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卧虎之森 四、『森之民』之村

  太阳没入西方的山脊线,如熊熊火焰的赤红天空也逐渐淡去,翠兰坐在中庭的床上眺望着这片天空。

  傍晚气温下降,寒风萧萧,粉红色的云前方,有几道鸟儿的影子划过,远方同时也听得到乌鸦的叫声。

  坐在翠兰身旁的拉塞尔,不断模仿着乌鸦的叫声。

  「你知道吗?母亲大人,乌鸦会说谎喔。虽然敌人来袭时,它们会告诉其他同伴有危险,眼前有很多食物的时候,它们也会通知大家,但是如果非常美味的食物只有一点点的话,它们就会说谎赶走其他同伴喔。」

  「这是听噶尔大人说的吗?」

  「嗯。如果我也会说乌鸦的语言就好了,这样就能叫它们帮我告诉朱璎快点回来。」

  拉塞尔抓着翠兰的手臂,在床上翻滚。

  翠兰心想,这么一来朱璎也得听得憧乌鸦的语言才行,但她不想扫拉塞尔的兴。

  她和拉塞尔一样,满心期盼朱璎的归来。

  摘取药草时,会经过分布在三个地点的守望哨,来回约要花费五天时间,朱璎是四天前出发的,若是按照原订计划的话,应该就快要回来了。

  「朱璎明天就会回来了。」

  「嗯。等朱璎回来之后,我要教她说乌鸦话。」

  拉塞尔望着翠兰回应一笑。

  就在这个时候。

  宅邸的前院传来人声嘈杂的声音。

  几乎同一时间,一名满脸铁青的侍女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

  她扑到翠兰面前跪了下来,紫色的嘴唇一边发抖,一边大叫:

  「不好了!!伊甘大人他……!」

  侍女突然无法继续说下去,翠兰将侍女扶起来坐到床上。

  「你可以帮我去看看发生什么事了吗?」

  翠兰问道,拉塞尔用力地点点头。

  就算是侍女,还是待在王太子身边会比较容易冷静吧。

  翠兰又拜托旁边的士兵护卫拉塞尔,接着自己快步前往前院。

  前院有大批人马聚集,有些位于后方的人发现翠兰后,便让路给她,前方的人们也开始照做。

  人墙的正中央,是出门摘取药草的士兵们。

  可是和四天前的二十人相比,减少了许多,而且几乎所有人都倒在地上。他们灰头土脸,全身散发着浓厚的疲倦感,当中不少有身受重伤、快要昏迷过去的人。

  其中只有伊甘一人是站着的。

  他靠在家臣的肩上,虽然膝盖微微地颤抖着,但他还是拼命管理自己不对国王失去礼节。

  「……小的有事禀报。」

  伊甘对着利吉姆挤出一丝沙哑的声音。

  利吉姆用手制止伊甘,士兵们让他坐在垫子上,利吉姆首先命令伊甘喝下仆人端来的水。

  伊甘出声道谢后,便贪婪地饮用着水。

  他不在乎旁边还有一些坐在宽敞垫子上的士兵和武官,也不在乎水不断从嘴边流出,只是将递给他的容器一饮而尽。

  翠兰慌忙四周张望,寻找朱璎,眼前却出现被噶尔抱着的琉珈。

  琉珈身上满身污泥,头发蓬乱。

  仆人递出水杯让琉珈也能够饮水,但她握住水杯的手还在微微颤抖,水几乎都泼到了她的胸前。

  「琉珈殿下……」

  翠兰跑到琉珈身边。

  琉咖望着翠兰,下一瞬间,从她眼里流出两行眼泪。

  「翠兰殿下……朱璎小姐她…………」

  琉珈接下来要说的话就这样溶在眼泪里。

  翠兰早就发现朱璎并没有出现在队伍中了,尽管如此,她又想到桑布扎和齐夫尔也不在,硬找了一个可以让自己放心的理由。

  但是琉珈的眼泪比任何语言都还要能证实朱璎所遇到的灾难。

  翠兰觉得自己的心越跳越快,她全身开始冒汗、口干舌燥。焦虑和不安让她好想大叫出声,但是看到大受打击的琉咖,翠兰拼命压抑自己不能再逼问她了。

  噶尔把契尔古叫过来,命令他送琉珈到宅里接受治疗,契尔古抱起琉珈,带着几名侍女消失在馆里。

  翠兰和噶尔同时望向伊甘,这时脸上充满疲劳的伊甘,正准备开口向利吉姆报告一切事情。

  「『森之民』埋伏我们……!!他们杀了我的士兵,还让桑布扎大人和朱璎小姐跌落山崖。」

  翠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坐在垫子上的武官们,和翠兰四目相接的瞬间,都低下头露出同情的神情,证明了他们的主人说的是事实。

