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花阴之鸟 四、森之馆

  隔天早上,赤姜一直起不太来。

  她虽然勉勉强强地睁开眼睛,却无法直视前方,就在她努力让眼睛对焦时,又被悄悄接近的睡魔抓住,于是在无意识中又闭上眼睛。

  “赤姜殿下!!请起床罗!”

  总是用恭敬的语气呼唤赤姜的燕沙,终于用比较重的语气,并摇着赤姜的肩膀叫她醒来。

  对亏此举,赤姜终于醒了,她先做起身来。

  燕沙迅速帮赤姜脱下睡衣,当冷空气碰触到肌肤时,原本缠住全身的睡魔也心不甘情不愿地退散了。

  “昨晚您没有睡好吗?”

  燕沙一边帮还坐在床铺上的赤姜披上衣服,一边问道。

  嗯嗯……赤姜含糊地回答。

  昨天晚上,和弄赞在大厅相会之后回到房间的赤姜立刻钻进了被窝里,但她却怎么也睡不着,她不断在脑海里回想和弄赞在大厅的对谈。

  阴暗的长廊,月光照耀的大厅,石造的冰冷玉座,弄赞所知的芒策布,还有说不定会让赤姜当第二王妃的那句话。

  只是她越去回想那句话带给她的惊吓和这些记忆,就越是被残留在右手上弄赞的手温给摸去。当她和弄赞手牵着手走在阴暗的长廊上时,赤姜内心感到相当安心。

  只是她觉得和不是恋人的男人手牵手,并会有好感一定是哪里弄错了,虽然他一方面觉得更接近当初的目的了,但另一方面又觉得越来越遥远。

  因为这样她才会睡眠不足的。

  虽然她认为若是和弄赞碰到面的话会有些尴尬,但当她换完衣服后,走出早晨寒气凝结的长廊,进到日光照射的明亮大厅的瞬间,突然觉得昨晚的事好像在做梦一样,正在和武官们欢颜交谈的弄赞也只是瞄了赤姜一眼,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

  赤姜有点失望,却大大地放心了。

  安心下来之后,让赤姜食欲大增,她又坐在锅子的附近,接着莉兰·西亚走进大厅中。

  一看到她的脸,昨天的事便全部从赤姜的脑海里消失了。

  莉兰·西亚看起来就像是患了重病般,两眼凹陷,脸色苍白,头发和肌肤完全失去光泽。

  虽然她身穿流行的蓝色衣裳,头发也编得很漂亮,但这身完全的装扮,反而更显得她的憔悴。

  看到莉兰·西亚的武官们全都露出惊讶的表情而停止说话,正在盛放料理的侍者们也停下来手来。

  大厅突然被意想不到的沉默给包围。

  莉兰·西亚踩着蹒跚的步伐走在鸦雀无声的人群中。她让带路的侍女抓着她的手,自己似乎不知道要走去哪一样。

  赤姜不假思索地跑向她。

  “莉兰·西亚殿下……”

  赤姜一抓住莉兰·西亚的手,她便倒了下来。当赤姜正打算支撑住她的身体时,弄赞突然从旁伸出手抱住莉兰·西亚的身体。

  “让她回房间去休息吧。”

  弄赞告诉侍女后,便将莉兰·西亚整个人横向抱起。

  莉兰·西亚的衣衫裙摆轻飘飘地掀了起来。

  她用快要消失般的声音表示自己没事,以做反抗。

  当她一在侍女的陪同下,和弄赞一同走出大厅后,留在大厅里的人之间,便开始产生微微的喧哗声。

  他们似乎对候选人们相继出问题一事感到越来越不安和担心。

  “……不会有事吧?”

  赤姜低声向燕沙问道,这时坐在附近负责带路的侍女便将头伸向赤姜,并开始用苦恼的口吻说道:

  “其实莉兰·西亚殿下从昨天晚上就不太对劲了,用完晚膳,,她回到房间后,就说希望我能带她逛遍整座城……虽然我拿着灯光带她去逛城里。但她有时会突然自言自语,还想进去每人使用的房间,看起来好像很恐怖的样子。”

  “会不会是因为这样才受到风寒地?”

