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月神之爪 第六章 险峻之城

  藏地领主苏孜的居城,位于岩石所包围的山谷之间。

  城堡位于岩山的半山腰上,背后由一片陡峭的山崖形成屏障。由河川流经的山麓通往居城的道路也十分陡斜。

  山麓上没有其他建筑,只有宛若要塞般的藏地城耸立其上。

  藏地城以一座高塔为中心,再向左右延伸出同样高度的建筑,虽然周围还有零星的附属建筑,但是整座城的外观就像是一只在岩地上展翅的老鹰。

  队伍即将离开湿地时,曾先派出使者去藏地城通报队伍目前的所在位置,还有来访者是利吉姆而非松赞干布。

  想必苏孜应该已经准备好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了。

  队伍爬上斜坡之后,以赛德雷克为首的大批人员,这时候走到城门前的广场上迎接翠兰等人来临。

  不过这次并没有准备饮血的道具。

  这让翠兰松了一口气,接着利吉姆将她从马上抱下来。

  赛德雷克站在稍远处,以略为凶狠的眼神望着翠兰与利吉姆的动作。翠兰心想,该不会是他不乐见自己跟来吧,但是当赛德雷克与利吉姆的眼神对上时,他立刻浮出微笑。

  「你真疼老婆啊,利吉姆。」

  「嗯,对我而言,翠兰是胜过一切的宝物。」

  「啥,你在说什么啊?」

  利吉姆与赛德雷克相视而笑,然后互相捶着对方的肩膀。

  接着,赛德雷克还将手搭在利吉姆的肩膀上。

  「赞普,请进城,先在房间里好好休息吧。」

  「这次该不会又是没地板的房间吧?」

  利吉姆的问题让赛德雷克张大嘴巴。

  接着他整个人笑弯腰,甚至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如果你希望住那种房间的话,我会替你准备。不过在那之前,得请你去见我的祖父才行,如果我马上把他请来的赞普藏起来,可是会被他骂的。」

  「苏孜还好吗?」

  「只有那张嘴和以前一样。」

  两人就这样亲昵地边聊边走进城中。

  翠兰在侍女的带领下跟着他们,不过她发现正在和藏地家臣对话的噶尔,用眼角余光看着利吉姆与赛德雷克的互动,然后露出焦虑不安的表情。

  翠兰不问也明白噶尔会有这种反应的最大理由,因为赛德雷克在迎接远道而来的国王时,举止也未免太过亲昵了。

  翠兰进城之后,和利吉姆住进不同的房间。

  她的房间位于楼上,里面有两间房相连,房内的用品也都是上等品,不过窗户外却是岩壁,就算将皮革窗帘掀起来,室内依然一片昏暗。

  「唉呀,看不见外头耶。」

  手上提着行李、和翠兰走在一起的塔瓦惋惜地说:

  「从窗户眺望出去,可以看见这座城的美丽景色,不知是谁决定房间分配的呢?我去拜托这里的侍女长帮您换个房间吧。」

  「不用了,家臣们现在应该也都聚集在城内,会被分配到这间房或许是考虑到护卫的关系吧。」

  「您说的也对,不过还需要几位侍女」

  塔瓦望向门口,看样子她在等城内的侍女现身。

  一般而言,会派几名侍女服侍外来的客人,她们不只协助照顾客人,还要负责为客人介绍城内与分配膳食,并且担任宾主之间的联络人,但是负责带领翠兰进房的侍女马上就离开了,似乎也没打算将其余行李送进来。

  「真伤脑筋,马上要去见苏孜大人,而且翠兰殿下和利吉姆殿下都得换装,现在却没有人过来帮忙。」

  翠兰露出苦笑回应。

  行李没有送来绝非塔瓦的过失,而是因为翠兰减少侍女的数量所致。

  翠兰至今无论前往哪里访问,总是会有大批的侍女跟着她,不过一旦带着众多侍女,就容易造成她们之间互相比较、竞争的情形,所以翠兰趁着这次让她们返乡探亲的机会,刻意减少随侍的人数,没想到现在却反尝苦果。

  「如果问卫兵的话,卫兵会知道利吉姆的房间在哪里吗?」

  「我想他们应该知道。」

  「那你先去利吉姆那里帮他换装吧,我可以自己打扮,所以等到利吉姆那边结束以后,塔瓦你就可以先回家去罗。你的老家不是要骑马两天才能到吗?再不赶快回去不行,趁天黑前出发比较好。」

  「我没有打算回去,我想留在城里服侍翠兰殿下。」

  「可是」

  「我的父亲和兄弟会来藏地城。我向利吉姆殿下报告要留下的时候,包括使者在内,殿下还雇用了本地的牧童传递消息,所以我的家人应该已经知道我在城里了,而且我的么弟应该也会一起过来。」

  「你不想和母亲或妹妹见面吗?」

  「嗯,再过一阵子。等到我要出嫁的时候再回去报告。」

  塔瓦露出微笑,那笑容仿佛吹散了潮湿的空气。

  「侍女和待在家中的女孩子不同,在伴侣的选择上比较自由,可以嫁给坚毅的下级武将,也可以选择未来有表现机会的文官,届时还请翠兰殿下帮我美言几句。」

  「嗯,到时让我帮你缝制新娘礼服吧。」

  「十分抱歉,这我无法接受耶。」

  「那我帮你烹饪宴会上要吃的兔肉吧。」

  「我想我会被噶尔大人骂的。」

  翠兰与塔瓦看着彼此捧腹大笑。

  说实话,有塔瓦在身边服侍让她放心不少,更何况,塔瓦无论对翠兰还是藏地的事情都很了解。

  但是一想到这,让翠兰忆起夏拉的事。

  「不知道夏拉现在人在哪儿?」

  「应该在宾客用的客房里吧?」

  翠兰也认同塔瓦的见解。

  听闻夏拉是象雄领主的女儿,再加上又是松赞干布正妃的第一侍女,而且还是赛德雷克的未婚妻,所以就算她受到和翠兰同等的待遇也不奇怪。

  与翠兰暂时分开的利吉姆,在赛德雷克的带领下前往自己的房间。

  但是当赛德雷克带他来到走廊上的房间门口时,他觉得有些不对劲,赛德雷克似乎也感受到他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怎么了?不喜欢吗?」

