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七章 河源之星

  翠兰的要求很明显是为了争取时间。

  但是阳善仍然答应了。翠兰心想他恐怕原本也想这么做吧!即便石燕再怎么占上风,雇主依然是阳善与芙蓉。芙蓉一心坚持要杀死翠兰,而阳善则在劝说她。

  原本阳善的计划就不是万无一失的。

  以他的做法来说,他的计划有很明显的破绽。

  无论芙蓉还是石燕都清楚这一点。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想杀翠兰,而且没有改变心意过,尽管如此,他们仍旧假装征求阳善的意见,这是基于利用了他的愧疚感?还是基于他们在平时所培养起来的交情呢?

  但是翠兰也在思考着。

  他们让利吉姆逃了。

  想要把公主被杀害这件事推给吐蕃已经是难上加难了。

  吐蕃方面也不可能袖手旁观、等着自己被诬赖为犯人吧?

  这样的话,他们应该会想尽快杀了翠兰。

  芙蓉等人会这样有耐心地对翠兰说出背后的真相,也是断定反正不久之后,她就再也无法说话的关系吧。

  原本就没有向她解释的必要一想到这里,翠兰脑中浮现出芙蓉哭泣的容颜。

  像你这种人怎么会懂!她这样对着慧喊道。

  不过,她应该是认为翠兰多少可以体会吧。

  原本在汉土被严格地灌输了汉人的道德观,却在皇帝一声令下被迫嫁给外族,而且还必须抱着原先最禁忌的,可能会被迫再嫁的恐惧度日。

  周遭没有一个人能将她从这种恐惧感之中解救出来,就连以道德之名造成她这般恐惧的同族,也不愿对她伸出援手。

  或者可以说,不管是唐、吐蕃还是吐谷浑,对芙蓉而言都是一样的。

  说不定无论是身为皇帝的李世民、吐谷浑王诺曷钵,甚至就连阳善也是,他们对芙蓉而言都是糟蹋了她身为人的尊严,是破坏了她人生的可憎对象。

  如果是这样的话

  关于以后的事,她应该已经考虑过无数种方法了。

  如果公主的死因是因为本人行为不检的话,将会让大唐帝国颜面扫地。

  若被认定是吐谷浑所为的话,诺曷钵王将会遭到斥责。

  无论是哪一种结果,应该都可以在短时间内阻挠公主和亲一事。

  翠兰当初是在盛大的列队下被送出长安的,如果她被杀掉的话,李世民恐怕也无法立即决定下一次的和亲时间吧。

  问题是,芙蓉她们打算要如何下手

  想到现在居然在思考自己会如何被杀的翠兰叹了口气。

  帐篷外的天色开始泛红,饥饿感也越来越明显。翠兰太过疲倦了,让她懒得移动身体,倘若这里不是敌方阵营的话,真想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然而,不能等到芙蓉等人做出决定。

  尽早从这里逃出去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总之得把慧也一起带走

  翠兰想起了从森林里冲出来时的慧。

  当他的金发映入眼帘的一瞬间,放心的感觉瞬间传遍心底,对阳善萌生出的小小疑惑也烟消云散了。利吉姆恐怕也是因为看到了慧,所以才毫不迟疑地离开了吧。

  利吉姆

  翠兰忽然想到,不知道利吉姆会不会回来这里?

  可是又不希望他回来。

  一想到利吉姆的事,翠兰心底卷起的净是困惑。

  为什么他不表明自己是国王呢?

  或许看着什么都不知道的翠兰那种既不安又担心的样子很有趣。

  但是打从他得知翠兰是公主的那一刻开始,必须将翠兰带回去的义务便应运而生。

  倘若他丢下翠兰,就正好称了芙蓉等人的意。

  但是,那个时候

  翠兰不知不觉地用指尖碰触自己的嘴唇。

  在月光沐浴下的岩地被强吻的时候,利吉姆在身边低语着说喜欢她。

  一想起那个声音,翠兰的身体就感到一阵躁热,而且有强烈的混乱感。那时他说的话就如同字面上的意思吗?还是说那只不过是在那种情况下的惯用句?他是认真的吗?还是他觉得反正对方是他未来的老婆,所以就随便起来了呢?

  这种事!!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翠兰用强烈的语气告诉自己。

  已经没有磨蹭的时间了,想要有所行动的话就要趁早。

  翠兰轻轻地摇着头,开始思考可采取的对策。

  帐篷外有士兵看守着。如果对方只有一个人,翠兰还有自信可以打倒他,可是外头有两个人,看来只能分别将他们打倒了。

  问题在于该如何把他们引开。

  翠兰弯了弯左胳臂确认自己现在的力道,然后稍微把裙子拉高,看着自己的腿部曲线。所幸现在帐篷里头很暗,让人没什么机会品头论足,若想要使出仅此一次的色诱,这里绝对是最佳场所。

  虽然有点不愿意这么做,但是翠兰手边也没有其它武器了。

  翠兰在心中暗自祈祷着,希望无聊的士兵会对她有那个意思。

  她用力地点了一下头,然后悄悄地将头采出布帘外。

  站在帐篷外的两名士兵同时回头,再度握紧了手上的长枪。

  这两名士兵从翠兰和阳善等人讲话前就已经在那里站卫兵了,年轻的士兵看起来有些疲倦,而年纪较大的士兵则是一脸生气的样子。

  或许行不通吧。翠兰压抑住害怕的心情,然后对年纪较大的士兵投以微笑,并非发自内心的笑容令翠兰的嘴角抽搐,所幸从长安来此的路上,她的练习总算派上用场了。

  与翠兰四目相交的瞬间,一脸严肃的士兵脸上出现了变化。

  「有点事」

  虽然明知语言不通,翠兰还是以汉语开口了。

  而且还试着用指尖向他们招手。

  年长的士兵皱了一下眉,将长枪立在帐篷入口旁。

  年轻的士兵则用吐谷浑语问他问题。

  年长的士兵同样以吐谷浑语回答后,重新转向翠兰。翠兰努力安抚着跳个不停的心脏,然后回到帐篷之中,年长的士兵也跟了过来。

  「首先,得和你说声抱歉。」

  背对着士兵的翠兰以汉语嘀咕着,然后年长的士兵突然抓住了她的肩膀。

  可是对方的动作显得有些顾忌,似乎是对自己的行动不太有自信的样子。

  翠兰把握机会迅速转身,用手掌朝着士兵的脸打下去。

  喀的一声,士兵呻吟着跪了下去。翠兰不愿错过这片刻的机会,立即绕到他的身后,攻进铠甲些微的隙缝中,一口气勒住了他的脖子。

  当翠兰用手架住士兵粗壮的颈子之际,她心想失败了。

  士兵的脖子比她想象得还粗,原本担心使用细长的布或绳子,可能会不小心杀了对方,所以才决定徒手的,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想要让对方一声不响地失去意识实在太难了。

  士兵口中发出了野兽般的怒吼,在翠兰还紧贴着他的状况下猛然起身,然后伸出粗糙的手揪住了翠兰的头发。

  好痛!