  噶尔抓住脚站不稳的翠兰。

  「请振作点。」

  噶尔在翠兰耳边说道,翠兰挺直了腰杆。

  接着伊甘再继续报告。

  「真的非常抱歉…!!我们……被『森之民』袭击,光逃就已经用尽了力气……实在没有办法到崖下寻找跌落的两人。那时候……我们走错路……也没把握是否能够回到正确的道路……」

  「但你们还是回来了?」

  「……是的,桑布扎大人所引导的方向,的确带领我们走向正确的道路。只是我们失去了帐蓬、饮用水和食物……马也是大家共骑回来的……」

  「齐夫尔怎么了?」

  「……齐夫尔大人……被留在森林里了。」

  真的很对不起,伊甘用快要听不见的声音重播了好几遍。

  身为队伍的负资人,他的判断是正确的,他看清了自己的权限和力量,把握住正确的状况。

  既然把握了事情的状态,接下来该做的事只有一样。

  只是当翠兰用的眼神看着利吉姆时,利吉姆却默默地摇摇头。

  「请等到明天早上。」

  噶尔用沉静的声音说道。

  「现在已经入夜了,夜里的森林,不要说找人了,连移动都没有办法,若是拿着火炬进入林中,恐怕会让搜索的士兵央及危险。若伊甘大人报告的内容皆为事实的话,进入森林里头捜索,需要有充足的装备。」

  「我马上……派人组成捜索队。」

  伊甘用气音向他们保证。

  听到那个声音,让翠兰下意识地皱起眉来。

  她突然觉得那个位于远处宽广傍晚的森林,看起来像是个吞食掉朱璎的怪物。

  虽然看起来触手可及,但其实相当遥远,一想到朱璎现在不晓得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待在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翠兰就觉得有一股难以呼吸的痛苦。

  隔天一大早,利吉姆便跟着噶尔和伊甘率兵进入森林里。

  利吉姆一开始是不打算让伊甘同行的。当然想要确认他们遭受『森之民』袭击的地点,有他同行比较方便,但利吉姆看到伊甘那副极度憔悴的模样,实在不觉得他有体力再去走相同的路程。

  没想到伊甘却不顾利吉姆的阻止,坚持加入队伍。和他一样受到『森之民』袭击的武官和士兵们,都还动弹不得,这么想来,伊甘的力气和体力的确过人一等。

  相对地,琉珈从昨晚就开始发高烧,卧病在床。翠籣在侍女的说服下,先回到了房间,但利吉姆发现她之后又来来回回琉珈的房间好几次。

  今天一早,在利吉姆出发之际,翠兰在祈祷朱璎平安无事的同时,也拜托利吉姆不要勉强自己,若是她没有怀孕的话,一定会毫无疑问地加入捜索吧,或是一开始就和朱璎一起去摘取药草也说不定。

  利吉姆很高兴翠兰頼意乖乖地留在宅邸里售只是虽然他每次都很希望翠蔺被卷进某些事件时,要尽量把自己置身于安全的场所,但现在这个事实,却无法让她愉快地接受。

  红着眼眶目送利吉姆离开的翠兰,看起来就像只被折断单翼的鸟儿。

  虽然她总是很坚强,但要让她真正恢复精神,还是只有平安带回朱璎他们才行。这也是这次捜索的目的,只是这个希望不太乐观。

  利吉姆等人在每年都会前来的山腰夜营地过夜,之后再骑马前往目的地。在抵达琉挪摘取药草的守望哨途中,都有用石头堆成的路标。利吉姆丝毫不怠懈地警戒着『森之民』的袭击,并在带路的士兵身后快步前进。

  只是在走过第七个路标的时候,身后的伊甘突然大叫:

  「不是那边,是右边!」

  走在前方的士兵停下马,一脸困惑地回过头来。

  「伊甘大人,通往守望哨的路是这一条。」

  「我知道,但是接下来的路要往右边走。」

  伊甘这句话,让前方的士兵皱起眉头,他对离开正确道路感到不安。

  前方士兵们的不安像海浪般传到队伍的最尾端,于是利吉姆干脆让整个队伍停下来。

  「你真的记得路吗?伊甘?」

  伊甘思考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无奈地回答道:

  「……不。只是,如果顺着道路前进的话,的确可以抵达桑布扎大人他们跌落的悬崖,问题是回来的路……」

  「发配士兵在途中的树上作记号吧!」

  噶尔淡淡地说道,这个提案相当普通,却很妥当。

  利吉姆点点头,命令队伍前进。他们在路上将士兵分为三人一组,这样就算途中有什么异样,还可以期望同伴的救援,藉此来抚平士兵们的不安。

  但是利吉姆还是无法抹去心底感到怪异的感觉。

  若队伍是在非正确的道路上遭受『森之民』的袭击,那伊甘所说的他们被埋伏这一点就说不通,因为『森之民』不可能预测得到伊甘一行人会走错路。

  当然也有可能是『森之民』破坏路标,引诱他们走到其他岔路,在那里埋伏。可是带领捜索队前进的士兵,完全没受到坏掉的路标影响,仍然想要前往正确的道路,这等于在说明路标并非受人为所破坏。

  但他并不觉得伊甘在说谎。

  桑布扎、齐夫尔和朱璎这三个来自擦宿的人目前都生死未定、行踪不明一事.让噶尔变得更加可疑,但利吉姆并不认为他那拼命想参与捜索的态度是演出来的。

  队伍在路边的树枝上绑绳子,并在各个地方留下士兵再前进,虽然这个方法很费工夫,但为了活着回来,是必要的处置。

  不就后,终于看到通往哨立悬崖的道路。这条路像个细细的架子一样在悬崖的山腰上延伸。

  利吉姆等人先停下马,眺望沿着悬崖的道路,他们本来期待能不能看得到山崖底下的,但连接山崖底下的这条道路,虽然可以看得到底下岩石的状况,更下面却被灌木丛遮盖,无法清楚计算实际上到谷底的距离。

  「伊甘,桑布扎是在这个悬崖落下的吗?」

  听到利吉姆的问题,伊甘咬牙切齿、低着头回答。

  「恐怕是这里……我是从齐夫尔大人那听到桑布扎大人的事的。齐夫尔大人失去了马匹,他抱着琉珈殿下躲在前方的草丛中。」

  「看起来并不会很遥远。」

  利吉姆喃喃说道,接着驱马来到悬崖中央。

  他在那里停下马,往山崖底下望去,山谷藏在覆盖着灌木的岩石地底下,从下面吹起温和的暖风。

  利吉姆下马确认地面的状况。

  这里虽然没有任何东西落下的痕迹,但是只要稍微没控制好缰绳,的确很容易从这里落下。利吉姆屈着身,又往崖下看了一眼。

  「没有可以下去的路吗?」

  噶尔下马后,在利吉姆旁边看着崖下说道,接着命令附近的士兵准备绳索。他根据伊甘的描述,准备了一条救生用的长绳。

  他们选了一名名叫尹哲、个子轻盈娇小的士兵前往山崖底下捜索。他将绳索绑在腹部,往山下前进。崖上有士兵紧紧抓着绳索的一端,每个人都一脸正经地稳稳踩在地面。

  尹哲流畅的动作,比利吉姆预想的还要快抵达灌木丛。随后他们听到一个惊愕的叫声。

  「尹哲,怎么了!?」

  尹哲立刻用发抖的声音回答,

  「有马死在这里!!头还被砍掉了!!没看到桑布扎大人他们!!」

  利吉姆犹豫了一会儿,亲自爬下悬崖,就连本来有点想要制止他的噶尔,最后也跟着利吉姆下去。

  来到山崖底下的利吉姆,看到一匹马倒在灌木底下。

  马的遗骸被野兽啃得乱七八糟,四肢被丢在一旁,而原本该有东西不见了。

  如尹哲刚才所说,这匹马的头被刷地切了下来。

  利吉姆蹲在遗骸旁边,确认这个切断面,这异乎寻常的播口,虽然已经被野默哨得不成原形,但从骨头的状态来看,可以知道的确是被砍断的。

  砍断马首的是『森之民』吗?仔细看会发现马的脚也折断了,对方是为了让马从骨折的痛苦中解脱才杀了它,还是另有其他目的呢?

