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少年孤单一人,站在大雨滂沱的伦敦。
哭泣的灰色雾都。
象徵〈轻率福音〉的钟塔(Big Ben)呈现半毁的惨状。
在他脚边,泰晤士河卷起滚滚狂流。
「姊姊!」
苍生声嘶力竭大喊著。
大雨中,女性的身影转向他。
──哎呀,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语气里充满怜爱。
苍生看见姊姊的身影后放下心,往她走去。
然而,他马上发觉情况有异。
在她身边,有道巨大的黑影──那是野兽。
虽然四周暗得看不清楚,影子的轮廓看来就像一匹巨狼。
──不听话的坏孩子,姊姊好失望。
苍生这时终于发现,姊姊的头发不是被雨淋湿的。
那是暗褐色的鲜血喷到她的头发上所溅湿的。
察觉到这件事后,他清楚看出了野兽嘴里叼著的是什么物体。
柔软的声响、刺激鼻腔深处的铁锈味──那是人肉。
──我不是叫你不要过来吗?
尸横遍野,于姊姊脚下堆起一座红色山丘。
──你看见了吗?
姊姊缓缓回头,瞪著他的是在劫火中燃烧的野兽双眸。
紧接著。
惨叫声未歇,苍生立即被送至军法会议。
──第九师团〈迦楼罗〉及其余数个师团全灭!
──希未亚•布拉德弗铎大队长逃走!
──装得一副圣人样子的贱女人!
──这是威胁国家安全的叛国行为!
──必须要诛罚绯红魔女!为我国牺牲的骑士讨回公道!
──少年必须打入无间地狱!
在咆哮的大法庭里,苍生拚命找寻姊姊的身影。
一道黑色斗篷的人影往他走了过去。
──你轻信自己的姊姊是清白的呢,可怜的孩子。
嗤笑的声音自斗篷底下传来。
──如果你想得救,就抓住我的手。
拯救他的手伸了出来。
──由你来背负姊姊的罪孽,你必须重蹈使用禁忌语言的魔女覆辙,这是你唯一能获救的方式。如果你有时间憎恨这个世界的因缘,不如尽快握住我的手。你很珍惜自己的小命吧?
「救我……拜托你。」
苍生发出嘶哑的嗓音,向她求助。
再也无法回头了。他主动抓住女性的手。
剎那间,一股冷意窜过全身,身体不听使唤。
──乖孩子,做得很好。
苍生的双脚踏入了鲜艳的红河。
斗篷底下,骷髅嗤笑著他。
──我们走吧。在我和你其中一个人的性命消逝的早晨来临前,我们就愉快地在这暗夜里舞到天明。
「哈。」
苍生醒了过来。
意识从封闭在红与黑的世界里,终于回到现实。
挂钟指向早上七点,这里是他的家。
「啧……原来是梦……!」
苍生跳了起来。
床单湿得像是大哭过一场,鼓动的心跳声近在耳边。
他粗鲁地拉开窗帘,一片灰色袭向眼前。
「哇啊,好大的雨。」
他眯起眼睛,紧咬著唇瓣。
他希望能证明姊姊无罪,这是他内心强烈的期盼。
然而,希望愈强烈,怀疑就愈强烈,不断动摇他的决心。
万一她不是无罪。
万一姊姊真的杀了雪音的哥哥──
与其因为发现不符预期的真相而溺没,不如把井口的盖子悄悄盖上。
这样的低语让他心惊,只能待在焦躁的无边井底。
成为圣语骑士是知道事件真相的捷径,也是他唯一仅存的希望。
然而,那也是夺去他最爱的姊姊,令他痛恨的荆棘之路。
──逃的时候要往前逃。
苍生反覆寻思著姊姊常说的这句话。
「今天终于到了实技测验举行的日子。」
少年瞪向划破幽暗天际的闪电,握紧拳头,下定了决心。
自那天晚上过后,苍生和雪音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她杀了哥哥。
雪音的哥哥──冰乃华冬冴。
白皙的美貌加上冷静的头脑,为他博得〈冰帝(Iceberg)〉的美名,是一位名望甚高的圣语骑士。
他与朱美同届,后来成为〈圣征骑士〉,甘于仅次朱美的职位,担任第九师团的副团长。他与朱美同样是举足轻重的人才,谣传两人是一对情侣,两家人包括苍生与雪音在内都有来往。
然而,在〈深绯徒花〉那一晚。
跟随在朱美身边的他,与其他师团成员一同丧命。
学院关系者的墓地位于筑波山山顶,那里有块只有队长姓名空白的大理石,雪音至今依然经常造访。
──我尊敬朱美小姐,也相信她。
雪音鲜少提及她的名字。
对于杀死自己亲生哥哥的魔女,以及她的遗族苍生,她不曾露出憎恶的眼神,或是说出愤恨的话语。
正因为她坚强地面对现实,使得她愈是体谅他人,内心就愈是饱受折磨。
无法忍受逃避现实的自己,或许也是她的温柔。
苍生想著这些事,离开了家里。
「早安,苍生同学。」
走下坡道时,一道声音叫住了他。
金发少女撑著白色雨伞,向他露出微笑。
「原来是莉娜啊,早安。」
「苍生同学,您没带伞吗?」
「伞?啊……我忘了。算了,淋点雨无所谓。」
「那可不行,苍生同学,万一感冒怎么办!快进来!」
「不用了,没关系。」
「不可以!」
少女不肯退让,伸长了撑著伞的手,只是她的身高不够,看起来很吃力。
苍生看不下去,接过雨伞。于是两人自然地共撑一把伞。
「唔……这个样子有点难为情……」
「我就说我不在乎淋湿了……」
「不过,这样让我觉得很安心。」少女羞涩地笑著。
「没帮你完成那份作业,真的没问题吗?」
「不要紧的。我在罚写后,对写作更有自信了。虽然手上的茧还有点痛,不过沙矢音老师称赞我做得很好,收下了我的作业。」
到头来,加洛莉娜还是独自完成了罚写。
她表现得十分坚强,说著「我不能给苍生同学添麻烦」,拒绝了他的帮忙。
一旦决定就不会轻易改变,她那认真的态度打动了苍生。
「感谢您这三天陪我练习。」
「不用谢我。你这么努力练习,要对自己有自信。」
苍生轻柔地拍了下加洛莉娜的肩膀。
「那个……」
少女的双颊绯红,双唇欲言又止。
「嗯,怎么了?」
苍生回过头,等她继续说下去。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苍生同学。
稍微剪短的头发,暗自下定的决心。
男生不会注意到,女生则希望男生能注意到的心意,今天仍然犹疑不决。
──这种话我实在说不出口。
喜欢。
尽管只要说出两个字就可以了。
尽管比起咒文的吟诵,这两个字更简单且单纯。