  因为头发被揪住而产生的焦急,让翠兰更加用力地勒住士兵的脖子。

  这片刻的时间对翠兰而言犹如一辈子那么久,最后,士兵闷哼了一声,接着便四肢瘫软地昏倒在地。

  翠兰松开手离开了士兵的身体,大力地喘着气。

  如果可以就这样倒在地上睡一觉的话,那该有多幸福啊!

  用手撑着膝盖起身之后,翠兰的全身有如泥巴般沉重不已。

  是否有办法在不发出声响的情况下撂倒另一个士兵呢?翠兰怀着不安的情绪走出帐篷,却没看到看守的士兵。

  她慌张地四处张望,看到的是慧在帐篷阴影处,低头看着倒地的士兵。

  「另外一个人是你打倒的吗?」

  「不过我没杀他」

  「我也没有杀了这家伙。」

  慧以不悦的语气说道,并将昏倒的年轻士兵推进帐篷之中。

  「要逃吗?」

  「嗯。不过,真的是太好了,我本来还在想要如何去找慧的。」

  翠兰发自内心松了一气,却被慧以冷淡的语气打断了。

  「用不着担心我的事。」

  「那怎么可以呢!」

  「我话先说在前头,『那件事』是骗人的。」

  慧以压抑的语调迅速地说。

  『那件事』是哪件事?翠兰心想。难不成是指一起逃去西域那件事吗?如果是的话,那还真是个天大的玩笑。

  「亏我还当真了呢。」

  「不要连你也开始骗人。」

  以简单的话回应了翠兰的抗议之后,慧催促着她快走。

  「道宗大人在等着我们!」

  回到道宗所在之处,也就代表着要与吐谷浑王面对面了。

  但是,吐谷浑王应该不会杀了翠兰,他持有和阳善不同的理由,不会杀了亲自跑到他面前的翠兰也就是公主。

  「但是,慧。道宗大人或许可以受到诺曷钵王的保护,可是堤-涩鲁大人和桑布扎大人怎么办?对吐谷浑而言吐蕃可是仇人啊。」

  「他们不会把迎送公主的使者抓起来的。」

  「这边!」跑到翠兰面前,引导她往马匹走去的慧这么说。

  「而且吐谷浑也不是笨蛋。他们也有意在以不破坏与大唐帝国的同盟关系之下为前提,与吐蕃合作。因为游牧民族也算是集合型国家,在国王之下会有几名建立了类似组织的小王,而他们各自拥有发言权。」

  就如同慧所说的。

  虽然翠兰所知道的事情也是由别人那里听来的,但是据说游牧民族的王位继承制度本来就是一种协议,也就是说,在这片广大的土地上,存在着好几位与国王拥有同样地位的人士,待国王死后,无关乎血统,将会从这群人之中选出最有实力的人继位。

  在这种艰困的自然环境下,确实需要拥有真正实力的人来带领大家。

  只不过,最近就连游牧民族也开始流行以血缘为主的世袭制度。

  留在各地拥有实力的人们,他们一方面是支撑着王国的栋梁;另一方面又被视为可能推翻国家的危险要素,这一点几乎与汉土上重复着兴盛衰败的历代王朝没有差别。

  「抓走朱璎的吐蕃王部下们,也被安置在名叫宣王的小王身边。」

  慧一边带领着翠兰前往树林里,一边加以说明。

  「吐蕃王恐怕也会前往那里吧。那家伙应该听得懂吐谷浑语才对。」

  「为什么你知道他懂吐谷浑语?」

  「因为当阳善大喊不要伤害公主时,他就离开了。」

  「嗯,我倒觉得是因为有慧在的关系喔。」

  翠兰悄声地说,然后将视线移往被绑在树林角落的两匹马。

  这里虽然离帐篷很近,不过却是完美的死角。

  马背上已放置了马鞍,缰绳也已经套好了。

  慧解下绑在树枝上的缰翻交给翠兰,然后指着在夜空中闪烁的星星。

  「如果我有什么万一的话,你就朝着那颗星骑。」

  「你在说什么啊」

  正当翠兰对慧的话感到不安之际,意想不到的事突然发生了。

  有一点点不太对劲的感觉。

  翠兰的右脚踝忽然感到一阵寒颤。

  她惊讶地往下看,想不到映入眼帘的,居然是一双有着修长白皙手指的人手由地面伸了出来,抓住了她的脚踝。

  「咦」惨叫声卡在喉咙里,翠兰发不出声音来。

  下一秒,那只手动了,将翠兰拉倒在地。

  翠兰的后脑勺结实地撞到地面,无法马上站起身来。

  在此同时,喉咙也感受到了一股凉意。

  她立刻惊觉到,自己的喉咙也被掐住了。

  翠兰努力动着依然自由的双手与左脚,试图想要站起来。

  但是掐着她喉咙的手不动如山,而翠兰的挣扎反倒使自己的呼吸逐渐困难了起来,如果再挣扎下去的话,恐怕会像刚才的士兵一样昏倒。

  「慧!」翠兰以嘶哑的声音向慧求救。

  然而

  慧一动也不动。

  他那往下望着翠兰的双瞳宛若冰一般冷酷。

  清澈的淡蓝色眼睛里,蕴含着凄绝之美。

  「慧?」

  完全不回应翠兰的呼喊,慧抬头看着上方并跨站在翠兰的身体上。

  他慢慢地握住了配戴在腰上的剑柄,然后以更缓慢的动作渐渐抽出了白刀,接着,慧以两手握住剑柄,并将其举到头上。

  他对准的目标,不偏不倚的,正是翠兰的喉咙。

  「慧!」

  翠兰盯着慧。

  啪搭一声,有水滴落在她的脸颊上。

  翠兰以为慧哭了。

  但是,从他身上滴落的是斗大的汗珠。

  仔细一看,慧举着剑的两只手都在微微颤抖着,仿佛在与命他挥剑的力量对抗着。

  咬牙切齿的慧,牙齿发出了声响。

  那个声音,不可思议地清楚传人了翠兰的耳中。

  「慧!!」

  翠兰想要扳开压着自己喉咙的手。

  但是在喉咙与那双手之间,完全没有缝隙可以让她的手指伸进去,而且那双手被翠兰碰触到之后,更加显露出杀意,紧紧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呜!!」

