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一年前-1 year ago

  在这个世界会如此笑咪咪地欣赏海洋照片的男人,应该只有我了。附件里有海洋的照片,所以是m大的邮件寄来了吧。

  最近三个月,我每天最期待的就是收到m大寄来的电子邮件。当然了,包含m大拍摄的那些深具寓意的海洋照片在内,都是我的精神粮食。况且这些照片并非寄给不特定的多数人,而是特地寄给我的,自然令人开心啊。

  我啜饮著午后的可可亚,一边打开窗户。这间位于巴黎郊区的公寓,虽然有些年代了,但房租便宜、空间宽广,住起来十分舒适,还有附设庭院。加上附近有很多猫,这点我也很喜欢。

  蹲伏在阳台上的猫神色可疑地看著我,接著唯了一声,实在太可爱了。我悄悄放了一个猫罐头,就这样懒洋洋地看著它吃饭的样子发呆。

  我没有人类的朋友。

  至于跟我互通电子邮件的m大算不算朋友,严格来说不算。因为m大是我景仰的对象,而朋友属于对等关系,两者有所不同。

  我最初是从m大的部落格上知道他,他总是默默地上传照片,而且清一色都是大海。虽然他也有使用其他社群平台,像是脸书之类的,不过似乎不太倾向与人接触。无论是谁在哪张照片下留言或是帮他点赞,他都从不回覆。

  我喜欢m大的世界。是m大让我知道,即便是在同一个地方拍下的景色,风貌也会如此千变万化。从m大的照片中,我感受到了世界有多么宽广。时而强劲、时而梦幻,那些变化的瞬间全被收进照片中。能够拍出这种照片的人,想必内在也相当洗练高雅吧。

  然而就在四个月前,部落格突然不再更新。平常m大一定会在每周六上传照片,可是我怎么等就是等不到更新。从那之后,我每天都会登上部落格看看。网站本身还在,但完全看不到m大活动的痕迹,简直让我开始怀疑,难不成先前的照片都是幻觉吗?过了一个月以后,依然没有任何动静,我不禁担心起来。那是我第一次在部落格留言。

  『我很喜欢你的照片。请问已经不会再更新了吗?』

  当时我不觉得m大会回覆,毕竟他本来就是从不回覆留言的人,我只是很希望他能够再次开始更新照片。我没有想要他回覆,只是想让m大知道,有人很期待能够看到他的照片。

  几天后,m大回覆我了。

  『这个部落格以后不会再上传照片了。如果你喜欢我的照片,要不要直接寄给你?』

  我虽然说了并没有期待m大会回覆,但实际看到他给我的留言时,情绪还是难以自抑。我没几分钟就送出回应,留下了我的电子信箱。

  从那之后,我跟m大开始互通电子邮件。尽管那个部落格已经从网路上消失了,但我期待的海洋照片,跟之前的更新频率一样会在每周六寄到我的信箱。起初的一个月,m大寄来的信里只有照片,我会写上照片感想后回信给他,有时一张照片甚至写到四百字以上。

  ……现在回头想想,我的行为可能会让人觉得恶心吧。不过回信如果只写个谢谢,也未免太无趣了。不知道是不是我写的感想勾起了m大的兴致,邮件往来一个月左右,我们慢慢地开始在信中交谈。不只是照片的话题,我们还聊了电影,以及少许关于自己生活的事。m大写信的语气总是很淡然,相当知性。我觉得他本人应该也是这种形象。

  「好……」

  我正想著要回信,转身看向萤幕时,注意到一个不对劲的地方。有一封新邮件,被放进了「m大信箱」。

  我之前从来没有连续收到两封邮件,会不会是突然拍到什么好照片了呢?可是邮件标题旁边也没有附件标志。也就是说,这是一封只有文字的邮件。这个情形也是前所未有。

  发生什么事了呢?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伸手打开邮件。

  『不好意思这么临时,要不要出来见个面?后天上午十点,我在佛罗伦斯的圣母百花大教堂前等你。我会拿一把紫色的伞,要是超过十五分钟你还没来,我会当作是我太强人所难,就此作罢。此信不需回覆,因为我马上要出门了。』

  咦?

  这是什么意思?见面?跟谁见面?我吗?真的假的?为什么这么突然?呃,虽然开头确实写著「不好意思这么临时」没错……哪有人这样的!也太临时了!况且我们根本连要不要见面之类的话题都没聊过啊!

  我原本想马上回覆他「取消吧,我没办法去」,但突然想到回了也没有意义,因为m大说他要出门了,就算我现在回信他也看不到。要是他有把信箱设定成能用手机看就好了,但我根本不知道m大用的是哪种手机。

  要是我后天没去,m大就会在圣母百花大教堂前白等我十五分钟之久。这对他也太不好意思了,我不能这么失礼。不过,为什么要选在佛罗伦斯?那里是义大利耶,而我如今人在法国。虽然有两天缓冲,飞去义大利也不算难事,但还是有点……

  而且后天是周一,也就是平日,m大没问题吗?我自己倒还好,我的工作时间没有分平日、假日,要说的话,现在手上也没有委托,也就是不用工作的意思。

  不不不,我怎么会以赴约为前提在考虑啊。难道我真的想去见他吗?这样好吗?我出门见人真的没问题吗?要是m大被我的模样吓到该怎么办?万一见面之后,他说以后再也不会寄照片给我……但要是不去,搞不好也会惹m大不开心,他或许也会因此不再寄照片给我……

  根本是死胡同。

  我的长相会让人感到不舒服。特别是眼睛,就像死人的瞳孔般混浊,而且就算每天睡满八小时,眼睛下方依然挂著黑眼圈。正常摄取三餐也吃不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具骷髅。

  我一直以来都遭人批评说身上带著邪恶的气息,靠近我就会被诅咒之类的。不过我没有受人欺负的典型经验因为他们对我厌恶到甚至不想扯上任何关系。

  我也不是自己想要这种外表,但既然天生如此也无可奈何。为了不让他人感到不快,我只能一直躲在家里。无论我生谁的气都无法解决这个问题,如果我远离人群就能让世界正常运转,也只能将其当作最好的办法。

  然而,一直以来远离人群的我,要到外头去跟m大见面……

  「唔哇啊啊啊!这一定是我这辈子碰过最大的危机!对了猫咪!问问猫咪的意见好了!」

  我猛然转身,结果刚好看到阳台上的猫被我的叫声吓到连忙逃走的画面。

  怎么会孤独至此。

  我郁闷了半晌,最后还是决定出门。我戴上眼镜,姑且遮一下脸。

  结果眼镜根本没有用。

  从出发到抵达车站的这段时间,我完全体认到了这一点。无论是在票亭买票,还是买报纸,必定会招来对方难以言喻的表情。

  我看著自己在列车窗上的倒影,感到更郁闷了。也是啦,任谁看到这张脸都会觉得很可疑吧。让人忍不住想,这个恐怖的眼镜男是谁?是我。

  不过就算眼镜没用,我还是决定继续戴著,这是为了我自己。因为隔著一层镜片,我在心境上会轻松不少。可以把镜片外的世界跟自己做切割,虽然也只能算是心理安慰。

  我翻开在车站买的报纸,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医美整形广告。我认真考虑了一下,但不菲的价格马上让我打退堂鼓,然后——我在旁边看到了关于MORTE的广告。那则广告似乎是在宣传MORTE专用的旅馆,上面写著「为了让顾客安心迎来人生的最后一刻,我们提供最优质的服务及人员……」之类的文句。