──苍生同学的身边有雪音同学,我这么做太狡猾了。
停留在心意的言语无法成形。
如果不说出口、不写下来的话,就无法传达到对方心里。
加洛莉娜苦闷地提醒自己在学院得到的教训。
「您要好好珍惜雪音同学喔。」
她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同样是她的心声。
该站在苍生身边的人是雪音,自己根本无法弥补她造成的空白。
即使如此,少女心想:我至少能填补两人之间的空白就好。
「是啊,得想个办法和好才行。」苍生这么说道:「再不快走,要迟到啰。」
他将手中的雨伞往少女伸过去。
──没关系。加洛莉娜在心里安慰自己。
就算现在说不出口,总有一天自己一定会亲口说出那句话。
「我会努力应试的!」
和自己一样是爱哭鬼的天空在苍生的遮蔽下,少女感觉自己似乎变得坚强了一点。
学院的校门迫近眼前。
睥睨著妄自尊大学生的猫头鹰,今早在雨水拍打下,也显得垂头丧气。
「……啊。」
苍生看见了雪音。
她从反方向的路走来,同样注意到了苍生与加洛莉娜。双方就这么碰巧地在校门前会合。
「唔……今天真是好天气。」雪音说道。
「这种天气哪里好了,不过……的确是适合实技测验的天气。」苍生回应。
「你至少该带把伞吧,身上都淋湿了。」
「你可以说我是水灵的男人。」
「什么鬼?」雪音不禁错愕,接著说:「喏,如果你没带伞,我可以借你。」
「嗯~这是要我吐槽的意思吗?」
「「……」」
两人的脸上接连出现笑意。加洛莉娜见状,眼里也恢复了光采。
「贾伦,唔,那天晚上……」
「我明白。所以说,你不用沉著脸。」
苍生用手制止她,接著深呼吸一口气。
「那个……我决定了。今天的实技测验,我会全力以赴。」苍生毅然决然地说。
雪音的双唇半启,接著扬起了笑容。
加洛莉娜与她视线交会后,也笑了起来。
他们三个人肩并肩,一起踏入校舍。
2
考试会场笼罩在严肃的气氛中。
每一扇窗户都紧闭著窗帘,室内一片昏暗。
三位考官各自间隔一段距离,在最前面坐成一排。
实技测验为期两天,第一天首先测验的是文字召唤。
考试内容很单纯。学生只要各自运用学习的语言,以书写的方式召唤出灵体就好。
「差不多要轮到加洛莉娜了。」
苍生在三排学生的中间那一排队伍,前方隔著十个人左右,可以看见加洛莉娜的后脑勺。
他所在那一排的考官是沙矢音。
本来按照罗马拼音,顺序上来说是苍生比加洛莉娜先应试,不过老师表示「反正你只会随便考考,最后再过来就行了」,叫他排到后面去。
「下一位,加洛莉娜•马禄博雷夫特,到前面来。」
「是。」
被沙矢音叫到名字后,加洛莉娜走上前去。
她回过头,苍生不发一语,只是握起拳头激励著她。
对加洛莉娜而言,这是她在魔鬼老师面前雪耻的好机会。
「召唤用的语言和灵体等级?」
「德语,中级召唤。」
「嗯,拿一支亚尔毕恩。等我下指令,你就开始召唤。」
「请多指教。」
加洛莉娜一鞠躬,拿起粉笔。
正式考试一开始,连苍生也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旁边可以看见雪音的身影,她从织绘担任考官的队伍里面探出头来。
「好,开始。」
「是。」
加洛莉娜写起文字。
──嗯?
苍生感到疑惑。
加洛莉娜不是用标楷体,而是用书写体写出德语。
他不禁深感佩服。
圣语骑士在实战上偶尔会使用书写体,主要是因为可以缩短时间这个好处。
然而,书写体另一方面也伴随容易出现错漏字等风险。
学院的教育方针忠于最基本的字体,认为必须先学会基本的标揩体,才能进一步学习书写体这项技术。
不过,反过来说,使用书写体不只能表现出本人的实力,也可以强调自己是学院渴望的战力。
──莉娜那家伙很努力嘛。
苍生一路看著她练习召唤,但是不知道她会使用书写体。
她肯定是为了这一天,私下进行了特训。
苍生这么推测,为她合掌祈祷。
没问题的,莉娜做得到。练习的时候,她也成功召唤了。
只要不发生书写体特有的错漏字,一定──
──奇怪,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
苍生有种和刚才不同的异样感,忍不住纳闷。
状况的确不太对劲。
可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注视著召唤过程的沙矢音也赫然一惊。
不过,加洛莉娜书写的模样一如往常。
没错,粉笔还是照常流利地持续写下去。
──持续写下去?
「啊。」
苍生睁大了眼睛。
加洛莉娜的咒文太长了。
沙矢音把文件往桌上一丢,开口喊道:
「……加洛莉娜•马禄博雷夫特?」
「奇怪,我──怎么──?」
加洛莉娜的声音传到了远处的苍生耳中,她的语气里听得出毫无掩饰的惊讶。
那个样子简直就像──
有个不是她的人,操控著她的手。
然而,加洛莉娜的手始终没有停下,沙矢音见状也不禁慌张了起来。
「加洛莉娜•马禄博雷夫特!马上停止书写!」女老师厉声喝斥。
在两旁监考的老师和学生们的视线全部集中到她们身上。
「不是──我没有──为什么──?」
少女的另一只手拚命地阻止自己继续书写,但是粉笔不顾她的意思,反而更加快速度。
那篇文章看得苍生不禁颤栗。
──那是上级言灵的召唤咒文。
沙矢音的身体向前倾,怒声斥责她。
「你没听见我说的话吗?加洛莉娜!这是命令!立刻停笔!」
「──老师──不是──我──对、对不──!?」
少女惨叫著,身体因恐惧而抽搐。
苍生感到背脊发冷。
视线随著心跳跳动,眼前一片空白。
他拔腿跑了起来。
两人之间只有数十公尺的距离,加洛莉娜总在身边的金色身影却无比遥远。
──不行,来不及。
这时,像是为了给她更进一步的打击。
文字变成了深红色。
从入学时,校方就不厌其烦警告学生的现象。
〈丧语状态〉。
也就是错漏字。
加洛莉娜的手在一大段文字后写错了字。
只是一个失误,就足以取圣语骑士的命。
「呃!?」
加洛莉娜按住咽喉,跌落在地上。
──可恶,居然是没有先写出制御术式,只发动〈言灵〉的召唤术式……!
