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龙之凄渊 第四章 深夜的暗杀者

  隔天早上,翠兰在鸟鸣声中醒来。

  在意识蒙眬的状态下睁开沉重的眼皮之后,一旁出现的是朱璎的睡脸。朱璎浓密的长卷发遮盖了她的容颜,而修长睫毛在线条柔软的脸颊上形成的阴影,让她散发出一种与稚嫩容貌相反的美艳。

  翠兰心想,看来真的已经过了一年半呢。

  只要她试图回想,明明两天前还待在掖庭宫的感觉就越发强烈,不过与吐蕃王的婚事是早在两年前就已经决定的。

  「翠兰小姐?您醒了啊?」

  朱璎张开眼睛,声音听来尚未清醒。

  翠兰向她道早安,然后下床走到地毯上。

  直到现在,四周团团团住的石头墙壁还是令她喘不过气来,但是翠兰仍然告诉自己,事情就是这么一回事。

  所谓婚姻,原本就代表着要进入别人的家庭。

  跨越了名为婚礼的仪式之后,就要在完全不熟悉的地方度过剩余的人生,就算到婚礼当天才知道自己丈夫的模样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一想到这种有如抽奖般的婚配,就觉得翠兰的丈夫至少不是一个会让人『失望』的人。

  昨天晚上利吉姆进入房间的时候,她原本担心他会不会又像早上那样说些莫名奇妙的话,然后用力抱住她,然而他选择谅解翠兰失去记忆的事实,并体贴地与她保持距离。

  这一点令她又惊又喜。

  但是同时她也感觉到自己失去记忆,也就意味着利吉姆最心爱的妻子消失了。

  虽然她不觉得自己就是那位『妻子』,但是若彼此能互相体谅与扶持,对现在的情形多少能有点帮助。

  翠兰梳妆打理好之后,与朱璎一同去用早膳。

  席间除了可以看到噶尔、桑布扎、利吉姆与数名武将之外,工布王和琉珈也在场。噶尔面无表情,桑布扎则眨了下眼睛代替点头致意。

  侍女引领翠兰来到利吉姆身旁的位置。

  这时,坐在上位的工布王以沉稳的声音问候。

  「您的身体好多了吗?」

  「谢谢,不好意思让您担心了.」

  翠兰露出微笑表示自己已经恢复精神,而这个动作似乎也令她心情上轻松不少。

  然而,当她看到餐点之后,振奋的心情马上又沉了下去。

  排列在桌巾上的是乳酪、奶油、牦奶以及小麦粉制成的烤饼;此外,还有佐以吐蕃特有蔬菜的少量肉类。

  尽管翠兰昨天已经吃过这些吐蕃食物,不过她实在吃不惯。

  虽然在长安也有小麦与乳制品,却不算是普遍的食材,翠兰也不曾因为觉得好吃而去品尝过。

  即使这样,翠兰还是拿起了烤饼。

  她不希望自己吃得心不甘情不愿,因此一口气咬了一大块,但是口味很咸的烤饼不只让她立刻感到口干舌燥,烤饼甚至还因而卡在喉咙里。

  翠兰为了帮助下咽想喝些水,她并不想喝牦奶。

  看到翠兰挣扎不已的模样,噶尔愕然地间道:

  「您要不要喝点茶?」

  朱璎听到这句话,随即抬起头来瞪着噶尔。

  朱璎会以这种攻击性的态度对待他人,可说是相当罕见;利吉姆似乎也了解这一点,所以他看看噶尔又看向朱璎,然后问:

  「怎么了吗?」

  噶尔则是以泰然自若的神情回答:

  「因为吐蕃没有产茶,所以我自长安带来了一些送给翠兰殿下。」

  利吉姆又将视线移往翠兰身上。

  「要喝茶的话,请侍女端热开水来就可以泡了,你还想要其他东西吗?」

  「请问我可以出城吗?」

  明知道利吉姆是在问她与食物有关的问题,但是翠兰却提出了其他要求,虽然她没有被禁止外出,但是由于王太子下落不明,连带使得翠兰的行动也受阻了。

  利吉姆想了一下之后,莫可奈何地答应了。

  「如果有护卫同行就可以。」

  「可是,现在慧并不在。」

  翠兰的这句话让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她身上,仿佛再次证明自己失去记忆一样,翠兰因而有些惊慌。

  「因为听说我的护卫官去了西域」

  「嗯,没错,慧目前不在,请别的士兵负责这件事吧。」

  「可是这样一来,找寻王太子殿下的人手就会减少,我一个人不要紧的若您允许的话,请让我在外出时配剑匕

  「万万不可。」

  噶尔打断了翠兰的话。

  「翠兰殿下目前的身心状况与平时不同,让情绪不稳圴人持剑太危险了,即便您在擦宿持续练剑,但那毕竟是在我们的领地内,如今在工布王的领地上表示希望带剑外出,正代表了您只是在佯装平静而已。」

  噶尔的声音听来沉稳,却暗藏如针尖般的锐利。

  可是,他的话并没有错。

  翠兰失望地低下头去,利吉姆轻拍了下她放在膝上的双手。

  「翠兰你和我一起来吧。」

  「可是,您不是要去搜寻王太子殿下吗?」

  「是啊,可是翠兰不也会骑马?」

  「我会骑,不过我并不记得王太子殿下的模样,就如同噶尔大人说的,或许因为失去记忆之故,让我的判断力也变迟钝了,在这种状况下,就算让我一起搜寻也帮不上什么忙。」

  听到翠兰的分析,利吉姆的表情和缓了下来。

  「你倒是挺会找理由来拒绝的嘛!不过,翠兰你不喜欢石造的城堡吧?到外头说不定可以想起什么喔。」

  「好的,那么我愿意与您同行。」

  翠兰以僵硬的声音回答,这让利吉姆不禁叹息。

  「可以的话,不要用那么尊敬的语气回答,过去我们一直站在对等的立场,而且你和我说话的时候也都是直接称呼我的名字。」

  「怎么可能?」

  翠兰不可置信地低语。

  就算自己再怎么日中无人,也不可能只喊丈夫的名字而不加敬称,更何况对方还是一国之君;就算利吉姆纵容她这种态度,旁人应该也不会允许才对。

  然而,坐在稍远位置的桑布扎也附和利吉姆的意见。

  「这是真的,翠兰殿下叫利吉姆殿下时,一向只叫名字不加敬称。」

  桑布扎面露苦笑又重复了一次:「是真的。」

  翠兰再次望向利吉姆的容颜,此时他以看似愤怒又悲伤的复杂表情点了点头。

  与利吉姆一同骑马出城的翠兰,没过多久便沉醉在工布的美景之中。

  青翠的新生枝芽点缀着森林的颜色,群花也为草地染上了明亮的色彩。一望无垠的天空湛蓝无比,白色山峰也清晰可见,原野上的小鸟歌唱声令人心旷神怡,迎面吹拂的春风也相当柔暖舒适。

