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论坛

  图源:流哲不哼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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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准备好啰,倒数五秒。

  四。

  三。

  (听见了吗? 你在那里吧? 别担心,张开眼……)

  二。

  ──深呼吸。

  ***

  大家肯定想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吧,我也有相同的疑问。

  真的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总之,得先从这个问题解释起才行啊。

  「这里」,嗯,你自己看吧,就是「这个」暗夜,「这个」闷热、散发热气的草丛正中央,我「这个」惨不忍睹、无比糟糕、令人绝望的模样。

  彷佛以犬字旁(注意!就是独的左边、狂的左边、猿的左边,狡、狱、猛、狒、狗……不!不管是哪一个,跟我一点也不像!)(勉强只有狆算得上)的姿势被拋飞出去,四处破洞、流出内容物的肉袋,那就是我。

  我就这样孤单一人,没有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逐渐死去。

  醒来时已经变成这样了。

  所以我哭了。

  所以说,就从这里继续讲下去喔。

  首先,我睁开眼睛,把头往旁边转。我的后脑杓被削去一半,崩碎的脑组织从大洞流出。全身上下破裂、迸开,血液、体液以及其他有的没有的,从我的身体中流出,我就泡在自己身体的内容物中。油渍品?不太对。腌渍物?就是这个,就是那种感觉。

  视线模糊,夜晚的草丛到遥远的那方全晃个不停。

  离我稍远处,倒著一台重型机车,是一辆银灰色的CB400,引擎停止,彷佛早我一步死亡般安静。掉落在更远处的粉红色物体,原本还是个安全帽呢,它不只裂成两半还变形,可以说是已经死了,对于没能好好保护我这纳于其下的头盖骨,它是否感到些许愧疚呢?

  晃动的视线,不全因为我止不住的泪水,连脑浆也往脸这一边流下来了,流进了我睁开的眼中。我的大脑肯定迟早会流光,变得空无一物吧,我想,「这个我」还能是「这个我」,可以这样思考、感受,都只能撑到大脑库存流光为止吧。

  这里一片黑,没有任何光线。万物皆沉入黑暗中,静静地停下所有动静。

  我也是,紧紧缠绕于绳结中,沉默著。

  话说回来,我跟大家说过绳结的事情吗?还没说吧?应该还没说,对啊,我还没有说,啊,怎么办呢,嗯~~简单来说,绳结就是,没办法轻易解开,紧紧纠缠在一起的绳块。该说就是这个吗,对了,就是,啊────啊。对不起,常有人要我稍微冷静一点。

  对不起,总之再重来一次。

  难得大家都把焦点放在濒死的我身上了,但请让我稍微把话题往前拉。要是不提那一部分,就没办法叙述接下来的发展。

  那就让我重新开始说起啰,绳结的事情。

  解不开的顽固死结,是形容我现在状况的譬喻表现……我就是想要讲这种东西啦。乱七八糟缠成一团、无法理解,我正陷入这种状况中。

  我只有二十岁,社群网站中毒者,好想变成亚莉安娜•格兰德,丰厚的长发和发誓绝对纯天然的胸部是我最大的魅力,没有那只能漂亮画出眼角锐利挑高眼线的爱用眼线笔,我就没办法拍出自拍美照『讨厌啦骗人这是怎样这是谁啦我不相信这才不是真正的我这不是我对吧我应该更可爱才对,讨厌啦!没、没办法、呼吸!』最后引发过度换气──简单来说,我就是很普通、常见,但说起可爱程度,还挺有自信是前段班、随处可见的女孩子。那种一听见「女孩子」,脑袋马上会浮现的类型。要是能让脚变细,什么都愿意做的那种女生。

  现在却是这样,脑袋里的东西逐渐减少,自己的大脑正在当沙漏。每分每秒,我正在忘记自己是怎样的人,举例来说,就是那个,每天都在听的音乐清单。变成这样后,我现在已经完全想不起任何一首歌名了,掰掰,我的音乐清单。