  「去捜查这附近!搞不好桑布扎从『森之民』手中逃脱,自行移动到崖下了也说不定。」

  噶尔僵硬地说道。

  利吉姆看着无首马的遗骸向噶尔问道:

  「你觉得桑布扎他们还活着吗?」

  「当然还活着。」

  噶尔毫不迟疑地回答。

  「他若是在冬季会议来临之前就死掉,那可就伤脑筋了,他还有堆积如山的工作得做。若是他在这种地方丧命的话,我会追到『永远不死的国度』去给他最后致命的一击!」

  「嗯嗯……毕竟你们是『无所不能四人众』。只是既然你要去追他的话,干脆把他从『永远不死的国度』带回来如何?」

  「不……如果他真的在此丧命,我们不需要用这么愚蠹的方式死去的男人。」

  噶尔斜眼看着利吉姆,无所畏惧地笑着,但他的眼神并没有笑意。

  利吉姆看着噶尔和往常没什么两样的侧脸,知道他比自己还要担心桑布扎,也能理解他想要救出桑布扎的心情。

  命令士兵等人到悬崖下方进行搜索的利吉姆一行人,来到伊甘遭遇『森之民』袭击的地方。从桑布扎他们落下的悬崖,往更深入的地方前进,来到一个被树丛包围的场所。当伊甘转过头来表示就是这里时,前方的士兵突然发出充满惊吓和紧张的声音。

  「这里有尸体!」

  「停下马!」

  在鸣尔的高声命令下,这个短队伍便茫茫然停下脚步。

  利吉姆下马赶到队伍的最前头,但因为道路非常狭小,光是要穿过马旁边,就要费尽不少心血。

  不过他还是想办法走了出去,前方楞在原地的士兵脚边,有四具沾满鲜血的尸体仰躺在地。

  其中一个人是还很年轻的士兵。

  他的喉咙有一个很大的伤口,恐怕是一击就毙命了吧。年轻的脸上还残留着血沫和污泥,及一脸愕然的表情。

  而横躺在他脚边的士兵,看起来年约三十五岁上下。

  他和年轻士兵不一样,是腹部和脚上被刺了好几个洞,他似乎是经过一场惨烈的战斗才断气的,脸上布满愤怒和绝望。

  而他脚边有个满身是血的中老年士兵,一脸死心地横躺在一旁。中老年士兵的脚边还躺着一名壮年士兵,那名士兵的脸上盖着一片大叶子,就像是想要遮住他那睁大充血的眼球般。

  「……他们是我的士兵。」

  利吉姆背后,传来伊甘悲痛的声音。

  位于伊甘前后的武官们,也都一脸痛苦地低着头。整个队伍立刻充满肃穆的哀悼之意。

  但噶尔像是要划破那个空气般地说道:

  「他们的剑没有被夺走,身上的首饰也没被动过。」

  从马上滑下来的噶尔蹲下身子,举起年轻士兵的左手腕,遗体的手指上戴着一个金制戒指。

  「他们不是为了掠夺袭击你们的吗?」

  利吉姆一问,伊甘便充满愤怒地瞪着空中。

  「当然是为了掠夺,戒指没被抢走,只是因为他们没看到而已吧!」

  利吉姆本来想要反驳说,怎么可能会没看到,但他还是把话吞了下去。四名士兵的遗体很明显被移成一列,这样怎么可能会没发现戒指?更何况,若他们的目的真的是掠夺,那在移动遗体前,应该会先检查全身吧。

  「『森之民』真的有埋伏在树丛里?」

  「是的!」

  伊甘的声音有点不耐烦。

  「他们袭击工布的公主琉珈殿下的队伍,还杀了我的士兵们,这个仇我非报不可!我一定会救出桑布扎大人和朱璎小姐的!」

  伊甘果断地回答,他看起来不像是在虚张声势,这的确是他的理论和见解。

  或许事情会变得很难办,利吉姆在心中默默思考着。

  为了寻找桑布扎和朱璎,他们必须搜索悬崖周围,若他们是被『森之民』囚禁了,那接下来就得好好思考交涉的方法。这种时候可能就要借助伊甘的力量,但他若是听到要和『森之民』做交易一定会面露难色。

