和岛君的帮助下,一心继续着对变若水的调查。从月读神的神话、万叶集等古籍的记载,到被认为以变若水的传说为原型的风俗习惯和仪式活动,还有北美和印度的同类型的神话传说,无论多么细小的地方,全都一个不漏地进行了调查。如果传说中的变若水真的存在的话,那么我相信在传说当中也应该会有对应的解决方法。
我在网上买了一本又一本资料。全都是用研究室的预算买的。万龟教授用他的教授权限帮我搞定了这些经费。那些远处的难以入手的资料,则有岛君飞到当地去帮我弄到。真心觉得能有幸进入这个研究室真是太好了。
我一边仔细阅读着手上的资料,一边跟万龟教授讨论有关资料的解释。资料是不会就这样直接把答案写出来的。我们有必要去把多个同类型的传说放到一起来看,并找出隐藏在其背后的真相。
然而这类有关不死或者寿命的神话是被称为《香蕉型神话》的一种最为典型的神话类型,这种神话普遍存在于圣经旧约、佛教、神道教等多个文化当中。而我则必须要从中找出能够拯救小真的方法。削减了自己的睡眠时间,尽一切可能去把能读的资料都读了。也曾几近绝望地怀疑过所谓的答案真的存在吗。
就在这样的时候,万龟教授说道。
“这不正是文化人类学的有趣之处嘛。”
教授对我投以笑容。“的确如此。”我笑着回答道。
我回想起当初选择了这个世界时的心情。教授也好、我也好,都选择了在这个广袤无边的世界里淘捡知识的沙粒的生活。因为我们知晓在沙海中寻得宝石时的那份喜悦。答案是有的。一定有的。
这样的工作每天都会持续到深夜。但不论多晚,我和小真都一定会回家一趟。回到属于两个人的家里,再两个人一起来学校。这就是属于我们的幸福。
“觉,我们走吧。”
在玄关处,她有些害羞地说道。就像刚刚开始交往的情侣一样,连从同一个家里出发都会感到害羞。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返老还童”的速度正在加快。
我并不清楚现在的小真究竟回到了多少年前。但(能确定的)是,和我一同走出家门的小真已经不再是二十六岁的她了。
而是变成了更接近于刚刚开始交往时的。
刚刚与我相遇时的。
十八岁时的小真。
这样下去不知她到底会变回多小。
然而我和小真的,两人的期限。
就快要逼近眼前了。
窗外的太阳开始西斜。透过遮光窗帘的缝隙能够望见一抹橘色。
资料库中的我和万龟教授在苦恼着。我们正在试着解读一个传说。那是一个在宫古岛流传的一个古老的民间故事,我们能够确定这个故事是与变若水有关的。但是却搞不懂该怎样去解释它。一旁的教授挠着头。我也拼了命地在思考着。
它就像是一把锁。
但是却找不到它的锁孔。找不到它的用法,它的意义。
“万龟教授、有马老师。”
岛君在资料库的门口处喊了我们一声。我抬起头来,只见小真站在岛君的身后。
“解开了呦,觉。”
小真看着我,说道。
20
“《变若水》恐怕是存在于时间轴上的各处,”
小真开始了说明。她在研究室的白板上画着一些简单的示意图。我和教授还有岛君就坐在一旁听着小真的说明。岛君没听多久就露出了满脸的疑惑。
“它时而存在于未来的一点上,时而又存在于过去的一点上。此时,无关于时间的流向,无论未来也好、过去也好,对它而言都是同等的存在,所谓变若水大概就是这样的东西……”
我当然也不能完全理解小真的话,想必教授也是吧。小真努力地想要向我们传达着她的想法,白板上的图也越画越多。
“它在时间轴上的某处发生,又在某处消失。并在这两点之间交换情报。为了使总体趋近于0,为了使其合乎计算。就和物质与反物质的关系一样。它的巨集化、或者说高次元化……”
“我实在听不太懂啊……”
岛君忍不住抱怨道。
“简单来说就是”
小真把手放到胸前。
“是否我在最初接触到变若水的瞬间,就变成了《另一个变若水》呢……”
“什么?”岛君发出了困惑的声音。小真继续说道:
“或者也可以说是变成了同一个次元的存在……嗯,总而言之就是。我们之所以无法移动或破坏变若水,是因为我们和它身处于不同的次元普通的人和物是绝对无法触及到它的。但是如果是我的话应该可以干涉到它。应该只有我可以触及到它。”
小真看向万龟教授说道。
“我的话,应该有办法能对变若水做些什么。”
“就算你说能做些什么。”
我中途插入了进来。
“你打算怎么做啊小真。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啊。”
“这个是最难说明的,不过,”小真有些苦恼地说。“总而言之就是去触碰它。这样做的话,变若水应该就会渐渐回到原来的状态。碰触到它的话,应该就能将它送向“对侧”去。对了,就好像是把它从我们这边的次元里赶出去一样的感觉……”
小真再次拔开马克笔的笔帽,在白板上画着图。
她画了两个圆。其中一个圆里写着“变若水”,另一个里面写着“我”。
最后她在两个圆之间画上了箭头。以此来表示两者的接近。
“这样”岛君紧皱着眉头看向小真。“……真的没关系吗?”
