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发烧

  好冷

  睁开眼睛后,翠兰发现自己身处在黑暗之中。

  原本应该在身边燃烧的营火,如今已经熄灭。

  仔细一看,上头还有零星残余的炭火,然而那终究只是一团无光无热的余烬罢了。

  好冷好冷喔。

  翠兰脑中不断地重复着这个字。

  除此之外无法浮现其它词汇。虽说只要离开床铺去生火就行了,可是她的身体已经冷到不愿意舍弃任何残余的温度。

  她的背接触到的是苔藓,肩上则披着利吉姆的上衣。

  洞口并没有风灌进来。

  但是翠兰依旧感到寒冷难耐。

  已经冷到骨髓里去了,好像再也无法暖和起来。

  好冷谁来救救我

  在利吉姆的上衣覆盖之下,翠兰拼命地将手脚缩在一起。

  然而那温度却无法渗入她的体内。

  救救我,母亲大人

  翠兰模糊不清的脑中浮现了母亲的身影。

  身穿时下最流行的衣裳、头发梳成了螺旋形发髻、额头上绘有新月型装饰的母亲,浑身散发着无人能及的美丽气质。

  完全看不出她生了以翠兰为首共七个女儿。

  学识渊博又擅长刺绣,说话的声音就如银铃般清脆。

  但是

  翠兰不曾有被母亲抱过的记忆。

  也不记得曾经碰触过母亲柔软的膝盖,两人微笑地互相对看。

  『不要让那个孩子接近我!』

  回忆里,只有母亲以扭曲的脸孔愤怒大喊,还有之后仿佛受伤般的表情。

  没错

  翠兰的母亲被伤害了。

  受伤的不是被怒言相向的翠兰,而是母亲。

  在不是两情相悦的情况下遭到凌辱,而且还生下对方的孩子,就算知道孩子是无辜的,可是就是对无法不憎恨她的自己感到气愤。

  父亲代替了不曾抱过翠兰的母亲,就算是在看书或从事自己最喜欢的园艺时,都会将翠兰带在身边。当她想学骑马和剑术的时候,父亲也会立即为她准备儿童用的剑与马匹。

  另一方面,父亲为了能让母亲保持平静,着实费尽了苦心。

  和其他高官不同,父亲并没有娶妾,对酒也仅浅尝辄止,更不曾怒声骂过母亲,或是以严厉的态度对待家人过。

  父亲是很了不起的人,在翠兰幼小的心灵里有着这样的自信。

  然而,在李元吉遭杀害的那天夜里。

  她偶然瞧见了父亲躲在最里面的房间不停喝着酒的身影。

  那一瞬间,在她心底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阴影。

  她不清楚父亲是否也有参与世民皇帝在玄武门设下埋伏,讨伐皇太子建成的计谋,可是对父亲而言,李元吉必定是他所憎恨的对象。

  这个事实,打击了翠兰幼小的心灵。

  『来,翠兰,这个给你吃。』

  浮现在黑暗中的母亲容貌,变成了脸上布满皱纹的祖母。

  祖母递出了盘子上的点心。

  上头绘有黄色鸟儿的绿色袖子,配合着祖母的动作轻盈地摇晃着。

  当翠兰正准备要伸手拿点心时,耳边传来了父亲的怒吼声。

  翠兰手上的点心因而掉落。

  当她慌张地蹲下去打算把点心捡起来时,白色的点心变成了兔子的尸体。

  『你不喜欢吃兔肉了吗?那么,这次改吃鱼吧。』

  一只穿着绿色和服的鱼伫立在缓慢起身的翠兰面前。

  带有斑点的咖啡色皮肤湿滑得令人讨厌,怪鱼张开它那没有牙齿的嘴巴笑了。

  『来,吃吧,翠兰。』

  怪鱼这么说。

  摆在翠兰眼前盘子里的东西,变成了生鱼肉。

  『里头没有毒喔。快,吃看看。』

  怪鱼咧嘴发出刺耳的笑声。

  『我、我只是』

  翠兰小声地说着。其后,一股难耐的反胃感在身体里搅动。

  翠兰抱着自己的肚子,痛苦地打滚。

  然而,开始逆流的呕吐物一口气从喉咙里流泄出来。器官受到这样的刺激,使她不知不觉满脸泪水;疼痛在鼻腔内散开,阻碍了呼吸;卡在喉咙的固态物不停地空转,更助长了想吐的感觉。