  天空万里无云。

  在那蓝天之下,有一整排用木头和稻草盖成的小房子。房子前方有群身穿麻制衣服的妇女正在解一串串的谷物,带着小狗的孩子们穿梭在其中。

  桑布扎从村外人家的窗口望着这幅景象,虽然他无法到外头去,但这栋木制房子的窗户非常大,他光是坐着就能欣赏到村子的模样。

  朱璎坐在桑布扎旁边,正在向几名少女学习如何编织篮子。

  『那边错了。』

  其中一名少女伸出手来,指出朱璎编错的地方。

  朱璎来到此村后,一直编织的篮子,已经编到了边缘的部份。这里只要出一个差错,之前所花费的努力将会化为泡影,因此学习的朱璎和教导的少女都非常认真。

  「这样可以吗?」

  朱璎拿重新编的篮子给少女看。

  少女一本正经地研究篮子,最后严肃地表示:

  『还可以啦!』

  『对呀!做得非常好。』

  其他少女也看着篮子,对朱璎微笑说道。

  那名负责指导的少女像是称赞学生的任务被抢走,不由得嘟起嘴,朱璎假装没发现,拜托负责指导的少女继续教她。

  朱璎和少女们是使用不同的语言在交谈,但因为在从事相同的作业,所以意思多少能够传达。

  他们来到这个村子已经三天,朱璎和少女们透过编织篮子,已经混熟了。

  五天前——

  桑布扎和朱璎遭到『森之民』的袭击,于是连人带马落下悬崖,只是落下的时候马的身体几乎没有翻转,而是直挺挺地从墙壁滑下,然后落在灌木丛上。

  桑布扎中间失去了意识,但在他落到崖下时,却因为贯穿全身的疼痛而恢复了意识。

  他睁开眼睛后,看到因落下的冲击而折断脚的马的背影,那匹马横躺在地上挣扎着,而且桑布扎的脚还被压在横躺的马匹下。

  所幸有马鞍支撑住马的身体,才不至于让整只脚被压碎,只是每当马试着想要站起身来而移动脚的时候,桑布扎的右脚就会产生贯穿全身的疼痛。

  桑布扎在疼痛之中,确认抱在怀里的朱璎平安无事。她虽然昏厥了过去,但似乎没有什么大伤。

  先让朱璎躺在一旁,用两手把脚拉出来——

  当桑布扎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时,却被一名从崖上滑下来的男子给干扰了。

  因为男子踩在崩碎壁面上的声音,让马比之前更加激动,在空中不断跃来踢去的脚动得更加激烈.

  桑布扎发出呻吟,抱着朱璎扭曲身体。

  那名男子看起来才二十岁出头。

  身材高大,不输给桑布扎和齐夫尔,且四肢肌肉发达。他身上穿着虎皮制的衣服,还带着一把剑,剑柄包着鹫的头皮。晒黑的脸庞意外地端正,但点缀在那张脸上的头发像野兽一样刚硬,大弧度地卷在肩头上。

  男人用吐蕃话问一脸痛苦样的桑布扎。

  「喂!吐蕃人,我来救你们吧!」

  「啊啊……」

  「代价就是要把那个女人交出来!」

  『……女人?你是说朱璎小姐?……这个……可不行……」

  桑布扎用气音回答道。

  不知是否是听到了那个声音,朱璎睁开眼睛。

  「……不要出声!」

  桑布扎命令朱璎看清眼前情况的朱璎,打算坐起身子。

  「过来这里!」

  男子面带微笑地将手伸向朱璎。朱璎一脸错愕地凝望着男人的脸。

  「你是……?」

  「我是维塔克的头目赫尔克。」

  「我叫做刘朱璎,这位是吞弥?桑布扎大人……可以请您帮忙移开这匹马吗?」

  「我要是移开那匹马,你就愿意跟我来吗?」

  「不行……!」

  桑布扎抢在朱璎之前回答。

  若是这个男的——赫尔克拔出剑来的话,自己将会在一瞬间被排除,现在这种悄况还是先口头答应他,摆脱这个状况才是上上之策,这么一来赫尔克想必也不会马上就杀了朱璎吧!