小真陷入了沉默。
而这沉默本身,就是明确的答案。
“小真!”我的声音,不自觉地大了起来。我用尽浑身力气挤出了一句:“这是怎么回事,小真
“……虽然变若水对周围的影响是时有时无,但是它对我产生影响的距离却应该是接近于平方倍增长的。所以说。”
小真看着自己画的图。
“如果为了接触变若水而靠近它的话,那么也会相应地加速我的返老还童。会变得比现在更加……”
“那不就不能这样做了吗!”
我强硬而坚定地说道。这次是出于我自己的意思。
“那不就没有意义了吗?必须得想别的办法才行。对吧,教授?”
“也是啊……”
我有些诧异。教授说的话有些含糊不清。
万龟教授一脸复杂的表情看向小真画的图。我也看着同一幅图。
我猛然意识到。这幅图……
那把锁。
“觉,你也发现了么?”
小真看向我说道。而我偏过头去。不。我没有发现。什么都没发现。不要去想。我不想说。不要问我啊。不要。
“告诉我吧?”
“……关于《香蕉型神话》”
万龟教授代替我说道。
“根据统计,大部分的香蕉型神话当中,都会有两个概念成对出现。那就是,给予长寿之物和给予死亡之物。石头与香蕉,骨与肉,生命之果与智慧之果。”
教授一边说着。
一边思考着这些在传说中出现的概念,在现实当中又对应着什么。
“我和有马君对宫古岛的民俗传说进行了调查。那是有关月神与变若水的传说。说是在太古之初,月神想要给予人类长寿而送来了《变若水》。同时为了惩罚没有心的蛇而送来了死水。所以我想,既然出现了变若水,那么是不是也有死水存在呢,如果能找到死水的话,说不定就能治好真千子了呢。不过……”
教授怀着悲伤的神情看向小真。
小真微微点头。
“虽然无法判断神话中所谓的变若水和死水到底指的是什么,但至少这两者之间存在着某种关系是肯定没错的。”
小真把手放在胸前。
“我和那个物体,就是变若水和死水。如果不能聚齐两者的话……这个现象也肯定无法终止。”
“你在说什么啊……”
我从喉中挤出悲戚的声音。
“呐,小真,你冷静点儿啊,我们大家都是为了能把你治好而在想方法不是吗?如果变若水消失反而会加剧你变小那不就没有意义了吗?那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但是……”小真面带歉意地说道。“这已经不是只关乎我个人的问题了啊……”
我无言以对。这种事我懂的啊,就算是我也懂的啊。
有人因为变若水而倒下。自治体和消防队员们也在拼命应付现状。大家都盼望着事件的解决。大家都想要变若水赶快消失。
但是为此就要牺牲掉小真那是绝对不可以的。
我开始感到不安。如果这件事被专案组的人知道了的话。如果被武波小姐他们知道了的话。不过武波小姐应该不会说要牺牲小真的。但是其他的政府人员可就不一定了。
“教授,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
我连忙打断了教授的话,拼命地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小真你也,不要对其他人说……”
“觉。”
哔哩哩哩哩,手机响了起来。小真从口袋中掏出手机来。我连忙看向小真的手机。只见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武波京香小姐”的字样。
“手机借我一下。”
我有些强硬地抢过小真的手机,擅自接通了电话。
“喂,时任小姐。”
武波率先说道。
“喂,不好意思我是有马。”
“有马先生?”
“小真就在我身边。有什么事吗?”
“紧急事态。刚刚秋田谷传来报告。伊熊山的变若水开始移动了。”
“……你说什么?”