  『不要紧。』

  有只偌大的手搭在翠兰背上,她放心地将视线抬起,一名满脸胡子的武将,以充满慈爱的眼神看着她。

  他是父亲的朋友、翠兰的剑艺导师,同时也是慧的义父尉迟敬德。

  『伯父大人』

  『放心吧。贼人都已经讨伐完毕了。』

  『妳看!』敬德一边微笑一边拿出来的,是李元吉的首级。

  玄武门事件发生的前几天,翠兰曾见过元吉。

  元吉在某位名媛家的庭园里,对偶遇的翠兰招了招手。

  那时翠兰并不知道对方的身分。拥有丑陋外貌与魁梧体格的元吉,全身充满了难以忤逆的威严。

  身材高大的元吉站着将慢步走近的翠兰的下巴捉住,一瞬间有种上吊的感觉,让翠兰呼吸困难。

  『你是谁家的小孩?』

  元吉问道。

  他也还不知道翠兰的来历。

  『刘姓商人的小孩。』

  翠兰瞪着粗鲁的对方,并以强而有力的音调回答:

  『我是送上等的绢布过来给这家的夫人。』

  『这样吗?』元吉说完便离开了翠兰身边,脚步移往另一位走出庭园的年轻女性,他已经失去对小孩子的兴趣了。

  景物从翠兰眼前消失了。

  漆黑又再度包围了她的身体。

  而在这之中,翠兰听到了小鸟的鸣唱声。

  翠兰循着可怜又充满着哀伤的音色走进屋子里,看见了在窗边鸟笼里的鸟儿。鸟笼外也聚集了几只小鸟,但是一注意到翠兰的气息后便纷纷飞走了。

  单独被留在鸟笼里的鸟儿,发出了非常悲惨的鸣叫声。

  翠兰忍不住将手搭到鸟笼的门上。

  旁边伸出一只白晰的手,阻止了翠兰的行动。

  『不能把这只鸟放走。』

  翠兰回头,站在那儿的是李世民的宠妃杨氏。

  绝世美女苍白的容颜下隐藏着忧愁,她以寂寞的眼神向翠兰说道:

  『在鸟笼里出生的鸟儿,唯有待在鸟笼里才能生存下去。』

  『贵妃殿下』

  翠兰以沙哑的声音小声说道。

  杨氏同样也是一位被玩弄在李世民与元吉之间的坎坷女性。年轻时是元吉的正室,在他死后则变成了李世民的宠妃。

  即使在这个年代,再婚并不是一件稀奇的事,然而世人仍对变成大伯宠妃的杨氏投以鄙视的眼光。

  『你喜欢小鸟吗?』

  『喜欢。』翠兰小声地回答。

  杨氏却以不悦的表情瞪着鸟笼,轻轻叹着气说:

  『我不喜欢。像小鸟这种不依靠主人就无法生存的』

  『可是,贵妃殿下』

  小鸟也是很努力地在活着。翠兰很想这么说。

  她希望这位忧郁的美人,多少可以微笑一下。

  剎那间,杨氏与小鸟都消失了。

  翠兰独自在黑暗中抱着膝盖。

  虽然不觉得饥饿,她的体内却感到异常口渴。

  正当脑中想着好想喝水的时候

  有一道温水注入了她的喉咙。

  当翠兰正觉得这水比天上的甘露还要美味时,水滑入了食道。

  她的脸颊因此纡缓下来,再度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之中。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模糊视线的正中央有火焰正在燃烧。

  这是梦境的延续吗?有点胆怯的翠兰被强而有力的手抱起,一个状似碗的东西凑近到她的嘴边。

  「喝吧。」一道低沉的声音呢喃着。

  翠兰没有抵抗,喝了碗里头的东西。

  粘稠无味但很温暖的液体一口气流进了肚子里,让翠兰的身体中心燃起了一小团无色的火炎,而这团火炎慢慢地将温热的线伸展到四肢前端。

  那声音嘱咐她再睡一下,翠兰轻轻地点了点头,就算不命令她,她也无法做除了睡觉以外的事。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好几次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翠兰徘徊在梦境与现实的狭缝中,分不清昼夜,有时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就这样在痛苦与平稳之间来回的波浪里摇晃着。