  呼出了气管里仅存的最后一口气,翠兰死命地挣扎。

  这时,她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了鸟笼里的鸟儿,然后眼前浮现杨氏哀戚的眼神。

  虽然听说人在将死之际,过去的回忆会陆续在脑海中浮现,翠兰却用仅剩的自我意识将这些回忆赶跑。如果真的要死的话,一直到最后为止也要紧盯着现实翠兰这么想着。

  这时在她耳边,传来了窃笑声。

  现身在慧背后的,是拿着火把的芙蓉与石燕。

  石燕喀喀地笑着,站在稍远之处眺望着翠兰与慧,对残酷的瞬间所抱持的期待,从黑斗篷所包覆的身体中,像热气一般散发出来。

  「赶快杀了她!!」

  芙蓉低声命令。

  但是慧动也不动,石燕也只是伫立在原地。

  两人之间持续着无言的攻防战。

  等不及的芙蓉,以生疏的手法拔出了短剑。

  但是在下一瞬间,又有新的异象朝她们袭击而来。

  由四面八方射来燃着火的箭,让六座帐篷都着火了。

  碰!伴随着沉重的声音,冒出了火柱。帐篷在转眼之间被火舌包围,里头的士兵全都逃出来跑向草原,而被这阵骚动吓到的马群也一同向外冲。

  手持短剑的芙蓉胆怯地环视着周围,就在此时

  慧的剑往下一挥。

  银白色的轨迹划破空气,贯穿了掐住翠兰喉咙的手。

  「呃啊!」石燕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声。拔出剑的慧一转身,刺向了一脸痛苦压住手的石燕的胸膛。

  芙蓉张大了双眼,火把与短剑掉落在地。

  好不容易爬起来的翠兰,看见近百名的骑兵包围了帐篷。

  应该是司令官的男子身旁,有一名举着青色旗帜的士兵,而再旁边一位则是桑布扎的脸庞确认了这点之后,翠兰立刻站了起来,跑向大火熊熊燃烧的帐篷。

  中央的帐篷里有昏倒的士兵。

  再这样下去的话,他们会在没人发现的状况下被烧死。

  然而,看来翠兰没有必要冲入火海中了。在她还没抵达帐篷之前,便看到了那两名被熏得一脸黑的士兵,茫然地坐在地上。

  翠兰瞬间感到全身无力,自己也瘫坐在地上。

  离开了包围帐篷的骑兵团,司令官与桑布扎骑马靠了过来。

  「您没事吧,公主殿下?」

  以流畅的动作下马的桑布扎,在翠兰身旁跪了下来。

  翠兰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只是点了好几次头

  「桑布扎大人也没事呢。」

  她终于说出话来了,或许是因为口干舌燥的缘故,声音相当沙哑。

  桑布扎露出笑容,扶起翠兰的手。

  「我没死喔,至少还想再活个五十年。」

  「真长寿啊。」

  「而且他预备死了之后,要化为龙在地底下生活。」

  司令官从微笑着的桑布扎身后走了过来。

  满脸胡子的司令官与翠兰视线相交之后跪了下来。

  「初次见面。我是吐谷浑的臣下,名叫宣王。很抱歉这段时间在吐谷浑的领地上,为公主带来了极大的麻烦,在此谨代我王向您致上最深的歉意。看来似乎出了一点差错」

  司令官宣王话说到一半

  便将视线停留在慧身旁的芙蓉身上。

  从兵阵里脱身而出的阳善,跑向了芙蓉,然而芙蓉连看也不看他一眼,直挺挺地走向宣王,并朝他脸上吐了一口口水。

  「吐蕃的走狗!!」

  「闭嘴,狐狸精!」

  以冷静的声音回应,宣王打了芙蓉一巴掌。

  啪的一声,芙蓉的脸被打向另一边。

  「请您不要动粗!」

  翠兰以恳切的语气拜托宣王。

  而宣王也以恭敬的口气回复:

  「臣遵从公主殿下的吩咐。」

  这句话将翠兰拉回了现实,也就是她以假公主的身分嫁到吐蕃的这个现实,现在她正披着由这个痛苦的谎言所织成的衣裳。

  「芙蓉小姐会受到什么惩罚吗?」

  翠兰询问着宣王。

  宣王挑起了一边的眉毛,瞪了芙蓉一眼后摇了摇头。

  「身为臣下的我无法惩罚身为王妃的她,如果公主殿下希望的话」

  「没关系,不会受罚就好。」

  「那么,请让我们带您到安全的地方。」

  宣王请翠兰移步,并将其他士兵所牵着的马转交给翠兰。

  翠兰由慧帮忙跨坐到马鞍上。

  「那么,我们出发吧。」

  桑布扎对着翠兰如此说道。

  翠兰沉默地点了点头。

  桑布扎陪伴着翠兰,跟着宣王骑了约两小时的马。

  现在他们要去拜见这块土地的领导人诺曷钵王。他为了向公主表达敬意,离开了原本的营区,前往日月山附近扎营。

  在拜见完诺曷钵王之后,到移动至专为公主准备的帐篷之前,桑布扎一直担心着公主会就此倒下。

  看得出来她全身上下都充满了疲倦。

  但是她一路上都坚强地撑着。

  「您一定很累了吧?公主殿下。」

  进入帐篷,待宣王离开之后,桑布扎这么对翠兰说。

  「明天我会带道宗大人与朱璎小姐来见您。」

  「等一下,桑布扎大人!」

  正当桑布扎准备低头告退之际,翠兰抓住了他的衣袖。

  因为过度疲劳而脸色发白的翠兰,以沙哑的声音问道:

  「您见到利吉姆了吗?」

  「嗯,我们见过面了,他虽然受了伤,却依然很有精神喔。」

  「这样啊」

  翠兰松了一口气后,身体突然向前倾倒。

  桑布扎连忙撑住她,扶她坐到床上。翠兰仿佛要昏倒一般弯下腰来,而后随即往上看,然后用不可思议的表情望着桑布扎的脸。

  「您怎么了吗?嘴角上有伤耶。」

  「是被利吉姆殿下打的。他一直说无论如何都要亲自去把公主殿下夺回来。我们五个人想压住他,结果最弱的我就遭殃了。」

  「居然殴打文官」

  翠兰皱起了眉头。

  桑布扎却笑了出来。

  「真是的,明明被箭射伤了,居然还能那样活动自如,真是令体弱的我难以置信。不过利吉姆殿下看到我流血之后似乎吓到了,所以我们才得以成功把他压下去。」

  桑布扎继续报告下去。

  「他现在人在宣王的营区,相信不久之后就会动身出发,然后按照之前预定的,在河源迎接公主殿下的到来。」

  「利吉姆果然是吐蕃王。」

  「是的。利吉姆殿下没有告诉您吗?」

  面对这个问题,翠兰轻轻地摇头。

  桑布扎无法从过度疲倦的公主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他开始有点烦恼是否有必要将自己所知道的事都讲给公主听。

  利吉姆的行动,无论是哪一项都不符合身为一国之君所应有的行为,但是桑布扎可以理解这位年轻国王的不安。

  五年前,利吉姆与重臣的女儿结婚。

  虽然才过了两年新娘就去世了,但是与她在一起的生活为利吉姆带来很大的打击。最糟的是,这桩婚姻是以门当户对为首要条件,并且是被国王命令的。

  而且,对方竟是利吉姆当成兄长一般景仰的喀鲁的恋人。

  在豪华的婚宴上,年仅十五岁的新郎从头到尾都一脸怒意;而他身边的新娘,自始至终视线都没有离开喀鲁过。

  就这样,一直到她过世为止的那两年间,她一直无法忘怀原本的恋情,而持续无视着利吉姆的存在。

  桑布扎无法责怪依旧眷恋着喀鲁的新娘。

  反而应该说,他一直紧盯喀鲁的动向。

  当时才二十七岁的喀鲁身分还很低下。面对正在婚礼上紧盯着他的新娘,他微笑以对。

  那个笑容,桑布扎认为是出自内心的。

  他并不想与成为利吉姆新娘的恋人就此道别。相反的,他反而很乐见对自己倾心的女孩取得了未来王妃的地位。随着日子的经过,桑布扎发现了这件事。

  当然,喀鲁绝对不可能会露出破绽。

  然而没有人可以做到十全十美。

  桑布扎看穿了喀鲁的阴谋。

  他想要让吐蕃成为大国,然后按照自己的意思操弄它

  这就是喀鲁内心的计划,但是他并不希望成为国王不对,应该是说,他根本无法去希望。

  喀鲁的确是充满了魅力的人物。

  但是那份魅力却无法成为操控大多数人的力量。

  或许有一两个人愿意为喀鲁卖命,但是这样还不够,想要动摇一个国家,就算该国本身有陋习,也还得要有巨大的力量才行。

  而且,那份力量可以动员多数人的力量,明显地由欠缺政治才能的利吉姆所拥有。喀鲁希望利吉姆坐在王位上,然后由自己掌握实权。

  不过,利吉姆也并非愚者。

  正因为如此,他赋予了喀鲁宰相的地位。如果让他回归成地方上的小王,一定会让吐蕃国内发生无意义的动乱。

  尽管如此,之所以会命令堤-涩鲁把喀鲁留在长安,是想趁着这次与公主和亲之际,争取一些时间来查查看喀鲁有没有做了什么事吧?

  比起喀鲁,那位皇帝也是很高明啊

  桑布扎依旧看着眼前的公主,苦恼着是否该将这些事说出来。

  「尽管如此,你们的处理速度还真快呢。」

  好像突然想到似地,翠兰这么说。

  深陷在思绪中的桑布札苦笑着。

  「因为我们私下部署了宣王的士兵。那个平原离原先的河川很远,是朱璎小姐说公主殿下们正经过那里的。想要用占卜追查一些细微的事情似乎相当不容易,多亏了她,我们才能及时找到利吉姆殿下。」

  接着桑布札叹了一声。

  「他应该是想去寻求救援吧。利吉姆殿下的马只差一步就要虚脱了,让马儿跑到那种程度,实在不是吐蕃男儿该做的事。」

  听到这句话,翠兰小声地笑了出来。

  「公主殿下?」

  「没什么事。我原本以为利吉姆是逃走的。」

  「您那时很失望吗?」

  「为什么要失望?那时我觉得太好了。」

  翠兰毫不犹豫地这么说。

  她抬头看着桑布扎的眼神相当坚定。

  「再那样下去的话利吉姆会被杀,那是我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是因为慧出现在那个地方,利吉姆才离开的吧?桑布扎大人和慧有联系对吧?」

  「正如同您所察觉的,其实一开始我曾怀疑过慧大人,因为他出现过一些间谍特有的行为举止。」

  「怎么可能!」这么想的翠兰摇着头。

  桑布扎并没有再把他反复思考的事说出来。

  「当公主殿下跌入河中之后,我曾在河岸边与慧大人商量过,为了避免让诺曷钵王那方有所行动,无论如何都需要一位深入他们内部的人,关于这个人选,慧大人正是适任者,而他实际所做的也超乎我们的期待。」