  原来如此,换个说法形容隔离设施就会变成这样啊。MORTE的结局必定凄惨无比,他们被分配到的房间,应该跟监狱没两样吧。我能够想像那幅情景。

  我不禁深深叹了口气。

  对面的少年吓了一跳。

  ……我不会对你做什么啦。

  ◆◆◆

  约好的这一天,我在九点四十五分抵达了圣母百花大教堂前的广场。老实说,我很高兴能够有机会见到m大,但其实惧意还是压过了期待。我现在就能想像到,待会儿m大拒绝我的瞬间了。无论是站员投来的怀疑眼神,还是看到邻座的少年那么怕我,我都没有多么受伤。不过,m大跟那些连萍水相逢都算不上的人不一样。说到底,我根本就不该来佛罗伦斯,应该先寄封信,让m大回家后可以看到吧?只要想一个无法赴约的理由再拚命道歉,m大应该也不至于会怪罪我。我应该这么做的,到底为什么要出门啊……

  可是既然已经来到现场,也就没有转圜余地了。我决定在大教堂周边慢慢逛一圈。五分钟过去了,再一圈,这样就十分钟了。如今离约好见面的时间,只剩下五分钟。

  「还在……」

  其实我一来到这个广场的时候,就看见那个拿著紫色雨伞的人了。不过我不觉得对方会是m大,所以慢慢逛了两圈。然而,那名在初夏晴天拿著伞的人却迟迟没有离开,似乎在等人。

  不会吧。难不成那个人真的是m大吗?

  不不不,怎么可能。不会吧。

  就算那个人是m大好了,我有办法上前搭话吗?我有办法笑著说出「你好,我是跟你互通电子邮件的那个人」这类话吗?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那个可能是m大的人,正不著痕迹地打量著我,每次视线飘过来时我都怕得不得了。我继续看著可能是m大的人。五分钟过去,约定的时间到了。

  那个人缓缓转过头瞪视著我,接著气势汹汹地朝我走来。走路的步伐之大,我只能用气势汹汹来形容。我顿时升出逃跑的念头,但身体彷佛石化般,动弹不得。

  然后,那个人站到我面前,突然拿起伞尖指向我。

  「你这个人!为什么从刚刚开始就一直盯著我看!我要报警啰!」

  没错——这个可能是m大的人,是个女孩子。

  而且还是超级可爱的那一种。

  「咦、啊、呃……」

  「什么,你到底想怎样?说清楚啊,不要吞吞吐吐的。」

  「请问你是m大吗……?」

  接著,我眼前的女孩僵住了。她仍然保持著拿伞对著我的姿势,不过这先姑且不论,她的眼睛颜色也太美了。

  「你……该不会是,杜度……?」

  这下确定了。怎么会这样呢?她就是m大。

  那个拍摄气氛昏暗的照片、排斥与他人接触、邮件用字遣词一丝不苟的m大;完全不用时下年轻女孩会用的表情符号,只是沉著地描述事物的m大。我完全没有想过,这样的m大竟然是个少女。

  「啊、是的。我就是那个杜度……」

  m大整张脸渐渐涨红。可能是觉得突然对人大小声很丢脸,也或许是对我感到不好意思。

  「我原本以为来的会是像※奥兰多•布鲁那样的人!」(译注:知名英国演员。)

  反而惹她生气了。

  她究竟有多么期待出现的会是一个白马王子呢……?

  「因、因为你写的照片感想都很细腻,而且又认真嘛。明明感觉是个很罗曼蒂克的人!」

  「不、那个……」

  原来如此……像我这样的男人要是很罗曼蒂克,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非比寻常的罪过。长知识了……

  「很抱歉,破坏了你的美好幻想……那我该告辞了,请你继续享受佛罗伦斯之旅吧……」

  我说完,随即向右转身。

  「等、等等、等一下啦!要是你就这么回去,我不就变成一个超讨人厌的女人了吗!我会变大坏蛋的!」

  「唔呃呃!」她一把抓住我的衣服,我的脖子连带受高领衫的领子压迫,不小心发出了难听的叫声。

  「你都照约定来见我了,计画当然不会变更!所以我们要在这里一起观光。知道了吗?观光!」

  「……我想,跟我一起只会破坏你的观光兴致吧。你刚刚看到我的样貌,不是也吓了一跳吗?我没有要抱怨的意思,只是想跟你说,你的反应是正常的。一般人都不会对我有好感,我不是一个可以走在你身边的男人。其实今天就算见到m大,我原本也不打算一起观光。我只想说可以稍微聊一下,之后就要回去了。因为这样已经很足够。所以,我要告辞了。非常感谢你的邀约,再见。」

  我再次转身试图离开,然而她又抓住了我的高领衫,导致我的脖子再一次被领子勒住。

  「请、请别扯我的衣服!唔呃……!」我的声音怎么会难听成这样。

  「我的兴致由我说了算。我说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刚刚我只是吓了一跳而已!都还没跟我说上两句话就直接下结论,也太愚蠢了吧。好了,我们出发吧。」

  「出发?去哪……?」

  她没有放开我的衣服,恶作剧似地对我抿嘴一笑,伸手指向乔托钟楼。

  「我们去爬那个!」

  我们站在钟楼的屋顶处,气息紊乱地不住喘气,丝毫没有余裕去欣赏底下的风景,只能冷眼看著酝酿出甜蜜气氛的情侣们,试图镇定颤抖不止的双脚。

  「真、真是不敢相信!这、这楼梯也太长了!一般来说应该要有电梯啊!」

  在评定为世界遗产的钟楼里盖电梯吗?

  「因为、乔托钟楼的、楼梯……总共有、四百一十四、阶……」

  「你怎么不早说!」

  「刚刚你都那么兴致勃勃地说要爬了……我也不方便提啊。」

  我们被名为楼梯的怪物狠狠教训了一番。通道很狭窄,加上后面又有人拚命挤上来,根本没办法停下来喘口气,只能把目标放在终点不断向上爬,感觉我们就像上战场赴死的战士。一开始m大还兴致高昂地轻快爬上楼梯,不过从中途开始就只说得出:「这里是怎样?这里是怎样?这里是怎样?」

  尽管如此,等到爬上顶楼,初夏的清风拂过身边的感觉实在很舒适。明明早就累到快瘫了,现在的心情却很好。m大拎起洋装裙襬,啪嗒啪嗒地甩著,往双脚不停地扬风。这幅情景对我的精神卫生不太好就是了。

  「你怎么会想爬上这座钟楼呢?」

  呼吸平稳下来之后,我开口这么问她。

  m大闻言,大大地展开她纤细的双臂,回答道:「在这里可以饱览底下全部的景色啊!」接著说:「爬上高处会有一种征服感吧?而且,在这里也能决定下一个要去的地方。」

  「原来你没有事先想好吗?」

  「我不喜欢旅游手册。因为要是事先排好行程,就会有必须完成的压力。实际到现场之后,再前往自己想去的地方,这样不是比较好吗?」

  「原来如此。m大不喜欢被束缚昵。」

  我轻轻笑了出来。从m大写信的文笔来看,真的想像不到现实中的她说话口吻如此清晰,态度又像个小孩子,还有那么丰富的情感表现。她的这些特点,都让我忍不住扬起嘴角。

  此时,少女盯著我,抬手指向我道:

  「你别再叫我m大了。」

  「可、可是,除了这个名字,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

  「我的名字是玛侬。你叫我玛侬就好了,不用加敬称。」

  原来m是玛侬(Manon)开头的m啊。虽然我实在不太敢随便直呼女孩子的名字,但既然m大……玛侬希望我这样叫她,只好遵循她的意思了。

  「所以呢?」

  她接著说道。听闻这简短的问句,我实在不明白她的意思。

  「既然我都报上本名了,你也该告诉我你的本名吧?这是常识啊?」

  「我的本名……就是杜度。」

  「咦?不会吧?」

  现场顿时一片寂静,而我只能点头回应。说完这句话我就后悔了,早知道应该编个假名,当作本名告诉对方,可能还好一点。

  「……婴儿用品(Dodou)……?」

  我现在心里有股冲动,很想「啊啊啊啊——」地大吼出声,然后从乔托钟楼跳下去。但现实中的我不能这么做,只能用小到不能再小的声音回答:「是的。」

  我的名字有某种含义。一般而言,法国人若是听到这个名字,一定都会先想到那个意思。就是婴儿的常见用品,像是从不离身的布偶或是毛毯之类的。举个简单易懂的例子,就是史努比中那个时常拖著毛毯走路的少年,他手上的那条毛毯。拜此之赐,害得我在十岁以前的绰号都是「毛毯小子」。

  「我、我觉得很可爱啊!嗯,真的是个很可爱的名字!」

  竟然还被鼓励了。我的心好痛。

  「……已、已经想好下一个要去的地方了吗?」

  我转移话题开口问道,她随即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仔细想想,从上面俯瞰也看不到建筑物里面吧。爬上来之前我一直想,从上面看的话就会有主意了。我想去的地方应该会闪闪发光,一定马上就能看出来。不过实际往下看才发现,一座城无论怎么看,都还是一座城……啊,你现在心里一定在想『这是理所当然的吧』。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笨?告诉你,我一点都不笨,脑袋聪明得很。还有,你到底在笑什么!」

  「没什么……不、不好意思。」

  我之所以笑,是因为她说话的方式太可爱了,但我说不出口。玛侬见状,似乎气得鼓起脸颊。我只希望她能够瞭解,这真的不是在取笑她就好。

  「我知道了。那作为取笑我的惩罚,你来决定我们接下来要去哪。你得选一个我会满意的地方喔。」

  我还在想她是不是生气了,没想到她反倒抿嘴一笑,真是表情丰富的人。于是,这次轮到我「嗯——」地沉吟出声。

  「美术馆之类的……如何?」

  「嗯,还可以吧。既然是你提出来的,就要由你查好路线带我去喔。知道吗?你现在还不能回家。」

  看来我跟玛侬的观光之旅,还会继续下去。

  我跟玛侬走在一起,果不其然引来了周遭奇异的目光。他们的视线就像在说:为什么那么可爱的女孩会跟一个恶心的男人走在一起。我觉得很难堪,也对她很不好意思,有好几度都想回家,但玛侬没有要让我走的意思。

  我们逛完美术馆后到一家披萨店小憩,才刚放松下来,玛侬就指著我说:

  「我一直在想,你是不是有来过佛罗伦斯?」

  「嗯,是啊,没错。」

  「果然!我早就觉得奇怪了,你不仅知道钟楼的楼梯阶数,还能直接带我去美术馆,就连披萨店的位置都瞭若指掌!为什么?你为什么会来过这里?这样我不就没办法跟另一个第一次来佛罗伦斯的人,一起被新奇的玩意儿吓到,或是迷路、到处闲逛了吗!」

  哦,原来如此,玛侬是想要到处闲逛啊。她期望的旅程,应该是进到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体验左思右想寻找答案的烦恼过程吧。怎么会这样呢?我竟无意间剥夺了她的乐趣。

  「真的很抱歉,我把你的乐趣都剥夺了……!」

  「你为什么要道歉啊!?你也太轻易就道歉了!做人这样不会太卑微吗!?」

  「你、你不是希望我道歉吗……」

  「怎么可能啊!我只是有点好奇而已。想说虽然你的脸长这样,会不会其实很行动派?或是很喜欢旅行?」

  竟然说我的脸长这样……有股难以言喻的受创感。不过,她的判断没有错。我既不是行动派,没事也不会出门。为了尽量避免与人群接触,我连工作都只用电子邮件处理。我在网路上接翻译的案子,其实这赚不了多少钱,但反正我也没有想要赚大钱的意思,只要能够过上朴实安稳的生活就够了。所以对我来说,工作并不是什么生死攸关的大问题。

  至于足不出户的我,为什么会对佛罗伦斯这么瞭解,答案很简单。

  「我大学时期,用学校的留学制度来佛罗伦斯念书。那时是九月,大概待了半年。学校有补助生活费跟学费,所以不太需要烦恼钱的问题。」

  玛侬似乎对我的话题充满兴趣。话说回来,我已经好久没像这样,面对面跟某个人说话了。

  「好羡慕你啊,我也想来佛罗伦斯留学。啊,不过西班牙好像也不错。比方说巴塞隆纳……话说,留学的时候开心吗?你在这里有交到朋友吗?」

  虽然她嘴上在问我问题,眼神却望向某个遥远的地方。她在担心自己的未来吗?

  「这个嘛……我自己是没交到朋友。不过,留学生有自己的联络网,他们每个礼拜都会开派对。像是去跳舞、一起去酒吧,还有在广场一起喝酒之类的。如果玛侬去留学,一定马上就能交到很多朋友。」

  至于我为什么没交到朋友,原因就不用多说了。虽说如此,那段半年的时光,就连对于我这样的人,也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日子。因为在外国的话,就算被旁人闪避也不太会影响我的心情,因此那段时期我几乎每天都在散步。如果玛侬留学,一定能将生活过得更精彩。

  「真不错,感觉好有趣,让我都想哭了,还是不要继续聊这个话题了吧。」

  咦?为什么?她为什么突然这么消沉?我完全想不到任何原因。正当我面对心情不佳的玛侬不知该如何是好时,披萨店的店员来了。结果在我们点完餐后,玛侬又变回一开始的开朗模样,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也没办法追问。

  过不久,披萨送来了。玛侬吃得双颊鼓起,对我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不过啊、不过啊、不过啊。」

  「什么?」

  「你现在正在跟一个十七岁的年轻女孩约会耶,没问题吗?对杜度来说,应该不太妙吧?」

  「咳噗!」

  我还以为起司会直接被我喷出来。

  还是回家好了……

  ◆◆◆

  接下来没有规划特定行程,我们只是随意到处逛著。走过老桥、沿著阿诺河畔散步时,她说「我还以为这是条更美丽的河」;途中经过咖啡馆时喝了卡布奇诺,她说「法国的比较好喝」。我有一瞬间觉得「那你为什么要来义大利啊?」,不过玛侬嘴上批评,看起来却挺乐在其中,所以我偶尔会笑著点头回应。

  我们还去了一趟纪念品店。一旦进到这种充斥情侣的店,我就会觉得站在玛侬身边还真对不起她。最后她什么都没买,我倒是买了一样东西。

  之后到了共和广场时,她停下脚步,并兴奋地高声喊叫。我顺著她的视线看过去,顿时全身僵硬。

  「好棒、太棒了!为什么这里会有啊!好可爱!你看,超可爱的!」

  玛侬欢欣不已,连连惊呼。她目不转睛看著的地方,有一座旋转木马。没错,为什么在这个广场会有那种小孩子喜欢的浪漫玩意儿啊?旋转木马是一种相当恐怖的东西,可爱的生物骑著可爱的马,然后他们会一直可爱地旋转,可以说是可爱的结晶。简直可爱到要是像我这样的男人靠近,都会感到自惭形秽的程度。

  但这也没关系吧,反正玛侬应该也不会想去搭。如果只是远远看著,我还有办法忍受。

  「来去搭吧!我们一起!」

  …………

  她在说什么?这个人刚刚说了什么?一起搭?跟谁?我吗?她是认真的?