  而不时注入喉咙的水则美味异常。

  这浓稠的液体,有时也带给如同沉入冰冷水中的翠兰一股热力。

  正当这么想的时候,身体中的恶心感又卷起了漩涡,将好不容易才在肚子里平静下来的水与热,一股脑地挤出体外。

  梦境中不时会有旧识来访,一会儿安慰翠兰,一会儿又令她痛苦;另一方面,素未谋面的吐蕃人也陆续出现,有的款待翠兰,有的谖骂着她。

  但是,翠兰大致上都保持着平稳的心态。

  现在的她,只不过是个濒死之女。不管父亲究竟是谁,或者自己是不是假公主,在名为死亡的力量面前,所有的事情都毫无意义。

  当恶心的漩涡卷起时,她会觉得或许死了还比较轻松。

  但是,当饮下了可口的水之后,她又想继续活下去了。

  接下来,后者的意识逐渐开始占上风,不久后,翠兰已经回复到能够掌握住自己所处的状况了。

  现在她所在的地方,是森林里的洞窟。

  在身旁则是那个叫作利吉姆的男子。

  「利吉姆」

  正当利吉姆撑着她的背,要把和之前一样的浓稠液体倒入翠兰口中时翠兰出声呼唤了他。

  「你清醒了吗?侍女殿下。」

  利吉姆回应的声音中充满了喜悦。

  他的声音温暖了翠兰的耳朵。

  「我怎么了?」

  「你先把这个药喝下去,身体里的毒素会和汗水一起排出体外。」

  「毒?我中毒了吗?」

  难不成是那天晚上吃的鱼有问题?这么怀疑的同时,利吉姆又将液体倒入她的口中。温热的液体比起昏睡时更加美味可口。隐隐约约的甘甜滋味抚慰了舌头,而柔和的香气缓和了心灵。

  翠兰此时感到饥肠辘辘,一心一意贪婪地喝着这液体。

  利吉姆发出了笑声,摇了几下翠兰无力的肩膀。

  「看来你肚子饿了,这是好事。说到毒,其实就是指身体所累积的疲劳和热度远征作战的时候,如果淋到雨,也有年轻士兵会出现和你一样的病征,有时候连药都医不好」

  利吉姆说到这里,摇了几下头并露出苦笑。

  「看来侍女殿下没事了。」

  「这样啊!」翠兰无力地呢喃道。现在还无法完全放心。大概是担忧如此体弱的翠兰,利吉姆再度轻轻扶着她躺下,只要一动身体,她就会头晕目眩。

  为了压抑这样的感觉,翠兰闭上了眼睛。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白天了。

  洞窟内还很昏暗,不过有白色的光线从入口处照射进来。

  翠兰想要从苔藓铺成的床铺起身,但是手腕与背部都没有力气,光是抬起上半身就用尽了全力,连想挺起腰坐直也办不到,她的身体不听使唤地往前倾。

  手拿果实回到洞窟的利吉姆,急忙跑到翠兰身后扶住她的背。

  「不要勉强,侍女殿下。」

  「可是我倒下之后已经过几天了?」

  「四天。侍女殿下几乎有三天都处于昏迷的状态。」

  跨坐在翠兰背后的利吉姆,两只手伸到前方开始剥刚刚采回来的水果。被他整个搂抱住的翠兰,在感受到温暖的同时,也因为无法抑制的紧张而变得全身僵硬。

  虽然知道对方不会对自己怎样,但是背后被人撑住,总让她感觉处于对方的控制之下。与他人来往的时候,果然还是应该保持适当的距离为宜。

  和原先健康的情形相较之下,现在身体的反应很迟钝。利吉姆一点都没有注意到精疲力尽地靠在他胸前的翠兰有多不安,只是专心地切着手中的水果。

  「来,这种果实很甜,对喉咙也很好喔。」

  利吉姆将切成一口大小的淡红色水果递到翠兰嘴前。

  翠兰被清新的香气所吸引,微微地张开嘴巴,多汁的果肉立刻滑进她的口腔。翠兰吮着滴落的果汁,却不小心咬到利吉姆的指尖。

  「还好我们被冲走的时候是夏天。」

  利吉姆露出微笑,越过翠兰的肩膀把一片水果塞到自己口中。

  「如果是冬天的话找食物可就麻烦了。不对,应该是落河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吧。也有可能河面结冰了,所以根本不会被冲走。」

  「我又给你额外添麻烦了。」

  又被喂了一片水果之后,翠兰低声说着。听到此话的利吉姆歪着头。

  「麻烦?回到同伴身边不算是额外的麻烦吧?」

  「但是,我变成了这样的累赘」

  「你觉得造成我的困扰了吗?如果是的话用不着在意,打从在平原上看到你开始,我就想和侍女殿下单独聊聊了。」

  「和我聊聊?」

  翠兰无法理解利吉姆所说的话。

  他想知道的应该是公主的容貌不是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找翠兰是对的,但是他现在是将翠兰当成侍女,因此翠兰无法明白他的用意。

  「你想问关于公主的事情吗?」

  「并不是。」

  「那是想和我聊什么?」

  面对翠兰咄咄逼人的质问,利吉姆把水果塞到她口中,并用大拇指轻轻为她擦拭嘴唇。

  「我想知道你为何穿着男性胡服的理由。」

  「这我不是回答过了吗?」

  「还有关于和你在一起的武将。」

  「道宗大人?」

  「不对,另外还有一个胡人男子不是吗?」

  「慧是我的青梅竹马,与他也算是兄妹。」

  回答的瞬间,翠兰心想不妙。

  本来她应该回答慧是公主的护卫官才对。

  如果利吉姆真的是吐蕃的臣子,翠兰应该要极力避免会暴露出真实身分的回答才对。

  但是现在翠兰的头脑还很混乱,并没有余力去仔细思考,再加上习惯了利吉姆传到自己背上的体温,令她现在昏昏欲睡。

  然而,利吉姆的下一句话将她的睡意赶跑了。

  「我们在河岸边初次见面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侍女殿下的丈夫或恋人,因为比起公主,他好像更担心你。」