就在苍生感到绝望的剎那,从少女的制服袖口、衣领和裙襬,出现了文字。
这些文字呈波浪状交会,绽放出强烈的光芒。
老师们顿时脸色丕变,只可惜冲上去时慢了一步。
那东西从虚空中现出了形体。
等同太阳坠落的光线与热量,扭曲了整个室内。
一张细长的嘴凭空冒出,接著是倒竖的鳞片、烧毁天花板的两只角,以及将熔岩禁闭于内的瞳孔。
烈焰缠身的龙一看见毫无防备的召唤主,随即张开血盆大口,打开通往滚烫地狱的门。
「什……居然是恶魔(Genie)的言灵!?」
沙矢音受火焰阻挡,不得已只能后退。
「沙矢音,那是以福利特!必须破坏术式核心的阿拉伯语六芒星阵!」
「先保护学生安全!展开水牢结界!」
织绘与另一位女老师接连向沙矢音提出建议,只可惜在轰声的阻挠下,一个字也没传进她耳里。
加洛莉娜回过头。
她的双眼一看见憧憬的少年,便忽而放下心,全身的力气随之放松。
丧失言语的双唇露出微笑,嘴里说了些什么。
这时候,苍生看见了。
在她那娇小的嘴巴──隐约可见的舌头上面。
阿拉伯语的六芒星阵闪耀光芒,亮了起来。
接著──龙往加洛莉娜一口咬了下去。
少女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现场没有听见令人寒毛直竖的惨痛叫声,只见她的上半身被咬得粉碎。
肉块在飞散出去后蒸发,鲜血发出铁锈般的焦味。
貌似手臂的部位从龙的嘴巴露出来,隐没入火焰中。
凄厉的叫声彷佛自远处传来。
恐惧在室内扩散,失控的学生到处窜逃。
在同学争先恐后推挤的人浪里,苍生遭人不断往后推,挤得动弹不得,视野被遮蔽。
「……骗人……骗人……莉娜……莉娜……!」
苍生追逐著少女的身影,在他身后的雪音也做出相同的反应。
他们死命呼喊著加洛莉娜的名字,无奈在充斥惨叫声与尖叫声的室内,他们的声音连一公尺远都传不到,消失在人群之中。
3
「苍生、苍生!拜托你冷静下来!」
雪音抓住苍生的肩膀,晃动他的身体。
然而,这样的景象对他来说一点真实感也没有,什么也进不了脑袋里面。
苍生面无表情,走到门前。
他像在殴打门板似地,不停猛力敲门。
门上挂著教官室的牌子,室内没有传来回应。
从女学生在文字召唤测验失去性命后,已经过了十分钟。
沙矢音这些老师马上用水牢结界隔离学生,让他们到另一间大讲堂避难。龙在吃下加洛莉娜后,没有继续作乱,直接蒸发了。
苍生掏出亚尔毕恩,用咒文破坏门扉。
「未经许可不得进入,这里现在在开会。你回去避难场所等下一步的指示,贾伦•布拉德弗铎。」
沙矢音的语气冷漠且严厉。
房间里面,聚集了大约十位老师。
「贾伦,你没听见我说的话吗?快出去。」她催促著少年离开。
尽管如此,苍生只是垂著头,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为什么莉娜她……」
「加洛莉娜•马禄博雷夫特违反实技测验『最高只能召唤出中级灵体』的规定,挑战召唤上级灵体,结果惨遭失败。这是她的实力不足与自不量力的行为导致的下场,是她自作自受。」沙矢音声色倶厉,向全身发抖的少年说。
这番话听得苍生失去理智。
「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陷入〈丧语状态〉会发生什么事,其他学生在亲眼看到之后,应该都能明白了。只要一次的失误就会成为灵体的牺牲品,毕竟这种事不管老师再怎么耳提面命,学生都听不进去。」
「……喂……别开玩笑了……」
「虽然是不幸的意外,不过那种凶残的灵体没有造成严重的损害,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前几天才刚罚写,今天就出事了。就算她当上圣语骑士,那条小命迟早也会──!?」
苍生勃然大怒。等他回过神时,已经一把揪住了老师的胸口。
他任凭怒气爆发,把衣服领口往上抓了起来。
「──开什么玩笑!莉娜她……她是被杀的!」
单凭长篇的德语文章,根本不可能召唤出上级灵体。
要召唤出上级灵体,需要有言灵的心脏──也就是作为核语言的属性,再加上数种辅助语言,并且藉由〈相生〉或〈相乘〉,还原成强大的灵力。
最高学年(Esquire)的学生要独自完成召唤,简直是天方夜谭。
「学生可是在老师和圣语骑士面前死了,但是你们只想当成莉娜是自杀!?一名学生的性命换来其他学生的安全,你们认为这是可以接受的吗!?」
女老师低头看著嘶吼的少年。
她拿下右手的白手套,往苍生的侧脸搧了一巴掌。
啪!
尖锐的声响响起,苍生的脸颊传来一阵刺痛。
「无礼的家伙,居然敢对老师动手,而且还是在理事长面前,真是不知羞耻。」
沙矢音说著,把畏怯的苍生手一扭,接著以流畅的动作往他的胸口用膝盖踢了一脚。
「呃!?」
「苍生同学,你没事吧!?沙矢音!你这么做太过火了!」
织绘赶紧上前庇护跪倒在地的苍生。
「现在事态危急,织绘。如果你有时间同情他,不如赶快把这个碍眼的家伙赶出去。」
沙矢音傲然挺立,瞪著苍生。
在她背后的桌上,有一只蓝白瞳孔的猫头鹰。
──在理事长面前。
从沙矢音的话里,他马上推断出猫头鹰的身分。
学院的最高权力者正透过那个灵体,与老师们开会。
苍生心想:既然这样──
他该说明真相的对象不是老师们,而是那只猫头鹰。
「──咳,理事长!请──请听我说!莉娜不是因为召唤失败,她是被杀──呃!?」
沉重的声响打断他的话,沙矢音往他的侧腹踢了一脚。
「为──什么──?」
苍生抬起头,嗓音嘶哑。
然而,魔鬼老师的双眼完全不为所动。
一旁,传来少女的惨叫声。
他看了过去,只见另一位女老师架住了雪音。
──明明不只我一人可以作证,可恶!