  但我很幸运,起码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我叫逻逻。

  此外还知道另外一件事,我,逻逻,绝对无法得救。

  除了大脑外,滑溜溜的内容物也从我的肚子往外流,而且更重要的是,人类啊,就是种快被巨大变化吞噬时,很容易忽略小变化的生物啊。

  对吧?请试著想像。

  你走在路上,突然被人从背后撞飞,手上包包被抢走了,想追上去却站不起来,而强盗就快要逃跑了。手机、钱包、家里钥匙、驾照、健保卡……这种时候,你还会发现完美画好的眉尾因擦撞脱妆了吗?

  或者是你现在在电影院里,灯光变暗,开始播预告了,此时却还有说著「不好意思,请让我过去」,硬要穿过座位前的人。虽然想著「干嘛啦」,把脚往旁边缩,但仔细一看,对方竟然是人马。超大!全身动物臭味!而且还拿著弓箭!这时候,你还会发现旁边人的手肘正逐步侵犯你的领域吗?而且,如果人马背上坐著那个「NO MORE电影小偷」,那又会如何?你会听见一个爆米花掉在地上的声音吗?

  那么,这个比喻如何呢?你过著一如往常的生活,某天,你面前出现一个能预知未来的外星人,他告诉你,世界即将要毁灭了,但从天而降一道光束消灭了外星人。他无法再给你建议,糟透了,陷入大混乱。肯定连东京电视台都会停播动漫来插播临时特别节目。面临如此重大危机之时,你会发现一个可爱的二十岁女生正因为车祸即将死亡吗?你觉得真会有人发现、找到我吗?

  就是这么一回事。

  很遗憾的,人类就是一种,即使在巨大变化中有小变化出现,也无法察觉此事的动物。

  更遗憾的是,强盗、人马、NO MORE电影小偷都是我胡扯的,而外星人和世界毁灭却是现实,光束也是,这场车祸也是现实,我即将死亡也是现实。

  从刚刚开始,我就把这一大块现实称为绳结。

  你看,倒在路旁的重型机车、这场车祸、还有我的脑浆、与音乐清单告别、滑溜溜&烂呼呼、外星人、预知未来、世界毁灭、如箭般射穿的光束,以及这种绝望、这种孤独。

  一般来说,只是其中一项都令人难以接受。但是此时,这些「一口气」全降临在我身上,一整团纠结的现实砸在我脸上,轻易打垮我,我只能这样边哭边走向死亡。

  每件事都糟糕过头,其中最糟糕的──你已经猜到了吧,就是「一口气」这点。让我无法不去想「要是没有这点就好了」。

  有人说过,一生发生的所有事,都是早在出生前决定的命运。如果真是这样,就算无法避免每件事情发生,起码也可以别同时发生吧。这样一来,我就能更冷静思考、整理、理解,或许也能接受自己这种命运吧。

  现实却是如此。

  我的丝线乱成一团。

  我认为人生是一条线,正确来说是一条丝线般的东西。不管是谁的线,只要活著,肯定会出现好几个绳结。手指能顺畅从线头一路摸到线尾的人生,肯定是珍品,这点小事我还懂。

  但是,我的丝线也糟糕过头了吧。

  不只太短,还太混乱。一次发生太多事情,绳结太大了,这根本解不开。

  在纠结成一团的巨大绳结中,肯定有好几个小绳结,无法忘怀的经验、回忆,肯定有好也有坏。但是,我已经搞不清楚了,而且永远解不开。我被巨大且复杂的绳结压制、吞噬,连自己的丝线两端──线头和线尾都找不到了。现在连从何而来、该往哪去都搞不清楚。明明是自己的丝线,却连自己也解不开。

  没错,要是只是单纯发生车祸就好了,如果是这样,就会有谁来找未归的我,找到我之后肯定会叫救护车送我去医院,就算可能伤重不治,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被丢在草丛中,不用像这样醒来,孤单落泪、慢慢走向死亡。

  或者是没有发生车祸,乖乖地和大家一起等待世界毁灭……不对,这也很恐怖。如果是这样,我或许该为自己不必亲眼看见世界毁灭而开心。至少对我来说,我不需要迎接世界毁灭,因为在毁灭之前,我已孤单死去。

  结果,我还是不知道哪种情况比较好,如果可以选择,我会选择哪一个呢?