  不过,现在并不是来踏青的。

  利吉姆与士兵们都急快地骑着马,只要街道旁有村落便分头进行搜索,有时还踏入丛林中呼喊王太子的名字;如果发现了游牧者,就算距离再远也会骑马前去打听消息。

  利吉姆对士兵们下达指示的身影,尽管年轻却充满了王者风范。

  与他并肩而骑的翠兰,不时偷看着这位年轻的王。

  尽管还是无法相信他就是自己的丈夫,但是利吉姆毫无疑问是位充满魅力的人物。

  「你很在意这个吗?」

  利吉姆注意到翠兰的视线,便指着自己坐骑的额饰询问。

  他的疑问没有错。

  利吉姆坐骑的额头上,有一个青铜材质、上头用黄金与土耳其石镶嵌成花鸟图案的额饰,和前些日子祖父母送给翠兰的梳子几乎一模一样。

  「这是你在吐蕃迎接第一个新年时送给我的。」

  「我送的吗?」

  「对那时你说正因为这是很重要的东西,所以才送给我。」

  翠兰斜眼望向马的额饰,心里觉得不敢相信。

  她并不觉得利吉姆说的是谎言;然而另一方面,她觉得将额饰送给利吉姆的,似乎是自己所不知道的『某个人』。

  整个上午,翠兰都跟着利吉姆等人四处奔驰。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也开始感到疲劳了。

  再加上现在她的周围全是吐蕃人,这是理所当然,不过奇怪的是居然会令她感到不安,尽管越来越多的事实随着时间经过显露在眼前,翠兰却仍旧觉得自己宛若超越了时空、迷失在异世界里。

  如今,拉紧神经的线可能断掉了。

  而翠兰的困惑这时以最差劲的方式呈现出来,当她过河时,不小心从马背上望向水面,结果造成一阵头昏目眩,因而跌下了马。

  这一摔让水花溅得半天高,士兵们连忙冲过来扶她。

  翠兰从头到脚都湿透了。

  「翠兰,没受伤吧?」

  待翠兰上岸之后,利吉姆下马走过来表示关心。

  翠兰恭敬地表示自己没事,但是随即又换成一般的口气再度回答,不过她可能还是觉得不妥,所以又以拘谨的口吻重新再说了一次自己没事。

  利吉姆脱下自己的上衣交给她。

  「披上这个吧。」

  「请无须费心,反正我的上衣也湿透了。」

  「衣服马上就会干,但如果翠兰感冒就糟了。」

  利吉姆不顾翠兰的反对,坚持用上衣裹住她的身体,然后命士兵生火。

  士兵们其实早已开始动作了。

  翠兰对他们的效率感到佩服,不过依然慌张地说:

  「不要紧,我回城去吧。」

  「反正快要吃午饭了,你就留下来。」

  利吉姆干脆地回答,让翠兰无法反驳。

  她只好无奈地坐到火堆旁,利吉姆将她留在原地,然后带着两只狗消失在丛林之中,好几名士兵也跟着他前去。

  没过多久,稍远处的林子里发出声响,然后传来了士兵们「喔喔~~」的呼喊声。

  回到火堆旁的利吉姆,此时手上多了两只兔子。

  翠兰烘干衣服、用完午膳后,在乌摩的护卫下回到马厩,翠兰将马交给年轻的马夫之后便返回城中。

  午后的中庭内全无人影,唯一听见的是鸟儿悠闲的鸣唱。

  好像整座城都睡着了,正当翠兰这么想的时候

  树林的另一端传来了争吵声。

  翠兰立即前去一探究竟,结果看到一棵低矮的果树下有两个人影。

  其中一位是工布王。

  另一人是一个年约二十五岁左右的高大青年,他有着浅黑色的肌肤与一张瘦脸,眼神如老鹰般锐利,还有个削瘦的鹰勾鼻,微凸的尖细下巴加上唇瓣肥厚的小型嘴巴,予人一种不协调的感觉。

