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世上最邪恶的魔女 第四话 卢内•路斯奇亚魔法学校

  哐当哐当……哐当哐当……

  春天到来。

  等待夏季收成的翠绿小麦田景色,从列车车窗外连绵不绝地流逝。

  在路斯奇亚王国这般气候温暖的地区,盛产小麦、橄榄、葡萄、柑橘与柠檬等农作物。搭乘长途列车移动时便能深刻感受到,全国各地除了都市以外几乎都是农业区的事实。

  距离流星夜那晚,已过了一年又半载。

  我──玛琪雅•欧蒂利尔,今年来到十五岁。

  此时此刻正带著一只皮箱与魔法竹篮,搭乘魔力驱动列车。

  此行目的是前往我考上的卢内•路斯奇亚魔法学校,办理入学手续。

  在我放空的同时,附近一带杏树林花朵盛开的风景不时掠过视野,每每让我心中漾起宁静的涟漪。

  「杏树开的花……跟日本的樱花有点像呢。」

  日本──那是我前世生活过的国度。

  ……抱歉呀,上辈子的我。

  从年幼时期就数度在梦境中亲眼目睹她的存在,却丝毫未察觉那正是自己的前世。一直以来把她贬为懦弱又消极的女孩,我在此对于这番行为向她致歉。

  ○

  失去托尔之后,我经历了许多。

  我因为过度的寂寞而变得自暴自弃,动不动就失控暴走或是以泪洗面,持续著情绪不稳定的状态。

  这时,名义上成为托尔妹妹的那位公爵千金──丝米尔妲•比格列兹对我说:

  「魔法学校就在王都里,你或许有机会在某处跟托尔『哥哥』巧遇也说不定哟~」

  我心想此话有一番道理,于是开始努力准备魔法学校的考试。丝米尔妲,谢谢你。

  虽然我过去也相当投入于钻研魔法,但在立定了一个明确目标后,我像是被附身般埋头苦读。连我那采行放任主义的父母,都担心起我的身体撑不撑得住。

  据说托尔被召往王宫后,随即奉命加入王宫骑士团接受栽培,以成为一位优秀的守护者。

  因此,只要前往王都,或许有机会在某时某地与他重逢。

  从他离开后,我们未曾碰过面,他也没捎来任何音讯,但我心里认为,自己必须再见他一次。

  我几度思考了关于在梦境里与流星雨那夜所见到的光景,也就是我的前世。

  那一天发生太多风波,在混乱的状况下,我未能及时深思其中的意义。随著时间过去,我逐渐拾回了记忆,再次确信那正是自己的前世。

  若是这样,那么转世的人应该不只我一个,或许托尔也是由当时丧命的意中人投胎转世而来……

  这只是一种近似直觉的臆测,毫无任何根据。

  单纯只是我在无意间替他取了同样的名字。托尔与那位男孩,无论在长相还是个性上,感觉并没有多相似。

  那一晚,托尔的表现也并不像是想起了什么前世的记忆,反倒因为被选为守护者,根本无暇顾及其他事情。

  下一次如有机会见到他,无论如何都要确认关于前世的事。

  无论他最终是不是我前世的意中人都无所谓。

  我只想厘清那一天自己所认定对托尔抱持的情愫究竟为何。

  因为,不就是这样吗?

  很有可能是出于「前世的我」的留恋,所产生的一种假性爱慕不是吗?

  如果真是受前世的牵挂所影响而会错意,那我必须断个乾净。

  但若能确定这股感情是对托尔本人的心意,我这一次就得清楚传达──即使这个告白不会有任何结果。

  如果不做个了结,我将无法踏出人生的下一步。

  也无法彻底对托尔死心……

  因为就算找回了前世记忆,我也早已活出属于玛琪雅•欧蒂利尔的人格,必须以玛琪雅的身分为这份情感找出答案才行。

  至于前世的我,就暂且把她当成一位只有我认识的「心灵伙伴」以示尊敬,怀抱著感恩之心借用她的记忆与知识吧。

  毕竟,若这段记忆的出现具有任何意义,肯定是对我发出的一种「警告」。

  ──关于那个取走我与其他人性命的金发男子。

  如今我已能清晰回想起他的外貌与留下的话语。

  来到此生的我才终于明白。

  那个男人当初的确对我说出「梅蒂亚」这三个字。或许他是从这个世界横跨到那个世界,取走我们性命的吧?