  总之,现实是「这个」,巨大变化(世界即将毁灭)与小变化(我即将死亡)。我就这样,一个人孤单地死去。

  ──此时的我,还这样想著。

  突然插个话,我现在要稍微剧透接下来的发展喔,如果你还不想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请直接跳到「※」出现的地方。那,我要开始了喔。

  在十三分二十四秒后,我将不是孤单一人。

  而这个邂逅,会让事态变得更加复杂。

  那东西拨开高及胸口的杂草,一步一步朝我靠近。再过一会儿,我就能听见脚步声,还能听见他机械式的呼吸声。而绳结会变得比现在更紧、更大、更棘手。

  就是这样,在那之前,还得维持著无声、鲜血淋漓的车祸现场画面一阵子……就这样。※。

  在这之前,有一幕画面希望大家看看,这也和巨大变化与小变化的话题有关。但基本上是很无聊的事情,更可以说,非常微不足道,没太大意义。

  没错,只是我不想失去的日常片段。

  这段时间,脑浆也还沿著我的脸蛋滴落,我自己正渐渐消失。

  我不会要大家代替我记住即将失去的种种,只是,到事态产生变化前的这十几分钟就好,希望大家可以看看我,希望大家可以感受我活过的时光。

  希望大家知道,我也曾经有过那样的时光。

  可以吗?瞧,那个……那个深栗色,表面光滑的圆球。那不是绳结之类有深远意义的东西,只是我的包子头,拆开后长过肩胛骨。我还想留更长点。实际上在那之后花了七年,我终于得到现在的完美发型了。

  那是,十三岁的我。

  念国中的我,盘腿坐在客厅里。拿著萤光笔在英文单字的讲义上做记号,不情不愿念书中。就快要期末考了,在这个又土又老、整理得相当整齐的客厅里,西晒刺眼得要命,我超级不开心。或者应该说,我无时无刻都对所有事情感到愤怒。脸上每天都会爆出三颗青春痘,怎么可能心情好。

  「欸,逻逻。」

  这是妈妈的声音。

  妈妈……

  ***

  「欸,逻逻。」

  「……」

  「喂,我在跟你说话耶,转过来看我。」

  「……现在不要跟我说话。」

  「如果你有对妈妈摆出那种态度的正当理由就给我好好说明。」

  我的心情可以用一句「看就知道了吧」道尽。反正,妈妈肯定早已掌握我的考试日程了。我现在用嘴型告诉她「我、在、念、书」,摊开几张该背的讲义给她看,接著不想再多做说明,把耳机往耳朵里塞……

  「不会花你太多时间啦。」

  妈妈轻而易举且彷佛拥有理所当然的权利一般地扯下我的耳机,我真的吓了一大跳。我应该有说「现在不要跟我说话」吧?这什么严重代沟啊?「啥……?」

  妈妈完全不理我,理所当然在我旁边坐下。沙发的反弹重重撞上我的屁股。

  「别多话,看著妈妈。」

  妈妈用左手脱下超抢眼的粗框眼镜,凑近我的脸。

  「你有没有发现什么?」

  总是挂在脸上的眼镜重量在山根压出凹陷,鼻子下还留著刮掉胎毛的明显痕迹,但是,我什么都不想说。

  「快点,快看妈妈,不只脸,全身上下都看一圈,怎样?」

  妈妈强硬地把脸闯进我移开的视线中,拿著眼镜的左手撩起浏海,眼神超锐利地紧盯著我看。我装不知道般地看向我的讲义,妈妈却突然抢走我手上的讲义。「参考书的影印?看起来不像,是你们老师自己做的吗?」