  桑布扎说到这里,露出了苦笑。

  「但是,一旦他背负了这个角色,接下来就很难与我们进行连络,而且诺曷钵王的侧妾与她雇用的魔术师,立场似乎与阳善不同而打算谋害公主的样子」

  「既然如此,为什么他们还要让慧加入呢?」

  「这样讲有点失礼,但是可能是他们为了让公主安心。如果光凭带着吐谷浑士兵的阳善,公主殿下应该不会愿意跟着他走吧?」

  「嗯有可能。」

  「您原本是认为利吉姆殿下看到了慧大人,所以才离开的吗?」

  桑布扎的声音突然变低,咳了几声清一清嗓子。

  「这是我听别人说的。当初从远方窥视行进队伍的利吉姆殿下,似乎相当在意慧大人与公主殿下的关系。」

  桑布扎的这句话,让翠兰脸上浮现了如花朵般娇羞的笑容。

  只不过,他无从得知这句话她究竟有没有听进去,因为她那朦胧的眼神,很有可能已经游离到睡眠国度了。

  桑布扎敬了一个吐蕃式的礼,打完招呼之后便退出了帐篷。

  紧接着,他身后传来了一声好像是有人倒在床上的声音。

  慧坐在树下,用背靠着树干。

  他的眼前就是翠兰所在的帐篷。

  帐篷里什么声音也听不到,恐怕在剩下翠兰一人之后,她马上就会以惊人的速度陷入沉睡了吧。

  从孩提时代起,她入睡的速度就很快。

  可能是因为她怕失去双亲的慧感到寂寞,所以总是和他盖同一条被子入睡,不过先睡着的永远是翠兰,而且睡相奇差无比的她还会手脚乱挥,为了怕她着凉,慧反而得帮忙留心。

  吐蕃王也真倒楣

  一个人自言自语的慧不禁笑了出来。

  就算不知道她最近的睡相,不知为何还是想笑。

  或许就是因为他们这种「莫名奇妙」的亲昵感让阳善误解了吧。原本慧也提起了劲一一列举他爱着公主的证据,但是阳善只听了三成左右便让慧加入他们了。

  原先芙蓉她们便打算把慧设计成为公主殉情的对象。当嫁祸给吐蕃的计划失败之后,这依然可以当作公主被杀的借口。

  和翠兰一起殉情吗?剧本上恐怕是写「我强迫她的」吧。尽管如此,要他下手杀了翠兰还是很难。

  想到这里,慧原本放松的嘴角又扬起了笑意。

  当翠兰落河之后,慧原本想杀了那群男人的,尽管后来桑布扎出现并对他说明原委,慧依然疑惑着是否该相信他。

  特别是他怀疑桑布扎有可能是间谍。

  因为慧本身是间谍,所以他明白。

  桑布扎频频放出飞鸟。虽然汉人不常用这一招,但是住在山林里的人时常会利用飞鸟来互相连络。

  慧心想反正他应该是在向松赞-千布王报告吧?关于这点桑布扎没说,慧也没有问他。

  两个人稍微互相观察了一小段时间,便得出了这个答案。

  接下来慧回到唐的队伍里,向道宗禀报了大致情形之后,便前去与阳善接触并加入他们,他从一开始就注意到阳善了。

  阳善在队伍快要出发之际,与其中一名预定同行者交换了身分。

  之所以会做过这种调查,是来自于他的义父敬德的命令。

  慧离开翠兰祖父母的家,成为敬德的养子。在成为士兵从军期间,还身兼了卧底的职责。虽然军队里除了慧还有其他胡人,但是可能是因为外貌看起来比较叛逆的关系,所以他常常被指派作为反叛份子。

  其实慧的内心并不想当卧底。

  但是,他依然将事情一一向上级通报,也逐渐习惯了被他人使唤。

  就连这回前往吐蕃之际,也收到了打探吐蕃国情的命令。

  然而他无意遵守这道命令。

  事实上,惟有与翠兰的父亲有过约定这件事是真的。

  慧获得了求婚的许可之后,便前去打仗了。只不过到了现在,他还是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不是真心想与翠兰在一起。

  或许,他只是想找一个能活着回去的借口罢了。

  从小时候起,慧就时常思考着他被生下来的意义。因为双亲发生意外身亡,让他曾有过寻死的念头。

  然而,他发现对翠兰来说,尽管有太多无法去探究身世的理由,她却不曾烦恼自己为何被生下来,而是思考应该如何活着。对此慧相当佩服翠兰。

  但是,这种心情绝对不是羡慕。

  翠兰虽然很乐观,却常为一些无聊的小事烦恼。

  可是,慧却希望能守护住那个部分的翠兰。

  这份感情里并没有掺入男女的因素。

  尽管如此,那时要求翠兰和他一起逃走,与其说是要讲给阳善他们听,不如说是他想在自己的心里做个了断。

  他并不是真心诚意的,而翠兰也看穿了。

  那时的情形重新浮现脑中,让慧的笑意更深了。

  如果真的私奔了好像也不错。

  慧微笑眺望着回归宁静的帐篷。

  东方的天空还未翻白,冷冽的空气却已经宣告日出时分即将到来。

  隔天,翠兰在床上迎接了急忙抵达帐篷的朱璎与道宗。

  虽然身体并无不适,然而由于累积了过多疲劳,翠兰实在是爬不起来。

  翠兰原本还想着,如此一来就省得听道宗碎碎念的这一类没礼貌的事。但是,直到听见这位留着山羊胡的老将泪流满面地表达与公主重逢的喜悦时,让她不得不深刻反省自己轻率的想法。

  相对的,与道宗同行的朱璎则充满了笑容。

  她的人生里,似乎没有喜极而泣这件事。因为道宗在场的关系,她稍微忍耐了下来,但是道宗一离开,她立刻从旁紧紧地抱住了翠兰,并紧贴着她的脸颊表达喜悦之情。

  「翠兰小姐!」

  感受着朱璎柔嫩的脸颊,翠兰等待她的下一句话。

  然而,朱璎什么都没说。

  翠兰连忙看看她,才发现朱璎抱着她睡着了。

  就这样,翠兰和朱璎一起昏昏沉沉地睡了两天之久。

  在睡眠与清醒之间,现实依然缠绕着翠兰,而在这当中,也出现了一点变化。

  遭宣王逮捕的阳善,被遣送回长安。

  翠兰担心他会受到怎样的处罚,不过基于他欺骗了脚夫这点,翠兰也不便多说什么,道宗在托使者带回的卷宗上也写明了是自己的责任。

  至于剩下的宫女与脚夫,吐蕃王派了使者前来表示,准许他们在婚礼结束后回国。

  得知消息的那一瞬间,宫女们的职业道德好像突然复苏了过来。

  她们努力地照顾翠兰与朱璎,不只语调变得轻快,也有兴致与她们说话了。

  而在这段时间里,翠兰愈来愈觉得与利吉姆再见面是件麻烦事。

  她的心境已不同当初,偶尔还想回长安去。

  甚至还会在半夜被脸颊上泪水的灼热惊醒,她对于这样的自己感到不可思议。尽管如此,在这个烦恼之下,她依然不忘细嚼慢咽和好好睡觉。

  翠兰对于这个变化,只是歪着头感到不解而已。

  经过两天的休养之后,规模变小许多的队伍朝着河源出发。

  途中,翠兰惊讶地发现她在帐篷内休息的这段期间,季节已急速转变为深秋。她愉快地欣赏着未曾见过的鸟儿,享受着小巧花卉的芬芳。

  翠兰感觉身心都回复到在赤岭附近受到袭击之前的那种最佳状态。虽然她也不是讨厌长安,但是前往吐蕃路上的气候与风景,都相当迎合翠兰的喜好。

  光是让黄昏时刻吹起的风拂过脸颊,便能感受到无可言喻的幸福感。

  就算无法与利吉姆成为一对和睦的夫妻,倘若可以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话,似乎也能拥有心灵丰富的生活。