  燕沙语带保留地说道。

  侍女低吟了一声,接着摸拟两可地点点头。

  但实际上是如何呢?赤姜心想。

  若今天那副憔悴的模样是因为受到风寒的关系,这并不能解释莉兰·西亚在那之前的奇怪行为。而且她其实从用晚膳的时候就开始怪怪的。赤姜问她怎么了,她也只是回答说有点累,但赤姜认为会突然四处张望或自言自语,并不是疲惫的人会采取的行动。

  不久之后,赤姜等人也离开了雍布拉康。

  因为一度回到房间的莉兰·西亚说想要立刻回秦瓦城。而为了避免发生意外,莉兰·西亚乘坐武官的马。

  出发的准备比赤姜想象中的要快结束,他们出城的时候天色阴暗,有片灰色的乌云开始玩西方的天空扩散。

  乌云像是配合着赤姜等人的马匹扩散似的,在他们才刚下雍布拉康的山下没多久,天空便布满了乌云。

  “这下子说不定会下雨。”

  走在赤姜前方的武官回过头来,用闲话家常的口气说道,就在这个时候,队伍来到城下一个过去是城镇的细长街道。

  这里几乎已经没有人居住,也没有残留住家,住家都被解体搬往都城的山腰上重新改建了。

  但却还残留大量的土块和未完全崩坏的地基,沿路上不断的暗色残骸,有有股荒凉的气息,感觉就像是无意间迷失在非人类的陵墓里头般,令人觉得曼谷悚然。

  “就快要抵达论科尔大人的住处了。”

  武官再度说道,由于路上不安要素太多,所以他也在顾虑着赤姜的感觉吧,但就在他话还没说完的时候,一道闪电便闪过云缝间。

  过了一会儿,耳边传来一阵像是特大大鼓的声响。

  有几匹马乱了脚步,让队伍一时间队形崩溃。

  “没事吧?赤姜?”

  弄赞从后方骑马追上来问道。

  赤姜刚才回答完没事,弄赞已经前往队伍的前端了。

  她一苦笑着重新握住缰绳,燕沙便驱马靠了过来,她拼命地控制着马匹,快速地说:

  “前进的速度不会太快吗?”

  “我没事,燕沙,你呢?”

  “我也没事,我其实还满擅长骑马的,昨天晚上的……”

  就在燕沙回答道一半时,一个巨大声响摇晃整个地面,先是下雨,接着又在某处看到雷打下来。

  马匹发出嘶嘶鸣叫,那个声音和人们安抚马的声音重叠。

  乌云从灰色变为黑色,现在明明是白天,周围却阴暗到几乎需要点灯。

  队伍前方传来号令要奔驰前进,接着前方的马匹便按照顺序,踩着缓慢的脚步飞奔出去。

  赤姜也和燕莎一起跟着队伍前进。

  马是群体生活的生物,因此有跟着前方同族行动的习性,只要队伍前方的领导者够优秀的话,不会过快的奔驰速度反而比较轻松。

  论科尔的宅邸建于过去的城邑西方的森林外。

  这栋宅邸外观虽然稚嫩,但缺乏威严,有种女性特有的风味,且神奇得让人感觉不出来有人居住,在感觉快要下雨的黑暗空气中,这栋宅邸看起来就像是刚发牙的森林绿意展现出来的幻觉。

  宅邸前有位等待大王使者的老仆人,蓄着白色络腮的瘦小老人一发现赤姜等人的队伍,便急忙跑仅宅邸。

  不久后,宅邸里头便有十多名仆人跑了出来,他们虽然都身穿整洁清爽的衣服,但整体来说高龄者居多,所以动作不太利落。

  而艾德跟在他们身后,接着缓慢步伐的论科尔也出现了。

  身材纤瘦的论科尔,用宛如随风吹拂的芦苇般的动作走近弄赞的马匹。

  “早,真是个不巧的天气,快点进去吧。”

  或许是因为阴天的关系,论科尔原本就血色不佳的脸,今天早上看起来更加苍白,隐藏在过长刘海底下的锐利眼神,也看得出疲惫。

  “恭候大驾。”