  「喂……!」

  「里面还夹著小考考卷,观波逻逻,十七分……十七分?」

  妈妈很不可思议地歪头,重新戴上眼镜。当然,就算戴上眼镜看,分数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那个满分三十分啦。」

  「满分三十分才拿十七分。」

  「所以我才在念书啊。」

  我伸手想拿回讲义,但母亲双手上举躲开我。

  「在那之前,有发现什么吗?有吗?」

  「还给我啦。」

  「逻逻,怎样啦,有吗?没有吗?」

  「我说还给我。」

  「回答妈妈的问题。」

  「……讨厌啦!不要!」

  我小发火了,还想说她怎么难得周末还在家里,结果就是这般缠人。

  「真的有够烦!吵死了!闪边去啦!我根本不想跟你说话!」

  「哎呀。」

  妈妈最厉害的地方是她一点也不打算和我一起生气,她总是一如往常,毫不动摇,连装个样子也不想,总是呼吸平顺、微微挑起她修细的单眉。虽然是个不重要的事情,我小二时曾被欺负人的同学用一整瓶墨汁浇头,接到导师通知到学校来的妈妈,看著变成炸毛毛笔的我说:「哎呀。」那时的「哎呀」和现在的「哎呀」,不管音调还是表情全都一个样。

  「现在,妈妈从两个角度思考你刚刚的发言。」

  大概啦,我想,妈妈看著刚从她的子宫生出来,全身是血的我时,应该也说了句「哎呀」吧。

  「第一个是客观角度,大喊出声,也就是创造出一般意义上的『吵死人』状况的是你的声音,以这个事实为基础,也就是说,实际上『吵死人』的应该是你吧。而从主观的角度来思考,你对著父母说刚才那句话相当不恰当。我很清楚将来会发生什么事。这份不恰当的记忆,接下来将会强力催化你自己的后悔。」

  她的态度就是会让人想疯狂大叫「呀────!」而我从出生到现在,已经忍耐十三年了。

  「我管你是从哪个角度来看啦!吵死人的是妈妈吧!不只刚刚吵死人,现在也吵死人了!」

  「妈妈的音量在室内大小适中,如果你说适中的标准不清楚,你要去找这几年和妈妈对话过的几个人问话调查也没有关系喔。」

  「所以说,就是这个很烦人啦!每件事都要说是怎样!我真的都快冒火了!光是跟妈妈说话都让我脑袋要爆炸了!真的、全部、都很火大!」

  「青春期性荷尔蒙正旺盛呢。」

  「什么?你又这样不管什么都要扯到性荷尔蒙性荷尔蒙性荷尔蒙性荷尔蒙!你根本只会说这个啊!别老拿这三个字来解释我的心情!」

  「是四个字。」

  「……啊啊啊烦死了!几个字都无所谓!真是的吵死人了吵死人了!真的真的真的,真、的,气死人!我难得在念书耶!全都是因为妈妈吵我!我完全没心情了!考不好全都是妈妈的错!」

  「要念书就该回你房间念。这里是客厅,是以让家人聚在一起对话为目的而设置的空间。」

  「这种时代,房间还是和式的小孩只有我了啦!」

  「请拿出证据来。」

  「没有!」

  「如果你要修正或是收回,那身为母亲的我会接受。」

  「不要!而且连冷气也没有,在那种地方怎么可能念得下书啊!」

  「如果你想在有完整空调设备的地方认真念书那就去图书馆。至于他们有没有合理使用市民缴的税金,呵,那就有点疑问了。」

  「啊、啊、啊啊啊~~!不早一点起床一大早就去周日根本抢不到自习座位好不好!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不要老是自说自话好不好!」