  这名青年正靠着城的外墙站着。

  工布王则揪住了他的衣襟。

  这画面看起来很像矮小的工布王努力想攀住对方一样,他那带有斑点的苍老手指颤抖不已,情绪似乎相当激动。

  相对的,青年则是一脸从容自在的笑着,还以冷酷的眼神低视着工布王。

  这时工布王突然怒吼了起来。

  翠兰听到他吼的是我要毁了你。

  紧接着,青年的眼睛向上一吊,然后粗鲁地推了工布王一把。

  他看也不看跌倒在地的工布王,便掉头走向马厩。

  工布王跄跟地试图起身,并用双手抓住了王城的外墙,但是随即又紧抓着自己的胸口,并浮现出痛苦不已的表情,最后缓缓地跪了下去。

  「工布王殿下!」

  翠兰自林子里飞奔而出,确认工布王低垂下去的脸。

  只见工布王满是皱纹的额头冒出汗水,整张脸也扭曲变形。

  「您怎么了!?」

  翠兰压低音量问,而工布王勉强露出了虚弱的笑容。

  「没事,不要紧,只是心脏有点」

  翠兰随即注意到,原来工布王有心脏方面的毛病。

  她祖父的心脏也不好,然而还不曾像这样严重发作过。

  她扶起快要倒下的工布王,并且大声疾呼卫兵,卫兵旋即赶过来将工布王抱起。

  「带他回房,注意尽量不要摇晃到他的身体。」

  卫兵点头,然后紧张地迈开步伐快速进城。

  翠兰抢先一步跑回城内,随意找了一名侍女并且迅速吩咐。

  「工布王殿下病倒了,请告知琉珈殿下,然后送热开水到工布王的房里去。」

  「啊、不得了啦!」

  中年侍女一阵惊呼,然后慌忙地跑向王城深处。

  工布王被送进房后,侍女们立即开始暖房。

  在热水送进房间,并擦拭掉工布王额头上的汗水后,没过多久,琉珈也捧着汤药进来。她脸色几乎和工布王一样苍白地奔向床边,而侍女协助扶起工布王以方便她伺候父亲服药。

  虽然房内忙碌动作着,却依然相当安静,只听得到工布王咽下汤药的声音。

  侍女喘了一口气,再次搀扶工布王让他躺好。

  看来危机应该已经过去了。

  翠兰看了一眼憔悴不已的工布王,然后默默地退出房间。

  翠兰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朱璎却不在房里。

  她询问走廊上的侍女,得知朱璎和桑布扎在一起。

  翠兰心想,既然如此不如前往马厩,于是她换了件衣服后再度步出房间。与祖父母同住的时候,她的工作是负责代替进出祖父母家的商人照顾他们的马匹;所以,她认为现在去马厩帮忙照料马匹应该可以让心情平静下来。

  不过待她来到中庭之后,这次却换成马厩那里出现了骚动

  翠兰冲了过去,结果看到马厩前方的草地上有数名士兵,他们手持着剑或长枪围成了一个半圆形。

  位于圆心处的则是乌摩。

  它的脚下有一个人仰躺在地。

  是刚才和工布王说话的那名青年。

  乌摩的头朝下,拼命地嗅着青年的肩膀一带。

  青年一脸苍白地平躺在地,当乌摩的鼻尖碰到他的下巴与脖子时,更是露出一副悲壮到快要死掉的表情。

  他恐怕很讨厌狗吧。

  可是,乌摩既没有发出警告的低吠声,也不像是要咬人。

  但是他却没办法赶走它,也无法起身。

  周围的士兵们不知为何也袖手旁观,光是站在一旁望着乌摩的举动。

  「这这只狗」

  青年以与他甚不相符的声音呻吟着。

  翠兰请附近的马失去取皮绳过来。

  马夫立刻拿来挂在马厩墙上的绳子。

  翠兰毫不犹疑地靠近乌摩,只说了一句话便在它的脖子上套住皮绳。

  「乖,别这样。」

  乌摩乖乖地听从了翠兰的命令,但是它好像想表达什么似地抬头望着翠兰,接着又立刻将视线转回青年身上。

  翠兰真想明白隐藏在乌摩那咖啡色眼珠下的意思。

  可是不透过言语终究无法了解,看到翠兰与乌摩的互动,士兵们也不再团团围住,最旁边的一名年轻士兵接过了翠兰手中的皮绳。

  乌摩被带离后,青年才总算得以起身。

  刚才他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现在却是满面通红。

  他起身之后,不发一语地拍掉衣服上的泥土,士兵们也安静地解散了。

  「没有受伤吧?」

  翠兰一间,青年便以恶狠狠的眼神瞪着她。

  「用不着担心,我只是对狗没辄,狗本身应该也明白可以向谁虚张声势,看来它似乎没胆子咬我。」

  「会不会是您身上沾了什么会引起狗注意的味道呢?」

  翠兰问的时候没有想太多,但是青年听到这句话之后脸色随即骤变。

  「味道是指?」

  「譬如像肉或血之类的味道。」

  「这样的话,可能是狩猎时留下的气味吧。」

  青年一脸憎恶地回答道,然后挑起半边眉凝视着翠兰。

  「听闻王妃殿下得了失忆症,敢问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记不得离开长安之后的事了。」

  「既然如此,就这样忘掉一切或许比较好吧。」

  青年的小型嘴上扬露出笑容,然后以阴沉的口气继续说:

  「拉塞尔殿下失踪的前一晚,利吉姆殿下于寒舍过夜,就如同当初邀约时所保证的,我让他充分享受了醇酒、美食和美女。J

  「好像是这样吧。」

  翠兰想起朱璎告诉她的话并点了点头。

  翠兰望着他心想,王太子消失的前一天晚上,利吉姆似乎是留在工布辅佐官库珊的宅邸内,既然如此,那这位青年就是库珊啰?

  翠兰的眼神令库珊有点心虚,但是他随即又以挖苦的口吻继续说着:

  「利吉姆殿下似乎很中意我所准备的美女呢。」

  「是吗?那很好啊。」

  「您没有意见?」

  「这有什么问题吗?」

  翠兰的反问让库珊皱起眉头。

  如果朱璎或是桑布扎在场的话,恐怕会捧腹大笑、然后告诉翠兰对方在打什么主意,他是想要激起翠兰的嫉妒心。

  然而,翠兰却只是听着他的话而已。

  毕竟现在的翠兰没有吃醋的理由。

  吐蕃王肩负着必须延续王室香火的义务,所以就算拥有侧室也不奇怪。

  在大唐帝国,地位崇高的男性大多有妾,其中又以皇帝为最。

  具有皇帝妃妾身分的人多达一百二十二位,而若将照顾这些妃妾的宫女也算在内,那么侧室的人数恐怕将近三千名。

  而皇帝的妃妾们全都集中在皇城里。

  在一般家庭中,都是由正房夫人来照顾侧室的。

  「莫非库珊大人是希望我对那名女性做些什么吗?」

  库珊加以否定,然后厌恶地拍了拍沾到乌摩唾液的肩膀。

  「现在我们所聊的事,劝您最好不要对利吉姆殿下讲,那只狗做的好事也一样,都没有必要向利吉姆殿下报告。」

  库珊鞠躬告辞后便离开了。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翠兰才想起应该顺便问他工布王的事才对。