  艾德像是等不及论科尔打完招呼是的,用献媚的声音说道。

  但她的笑容却僵硬地出现在脸上,眼神也慌张地在空中和地面来回,看来她是很害怕落雷。

  弄赞下马之后,按住艾德的肩膀,指示她进宅邸。

  赤姜也在一位有气质的老女仆带领下走进宅邸。

  随后立刻下气磅礴大雨。

  在老女仆的带领之下,赤姜来到了位于宅邸二楼的大厅,队伍的武官们也一起,燕沙虽然面露不服的表情,但赤姜却觉得很满意。

  这间房间地上铺着暗红色毯子,空间不会过大,让人隐约有种日常生活的感觉。

  位于房间正中间的火炉中,小小的炭火正绽放出朱红色的光芒,火上的锅子正吐着白烟。

  火炉周围摆着老旧毛皮,从上面的污渍可以看出其经历了长年累月的时间,同时也可从其小心翼翼修复的痕迹上看出使用者的爱护。

  墙上则挂着春天的森林及动物们的毛织品,这看起来也使用了很久,上面有不少缝补绽线的痕迹。下方也看得到辛苦去除污渍的模样,赤姜想象着那个画面,不禁会心一笑。

  论科尔的宅邸有些地方感觉和赤姜在可罗甲谷的家有点像。

  室内因下雨而变得昏暗,里头飘散着蒸汽,一闻到那股香味,赤姜突然觉得很怀念,同时感到一股强烈的睡意。

  但当然不可能就这样睡下去。

  赤姜坐在炉边,一边喝着老仆人帮她倒的白开水,一边拼命和睡魔奋战。

  燕沙看到连续眨了眨微红的双眼、头前后点来点去的赤姜,受不了地开口说:

  “请这里的人帮你准备其他房间吧!”

  “不用了,不能给他们添太多麻烦。”

  “可是艾德殿下也是住宿在其他房间。莉兰·西亚殿下也是被带去有床铺的房间。”

  “莉兰·西亚殿下是真的不舒服,我只是困了而已。”

  听到燕沙郑重其事的口气,赤姜忍不住笑了出来。

  赤姜也很感谢这次和燕沙的相遇,她不但对自己身为侍女一职相当尽责,且绝不会机械性对应,她时而表现出来的温柔,赐给被置于出乎意料的奇妙状况的赤姜冷静的心和力量。

  “和燕沙聊聊后我稍微醒了。”

  “那我们继续聊吧。”

  “嗯,可以继续说昨晚睡觉前的那个双胞羊的后续吗?”

  “那可不行。”

  燕沙一脸正经地拒绝赤姜的请求。

  “那可是个天大的笑话,这种时候可不能笑得太大声。”

  “说得也是,那要说什么好呢?”

  看到赤姜一脸犹豫的样子,前来帮锅子加水的老女仆提出了一个意见。

  “你很无聊吗?那要不要去屋顶看看?哪里有个有屋顶的瞭望台,可以看到远方的景色。”

  “说不定可以看到闪电。”

  赤姜露出欣喜的颜色,并请老女仆告诉她怎么走。

  燕沙留下来联络事项,赤姜一个人前往瞭望台。

  瞭望谈是个石造屋顶上建立几个木头柱子,再铺上羊皮缝制而成的屋顶所盖成的简单建筑。

  雨还在下着,周围相当阴暗。

  虽然看不到闪电,但看到远方看似草地的风景。

  每当她吸一口气。冰冷潮湿的空气就会占满占个胸口。

  赤姜望了望脚边,发现瞭望台的一端有一个老旧的帐篷,虽然表面上都淋湿了,但是被折得很仔细,所以内部并没有沾到水。

  而从表面上的脚印看来,并还没有被拿来当帐篷使用过,赤姜在心里向这个帐篷的持有者道歉,接着将帐篷反折过来坐在上面。

  她拱起背部抱起膝盖,这么一来包覆在里头的腹部就会产生温暖。

  雨越下越大,但耳边的雨声越强烈,感觉就好像越安静。

  赤姜望着下个不停的雨,及打在屋檐上四处飞溅的水滴。

  那种空无的感觉,就好似睡眠般舒服。

  和在可罗甲谷的时候相比,在这里她并没有什么工作可做。

  尽管这样还是会疲惫呢?

  就在赤姜真的快要睡着的时候——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像是草丛的声音。

  赤姜急忙转过头来,只见论科尔手拿床单和棉被站在小小的入口处。

  在他哪还是一样面无血色的脸上,浮现困惑的表情,俯瞰着赤姜,细长锐利的眼神里也托露出困惑的色彩。

  看来这里是他的特殊秘密基地。

  “对不起……!!”

  赤姜急忙站起身来,结果头撞到羊皮屋顶,随后积在上方的水弹了出来,从屋顶边缘如瀑布般地滑落。

  “对不起!!”