听到我声音的变化,小真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
“移动速度很慢,时速大概2公里左右。目前在山中直行前进着。机动救助队似乎也无法阻止其移动。就像当初无法使其移动时一样,一般的物理法则在它身上并不起作用。如果任由它继续前进的话,它有可能会进入到市镇里。到那时不知道会造成怎样的影响。”
武波还在继续快速地报告着情况。事态的确非常紧急。如果真的让那种会使周围的人出现记忆障碍的东西进入到街区当中去的话……
“移动的路径是从伊熊山朝东南方向……这个方向……”
“?怎么了?”
“…………央都大学就在这个方向上。”武波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声来。“说不定,它是朝着时任小姐所在的地方移动的。”
“有马君,怎么了?”
教授问道。
我露出几近扭曲的表情答道。
“她说变若水正朝着小真的方向移动过来……”
下一瞬间,我手上的电话被强硬地夺走了。
小真对着拿回手中的电话说道。
“我这就过去。”
“小真!!”我一下子慌了神。“不行!不能说!”
我必须要阻止她。无论如何也要阻止她才行。
但就在这时。
我和小真的视线对上了。我看到了她的眼睛。
绝望在我的心头扩散。我比谁都要了解小真。毕竟我们在一起七年,小真的事情我大体都知道,我们对彼此都再了解不过了。
所以我已经明白了。
当她露出这样的眼神的时候,就已经没有说服她的余地了。
“武波小姐。”
小真的声音没有丝毫动摇。
“我希望你能帮我准备一样东西。”
21
在央都大学向西约四公里处,有一块开发卫星城时开垦出来的台地。虽然在这里建造了很多的公共住宅和商品房,不过仍有着大片空余的平坦空地。在这块平地的一角,有着一座被混凝土墙和铁丝网所围绕的大型设施。
我们乘坐的公用车缓缓驶入夜间的停车场。在被照明设施的强光所彻底点亮的地皮上,并排停着十几辆消防车。身着藏青色制服的职员们于其间匆忙奔走。
东京消防厅第九本部,现在被设立为“变若水”的紧急应对行动本部。
在本部再次相见的武波小姐和秋田谷先生都难以掩饰自己的惊讶。这也难怪。毕竟他们最后一次见到小真的时候她才刚刚变小了两岁左右罢了。而如今小真已经变小了六岁以上,外表上的变化也已经很明显了。知道她以前的样子的话,被现在的样子吓到也就不奇怪了。这幅姿态让武波小姐他们切实理解到了事态正走向结束。
小真在电话里已经把情况都说了。
根据她自己的计算结果,变若水和自己两者是成对的,如果自己接触到变若水或许就能让它消失,以及这样做的话小真自己就会变得更小。
小真把这些都说出来后来到了这里。
谁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时任小姐。”
武波小姐瞬间就让自己恢复了平静。她深知谁都不乐意被同情。
“关于你说的,金属制的遮蔽板的事情……”
小真点了点头。那是小真在电话里请他们准备的东西。
“是需要用来抵挡放射线吗?”
“那倒也不是。不好意思,因为我也并没有得出明确的计算结果……”
小真一边比划着手势一边说明道。
“变若水的效果是与重力密切相关的,但应该还是会受到质量上的影响的。所以我想如果在自己的身边用尽可能多的质量高的重物包围起来的话,说不定”
“说不定可以减轻受到的变若水的影响……”
“虽说可能也只是心理安慰罢了。”小真露出想要掩饰一般的笑容。“毕竟太重的东西我也没办法拿着它走路……”
“关于这个,我们这边也有一个提案。”
武波小姐和秋田谷先生带我们去到了另一个地方。我们被带到的是停着消防车的车库。在车库的角落,放着一个淡黄色的,像一个大保险柜一样的东西,