  「公主所有的侍女都是未婚的,因为可能会被选为吐蕃王的侧室,当然,这是指吐蕃王希望的话。」

  「侍女殿下你觉得这样好吗?」

  「我不喜欢。」

  「这样吗」

  利吉姆轻轻地离开了一口否定的翠兰。

  「坐起身的话应该会很疲倦吧?再稍微休息一下吧。」

  注意到了沾在利吉姆手掌上的果汁,翠兰对着离开她身边的利吉姆点点头,以类似昏倒的姿势再次横躺了下来。苔藓铺成的床与利吉姆的上衣虽然也都很温暖,却仍不及刚才从她背后传来的温度。

  虽然并没有特别想睡,但翠兰一躺下来就再度进入了梦乡。

  当她被柴火燃烧的声音吵醒而睁开双眼时,洞窟中充满了昏暗的朱红色。

  堆积得很漂亮的薪柴染上炭黑色,燃着红色的火焰。

  火焰的另一边是利吉姆的身影。他立起单边膝盖坐着,朝翠兰的方向看,他的瞳孔在火光的映照下,令人想起在某处准备狙击猎物的猛兽。

  「利吉姆?」

  他果然还是想杀了自己吗?翠兰一边想着,一边呼唤他的名字。

  「你醒了吗?侍女殿下。」

  利吉姆回复的声音依然平稳,也变回了原本温柔的眼神。

  他本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变化,或许是因为他在沉思,所以眼神才变得如此锐利吧。

  「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有,我在想我妻子的事。」

  「喔?利吉姆结婚了啊?那你应该很想赶快回去吧?」

  看到翠兰抬起头这么说,利吉姆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我的妻子在三年前过世了。」

  「啊对不起。」

  翠兰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道歉。

  听到这句话的利吉姆睁大双眼,嘴角稍稍上扬。

  「用不着道歉,这和侍女殿下无关。」

  「是这样没错啦」

  翠兰一说完,利吉姆开始轻松地自嘲起来。

  「这样说或许不大妥当,但是我的妻子一直很讨厌我」

  利吉姆说到这里时,咬紧了后方的牙齿。

  翠兰想不出可以接的话,于是眼神离开利吉姆。

  还这么年轻就翠兰为他感到遗憾。一想到自己的双亲与祖父母的生活,更让她这么觉得。虽然她不是很了解夫妻之间的爱情,但失去亲友或同伴,无疑是相当难过的一件事。

  然而,翠兰的脑海里浮出了别的疑问。

  为何利吉姆会看着她而想起自己因病过世的妻子呢?

  是不是因为翠兰现在的身体状况也很差呢?虽然翠兰迷迷糊糊地接受了他的照顾,可是身体状况终究还是渐渐恢复了不是吗?

  如果翠兰就这样病死了,也不用担心位于大唐帝国的家人会被惩罚。

  但是,负责和亲队伍的道宗以及身为护卫官的慧却一定会受到严惩。假设慧以罪犯的身分被遣送回长安,就没有人可以保护朱璎了。

  打从一开始,慧根本就不在乎朱璎的事。

  会有这么好心的人愿意帮忙把行动不便的朱璎送回遥远的长安吗?吐蕃的臣子桑布扎虽然对朱璎很好,可是那恐怕是基于朱璎是公主的媵人之故吧。

  更何况,现在也还不知道当初破坏营火的究竟是什么力量。

  总之先接受利吉姆的提议,以回到赤岭为优先,但是如果翠兰回不去的话,朱璎会变成怎么样呢?