  赤姜立刻道歉,为了确认论科尔脚被泼湿的状况,她在论科尔脚边蹲了下来,论科尔因为赤姜一连串惊人的快动作,一脸讶异地望着她,接着大笑出声。

  “你呢?不会冷吗?”

  论科尔在笑完之后,一脸歉意地问道。那个声音和他的外表一样纤细,另外还混着些摩擦喉咙的声音。

  “我不会,请原谅我的无礼。”

  “不不不,是没注意到有人先来而突然跑出来的我不好,松赞·干布王来访我应该呆在下面的,但因为这场豪雨实在下得太精彩,我忍不住跑出来看。”

  “这场雨真的非常棒。”

  “嗯!真的非常棒。”

  论科尔一脸满足地重复道,不断地点头称是。那一脸愉快的表情,和两天前出席酒席的人简直判若两人。

  “论科尔大人,你喜欢雨吗?”

  “嗯……是啊。”

  “那我就先失陪了。”

  赤姜弯下膝盖,恭敬地低头行礼。

  论科尔瞬时间,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你不想和我同席吗?”

  “不是的,只是论科尔大人不是为了一个人独处才来的吗?”

  赤姜的问题让论科尔又发出勤快的笑声。

  “嗯,是啊!我正是为了享受孤独才来的。只是人的心情是会改变的。如何?要不要和我聊聊?”

  “荣幸之至。”

  赤姜微笑地点点头。

  论科尔低声说了句:好,并在赤姜刚才坐着的帐篷上,铺上自己带来的皮毯,在左侧坐了下来,并意示赤姜坐在右侧。

  “坐吧,至于毯子我就自己使用了,虽然让一位女人家受冻有点叫人于心不忍,但我总不能和自己侄子的夫人候选人用同一条毯子,而且需要的程度,应该是我比较高吧。”

  赤姜很喜欢需要的程度这个说法,同时问论科尔的身体状况也从他外观看得出来。

  两人坐在帐篷上沉默了一段时间,雨还是一样下个不停,但雨滴越来越大颗,远方的景色也看得更清楚。

  “是不是看不到雍布拉康啊?”

  赤姜低声问道后,论科尔也低声回答。

  “这个宅邸刚好位于一座小山要回转的地方。”

  “为什么您不搬到新都城外的镇上去呢?”

  “哎呀,这是想要盘问我的意思吗?”

  论科尔的声音带这些刺,但赤姜却毫不在意地点点头。

  “这间宅邸盖在一个没什么人烟的地方,但以前是位于都城附近吧?所以我才想说,现在您不会觉得寂寞吗……”

  “嗯……也不是没有,但是有些孤独不是热闹的地方就能治愈的,再说一些跟我很久的士兵和侍女们都在,我并不完全是一个人。”

  “那么您没有搬动新都城附近的意思咯?”

  “嗯,是啊,因为我已经住惯这间宅邸了,迁徒不但费功夫,也很花时间,说不定还会在我有生之年重盖,而且只要我表示想要搬家的话,松赞·干布王恐怕会打开国库吧。我从年轻时期就有病在身,从来没有对国家做出任何贡献,怎么可以将国家的财产用在这种男人身上。”

  “但是论科尔大人是大王的叔父……”

  “不是这个问题,光是因为我是王室的人的关系,就让我获得许多了,国家实在没有西药再为我做更多。”

  论科尔再度出声大笑。

  但这次他的声音很干裂,呼吸时有卡在喉咙的声音。

  论科尔低下头来激烈地咳了起来。

  赤姜急忙递出手巾,但论科尔却摇摇手拒绝了,并从自己怀中拿出手巾来按住嘴。

  等他终于不咳了以后,他像是要藏起来般地握住手巾,上面沾了大量的血。

  “论科尔大人……”

  “怎么?没看过得肺病的人吗?”

  赤姜注视着脸色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讽刺笑容的论科尔的眼睛,缓缓地摇头道:

  “我外公也是罹患肺病。”

  “……芒策布大人的岳父吗?”

  论科尔收起笑容,喃喃说道。

  “您认识家父吗?”