  乌摩引起的骚动平息之后,翠兰在马厩里待了一会儿。

  她帮忙将塞在马蹄上的马粪挖出来,还用稻草擦拭它们的身体,梳理马匹的鬃毛与尾巴、并将它们身上的脏污去掉之后,马儿们全都焕然一新,变得闪闪发亮。

  「您差不多该回城堡里去了。」

  年迈的马夫一边眺望西方的天空,一边说着。

  太阳已经西斜,稀落的云朵染上了红晕。

  翠兰向马夫们道谢之后便返回城内,回房前她先去造访了工布王的房间,因为她想知道工布王的病况。

  当她来到房外,正好有位侍女抱着桶子出来。

  侍女表示工布王正在睡觉,然后让翠兰进到里头。

  此时,房内充满了红色的光线。

  从小窗射进来的夕阳余晖拉得冗长,一路延展到对面的墙上。

  工布王躺在床上,身子一动也不动地望着天花板。

  他看起来好像失去了意识,但是眼睛却是张开的。

  不过,当翠兰出声唤他之后,工布王旋即转头过来;他缓缓起身时,仿佛可以听到关节摩擦的声音,接着,他以嘶哑的声音低吟:「王妃殿下。」

  「请您躺着就好。」

  翠兰伸手扶他躺好。

  当她靠近工布王的耳边说话时,可以听到他的呼吸声,那声音宛如吹进山谷的风声一般,而他瘫在毛毯上的手毫无力量,仿佛没有血液流过的枯木。

  「不好意思。」

  翠兰将工布王的手放进毛毯里,然后摸摸他的脚。

  长了疮的纤细双脚就像冰块一样冰冷不已。

  翠兰开始揉起他冰冷的脚,她想起每当祖父经历过心脏宛如纠结成一团的剧痛之后,总会抱怨手脚的末稍都麻痹迟钝了。

  大夫说过,这时只要轻揉就能促进血液循环,缓和麻痹感。

  翠兰也时常为祖父揉脚。

  只要一想到这么做就能稍微帮助工布王,原本涌上心头的泄气感也在不知不觉中消失殆尽了。

  「若被利吉姆殿下知道我受到王妃殿下如此贴心的照顾,我恐怕会人头落地喔。╘

  工布王打趣的话把翠兰逗笑了。

  「哎呀,这可不是开玩笑喔!利吉姆殿下对王妃殿下的宠爱程度可是非同小可,今早您应该是与利吉姆殿下在一起吧?」

  「是的,午膳时我享用了他抓来的兔子。」

  「怎么会送给您这种毫无情趣的礼物啊!!」

  工布王也笑了。

  翠兰则边笑边说:

  「我很喜欢兔肉。」

  「原来如此,利吉姆殿下的确很清楚。」

  是这样子吗?翠兰渐渐理解了。

  因为她失去了记忆,所以不禁认为对方也和自己一样不记得以前的事,然而利吉姆却为了不爱吃乳酪和烤饼等食物的翠兰,抓来她喜欢吃的兔子。

  「对了,王妃殿下住在这里有没有觉得不便的地方?」

  「不,没有什么特别的」

  翠兰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她忽然想起某件事,于是问道:

  「有人和我提到利吉姆殿下中意某位女性,但是我不知该如何对应,关于这件事该找谁商量比较好呢?」

  话才说完,工布王便露出讶异的表情。

  翠兰担心自己是否刺激到他了,但是工布王闷哼了一声,并用满是皱纹的眼皮下方那双圆润的眼睛凝视着她。

  「虽然我不清楚是谁向您说这种事的,但请您无须理会。吐蕃并不时兴迎娶众多妻妾,王室更不会如此,因为将来会造成很多麻烦。」

  「这样会引起什么问题呢?」

  「吐蕃传统是由母系亲戚来照顾、管教孩子的,这在王族里也一样;也就是说,产下工之子嗣的王妃,其亲戚比起身分原本就属于王族的父系亲戚,在政治上拥有更强力的发言权,正因如此,往后有可能会造成政治上的混乱。」

  「这不就是干政吗?」

  翠兰惊讶地回问,而工布王对她点点头。

  「母系亲戚的地位被认为拥有其正当性。」

  他以谨慎的语气继续说下去:

  「利吉姆殿下曾迎娶位于雅隆北方之地岩波(注lP171)的公主蒂卡儿为妻,岩波过去被利吉姆殿下的祖父并吞,但该地的人民略有反抗;松赞干布王为了安抚岩波人民,所以才要利吉姆殿下娶当地公主为妻。」

  然而工布王接下来的话,又反驳了先前的说法。

  「可是我认为松赞干布王还有其他目的,岩波王的血脉多为女性,所以即便蒂卡儿殿下生下孩子,她的家族里也没有人会来干预政治。」

  「而为了防止母系亲属干政」

  「是的,噶尔大人成了照管蒂卡儿殿下的监护人」

  工布王干笑起来。

  「松赞˙干布王的手法刚中带柔,就连他自己所娶的妃子,也全都是与政治保有一定距离之人,利吉姆殿下之母的祖父虽然曾任宰相一职,但也因谋反之名而被诛杀了。」

  「担任宰相的人居然谋反?」

  「在主权与基础皆尚未稳固的国家里,就连宰相也可能成为王的敌人。事实上,当松赞˙干布王即位之后,国家便陷入了混乱,各地的小工并不认同年轻的松赞干布王成为吐蕃领导者,最后松赞干布王则将这些不愿配合的人以前所未闻的残酷方式除掉了。」

  工布王眯起眼睛,仿佛望向远方一般。

  翠兰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停下为他揉脚的动作,但是她为了不打断工布王的情绪,就继续将已停止动作的手放在他脚上。