苍生想起她也在现场目睹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区区一介学生,居然一个个都跑过来了。既然你们是将来的圣语骑士,就不该为了一时的冲动行事,要保持冷静。」
其中一位老师压制住少年,让他昏了过去。
──混帐,这些一丘之貉。
苍生的眼睑疲软地往下垂。
「理事长,我在此向学生无礼的举动致上歉意。」
沙矢音向猫头鹰鞠躬。
「今天在文字召唤测验中,一名女学生违反规定,独自召唤上级灵体,引发〈丧语状态〉,结果导致死亡。学生的名字是加洛莉娜•马禄博雷夫特。我们当场尽可能上前抢救,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最后决定以保护其他学生为优先,成功让学生前往避难,那名女学生是唯一的死者。」
世界就这么抹灭了少女凄惨的死亡。
──开什么玩笑。
若无其事地践踏脚下的性命,这算什么保护人民的圣语骑士。
苍生深感自己的无力,逐渐失去了意识。
「……太过分了。」
苍生与雪音离开学院后,来到布拉德弗铎宅的图书室。
苍生一进入室内,马上用力地坐到沙发上。雪音按捺不住,抢先开口。
「……就算是国家机密机关,也有能做和不能做的事。我也亲眼看到了,加洛莉娜同学就像是被人操纵,否则她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情。」
她又接著说:
「可是,学院居然不打算把那当成是一起事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样简直就像……她的死会对学院不利。」
「没错,莉娜的死对学院不利。」
「……什么?」
苍生的话让雪音不禁困惑。
「苍生,你这话是什么……」
「所以说,学院想当成是莉娜自己冒著危险进行召唤,结果失去性命。不对,校方不得不这么做。」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雪音压低嗓音,谴责著他。
「……她怎么想都是遭人杀害,可是你认为学院当成意外处理是理所当然的吗……?」
苍生回答不出来。
「我看我还是再去学院提出抗议好了。」
「别去了,你去了也改变不了状况。」
「不然你说要怎么办!?难道我们只能双手一摊,在这里唉声叹气吗!?」
「这种事──怎么可能。」
苍生的嗓音低沉,眼里潜藏著静谧的火焰。
阳光从天窗照进室内,于少年的发上映出亚麻色。
「我们要找出杀死莉娜的凶手。」少年简短地道出自己的决心。
「……当然。」雪音用力点头,说道:「所以我们现在马上去找老师──」
「不能这么做。」
「什么?为什么不行!」
「包括老师在内,不能依靠和学院有关系的人。仰赖校方的帮助,只会正中敌人下怀,所以我们必须自己行动──」
苍生站起身,接著以不是和雪音说话,也不是自言自语的语气,朝不可能在场的人问道:
「──所以您才会演那一出蹩脚的戏对吧?沙矢音老师。」
「──我可以把这句话当成赞美吗?贾伦•布拉德弗铎。」
第三个人的声音,令雪音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她急忙看向四周,然而除了苍生,现场没有看见其他人影或是用来替代的灵体。
「你什么时候发现这是在演戏的,贾伦?」
「说来惭愧,我是刚刚才发现的,老师。」
「喔,你平常可没这么迟钝。」
「我反而想问老师,您那时候有发现我是真的想揍下去吗?」
苍生仍在继续对话。
室内听得见沙矢音的声音,却看不见她的人影。雪音有种难以形容的感觉。
「我活了二十七年,这是第一次有人敢揪住我的胸口,贾伦。」
「我活了十七年,还是第一次有女人踢我。」
「老气横秋的小伙子,舒服吗?」
「用脚踢就算了,您脚上还穿著军靴,没有想像得那么舒服。」
雪音像个局外人,依然搞不清楚状况。
「彼此彼此。」
「第一个巴掌还可以说是演的,第二脚和第三脚就是认真的吧,老师?」
「我毕竟是女人,遇到坏男人自然就出手了。」
「不过您出的不只是手。」
「别抓我语病。谁教你在那边大呼小叫,我当然得封口。」
「『不该为了一时的冲动行事,要保持冷静』──这话可是老师说的。」
「这是负面教材,懂了吗?」
「……歪理连篇。」
「为什么沙矢音老师的声音会……?」
雪音问了之后,苍生指了下自己的脸颊。
她这才赫然惊觉,在苍生被打得红肿的脸上,有个东西在发光。
──那是咒文?