  那当然,论科尔加深了嘴角的笑意。

  “在我二十岁后半那时,雅隆没有人不知道芒策布,他还曾当过我的老师,世上没有人比他更有胆量,头脑又好,且擅长抓住人心,就连能说善变的尚囊大人,和因智勇双全而备受尊崇的苏孜大人和他相比,都还太嫩了,只是和他的能力成比列,他也是个稍微桀做不逊的人。”

  在说话的时候,论科尔的笑容逐渐消失。

  “至少在他决定要谋反之前,都是个对我的“皇兄朗日松赞竭尽心力,值得尊敬的宰相,这种话你们女人可能觉得难以置信,但在大王的家臣中,从未想过要当大王的人几乎没有,只是化作实际的人是少之又少,无论是谁都会变心,但却不能说之前的忠诚是虚假。”

  “……松赞·干布王也说了同样的话。”

  “因为他以前很尊敬芒策布大人,但保护自己的家人和自己,他还是斩杀了,芒策布大人……想必他心里也不是很好过,话说回来……”

  这时论科尔突然改变语气。

  “这个问题你应该每遇到一个人就会被问一次,想必已经被问腻了,但我还是想问你同一个问题,你应该不是来帮忙芒策布大人报仇的吧?”

  对于用‘你’来昵称赤姜,并用温和的语调询问她的论科尔,让赤姜也忍不住露出已经下定决心只对弄赞说的心情。

  “我……非常无礼地……其实是为了想用自己的双眼,来确认松赞·干布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而来的。”

  雨还是下个不停,每当赤姜听下一句话,雨声就不断敲着耳膜。

  “家母说松赞·干布王是恶魔,但家兄却称赞他是位明君,我听了他们的话觉得很混乱,所以不想要一辈子都是这样。”

  “原来如此,但我想你的疑问大概不会得到解答吧。至少在选妃这么短的期间内是出不来的。若是你打从心底想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不是的跟在她身边,直到你们当中的某个人的生命先逮到尽头为止才行吗?”

  “但是那个……”

  “我刚才也说过了吧?人是会变得。另外一位候选人莉兰·西亚殿下现在和小时候也变了许多。她以前可是个老是拿着手制弓箭乱射,令人头痛的野丫头呢,但现在已经完全是为贵族千金了,她现在那个样子,大概也不会再说出让对手无法回嘴的辛辣言论了吧。”

  “……您和莉兰·西亚殿下很熟吗?”

  赤姜觉得论科尔的言论很难以置信,而装着要珠子询问,论科尔看到她的反应忍不住笑了出来,接着他收放在膝上托着腮,身体向前倾斜望着远方。

  “我和她本人是没有很熟,当我和她祖父维克坦认识了很久,再怎么说,他都是我的伯父,也是我皇兄朗日松赞的‘舅父’,更是连宰相都无法对他提出意见的大重臣。”

  “就是邀莉兰·西亚殿下前来雍布拉康的那位吧?”

  赤姜微微一笑。

  “这次提出想要来雍布拉康的就是莉兰·西亚殿下,之前她告诉过我,在她小时候曾有一次被邀来雍布拉康,当时有非常快乐的回忆,只可惜这次她身体不舒服……”

  赤姜越说越小声,论科尔突然露出严肃的表情。

  “是莉兰·西亚殿下提出想要来雍布拉康的……?快乐的回忆?你有听过是什么内容吗?”

  赤姜急忙摇摇头。

  “没有,我并不知道内容是什么,莉兰·西亚殿下说她也不是记得很清楚了,只是有种兴奋不已的感觉……”

  “兴奋不已的感觉……”

  论科尔突然恩哼了一声。

  赤姜在不安的驱使下问道:

  “请问有什么问题吗?是否和莉兰·西亚殿下身体不适有什么关系……?”

  “不不不,我想她只是太紧张了吧,毕竟维克坦大人还在世时,还和伊导大人拥有势均力敌的实力的乌尔古家,在十年前维克坦大人过世之后,便完全失去了权力,现任户长莱伊大人据说又是个不热悉家务的男人,想必在这次的选妃上,他们是抱着赌上氏族命运的心情而来的吧。”

  论科尔用含蓄的眼神望着赤姜。

  “酒宴之夜,四位候选人当中谁会被选上是大家一直在讨论的话题,毕竟这些候选人中,集合了现任‘舅父’赞普家的女儿、前任‘舅父’乌尔古的女儿,及被处刑的前宰相的女孩,还有下层家臣的女儿。”

  “阿尔蒂结殿下留在秦瓦城里。”

  “那就是要攻陷茹央妃夫人的作战咯?”

  论科尔乐在其中地吸着鼻子,有精神到一点都看不出来才刚吐完血。

  “茹央妃殿下?”

