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三天后-After 3 days

  杀人犯会来找你。要是接近玛侬,杀人犯就会出现。

  来杀掉你……

  ——我一旦想打听玛侬的培育者,所有孩子都会口径一致地这么说,彷佛事先讲好似的。而且从过了第一晚之后,亚尔谬就再也不肯告诉我关于玛侬的事了。

  据他们所说,玛侬的培育者好像是个「杀人犯」,名叫杜度。这名字的发音还真奇怪。不过,杀人犯有可能混进培育者中吗?那种人怎么可能担任教育孩子的职务,所以——我倒宁可相信这是一种比喻。

  玛侬的左手腕浮现在我的脑中,当时鲜血流淌在皮肤上的那一幕,就像铭刻在我的记忆里一般,难以遗忘。

  『不是我,是别人割的,我的培育者。』

  杜度是为了杀她,才会割她手腕吗?若真是如此,那又是为什么?有何目的?玛侬自己也一直不知道原因吗?要想厘清这些问题,找玛侬问清楚应该是最快的办法。

  更何况……我自己也想要再见她一面。

  这里的课程我大多跟得上,唯一让我陷入苦战的大概就是国语了。毕竟这里的国语,以前是我的第一外语。每个班级的规模都很小,只用年龄粗略分班,年龄愈大的班级学生便愈少。

  星期一的哲学课,我想它肯定会成为我最讨厌的一堂课。我本来就不喜欢哲学这种学问,更雪上加霜的是老师简直糟糕透顶。这名男老师身形瘦削,皮肤却油腻腻的。每次写完黑板回头看向我们时,视线总是游移不定,我还以为他在心虚什么,结果并非如此。顺著他的视线看过去就知道了,他总是在看女孩子。照他这种样子,真亏他好意思叫我们「注视自己的内在」。

  哲学老师在我们班上,特别常把视线放在一个女孩子身上。每当他的黑眼珠转动时,我就会觉得胃部沉甸甸的,感到恶心不已,因为他看的人是玛侬。我跟玛侬已经三天没见了,从我的位置只看得见她的背影,不过她手腕上缠著的白色绷带清楚地映入了我的眼帘。

  我撕下一页笔记纸摺叠起来,趁老师不注意时把纸条丢到玛侬桌上。这个举动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不过幸好,他们都没有向老师告状。

  我在纸条里是这么写的——「我想再跟你谈谈」。她盯著我的纸条看了一会儿后,面向我轻启嘴唇。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我觉得自己看懂了。她用嘴型告诉我:

  「等会儿见吧。」

  这里有棵巨大的橡树,树根旁杂草稀少,整体看起来像是一个大自然打造出来的小小广场。初夏的阳光透过枝叶掩映,洒落的满地光斑显得非常清晰。

  玛侬在下课后把纸条还给了我,上头画著简单的地图,图上的位置指向宿舍大楼后方的森林。我一开始还以为她是在耍我。

  「这里没有监视器。」

  我突然听见玛侬的声音,她从橡树后面走了出来。我心想,她每次都是像这样忽然现身呢。我忍不住轻轻笑了出来,玛侬则是一脸莫名地看著我。总不能告诉她,我是见到她如实赴约才安下心吧,这太令人难为情了。

  「既然没有监视器,就这样远走高飞应该也不是问题吧。这里的管理其实很松散吗?」

  「很可惜。」玛侬摇了摇头,轻声说道。那道声音小到像要消散于风中。

  「我也这么想过,所以曾经走到最外围的地方。我在那里看见了高耸的围栏,上头的监视设备也相当完善。」

  「是吗……想想也是理所当然的。」

  「你原本有些期待吗?」

  玛侬偏了偏头,披在她肩上的长发轻轻地滑落而下。我的视线落在她的黑发上,同时回答:「我也不知道。」

  「你曾经想过逃走吗?」

  「这里的生活如此优渥,我为什么要逃走?比我更不幸的孩子比比皆是。像是那些被带到远方的孩子,他们要面对的不是一辈子卖身卖到死,就是做苦工做到死。我们既没有碰上那种遭遇,而且还算幸运。因为我们只需要好好念书、全面听从培育者的话,之后成为一个养父母所期盼的好孩子就行了。我之所以跑到围篱边界,单纯只是个人兴趣,因为我想知道那里有什么。」

  果然是这样。玛侬和这里的其他孩子们,观念都跟我不同,我虽然不至于无法忍受现在这种境遇,但实际上仍觉得倒楣至极。

  此时,我突然起了一个恶作剧的念头。让贾恩卡稍微头痛一下,应该也无伤大雅吧。

  「欸,你知道什么是MORTE吗?」

  「……你为什么会突然提到MORTE?」

  从玛侬的语气听来,她是知道的。

  「因为贾恩卡……我的培育者要我别提这件事,但我不想当个乖孩子。」

  玛侬稍微睁圆了眼,要是她能傻眼地笑出来就好了,但她并没有笑。

  「他说得对,你最好别随便提起那些将来会不幸自杀的孩子,毕竟大家听了会感到害怕吧。」

  「说得也是。」我不置可否地笑道。在这里之所以不能提到MORTE,其实并不是因为孩子们会害怕——而是为了隐瞒MORTE跟道其奥之间的关联。

  这里的孩子都以为自己往后要去的只是一个富有——然而有些奇怪——的家庭而已。就像亚尔谬一样,他一定只是想著:「我要成为有钱人家的孩子,所以必须变成他们所期望的孩子才行。」因此就算对方的要求再怎么夸张,他们也只能够接受,因为这里大部分的孤儿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长什么样子。