雪音还没反应过来,声音就改而向她问道:
「为什么我要脱下手套搧贾伦一巴掌,你终于想通了吗?雪音。」
说话者是沙矢音。
声音则是来自于苍生脸颊上发光的文字。
「贾伦,快解放咒印吧。毕竟维持在文字的状态,没办法看见你们的脸。」
「是,老师。」
苍生用手指摘下文字。
文字轻易地掉下,飘落至桌上。紧接著,摺叠起来的文字在空中开展。
雪音这时终于理解眼前的状况。
当时在那个地方,沙矢音悄悄将这个异形附在苍生身上。
「就临时起意来说,你不觉得是个好点子吗?」
文字化成的异形眯细双眸,用女老师的声音说著。
那是一只有著阴森蓝白色瞳孔的乌鸦,正是沙矢音的使魔。
乌鸦的体型与在路边啄垃圾的害鸟差不多,不过仔细一瞧,便会发现其翅膀底下长出三只脚,脖子上长著两颗头。
那是只长著纸鹤弯折的尾巴、两头三脚的乌鸦。
「八咫乌……不对,是三足乌。」
「答得好。毕竟火与金的属性在使用上相当方便。」
乌鸦回应雪音的话。
中国神话里著名的〈言灵〉,张开了发出黑色光芒的鸟喙。
「不过,你们总算不再吵架,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为什么您会知道……」
雪音一脸尴尬,往苍生瞥过去。
「没有什么为什么,我全都知道。像是雪音中午要求贾伦请客,晚上大吵一架后不欢而散,这些我都不小心看见了。」
听见这番话后,两人终于从使魔的模样,惊觉学院用来监视苍生的是什么灵体。
「老师,您一把年纪还监视我这个年轻男孩子,这种兴趣未免太差劲了。」
「胡说八道,这可是全年无休又没有加班费、在正常工作时间外的工作。不管在哪个时代,人们总习惯把骯脏的工作推给乌鸦,我只是被插上白翎……不对,是黑翎箭罢了。」
──也就是说,她是自愿接下监视我这份工作的吧。
面对不擅长隐瞒的女老师,苍生不禁苦笑。
「我们这就进入正题吧,毕竟事态相当严重。」
乌鸦严词厉色地说:
「──我就开门见山说了,我要你们找出杀害加洛莉娜的凶手。」
苍生感觉到雪音的气氛变得有些激动,而他自己也在不知不觉间握紧了拳头。
当时认定这是一场「意外」的人,此时透过乌鸦的嘴,亲口说出「凶手」这两个字。
这个事实让苍生的身体不禁热血沸腾。
「这是我独自的判断与个人下达的命令,和学院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们或许会觉得不合理,但是异议反对、不平不满和回嘴概不接受。你们接到的命令只有一个,那就是找出仇视我国的危险份子,替加洛莉娜报仇,只有这样而已。」
少年少女尽管严阵以待,依然藏不住嘴角扬起的笑意。
「怎么了,雪音,你的脸在抽搐喔。」
「这句话我原封不动还给你。」
「找到之后要怎么做,老师?」
「那还用问吗?」沙矢音厉声说:「──找到后,格杀勿论。」
这话的意思,也就是不择手段。
一想到加洛莉娜,苍生便觉得这样还太便宜对方了。
不过,在内心受到冲动驱使的同时,他依然冷静地俯瞰整个状况。
老师要他们做的不是束缚对方行动或是质问,而是杀死对方。换言之,若没有做好与杀害加洛莉娜的凶手对峙的心理准备,丧命的人将会是自己。
即便暗藏这样的危险,苍生也不打算退缩。不对,应该说他已经无路可退了。
他与雪音四目相对,咬紧了嘴唇。
4
乌鸦开口道:「施加在加洛莉娜身上的咒文,恐怕是〈傀儡秘抄(Neuropastum)〉。」
「Neuropastum……拉丁语的『悬线人偶』吗?」
「没错,那是役使人类的高等咒文。」
苍生朝不解的雪音解释道:
「其为藉由写在活人的身体上面,让对方受施术者役使的诅咒。可在本人不会注意到的情况下,随意操控对方的一言一行,如同悬线人偶字面上的意思。」
听苍生娓娓道来,雪音的身体忍不住发抖。
加洛莉娜遭人绑上丝线,于大庭广众之下有如人偶般遭到耍弄。
这种事情光是想像,就让她作枢。
「莉娜遭到吞噬前,我看见她的舌头上面有阿拉伯语的六芒星阵(Pentacle)。看样子,敌人也事先将以福利特的召唤咒文写在她身上。」
苍生向沙矢音报告。
「莉娜佯装成无害的学生,犹如行走的召唤术式轻易进入考场,受到操控的手臂被迫写下错误的咒文,让她陷入〈丧语状态〉──」
「怎么会……」
雪音摀住嘴,脸色惨白。
也许是同样身为女性,身体遭到操弄惹来她极深的厌恶。
「果然没错。」乌鸦抓了下桌面,说道:「放火的上级灵体不只是用于杀害,也是湮灭证据的工具。」
火焰将万物都化为灰烬。
加洛莉娜这个牺牲品,一块肉片也没有留下。就连飞溅的血痕也和天花板与地板一同烧焦,没有遗留任何痕迹。
「您说得是。」
「这件事情会很棘手,贾伦。」
「我有同感。这是野蛮且卑劣的犯罪行为,恐怕还经过缜密的计画。」
「等一下。」
雪音打断乌鸦与苍生的对话。
「学院里面有感应高等咒文的结界,只要〈傀儡秘抄〉一发动,老师们就会发现,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及早阻止惨状发生?──少女如此问道。
「实技测验举行的时候,会解除结界。」
乌鸦欲言又止,回答了她的问题。
「因为学生会召唤出灵体,为了避免对灵体的感应在发生万一的时候造成混乱,高层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当然,这是所有师长的共识,学生不可能知道。虽然说,之前好像有一名学生提出过告诫。」
乌鸦往苍生的脸指了过去。
「我早就警告过学院,『考试时不该解除结界,如果我是敌国的人,绝对会抓住这个机会』,可惜学院里面没有一个老师把我的警告听进去。不知道是这件事对校方不利,还是跟我有仇,甚至有两、三位老师试图对我施下失忆咒文。」
「我可是听进去啰。」
「但是学院高层没有理会,是吗?」
情形似乎让他说中了,乌鸦没有吭声。
行政机关的垂直管理再加上热衷权力的高层人士,苍生对这个结果丝毫不感到惊讶。
「所以才落得这种下场。」