  就像救世主传说也证明了异世界确实存在。

  连接异世界与这个世界的道具就是「魔法」。应该是转移魔法或召唤魔法的延伸运用。虽然极为困难,但并非不可能。

  若金发男子熟谙这类魔法……他现在也有很高的机率已经回到梅蒂亚这个世界。

  如果真是如此,今后必须提高戒备才行。

  那男人曾留下一句相当关键的话语。

  『无论投胎转世多少遍,我必定都会取你性命。』

  ○

  哐当哐当……哐当哐当……

  「……啊。」

  我愣愣地望著车窗外的景色,沉浸于思绪中,结果不小心把搁在膝上的书弄掉了。那是一本以羊皮纸制成的老旧食谱。

  我捡起书本,回到现实。

  这是祖母在我离开德里亚领地之际送给我的礼物。

  本书的作者是何许人也、又是写于何时,我都无从得知。不过记得祖母当时告诉我要好好学习这本食谱里的内容,而且吩咐我把「红之魔女」过去爱用的魔法竹篮一起带去学校。

  肚子正好有点饿了,我打开竹篮并拿出一颗盐苹果,边吃边翻阅这本老旧的羊皮书食谱。

  「盐苹果汁搭配红萝卜丝做成凉拌沙拉,就连讨厌蔬菜的孩子也赞不绝口。盐苹果汁可以促进魔力循环,建议每日饮用。猪肉炖大豆佐盐苹果与蜂蜜的滋味,能够征服男人的胃……嗯哼。」

  在盐苹果分类的页面上,理所当然记载了使用盐苹果入菜的各种料理。每一道都是祖母与母亲的拿手菜,也是我从小吃到大的味道。

  简单来说,出生在欧蒂利尔家或是嫁进来的魔女,都必须学会这些传家菜色,而现在轮到我来继承了。

  母亲已经为我打好魔法料理的基础,接下来就趁在学期间把这本食谱融会贯通。毕竟我什么没带,就是带了满满一整篮的盐苹果出发。

  由于父亲有工作在身,母亲又不想出门,我便只身前往王都米拉德利多。按照计画,舅舅将会在我抵达目的地后来接我。

  话说回来,这还是我此生第一次搭乘这种列车。

  这种列车有别于我在前世所搭乘过的车型,座位采包厢形式,随著每站停靠,会与形形色色的陌生人比邻而坐,不过这也别有一番风情。前往王都的交通方式有渡船与飞船等各种手段,而我选择了铁路之旅。虽然需要多花点时间,但多了份惬意。

  离开德里亚领地才知道,路斯奇亚王国是个魔法大国,相关产业蓬勃发展,有各式各样的交通运输工具。

  『下一站即将停靠王都米拉德利多,王都米拉德利多。』

  噢,到达目的地了。我将皮箱从货架上取下,深呼吸了一次。

  从今天起就要展开新生活,我怀抱著满心的期待。

  「哟,我可爱的玛琪雅小姐总算来啦。一年不见了呢!」

  「有这么久吗?梅迪特舅舅也一点都没变。」

  在车站迎接我的是母亲的弟弟,乌尔巴奴斯•梅迪特。他那头深绿色的头发与蛇一般的眼睛,跟母亲像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身穿长襬的深褐色长袍,搭配同色的大帽子,戴著看起来更添古怪气息的单边眼镜,造型令人印象深刻。没记错的话,他今年应该二十八岁,任教于卢内•路斯奇亚王立魔法学校。目前单身的他特别疼爱我这个外甥女,是个总对我默默露出笑容的怪大叔。