  「虽然我是你生物学上的母亲,但我没办法管到你的皮质醇分泌啊。」

  「你在说什么啦!恶死了,根本听不懂!算了!我就去这世界上最后一间和室让榻榻米的碎屑刺穿我的全身!连眼睛也不会放过!这就是你想要的吧!」

  超过忍耐极限,我用力站起身。趁机从妈妈手上抢回讲义,走往门口打算离开客厅时……

  「逻逻,你等等,我还没说完,正确来说根本还没开始说。」

  「我没时间和妈妈说话!明明平常老是叫我去念书,现在是怎样,真的有够烦!」

  「手机──」

  正当我要走出客厅时,背后传来这个词,我吓得停下脚步。手机?那该不会是我超级想要、求了好多次,结果都被「十八岁前禁止」的神秘理论拒绝的那个手机吧。

  「──你说你想要,对吧。」

  连转动脖子回头看的余裕也没有,我直接倒退,彷佛倒带般站回妈妈面前。

  「骗人,该不会是愿意买给我了吧……?」

  「你也知道吧,爸爸认为你十八岁前都不应该有手机。但是其实,妈妈现在有更弹性的想法。不只是遇到灾害时的联系手段,手机可能也会成为你对资讯技术产生兴趣的契机,也希望你可以透过管理培养出责任感。」

  「嗯……嗯嗯嗯!我懂!就是说啊!」

  「所以,我也觉得可以帮你和爸爸谈谈看。别劈头就说要等十八岁,再提早一点也没关系。」

  「我觉得很好!绝对该这样做!」

  「只不过,跟爸爸谈判前,照规矩,你总是要拿个相等的代价出来啊,懂吗。譬如『逻逻已经约好了要认真念书考好成绩』或是『逻逻约好了绝对不再对父母摆出反抗态度了』之类的。」

  「好,什么我都会答应!绝对、遵守!我会认真念书,也不说你们烦了!」

  「太好了,如果这样,妈妈也跟你约定。我会用坚定的谈判强势攻击,最晚到你上高中前绝对会把事情谈好。」

  「虽然我听不太懂,但真不愧是妈妈!加油!骗人,讨厌啦,怎么办,我超期待!我绝对要买iPhone!」

  轻飘飘踩著轻快脚步,这次真的要走出客厅时……

  「等等。所以说,仔细看妈妈。」

  「什么?所以我就说我没空啊!」

  「哎呀。」

  妈妈在沙发上双脚交叠,紧盯著我看。挑起单眉,用著一如往常的表情,中指把眼镜往上推,那双眼睛用妈妈的声音对我说,是谁约好绝对不再对父母摆出反抗态度了的呢?是谁啊?谁啊?到底是谁啊……?

  「……啊──好啦,我知道啦!你别用那种催眠般的眼睛操纵我啦,然后咧,你是要我看什么?」

  「妈妈身上出现了一个变化。我自己也是刚刚才发现,我想要确认你会不会发现,所以才问你。」

  「变化?欸,不知道耶。你没去美容院吧,衣服也是之前看过的。」

  「给你提示。」

  妈妈坐在沙发上,看著我慢慢举起左手,做出握拳摆在胸口的姿势。

  「咦,是什么啊。那个是……外国人的齐唱国歌?足球比赛时会看到这个。A CHI CHI A CHI!正在燃烧著吗!之类的……呵呵,干嘛啊,我好来劲喔,这哪里的国歌啊?」

  「不管是哪一点,全部都完美猜错了。」

  「咦、咦,那是那个,是什么来著,那个……热情……就那个人啊。热情……那霸?米良?讨厌,怎么觉得超级不对劲。」

  「注意这里。」

  右手指著左手手腕,关节?骨头突出处?手表?啊──手表!

  「没有手表!」

  「正确答案!」

  「耶!猜对了!」

  妈妈左手腕上总是戴著一个奢华的金色手表,那是爸爸在我出生前送她的礼物,妈妈真的非常重视它。每天都戴著,这样一说才发现,没看见手表。虽然我忍不住趁势大喊「耶!」的兴奋起来了。

  「不对吧,骗人!你吊我胃口吊这么久,就只为了这个?」

  所以又怎样?