「是啊。」乌鸦表现出同情,接著说:「但是不知这是幸还是不幸,我们反而因此稍微瞭解凶手的真面目。」
「这是什么意思?」雪音随即问道。
「很简单。凶手知道结界会解除,并且事先获得学生对此毫不知情的情报,进而看准实技测验的期间发动攻击。也就是说──」
「犯人要不是在学院有内应,就是学院的关系者。」
苍生抢先回答,乌鸦点了点头。
学院里面,有人间接参与了杀害加洛莉娜的行为。在这一点上,苍生与女老师见解一致。
雪音慢了一歩,这才察觉事情的严重性。
「所以您才会在那时候封住贾伦的嘴吗?」
「你终于明白了,雪音。虽然只是有这个可能性,还是得小心为上。如果我们彼此猜疑,恐怕只会扩大受害范围,说不定这正是敌人的目的。」
苍生同意乌鸦的话。
「学院目前进入紧急戒备状态,高层下令教官必须各就各位,我也无法行动。」
「所以您打算把我们当成帮手使唤吗?」
「抱歉,就是这个意思。对此有什么不满吗?」
「没有,反正我们本来就是国家的忠犬候补。我更在意的是敌人的目的。」
「没错。为什么加洛莉娜会遭到杀害,问题就在这里。」老师说道:「她擅长书写,但并不是引人注意的优秀人才,我想不出在那个时候拿她来杀鸡儆猴的理由。」
苍生闻言,压低嗓音问:「您的意思是既然要下手,应该要杀害更优秀的人才吗?」
「你不觉得这么做比较合理吗?」
「如果敌人不是这个国家的人,的确是这种做法比较合理。我是敌国间谍的话,首先会杀死前途看好的圣语骑士候补,而且还是以会让学院更混乱的方法。」
「按照这样的推论,你或雪音应该是首要杀害对象。」
「我不否认。况且我常翘课而独自行动,格外容易遭受攻击。这告诉我们一个教训,在这世上,一个人很难存活下去。」
苍生想缓和气氛,却笑不出来。
「我认为你们也不是没有成为目标的可能。」
沙矢音老师的语气相当肯定。
「敌人的目的不可能只是杀害加洛莉娜。如果要杀她,用不著特地选在人多的考场,也能轻易杀了她。既然这样,我们可以反过来思考,有什么必须在那个地方杀死她的理由。」
「要让我和苍生亲眼看著她遭到杀害吗?」
乌鸦点头回应雪音的疑问。
苍生也觉得有这个可能性,不是用逻辑推理,而是出自本能。
「如果是这个目的,我们去找敌人等于是自杀行为。」
「那也只能请你们牺牲小我了。目前除了你们,没有其他学生可以成为我的帮手。」
──我想也是。
苍生这么想著的同时,落入敌人掌中的错觉始终挥之不去。
然而,他们只能硬著头皮上了。
「没问题。」少年点头。
「好的。」一旁的雪音也抿紧了双唇。
「嗯。」乌鸦低下头,只是语气仍显得生硬,嗓音里似乎在辩解自己并不愿意把这件事情推给他们。
「您安排我们什么时候过去,老师?」苍生直截了当地问道。
「安排什么?」雪音闻言,疑惑地发问。
「安排我们回去学院里的那间讲堂。现场的确没有留下可以指向凶手的物证,不过还是有线索以看不见的形式留了下来。」
「看不见的形式?」
「虽然这种追踪方式很老套,不过现场应该还没消失──也就是气味。」
「你想从加洛莉娜同学的气味,追踪她的行迹吗?」
「我要让时间倒转回去。」
「我懂了,这么做的话──」
「说不定可以找出和敌人有关的线索。」苍生接过话说道。
于是沙矢音回应道:「我会在晚上七点解除部分外部结界,顶多只能维持几秒钟,再久就会被人发现。」
感应敌人或是〈言灵〉入侵的是外部结界;感应学院内部中高等咒文的则是内部结界。
在进入外部结界后,只要不在内部行使咒文以及召唤〈言灵〉,结界就不会产生感应。沙矢音的作战计画就是要利用这个盲点。
学院校舍自创立以来,一次也没有受到外敌入侵。
校园的构造没有将内敌考虑在内,表现出的是绝对的威信,也是种傲慢。
「解除位置是我的教室窗户,从空中潜伏进去,别让任何人发现。」
「从空中?」
雪音正纳闷的时候,看见苍生指向乌鸦,于是她马上理解该怎么做。
──运用灵体。
沙矢音以言下之意下达了这样的指示。
「晚上七点整,不许迟到也不许无故缺席。」
「我知道。」
「没有时间可以慢慢聊,我差不多该走了──在那之前,贾伦,我有话要跟你说。不好意思,雪音,麻烦你离开一会儿。」
「是、是的……」
苍生朝离开的雪音使了个眼色,接著伸出手臂。
乌鸦飞过来后,爪子嵌进肉里,引起他一阵疼痛。
「忍耐一下。」
「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保护雪音。」
苍生原以为是什么重要大事,因此听到这句话让他顿时傻眼。
然而,乌鸦的眼神很严肃,甚至连另一颗头也朝他转了过来。
「我得再三提醒你,贾伦。」
「两颗头叠在一起,感觉好诡异。」
「少耍嘴皮子了。你听好,雪音就拜托你了。」
「身为能让哭泣的小孩住嘴的魔鬼老师,您还真是关照她。」
「你错了。这是因为保护雪音也是保护你自己。」
乌鸦的瞳孔射出尖锐的目光,一再叮嘱他。
苍生点头,望向在视线角落的青梅竹马。
「用不著您提醒,为莉娜报仇也需要她的力量。」
乌鸦满足地垂下鸟喙,移开爪子。
「话说回来,你没怀疑过我吗?」
「怀疑老师可能是敌人吗?我当然有思考过这个可能性。不过反过来说,老师您就没想过我是敌人吗?」
「老师必须无条件相信学生。」
「这样的话,学生也不能不回应老师的期待了。」
苍生不甘示弱地回应。乌鸦闻言,沉吟一声。
「你要深入追下去也可以──千万别死了,贾伦。」
「老师您才是日薄西山啊。」
「你们姊弟俩实在伶牙俐齿到让人生气的程度。既然你这么说,一定要活著回来。」
乌鸦飞离苍生身边。
「我要走了。」接著,它把头转向雪音说:
「还有一件事,这家伙的个性比我还要恶劣,相处上要多加留意。」
乌鸦的瞳孔深处,沙矢音的气息消失了。
「『个性比我还要恶劣』,原来老师也有自觉啊。」
「话说回来,三足乌的颜色比书上描述得还要神秘呢。这是乌羽色吗?」
雪音把脸凑上前,想就近看个仔细。就在此时──
「别看个不停,贫乳妹。」
乌鸦张开嘴,嘶哑著嗓音说。
不消说,她的神情顿时变得僵硬。
「……混、混帐!你说谁是贫乳妹啊!?」
苍生闭上眼睛,转过头去。
啪!