  赛德雷克抢先一步跨进房间里,并以不悦的口气问道。

  「你想和公主殿下一起住吗?就算你们住一起,晚上我还是会来找你喝酒,进来啦。」

  赛德雷克再次催促利吉姆,利吉姆踏进房内后,看到的是两间房相连的客房,宽敞度与用品的摆设也都没有问题。

  只不过,房内没有窗户。

  利吉姆还是头一次见到没有窗户的客房。

  「帮我换问房吧。」

  利吉姆毫不犹豫地要求,让赛德雷克扬起半边眉毛。

  「我知道了,等酒宴结束之后就帮你准备,总之你先把手脚洗干净换件衣服。」

  赛德雷克说完拍了下手,抱着桶子的侍女立刻走进来。赛德雷克几乎是用推的让利吉姆坐在床上,侍女则用力帮他脱掉鞋子。

  尽管身为受邀的客人,却遭到如此粗鲁的对待,利吉姆依然没有吭声,而是乖乖地顺从赛德雷克。

  不过,他不允许任何人碰到他的腰带与剑。

  等侍女退下之后,赛德雷克站在床旁边,以严厉的视线望着利吉姆问:

  「呐,为何是你来?」

  「之前应该已经有通知是由我代替了啊。」

  「那不过是三天前的事。」

  赛德雷克冷酷的语气,让利吉姆不禁叹息。

  「父王他一直到我们出发前都想亲自前来,可是被勒赞和卡库连阻止了。如果我是臣下的

  话,也会阻止父王的,因为在遇袭事件之后立刻出远门并不妥当。」

  「原来是我老爸的关系还有勒赞那个无能的一

  听到赛德雷克以憎恨的语气喃喃自语,利吉姆加强了语气:

  「称呼勒赞的时候要称他为事务辅佐官。难不成,苏孜也对此感到不服吗?」

  赛德雷克一听,露出惊讶的表情摇头否认。

  「祖父他非常高兴,他很高兴能看见你,再加上还有公主同行,让他更是乐不可支、兴奋得身体几乎招架不住。也多亏这样,我才被他命令负责筹备欢迎你们的宴会,给我添了个大麻烦。」

  接着赛德雷克忽然压低声音说:

  「话说回来,你这次真的是为了祖父才把公主带来的吗?」

  「没错,这是父王的命令,反正翠兰在我也比较放心。」

  「哼,你对公主这么着迷啊?不过会挥剑的女人当得了吐蕃的王妃吗?而且五年前,你不是说过不需要大唐公主?」

  「你是因为这样才会在雅隆城的马厩里,对翠兰做出奇怪的举动吗?」

  利吉姆的声音顿时沉了下来,让赛德雷克有点惊吓,但是他马上又悻悻然地将嘴巴歪向一边。

  「是马夫长和你打的小报告吧。」

  「不是打小报告,是报告。」

  「呋,那还不是一样,实际上我可没有对公主做任何事。」

  「废话,别再开这种过分的玩笑了。就算不这样,翠兰只身嫁来异国,她难免也会担心害怕的。」

  赛德雷克哼了一声,然后仰倒在床上。

  「好啦好啦,如果你真的这么喜欢公主的话,我不会再找她麻烦了。反正她本来就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身材一点也不娇小、个性又倔强,还会使剑哩。」

  「这和你喜不喜欢她没关系。」

  「看她一脸不经世事的模样,不知在床上是否也是那样?那种女性的嫉妒心可是很重的,趁现在好好管教她吧。假如未来松赞干布王过世的话,他的三位王妃可都归你所有罗。」

  「赛德雷克,别太过分了。」

  利吉姆大声地叹了一口气。

  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大放厥词就算了,但是这样毫不在乎对方心情的发言无疑会伤及翠兰,同样也会危害到赛德雷克自己。

  只不过赛德雷克似乎完全听不进去。

  就算赛德雷克实际上并不尊敬他也没关系,但是利吉姆非常希望他至少在人前能分清楚公与私,这也是为了今后能保护他着想。毕竟那种即使闯了祸,也会因为是苏孜的孙子而得到原谅的日子,早就已经结束了。

  然而,利吉姆也不知道该如何说服赛德雷克。因为他重视力量,所以得以比剑的方式赢过他才行吗?但是这样无疑会有一方变成对方的剑下亡魂。

  利吉姆想起松赞干布。

  松赞干布之父朗日松赞王过世时,松赞干布年仅十七岁,而且父王的剑术技巧离高手的境界还有一段距离。

  究竟他是如何让那些在江湖上打滚已久的强者们服从他的呢?

  直到现在利吉姆才开始思考这件事。

  前来利吉姆房间的翠兰,对于这里没有窗户也感到惊讶,然而没多说什么就开始帮利吉姆整装,而赛德雷克则坐在床上直看着他们。虽然这样并未造成妨碍,但是翠兰有一种受到监视的感觉,因此始终无法冷静下来。

  此外,翠兰也还没将赛德雷克在雅隆城掉的手环还他。

  她原本心想来藏地之后可以还给他,于是将手环带来,但是没想到赛德雷克会在利吉姆房里;可能是因为太在意对方的存在,让翠兰连续两次踩到利吉姆的脚。

  翠兰为利吉姆换装完之后回到自己的房间,由塔瓦协助她换装打扮,接着藏地城的侍女来了。

  这名年迈的侍女话不多,手上拿着灯带领翠兰走出房间。

  翠兰与塔瓦一起离开房间,来到位于四楼的大厅。

  「请往里面走。」

  侍女牵起翠兰的手,带她来到上座。

  没过多久,利吉姆跟着赛德雷克来到大厅,并坐在翠兰旁边。

  赛德雷克则坐在离翠兰最近的一个位置,大声拍着手。

  「去把祖父请来。」

  被命令的侍女敬礼告辞,滑步般地离开房间。

  接下来是一段冗长的沉默,正当翠兰开始疑惑之际,门口出现了一位老人,他的两只胳臂由侍女搀扶着。

  不过,侍女似乎只负责在走廊上扶他,接着由老人独自走进来。

  铺在地上的毛毯似乎让他不太好跨出步伐,老人拄着杖摇摇晃晃地走向翠兰他们。

  翠兰见状想起身去扶他,不过利吉姆与赛德雷克依然平心静气地坐着。想来是无关对方的年纪与身体状况,不要出手帮忙似乎才是礼仪。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老人终于来到翠兰他们面前,然而他似乎需要一点时间调整呼吸,所以暂时拄着拐杖,不停地喘着气。

  削瘦的老人穿着衣摆很长的上衣,及腰的白色直发自然地束起。

  他的外貌有点像一条鱼。

  以鼻尖为中心,脸的两侧朝着耳朵倾斜,位于脸部两旁的眼睛浑圆,眼白部分非常少,让人无法判读他的情绪。他的脸则因为眉问的突起而显得有些滑稽,但是仍让人感到某种精明的感觉。

  呼老人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然后跪了下来。

  「两位千里迢迢来探望,实在让臣高兴不已。」

  利吉姆笑着站起来,牵起老人的手扶他起身。

  「可以了,苏孜,你不需要对我们尽这些礼数的,我身为晚辈,也深知你劳苦功高,若你还要对我们如此恭敬的话,反倒让我们承担不起啊。」

  「唉,岁月不饶人哪。想当初我也曾经毋须缰绳便能策马冲人敌阵,还自由自在地挥剑或射箭打倒敌人,可是最近连伸手到枕边都无法随心所欲了,就好像身体不是自己的。」

  苏孜继续说着:

  「可是啊,能苟活到今日也算值得了,因为当初那个年轻气盛、乳臭未干的王太子殿下,如今已变成这么优秀的赞普,还愿意前来这个偏僻的地方。」

  苏孜不改辛辣本色的喜悦之词,让利吉姆不禁失笑。

  「这样啊,原来我以前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正是,不但不懂政治,还曾经一副无所谓地否定臣下的建言。」

  这突如其来的发言让翠兰感到惊愕不已,苏孜的语气虽然平稳,但是无疑是在斥责利吉姆,不过利吉姆只是心平气和地点点头。

  「我最近变得比较认真了,只可惜没有机会表现给你看,好抹去你之前对我的印象。」

  「我的记忆再没几个月就会入土了。倒是松赞干布王、妃勒托曼夫人、尺尊夫人和茹央妃夫人还好吗?」

  「我还没见到尺尊殿下。」

  「她好像在拉萨是吧。」

  苏孜不太高兴地瘪着嘴。

  「传言松赞干布王打算在拉萨建立寺庙,我曾多次进言希望大王明白,倘若崇拜异国之神会引起不祥之事」

  「那不是神,应该称作佛吧?」

  利吉姆露出微笑,然后转头望向翠兰。

  「这次我带着妻子同行,父王打算引进的佛教也是她原本国家的宗教,我可以了解你的看法,不过就请别加以贬损了。」

  「喔,您是大唐帝国的公主殿下吗?」

  苏孜的脸上顿时进出光芒,利吉姆向翠兰招招手。

  于是翠兰离开座位,来到苏孜面前弯身致意。

  「初次见面,我叫做翠兰。」

  苏孜用那因为年老而模糊的眼睛望着翠兰。

  「嗯,您的名字叫翠兰是吗?在吐蕃的生活可好?」

  「多亏大家的悉心照料,让我得以过着平安无忧的日子。吐蕃大自然的风景也相当美丽,还拥有众多良驹,是个非常迷人的国家。」

  「喔,公主殿下会骑马吗?我曾听说汉人的女性并不时兴骑马,看来传闻不太准确。」

  「我也听说过十几年前骑马的人并不多,但是在我出嫁之时,女性之间也逐渐开始流行骑马了。」

  接着,翠兰和苏孜聊了会儿关于马的事情。

  结果因为两人聊得太过投入,让利吉姆忍不住错愕地打断他们。

  「苏孜和翠兰,你们要不要在宴会上再继续聊?」

  「的确如此,臣失礼了。」

  「其实我这边也有事情,希望明天能找个时间和你谈谈。」

  「我明白了。」

  苏孜低头敬礼,就此结束进城的请安。接着,赛德雷克呼叫侍女将利吉姆队伍里的同行者和宾客请进来,侍女立刻点头表示了解,然后利落地离开大厅。

  没过多久,大批男女仆役抱着地毯和毛皮进入大厅。

  下人们很快便布置好酒宴的座位,这时琼保家的家臣纷纷从大厅另一端现身,在向利吉姆与翠兰问安过后,便各自挑好座位坐下。

  「简直就和山贼没两样。」

  坐在翠兰等人旁边的苏孜,以厌恶的口气低语着。

  连很早就被请进来的噶尔也只能苦笑点头,虽然此时的他笑容满面,不过内心想必是在发火。

  翠兰也认为苏孜的比喻真是贴切。

  尽管这些家臣维持着起码的礼仪,但是并不符合臣下迎接自己国家的国王时应表现出的态度;一些年纪较大的家臣则仿佛与其对照般,态度都相当恭敬,而且看来对年轻一辈的表现不大高兴。

  不过赛德雷克毫无愧疚之色,还迳行拿起第一杯酒。

  接下来,琼保家的家臣围着利吉姆与赛德雷克高谈阔论,翠兰无法打进他们的圈子,此时苏孜挥手叫她,两人于是转移到其他地方。

  「抱歉,用这种失礼的方式请您过来」

  「不会,你帮了我的忙呢,因为我对他们的话题没什么兴趣」

  翠兰拘谨地表示后,苏孜皱着鼻子。

  「看来交代赛德雷克负责接待客人是错误的决定,那孩子净和一些只会奉承自己的人来往。实在很抱歉,公主殿下,过几天再容我重新为您介绍藏地的大臣。」

  「好的,不过今晚就请苏孜大人讲一些往事给我听吧。」

  「呵呵,你愿意听我这个老头子叨絮吗?」

  「我很期待呢。」

  这并非客套,而是翠兰的真心话。

  在唐的老家时,教导翠兰剑术的武将们也会告诉她一些自己年轻时身处动乱的故事;翠

  兰很喜欢听纷乱时代里开疆辟土之人的故事。

  「我在五十三年前离开自己的国家,侍奉松赞干布王的父亲朗日松赞王。一开始,我打算服事朗日松赞王约十年就好,以便了解他的品格与政治方面的才能,倘若朗日松赞王不值得我服侍的话,我打算去跟随其他的赞普。」

  「这么说来,您会就此留在吐蕃,是因为朗日松赞王的人品罗?」

  「不是的,这过程可是非常曲折。我侍奉朗日松赞王之后没多久,便攻陷了连结雅隆与擦宿的道路以南一块名叫门卡的土地,那里住着称做罗巴的居民,而且山里的资源也很丰富,但是赞普居然把那块土地赏给自己的亲戚了。」

  「苏孜大人想要那片土地吗?」

  「当然,因为收下自己占领的土地在当时是理所当然的事。我原本认为这样一来,也可以赏给家臣们一些一好处,没想到却有人从旁将其夺走。虽然我提出抗议,但是赞普告诉我,那下次就去攻陷藏地吧。」

  「就是现在这块土地。」

  「没错,那时兼任吐蕃大将以及宰相的人是芒策布也就是说,他是由利吉姆殿下的祖父任命的。后来我攻下藏地使其变成我的领地,但是这次轮到芒策布愤慨不已,后来他背叛了赞普。」

  苏孜唉声叹气地揉着被白发覆盖的太阳穴。

  「芒策布大人、尚囊大人、孙囊大人吐蕃的宰相全都无法善终。说到这个,公主殿下对吐蕃历任宰相了解多少呢?」

  「我知道得不是很详细」

  「这样啊。既然如此,还是清楚一点比较好喔。直到我当上宰相为止,有三人就任宰相一职,不过后来都因谋反罪遭处刑了。」

  「谋反」

  翠兰喃喃自语,而苏孜用力地点了点头。

  「芒策布大人是统一吐蕃度量衡的贤人(注1P203),尚囊大人则相当擅长演说,甚至曾在会议上驳倒我,他同时也是朗日松赞王驾崩后扶持松赞干布王的功臣。孙囊大人则被歌颂为吐蕃最武勇之人,也是在吐蕃战乱时期支持松赞干布王的武将。然而他们全都因背叛赞普而惨遭诛杀。」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翠兰皱起眉头一问,苏孜便发出干笑声。