  「我一直很想搭看看旋转木马,可是从来没去过游乐园。要选什么颜色的木马呢——」

  「不、等等,这个我真的、没有办法啦……你以为我都几岁了……」

  「你几岁?」

  「二十五……」

  「那完全没问题吧。不管二十五、三十,还是四十岁,想玩旋转木马的人还是会坐上去啊。我不想要一个人搭!好了,快点。」

  玛侬的视线充满期待。想当然耳,她看著的人就是我……我默默瞥了一眼那座恐怖的旋转木马,开始想像玛侬骑在白马上笑著挥手的模样,非常适合她。要说佛罗伦斯的旋转木马是为她而建造的,我都会相信,因为就是如此适合她。接下来,玛侬身后的是我。那是一个人人见到都会吓到再定睛一看的诡异男人,长得有如一具骸骨。要是那种生物混在孩子们里,一起搭上旋转木马……

  不行。实在惨不忍睹。完完全全的悲剧。

  「喂——杜度,我在叫你耶?你有在听吗——?」

  我不能上去。绝对不行。

  我现在只想「唔哇啊啊啊」地大叫著,使尽吃奶的力气逃离这里。话虽如此,在这里大喊出声果然无法办到。

  所以我直接逃跑了,用冲的。

  结果这场追逐战比我想像得还要早结束。

  我沿著大街奔跑,再次经过圣母百花大教堂前的广场时,吃了玛侬一记擒抱,惨兮兮地一跤摔在地上,就被她抓住了。

  我趴在地上不断喘著气,玛侬则是骑在我身上,同样气喘吁吁。这个人,为什么会跑得比我这个男人还要快啊?

  「你为什么要逃跑!如果真的不想上去,直接跟我说就好了啊!」

  「我不是有说吗?我真的没办法……!」

  「我没想到你是真的那么不喜欢嘛!要是你有好好拒绝我,我也不会强迫你!」

  真的吗?我心中涌起这个念头,沉默了下来。我感受到玛侬坐在我背上的重量,她一直不起来。

  「……你之所以逃跑,也是因为讨厌我吗?」

  她突然低声说道,声音显得有些落寞。我连忙转头看去,只见背后的玛侬一脸闷闷不乐的样子。

  「没、没有这回事!」

  「真的、真的、真的吗?」

  「是、是真的,没骗你。」

  玛侬的脸贴近我。好近、太近了。我心虚地胡乱移开视线,连声音都变了调。见我露出如此狼狈的模样,她忽然开始放声大笑。虽然不知道原因为何,但看见她开心的样子,我便稍微放下心了。

  「总、总而言之,我们先起来吧。旁边很多人在看。」

  就在我如此抗议之际——

  玛侬的视线越过我,停驻在某个点。我随著她的视线望去,只见那里站著一名相当帅气、带著性感魅力的男人。男人长著一张娃娃脸,与那头栗色头发十分相衬。他的身材高跳,隔著衬衫都能看出他匀称的肌肉线条。

  玛侬是不是喜欢那种类型的人呢?如果是他,就算站在玛侬身边,看起来应该也是郎才女貌吧。我漫不经心地这么想著时,那名男人看向我们。

  双方对视的这一刻十分奇妙。该怎么说呢?我起初感觉到的,应该是俊男美女相互吸引,一种命中注定相遇的感觉。然而,总觉得两者之间的气氛愈来愈险恶。紧接著,男人面目狰狞地大吼出声:「玛侬!」

  就在这瞬间,一阵风从我身旁卷起。

  「给我去死——!!」

  紫色雨伞随著玛侬的尖叫声飞了出去。

  那把紫伞漂亮地击中男人的脸后,玛侬随即猛地拉住我的手,带我一起飞奔著离开广场。

  我的脚已经濒临极限,脑袋的状态也相差无几。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个人是谁?你们又是什么关系?叫人家去死,似乎有点太夸张了。话说回来,为什么连我都要跟著一起逃跑啊!?

  我的疑问堆积如山,但完全没有时间开口询问玛侬。我回头一看,那名帅气男子正顶著让他形象破灭的表情,紧追在我们后头,怒气冲天地不知道在叫喊著什么。看他那个气势,要是被他逮到,我应该也会被大卸八块吧。实在太恐怖了。

  玛侬啧了一声,从口袋掏出手机——一台智慧型手机,接著毫不犹豫地把手机往地上砸去。空气中回荡著液晶萤幕碎裂的声音,而她仍然没有停下脚步。

  她怎么能这么断然丢掉手机!那支手机应该很贵吧?而且里头肯定存放著许多充满回忆的照片跟喜欢的APP。话说回来,她拿的是智慧型手机耶?既然如此,一定能检视电脑上的信箱吧?早知如此,我就应该先寄信跟她说没办法赴约才对!

  「你很熟佛罗伦斯吧?捷径!我们去抄捷径!得甩开那家伙才行!」

  就算你这么说,也不可能马上就找到捷径——

  这条路——没错,这里是奥里欧罗大道(Via dell’ Oriuolo)。以前我要去老城区时都会经过这里,途中有个我每次一定会顺道过去的地方。

  于是我拉住玛侬的手,带她往另一个方向前进。向左转再穿过门,眼前出现了一栋白色的建筑物。

  「等、等一下,这里是什么地方!」

  「图书馆!」

  「为什么要跑进建筑物——!」

  的确,要是随便冲进一栋不认识的建筑物内,很有可能会作茧自缚。然而,我毫不犹豫地奔进正门,连楼梯都没上,直接穿过了天花板挑高的大厅。有些义大利学生带著疑惑的眼神转头看过来,我们在学生的注视下继续往里奔跑。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图书馆的后门。

  这栋欧布拉提图书馆(Oblate Library)建在奥里欧罗大道跟圣埃吉迪奥路(Via sant’Egidio)中间。换言之,从后门出去就会通到另一条路。后门与正门不同,建造得小而朴素,基本上看不出是图书馆的入口。楼梯相当狭窄,我们三步并成两步地跨过数个阶梯往下狂奔,随即看见一间医院还有公车站。

  这时,刚好一辆橘色公车开进来,于是我拉著玛侬的手,带她跳上了十四号公车。司机与其他乘客都一副惊讶的样子,不过车门很快就关上,过不久便发车了。方才紧追在后的帅哥,如今已然不见踪影。

  当我终于可以好好喘口气时,心脏好似要爆裂般,咚咚咚地敲个不停。我跟玛侬好一段时间都没说话,只顾著不停喘气。过了一会儿,我想起还没买车票后,就在这种喘到声音都快出不来的状态下,跟司机买了两张※九十分钟的车票。司机见状,夸张地耸肩问道:「你没事吧?」而我只能对他摇摇头。(译注:一种九十分钟内可无限转乘的公车票。)