雪音的左手一挥,接著响起了乌鸦的惨叫声。
──女生的巴掌恐怕是这个世界上最强的武器了。
他这么想著,被女老师搧过巴掌的脸彷佛又痛了起来。
5
「受不了!沙矢音老师居然给了这么难相处的使魔……」
雪音和乌鸦争吵了一会儿后,气呼呼地叹了口气。
「喂,你左手的抓伤不要紧吗?我可以帮忙治疗。」
「没关系,这点小伤放著不管也会自行痊愈,用不著在意这种小事。」
「既然你不在意那种小事,对乌鸦的发言也该表现得宽容一点。」
「我承认自己是做得太过分了。」
雪音换了个话题。
「对了,关于刚才提到的那件事,我在学院里面有修拉丁语的课,可是从来没听过Neuropastum这种咒文。」
「我想也是,毕竟〈傀儡秘抄〉是梵蒂冈指定的禁忌诅咒。你知道拉丁语可以成为精神干涉的咒文吧?」
「你是指不在五种属性之内的特殊语言──〈圣阶(Scala Santa)〉的一种对吧。可是,老师从没说过可以做到这种地步……」
「我想学院不会教得这么深入。拉丁语学习难度高,再加上口语早就变成死语,至今依然存有很多尚未解开的谜团。」
「和〈轻率福音〉很像呢。〈圣阶〉差一步就可以成为世界共通的语言。这么形容虽然贴切,现在听来……实在让人笑不出来。」
「是啊,确实如你所说。」
苍生咬紧了唇。
「不过,我们还有希望。不是只有眼睛看得见的才是证据,人类有属于自己的独特气味,可以算是一种个性。就算我们人类感觉不到──」
「灵体也做得到。你想到什么方法了,对吧?」
「那家伙的鼻子比动物还敏锐,只是──属于相当高级的灵体。」
雪音听见他这么说,喉咙瞬间冻结。
她明白面对强大的敌人,必须以上级灵体应战,而她也知道苍生有足够的实力。
然而,毕竟刚经历那起事件没多久,苍生此时又要召唤出上级灵体,这使得发生在加洛莉娜身上的悲剧,无法控制地浮现在她的脑海。
「你怎么一脸担心,雪音。」
「苍生,不会有事……吧?」
「你今天还真是畏畏缩缩。怎么了?」
「拜托你,你绝对不要……」
「你想说『不要失败』对吧?我明白,所以──」苍生深呼吸一口气,接著转身面对她道:「拜托你别失败了。」
──这种高高在上的托付方式,非常有他的风格。
雪音如此心想,将汗水淋漓的双手交握在胸前,点了点头。
「嗯,包在我身上。」
时间来到晚上六点。
迫不及待的星辰对暗色夜幕感到不耐,绽放著光芒。
至于苍生──
他正从接连降下的自动书架里取出书籍,将书上的词句一一抄写在地板上。
一本又一本。
亚尔毕恩完全没有停下的时候。
──苍生究竟想召唤出什么东西?
雪音心中会冒出这个疑问也不奇怪。
一般来说,只要同时使用三到四国语言,就能召唤出上级灵体。
举以福利特为例,其核心语言必须为火属性,之后再藉由同属火属性的辅助语言〈相乘〉,或以风属性等辅助语言〈相生〉,来提升火力。
召唤行为本身并不困难。上级灵体之所以为上级,在于召唤出来后的状态。
他们──不会服从术者。
语言所有人都会使用,但是要操控自如,则是无比困难。
术者必须克服召唤与控制两者的双重难关。
此时──
少年以等同于杀气的注意力,书写著咒文。
雪音看著那些语数与种类,感觉就快昏了过去。
保护术者的咒文、强制役使的制御术式。
无数的结界加上为预防万一的自爆消灭……术式之多,简直不胜枚举。
换言之,那很有可能是个穷凶恶极的役使对象,这么做只是聊胜于无的预防措施。
「好,术式非常完美。」苍生站起身,向她说:「抱歉,让你等那么久。」
雪音看向脚下的几何学图样。
内心感到好漂亮。
语言把世界完整地连结在地上。
「这个术式……难不成你打算召唤〈狂典词徒〉?」
〈狂典词徒〉又名为喋血字典,或是恶魔中的恶魔。
得知召唤对象是最凶残且最高级的灵体,雪音不禁寒毛直竖。
「作为核心语言的六芒星阵就有三个……我从来没看过这种术式……」
术式的中心并列著金、土、火三种属性,构成三颗心脏。
三种核心要同时启动,简直是荒唐的想法。
「这种做法等于实质上同时召唤出三只上级灵体,我一个人很难做到,不过……你的咒力比我强大,再加上你的力量就没问题了。」
少年理智到这种地步,简直称得上是疯狂了。
「吟诵照著术式念就行了。我们一起慢慢念吧。」
「太突然了……」
「没问题的,你一定做得到。『没有练习的必要』不是你的口头禅吗?」
面对苍生的挑衅以及有自信能成功的态度,雪音恢复了信心。
根本没有练习的必要──少女对过去的自己说。
『以正式上场的态度面对练习,以练习的态度正式上场』──这是一种不将正式上场与练习清楚区分的准备心态。
在她心中,练习与正式上场没有区别。她就是抱持著这般想法,一路脚踏实地努力过来的。
「没问题……我准备好了。你可别扯后腿喔。」
「很好,就是这股气势。我们开始吧。」
少年将小刀抵在大拇指的指腹。
波浪状的白刃划出一条线,滴下鲜血。
将灵体与术者连接的血红质量,一滴又一滴地随重力落下。
术式光芒四射,划破寂静。
「In principio erat Verbum et Verbum erat apud Deum et Deus erat Verbum──」
「Au commencement était le Verbe,(太初有言,)et le Verbe était auprès de Dieu,(言与神同在,)et le Verbe était Dieu(言即为神)──」
两人同时吟诵,语声一直传到召唤阵的末端。
某处扬起了风,聚集于术式上头。
「In lui era la vita e la vita era la luce degli uomini; la luce splende nelle tenebre ele tenebre non l'hanno vinta──」
「έν αύτῷ ςωὴἦν,(生命在其里头,) καί ή ςωή ἦν τό φῶς τῶν άνθρώπων.(此生命即人之光。) καί τό φῶς ἐν τῇ σκοτίᾳ φαίνει,(光照于黑暗中,) καί ὴ σκοτία αύτό ού κατἐλαβεν(黑暗却不接受光)──」
两人接连变换语言,让投注在文意上的意识加速。字列往空中伸长枝桠,缠绕在一起。
「「──吾召唤汝至此,汝必遵循吾之要求化为可视之姿,听从吾语。」」
由无序至有序。
指甲先长了出来,然后是四肢,接著身体与头部也随之现形。语言从下方依序编入质量,长出来的骨头附著肌肉纤维、覆盖上皮肤,最后冒出浓密的毛发。
──那是……狗?