  “想要大洞松赞·干布王,先打动茹央妃夫人的心是最快的方式。”

  赤姜抱着怀疑的心情,毕竟阿尔蒂结那看起来没什么干劲的态度,实在不像是演出来的。

  “论科尔大人,你怎么想呢?”

  “你是指?”

  “你认为第二位王妃谁会被选上?”

  对于赤姜的问题,论科尔立即回答。

  “我谁都无所谓,只要是个能够确实生出男孩的女性就行了。最好不要是会造成国政混乱的家族。”

  你也可以呀。论科尔用莫不关心的口气补充说道。

  赤姜一进到大厅,正面对面位于火炉边的弄赞和艾德同时间转头过来。那一瞬间,赤姜觉得自己好像踏进了他们正在讨论什么坏事的现场,但两人相对照的表情,让她这种奇妙的错觉消失了。

  弄赞望着赤姜露出淡淡的微笑,艾德则是一脸觉得赤姜很碍事的表情。

  “你的衣服湿透了。”

  弄赞突然说道。艾德则是皱起眉头,用轻蔑的声音接着说道:

  “你那个样子还敢在大王面前出现。”

  “对不起,因为我听说有十万火急的事。”

  赤姜满脸通红地道歉。

  弄赞身上穿着厚皮革外衣,并用一条没有任何装饰的绳子绑着,因此很有可能是突然有什么急事要出门,但果然还是应该要先换套衣服再过来。

  “就算你是乡下出生的,这样也……”

  “我让侍女叫她立刻过来也是事实。”

  弄赞制止想要继续说下去的艾德,并望着赤姜说道:

  “刚才我和艾德殿下讨论了一下,莉兰·西亚殿下身体不舒服,还是让她在这里休息一晚。赤姜殿下,你打算怎么办呢?”

  “怎……怎么办?”

  “你要留在这里,还是会秦瓦城?”

  “那么我要留在这里,我不能放身体不适的莉兰·西亚殿下一个人。”

  弄赞对着毫不犹豫的赤姜点点头,接着看着艾德。

  “那么就这么决定了。”

  “这我无法接受。”

  “说好让赤姜殿下自行决定的时候,艾德殿下,你不是也同意了吗?”

  “那是……”

  在弄赞的告诫之下,艾德讲不出话来。

  看到赤姜一脸疑惑,弄赞使用沉稳的声音说明道:

  “我要先回秦瓦城,和波窝薄小王的战争不久前才结束,我有很多杂事得处理才行,艾德殿下也说要一起回去,但若是和莉兰·西亚殿下分开行动的话,护卫的士兵就得兵分两路,因此我们才决定采多数决定。”

  弄赞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我很高兴与赤姜殿下说要留在这里,两人一起的话,想必莉兰·西亚殿下也会安心多了。”

  赤姜接受弄赞的视线,坚定地点点头。

  “松赞·干布王,也请您路上小心。”

  虽然这是句礼节性的话,但赤姜是打从心底这么说的,虽然雍布拉康离雅隆没有非常远,但是趟峰回路转的旅程,加上刚下完这么大的雨,她很担心会发生意外。

  “我也会祈祷神佛的保佑。”

  艾德突然大声说道,这句话让弄赞背后的其他武官皱了皱眉头。

  但弄赞本人却加深了笑意。

  “有两位少女的祈祷,我想路上绝对会很安全的。”

  弄赞离开论科尔的宅邸时,雨已经停了。

  空中微微西倾的太阳从云间射下耀眼的光芒。

  赤姜眯着眼睛为弄赞送行。

  艾德则若有所想地望着赤姜,但在她开口之前,一位消瘦的老女仆先向她开口说:

  “艾德殿下,今晚想请赤姜殿下和您住同一间房,所以请您将对面的床铺空出来。”

  “你说什么!?虽然说我们来的很突然,但毕竟是松赞·干布王的贵宾,然后你竟然叫我们住同一间房,开什么玩笑!”

  艾德大声拒绝,不等侍女的反驳就独自离去。

  侍女叹着气目送艾德离去,接着转过来看赤姜。

  “真的非常抱歉,虽然艾德殿下这么说,但这间小宅邸没有足够的房间数,可以请您和艾德殿下住同一间房吗?”