  「刚刚那个男人是谁?」

  尽管喉咙仍然痛得像有火在烧,但总算发得出声音了。玛侬望著车窗外的风景,看似不悦地皱起眉头。

  「我不认识。」

  「怎么可能啊?哪有人会见到不认识的人就跑。」

  「那我就告诉你吧,那家伙是我的狂热粉丝。他显然对我相当痴迷,对吧?」

  玛侬的语气很冷漠,这让我有点心烦意乱。逃跑的当下,我不懂她为什么要摔坏智慧型手机,不过现在可以猜到,恐怕是那个男人同步取得了玛侬的手机定位资讯吧。既然能做到这点,对方会不会是跟玛侬很亲近的人?当然,也有可能是她不小心把能够看出所在地的照片上传到某个地方了。

  我极力想避开这个念头,但果然还是忍不住去想,他会不会是玛侬的恋人呢?搞不好他们只是情侣吵架,激烈到甚至砸掉智慧型手机而已。一旦这么想,我的心情就变得十分沉重。

  「这班公车会经过米开朗基罗广场吗?」

  公车开在狭窄的石板路上,咕隆咕隆地左右摇晃。玛侬抓著扶手站得很稳,摇摇晃晃的反而是我。

  「不会。接下来车子会继续直行,然后离开观光区。」

  「这样啊。那我们找个站牌下车,然后叫辆计程车吧。我一开始就计画好要去米开朗基罗广场了。」

  「你不是说想去的地方,是到现场才要决定的吗……」

  「只有那里不一样。好了,乖乖照我的话做!」

  玛侬的声音突然急了起来,我只好小声回答:「好的。」

  竟然对一名十七岁的少女如此唯唯诺诺,我真是太丢脸了。

  玛侬下了计程车后直接跑了起来,接著突然将身子探出石造栏杆,大声欢呼。我则慢慢地走近她。

  「你看到什么东西了吗?」

  玛侬闻言,递出一张照片给我看。那是用底片相机拍摄的照片,相片边缘泛黄,有一股年代感,对折处也有很深的摺痕。

  照片中拍的是佛罗伦斯的夜景。这恐怕是好几年……不,十几年以前的照片了吧。不过景色本身倒是没有任何不同,我跟玛侬爬得气喘吁吁的那座钟楼也在画面里头,看起来就跟现在一样。玛侬现在正站在拍出这张照片的位置。

  「这是我爸爸拍的。他说是在我出生前,他们蜜月旅行的时候来的。」

  所以她才会事先就决定好要来米开朗基罗广场啊。不对,应该说她会选择来到佛罗伦斯,就是为了站上拍出这张照片的地方吧。

  「既然如此,你应该要跟家人一起来吧……?」

  「我的家人,有跟没有是一样的。况且,爸爸已经死了。」

  看来我踩到她的地雷了,我顿时哑然失声。玛侬见状,耸耸肩说:「我认为,爸爸是在幸福的时期死的。」

  意思是说,她现在并不幸福吗?

  「跟你说喔,杜度。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就在我烦恼著该不该继续追问她家人的事时,玛侬开口说道。我只是不解地歪了歪头。

  「我以后再也不会寄照片给你了。不对,应该说是没办法寄了。」

  我的头保持倾斜状态,僵住不动。

  为、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是我做错了什么事吗?没有陪她搭旋转木马,有这么罪大恶极吗?可是,不对啊,除此之外她所有的任性要求我都一一奉陪了。还是说,跟我这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男人走在一起,终究还是令她厌烦了?但怎么会现在才……

  「其实就在四个月前,我把相机弄坏了。我一直以来寄给你的照片,都是之前备份的,如今都传给你了。所以,我手边已经没有任何照片了。」

  「弄、弄坏了吗……?」

  「没错。我那时看任何东西都很不顺眼,结果就拿它出气了。明明那台相机是爸爸送给我的重要东西……话说,你的头要歪到什么时候啊?」

  我一将头转回原本的位置,骨头便发出声响。尽管如此,我的脑袋仍然一团混乱,思绪转个不停。玛侬之所以不再寄照片给我,不是因为我的关系,这让我松了一口气。不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她做出如此暴躁的举动呢?

  「你不买一台新相机吗……?」

  听闻这个问题,玛侬脸上浮现出为难的表情。她凝视著佛罗伦斯的夜景,像是要将其烙印在眼底,接著看向我道:

  「杜度,你今天有订旅馆吗?」

  咦?相机的话题被跳过了。

  「要是没有的话,就来跟我一起住吧。你放心,我预约的是有双人床的大房间。」

  ——要是说起我此刻的模样有多僵硬,大概连大卫像都会吓一跳吧。

  ◆◆◆

  我在旅馆。跟一名十七岁的青涩少女一起。

  我的神经没有大条到面对现在这个状况,还能觉得「太幸运啦!」。紧张到想吐的感觉掩盖过其他所有情绪。当然,先前我拒绝玛侬的提议了。不过就在我跟她说没办法的当下,她立即嚷嚷「那我就要从这里跳下去!让阿诺河冲走!」,然后真的把身体探出去开始大闹,所以我最后不得不听她的话。

  她马上就躺到床上,那双白净的脚随即从连身裙下露了出来。我马上转开视线,玛侬看到我这副模样,则忍不住噗哧一笑。

  「你要不要一起来躺床?真的很舒服耶。」

  「怎么可能一起啊。那张床就请你独自享受吧,我睡地上。」

  「那么,我先去洗个澡。」

  我正要跟她说「请你慢洗」时,顿时整个人呆住了。因为玛侬竟然当著我的面,开始解开连身裙的钮扣。一颗、两颗、三颗……不不不,现在可不是傻傻看著的时候!再怎么自由奔放,也该有个限度吧!

  「要脱衣服请进浴室后再脱!你到底在做什么啊!」

  「应该没什么关系吧,反正等一下你也会看到我的裸体啊。」

  「『等一下』是什么意思……」

  「我们会做吧?」

  我哑口无言。这个人到底在说什么?

  玛侬抿嘴一笑,仰躺在床上。她倒过来仰脸对著我,厚实的黑发在床单上倾泻如墨,从她半开的衣领中可以窥见胸口的肌肤。

  「我到这里来,并不是那个意思……!」

  「不管你有什么打算,待在同一间房里就会做吧?你明明也没有那么不情愿。我们刚见面时你是怎么想的?没有在心里暗自窃喜,觉得m是女的真是太好了吗?」

  无论m大的性别是男是女,都不会影响其在我心中占有重要地位的事实。然而,实际见到玛侬之后,即便受到她的一举一动折腾,我依然沉醉在她的笑容里,这也是事实。

  承认吧。

  可是——她这种说法是什么意思?