  顺带一提,以前我跟托尔曾在家门口做了个地洞陷阱来防范可疑分子,结果临时登门拜访的舅舅栽了进去,因此骨折。

  不过舅舅姑且是个魔法药学专家,所以用自己调制的药三两下就治好了。

  「你真是越来越亭亭玉立了。个子长高不少,已经完全是个成熟的淑女。」

  「可能是高跟鞋的加分效果吧。不过我这一年就长高了五公分喔。」

  「已经很了不起啦,以前的你才这么娇小。」

  「呃,我也没矮成那样吧……」

  看舅舅用手比出明显过低的位置,我向他吐嘈了一句。

  不过,的确没错,没多久前的我还很瘦小,五官跟体型都充满稚气。

  但在托尔离开后,我有一段时期埋首于准备考试而废寝忘食,整个人变得消瘦又憔悴。

  我的双颊凹陷,肌肤、发丝、嘴唇全变得乾燥粗糙。在大镜子前看见这模样时,发现自己已配不上托尔送的那对红水晶耳环,因而深受打击。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如此心想,于是为了重新振作起来,充分摄取能补充营养的蔬菜与肉类,并且多喝牛奶。为了转换心情,还向母亲学习魔法料理,然后自己下厨。

  最重要的是,我开始会去荒野与盐之森运动,以找回体力;也拜托家里的老骑士戈德温当指导教练,锻炼身体。结果这些改变也让我能更专注于准备考试,有百益而无一害,真后悔没早点下定决心。

  再加上发育期的影响,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认为自己给人的印象已有所不同了。

  因为长高的关系,身形变得修长且成熟许多,原本平坦的胸部也多了些女性的丰满。

  下巴与颈部曲线变得纤瘦许多,虽然五官仍带著少女气息,但已不见过去的稚气。在前往魔法学校就读前,我也彻底学习了化妆技巧,并且开始注重头发与肌肤的保养,就连原本不爱穿的高跟鞋也都适应了。

  虽然原本就是个绝世美少女,我又再度费一番苦功提升自身的美丽。

  毕竟有朝一日与托尔重逢时,我当然希望自己处于最适合他送的耳环的状态。

  过去的玛琪雅•欧蒂利尔,意外是个爱哭鬼。

  但在失去托尔之后,或许是因为已流尽一生的眼泪,或许是因为前世记忆复苏而扩充了自己的资讯量,又或许只是单纯因为长大了。

  从那之后,我不再哭泣了。

  王都米拉德利多。

  位于路斯奇亚王国最南端的这座「水都」,坐拥纵横交织的运河与水道,提供众多水上魔法船运行。

  「唔哇~那就是米拉德利多城?实际景象比照片看起来更壮观耶。」

  我们也搭乘著往返于水道的船只,穿过能一睹王城美景的中央水道。

  被水路与十根水晶柱包围的王宫,座落于王都米拉德利多的中心。

  纯白的城墙搭配有「米拉德利多之蓝」之称的蓝色屋檐,非常亮眼。城堡的外部装饰彷佛戴著无数金冠一般金碧辉煌,城堡内应该也充满各种绚烂华丽的厅房吧。这挑起我的少女情怀,开始想像里面举行舞会时将是怎么样的场面。

  「欸,玛琪雅小姐,把身子探得太出去可会跌下河的哟。观光客落水的意外在这里可是很常见的。」

  坐在对面的舅舅边含著菸管吞云吐雾边警告我。

  「舅舅,你去过那座城堡吗?」

  「偶尔啰。不过鲜少有机会遇到托尔。」

  「……这样喔。」

  托尔就住在那座王宫中,与那个从异世界意外降临的少女,还有集结于四芒星纹章下的同志们一起生活。不知道他现在是否已彻底融入这个大都市了。

  「是说你也该快点忘掉那个臭小鬼了吧,玛琪雅小姐。」

  「舅舅从以前就对托尔充满敌意耶。」

  「那当然,谁会喜欢那种年轻有为又有一张姣好脸蛋的讨人厌小子。而且有一次我带著礼物想去给玛琪雅小姐一个惊喜,结果被他害得骨折了!」

  「那次的事情我也有份啦。我们只是想顺便练习魔法才做了个地洞陷阱,没想到你会中计。啊,舅舅你看,那些柠檬树好可爱,还有专卖柠檬甜点的店家!」

  船只行走在水路上,让我们沿途得以欣赏米拉德利多的街景。

  这一带的群岛盛产柠檬,岛上林立著许多店家,专门贩售以柠檬制成的点心、料理或杂货什么的。

  往繁华热闹的岛中心区前进,还会有街头艺人在路边演奏音乐或表演才艺。

  这里的公寓有著纯白色外墙,更加衬托出米拉德利多蓝色的屋檐与窗框之美,搭配起来非常时髦。乳白色的砖道上林立著彩绘玻璃外型的魔法路灯,路上不乏穿著时尚澎袖服装的女性,以及身著西装的绅士。