雪音在凝聚的灵气里,看见了形体。
健壮的体格,以及流露出强韧的细小下颚。
「「──奉玉座词从,修辞中之修辞,侯爵中之侯爵,由死亡灰烬循言语所指,显现于吾面前!」」
在语言连结的同时,那形体以完全的样貌站立于地面。
一只黑犬。
其巨体悠然傲立。
「汝名为何?」苍生开口问。
「──吾名纳贝流士。」
一道声音回答了他的问题。那是道有如吞没光线、低沉的碾轧声。
「好,纳贝流士。汝基于契约,需为吾之仆从──」
「你以为自己在和谁说话,小鬼头。」
野兽的咆哮声盖过苍生的话,一旁的雪音发出了短促的惊叫声。
即使如此,苍生始终不为所动。
「这个房间霉味重又阴湿,把我叫来的是哪个家伙。」
犬灵怒吼著,像是刚睡醒。
粗哑的嗓音反弹著墙壁,在室内回响。
「纳贝流士,吾唤汝至此不为别事──」
「小鬼别挡路,在漏尿前快闪一边去!召唤主躲在哪?要是不赶快带来──嗯?」
黑犬看向屏住气息的雪音。
「这个贫乳女在这里做什么,回去养得丰满一点再过来,这个样子连让我塞牙缝都不够。」
雪音今天第二次被灵体羞辱是贫乳,但是在野兽面前,愤怒的情绪早已拋到九霄云外。
另一方面,苍生对不听人说话的黑犬感到烦躁不已。
然而,这种时候若把事情闹大,只会造成反效果。毕竟召唤术式尚未全部完成,虽然确认其真名为纳贝流士,但还没交换姓名作为主仆的证明。
「纳贝流士,抱歉特地把你叫出来,其实是有件事要拜托你。」
苍生挡在雪音与犬灵之间。
他在背后轻轻握住雪音的手臂,小声交代她。
「冷静点。在我说没问题之前,不要轻举妄动。」
雪音冰冷的手回握了一下,当作回应。
「召唤你出来的人,是我。」
「……什么?」
野兽的目光锐利,嘴角恶狠狠地往上扬。
「别说梦话了,小鬼头,你找死吗!」
愤怒的野兽挥出了手臂。
这时,防御用的光膜出现裂痕,紧接著碎裂四散。
苍生的手更用力地握紧雪音。
「啧,居然有保护咒文!搞这种小把戏!」
野兽发出凶恶的咆哮声,改而直冲过来。
面对黑色的死亡逼近,雪音不禁闭上双眼。
然而,野兽的头撞上透明隔板,挡住了它的去路。
「喔,为了不让我冲出这里,下了很多工夫嘛。」
尽管语气显得很不甘心,它的双眼却炯炯有神,一心要取苍生的命。
不能松懈。
最重要的是,对方根本没有听从指示的意思。
──糟糕。苍生忍不住咂舌。没有时间在这里慢慢耗了。
他决定采取强硬的手段。
「──〈圣伯多禄十字(Crux de Sanctus Petrus)〉。」
苍生把手一挥,启动制御术式。
光芒闪动,锐利的土十字架穿出野兽的四肢,贯穿身体。
「咕吼吼吼!?」
「抱歉用这么粗鲁的方式,时间紧迫,你最好尽快服从我,纳贝流士。」
「臭小鬼!」
愈发剧烈的疼痛迫使野兽睁大了瞳孔。
噗咻!
疼痛的响声接著从野兽侧身传出。
「──混帐!我要把你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少年面对犬灵的威胁依然面不改色,甚至始终保持强势的态度,仅是厉声扬言。
「如果你还搞不清楚状况,接下来就轮到你的眼珠子了。」
──这名少年真的会下手。
黑犬有这样的感觉。
长久以来受到使唤的过程中,它并非一无所获。
经验告诉它,眼前的少年不是普通人。
人类都喜欢吸引注意。
视线、气氛和表情自不必说,连肢体动作、衣服颜色和打扮都试图在吸引他人的注意。
从外观来看,人类其实相当多嘴饶舌。
不是只有从嘴巴说出来的才是语言。
就连人类的身体以及其存在本身,都可以算是一种语言。
人类是一种必须传达讯息、否则无法忍耐孤独的生物。
──正因如此,怎么观察都不会腻。
上级灵体仔细检视少年发出的大量讯息,正确来说是表现出他个性的语言碎片。在短暂的时间内,便建构起他大致的人格。
最后,它下了一个结论。
──没错,真的是他。
虽然不悦,它也只得承认。
少年不是虚张声势,召唤出自己的人确实是他。
与此同时──
──真是可怜啊。
黑犬嗤笑著少年悲哀的末路。
在阴暗的环境下,看不清楚少年的脸。尽管如此,从奋力保持冷静的呼吸,以及睁大的瞳孔,轻易可以想像得出来。
那种有如大量生产的糖果、常见且赚人热泪的故事。
不管在哪个时代,在哪片大陆上,这种人都绝不会消失。
──他是想为惨遭杀害的朋友报仇吧。
同情与惆怅,令黑犬摇了摇头。
若真的做出摇头的动作,说不定会让这残忍的少年挖出眼珠子,因此它只是在心里摇头。
──嗯?
犬灵感到不解。
在少年尽可能不泄漏出情感的瞳孔深处,相较于眼前的复仇,还有另一团更巨大的黑影在蠢动著。
──喔,这小鬼豢养了挺厉害的东西嘛。
前言撤回。黑犬对少年稍微改观了。
「喂,臭小──不对,我的主人,请问大名?」黑犬开口问道。
它险些说错话,好不容易修正了说辞。
「苍生•贾伦•布拉德弗铎。」
「什么?」
这名字大出意料之外,异形不禁屏住气息。
绝不可能听错。它对自己野兽的听力有相当程度的自信。
──不不,不可能有这种事。
这是开玩笑的吧。野兽如此心想。
「小鬼,过来这里,让我看看你那张臭脸。」
话一说出口,黑犬就后悔了。
因为太过惊讶,它管不住嘴的坏毛病又跑了出来。
它的爪子使力,准备好面对即将袭向眼珠的疼痛。
然而,少年听从了它的要求。
──啧,只要再靠近一步,我就可以咬下那颗头了。
黑犬咂舌,只不过它马上忘记了这种原始的冲动。
月光照进室内,照亮了少年的脸庞。
带著亚麻色的黑色卷发。
坚强又虚幻的双眸。
它原本以为自己和怀念这种人类念旧的情感一点也沾不上边,眼前的景象却让它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
──啊啊,这是怎么一回事,希未亚。
人人赞扬为英雄的女圣语骑士。
那媚惑的美貌与少年如出一辙。
──哈哈,姊弟俩居然都把我当成小弟使唤。
朱美•希未亚•布拉德弗铎。
曾发誓就算是地狱也会奉陪到底的女人。
那个像极了她、她所遗留在世上的人,如今就站在黑犬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