  此时工布王从脚底到腿部,正好也都保持在舒适的温度。

  「吐蕃有三位特别的『王』,其中包括工布王也就是在下╮还有娘布王以及吐谷浑王。不过在以前,吐谷浑王并未包含在内,而是塔布王被列入其中。∟

  「是地位被吐谷浑王取代了吗?」

  「不,是被歼灭了。在松赞˙干布王即位时,我与娘布王便因为领悟到他的政治力量,因此完全站在旁观的立场,但是塔布王却反抗他,所以塔布就被消灭了。」

  「那塔布王的血脉」

  「全族无一幸免,就连女儿也全被杀害了,如此恐怖的手法」

  工布王皱起眉头,呻吟了一声并用手压住胸口。

  看到他的身体缩成一团,翠兰连忙揉起他的肩膀,她本想叫人来,但是工布王却抓住她的手、阻止她离开。

  「请等一下,我不要紧。」

  「可是!!」

  「求您听到最后。」

  工布王的话让翠兰了解到,他们现在并非只是普通谈话而已。

  「您想说什么呢?」

  翠兰问着,而工布王发紫的嘴唇抖了起来。

  「琉珈我想请您保护我的女儿;我明知王妃殿下本身也被失忆症所苦,因此不应该强求您,但我实在没有其他人选可以拜托了。」

  工布王微微咳了几下,然后以手指擦拭嘴角。

  「松赞˙干布王高深莫测、难以捉摸,我从未强出头或表示任何一点反对的意见,我一直都努力让自己的存在像烈日下的火光一样微不足道,因为我实在太懦弱了!如此软弱的我就只有琉珈一个孩子,而且我还为自己的妻子和琉珈带来了痛苦。」

  「工布王殿下」

  「如果一切都能平安落幕就好了,可是拉塞尔殿下现在行踪不明,再这样下去的话,工布说不定会被追究责任,万一真的发生了什么事,希望您能向利吉姆殿下说情。」

  「可是,光凭我的意见」

  「没这回事。」

  工布王以信心满满的眼神抬头仰望翠兰。

  「只要是王妃殿下说的话,利吉姆殿下一定会听的。」

  可是翠兰在心中反覆思索着。

  这是身为领导者、抑或是领导者之妻都不应作出的行为,当然,如果琉珈是无辜的,那么翠兰就可以保护她,但是若她是以工布王之女的身分被追究责任,恐怕就没有翠兰开口的余地了。

  「我会试着去帮助琉珈殿下。」

  翠兰给予了模拟两可的回答。

  她认为这样应该就足以将她的意思传达给工布王了。

  工布王慢慢地露出微笑,然后再度躺下去。

  一阵长长的叹息之后,瘦小又年迈的工布王沉沉睡去,并发出微弱的呼吸声。

  躲在起居室门帘后头的琉珈,听见了翠兰与父亲的对话。

  她原先为了熬煮汤药而暂时离开,没想到端着药回来时,翠兰与父亲正在谈话。她知道不该偷听的,可是双脚就像被缝在地上一样动不了。

  父亲的每一句话都让她心脏剧跳到几近痛楚。

  难不成,父亲知道自己所犯下的罪行吗

  但是她并没有闲暇来考虑这件事的可能性,因为在她听到翠兰劝父亲休息之后,接下来寝室内就传出放下皮革窗帘、关上窗户的声音。

  琉珈慌张地想跑出起居室,但是想了一下之后,决定蹲在衣箱前面。

  这样看起来就好像她回避了两人的对话,一直在这里整理衣服。

  翠兰从寝室走出来,因为注意到琉珈而停下脚步。

  「琉珈殿下,您在这里啊?」

  「是的,因为看你们聊得正起劲,所以我就在这里整理东西。」

  结果翠兰低下了眉眼,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我本是想来探病,没想到却让工布王殿下更累了。」

  「请您别放在心上。」

  琉珈努力挤出笑容。

  「多亏您发现父亲病发。」

  「其实工布王殿下在发作前曾和库珊大人说话,库珊大人虽然没有对他施暴,不过还请小心他比较好。」

  「谢谢您的忠告。」

  待翠兰离开之后,琉珈立即冲进寝室。

  她的父亲正在熟睡。

  父亲一直就是个身形瘦小的人,睡着之后又更显渺小了。

  无论是他额头上的皱纹、肌肉下垂的脸颊,还是吐出细微气息的干燥紫色嘴唇,全都加深了琉珈的悲哀,而且令她忧郁不已。

  好累

  一股深深的叹息自体内深处升起。

  自从施行了『魔术之卵』以来,她就未能安心入睡。

  只要一想到被掳走的拉塞尔的安危、翠兰丧失记忆之后的情况,还有当自己所犯的罪被揭发后会有什么样的审判,她就心情激动至无法入眠。

  琉珈颓丧地瘫坐在地毯上,然后将头靠在床边。

  脸颊碰触到的毛毯,既柔软又冰冷。

  这股冰冷的感觉让她忆起了小时候的事,母亲从未睡在她身边,也不允许奶妈陪伴自己睡在同一张床上。

  你是工布王的女儿

  母亲总是重覆着这句话。

  琉珈是吐蕃国内特别的『王』之女儿,所以母亲希望她能拥有与这个身分相衬的气质与智慧,同时却又总是哀叹她的容貌丑陋;而琉珈具备魔术师资质这件事,也同样令母亲烦恼不已。

  不过,是否具备魔术师的资质并非她本人能够决定的;而且发现精灵留下的痕迹却不加以祭拜处理,就等同于丢下倒地的病人逃跑一样。

  话说回来,刚才库珊和父亲说了些什么?

  琉珈用昏沉沉的头脑想着。

  她并不喜欢库珊。

  库珊总是喜欢高谈阔论,却会在最重要的时候逃走,攻打松州的时候也一样,他提倡吐蕃男子都应该成为战士,自己却以生病为藉口没有加入军队。

  琉珈知道他在装病。

  因为当她前去森林摘药草的时候,看到本该卧病在床的库珊正进行打猎,库珊也发现她,并且毫不迟疑地将弓箭瞄准她。

  不过在短暂的犹豫过后,他默默地骑马离开了。

  那时,琉珈认为库珊的举动是因为将自己误认为猎物。

  但是实际上,他说不定想杀琉珈灭口。

  库珊从以前开始就是这么蛮横,他不但会将让自己摔落的马射死,还会殴打对自己一些不当行为有异议的奴仆。

  将幼犬扔进龙女之渊的人也是库珊,因为他讨厌狗,而这么做是为了报复对他吠叫的那只母狗。

  但是琉珈并没有去救那只小狗,而是在一旁看着它淹死,因为她害怕被库珊反击,而不敢表达自己的意见。

  琉珈一向都是如此。

  她没办法主动与他人侃侃而谈.