  从赤岭附近的帐篷出发之后过了十天,翠兰等人终于抵达了河源。

  就如同桑布扎所说的一样,河源周边风光明媚的土地与美丽的风景让翠兰耳目一新、舒畅无比。

  只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个婚礼预定地上广大的帐篷群落。

  中间搭了一个里头似乎可以容纳得下数百人的大型帐篷,在周边还围了数十个帐篷。

  覆盖在帐篷外头的纺织品上面,有以色彩鲜艳的丝线所绣上去的野兽和花朵。而帐篷上方类似屋檐的部分则有以红色点缀的装饰品,就连竖立在帐篷周围的旗帜被风吹响的声音,也成了装饰的一部分。

  『公主』的队伍一靠近帐篷附近,太鼓便迫不及待地敲打了起来,各式各样的乐器也开始鸣奏。

  盛装的人们从帐篷里现身,他们列队向翠兰的队伍投掷花束。

  昨晚前来队伍集合的使者,走在前头引领队伍来到国王的帐篷前。

  马札多哥可汗与他的三位妃子,还有他的母后也就是利吉姆的姊姊,在帐篷外头等着『公主』到来。

  与吐谷浑王不同,马札多哥可汗笑容满面。

  三位妃子与马札多哥可汗的母后,都用慎重且亲切的态度向『公主』问好。

  「我们等您很久了,公主殿下。」

  「欢迎您来到吐谷浑的土地。」

  「我们为您准备了特制餐点唷。」

  年轻的吐谷浑王马札多哥可汗听着妃子们的话露出了苦笑,然后指向身旁的帐篷。

  「欢迎您到来的筵席已经布置妥当,但是公主殿下看起来相当疲倦的样子,我们在旁边备妥了帐篷,还请您在那儿先稍事休息,消解疲劳。」

  「等您回复精神之后,请务必告诉我们关于长安的事。」

  年纪最轻的妃子如此请托着,结果立刻被年纪最长的王妃斥责。

  微笑地看着她们的模样,翠兰带着感谢马札多哥可汗的心情进入了帐篷。

  帐篷内的布置,比之前向吐谷浑借来的帐篷素雅许多。

  当时的帐篷用了很多绢布或金线,相当符合汉人的品味,而这里的摆设更近似于吐蕃的气氛,不过,色泽鲜艳的刺绣非常精美,羊毛织品与披在床上的毛皮也都是上等货。

  帐篷外的乐器依然在鸣奏着。

  翠兰等到放下朱璎的慧离开之后,一口气扑到了床被上。

  软绵绵的被褥,无论怎么摸都很舒服。

  虽然她注意到前来迎接她的人群里,并没有利吉姆的身影,她反而因为没有碰到他而松了一口气。

  「吐蕃王好像不在呢。」

  仿佛看透了翠兰的内心,朱璎先提了出来。

  「不晓得这里的规矩是否和唐朝一样,在婚礼之前新郎不能见新娘呢?我头一遭碰到,根本不清楚吐蕃式的婚礼是怎样。」

  「不过,看了这次的婚礼之后,到时就能让朱璎当作参考啦。」

  虽然翠兰马上回嘴,朱璎仅以微笑回应。

  翠兰因为长途旅行的疲惫,迅速地进入了梦乡,但是不久后便被马札多哥可汗派来的侍女叫醒了。

  黄昏时刻的盛大宴会开始了。

  不只明天一天,就连后天,位于中央的大帐篷里都会不断地送上美酒与佳肴。

  「我们在等适合举行婚礼的吉日到来喔。」

  这是在其它帐篷里,一个全为女宾的筵席上,马札多哥可汗的其中一位王妃告诉她的。

  比起豪华的料理,翠兰更感谢她这个消息。

  自从进入马札多哥可汗的领地之后,桑布扎与堤-涩鲁就没有来向她报告过事情了,甚至连他们的身影也没瞧见。

  道宗则因为受到这样过度的款待,显得相当拘谨不安。

  「吉日是何时呢?」

  翠兰以吐蕃语问道,王妃露出了非常动人的微笑回答:

  「是赤日那天。听说贡松-贡赞王出生那年是赤年。」

  王妃的语气听起来相当理所当然,让翠兰顾忌着是否应该仔细问下去。

  她完全不知道什么「赤日」。还是「赤年」,就连「贡松-贡赞」这个吐蕃王的称号也听不习惯。

  到了深夜,终于从宴会中解放出来的翠兰,抱着朱璎返回帐篷。

  「婚礼真是酒鬼的天国啊。」

  听到翠兰的牢骚,朱璎笑了出来。

  但是她马上止住了笑声,并将视线转向帐篷外。

  「有人在外面喔。」

  「该不会是道宗大人吧?」

  翠兰站了起来,可是朱璎从后面拉住了她的手腕。

  「感觉不是道宗大人耶。」

  朱璎以紧张的语气回应,稍后便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喊着「公主殿下」。

  当翠兰听见那压抑的声音时,她的心脏噗通地大力跳了一声。

  透过翠兰的表情变化得知来访者身分的朱璎,以惊讶的表情嘀咕着:

  「居然这么晚了还来」

  「公主殿下,妳在吧?」

  「在婚礼之前幽会,不是好人家的女孩该做的事吧。」

  朱璎忽然转换成保母一般的语气责备着,不过她看着翠兰的双眸却满怀笑意,嘴角也微微露出了恶作剧般的笑容。

  「我只是出去讲点话。」

  翠兰留下了听起来像借口的一句话,便走出帐篷。

  从各处帐篷内的筵席流泄出的灯光,渗进了外头的黑暗中。

  在微光之中,利吉姆带着两匹马站在那里。

  就像他们初次见面那天一样,利吉姆将头发编了起来。

  「公主殿下。」

  利吉姆带着满面笑容走了过来。

  翠兰看到利吉姆,一方面为他的平安无事感到高兴,一方面对于他伪装身分一事的愤怒也同时涌上心头。

  翠兰忍不住向前走了半步,用僵硬的声音问道:

  「现在这种时间有什么事吗?」

  如此冷淡言语连翠兰自己听到都会感到有些心痛,利吉姆看起来并不在乎的样子。

  而且他还笑着说出了让人意想不到的提议。

  「咱们骑马去散步吧。」

  「现在是半夜耶。而且你不是受伤了吗?」

  翠兰隔着利吉姆的外衣抚摸他的肩,然后又将手伸进外衣内侧,隔着里面的上衣摸着他的肩膀,她想要透过绷带的厚度来确认他的伤势。

  「公主殿下,别再摸了。」

  「啊,抱歉。会痛吗?」

  翠兰连忙将手放开,不过利吉姆旋即笑着回答。

  「没有啦,因为治好了所以会痒。」

  「我才不信这么快就复原了。」

  握住了仍处在惊讶状态中翠兰的手,利吉姆催促她上马。

  「与其说这些,还是去散散步吧。我有好东西想让你看,是只有在晚上才看得到的。」

  利吉姆催促着翠兰,并骑上自己的马。

  无可奈何的翠兰只好骑上了另一匹马。

  「路不好走,慢慢骑吧。」

  翠兰抓紧了马鞍的前方,利吉姆拉住缰绳开始前进。

  远离营区踏入一片黑暗之中令翠兰有点紧张,她不知道这是因为半夜骑马的关系,还是因为和利吉姆在一起的缘故。

  哇哇哇的马蹄声重迭着,将宴会的喧闹声抛诸脑后。

  取而代之的,是鸟儿们在黑暗中交互鸣唱的歌声,那声音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

  竖耳倾听,草丛中还有昆虫在鸣叫。

  树叶被夜风吹动的沙沙声,让人听来舒服不已。

  骑马前进的路上,利吉姆始终不发一言。

  翠兰也一直没有开口。

  究竞走了多久呢?

  就在涌上肩头的寒气逐渐增强之际,利吉姆突然将马停了下来。

  「公主殿下,请暂时闭上眼睛,像这样抓紧马鞍就好。」

  虽然拒绝的话差点说出口,翠兰依然乖乖地照着他的话做。

  闭上眼睛之后,马儿又继续迈开了脚步。

  马匹的背倾斜了,翠兰觉得路应该变成上坡,她抓紧了马鞍的前方,将身体向前倾以配合马的动作。

  一、二、三

  不知何时翠兰数起了马蹄声。

  哒哒哒、哒哒哒

  规律的马蹄声让人产生轻微的晕眩。

  正当翠兰心想再不张开眼睛恐怕会落马之际,利吉姆再度将马停了下来。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使得未经许可将眼睛张开的翠兰,发现自己与马匹正浮在星空之中。

  脚下的漆黑之中散布着无数的星星,宛若砂金一般闪耀着光芒。

  抬头望向天空,空中也有星星闪烁着。

  「这是」

  翠兰左右张望,直到看到树木的阴影之后才领悟过来。

  脚边的星星是映照在黑暗水面上的倒影。

  不过这个大自然的恶作剧真的是太厉害了,由于站在较高的地方,所以得以纵览倒映在水面上的星星,感觉就像真的浮在天空中一样。

  「有月亮的晚上就看不到了,所以今晚刚刚好。」

  「嗯」

  「怎么了,公主殿下?你不喜欢星星吗?」

  「没这回事,星星很漂亮,不过如果能带朱璎来就好了」

  才说完,翠兰就心想不妙。

  在这种情况下,应该避免说这种话才对,可是这是她毫无掩饰的真心话,如此稀有的美景所带来的感动,不只是利吉姆,她也希望能与朱璎分享。

  「说得也是,如果朱璎也能看到的话就太好了。」

  翠兰原本担心利吉姆的心情会受影响,但是他同意了她的话,并从马鞍上下来。

  「不过,我有事情想要询问公主殿下。」

  利吉姆伸出手来。示意翠兰下马。

  翠兰借着他的协助下了马。

  「想问什么?」

  「关于公主殿下的父亲。」

  「我的父亲?」

  「没错。桑布扎说公主殿下大概不是皇帝的女儿。」

  面对利吉姆直接的问法,翠兰把玩着手中的缰绳,思考接下来该说什么。

  「如果我不是皇帝的女儿,你觉得我是谁?」

  「上天派来的,我的第二任也是最后一任妻子。」

  利吉姆率直地回答完后,瞬时红了脸。

  「说实话,我并不在乎公主殿下的身世,只要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是公主殿下本人,这样就足够了。」

  「这样的话,为何还要问我父亲的事?」

  「可能是因为我觉得公主殿下你的个性意外地正直吧。」

  「我不懂你的话。」

  「如果心里头藏着秘密不觉得难受吗?」

  利吉姆那仿佛看透一切的问题,让翠兰不禁将视线往地上看。

  虽然她也有很多问题想问利吉姆,可是毕竟自己撤了更大的谎,因此无法顺利说出口。

  所以她的口气无意中变得有点像在挖苦人。

  「这是从你自己的经验得来的结果吗?」

  利吉姆一听,微微地笑了。

  「你在气我隐藏自己的身分吗?」

  「那当然。如果知道你是吐蕃王的话」

  「就会和我保持距离,然后毕恭毕敬地对待我,对吧?」

  「没错。」

  翠兰以几乎快听不到的声音回答。

  如果早知道利吉姆是吐蕃王的话,就没办法这么自在地与他相处了吧?而翠兰的心境想必也会变得与现在不同。

  「我想让公主殿下认识的不是『吐蕃王』,而是真正的『我』。当初会隐藏身分,也可以说是为了保护自己」

  「你觉得我会杀了你吗?」

  利吉姆的理由令翠兰哑口无言,但是他是认真的。

  「是的。因为那时我把公主殿下误认为是侍女,大唐帝国也不是不可能派出刺客,大家都告诉我无论如何要小心。」

  「尽管这样还是要来偷看队伍吗?真是不象话的男人。」

  翠兰抱着头叹了一口气。

  但是,另一方面她也感受到了利吉姆的责任之大。

  如果在抛开了这沉重的压力之后,会出现年轻人的好奇心也是在所难免,会想要知道翠兰的真实身分,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尽管如此