  不过,所谓符合期望的孩子,其实带有更深的含义。

  我们是死人的替身,同时……也是天使。

  我原本还在犹豫要不要把真相说出来,但实在不想伤害眼前的玛侬,于是决定作罢。我话题一转,开口问她别的问题。

  「那么,你听过MORTE的奇迹吗?」

  她探头盯著我,重复道:「奇迹?」那双眼眸依然透著美丽的紫色。

  「没错,虽然比较像是传说吧。MORTE的患者,突然有一天会变得不再是MORTE,也就是测不出阳性反应。」

  「怎么可能?那是真的吗?」

  其实我也不相信,只好回答她:「所以才叫奇迹啊。」我想这个传说,一定是某些想逃避悲剧的人所创造出的幻想吧。不过出乎意料地,玛侬陷入了沉思。这件事有必要想这么久吗?

  「你特别找我出来,就是为了讲MORTE的事吗?」

  ……她看起来不太高兴,我连忙摇摇头。我真正想问她的其实不是MORTE,而是她的培育者。但一见面就开门见山地问可能不太好,所以我想先找其他话题跟她聊聊天。看来我这个顾虑把一切都搞砸了。

  「其实我只是想跟你聊聊天。但我才刚来到道其奥,不懂的事还很多,所以……能选择的话题实在有限。」

  「跟我聊天?所以你想跟我打好关系吗?」

  「应该是……想的吧。」

  「因为你是男孩子吗?」

  玛侬的问法吓了我一跳。她明明拥有一张稚嫩的脸蛋,但她轻轻弯起唇角的模样,看起来就跟电影明星一样性感。我连忙转开自己的视线,再看下去感觉有点心虚。

  「这跟我的性别没有关系。而且不管我是男是女,应该都会想认识你吧。」

  玛侬仅简短地回了一句「是吗?」,然后对我露出微笑。这次的笑容跟刚才不同,相当自然且符合她的年纪,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我轻轻吸气,决定进入正题。

  「你有想到,为什么你的培育者要割你的手了吗?」

  黄昏前的午后清风,好像突然静止了一般。

  「……你选的聊天话题有点沉重呢。」

  「要是你不方便说,当然也可以不告诉我……」

  「你知道吗?你这种讲法反而是在强迫我说喔。不过,这也无所谓吧,我并没有生气。你能这么关心我,我还满开心的……反正我原本应该也是希望你能注意到我吧。」

  玛侬按著左手腕低下头。她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却遮掩不住脸上的阴霾。

  「难不成,你的培育者想杀掉你吗……?」

  那种会拉住女孩子的手腕并且用刀强行割开的人,实在太难以想像,已经完全超越我的理解范围了。

  「我觉得不是。那个人啊,大概只是想割我的手而已。他可能是个喜欢割开女性手腕的人吧,因为他好像觊觎我的手很久了……我想他并没有要杀我的意思。」

  ——什么意思?这下子更令人难以理解了。喜欢拿刀割别人的手?那个人是变态吗?

  大家都说玛侬的培育者很不妙,真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吗?至于跟玛侬扯上关系会很惨,也是因为培育者对她相当执著吗?

  我的思绪完全跟不上这种发展。为什么玛侬的培育者要割她的手?结果竟然是「因为想割」,我怎么可能接受这种答案。

  「你应该换一个培育者!还是早点离开那种奇怪的家伙比较好。」

  「我们是不能更换培育者的,除非培育者自己出了什么特殊状况。」

  「所谓的特殊状况是指什么?」

  「比方说,突然生病……或是受了伤……总之就是很严重的状况,不然大部分的培育者不会主动辞掉工作。」

  「那么……你只要不跟培育者接触就可以了。」

  「要是那么做,让我的身价降低了怎么办?能向收养家庭提出报告的人是培育者,万一他说我是个坏孩子,导致他们不愿意领养我……我真不敢想像,今后的人生将会变得多么悲惨。」

  「收养家庭要多少有多少啊,就算其中一家失败了,还是会有其他人接手——」

  「我比较喜欢现在那个收养家庭……因为他们很温柔。」

  ……没办法。她的意志太过坚定,看来是无法改变现状了。我现在能做的,恐怕只有祈祷玛侬能够早日前往那个温柔的家庭。

  「意思是说,在他们领养你之前,你都必须持续跟那个会割你手腕的家伙见面……」

  「没错,不过那也是没办法的吧。一切都应该是这样……」

  可是……玛侬说的是真心话吗?她真的认同吗?真的愿意接受这种遭遇?或者说,她只是故作坚强,内心其实已经伤痕累累了?就像我在她的面前强装镇定一样,她会不会也只是在逞强呢?