  手表是个想脱下来随时可以脱下来的东西。哪有人三不五时就因为「戴著!」「没戴!」吵吵闹闹啊,我还这样想……

  「我自己也不清楚手表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妈妈语气不乾不脆,她很少这样,让我有不好的预感。

  「……喂,该不会。」

  「就是那个该不会,好像弄丢了。」

  巨大冲击吓得我忘记出声。难以置信。我张大嘴巴呼吸,只能回看眼前的妈妈──乍看之下分辨不出来,但身为女儿,勉强可以发现她的双眉稍微下垂,从角度来看,妈妈应该很沮丧,我也只能回看她。

  难以置信妈妈竟然会弄丢那般珍视的东西。妈妈虽然很烦,却是个很厉害的人。她是大学教授,还会写书。和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我完全不像,总之,我根本没看过她失败的一面。爸爸常常开玩笑说:「你和我结婚就是唯一的失败!啊哈哈!」我也笑著说:「真的就是这样!超级好笑!」妈妈当然还是用那个表情、那个音调回答「哎呀」。

  这个妈妈竟然出错了。

  「弄丢不是很糟糕嘛!什么时候?在哪里?」

  「我真的不知道,我也是刚刚才发现手表不见的啊。」

  「你好好回想啦!昨天还在吗?前天呢?」

  「我最近都没有把手表拿下又戴上的记忆啊。所以大概……不好意思,我可以说我的推论吗?」

  「可以。」

  「虽然缺乏证据,但逻辑很合理。」

  「就说没关系啦,快点说你的推论。」

  「我觉得应该是丧礼那时。」

  「啊……那时候啊。」

  我那个独居的外公,妈妈的爸爸,上个月突然因病过世。

  因为他一直很健康,所以我们全家人都大受打击。我们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加上丧礼在远方举行,悲伤加上疲惫,我家沉闷了好一段时间。前一阵子终于安放好骨灰,我们一家人好不容易才回到原本的生活。

  「那时要向一大群人打招呼,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几乎没什么睡,对吧。我真的很累,脑袋一片雾茫茫。上洗手间时,说不定有拿下来。我也不知道。总之,结论就是弄丢了。太可惜了……」

  妈妈忧郁地「呼~~」了一声,我抓住妈妈的肩膀用力晃动:

  「不是『呼~~』吧!」

  就算理解发生什么事了,我也无法冷静。

  「你应该要更著急吧!明明那么珍惜耶!你不是说那是充满夫妻回忆的宝物嘛!」

  「著急又不能改变状况。而且,该做的事也都做了,已经打电话去问殡仪馆、火葬场和寺庙,也报警了。比起那个,我现在比较想要知道的是爸爸有没有发现,你就没有发现了。」

  「爸爸当然……」

  我和妈妈对看两秒后,一起点点头。爸爸百分之百没有发现。

  和妈妈不像的份,我和爸爸像个十成十。不管是脸、行为模式和个性都超像。我和爸爸组成成分完全相同(推论),如果我没有发现,爸爸也不会发现(符合逻辑)。话说回来,连那么厉害的妈妈都没有发现了,我和爸爸这个废柴小组怎么可能发现。

  但如果发现了,爸爸应该会很沮丧吧。而且他绝对不会责怪妈妈,还会打从心底体恤妈妈,彻底隐藏自己的沮丧。就是因为知道爸爸会这样,所以我们都不想让爸爸沮丧。

  「……要不要去买一个一样的手表啊?」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但是你也知道吧?妈妈──」