  “嗯嗯,当然可以。”

  赤姜倒是没有异议。

  赤姜心想,只要夜深之后自己走进房间,艾德就会愿意让步了吧。若是她还是继续要任性的话,自己就去侍女的房间,借燕沙床铺的一角来睡就好了。

  她小时候常跑去女仆们所住的大房间,钻进奶娘的床里,因为若是待在自己的房间,有时夜晚就会听到隔壁传来母亲充满咒念的呻吟声,让她觉得很可怕。和奶娘一起睡的话,可以闻到刚洗的羊毛及麦粉的味道,那熟悉的香味,总是让赤姜睡得又香又沉。

  “之事艾德殿下现在应该不太高兴,我想再呆在大厅一段时间。”

  “嗯……可以是可以,只是宅邸里里头的侍女们都会在哪里缝补东西哦,毕竟大家都有点年纪了,总是会想聚集在火旁边。”

  “没问题啊。”

  赤姜回到大厅后,便占据明亮的窗边,不久后,便有一群老女仆拿着要缝补的东西和刺绣的布料聚集在此,聊些有的没的话题。

  赤姜也分了一点工作来做,用熟练的手法穿针引线,或许是受到她的流畅动作的影响,老女仆们话也变多,从邻近地区的传闻到以前的故事,话题变得很广。

  毫不客气的老女仆们也说了弄赞年幼时期的故事。

  少年弄赞成为了学习剑术高超、英勇果敢的父王,曾练武到两手的水泡都磨破皮、满手是血的地步。另一方面,也常说一些卖弄小聪明的话,使他在家臣面前被责骂受罚。

  那个惩罚之严厉就连凡事深感兴趣的赤姜都忍不住皱起眉头来,赤姜由此窥见了先王朗日松赞的一部分性格,同时也更加思考弄赞砍杀芒策布的心情。

  用完晚膳后,赤姜进了房间,艾德并没有吵闹。

  但也没有欢迎的感觉,她只是躺在床上,冷冷地瞥了赤姜一眼。对面的床铺上摆着艾德的衣裳,但她丝毫没有要整理的打算。

  赤姜擅自折起那些衣服,放进艾德的置衣箱里,艾德虽然挑眉表示愤怒,却没有出声抗议。

  相对地,她用带着顽强的口气问道:

  “喂,你想不想要宝石?若是你肯辞退王妃候选人,我就送你一颗酒宴上我戴的珍珠。”

  “我办不到。”

  坐在床铺上的赤姜用沉稳的语气说道,艾德眉毛上扬,稍微坐起上半身。

  “哪你去说莉兰·西亚殿下的坏话,说她动不动就挖苦你之类的。”

  “这个我也不要,莉兰·西亚殿下才不是那种会挖苦人的人。”

  听到赤姜再度立即回答,这次艾德完全做起了身子。

  “若说这是为了国家好,你也不愿意吗?”

  “怎么说?”

  赤姜一反问,艾德就露出惊讶的表情,微微地缩起身子说:

  “你应该知道我是神谕里头提到的人吧?在最高祭司的占卜中,一开始是选中了我,没想到松赞·干布王却说不相信这件事。让次席祭司占卜了第二次。他大概是想要迎娶自己喜欢的王妃吧,他居然怀疑神谕,真是大逆不道。若是选我以外的女人当王妃,神明一定会大发雷霆的,不管是吐蕃还是松赞·干布王一定都会发生恶事。”

  “等一下。”

  赤姜制止加强语气的艾德继续说下去。

  “艾德殿下,你是为了避免触怒神明,才想当第二名王妃的吗?”

  “那是当然的啊!”

  艾德露出一个干嘛问这种蠢事的表情,怒视着赤姜。

  “我已经有爱慕的对象了,虽然不能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但我是为了保护他,才下定决心要遵守神谕的,不然谁会想要嫁给松赞·干布王那么恐怖的人?”

  艾德一脸厌恶地说道。

  “你不也是一样吗?听说你父亲是突然在城里被斩杀的。塔布的人民也因为战败,连女人小孩也全部被赶尽杀绝了不是吗?其他还有很多人受到了残酷的惩罚,我到现在还会梦到被锁链绑在城前,被鞭子打到满身是血的金川领主的模样呢。”

  “但那都是因为他们有受罚的理由……”

  “你太真正了!!松赞·干布王是名暴君!就像今天,我说我想要回城,但他却完全没考虑要增加警卫的人,自己一个人先回去了。前天的宴席也是,不追问侍女的责任就命令我退席。”