  各式各样的假想状况浮现后又再度消失。

  翠兰偷偷瞄向营火另一头的利吉姆。

  「利吉姆,可以问你一下吗?」

  她才一开口,就听到自己嘴唇的干裂声。

  「嗯。」利吉姆低声回应。

  「你为什么要救我呢?」

  「那是因为我觉得让公主的侍女死掉有点过意不去。」

  「理由就只有这样吗?这是真心话吗?」

  「除此之外,还会有什么其它的理由吗?」

  「如果你是真心的,那我有事想拜托你。」

  「拜托?」

  「嗯。如果我发生了什么事的话,希望你们能帮忙将你们误认为是公主而『救助』的朱璎,平安送回长安的刘家。」

  营火那头的利吉姆定住了。

  这种时候还呈横躺姿势似乎有点不礼貌,因此翠兰撑起了上半身,但是和白天起身时相比,她的身体变得更沉重了。

  利吉姆站起来靠到她身旁,翠兰就躺了下去并小声道歉。

  「不好意思我用这种姿势」

  「你刚才说什么?」

  利吉姆以单膝跪姿靠在翠兰跟前,并且用僵硬的声音问道。

  翠兰喘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才从喉咙里挤出声音。

  「朱璎她不是公主。」

  「那真正的公主在哪里!?」

  「就在,你的眼前。」

  喉咙里产生了一股好像要吐出石头一样的不适感。

  利吉姆的脸颊抽动了一下。

  虽然我也不算是真正的公主啦

  翠兰突然有一种想要将一切开诚布公的冲动。自己其实是中书侍郎的女儿,还有是在商人家被扶养长大这些事,都想一字不留地告诉利吉姆。

  这么做的话,一定会比现在感到更轻松。

  但是,翠兰拼命地想赶走这股冲动。

  绝不能对身为吐蕃臣子的利吉姆说这些话。此时好不容易才浮现出来的自制力,感觉就像是翠兰想继续活下去的证据一般。

  「妳真的是公主吗?」

  翠兰用力地点了头。

  「为何要说谎」

  「一开始是你们弄错的,而朱璎是为了想让我逃走才会假扮下去,那时我也认为让朱璎被误认为是公主,对她而言比较安全。之后就变成这样了」

  「为什么你突然想坦白呢?」

  「听到关于利吉姆夫人的事我觉得自己可能也会死掉虽然这也许是无法避免的,但是唯有朱璎的事我放心不下」

  不知道利吉姆究竟有没有听到这句话,他抓住翠兰的肩膀,把她的上半身拉了起来。

  他的动作非常粗暴,手指的力道也很强。

  翠兰疼痛地皱起了眉头。

  利吉姆在她的面前紧盯着她。

  「妳是公主?」

  「没错。」

  翠兰回答的声音里带着颤抖。

  利吉姆的眼神,又变回了当初翠兰隔着营火偷看他时的模样。

  那是野兽追捕猎物时的眼神。在生死交关之际,目不转睛的认真眼神。

  翠兰怀疑他会不会一口咬住她。

  此时利吉姆周遭的气息,与其说像山猫,还不如说感觉像老虎。

  「放开我,利吉姆我的肩膀好痛」

  在漫长的静默之后,翠兰忍不住出声抱怨。

  紧接着,利吉姆沉默地压着翠兰的肩膀,将她的背压回到苔藓铺成的床上。

  难不成他想捏碎我的肩骨吗?

  然而翠兰却无法将视线从利吉姆身上移开。不能和危险的野兽四目交接是保命法则,因为一旦眼神对上了,就得一直战到对手完全失败为止。

  就这样,他们四目相望了一会儿。

  翠兰注意到了突如其来的变化。

  利吉姆从正上方投射下来的眼神,正在闪烁摇晃着。

  翠兰举起沉重的手,触碰他的脸颊。

  本以为他的脸被泪水弄湿了,她的指尖却依然是干的。

  「利吉姆?」

  利吉姆忽然起身离开,翠兰无力地抬起头来。

  「刚才那件事你的回答是什么?利吉姆?」

  「让我想想。」

  听到利吉姆沉重的声音,翠兰的疲惫感一口气从身体涌出。

  她已经没办法再说话了。

  翠兰将所有意识抛诸脑后,闭上了眼睛。

  和预期的正好相反,日正当中之际,翠兰在神清气爽的状态下醒来。

  虽然身体还很疲倦,但是头与关节的疼痛已经消失,也不再感到反胃了,身体里有的只是一般的饥饿感而已。

  当翠兰醒过来的时候,利吉姆并不在洞窟内。

  正当她以为自己该不会是被丢下时,利吉姆提着山鸟与大量的藤蔓回来了。

  料理完鸟肉,结束用餐之后,利吉姆开始编起藤蔓。他的动作就如同燃烧的薪柴一样毫不停歇,专心地进行着编织作业。

  翠兰就这样横躺着,看着专注于工作的他。

  当她看着利吉姆的时候,觉得他就像是初次见面的人一样;另一方面也觉得像是令人相当怀念的旧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种不可思议的感觉,翠兰发现自己的视线已经离不开利吉姆了。

  那天晚上在河岸边也是如此,利吉姆的存在打乱了翠兰原有的方寸。

  「昨天晚上听了你的话之后,我考虑过了」

  赶在天黑之前完成了工作的利吉姆开口说道:

  「总而言之,只要公主殿下平安地回到日月山,问题就可以解决了,所以我想背着公主殿下前进。」

  「但但是,你说背我」

  从「侍女殿下」升格为「公主殿下」的翠兰忍不住问。

  如果是小孩子就算了,背着一个人真有可能顺利前进吗?