  能让她自由自在说话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瑟拉德,但是他已经不在了。

  因为亚香说的话总是令她很愉快,所以才会造成如今这种不可收拾的局面,虽然她只是想让利吉姆尝到一点苦头,可是若再这样下去,父亲和这个国家都会被严重波及。

  琉珈拼命地想着办法,却想不出该如何避免这些事发生。

  好累喔

  琉珈闭上眼睛。

  她真希望自己就这样不再醒来

  翠兰与朱璎两人共进晚膳,并讨论下午发生的事。

  而翠兰最在意的,莫过于工布王那时喊出『我要毁了你』这句话。

  为什么他会对库珊如此愤怒呢?下午翠兰与工布王谈话的时候,好几次都想问他,但是又害怕会因此让工布王激动起来,所以直到最后都没问出口。

  「希望不是和王太子殿下的失踪有关。」

  朱璎点点头,对翠兰的自言自语表示同意。

  「乌摩的举动也令人在意,耶布立姆的话还说得过去,不过乌摩不大可能会去戏弄不认识的人。」

  「尽管如此,怀疑库珊大人也不妥」

  翠兰与朱璎看着彼此。

  「要不要和利吉姆殿下商量一下呢?」

  「说得也是,我去找利吉姆殿下谈谈吧。」

  翠兰接受朱璎提议,在等待利吉姆回城时又稍微和她闲聊了一下,途中她看了好几次窗外,终于看到有一小群人举着火把逐渐靠近王城。

  过了一会儿之后,翠兰前往利吉姆的房间。

  不过,利吉姆似乎还没回来。

  虽然他们的房间在同一层楼,但是一直跑来确认利吉姆是否已经回房也有点麻烦,于是翠兰走向噶尔的房间。

  噶尔的房间位在一楼,房内似乎有人在。

  「噶尔大人,可以打扰一下吗?」

  翠兰从起居室出声问他,然后掀起通往寝室的布帘。

  寝室内相当明亮。

  里头点了很多盏灯,火光照亮了正在专心阅读木简的噶尔,此时房内放置了数十卷木简,而上头写的全是翠兰未曾看过的文字。

  「噶尔大人?」

  翠兰再度出声叫他,噶尔冷静地抬起头,看来完全没被吓到。

  摇晃的灯火在他脸上形成了阴影,让人更加感受到他的深虑与冷漠。

  「您在这种时间独自前来实在是不智之举哪。」

  「我有点事想与你商量。」

  「既然如此,请您命令卫兵来叫我出去。」

  噶尔十分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然后闭上双眼用手指揉着眉间。

  「只要您在这里尖叫一声,我立刻会遭到处罚的。」

  「尖叫?为什么我要尖叫?」

  「过去曾有女性用这种方法将我逼到穷途末路。」

  「喔?原来可以用尖叫对付噶尔大人啊!」

  噶尔因为翠兰的低语而露出不悦的表情。

  「倘若臣下对王族做出无礼之举的话就会遭到重罚。」

  不过,噶尔无意对翠兰做出无礼的举动,翠兰也不打算和他开玩笑,她心不在焉地听着他的话,然后望向木简。

  上头所记载的文字与汉文不同,看起来像记号又像花纹。

  「那是梵文,是天竺的文字。」

  噶尔冷冷地说。

  「嗯。」翠兰出声回应。

  「听说吐蕃没有文字。」

  「现在有了。」

  「可是,这不是天竺的文字吗?」

  翠兰弯腰摸了摸放在床上的木简,然后抬头询问噶尔。

  「是的,这是吐蕃文字刚创造出来不久后的记录。」

  「刚创造出来不久后?那为何不用吐蕃文字写呢?」

  「因为将吐蕃文字推行到各地需要时间,而且到目前为止也尚未完全普及,这还真多亏了桑布扎大人的从容不迫哪!」

  头一次听到噶尔发牢骚的翠兰,忍不住笑了出来。

  不过这似乎惹毛了噶尔,他没好气地问:

  「请问您要与我商量什么事?」

  「啊嗯,是工布王的事。」

  翠兰将她在下午的所见所闻,尽可能以客观的方式说给噶尔听。

  没想到噶尔非常认真地听着,而且在翠兰说完之后,还询问她的看法。

  「关于这件事,翠兰殿下有什么想法?」

  翠兰思考了一阵,最后提出了一个猜测。

  「这次诱拐皇太子的事件,说不定是为了将工布王殿下逼至绝境。」

  「为何您会这么认为?」

  「这样想可能太过单纯,不过我认为最大的受害者是工布王殿下。」

  「喔?不是利吉姆殿下吗?」

  噶尔冷笑起来,但是又立即收起了这种玩笑般的态度。

  翠兰努力思索着,然后说出让她这么认为的理由。

  「倘若不顾虑到利吉姆殿下的私人情感,即便王太子殿下消失了,对吐蕃应该也不是绝对的损失。我听说王太子殿下生母的亲属,也就是蒂卡儿殿下的娘家那边,并没有人可以监护王太子,但是,工布王却有可能因为在自己的领地上发生这么一件大事而被追究责任,而且他的心脏又不好。」

  「因为工布内部也不团结。」

  噶尔摊开木简,发出啪啦啪啦的声响。

  「上头有提及关于王太子殿下行踪的事吗?」

  「很遗憾,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出现可疑的人物,但有几个人可能有问题,况且从外头为琉珈殿下招赘,似乎也引起了不小的反对声浪。」

  说到这里,噶尔脸上浮现出不带任何感情可言的笑容。

  「对了,我知道您是皇帝的养女喔。」

  噶尔冰冷的声音,宛若锐利的刀刃般刺进翠兰的耳朵。

  因为他的话实在太过尖锐了,让翠兰一时说不出话来。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在火光照映下的噶尔一直凝视着自己。