  不停大声喊叫的艾德突然回过神来,表现出一点犹豫。

  “当然那个……我和茹央妃夫人穿同色的衣服是我不对……但他应该要多顾忌到我的事啊,毕竟支撑松赞·干布王治世的,可是身为他‘舅父’的我父亲耶。若是十五年前,父亲大人没有助他一臂之力的话,松赞·干布王现在根本没办法坐在王位上。

  艾德所说的话其确有其道理。

  但伊导自己也是,若他不和弄赞合理战斗的话,也得不到现在的荣华富贵,就算他想要背叛,但他又离王室太近,因此伊导也是为了自己才不得不竭尽全力。

  所以——

  当赤姜正在思考要怎么反驳艾德的时候,突然想起昨晚弄赞说的话,他说他在十五年前,在坐成一排的家臣中,看到接过毒杯、吐血倒地的父王。

  那个时候她只觉得弄赞很可怜,但重新在思考一次的话,会发现有些地方不对劲。

  赤姜并不知道毒杀朗日松赞王而备受惩罚的氏族是谁,这是赤姜刚出生不久是发生的事。她会不清楚详细情形是很正常的,只是企图造反的芒策布以及蒙萨家至今还被称作造反者,毒杀国王的氏族之名不被人民讨论实在很奇怪。

  “毒杀朗日松赞王的人是谁呢?”

  “干嘛突然问这个?”

  对于突然转换话题的赤姜,艾德露出一脸讶异的表情。

  她本来看起来打算不理会赤姜的问题,继续诉说自己的主张,但还是叹了口气回答赤姜。

  “毒杀朗日松赞王的罪人还没被抓到。有很多传闻说可能是想要谋夺王位的不法之徒,或是异国国王派出来的刺客,总之最后还是不晓得凶手是谁。朗日松赞王驾崩后,反叛的家臣多不胜数,想要找出犯人可说是天方夜谭吧。但没抓到犯人也算是好事吧。毕竟对方是松赞·干布王。若是抓到犯人,犯人的氏族可能全部被诛杀。”

  “……说得也是。”

  赤姜低喃道,接着听到艾德一声刻意的叹息。

  “这种事一点都不重要,而且都十五年前的事了,和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现在的问题是,今后该怎么守护这个国家,为了镇住神明的怒气,我只好成为王妃了。若是你多少还为这个国家着想的话,就应该要祝我一臂之力。”

  “但是我不会辞退,也不会说莉兰·西亚殿下的坏话。”

  赤姜坚决地拒绝了。

  艾德用轻蔑的眼神看着赤姜,接着又沉沉地叹了口气。

  “真是愚蠢,莫非你认为抓到了能够复兴氏族的一线希望?还是任何哪短暂的友情很重要?就算过去出身在名门,一旦开始过着贫穷的生活,便无法为国家着想了吧。好吧,我不会再指望你了,难得来到这里,我去请论科尔大人帮我美言几句好了。”

  艾德突然站起身来,用催促的眼神望着赤姜,他看到赤姜一脸困惑,便用讶异的语气说道:

  “你在发什么呆?你也一起来啊!”

  “……我也要?”

  “废话!快点走!”

  艾德拉着赤姜的手,赤姜虽然不想去,但是听到艾德的决心后,让她没办法轻易拒绝。

  艾德询问在长廊上遇到的侍女论科尔的起居室在哪,没想到对方很干脆地告诉她们。

  虽然没有人带路,但因为是在大厅附近,所以很好找。

  赤姜还是很心不甘情不愿地被艾德拉着手走在仅有小盏灯光的长廊。

  而且当他们在进论科尔的房间时,也没先行通知。

  而他的房间里头已经有客人先到了。

  入口挂着垂帘,没办法看到室内的模样,但光是站在房间门口,就可以听到里面似乎是压低声音正在讨论某事。

  虽然不知道内容是什么,但从声音听来,似乎是非常急迫的事。

  “有客人在,我们回去吧。”

  赤姜对艾德说道。

  但艾德却将赤姜推开贴在墙壁上,稍微掀起垂帘偷看里面。

  赤姜压住艾德的肩,小声对她说不能这样。虽然艾德厌烦地挥开赤姜的手,但似乎没有继续站在外面偷听的意思,立刻便放下垂帘。

  “走吧。”

  赤姜松了一口气,便拉起艾德手。

  艾德乖乖地跟在赤姜后面,但途中突然停下脚步,一一脸紧绷地望着空中,低声说道:

  “……我看到莉兰·西亚殿下和论科尔大人在相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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