  「因为宰相是最接近赞普的人,想来是在与赞普合力为大事奋斗的期间,忘记自己该扮演什么角色了吧。这样一来,就会产生某种认为自己可以取代赞普的错觉。」

  「苏孜大人不曾想要成为赞普吗?」

  「哈哈哈我当然想过,凡是关于国家之事,无论在发言还是行动上,赞普还是比臣下来得自由,但是这份自由也伴随着责任。我和其他人不同,在赞普身边时,让我原本觊觎王座的想法消失了。反正我能安享天年,接下来就交给噶尔大人去维护吧。」

  苏孜视线所及之处,不知何时追加了一个座位,噶尔正坐在那里。

  他拿着酒器来为苏孜斟酒。

  「苏孜大人走后,我必定为您举行风光的国葬。」

  「我这个老头很烦人吧?」

  「没这回事,只要想着可爱的孙子,您必定可以长命百岁。」

  就像刚才的苏孜一样,噶尔用眼神指向赛德雷克。

  翠兰原以为噶尔笑里藏刀的话语会让苏孜变脸,没想到苏孜竟垂下肩膀还叹着气。

  「的确养育儿孙比处理国政来得困难哪。」

  苏孜无力的呢喃,让原本想继续批判的噶尔打住话语。

  这时,低着头的苏孜猛烈地咳嗽起来。

  翠兰连忙将水递到他面前,并抚着他的背。

  苏孜痛苦地咳了一阵后拾起头,眼神中带着极度的疲劳。

  「今天晚上就到这里,也差不多该休息了吧?」

  苏孜发出低吟声回应翠兰的提议。

  「嗯,我说太多了,公主殿下也请回房歇息吧,毕竟我不知道那笨孙子又会做出什么没礼貌的事情。」

  「那我就不客气了。」

  翠兰即刻同意苏孜的提议,但是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问道:

  「苏孜大人见到夏拉了吗?还是预定明天才见面呢?」

  「您说夏拉吗?」

  看到苏孜一脸不解地偏着头,翠兰赶忙摇头。

  虽然她一直惦记着夏拉的事,不过这件事若由旁人插嘴,可能会使事态更加复杂。

  「没事,我想赛德雷克会来和您说的。」

  「又是女人的事情吗?」

  苏孜大叹一口气。

  不过,当他在退席途中看到在翠兰身后待命的塔瓦之后,那张像鱼一般的脸上又浮现出可掬的笑容。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你是葛拉尼家的姑娘吧?」

  被点名到的塔瓦恭敬地叩拜。

  「是的,很抱歉没有向您问候。八年前我前往雅隆城服务时,承蒙苏孜大人不吝指教。」

  「很好很好,侍女的首要职责就是保护主人,这次你很幸运能参加王室出访的队伍,如果你的父亲有出席这场宴会的话就更好了。

  「很抱歉,不过我能同行并非幸运,是因为翠兰殿下知道奴婢出生于藏地,而且还允许我可以暂时返乡探亲。」

  苏孜以充满笑意的眼神望向翠兰。

  「公主殿下真是好主人哪。」

  「是的,我也获得了利吉姆殿下允许,派遣使者前往家中传话。」

  「那么我会吩咐侍女和卫兵,在你的家人到达之后立刻通知你。」

  苏孜与塔瓦约定好之后,将视线回到翠兰身上。

  「真是一场愉快的宴会呢,公主殿下。一

  「我也这么觉得。」

  「希望明天我们可以共进早膳。」

  「我也期待可以听您继续谈谈。」

  翠兰向准备回房就寝的苏孜打完招呼,再前去和利吉姆告辞后,就返回自己的房间。

  翠兰离开没多久,利吉姆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赛德雷克和他讲好要换房间的事并没有兑现,他只好回到没有窗户的房间。因为赛德雷克也和他在一起,所以利吉姆打算先进卧房,再向赛德雷克提出抗议。

  「我不是要你帮我换房间吗?」

  「怎么了啊?你这么不喜欢这间房间吗?」

  赛德雷克依然维持着昔日的强硬态度,面无表情地反驳。

  「你只是代替大王前来,别想获得和大王同等的待遇。」

  「不是那个原因,我只是认为哪有领主住在这种没有窗户的房间里!?」

  「这里不就有一个?」

  赛德雷克边笑边用手指着自己。

  利吉姆准备踏出卧房,不想再和他多说。

  无论去哪个领地视察,都必须为自己预留两条逃生路线,虽然利吉姆认为自己面对赛德雷克还有这种想法有点可笑,但是利吉姆习惯保持危机意识,这点依旧没有改变。

  「不帮我准备其他房间的话,我就去城外过夜。」

  尽管利吉姆心想,这样对赛德雷克过意不去,因而显露出踌躇之色,但是双脚依然走向门口,没想到,赛德雷克竟然从背后抓住他,并使力将他拉回房内,脚步不稳的利吉姆就这样摔倒在地。

  在这一瞬间,赛德雷克跃过利吉姆的身体,跑进起居间。

  利吉姆爬起来想要追上他,没想到从连结两间房的门口上方,居然落下由数十枝铁杆组成的栅门。

  如果刚才利吉姆再往前半步的话,必定会被栅门打中头部、当场死亡。

  铁栅栏就像牢房大门一样,将利吉姆与赛德雷克区隔开来。

  也就是说,利吉姆被赛德雷克关住了。

  「你这是做什么!?」

  利吉姆用脚底踢着铁栅栏。

  然而黑色的栅门完全不为所动,反而让利吉姆的脚底感觉到阵阵刺痛。

  赛德雷克看来像在思考,过了几秒后,他一脸严肃地说:

  「妃勒托曼夫人怀了我的孩子。」

  「你说什么?」

  这句令人意想不到的自白,让利吉姆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赛德雷克皱起眉头,一个字一个字咬牙切齿地说:

  「大约四个月前,我潜入妃勒托曼夫人的寝宫,当时大王去拉萨,所以城里的人很少。就那么一次而已,妃勒托曼夫人就怀孕了。」

  「妃勒托曼殿下允许你这么做吗?」

  利吉姆坚定地问,但是赛德雷克的回答却很暧昧。

  「大概吧,因为我并没有用言语征求她的同意,但是我进入她的房间之后,她非但不出声,而且从头到尾都没反抗。」

  利吉姆心想,是因为太过害怕而发不出声音吧,但是若中途提出自己的看法,让赛德雷克把话题岔开就不好了,因此他选择继续保持沉默。

  赛德雷克似乎将利吉姆的沉默解读成同意,得意洋洋地又接着说:

  「妃勒托曼夫人也不是基于喜欢才嫁给松赞干布王的,与其作为那种胡须老人的慰藉品,她应该觉得和我在一起比较好吧?她一定是因为这样,才没有将我做的事对任何人说。」

  「你一定也不准她说出去吧?」

  「没错,我告诉妃勒托曼夫人,如果暗通款曲的事被揭发,我和她都会被大王杀掉。」

  由于赛德雷克讲得太过理直气壮,让利吉姆不禁感到有点晕眩。

  妃勒托曼之所以没有吭声,一定是因为害怕赛德雷克,然而这之后也依旧保持沉默,想

  必是担心受到松赞干布责难。

  妃勒托曼总是在畏惧些什么。

  这也是利吉姆不知该如何与她相处的原因之一。

  不过,赛德雷克对她的印象似乎并非如此,接着他又自信地提出其他见解。

  「只要她发现自己怀了孩子,就更不用担心她会说出口了。就算是正妃所生,私通生下的孩子一样会被杀掉吧,女人不都想保护自己的孩子吗?听说就连很讨厌你的蒂卡儿殿下,也很宠爱你们生的孩子呢。」

  赛德雷克搬出蒂卡儿,让利吉姆皱起眉头。

  对方一拿她来比喻,就让利吉姆内心的『常识』产生动摇,而且他实在无法相信赛德雷克的话,就算再怎么愚蠢,也不至于会对大王的正妃出手才对。

  「那妃勒托曼殿下寝宫里的卫兵呢?」

  「原本人就不多,要潜进去轻而易举。」

  「那侍女不,夏拉呢?」

  利吉姆一问,赛德雷克便大笑道:

  「那位派不上用场的侍女和巴哈度去赏月了。」

  听到『巴哈度』这个名字,利吉姆于是皱起眉头。他是尺尊的护卫官,性格勇敢又善于

  和人相处,外表也相当俊俏,在侍女之间相当受欢迎。他是个尽忠职守之人,不曾听过什么关于他的不好传言

  「尺尊殿下那时不是在拉萨吗?」

  「是啊,因为巴哈度要护卫送件的侍女回国,所以先回来了。那个男的应该也没想到夏拉居然没有交待其他侍女便离开,就这样让宫里放空城:多亏这样,我才得以潜进宫里,就连一时大意把腰带忘在妃勒托曼夫人房里,夏拉也只能保持沉默。」

  「那你为何要迎娶夏拉?」

  「那只是一种障眼法罢了,就算妃勒托曼夫人本人不说,等到她怀孕的事被发现,开始全盘搜查有靠近过寝宫周围的人就糟了。不过只要利用夏拉,就可以找到好理由脱身,加上夏拉又是个虚荣心很强的女人,在迎接公主到来的宴会上,被吐蕃首屈一指的武将求婚,一定让她乐不可支吧?」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赛德雷克瞬间浮现出邪恶的笑容。

  「我要去雅隆杀掉松赞干布王。」

  「你说什么!?难道,狩猎场的偷袭行动也是你干的好事!?」

  「没错,汀玛家的当家欠我两、三个人情,所以我要他帮我找几个身手利落的刺客,没想

  到,他找来的人居然差劲到连公主都能击退他们,真是失败。」

  赛德雷克嘀咕着,口气听起来就像是在狩猎时没射中猎物一样遗憾。

  「祖父他平时就常讲,身为赞普倘若怕被暗杀而躲在城里,反而容易引起叛变。我原本认为他或许多少也会有这种想法,没想到因为爹和勒赞多嘴,最后变成是你来。」

  「你原本打算在藏地杀了父王吗?」

  「正是,我要让它看起来像意外。」

  「苏孜也知道吗?」

  「他不知情,和祖父说的话,他一定会把我关进大牢的。就算现在火速赶去雅隆,来回至少也要花两个月,不如拿你当饵威胁公主,让她去安抚我祖父吧。」

  赛德雷克的口气听来相当阴险。

  「利吉姆,接下来咱们商量商量。我并没有觊觎王位,杀松赞干布王也只是为了除去即将面临的危险。王位就由你去继承,但是你不能将我定罪,连同王位一起接收妃勒托曼夫人之后,希望你能将她赏给我。」

  「我做不到。」

  利吉姆立刻回答,让赛德雷克愤怒地皱起脸来。

  「为什么?」

  「妃勒托曼殿下是象雄的公主,赞普不可能因着一己之念,就将基于维系两国邦交嫁来的异国公主转给臣下。」

  「象雄王会抗议吗?」

  赛德雷克拍了一下手。

  「既然如此,歼灭象雄就好了,你任命我为大将的话,只要三个月我就可以攻下象雄。」

  「象雄可是苏孜的祖国喔。」

  「可是他早就舍弃那个国家了,而且我的祖母和母亲也都是吐蕃人,我也曾数次和象雄的亲戚碰面,可是他们根本就把吐蕃当成贫穷的野蛮国家。」

  「赛德雷克」

  利吉姆叹起气来。

  赛德雷克的计划也未免太不经大脑了。

  然而,利吉姆对于自己居然这么快就掉入陷阱也感到羞愧,在思考该如何说服赛德雷克之前,得先想办法脱离这个牢房才行。

  赛德雷克没有注意到利吉姆在想什么,接着又干脆地说:

  「总之这两个月,就请你乖乖待在这里吧。」

  「这样行不通的,赛德雷克,你停手吧,应该要想办法让妃勒托曼殿下的孩子不被杀害,

  还有你自己也」

  「用不着你担心,我一定会取下松赞干布王的项上人头,如果我被逮捕的话,会说是被你命令的。听说王太子杀害父亲篡夺王位,在其他国家也非稀奇之事。」

  「住手,赛德雷克!!想想更妥当的解决方法吧!」

  利吉姆呐喊着,赛德雷克的手忽然伸进铁栅栏,一把抓住他的衣襟。

  「利吉姆,别叫那么大声,我不想杀你,所以拜托你安静点,我准备明天一早就要出发去雅隆了。」

  「赛德雷克。」

  利吉姆的衣襟仍然被揪住,同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赛德雷克推了他一把,然后大步离开房问。

  夏拉躲在利吉姆房间附近的阴暗处,而当她听到铁栅栏落下的巨响时,整个人吓得几乎要跳起来。

  她一进到城里,就为了避人耳目而躲在马厩的稻草堆中,不过当太阳下山以后,独自躲藏在那里让她觉得很恐怖。她没想到自己所犯下的严重过错,竟会让自己不得不如此害怕地

  躲起来,虽然梢嫌迟了些,但是她现在决定向利吉姆供出一切,然后寻求他的保护,所以夏拉才趁着晚上潜进城中。

  事件始于四个月前。

  在某个月色很美的夜晚,夏拉受巴哈度之邀离开妃勒托曼的寝宫,享受过和心仪对象在月下散步的美好时光之后,夏拉心情愉快地去查看妃勒托曼的情形,没想到,她却近乎全裸并一脸茫然地仰躺在床上。