  「虽然桑布扎大人曾经说过,受到惊吓有可能会让记忆回复,不过这种程度的惊吓看来还是不够。」

  「这是利吉姆殿下告诉你的吗?╘

  听到翠兰这么问,噶尔浮出一抹浅笑。

  一注意到他的眼睛深处藏有危险的光芒,翠兰马上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利吉姆殿下也知情吗?」

  噶尔停顿了一下,翠兰连忙摇头否定。

  「不知道,我不记得了。」

  「不过,你的侍女应该还记得吧,因为利吉姆殿下与你共同守护着这个秘密,一起幸福地生活着。」

  噶尔继续说着。

  「当然,我想也有这种可能性,利吉姆殿下对您的态度是我从未见过的,他并非一个如此没有气魄的人,利吉姆殿下过去一直都是淡然地尽义务,而且别无所求。」

  翠兰一边听着他的话,一边拼命撑住发昏的头脑。

  正如噶尔所言,朱璎曾经说过利吉姆知道自己的真实身分,而且那时她还提醒过翠兰,除了桑布扎之外并没有其他大臣知道这件事;没想到,自己还是在头脑混乱之下疏忽了,居然自己说出必须死守的秘密。

  「噶尔大人是从哪儿听来的呢?」

  「是和您一样身为皇帝养女的某位女性告诉我的。」

  噶尔以试探性的眼神看着翠兰。

  「您应该记得我被慰留在长安一事吧?在您所遗忘的这一年半光阴里,我待在长安生活,皇帝欲赐我官位、房舍与妻子,而准备要赐给我作为妻子的那名女性就是皇帝的养女。」

  「是公主吗?」

  「她叫做琅邪公主。」

  噶尔的嘴角扬起讽刺的笑容。

  「她真是个相当老实的女孩呢!当我拒绝娶她之后,她怒斥我是野蛮人,还告诉我很多事情。譬如她虽然是皇帝的外孙,但依然是一名嫁去蛮夷之地实在太可惜的高贵女性,她还说吐蕃王也娶了皇帝的养女,所以叫我最好是心怀感激地接受皇帝的好意等等。」

  噶尔那轻蔑的口气让翠兰头晕目眩。

  为什么皇帝不、为什么琅邪公主身边的人不阻止她说出这些话呢?

  「然后呢?」

  翠兰低声询问,让噶尔露出惊讶的表情。

  「您想知道什么?」

  「噶尔大人没有向皇上说了什么吗?」

  「我什么也没说,毕竟我没有立场表示吐蕃不要皇帝的养女,尽管为了继续交涉而必须想出别的方法,但紧咬皇帝一个人也没有意义。」

  这时噶尔换上了认真的表情,窥视着翠兰的反应。

  「只不过,若您是皇帝派来的刺探者就糟了。」

  「我!?」

  「没错,皇帝亟欲了解吐蕃的国情,就算不是为了征服吐蕃,应该也是为了国防上的需求以及为了解决吐谷浑的问题吧。」

  「我才不是刺探者!!」

  噶尔用拳头抵着嘴角,斜眼望向翠兰。

  「如果您说的是事实,那看来大唐帝国的皇帝头脑并不灵光。」

  「什么意思?」

  「就如同字面上的意思。」

  噶尔的口气忽然变得不悦,然后皱起眉头将翠兰赶出房外。

  被他推到昏暗走廊上的翠兰,一时之间只能茫然地伫立在黑暗之中。

  她摇摇晃晃地走到城外。

  他知道自己的真实身分噶尔的话实在造成太大的冲击了,总之,翠兰希望先让头脑冷静下来。

  现在天色阴暗无光,王城外头被黑暗笼罩着,不过四处都点有火把,这时忽然有一个白色的不明物体掠过火光,往马厩的方向去了。

  翠兰觉得可疑,因此也跟了过去。

  来到马厩之后,马夫正在喂食乌摩与耶布立姆,但是两只狗似乎都不大喜欢倒在铁碗里的食物,它们完全无视马夫的存在继续睡觉;偶尔会将眼神往上瞄,可是趴在前脚上的头却一动也不动。

  不过当翠兰走进来之后,狗儿与马夫的视线则不约而同地看向她。

  「怎么了?它们不吃东西吗?」

  「是的,这可是相当好的食物呢」

  马夫以责备的眼神望向两只狗。

  乌摩打着呵欠,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

  耶布立姆则站起来对翠兰猛摇尾巴。

  「为什么不吃呢?」

  就算翠兰问它们也得不到明确的答案。

  她心想,如果狗儿们会说话就好了。

  就在这时,原本悠哉的两只狗忽然发出低鸣。

  它们紧盯着外面的黑暗,压下头并露出牙齿警戒。

  翠兰循着它们所看的方向望过去,惊觉在仅距二千步距离之处的丛林里,有个白色的块状物体正盯着他们。

  块状物是白鸟的脸。

  不过那并非普通的鸟类,因为鸟喙占了脸的一半、还露出一排细长的牙齿,而往上吊的眼睛红得如同火焰一般。

  马夫倒吸了一口气,吓得当场跌坐在地上。

  而乌摩与耶布立姆也开始高声吠叫。

  眼前的光景让翠兰忽然间不知所措。

  无论怎么看,自丛林向这里偷看的那张脸都像是面具。

  是谁,又是因为什么目的,要在晚上戴着面具呢?