“这是为了应对NBC灾害的线源保管库”
秋田谷先生为我们进行了说明。这个大箱子是特别定做的,即使在箱中放入放射性物质,放射线也不会外漏。是比保险柜更严密,更厚实的金属箱。
“这个箱子里能装得下一个人。因为这个箱子是用三十厘米厚的铅制成的所以非常重。总重量达到了八百千克。”
我吓了一跳。这个看上去两个人就能抬得动的箱子竟然比我想象的要重上几十倍。
“如果重一些比较好的话”武波小姐对小真说道。“用这个箱子来进行遮蔽怎么样。”
“但是,那个,要搬运的话……”
“用这家伙来搬就行了。”
秋田谷先生指向自己身后。停在那里的是一辆和消防车有着同样涂漆的,红色的吊车。
“这是我们这里的机动牵引车。它的起重量是三十六吨。就算时任小姐钻到箱子里去,对它来说也是小事一桩。”
小真瞪大了双眼,随即低头表示了谢意。
“总觉得有些,那个,不好意思。让你们这样大费周章……”
这回反倒轮到秋田谷先生他们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了。
“时任小姐。”秋田谷先生对小真说道。“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为了拯救性命而存在的啊。”
秋田谷先生微笑着抬头望向牵引车。
“这是它最合适的用法了。”
22
墙上的时钟指向两三点钟的位置。
在为待机人员准备的本部的小房间里,我一个人呆着。一个人独处的话就总会想些各种各样的事情。可是我所想的却净是些怎么想也没用的事情。
我只是区区一个大学教员,一个二十八岁的弱小的男人,什么都没有,什么也都做不到。我所能做的事已经全都做过了。
所以接下来我所能做的,也就只有不要给别人添麻烦,不要让别人困扰了。
我所能做的就只有不要给她添麻烦而已了。
没过一会儿,有人敲了敲门,进到房间里的正是小真。
小真已经换好了衣服。她穿着藏青色的长袖衬衫,以及一条灰色的西装裤。
“怎么穿了这样一身行头?”
“是他们借我的。貌似是消防员的工作服?因为穿私服的话估计会弄得很脏嘛。”
“挺好的,很合适你。”
小真一脸不怎么开心的样子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或许是我刚刚的夸奖有些敷衍了。我为了掩饰尴尬赶忙打开了皮包。
“看这个。”
我从包里取出一张文书递给小真。纸上用冷冰冰的公文体排列着刻板的文字,一看便知这张纸片是政府机关的公文。
小真看到纸上的内容,眼睛开心地眯成了缝。
《结婚申请受理证明书》
在从大学出发之前,小真不只拜托了武波小姐,同样也拜托了我一件事情。所以我急忙赶去完成这件事。终于赶在市役所马上要下班的时候办好了。虽然窗口下班之后也能提交结婚申请,但是就无法当场发行证明书了。为了不要拖到明天再办好手续,我用土下座一般的气势拼命拜托工作人员,才终于当场拿到了证明书。
嘛,这种事情都无所谓了。总之这样一来。
“我们成为夫妇了。”
我有些害羞地说道。
“是夫妇了啊。”
“……感觉也没什么变化嘛。”
“变了呢。”
小真用手挡住了证明书上自己的姓氏。剩下的是小真的名字和我的全名。她出声读出了自己的新名字。
“有马真千子。有马真千子。两个Ma连读有点拗口啊……”
“有马真千子。”
“有马真千子。”
我们四目相对,一起笑了起来。
“觉,你带着那个了吗?”
我点点头,再一次在包里翻弄起来。接着从包里拿出了我从家里取来的白色的小盒子并打了开来。
一对戒指并排放在了盒子里。
“哎呀”正要拿出戒指的小真停下了动作。“这个,应该哪边先拿?”