  「你不用太客气,毕竟我让你折腾了这么久,这算是赔罪。从以前跟我上过床的男人来看,我的身体好像很不错喔。你有什么不能做的理由吗?把自己当成一个幸运儿不就好了。」

  玛侬再度翻身。她趴在床上,试探似地看著我。乱发在白皙肌肤的衬托下相当夺目,我看著她的头发,站起身靠近她。

  玛侬笑了。我俯视著那张笑容,将手放在她肩上,深吸一口气,接著——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打别人巴掌。

  「不要再把别人耍得团团转了!当然了,你有一张漂亮的脸蛋,以往可能随随便便都能钓男人上钩吧!但在我看来,只觉得你是把我当成笨蛋在耍!你是不是也像这样引诱过刚刚那个男人!然后就丢下他逃出来了!?那他当然会生气吧!说到底——你别这么随便就把那些话挂在嘴边!」

  那个孤独的海洋世界,不知道哪去了。

  我咆哮得太过火,顿时上气不接下气,都不知道这是我今天第几次喘不过气了。而玛侬只是垂著脸,没有反驳我,也没有生气,就只是动也不动。

  我被怒气冲昏头的脑袋,很快就冷却下来了。

  糟糕。我说过头了,也做得太过分了。我其实不用这样吼她的,也不至于需要出手打人。应该口头劝戒就够了。

  只是我真的没有办法忍受,她觉得我带著那种目的接近她——认为我是个受人引诱就会轻易上钩的男人。还有她——偏偏是m大——竟是那种随便引诱男人的女孩,这点实在让我气愤不已。

  然而,冷静下来想想就知道了,这些不过是我的任性。我都几岁了,还对眼前的少女抱著不切实际的幻想,自顾自地替她贴上类似神秘性的标志。说到底,应该负责教训她道德观的,是她的父母而不是我。

  道歉吧。道完歉后,这次一定要走人。就在我打定主意的瞬间——一颗枕头往我脸上飞了过来。

  等我回过神,自己已经摔了一大跤。好奇怪,原来枕头有这么硬吗?然而不只如此,在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腹部突然承受一股钝器殴打般的激烈冲击。我听见一声怪异的「呕呃啊」——原来是我的声音。这实在太糟了,真难听。枕头飞走后,玛侬跳到了我的身上。没想到她会用膝盖踢我。

  这程度已经远远超过加倍奉还了啊!

  「杜度这个笨蛋!大笨蛋!体谅我一下啊!告诉我你完全能够理解我,体谅我一下啊!听我的话!让我觉得主导权在我手上啊!之前你不是都照我的话去做了吗?为什么事到如今才要生气啊!!」

  她、她在说什么?就算叫我体谅她,我也不知道该体谅什么,我完全没办法理解玛侬。

  她的表情渐渐扭曲,接著哭了出来,而且还是一颗颗大泪珠不断滚落而下。玛侬哭得一塌糊涂,简直糟蹋了她那张甜美的脸蛋,而且还开始一边哭一边用枕头打我。

  这一切实在太突然了,我根本来不及抵御,只能目瞪口呆地看著情绪过于善变的玛侬。

  「我没有引诱他!但那家伙说都是我的错!他说是我的眼睛在引诱他!还说都是我这双眼睛不好!既然如此,我就想,乾脆就当作是这么回事吧……我还以这样就会比较轻松!你为什么要打我!」

  「玛侬、玛侬,总之你先冷静下来。真的很抱歉,我还是搞不懂、啊好痛!」

  「我没有引诱你!也没有把你当笨蛋!把别人当笨蛋的一直都是你!那家伙才不是我的恋人,他是我妈男朋友的儿子!我是被那家伙——侵犯了啊!所以才会逃出来!」

  「……咦?」

  时间彷佛静止了。

  侵犯——这短短的两个字,令我的心好似灌了铅般沉重,密度甚至逐渐增加,夺走了我的呼吸。她被、被谁、被那个男人?那不是她的恋人,而是母亲交往对象的……儿子。玛侬被那家伙侵犯了。她为什么会碰上这种遭遇?

  「反正男人应该不会懂吧,你们根本不会有任何损失!那是我的第一次,而且我明明有自己喜欢的人……」

  玛侬的声音逐渐支离破碎,我已经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了。如今只剩下啜泣声、吸鼻水的声音,还有哭过头的作呕声。

  我究竟能不能理解呢?要说的话,或许不能吧。我无法知晓加诸在她身体上的痛苦,有多么令她难受。但若说我没有任何损失,那就错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著自己重视的东西被破坏、受到伤害,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令我十分懊悔——不对,是憎恨。

  「我、我、我、我……」

  「……嗯。」

  我小心翼翼地仔细聆听她的声音,深怕漏了任何一个字。

  「过不了多久就会自杀。」

  她说道。我的心重重地往下沉。

  「我的意思是,没有多久我就会自己去死了,所以你想做什么都没关系。你应该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吧?总之,我就是会自杀!」

  ——一切都串连起来了。聊起留学的话题时,她原本似乎很开心,没想到却突然变得沮丧。对玛侬而言,就连想像上大学的情景都令她感到绝望吧。

  我……能懂这样的心情。

  「原来……你是MORTE啊。」

  MORTE无论多么想活下去,仍然会输给那种针对自己、难以抵抗的杀意。那并不是精神上的疾病,就算在他人眼中跟精神疾病没有两样,本质上依然完全不同。

  「……原来你知道。那么……体谅我一下啊。」

  她撇开头,垂下脸蛋,浏海遮住了她端正姣好的容貌。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忽然觉得,让浏海遮住她的眼睛有点可惜。于是我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袋子,里面装著我在纪念品店买的东西。

  那是一个发夹。我觉得很适合她就买了,原本打算在告别时送给她。这个发夹的颜色跟她眼睛很像。对了,这么说来,跟大海的颜色也很像……

  我轻轻将发夹别在她的浏海上,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替别人做这种事,也不知道别的方式对不对。玛侬用充血的眼睛望向我。

  紫色的发夹跟紫色的眼瞳,看起来相当明艳。她不经矫饰的呆然眼神,证明了她无论身陷何种境遇都依然纯洁无瑕。玛侬似乎总算理解了我的行为,她伸手摸著自己的额头,调整著紊乱的呼吸,就这样过了一会儿。

  「我的额头很宽,这让我有点自卑……」

  我轻笑出声。

  原来如此,她是MORTE啊。

  原来如此……

  她不停摆弄著那个发夹。在这个过程中,她似乎渐渐冷静了下来。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想这样一直逃下去吗?」

  过了半晌,我开口问她。

  「如果我说想继续逃,你愿意跟我一起逃吗?」

  「好啊。我们一起到沿海的城镇逛逛吧。沿著亚得里亚海岸开车兜风也不错,走国道十四号一直往南开下去。」

  「你会开车?」

  「嗯,只是开得不算好。」

  「你果然是行动派,竟然还会开车兜风。」

  「不过一直都只有我一个人……」

  她以气音短短笑了一下,接著便仰头望向空无一物的天花板,轻声低喃:「我想想……」

  她彷佛看著很远的地方,一个无边无际的遥远世界、没有任何东西的空虚世界。尽管如此,她的眼神就像在寻找唯一的救赎。

  「那么要是我说,希望你能跟我一起死呢?」

  我再次轻轻笑了。我心想,她果然还是m大。

  「可以啊。」

  ◆◆◆

  藉由死亡获得繁荣这种话,乍看之下相互矛盾,不过那是因为我们只能用自己这个个体的眼睛去看待世界。要是自己死了,就到此结束。死亡只会是破灭。

  然而我们人类,不对,人类以外的生物也一样,本来就存在于物种这个巨大框架之中。如果基因有自己的意识,比起生物个体的性命,它一定更重视物种本身吧。无论我幸不幸福都无所谓,只要整个物种能够存活下去就可以了。更进一步说的话,它们还有另一个目标,不仅是活得久,还必须进化得强大坚韧。