  「不会说谎,对吧,我知道啦。」

  「没错,我只说真话,个性就是这样。」

  「但是啊,那你打算要怎么办?虽然爸爸没有发现,你要一辈子当没这回事活下去吗?装作手表打一开始就不存在吗?你觉得真的有办法办到这种事吗?」

  「但是……说不定意外地,一下就找到了。」

  「要是那样就好了。」

  妈妈摸著空无一物的左手腕,沉默不语,看起来很烦恼,这相当罕见。

  看墙上时钟,已经超过下午三点半了。再过不久,爸爸就会从健身房回来了。

  ***

  以为已经找不回来的手表,正如妈妈所说,简简单单就找到了,几乎叫人惊讶,我根本还来不及说服妈妈去买一样的手表。似乎是被当成失物送到殡仪馆的办公室,然后一直被放著不管。殡仪馆的人接到电话后去保管库找,立刻回电说「找到了」。隔天就回到妈妈手上了。

  爸爸不只没发现手表不见,也没有发现手表又回来了。

  在「外公突然过世」这巨大的变化当中,我们都没有发现「手表不见了」这个微小的变化。

  妈妈遵守约定,真的说服超级害怕让小孩拿手机的爸爸,在我升上国三的那个春天,买了我心心念念的iPhone给我。

  但我没有遵守约定。

  不只没好好念书,那之后也好几次,真的好几次反抗妈妈。「吵死了!」、「别管我!」、「跟你没关系!」、「谁知道啦!」、「闪边去啦!」、「最讨厌你了!」……也说了很多更过分的话。

  我总是在生气,拚了命想要伤害妈妈。这是为什么呢?大概是感觉妈妈的存在过于理所当然,如果我不拚命甩开就没办法长大成人吧。还是说,是性荷尔蒙在作怪吗?

  我不知道,总之,一切正如妈妈所说。我觉得妈妈真的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现在,非常、后悔。

  我想收回所有对妈妈说出口的话,全部重说一次。「最喜欢妈妈」、「想和妈妈在一起久一点」、「好好吃」、「我很开心」或是「谢谢」之类的,「我出门了」、「我回来了」,想要大声说「欢迎回家」,想说「陪我」,想说「黏紧一点」、「别放我一个人」、「再陪我多说一点话」、「陪我到我睡著为止」,想要边说著这些话,边变回小婴儿的模样,用尽全力抓著妈妈大声哭泣。

  妈妈肯定会说「哎呀」吧,然后抱起我,轻拍我的背、轻轻摇晃直到我停止哭泣。如同她一直对我所做的,一如往常。接著,我就会安心地,闭上眼睛沉睡。

  ──只要再一次就好,我好想听她的声音。

  如果还能再听一次她的声音,我什么也愿意做。现在已经无法在脑海中重播了。我忘记妈妈的声音了。

  不只声音,妈妈的脸、碰触时紧贴在身上的肌肤温度和气味、理所当然知道的所有感觉,都和血液一起从我的身体流出。我已经完全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感觉。记忆就这样一个又一个毁坏,每次为了想起而取出时,就会看不清那一段时光的标题。追得越紧,也离我越来越远。全部、大家,全都离我而去。等等、拜托,我真的好想要听。最后再一次,在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之前,至少再一次就好了,我好想听、好想听、好想听、好想听……?

  ……我,是想听什么啊?

  看吧。

  开始搞不清楚了。

  下一次闭上眼,或许就这样结束了吧。然后,或许无法再次睁开眼了。好害怕,我努力撑著不闭上眼睛。身体中流出的东西流过睁开的眼球表面,我边失去所有一切,边渐渐变冷。

  我还感觉自己强烈祈求著想要听到什么,为了几秒前想著这件事的自己,拚命侧耳倾听。

  我的耳朵,咦?不可思议。

  现在,我听到了踩踏草地的脚步声。

  我以为是听错了。因为根本不可能有人会发现我。但那果然是脚步声,一步一步朝这边接近。像橡胶摩擦坚硬物品,规则且不可思议的「啾、啾」声。

  最后,外星人出现在我的视线中。

  不,我说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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