“这个嘛…”
我也不知道。于是我当场用手机在网上查了一下。一想到现在正是仪式过程中就有些胆战心惊。根据一个叫【梅尔菲】的婚礼基础知识网站,似乎应该是由我先为小真戴上戒指。
我把小的那一枚戒指戴在了小真的手指上。
小真把大的那一枚戒指戴在了我的手指上。
本来这时应该有牧师在一旁,指引我们许下永远的爱的誓言。不过我们并没有记住婚礼誓言的誓词,就没法在这里宣誓了。小真说等我们回去了再一起许下誓言。
咚咚、有人敲门。
进来的人是武波小姐。过来通知我们已经准备就绪了。见到我们的武波小姐,今天也一如既往地凭借她敏锐的观察力和信息处理能力,注意到了我们手上的戒指并微笑着说道:
“恭喜二位新人。”
23
大型照明灯耀眼的光芒撕裂了夜空的黑暗。
在都道61线尽头的一处土地铺的停车场上,集结着许多红色的车辆。装载着铅制防护箱的机动牵引车、有着放射线防护功能的特殊灾害应对车、以及其他的特殊车辆都聚集在一起,山间飘荡着紧张的空气。
行动地点选在了这个离伊熊山不远的碎石工厂的停车场。由东京都政府出面从建材公司借来的这个停车场,由于其位于都道的尽头处,一般的车辆是不会经过这里的。在这附近也没有人居住。更为重要的是,这里位于伊熊山和央都大学相连的直线上。
消防队员们奔走于停车场中做着准备。他们将碎石工厂的器材和车辆移开,在变若水行进的预计路线上铺设了塑料薄膜。
我和小真呆在一起等待指示。
两人一起抬头望向比夜空更加黑暗的伊熊山。
“变若水”即将通过这里。
“我知道了。”
就在我们身旁不远处的武波小姐挂掉电话向我们走来。
“变若水的前进速度没有变化。还有十五分钟抵达。时任小姐、有马先生,请做好准备。”
小真点了点头。其实所要做的准备只是再简单不过的事罢了。
被运至现场的铅制防护箱已经被机动牵引车的起重机吊了起来,
小真钻进了防护箱中,从门缝中伸出手来。
接下来就是等待正朝着小真的方向而来的《变若水》了。
所谓准备,也就只是这些罢了。称之为作战也不过是匆忙间搞出来的行动而已。然而就现在而言,这已经是人们拼尽全力准备出的作战行动了。
武波小姐郑重地向我们行了个礼,随后转身返回,向着秋田谷他们所在的现场指挥部帐篷处走去。
于是又变成了我们两人独处。
已经没有时间了。我想要趁现在对小真说些什么。我明明有许多一定要对小真说的话。可是却一句也说不出。或许是因为来到山中之后,我也受到变若水的影响而出现了记忆障碍的缘故吧。
稍有些开心。
这样的话,我就和小真一样了。
“据说‘记忆’啊,”
小真开口说道。
“不光是存放在大脑里的。我读过的论文里曾经这样写过。”
“不光在大脑里……你是说因为心脏移植而发生了记忆转移的那种超自然的事情么?”
“虽说也有那个,不过。要更广一点?”
我歪了歪头。小真边思考着该怎么解释边继续说道。
“也就是说不光是在大脑的电气回路里,在包围着它的环境之类的量子关系当中,说不定也同样储存着人的记忆。”
“我有点听不太懂……”
“嗯……总之就是。或许在人的体外也存在着记忆的一部分。”
“诶……”
我半信半疑地附和着。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所以说我的记忆说不定只是在斑驳间消失了其中一部分。”
小真的话里在不停地摸索着。仿佛在探寻着自己所言之物的结论所在。
“如果在体外也有记忆的话,那就算身体变小了记忆也有可能会留下来。”
我突然下意识地如此说道。
我终于明白了小真所想要说的东西。
“所以说,觉。就算我变得更小,即便是变回到与你相遇之前,说不定也有可能啊”
小真微笑着说道。
“说不定也有可能还会记得你的事哦。”
小真说完,便像是去附近买东西一般,走向了从吊车上放下来的八百公斤重的箱子。
我觉得。她真的很厉害。
小真她,此刻仍在战斗着。
在这种绝望的状况下,没有放弃最后的希望并坚持战斗着。准备好保护自己的东西,想尽办法去探寻记忆能够留下的可能,拼命地坚持着抗争,她从未放弃未来。
所以我也想要和小真一起战斗。
虽然刚刚成为夫妇,但我想,所谓夫妇,一定就是这样的东西了。
“有马先生。”
我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秋田谷先生正朝我走来。他的手上拿着一件很厚的淡蓝色围裙。我接了过来,并把双手穿进围裙袖子里去。两公斤以上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肩头。这是用于防护放射线的,注铅的围裙。
是我事先申请要穿的。
因为在接触变若水的时候,我想要呆在她的身边。
一开始自然是被反对的。毕竟不清楚接触变若水的时候到底会发生些什么。如果接近变若水导致了记忆障碍也只是单纯增加了受害者罢了。除了最低限度的工作人员以外,还是希望其他人能呆在特殊灾害防护车里的。