  桑布扎虽然心里这么想,但他还是没办法答应赫尔克的要求。

  「她是从异国嫁遇来的王妃殿下重要的友人,我有义务保护她。」

  若是平常的自己听到这番言论,大概会忍不住苦笑吧,但现在他却要恳切地诉说这一切。

  「嗯……从异国嫁过来的王妃?」

  赫尔克走近桑布扎,尽全力想要夺走朱璎,桑布扎挥开赫尔克的手,但却被赫尔克一拳打在睑上。

  那一击让他差点昏了过去。

  但桑布扎还是一甩头,激励自己,然后抱住了朱璎。

  「快住手!」

  桑布扎懐中的朱璎大声叫道。

  「只要您救这个人,我就愿意照您说的话做。」

  男子听到朱璎的话,笑着拔出剑来,往旁边一挥。

  接着耳边便传来肉骨被砍断、一个从未听过的声响,原本一直对着天空踢腿的马突然挺直,随后从那个切口血沫横飞,被切断的马首就这样掉落地面。

  桑布扎一时间忘记了痛苦。

  世界上没见过一把剑锐利到可以只靠|挥就把马首砍断,不管是再锐利的刀刃,要完成这出乎寻常的暴行,需要特别强壮的腕力加上高超的技术。但赫尔克的表情却像是在除草般冷静。

  而且他还一脸麻烦地吐着气,两手抓住马鞍,接着在肩膀的肌肉用力的同时,举起无首马的身体,然后推向另外一侧。

  马的身体倒在灌木上面,受到惊吓的小鸟纷纷飞起。

  桑布扎感觉到自己的右脚恢复了自由,但是立刻又产生新的疼痛。

  彷佛是疼痛随着血液的流动传至全身。

  赫尔克跪在桑布扎的脚边,就在他碰触到桑布扎刚才被压在马底下的小腿时,桑布扎痛到整个人快要跳起来。

  「看来骨头还没有断掉,但应该也没办法马上就能行走。」

  赫尔克又对着满脸痛苦的桑布扎笑了笑。

  桑布扎对赫尔克另眼相看,他觉得搞不好这个人是可以说得通的,他刚才说想要朱璎,也可能只是想要剌探桑布扎和朱璎的反应。

  但是,又有几名男人从悬崖上滑下来,让现场气氛突然转变。

  男人们围着桑布扎和朱璎开始激烈的争论。

  桑布扎虽然听不懂他们说话的内容,但似乎是在为了要放走他们、杀了他们,还是要带他们回去对立着。当中还有人突然拿起长矛要刺他们。

  但是赫尔克用剑将剌出的长矛挥开。

  接着一脸无趣地叫了三个男人的名字出来,高声命令他们某些事情。男人们点点头,并用出乎意料之外的友善态度接近桑布扎和朱璎,小心翼翼地背起两人。

  之后桑布扎和朱璎就被搬到维塔克族的村子里,桑布扎接受村中巫师的治疗,和朱璎一起被关在村外的一间小屋里。

  桑布扎和朱璎成了村子的俘虏。

  但是关住他们的小屋空气流通,住起来很舒适,村人每天会端两次食物来给他们,内容虽然简单,但和村人们平常吃的食物似乎是一样的。

  巫师有时会来看桑布扎的脚的状况,而前来帮忙的少女们,无意间就开始教起朱璎编织篮子的方法。

  赫尔克回到村子之后,从来没有出现在小屋里,他们每天过着平稳的日子,但现在说性命得救了还言之过早。

  「村子里的人都怎么说我们?」

  『怎么了?叔叔,你也想要学怎么编篮子吗?』

  桑布扎的问题似乎招来少女的误解。

  他看到少女递出常春藤给他,不由得露出苦笑,果然详细的对话内容,还是要懂彼此的语言才行。当他重新这么一想之后,门口的草蓆被掀了起来,另外一名少女从那探了脸进来。

  是维塔克族的巫师拉蜜卡。

  她和朱璎年纪相仿,脸长得和雪豹有点相似,鼻梁比一般女性粗,颧骨微高,但是却不会给人严肃的印象,反而让人有一种讨喜的强韧感觉。

  她的头发垂在麻制衣服背后,几乎要碰到地板上。胸前挂着一个斧头形状的金板,身上并没有戴什么首饰,腰间绑着一条藤蔓制成的腰带,但是淡紫色的花纹布和细致的编织看起来相当亮眼。