  夏拉一瞬间还不明白发生什么事。

  但是当她冷静下来之后,她看见妃勒托曼被月光照耀的肌肤上有好几块红斑。

  等到她意识到那是什么之后,当场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倘若那时她立刻叫卫兵前去搜索城内,并向茹央妃报告就好了;然而,夏拉不想负起没有拜托其他侍女照顾妃勒托曼就迳自离开寝宫的责任,因而选择保持沉默。

  反正其他侍女总是随意要求更换负责岗位,不然就是为了结婚回国去,她们会这么任性又不是自己的责任,雅隆为妃勒托曼找来的侍女也一样。

  夏拉只要一对她们说重话,那些侍女马上就逃离寝宫。

  所以这十年来,夏拉只得独力照顾迷糊又搞不清楚状况的妃勒托曼。

  当然她多少也怀有野心。

  就算在这个贫穷的野蛮国度,只要能当上正妃的第一侍女,必定可以获得相对的权势。

  夏拉虽然是象雄领主之女,却是由侧房所生的第七个女孩,所以并没有得到父亲的期待与关爱,因此她想靠自己的力量获得可以受到注目与尊敬的地位。

  在妃勒托曼快要出嫁前,夏拉才第一次见到她,不过幸好她是个很好伺候的女主人。

  妃勒托曼拥有出众的美貌,夏拉心想,就算是野蛮的吐蕃王也必定会迷上她的。

  然而,夏拉费尽千辛万苦才得到的第一侍女宝座,却没有什么实质意义可言。因为妃勒托曼虽然文静,却不会明确表现出喜好或感情,对别人的事也不大有兴趣。

  或许是受不了这位总是恍恍惚惚的王妃,松赞干布一个月也仅来访一、两次而已。

  即便身为正妃,如果得不到赞普的宠爱,周围的人也会冷淡地对待她。

  城里的人多半将目光集中在与松赞干布王同进同出的第二王妃尺尊身上,有问题发生时,则会去找第三王妃茹央妃帮忙。

  尽管如此,夏拉仍执拗地维护自己第一侍女的头衔。

  因为她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加上身为第一侍女无疑还是会引人注目。夏拉卖弄着虚无的权力,等她注意到时,其他侍女都已经因无法忍受,而从妃勒托曼的寝宫消失。

  再加上这次的事件。

  一想到会被松赞干布王斥责或是被加诸什么刑罚,就让夏拉的脑袋一片空白。

  当她扶起倒在床上的妃勒托曼后,妃勒托曼立刻啜泣起来,但是夏拉觉得自己才是想哭的人。为什么妃勒托曼不大声呼救呢?一鼓作气大喊的话,在寝宫出人口看守的卫兵应该听得到,但是她却选择沉默,该不会是她自己也心甘情愿吧?

  总而言之,得封住妃勒托曼的嘴巴才行。

  夏拉摇晃着哭泣的妃勒托曼,对她重复说了好几次:

  『今晚发生的事情绝对不能和任何人说,知道吗?被松赞干布王知道的话,他会用鞭子打得你皮开肉绽喔,如果连大王对你的那一点宠爱都消失的话,以后他就再也不会踏进这座寝宫了。』

  夏拉说完后,妃勒托曼哭得更凶了。

  这是夏拉头一次看到她将自己的情绪表现出来,可是这反而让夏拉更加焦躁。

  她为哭个不停的妃勒托曼换上睡衣,然后询问对方的名字。

  但是妃勒托曼不断重复着她不能讲。

  夏拉看向房间他处,好压抑自己想打她的冲动。

  就在这时,她发现一条镶着土耳其石的腰带。

  夏拉记得她看过这条很粗的男用腰带。

  这是赛德雷克的腰带

  赛德雷克的恶行恶状无人不知,而且他可是前宰相的孙子,又是现任事务辅佐次官的儿子,无论要告发他或是与他对决,都没人可以对抗得了。

  基于这些原因,夏拉始终努力不让妃勒托曼说溜嘴。

  她认为随着时间过去,妃勒托曼便会忘了这件事。

  然而妃勒托曼不但没有忘记,甚至还出现怀孕的征兆。她想让孩子流掉,因此试着让妃勒托曼弯身进入河中,没想到妃勒托曼却在水中失足,甚至差点溺水。

  她们因此被利吉姆等人带回城中,但是翠兰等人为了宴会的准备,居然自作主张让妃勒托曼人浴,当时夏拉吓得几乎快晕倒了,虽然很幸运地没有人发现妃勒托曼怀孕,但是她的肚子迟早会大到连穿着衣服也看得出来,被发现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等到那时,夏拉绝对会受到比当初让贼潜进来时更严厉的惩罚。

  所以她和赛德雷克交换条件。

  她拜托赛德雷克,希望他让自己尽早回到象雄,赛德雷克则表示要夏拉成为他的新娘。原本她认为这样就可以离开妃勒托曼,没想到,赛德雷克竟然命令她,在他顺利完成暗杀松赞干布的行动之前,她必须一直隐瞒住妃勒托曼怀孕的事。

  然而等到队伍出发前,居然变成由利吉姆代替大王出访。

  松赞干布留在城里的话,一定很快就会发现妃勒托曼怀孕的事,夏拉害怕会被追究责

  任,因此拼命拜托队伍让她同行,所以她才来到了藏地;但是若让赛德雷克知道她逃避监视妃勒托曼的职责,她应该也会被杀掉。

  因为这样,夏拉才会先躲起来,后来她潜进城里躲在暗处时,幸运地看见自酒宴归来的利吉姆身影。

  可是

  赛德雷克也在利吉姆身边,他们一起走进房间,而且没过多久,夏拉就听到巨大得仿佛连地板也为之震动的声响。

  夏拉试图压下自己的恐惧,然后从阴暗处探出头来想瞧瞧房内的情形。

  不久,赛德雷克独自离开房间,他命令卫兵留守监视,并表示要去公主的房间看看后就离开了。

  利吉姆房前站了五名卫兵

  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进得了房间。

  夏拉心想既然如此,她决定跟在赛德雷克后面,如果可以见到那位爱管闲事、身手也不错的公主,或许就可以从这绝境中脱困。

  塔瓦离开之后,翠兰也就寝休息。

  但是由于心中有些事无法释怀,导致翠兰没办法入睡。

  苏孜表示不知道夏拉的事,而夏拉明明是赛德雷克的未婚妻,但是翠兰进城之后却一次也没有见过她。

  翠兰罕见地在黑暗中翻来覆去,最后终于起身。虽然现在已经是三更半夜,不过她还是想去询问卫兵或侍女夏拉在哪里。

  翠兰走向起居间想换衣服,结果隔开起居间与走廊的布帘另一头传来了低语声。

  透过门帘可以看到另一头摇曳的灯火,说话的好像是赛德雷克和卫兵,于是翠兰屏气凝神地偷偷听着。

  「我把利吉姆抓起来了,别让公主离开房间。」

  赛德雷克的声音像在讲悄悄话。

  翠兰用双手捣住嘴巴,强行压抑住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叫。

  虽然她不清楚理由和情况,但是翠兰心想得先去救利吉姆才行。

  等到赛德雷克走远之后,她从门帘一边的空隙偷看走廊上的情形,注意到自己门外有两名卫兵在看守。

  看来赛德雷克并没有特别在乎翠兰这边。

  翠兰赶紧动起脑筋,然后返回寝室发出小小的哀号声。

  「您怎么了!?」

  卫兵从外头出声询问。

  翠兰从门帘后采出头,一脸困扰地说:

  「我的戒指滚到床底下去了,可以帮我捡吗?」

  两名卫兵面面相觑,语意含糊地表示等到明天早上再说。

  翠兰鼓起脸颊表示不满,同时瞪着他们说:

  「那就算了,我去找赛德雷克大人,要他找其他人来帮忙。」

  「赛德雷克大人已经休息了。」

  「那我就去找苏孜大人喔,那可是我很重要的戒指,人家才不要一整晚都不知道它躺在哪里呢。」

  翠兰那副任性的模样,让卫兵不禁叹口气。

  「我明白了,可是希望您能保密,别向他人透露我们曾经进入您的寝室。」

  其中一名卫兵提出要求,然后和翠兰一起进入寝室,另一名卫兵则放下门帘,继续站在走廊上看守。

  翠兰随便指了个位置,卫兵便将铁棍靠在床边、弯身趴在地上,翠兰立刻抓起铁棍敲向

  卫兵的后颈。

  卫兵被击中后,发出一声闷哼就昏倒了。

  翠兰连忙拿着铁棍回到起居间,呼叫另一名留在走廊上的士兵。

  「不好意思,可以来帮忙吗?不把床抬起来的话拿不到戒指。」

  「我明白了。」

  卫兵以相当不情愿的语气回完话便踏进起居闾,结果随即被翠兰用铁棍击中侧腹。卫兵因痛楚而弯下腰,翠兰又接着在他的后脑杓上追加一棍。

  没意料到会被偷袭的第二名卫兵也昏倒了。

  翠兰连忙迅速换好衣服,手持着提灯和赛德雷克的手环踏上走廊。

  她小心翼翼地走着避免被其他卫兵发现,而就在前进几步之后,暗处突然伸出一只手扯住她的袖子。翠兰差点没尖叫出来,却还是硬生生把声音咽下,拿着提灯的手也握得更紧。

  「公主殿下,您要去哪里?」

  压低声音发问的人是夏拉。

  「利吉姆殿下被赛德雷克大人关起来了,我建议您带着来自雅隆的士兵赶紧出城。」

  「夏拉,你知道士兵的宿舍在哪里吗?」

  「不知道。」

  「那就先去救利吉姆吧。」

  翠兰思索片刻后做出结论。

  她不愿自己一个人离城,虽然找士兵来帮忙是个好方法,但是要在赛德雷克掌控的藏地城内行动的话,人数梢嫌不足;若是引起骚动,也有可能会危害到被囚禁的利吉姆。

  翠兰决定前往利吉姆的房间,夏拉也跟在她身后。

  翠兰静静地穿过走廊、走下阶梯,谨慎地不发出任何声音,此时的藏地城寂静得近乎诡异。途中曾两度与巡逻的卫兵擦身而过,但是她们赶紧低头靠在墙边,卫兵也丝毫不在意便从一旁定过。

  翠兰与夏拉来到利吉姆房前,门口有五名看守的卫兵。

  尽管夏拉抓着她的衣袖,翠兰仍毫不畏惧地走到卫兵面前。

  「我奉赛德雷克大人的命令,前来慰问利吉姆殿下。」

  翠兰说完,亮出事前准备好的赛德雷克手环,没想到卫兵们随即卸下警戒,恭敬地让翠兰进入房内。

  翠兰一定进起居室,立刻注意到挡在寝室门口的黑色铁栅栏。

  她赶忙冲过去,坐在床上的利吉姆一看见她,立刻露出惊讶的神情。

  「翠兰!!你来做什么!?」

  「我是来救你的。」

  「用不着管我,快回房间!!如果被赛德雷克发现的话,他会杀了你的!」

  「告诉我怎么打开这个栅门。」

  翠兰不理会利吉姆的游说,快速地问着他。

  利吉姆啐了下舌,并打算保持沉默,但是翠兰一直盯着他,他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将手从栅门缝隙间伸出并指向墙壁。