  鸟类会发出一种我们称之为警告声的声音,那是为了在敌人来袭时藉此通知同伴。听到警告声时,其他的鸟都会尽速逃离,不过发出警告声的那只鸟,却很有可能会被掠食者猎杀。我们可以将这种现象,看作个人高尚的自我牺牲;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因为那只鸟的死亡,才得以让牺牲降到最低,就结果而言使得整个物种不至毁灭,基因也得以存续。

  还有一种现象,有些天生体弱的动物会故意藉由不进食来结束自己的生命。随著体弱的个体死去,整个物种本身的基因得以学习到去芜存菁。就我来看,这种情形感觉就像是有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在对生物下达命令。

  基因没有思考能力,要说的话就只是一种程式。可是,程式有时会破坏硬体。

  我一直觉得,MORTE会不会就是那种东西。这种病症产生的原因,以及为何突然出现在这个世界,所有的问题都尚未厘清,或许其中有什么我们无法理解的「理由」吧。即便是身体健康强壮的人类,依然可能成为MORTE,等著他们的只会剩下死亡。基因开始选择要留下以及要消灭的人类了。

  尽管我这么想,但不代表我能够认同这件事。我是人类,拥有自己的意志;我拥有心,也拥有感情。对我来说,MORTE只是一种毫无道理的存在。

  MORTE的患者会在年纪很轻时自杀,年龄层分布得很广,下至不满十岁的孩童,上至十几二十岁都有。他们有一个共通点,就是某一天会突然有种「自己必须去死!」的强烈冲动,并且将会付诸实行。

  ——我的继妹,就是MORTE。

  她是在两年前去世的,当时她十八岁。我的双亲是在我的绰号还是毛毯小子时——大概八岁时再婚,所以就算说是继妹,实际上跟亲妹妹也差不多。

  她叫乔爱尔,是一个相当开朗的孩子,总是显得活力充沛、生气蓬勃。她有许多好朋友,而且相当会运动,学业也很优秀,另外还很受男性欢迎。对我而言,乔爱尔是有如太阳一般的存在,是我自豪的妹妹。一般来说,哥哥应该会希望自己能够成为让弟妹自豪的存在;但我相反,我以妹妹为荣。

  光是我存在于世,就会让许多人感到恶心,因而受到他们厌恶。我是在成为大人后才放弃挣扎的,十几岁的我每天都活在绝望之中。尽管没有公然说过,但我其实许过无数次愿望,希望自己能死掉。为什么我明明没做任何事,却要被人排挤呢?为什么谣言会自己愈滚愈大,把我说成心如面恶的坏人呢?这一切实在太没有道理了,我根本不能接受。

  没有任何人想过要看看我的内在。

  在这样的绝望中,只有乔爱尔将我当作哥哥仰慕。

  「哥哥的缺点啊,就是太迟钝了。」

  她总是这样说,对我展露无数次笑脸。正因为有乔爱尔这个唯一站在我身边的亲人,我才能不去憎恨别人。要是没有她在,我应该会对他人产生恶意吧。

  而我在乔爱尔十六岁左右时,得知了她是MORTE。当时,我正好结束留学回国。我仅是留学半年,一回到家却发现家中气氛剧变。父母说乔爱尔偶尔会有些奇怪的举动,而她本人也说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们几经讨论之后,将乔爱尔送去好几间医院接受诊断。在她接受的众多诊察中,有一项是细胞检查。我其实很疑惑光检验口腔黏膜可以查出什么,但那时医生告诉我们「令媛是MORTE」。

  我起初不懂这个词的意思。心中只想著:MORTE?那是什么?好像在记忆里某个角落残留那么一点点印象,但严格来说,当时的我根本什么都不懂。毕竟MORTE就是如此不明所以的病症,明明具有致命性,知名度却远远不及癌症、白血病、爱滋病等疾病,而且世人对这种病也不瞭解。对当事者以外的人来说,由于罹患MORTE而自杀,跟因为心理疾病而自杀,两者的分界实在太过模糊。况且,有许多人根本连MORTE的存在都不知道——不,应该说大部分的人都是如此吧。即便报纸上有刊载相关设施的广告,但对于毫无兴趣或这方面知识的人而言,就跟没看到一样。

  而我自己就犯下了这种源自于无知的过错。我因为不瞭解这个疾病,说溜嘴告诉了乔爱尔「你好像是MORTE」。不是别人,就是我。

  是我把乔爱尔逼入绝境的。

  在那之后,她从网路及书籍不停调查著关于MORTE的资讯,连MORTE最后会走上何种末路都查到了。那时候,我已经瞭解MORTE是什么,并且每天都在为自己说出口的话懊悔不已。尽管心中有悔,我还是抱著「那种事应该不可能发生吧」的想法。因为我当时根本无法相信乔爱尔会自杀。

  那是一个空气乾燥的仲夏夜晚。厨房的灯还开著,于是我探头看进去,只见乔爱尔待在里头,正盯著锅子看。我没有想太多,直接开口向她搭话道:「大半夜的,难道你在做菜吗?」

  就在这瞬间——

  她突然空手抓起锅子,往自己的头上盖。紧接著,她的衣服开始燃烧,油臭味飘散开来,传来完全不像她、宛若野兽的哀号声。乔爱尔的黑发跟皮肤全都在燃烧,她不停地尖著:

  「好烫!不要!我不想死!不要啊!」我连忙脱下自己的衣服,试图扑灭她身上不断燃烧的火焰。我完全无法思考这个动作是多么地徒劳无功。

  乔爱尔看著我,以充满憎恨与绝望的眼瞳瞪视著我。她一把抱住我,令我没办法呼吸。然后,我听见她近在咫尺的吶喊。

  「为什么会是我!为什么罹患MORTE的人不是你,而是我!明明你才是一副脸上写著想死的模样啊!」

  顿时,我的心彷佛产生了裂痕。乔爱尔一直以来都很仰慕我,但现在这句话,才是她真正的心声吧。然而与此同时,我也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为什么罹患MORTE的人不是我,而是她呢?为什么像我这种恶心、没有人需要、也没有什么独门绝活、完全派不上任何用场的男人,拥有活下去的资格,而她却没有呢?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她?现在有没有办法治好MORTE?如果不行,那么至少——我应该跟她一起死。当时的我,是这么想的。

  我想陪她一起死,因为一个人孤独死去实在太难受了。虽然无论我在不在她身边,她可能都无所谓。尽管如此,还是比没有任何人陪伴要来得好吧?