  毕竟——她自己也说了,原本就希望我可以注意到她。

  「……我说啊,你跟我都别再逞强了吧。仔细想想,我们也是难得的同伴。说话时应该没必要像对大人那样战战兢兢吧。」

  「同伴?你竟然用同伴这个词。讨厌,好老气喔。」

  「你、你很啰唆耶……我也这么觉得啊。不过——」

  「不过,说得也是……嗯,可能如你所说吧。我应该是不想让别人看见软弱的一面,免得被人乘隙而入。毕竟,我之前也没有能够称之为同伴的朋友啊?呵呵,同伴、同伴……」

  「你能不能别一直讲这个词啊……」

  玛侬依然笑得很开心。「同伴」这个字眼会让人联想到友情的力量,实在很难为情,一点都不像我会用的词汇,但事到如今也无法收回了。刚刚如果讲「同类」,会不会比较好呢?

  算了,反正她听到后,笑得挺高兴的。

  「这么说来,我也不能一直叫你特别的某个人吧?」

  差点忘了,我还没把自己的名字告诉玛侬。我一直在犹豫要跟她说哪个名字,不过现在已经不需要继续烦恼了,对她打开天窗说亮话才算得上同类啊。

  我不能告诉别人真正的名字,因为那是我必须忘掉的过往。那个人的存在,以及我曾是那个人的事实都一样。不过对我来说,保守这个秘密只是义务,并非我的希望。

  「我叫艾伦。」

  这是我真正的名字。

  「艾伦。这个名字真棒。」

  会吗?不过是个随处可见的名字啊——以前的我大概会这么回答。不过玛侬唇中吐出的「艾伦」,让我感到沉甸甸的。

  「……但是我现在的名字叫沙夏,因为他们对我的期望还包括了名字。至于艾伦这个身分,我也不清楚怎么样了,大概是死了吧,所以现在别人只能叫我沙夏。收养家庭干嘛在意名字这种小事呢,真想叫他们去吃屎。」

  其实我并不觉得那是小事。毕竟我再也无法告诉别人,我所得到的第一个名字。

  「那么,以后我们在这个秘密地点见面时,我可以特别叫你艾伦喔。反正在这里说的话也不会有别人知道。请多指教啰,艾伦。」

  你的意思是,今后也愿意再跟我见面吗?——我费了一番力气才把这句话吞回肚子里,连声音都险些变调。

  「嗯……请多指教,玛侬。」

  愿意在这个小小的世界中,帮我寻找艾伦的女孩子。

  玛侬跟我以前所在的地方相距太过遥远,我们的生活就像是两条平行线,我原本应该终其一生都不会接触到她以前待的世界,还有现在这个世界。我们如今虽然站在相同的地方,但一旦过了这个时间点,两条线就会再度错开吧。

  只是一瞬间的偶然,让两条线交会了。然而,我们并没有切换轨道的能力,只能随波逐流。我们手上握著的车票,恐怕是连目的地都没写上的单程票吧。

  在那之后,我跟玛侬一直闲聊到太阳下山,离开森林之后便道别了。我还对她说,要是她的培育者又欺负她,记得找我商量。不过说实在话,就算告诉我,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大概只能祈求她一直平安无事吧。玛侬轻轻吻了一下我的脸颊后,便往女生宿舍的方向离去;我也正打算回宿舍。

  就在那时,我感觉到一道——不知道是来自谁的强烈视线。

  就像有谁用冰冷的指尖滑过我的心脏,带有剧烈的压迫感,令我喘不过气。我四周的空气变得无比沉重,彷佛突然掉进了水里。

  我的眼球开始转动,然而并不是出自我的意志,而是有什么东西吸引著我,硬逼我往上看。不过,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会感到如此抵触?就好像那里有什么我不该看的东西——不对,是绝对不能看。

  视线——对上了。那双眼睛正在俯视我。

  无比混浊的双眼,可以说就像一汪泥水。那是一双不带一丝光芒、泛青得可怕的灰色眼瞳。它们就埋在那对骷髅般凹陷的眼眶中,晦暗不明却又真实存在。眼睛的主人就像亡灵一样立于窗边。

  我像是被绑住似地动弹不得,无法逃离那双瞳孔。那是一双跟玛侬完全相反的眼睛,颜色与她那梦幻的美丽色泽不同,有如汇聚了世上一切的负面能量,糟糕至极。

  那是一名成年男子。现在是初夏,他却穿著不合时宜的长袖高领衫,皮肤苍白得像个死人。要是有死人从棺材里爬出来,可能看起来就是那种颜色吧。

  那名男人从窗边离开了,我的身体终于恢复自由,这时才发自内心地舒了一口气。要是他再继续盯著我,我恐怕连心脏都要跳停了。这么说虽然有些夸张,不过我是真的感受到如此剧烈的压迫。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著我的?又是——为什么要看我呢?

  老师应该还待在校舍吧。宿舍大楼是我们的生活空间,还有大人自己的房间,以及培育者待的谘商室——所以,那名男人应该是培育者吧。

  ——是谁的呢?……我只有一个相当不妙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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