即便如此,我还是不肯罢休。既然谁也不知道接触的时候会发生什么。那万一小真真的遭到变若水袭击的话,远离现场就来不及反应了。至少需要有一个人在一旁来处理这种意外的。我拼命地尝试说服众人。
虽说一直争辩这种谁也不清楚会发生什么的事情,最后也只是变成单纯的抬杠而已。我已经下定决心绝不妥协。最后还是秋田谷先生做出让步,允许我穿着防护服在牵引车的后面待命。
秋田谷先生把无线通讯器交给了身穿防护服的我。我戴上耳机,跟指挥部和秋田谷先生两方都连接了语音。
“我要坐到牵引车的驾驶席上了。车后面有摄像头监视着,如果发现有情况就叫我。”
我点点头,充满了干劲。
“如果需要车子移动的话就举手示意我。”
结束说明的秋田谷先生苦笑着叹了口气。
“让我们祈祷不要发生大爆炸吧。”
说完秋田谷先生便坐到了驾驶席上。我也回身向走去,从牵引车的后面上了车。
在车子前方三米处,被吊车吊起的箱子正浮在半空中。
从我的方向只能看见箱子的背面。而门在对侧,我无从窥得其中的状况。不过小真已经进到箱子里了。
小真就在那里。
此刻也仍在我身旁不远。
来吧,马上就要结束了。这种荒唐事终于要结束了。等结束之后。
一起回去吧。
“过来了。”
耳机里传来声音。
“是‘变若水’。”
我望向防护箱的前方。
夜晚的山麓,斜坡的尽头处看到有光传来。并不是很强的光。是一个周围萦绕着淡淡光晕的椭圆形物体出现在了那里。那是有些脱离现实世界的、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有些不知如何形容的不可思议的光。
“若水”正笔直地往这边而来。
向着我所在的方向,也就是小真所在的防护箱的方向,笔直地前进着。它的运动速度倒是相当缓慢。
虽是以如同发条驱动一般的速度,却一刻未停地默默靠近过来。虽是在地面上前进,却没有在地面上留下任何痕迹。然而也不像浮在空中。我也没法很好地表达出来,它的前进方式就仿佛是通行于世界的缝隙间一般。
我一动不动地等待着。
三十秒。
一分钟。
变若水虽缓慢,但确确实实在不断地接近小真的箱子。接着在它来到离箱子数米远的位置时,突然发生了变化。
它不定形的一部分开始变换形状。从馒头型的上方部分生出一部分来。似乎在变化成某种形状。那是
“……‘手’?”
是手。是人的手掌的形状。那是一只和变若水有着同样颜色的,泛着淡淡光晕的手。
仿佛是呼应那只手一般。
从箱中也伸出一只手来。那是从箱门的缝隙中伸出的 小真的手。洁白的手,洁白的指尖,正从悬吊在半空的箱子中伸向地面。
变若水在靠近着。
两只手在靠近着。
如同是在彼此寻求一般。
两个指尖。
碰触在一起。
◆
有风吹过。
一阵柔和的风穿过我的四周、我的体内。但这并不是空气流动所形成的风。是一种能量?亦或是空间?时间?我也搞不太懂。但确实是有东西穿过。是某种透明的东西,从一个点向外,向四面八方流动着。
没有声响。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没有色彩。所有的颜色都消失了。
这里什么都没有。同时,又拥有一切。
这里有幸福。无与伦比的幸福,就像在梦中一般。
干脆一辈子都呆在这里好了。
因为小真一定也在这里。
我想这里,
大概就是天国吧。
◆
锵~
耳畔传来了这样的声响。
像是金属的声音。
一下子睁开眼来。能听到声音了。消失的声音回来了。我能看见夜空。能看见山。呈现在视野中的是碎石工厂的停车场。
我回来了。回到现实世界来了。
那刚才的是。
刚才的是……
神情恍惚的我的耳边,从耳机中传来微弱的通信噪音。我终于意识到自己还戴着无线通信的耳机。随后耳机中传来了秋田谷先生的声音。
“‘变若水’,消失了……”
“诶?……”
我转头看去。看向被吊在半空的防护箱的下面。那里只有土地。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变若水’消失了。
它不见了。周围看不到它的身影。
我的大脑渐渐开始了工作。
对于事态的理解一点点浸入我的脑中。
我。
“…………………………………小真………?”
我失声大叫道。
“小真!!!……”
我从牵引车后面的货架上径直冲向防护箱。绕到箱子正面时却发现箱子的门紧闭着。我握住门把手,用力地打开了沉重的箱门。将点亮整个停车场的探照灯的强光照进了箱内。
“啊。”
有声音响起。
随后才意识到,这是我自己发出的声音。
“啊啊”
我在铅制箱子中看到的是。
滚落在一旁的小真的戒指,以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衬衫与西裤之间熟睡着的,
一个小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