  我是这么想的。

  然而……

  我把她从身上扯开了。

  这并不属于我的意志,是身体擅自动了起来。很烫、很疼、很痛苦。只是因为这样——只是因为这些感觉,我的身体就产生反射动作。我的意志输给了肉体。

  而后双亲赶到厨房,用灭火器将火扑灭。此时的乔爱尔,已然化作一具焦炭。

  我受到严重烧伤,住院住了一阵子。出院后,我的双亲离婚了。我觉得是自己破坏了这个家庭,我无法把这一切视为MORTE的错。所以,我决定独自生活。

  好长、好长一段时间,没能陪乔爱尔一起死这件事都残留在我心底。「为什么罹患MORTE的人不是你,而是我!」这声尖叫,也一直在我的耳际萦绕。要是我也自杀,是不是就能懂得MORTE的心情了?不,应该无法明白吧。MORTE并非是想死才自杀,那种想活下去而自杀的感觉,只有MORTE才会知晓。

  我每天都像在一片漆黑中爬行,在那之中的某一天,我找到了一个全是海洋照片的部落格。照片中映照著,于不见一点月光的深夜之下,一片漆黑的大海。我心想:死亡的世界,会不会就是像这样的地方呢?接著随意按下重新整理,结果出现了一张新的照片。

  相片中呈现出一道光自天上洒落而下的晨曦景色。

  我看著它,不知为何潸然泪下。

  ◆◆◆

  玛侬一开始很困惑。明明是她自己开口邀请的,反应还真奇怪。她似乎以为我只是在关玩笑,问道:「你又不是MORTE,没必要自杀吧?」于是我回答:「因为我不是MORTE,所以才想死。」

  我的继妹是MORTE。由于手上留有烧伤疤痕,所以我总是穿著长袖。还有,从我看到玛侬拍摄的海洋照片开始,我的生命就存在于那里了——我把这一切都告诉她。因此,如果是身为MORTE、对我来说又很重要的玛侬邀请我「一起死」,我将乐意之至。与其说是为了她,不如说是为了我自己。

  人类在思想、法律及感情上,将死亡定为罪恶之事;然而,人类身上的基因却否定这一点。我对此感到十分矛盾。

  「我啊,一点都不想在绝望中死去。我不想哀叹著『人生怎么会如此艰辛?好痛苦、好痛苦』,然后就此结束生命;我也不要因为被讨厌的男人施暴就去死。我想要自己选择。我希望我的死,是由自己决定的,而不是被MORTE或其他人所左右。所以,我希望是今天。」

  她的意志相当坚定,没有半点犹豫,由自己选择了死亡的时间。如果我的陪伴可以让她稍微觉得「没有那么痛苦」,那么即便是我这种人,应该也有降生在这个世上的意义了吧。

  跟一个才刚认识第一天的人一起自杀,别人一定会觉得我很愚蠢吧,搞不好还会认为我根本陶醉于虚幻的妄想中。

  可是,每个人应该都是一样的。只要活著,就会想证明自己的价值或是存在意义。只不过,我跟玛侬的证明方式刚好相同罢了。

  我到附近的超市买了冰块跟剃刀,心中有些不安。万一等我回旅馆时,玛侬不见了怎么办?结果我回房间时,她正呈现大字状躺在床上。她一看见我,就轻轻笑了一下。

  我把洗手槽的水放满并且倒入冰块,然后把手腕泡进水里。我原以为这样可以减轻痛感,结果冰水反而让手更痛。因为浴室有装设浴缸,我决定改用它,虽然对旅馆员工很抱歉就是了。

  「你有没有什么将来的梦想啊?」

  玛侬一边玩著冰块,一边开口问我。

  「大概就是希望身边围著一群猫,在郊区过著宁静的生活吧……」

  「那你去实现不就好了,你又不是做不到。」

  严格上来说,从两年前乔爱尔死去那时开始,这个梦想就再也无法实现了。那团将她灼烧殆尽的火焰,令安稳的生活离我远去。不用多久,我就会因为再也无法忍受而自杀吧,是自己想死的那种。不过我没有跟玛侬说明这点,只是跟她说:「我现在的梦想是跟你一起死看看,这边比较重要啊。」

  我在浴缸也放了水。没多久水便从边缘溢出,将我们的脚浸湿。

  我们面对面在浴缸旁坐下后,我慎重地低头道:「那么,还请你多多指教。」玛侬也开口说:「啊,请多指教……」一说完,她便再度噗哧一笑。

  我把剃刀递给玛侬,她盯著剃刀看了一会儿,对我说道:「你来帮我割。」

  「我来?割你的手腕……?」

  自己割自己的手就算了,一旦开始想像把刀刃抵在她纤细手腕上的模样,我便不禁心生犹豫。玛侬让我握住剃刀,我在她的催促之下,拿剃刀尝试割开她洁白的肌肤,却完全使不上力。一想到自己将会伤害到她的身体,指尖就有些颤抖。

  「别担心,你的手将会拯救我……如果你很害怕,那也没关系,我可以自己来。我没有想把责任推给你的意思。」

  「你希望,由我来动手吗?」

  「我希望,由你来动手。」

  既然玛侬这么说,我也只能这么做了。将死亡托付给我的不是别人,是玛侬……要是在这里的人不是我,她会怎么做呢?是不是也会对那个人说希望由他动手?我不再往下思考。

  做了一个深呼吸之后,我割开她的手腕,红色液体流了出来。幸好我没有犹豫,伤口割得够深,玛侬安下心来,真是太好了。紧接著,我也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我牵起玛侬的手,一同将手放进浴缸。迷途的血液顺著水流涌出,透明的液体逐渐被染成淡桃色。这么说来,我想起自己比起深红色的红酒,更喜欢浅色的桃红酒。好像所有的东西,都是浅色的比较漂亮。

  我的意识还很清楚,只是稍微觉得冷。

  「吶,我可以吻你吗?」

  她突然这么说道。我惊讶地游移了一下视线,接著看向她。

  「不行。」

  「咦?为什么?我长得应该满可爱的吧,你不想跟我接吻吗?」

  竟然说自己可爱。

  「你有喜欢的人吧?所以不行。」

  玛侬目不转睛地凝视我,让我差点就起了想照她说的话去做的念头,但仍是即时踩了煞车。我不希望她把我当成别人的替代品,她闭上眼睛的时候,脑中浮现的肯定会是她喜欢的人吧。我虽然想实现她的愿望,但只有这点无法接受。

  「之前我还以为杜度喜欢我呢。」

  我露出苦笑。

  她说得没错,我喜欢她。从玛侬还是m大的时候,她就已经是我很重要的人了。而她本人是这么漂亮的人,任性又逞强,却情绪不安定又遍体鳞伤,还是个MORTE希望跟我一起赴死。每一项事实,都深深吸引著我的心。

  不过就算我告诉她,正是因为这些缘故我才不能跟她接吻,她也不会懂吧。

  意识开始有点涣散,身体冷到不停颤抖。了结生命这种行为,无论再怎么挣扎都必然会伴随著疼痛跟苦楚。这一定是因为,如果没有痛楚,我们就会轻易地死去。玛侬往我身上靠,我没办法推开她,况且我也没有多少力气了。她彷佛在聆听我的心跳声,将耳朵靠在我的胸前,闭上了眼睛。

  「今天让你陪我折腾这么久,真是抱歉。不过啊,我真的很开心,好久没开口笑了……」

  她的声音逐渐变得含糊不清,说起话来颠三倒四。

  「是啊……我也相当开心。」

  没错,真的非常开心。爬楼梯爬到感觉快死了、到处跑来跑去、身边待著欣赏宗教画的玛侬,以及阿诺河边吹得相当平稳的风。

  「今天真是美好的一天。」

  所以,要是今天可以成为我的最后一天,那就太好了。不知道玛侬是不是也有一样的想法,才会决定要在今天自杀。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对于我能在这么幸福的状态下死去,乔爱尔可能会恨我吧。我希望,她至少可以原谅我。

  我听见水声。

  玛侬的黑发在水里随波摇曳。

  然后,我的意识就断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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