  「如果公主殿下无论如何都觉得不妥当的话,就由我一个人先返回日月山,然后把大唐帝国队伍里的某个人找来。虽然我会充分准备好这段期间的粮食与柴火,但是这里毕竟是吐谷浑的领土,可以的话,我希望我们一起回去比较好。」

  「你觉得如何?」利吉姆一边问,一边拿起几根小树枝丢进营火中。

  翠兰微微张开嘴巴,凝视着大方提出建议的利吉姆。

  「这样好吗,利吉姆?我很重喔。」

  「应该比小牦牛来得轻吧。」

  利吉姆举了个有趣的例子。

  也打断翠兰想继续讨论下去的想法。

  第二天早上,利吉姆用编得有点乱七八糟的藤蔓固定住他背上的翠兰,并将两侧当作背带挂到肩膀上,这样一来不但可以支撑住虚弱的翠兰,其中一只手也依然可以自由活动。

  就在离开洞窟之后,翠兰立刻发现到了。

  森林里依然布满了灌木,想要继续前进的话,非得像之前一样不断挥剑才行。

  翠兰对没有经过深思就轻率地接受了提案的自己感到羞耻。

  但是到了这个地步也说不出要他放弃的话。利吉姆沉默地挥着剑开路,豆大的汗滴不断冒出。翠兰希望尽可能帮助他,然而,若是为了不想增加利吉姆腰部的负担,而在扶着他肩膀的手用力的话,就会妨碍到他正在挥剑的那只手。

  「我还是用走的比较好。」

  但是利吉姆支撑着翠兰腰部的手更加用力,拒绝了她有勇无谋的提议。

  「忍耐点,等你恢复了,多的是会让你走到脚起水泡的路,如果在这里逞强过度而晕倒的话,就算是我也无计可施。即使公主殿下比幼牦牛还轻,我也没办法将晕倒的你背到日月山去。」

  「但是」

  「我知道被人背着很难受,尤其是在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我也尝过在出征受重伤时,被放在板子上搬运那种痛苦的感觉。」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听到翠兰这个问题,利吉姆犹豫了一下继续回答:

  「是在两年前攻打松州的时候。我太过深入唐军的阵营,背部遭到砍伤,虽然伤不致死,却没办法用自己的脚走路。」

  「嗯」翠兰自言自语。

  虽然那只是小时候的事,但是翠兰也曾因为刀伤而发过高烧。

  在与敬德的私人兵团以钝剑进行模拟战的时候,有一把未经磨钝的利剑夹杂在其中,而且很不幸的,翠兰因此受了伤。

  原本翠兰的伤势就无法与在战争中受的伤相提并论,而且医师也表示比起身体的伤势,不如说是意料之外的受伤而造成精神上的受创比较严重。

  然而,翠兰却陷入了无法从床上起身的状态。

  那个时候,她一直担心着那个与她对战的士兵,虽然会选到利剑确实是他不小心,可是她认为自己也一样大意。

  尽管想要为他辩解,翠兰却陷于高烧之中,连话都说不清楚。

  后来她听说那位士兵遭到了非常严厉的惩罚。

  而后,当她得知那位士兵是收了自称翠兰母亲的代理人所付的钱,要他杀了翠兰并佯装成意外时,已经是好几年以后的事了。

  母亲原本就不只一次想要杀了亲生女儿翠兰。

  不过她也不是一整年都想要这么做。每到初夏,空气中开始混杂着高温与湿气时,她就会为了跟翠兰有关的事而失去理智。

  「公主殿下?你不舒服吗?」

  利吉姆温柔地询问着,将翠兰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我不要紧。」

  翠兰回答,并告诉自己,那件事已经结束了。

  她再也没有见过母亲。不管是那对悲哀的双眼,宛若厉鬼的模样、或者是充满了悔恨的身影,都不曾再出现在翠兰眼前。恐怕她们两人这辈子也不会再见到面了吧。

  「比起我的事,你这样背着我,伤口不会痛吗?」

  「就算被树枝刺到也不会痛了。」

  「你这是在自傲自己很迟钝吗?」

  翠兰吃惊的声音,让利吉姆的耳朵整个发红。

  「我常被大家这么说。我很迟钝吗?」

  「我不知道耶毕竟我还不是很了解你」

  走了一段相当长的距离之后,最后利吉姆在河畔旁一处平坦的岩地停下脚步。河川变成了浅滩,阳光与阴影分布得恰到好处。

  利吉姆让翠兰坐在岩地上,自己则脱下衣服跑到河里游泳。

  翠兰也很想下去游,但是河里没有地方可以遮掩身体。

  因此翠兰认为至少让身体休息一下也好,所以在岩地上横躺下来。

  银白色的水花四处飞溅,利吉姆充分地享受了河水的清凉,在他褐色的肌肤上,有一道近乎垂直地由左肩划下来的巨大伤口。

  虽然伤口已经完全恢复了,但是由那道痕迹可以想见当时受伤的惨状。

  在他们落水的隔天早上,虽然利吉姆在洞窟内也曾脱掉衣服,可是那时候的翠兰并没有注意到这道伤痕。

  或许这代表了翠兰很粗心,却也表示他并没有背对自己。虽然样子看起来是有机可乘,不过那时利吉姆应该也多少对翠兰有所警戒吧。

  这么一想,尽管他现在的状态不够小心谨慎,她不禁觉得有些安慰。

  「你看起来很无聊耶,公主殿下。」

  游完泳回到岸上的利吉姆,笑着对翠兰这么说。他拿用力拧过的上衣擦拭身体,然后再铺到岩石上晒干。

  当利吉姆靠近她的时候,翠兰微微地感到紧张。

  真奇怪她一边想一边起身。

  是因为两天前他紧抓住自己肩膀的关系吗?但是现在那份痛楚已经消失了。

  尽管如此,翠兰心跳的速度却加快了。

  必须找出理由才行。这么想的翠兰将两手往前伸。一直穿在身上的胡服早已被汗水溽湿了;垂到肩膀的长发,也因为沾满了尘埃而失去光泽。

  再一次仔细看看自己的样子,尴尬的感觉渐渐地涌上来。

  「怎么了?」

  「我也想去游一下。」

  「别这样,不然身体状况又会变糟的喔。」

  「但是我满身大汗,头发也乱七八糟。」

  「乱七八糟?会吗?」

  在翠兰抱怨的同时,利吉姆用指尖挑起了她一撮头发。

  她难为情地缩了一下脖子。

  「利吉姆,放下啦」

  抢在翠兰要求之前,利吉姆的嘴唇就凑上了她的头发。

  发稍明明就没有神经,但是却有一股奇妙的感觉流过了翠兰的身体。

  她不禁拍掉了利吉姆的手。

  「别这样!不要做这种像狗一样的行为!!」

  突然之间,利吉姆脸上的表情消失了。

  在说出话之后,翠兰马上感到相当后悔。

  就算自己再怎样被吓到,说对方像狗实在是严重的侮辱。

  由于太过后悔了,反而想不出该说什么话来道歉。嘴唇微微地颤动、转身背对翠兰的利吉姆,全身散发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让翠兰更加说不出话来。

  他沉默地消失在森林里,不一会儿回来时,已经穿好上衣。

  看来他并不打算抛下翠兰,而是再度将她背起。

  「利吉姆」

  「暂时不要说话!」

  翠兰满怀歉意地出声呼唤,他却以强硬的语气制止,然后一剑砍向了一颗树木,细木在利吉姆收剑之后应声倒地。

  光是这样就足以令翠兰感到惊恐莫名了。

  她发不出声音,内心感受到一种与刚才截然不同的痛楚,但是现在也只能继续紧贴着利吉姆的背。

  如果现在命令她讲话,她大概也没办法顺利发出声音来吧?