  「桑布扎在吗?」

  拉蜜卡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她并不是喉咙的状况不好,那是她原本的声音。

  「我这脚,哪也不能去。」

  桑布扎轻轻抬起右脚说道,拉蜜卡微微一笑,走进房间里。

  桑布扎和朱璎被带回村子里来时,赫尔克曾烦恼该怎么处置他们,但拉蜜卡建议让他们住在舒适的小屋和给他们治疗脚伤的药草。

  不只如此,她还指定看守的男人,自由自在地进出小屋。

  男人们并不忤逆她的话,大家对巫师有一种特别的尊崇,桑布扎在短冲的互动当中,得到这个结论。

  「你可以跟我来一下吗?赫尔克有话要问你。」

  拉蜜卡抓住桑布扎的手臂。

  桑布扎看了朱璎一眼。

  「朱璎小姐没有一起吗?」

  「只有你而已。」

  「我不想放朱璎小姐一个人。」

  喿布扎诚实说出自己的心情,拉蜜卡双手插腰叹了口气。

  「你没有权利说这种话,再说要是你把朱璎带进长老会议,说了一堆袒护她的话,事情反而会变得更复杂。在这里你就乖乖听赫尔克的话吧。」

  「拉蜜卡小姐说的没错,我一个人不要紧的。」

  朱璎同意拉蜜卡的话,对着桑布扎微微笑道。

  被说成道样,桑布扎也只好放弃了。

  「那我就一个人去了,请你务必要小心。」

  桑布扎委婉地说完后,拉蜜卡就叫一个男人进来背他出去。因为拉蜜卡的治疗,桑布扎的伤已经没道么疼了,但仍然不是可以一个人行走的状态。

  桑布扎在拉蜜卡的带领之下,走在村子之中。聚集在屋檐下解谷物的女性们看到拉蜜卡,都用眼神向她致意,就连牵着数头羊只的男人,也退到一旁让路给拉蜜卡。

  桑布扎再度感受到村人们对拉蜜卡的深厚信任。

  若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在村里的话,他或许就会觉得现状没有么糟糕。能够进入「森之民」的村子是个求之不得的机会,他们的风俗、语言和关于药草的知识无不刺激桑布扎的求知欲。

  但是现实是他们何时被杀都不足为奇的状况,对维塔克族的人而言,吐蕃人虽然不是真正的敌人,但也绝对不是同盟者。

  桑布扎调整气息,看着前方,他的眼前有个巨大的建筑物。

  那楝使用粗大木材、地板挑高的建筑物,和其他建筑物的形状不一样,而且还盖在村子的中央,恐怕就是集会处或是村长住的地方。

  桑布扎在男子的背负下,爬上宽敞的阶梯,掀开竹帘进到里头。

  宽敞的室内有将近二十名男子坐在里头。

  桑布扎等人一进到室内,所有人就同时望着他,桑布扎毫不畏怯地环视所有男人。

  当中的年龄层各有不同。

  有年轻人,也有老人。

  其中最年轻的是坐在中央的男子。

  他是维塔克族的头目赫尔克。

  他还是一样身穿虎皮衣,配戴一把大只的剑。

  『是你带他过来的吗?』

  赫尔克望着桑布扎一行人,含笑问道。他讲的不是吐蕃话,桑布扎听不懂。拉蜜卡点点头,并让桑布扎坐在男子们空出来的场所,自己也在旁边坐了下来。

  『也请让我出席。』

  『那是当然的,你是本村的巫师啊。』

  赫尔克将说的话转换成吐蕃话。

  「你可以顺便将我们的谈话内容翻译给他听。」

  「不用你说,我也有这个打算。」

  听到拉蜜卡冷淡的回答,赫尔克低头笑了。一旁的男人们因为听不懂这段对话而露出不悦的神情。

  但或许男人们认为不该插嘴这些私人的对谈,都默不出声。反而是赫尔克先行开口,他非常迅速地讲了一串话后,男人们本来一脸可怕的脸,立刻转为笑声。

  「他是在说我的坏话。」

  拉蜜卡在桑布扎耳边说道。

  『那我们开始吧。』

  经过一串类似问候的对话后,赫尔克用手拍了一下盘腿坐下的双膝。

  碰的一声响起,全场一片安静。

  赫尔克没放过这个机会接着说道:

  「拉蜜卡,问那个男人,他们到底为了什么要带队进入森林?」

  拉蜜卡将赫尔克的问题翻成吐蕃话后,桑布扎照实说出。

  「我们是为了摘取药草才进森林的。」

  「什么药草?」

  「是能够治疗工布王心脏病的药。」

  听到桑布扎的话,拉蜜卡皱了一下眉头。

  拉蜜卡翻译之后,男人们都纷纷发出充满悔意的声音。因为『森之民』会在工布的市场上出入,想必这会让今后的生意受到影响吧。

  「工布的公主也在队伍当中」

  『你是公主的家臣吗?』

  「不……我是吐蕃的大臣。」

  桑布扎犹豫了一下之后,还是说出实情。

  『吐蕃的大臣……』

  赫尔克皱紧眉头。

  男人之中再度掀起一阵嘈杂,这阵喧嚣越来越大声,最后还有人大声怒吼出来。

  『是大臣又怎样?』

  『没错!!吐蕃人杀了里葛利和阿尔拉!!如果不帮他们两个报仇,他们的亲属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立刻杀了他!!』

  一名黑黑瘦瘦的年迈男人大喊。

  随后一名身材魁梧的壮年男人低声提出反论。

  『等一下,这样不好吧!』

  另一名壮硕的男人也表示同意。

  『没错,不能杀了他们,应该要直接放他们回去。』

  『但若是放他们回去的话,他们就会知道这个村子的地点了,威德?罗嘉的领主又会想杀了我们夺走这个村子。』

  『那只是个谣言。』

  『那不是谣言,他们的确曾夺走燕肯塔族的土地,开垦森林地,并毫不留情地杀了进入领土的『森之民』。你们没看吊在河边的白骨吗?那不是警告,而是在宣告他们总有一天会将我们赶尽杀绝!』

  拉蜜卡将男子们的怒吼全数告诉桑布扎,那是个残酷且公正的态度,也多亏如此桑布扎能够立即正确知道,自己的命运落到他们手里时,他们对于追寻一个平静的地方、犹豫旁徨的始未。

  『都是赫尔克的错!』

  经过一番争论后,一名纤瘦的年轻男子说道。

  他长得一副很理智的样子。

  刚才大多是仔细聆听桑布扎和赫尔克之间的对谈,没有表示惊讶或反对,只是一脸沉思的摸样,他到山崖底下抓桑布扎和朱璎时也是这个样子。

  『若是赫尔克不带这个吐蕃人回来的话,大家就不需要这么烦恼了。』

  『可是要是把他们丢在那边的话,他们会被野兽吃掉的。』

  『他们被野默吃掉,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没错,是吐蕃人有错在先。』

  最一开始开口的黝黑男人虽然和纤瘦男子同仇敌忾,但他怒视着黝黑男人,接着将视线转向赫尔克,想要直接征求他的意见。

  『把他们带回村子里来,是你的错,这可是攸关本村生死存亡的重大错误!你打算怎么负起这个责任!?』

  赫尔克面露淡淡笑意,回视着纤瘦的男人。

  『拉罗,你觉得我会怎么做?』

  『我……』

  繊瘦的男子——拉罗欲言又止地说道。

  他一脸答案明明已经决定,但就是不想说出口的样子。

  瘦弱男子看着含糊其词的拉罗叹道:

  『决定赫尔克是头目的是所有村人。』

  『这当中也有我们。』

  身材魁梧的壮年男子补充说道,黝黑男子也点点头。

  『他是我们选出来、被神承认的头目,最后决定的还是赫尔克。』

  『我们先来听听巫师的意见吧!』

  赫尔克嘴角浮现出淡淡笑意,望着拉蜜卡。

  拉蜜卡一脸冷淡地开口。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年轻男人冲进屋内。

  他大声喊道。

  屋内的男人们突然脸色大变,他们用眼神征求许可,等赫尔克表示同意后,一行人从屋内跑出去。

  拉蜜卡一脸烦恼地在桑布扎耳边说道:

  「你们的同伴掉到村外的陷阱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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