  「桑布扎大人为何会说我不是公主?」

  「最主要的理由是在要离开长安的那天早上,他听到皇帝和你开了一个很过分的玩笑。虽然他没告诉我是怎样的玩笑,不过似乎不是该对即将远嫁他国的女儿所说的话。」

  这句话让翠兰的心情放松不少。

  看来李世民欠缺了身为共犯者的自觉。

  「桑布扎奉了我父王之命去调查公主殿下的身分,不过他告诉我打算回报无法得知。他说还要再去长安迎接其他的公主实在太麻烦了,而且也没有必要去触怒大唐帝国的皇帝。」

  「这的确很像是桑布扎大人的见解。」

  翠兰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但是,我无法回答你。」

  「因为家人会受到责难吗?」

  利吉姆低声问道。

  翠兰想起了落河隔天早上所发生的事,那时她向利吉姆要小刀,是为了确认对方是否值得信赖。

  或许现在的利吉姆想得到的并非真相,而是她的信赖。

  「公主殿下?是怎样呢?」

  再度被问到时,翠兰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这个动作带有肯定的意味,对翠兰而言已是最大的让步了。

  「这样啊」利吉姆露出微笑,用指尖轻触翠兰的脸颊。

  他从漆黑的另一端以温柔的眼神注视着翠兰。

  「公主殿下是谁都无所谓。三天以后在婚礼上,我会将箭献给公主殿下,弓与箭两者合一便成为一项武器,而这武器从古早以前便一直支持着吐蕃人的生活。以丈夫的身分将其中一项献给他的妻子,也就代表着宣示永恒的爱情与诚实。」

  「嗯。」

  「虽然婚礼是既定的仪式,但是我是依照自己的心意将箭献给公主殿下的。」

  「利吉姆的心意?」

  「没错。如果接下箭这个举动并非出自于公主殿下的本意,希望你能在这里告诉我;如果你说这是因为皇帝的命令,那我绝不会再碰公主殿下第二次了,虽然无法让你重回汉土,但是我会把在逻些建好的城让给你住,公主殿下只要在那里过着自己希望的生活就行了。」

  「我所希望的生活?」

  翠兰提出质疑。

  「首先必须要有能教我吐蕃生活习惯的人。吐蕃的冬天不是很冷吗?而且,我也不懂吐蕃的礼仪习俗。」

  「会帮你准备好佣人和老师的。」

  「你不再教我了吗?」

  「以朋友的身分恐怕是不可能的,若在你身边的话,我又会想要亲近公主殿下的,我并不打算将曾经带给亡妻的痛苦强加在公主殿下身上。」

  「你是指,不用生儿育女也没关系吗?」

  虽然翠兰只是想询问这个理所当然的问题,却让利吉姆一时语塞。

  「不用在乎小孩的事,因为已经有继承人了」

  「也就是说,到了吐蕃可以看到你的小孩啰?」

  「公主殿下喜欢小孩吗?」

  「喜欢呀。」

  希望不要失去对话原来的方向,翠兰一面讲给自己听,一面点了点头。

  毕竟翠兰放弃了婚姻的理由之一,也是因为她认为即使结了婚,她一生都无法保有自己的小孩。在玄武门被杀的李元吉之子嗣当中,男孩子全都被斩首了;女儿们虽然逃过一劫,但是原有的身分也遭剥夺,陷入无法结婚的惨况之中。

  假如,翠兰结婚后生了男孩

  翠兰之父李淑鹏,恐怕会陷入非常为难的状态吧。

  李世民以及四周的人,必定会想尽各种理由将她的孩子带走。

  光是一想到无辜的婴儿可能会被惨忍地杀害,就让当时年幼的翠兰对结婚的期望尽失。就是从那个时候,她开始为未来独居的生活做准备,然而为了这个目的所练就的剑技与骑术,反而吸引了李世民的注意,这实在相当讽刺。

  不对,或许对李世民而言,他根本不在乎这些事。

  如果他能够在与李淑鹏不产生嫌隙的情况下将翠兰赶出长安的话

  「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不过利吉姆似乎喜欢我,对吧?」

  翠兰很直接地问。

  「我不是已经讲过很多遍了吗!!」

  利吉姆似乎有点不太高兴,语气变得有点暴躁。

  但是当他一看到翠兰有点畏缩的表情,态度立刻改变了。

  「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很短,而且被吐谷浑士兵袭击的时候,我还丢下公主逃跑了,你会不相信我也是没办法的事」

  「不,那件事无所谓,我觉得你的选择是正确的。」

  翠兰打从心底这样回答。

  不可思议的是,她觉得那是利吉姆喜欢她的证据。

  然后,那种疑惑也朝翠兰自身而来。

  「看到利吉姆平安无事,我真的很高兴喔!而且这和对别人的感觉不同,我想我大概也喜欢利吉姆吧。」

  「大概?」

  「对。因为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所以不是很清楚,况且我还为利吉姆带来了很多麻烦不是吗。」

  「原来如此。你想说的是,对我也可能只是单纯的感谢而已。」

  利吉姆笑了。

  「不过,关于这点我觉得你不用担心喔。公主殿下的感谢之情,应该还不至于引起那样的误会,而且那天晚上我向你告白时,你也很干脆地拒绝我了。」

  「那是」

  翠兰想要反驳,利吉姆却抓住了她的手,将她拉入自己怀中。

  「『那是为了想替吐蕃王维持住情面罢了』是吗?」

  「没错。不过若是你在这里又做了同样事情的话,我可是会生气的!!」

  「你不是已经在生气了吗?」

  利吉姆边说边笑,并抱起了翠兰转个不停。

  翠兰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紧抓住他的脖子,此时利吉姆在她耳边低语着:

  「我不再提这些麻烦的事了。就算不是我多心,不过总觉得公主殿下是如果感到厌烦的话,就随时会离开这里的人呢。在你感到厌烦之前,就让我们一起在逻些城生活吧!」

  「嗯。」翠兰小声地回答。

  连繁天地的满天星斗,仿佛想要衬托她的声音一般闪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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