  「赛德雷克好像碰了那附近。」

  翠兰将灯往墙上一照,上头的确有个铁制的机关,有点像将物体钓上高处时所使用的滑轮手把。

  「我马上拉起来」

  翠兰握住手把往前方转。

  唧唧唧沉重的声音随之响起,铁栅门也缓缓上升,但是机关的设计让重量全都加到手把上,因此重得让翠兰转不动了。

  翠兰咬紧牙关努力转动手把,然而夏拉却只是在一旁看着。

  就在这时

  走廊上的门帘被掀开,卫兵探头进来。

  「公主殿下!请您住手!!」

  过了几秒后,卫兵跑进来阻止翠兰。

  翠兰并没有想到要反击,她顾不得那么多,硬是先将手把转一圈,就算卫兵的手搭上她的肩,翠兰仍坚持不放开手把。

  这些卫兵虽然监视着利吉姆,但是面对王与王妃似乎还是有所顾忌。他并没有攻击翠兰,而是试图将她的手拉离手把。

  等到翠兰的手终于被卫兵扳开后,两名听到骚动声的卫兵从走廊冲进房间。

  不过,这时利吉姆已经从狭窄的缝隙脱身了。

  利吉姆一拿到剑,卫兵们全都握紧铁棍,而其余两名在走廊上的卫兵也冲进来。

  「翠兰!!退到一旁!」

  利吉姆喊完便立刻挥剑。

  下一秒,一阵刀光剑影

  三名卫兵的脖子喷出血来,还来不及发出声音便倒在地上。

  站在翠兰旁边的卫兵不禁吞了口口水。

  翠兰趁势拔出卫兵腰间的小刀,用力抵住他的脖子。

  「别出声,我并不想杀你。」

  可是卫兵仍大吸一口气,张开嘴巴作势要大叫。

  正当他要喊出声时,利吉姆便一剑贯穿了他的侧腹。

  卫兵遭到剑击,随即呕出鲜血、倒在翠兰脚边。

  利吉姆拉着翠兰的手,连同夏拉一起在漆黑的城中狂奔。

  他们沿着墙边穿过走廊,又下了好几层楼梯之后,忽然眼前视野大开,三人来到了城外的前院。

  他们继续沿着外墙往前进,看到庭院的树荫下有两匹马,旁边站了两名正专心地把缰绳绑到树干上的男子。

  马匹的呼吸急促,看样子应该刚从外头回来。

  擦宿禁止将马拴在庭园的树上,藏地城应该也有同样的规炬,不过他们一定有什么急事才会暗自违反规定。

  「呐,还是把它们牵进马厩里吧?」

  其中一名男子不安地说。

  可是另一名男子绑绳子的手并没有就此停下。

  「雅隆士兵所骑来的马不是已经塞满马厩了?等我们牵它们到最里头、打点好之后,其他

  人早就跑去和赛德雷克大人报告了。这回可是先到先赢啊,因为不晓得会是谁作出最后的关键一击。」

  「可是真的不要紧吗?那个男的不是宰相大人?就算是赛德雷克大人的命令,若被人知道砍死宰相的话」

  躲在草丛里的翠兰,听到男子们的对话不禁呆住。

  噶尔大人被砍死了?

  幸好男子并没有注意到翠兰,他继续心不在焉地说着:

  「那也没办法,假使忤逆赛德雷克大人的命令,就换我们被杀了,快一点啦。」

  男子抓起另一名不安的同伴的手,然后从翠兰他们刚出来的门口进入城中。

  翠兰用颤抖的手抓住利吉姆的袖子。

  「他们说噶尔大人被杀了」

  「现在别去想,总之先出城。」

  利吉姆轻拍着翠兰的手,然后利落地解开缰绳,再将翠兰推上马鞍。

  翠兰将手伸向夏拉,将她拉到自己身后坐好。

  利吉姆则跨上另一匹马,小声并快速地说:

  「城门可能关上了,不过毋须担心,好好跟着我。负责守卫的士兵用的侧门应该还开着,

  定吧。」

  利吉姆说完便骑马向城门前进。

  他们一靠近城门,负责警戒的士兵立刻跑向前。

  翠兰原以为利吉姆要强行突破,但是他停下马对士兵说:

  「我奉赛德雷克大人的命令,前去回收噶尔的遗体。」

  「请小心安全。」

  士兵向利吉姆致意。

  利吉姆点头并一脚踢向马腹,翠兰也跟着照做,不过她从眼角余光看到有士兵从城里跑出来,向别的士兵耳语着。

  紧接着,告知有紧急状况的警钟锵锵作响,站在城墙上的士兵一齐架好了弓箭。

  「快跑!」

  利吉姆大喊。

  他的声音和咻咻的飞箭声重叠,夏拉的惨叫声此时也在翠兰耳边响起。

  似乎是卫兵吓阻用的箭刺中了夏拉的背。

  翠兰的背感觉到夏拉的体温离她而去,于是她转身抱住跌下马的夏拉,然而第二支箭擦过了马匹的脚,让马儿痛得往上跳,连带让翠兰也一并被摔到地上。

  「过来,翠兰!」

  利吉姆怒吼着,并从马上伸出手。

  翠兰也为了抓住他的手而站起身。

  可是当两人的手快要碰到时,第三支箭又射过两人之间。

  翠兰吓了一跳,身子一缩又跌坐到地上。

  这时从城里涌出大批士兵,他们手上都拿着弓箭或长剑。

  「快走!利吉姆!」

  翠兰坐在地上大喊。

  骑在马上的利吉姆,脸部因内心的痛苦而相当扭曲。

  但是在瞬问的踌躇之后,他将马转向,接着从城门前的斜坡狂奔而下。

  为了追逐利吉姆,好几名骑马的士兵冲过跌坐在地的翠兰,骑至她身边的士兵则恭敬地将她拉起。

  翠兰带着一丝寂寞与安心感,听着马蹄声渐行渐远。

  翠兰想象着在暗夜中奔驰的利吉姆,但是夏拉的呻吟声将她拉回现实。

  翠兰连忙弯下身,扶起因背上中箭而痛苦不已的夏拉。

  「振作点!!马上就会替你治疗!」

  夏拉紧抓翠兰的手,因为疼痛而泪流满面。

  翠兰抬头望向士兵,但是手上握着弓箭的士兵全都满脸犹豫,没有一个人愿意移动自己的脚步。

  「谁快去叫大夫!!」

  「没有找大夫的必要。」

  赛德雷克从士兵之间现身,并以沉肃的口气回应翠兰的叫喊。他在凌乱的衣服外头披着皮革外套,俯视翠兰的那张脸还浮现出凶暴的笑容。

  士兵们全都在一旁等待赛德雷克开口。

  「是你让利吉姆逃走的吗?」

  赛德雷克问着翠兰。

  「别管那些了,先把夏拉」

  翠兰话才说到一半,脸颊上顿时感受到强烈的冲击,人也同时与夏拉往后飞去。弹出去的力道让她的手掌磨破,而且也感到头昏眼花。

  翠兰惊愕地抬起头,但是赛德雷克却依旧那副表情,接着他用不具威胁气息的脚步走向翠兰,然后拔出剑。

  「你多次破坏我的好事,灾祸的嫩芽理当及早除去才对。」

  「请您住手!」好几个人出声阻止赛德雷克,但是他依然挥剑砍下。

  下一秒,翠兰身上溅满灼热的鲜血。

  她转过身,只见夏拉的头在地上滚动。

  翠兰见状顿时发出惨叫声。

  夏拉因痛苦而扭曲的表情,似乎无法理解自己发生什么事,那张沾满鲜血和泥巴的脸,直直地向上注视着翠兰。

  赛德雷克又再次举起剑。

  当他正要挥下之际,苏孜在卫兵的一片喧闹声中现身。

  步履蹒跚的苏孜,走近不悦地皱着眉头的赛德雷克与翠兰,然后以颤抖的声音问自己的孙子:

  「赛德雷克,你在做什么?」

  「和祖父无关。」

  「你说什么!?你这蠢材!」

  苏孜边骂边举起拐杖想打赛德雷克,没想到赛德雷克却毫不在意地接住。

  被轻易夺去拐杖的苏孜,一个没站稳跌坐到地上,更因突如其来的屈辱而浑身发抖、下巴激动地颤动着。赛德雷克对士兵下令:

  「带祖父回他的房间。」

  「赛德雷克!!喂!放开我!!」

  苏孜挥舞着双手试图抵抗,但是卫兵们仍旧架着他的臂膀,将他带回城里去。

  赛德雷克顿时似乎失去干劲,他用夏拉的衣摆擦去剑上的血后,将剑收回剑鞘。

  *注l:此段仅为书中所描述的故事,吐蕃史上真正统一度量衡的并不是此人,而是一位名为赤桑羊顿涅的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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