  她的疑惑马上就被解开了,因为带着面具的人在丛林里架起弓箭,而且箭头还瞄准了翠兰等人。

  乌摩与耶布立姆开始狂吠,激动得连唾液都四处飞散。

  栓住它们的皮绳也被拉长至极限。

  翠兰立刻抓起装有食物的铁碗扔了过去。

  对方也在同时放箭。

  结果箭摇摇晃晃地飞来,最后仅斜斜地刺中了翠兰前方的地面。

  相对的,翠兰扔出去的铁碗则命中了对方的头,碗中的食物则是散落了一地。

  呜!那个人发出一声微弱的惨叫,然后倒在丛林里。

  翠兰抓起挂在墙上的镰刀,想赶往对方倒下之处。

  但是马夫抓住她的脚踝大喊着不能过去,还无力起身的马夫以不容妥协的表情阻止翠兰。

  「太危险了!!您不能去!!」

  「可是」翠兰试着反驳,但是情绪激动的马夫完全听不进去。

  就在这时,听到骚动声的卫兵冲进了马厩。

  翠兰告诉他们丛林那头有持着弓箭的敌人,于是数名卫兵随即赶过去,但是他们立刻就回来了,手里仅拿着上面有裂痕的鸟脸面具与铁碗。

  乌摩与耶布立姆也停止了吠叫。

  翠兰弯下身来摸摸它们的头。

  为了寻找偷袭者的下落,士兵们从待命之处被叫了过来。手持火把的士兵开始徒步调查马厩与王城周围。

  途中,利吉姆正好结束王太子的搜索工作回来。

  「发生什么事了!?」

  负责指挥的卫兵向讶异的利吉姆说明了大致情形。

  话一听完,利吉姆立刻瞪着翠兰。

  「翠兰」

  翠兰低着头应声,然后站起身。

  没想到,利吉姆居然粗鲁地抓住了她的双手,让翠兰不禁往后缩起身子,利吉姆紧接着在她耳边发出雷鸣般的怒吼。

  「你这个!!你这个悍妇!」

  「那是因为有人袭击狗儿,用箭射向被拴住的狗儿,实在是太卑鄙了」

  「这与那件事无关!」

  利吉姆依旧抓着翠兰的手,前后摇晃着她。

  「你总是这样!!净做些危险的事,最后再说些什么自己没事所以不要紧的话!」

  「你就算不用吼的我也听得到!」

  翠兰忍不住怒骂回去。

  「虽然你说我『总是这样气可是我也不晓得啊!!因为」

  数天前她明明还在掖庭宫里的,但是当她惊醒过来之后,人却已经到了吐蕃,而且王太子还下落不明,噶尔甚至知道自己是『冒牌』公主。

  『冒牌』公主

  这个最需要守护、最令她提心吊胆的秘密,居然从自己口中泄露了出去,光是这样就已经让她够心烦意乱了,利吉姆却完全不听解释就怒斥她。

  当然翠兰也知道他是在担心自己,但是对翠兰而言,这样的态度就像是完全否定了『现在的她』,无论是被紧抓住的手所感到的痛楚,或是毫不留情地敲打着耳膜的怒声,全都像是在责备自己。

  就算这是她的多心

  一股强烈的无力感与孤独向她袭来。

  眼泪同时也掉了出来,虽然她并不想在人前哭泣,但是泪水却无法止住,眼泪传到脸颊上的温度令翠兰生厌,所以她只好咬紧嘴唇、低下头去。

  「翠兰」

  利吉姆低声唤她,紧接着由侧面将她抱了起来。

  翠兰连忙抓住他的上衣,并将原本控制住喉咙的啜泣声吞了回去,原先无法自己停止的泪水,也因为惊吓的关系瞬间止住了。

  「好了,乖乖待在这儿。」

  利吉姆简短地对两只狗儿这么命令,便轻松地将翠兰抱走。

  他带着翠兰离开站满卫兵的马厩,来到中庭的营火旁,然后在抱着翠兰的状态下拔出腰间的剑,利吉姆将剑握在手中并靠着城墙坐下,翠兰就这样坐在他的膝盖上,而他轻晃翠兰的肩膀并以平静的声音说:

  「想哭就尽管哭吧。」

  翠兰忽然间楞住了。

  早在被抱起来的时候,泪水就消失在喉咙深处了。

  然而,利吉姆现在却叫她哭。

  这是命令吗?

  「怎么了?不哭了吗?」

  「已经不要紧了,对不起。」

  翠兰小声地向利吉姆道歉,刚才的激动心情早已随风而逝,如今她只感到筋疲力尽。

  自己方才的那种态度,很明显只是在闹脾气,简直就和挥舞手脚哭闹的小孩没两样。翠兰一想到这里,就觉得相当难为情。

  她不想再坐在利吉姆的膝上,可是他的手却按住她的肩膀。

  这样的坐姿并不舒服,但是翠兰不再移动身子,她深呼吸一口气并抬起视线望向天空时,才发现夜空中的云不知何时已经散开,还可以看到几颗闪烁的星星。

  「抱歉刚才吼了你。」

  利吉姆低沉的嗓音,与营火燃烧的声响重叠在一起。

  翠兰低声表示没关系。

  然后就陷入了一片沉默。

  虽然两人不语,但是夜晚依然充满了各种声音﹒在树枝间跳跃的鸟儿振翅声,远方吼叫的野兽吼声,还有从马厩里传来的卫兵说话声。

  不过翠兰听得最清楚的,却是利吉姆的心跳;然而,与其说是用耳朵听到的,不如说这声音传遍了翠兰全身。

  这样的声响舒服地渗透进翠兰的内心,但是又好像在某个深处摇晃一般,令她感到些许的焦虑。

  翠兰听着利吉姆的心跳声一阵子之后,坐起身子将手掌贴到他胸前。

  因为她觉得如果这么做的话,就可以更了解自己为何会有这种心情。

  没想到

  「别这样,翠兰,会痒耶。」

  利吉姆阻止了她,而翠兰连忙将手拿开并顺势从利吉姆膝上站起来,因为动作太急了,她担心自己的头发是否扫到了利吉姆的脸,幸好似乎没有,而他也慢慢地起身。

  「心情平静一点了吗?」

  「是的。」

  「那回房去休息吧,我送你到房前。」

  利吉姆露出微笑并伸出自己的左手。

  翠兰抬头望向他,犹豫地握住了利吉姆的手。

  ※注1:此处的「岩波」为风之王国前三集中出现的「各波」。因为在考证过程中比对历史及地理资料上的疏漏导致误译,现在统一于风之王国第四集开始更正为「岩波}之后亦沿用相同译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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