  幸好,利吉姆要的是沉默。

  堤-涩鲁将左手放在心口上,捧着胸口蹲了下来。

  胃好痛

  他反复说着这句从他出生以来的四十二年之间,曾在心中低语过好几次的话。

  虽然没有实际的痛楚,只是胃感觉不适,但是若还是要将其认定为痛楚的话,这句话对堤-涩鲁而言就像是药物一样,能有效地让他的情绪冷静下来。

  几天前在日月山的山腰发生意外事件之后,堤-涩鲁必须扮演的角色就改变了。

  从迎接公主变成要与吐谷浑交涉。

  这个预期之外的改变让堤-涩鲁感到不知所措。

  而这件事的开端,始于意外事件后第二天。

  不知从何处骑着马回来的桑布扎向他报告。

  『公主殿下与利吉姆殿下一同掉进河里了。』

  听到这个报告的一剎那,堤-涩鲁受到了宛如天旋地转般的重大打击。

  桑布扎提到的是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地方的人名。

  『该该怎么处理呢?』

  『先向道宗大人报告,之后大概只能仰赖统治此地的诺曷钵王的协助了吧?』

  年纪比自己小七岁的白发大臣,以冷静的口气回答。

  听着他的提案,堤-涩鲁也认为只能这么做了。

  诺曷钵王所统治的吐谷浑与吐蕃是敌对关系。

  之所以会默许和亲队伍在境内移动,乃是为了保持与大唐帝国的关系。

  也曾听说过大唐帝国曾派使者至吐谷浑,要求他们在公主和亲之际给予协助。

  所以相对的,当和亲队伍要采取与原本目的不同的行动时,必须要得到诺曷钵王的许可,不能擅自停留在某一处。

  再者,因为之前脚夫们的叛逃,导致现在队伍里全部都是士兵。

  这样一来,情况就更加糟糕了。

  即使辩称之所以会造成这种情况,都是因为队伍受到不知名对手的攻击也好,或者是推说大半的士兵都已经负伤也罢,这情形不可能不被诺曷钵王得知。

  『请不要说出公主殿下跌落河中的这件事。』

  桑布扎提醒他。

  『还有,利吉姆殿下和她在一起的事也别说。』

  『我知道了。』

  一边在心中喊着这种事我也知道的堤-涩鲁,一边老实地点了头。

  他对桑布扎并没有不满,甚至可以说很信赖他,而且也打算积极地按照桑布扎明确的指示去做。

  只不过,在心中吶喊这件事,从以前开始就是堤-涩鲁用来保持精神平静的方法。

  『诺曷钵王会为了寻找公主殿下而出兵吗?』

  他向桑布扎寻求意见。

  虽然找不到公主会是麻烦事一桩,尽管如此,他并不觉得吐谷浑会为吐蕃做事。如果往坏处想,他们有可能会杀了公主,然后把责任推到吐蕃身上,以阻挠他们与大唐帝国的同盟关系。

  不如说,这个怀疑还比较接近现实的核心。

  关于袭击营区造成骚动的主谋,不用说逮捕了,就连嫌疑犯也查不出来。

  『必须隐瞒落河之事。有人跟随着公主殿下,以及他们前往的方向也必须保密。』

  桑布扎依然以非常冷静的态度回答。

  『我已经拜托宣王去说服诺曷钵王了,他表示现阶段还没有与吐蕃合作的好办法。再来就是期待利吉姆殿下可以靠自己回来。幸好曲札利告诉我,透过护身符的状态可以得知殿下没有大碍。』

  『但是』

  公主殿下还好吗?堤-涩鲁以眼神询问。

  如果死了就糟了。当然,这是以吐蕃的立场来看,但是堤-涩鲁的内心其实非常担心公主个人的安危。

  去年夏末之时,堤-涩鲁的独生女出嫁了。

  虽然有些特立独行,但是与具有亲切感的公主相处,让他想到了自己的女儿。

  意会到了堤-涩鲁的眼神,桑布扎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和利吉姆殿下在一起的话,公主殿下也一定可以平安回来的!』

  『说的也是。』

  堤-涩鲁带着些许悲观的想法点了头。

  他心想,如果喀鲁在这里就好了。

  事实上,堤-涩鲁暗中奉了吐蕃王的密令,必须将喀鲁留在长安。虽然他觉得这件事进行得不太顺利,可是总之喀鲁被慰留下来了。

  平常不太会去指使大臣做事的年轻国王,下了这道可说是任性的命令,堤-涩鲁只能以略为哀戚的心情接受。最后会演变成这样,实在是他作梦也没想到的。

  『您在想喀鲁大人的事情吗?』

  桑布扎以带着笑意的声音询问因后悔而脸色苍白的堤-涩鲁。

  而堤-涩鲁一边在心中想着要吐出一切实情,一边点了点头。

  『那件事也唉,没关系啦!』

  桑布扎的口气听起来一派轻松。

  『喀鲁大人一定会自己想办法的。毕竟他是『无所不能四人众』的代表者嘛。』

  那么就拜托你了。报告完毕的桑布扎低头鞠躬。

  堤-涩鲁思考着:也不能不去向正在为队伍的惨况与公主失踪等事头痛不已的道宗大人报告。

  唉~~,胃好痛

  记得那个时候堤-涩鲁也摸了他的胃。

  刚才桑布扎在报告最后开玩笑的语气,也稍微提及了那件事。

  『无所不能四人众』指的是两年前即位的吐蕃王身边的宰相喀鲁-通杰-由尔逊、次官堤-涩鲁-古吞、大臣吞弥-桑布扎与酿-提珊四人,那是人民们为他们取的封号。

  但是,天底下终究还是有不可能的事。

  特别是堤-涩鲁,被其他三位天生才华洋溢的人物所包围,只好天天过着胃疼的日子。

  另一方面,他也深知自己是个可以因为一些小事就获得满足的人。

  搞不好只要公主能安全回来,然后用像往常一般的笑容夸奖自己的辛劳,他就会感觉得到回报了吧。

  也因此,接下来他必须尽全力与诺曷钵王交涉

  得到这个非常认真的结论之后,堤-涩鲁自顾自地点点头,并再度踏开步伐准备前去与道宗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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