  有著极具特色的圆弧状玻璃屋顶的拱廊商店街,更是这地区的压轴美景。这里是著名的商店街与观光景点,同时也有打造水路,以供水上魔法船运行。我仰头望著玻璃材质的屋顶,想必露出了目瞪口呆的表情。

  穿过中心区域之后一路南下,便能感觉到景色的氛围为之一变。

  并排于沿岸的民宅有红有绿也有黄,色调十分自由奔放。生长于路边的柠檬、柳丁与橄榄树枝叶低垂,绿叶沐浴在充足的阳光下闪耀动人,并且结著一颗颗宝石般的美丽果实。穿著庶民风服装的男男女女各自在工作岗位上努力,孩童们则是开心地嬉戏玩耍。简单的魔法工具似乎也已普及于这里的平民阶级,他们会使用伸缩自如的长柄剪刀来剪枝,或是使用以魔力来驱动的载货台。孩子间似乎还流行一种彩色玩具球,无论丢往多远的地方都会自动滚回来。

  在这个名为米拉德利多的王都,并存著充满历史性与现代色彩的建筑,以及扎根于生活中的文化与魔法。人们生气蓬勃的日常生活令我相当感兴趣。

  「嗯,我觉得自己好像能喜欢上这片土地呢,舅舅!」

  「那就太好了。不知道学校那边如何呢?」

  船只钻进大桥下,再次重见天日时,一阵海水的气息扑鼻而来。

  视野变得比刚才更加明亮,蓝天碧海映入眼帘。接下来我看见的是──

  「欢迎莅临卢内•路斯奇亚王立魔法学校。」

  这座陆连岛透过一条长长的大桥与王都米拉德利多的沿岸相接。

  漂浮于碧蓝大海上的这块陆地,与其说是岛屿,更像是一座巨大堡垒,扮演著类似要塞的角色。

  高耸壮观的建筑物群盘踞于陡峭的斜坡上,建筑风格融合了各时代之大成,顶端竖立著一座细长的水晶灯塔。塔顶挂著圆形的魔法水晶,在这样的白昼中仍绽放出不可思议的闪耀光芒。

  「好壮观……这就是被誉为顶尖魔法学府的卢内•路斯奇亚魔法学校!」

  这是我一直以来向往的地方。现在内心的感动更胜于刚才目睹米拉德利多美景时,让我情不自禁地鼓掌。

  从水上魔法船登陆后,我们穿过了通往岛屿的大桥,前往位于海上的魔法学校。

  庄严的校门前有一座巨大山羊雕像,以及不意外地仍有结实累累的鲜黄色柠檬树静静伫立于此。我带著紧张感踏入校园内。

  「卢内•路斯奇亚魔法学校就像一座小型城镇,利用这座岛上的所有设施授课。这里有大教堂、讲堂、学生宿舍、研究设施、众多工作室、教职员住宅区、众多餐厅与小商店、贩售各种课堂所需用具的魔法道具专卖店,以及小型的纪念品商店。只要取得校方许可,学生也可以在这里开店。还有,这里种的柠檬树供师生自由采集果实。柠檬树长有尖刺,可要多加留意喔。」

  「这里比想像中来得自由呢。」

  「毕竟魔法师基本上是采自由放任主义嘛。不过,也有许多需要自负责任的状况,就算是学生,也并非百分百能活在学校的庇护下。这里就是这种地方。」

  「……嗯,我并不讨厌呢。」

  午后的和煦阳光,从层层交叠的老旧建筑物缝隙间照了进来。

  心中产生一股难以言喻的高昂感,彷佛误入未知的世界。

  生长于学校各处的柠檬树所散发的果实香气,今后将成为伴随我日常的芬芳。

  「啊……」

  踏著乳白色的砖阶而上,我发现一片类似中央广场的空间,其中有一座古老的喷水池。

  一位男孩正静静仰望著喷泉。

  他有一头白金色头发,身上穿著有点宽松的旧西装。

  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吗?他的氛围非常奇妙,让我不禁用眼角余光注视,结果感觉到彼此眼神透过喷水池喷射的水柱缝隙,有短短一瞬间交会了。

  那对鲜艳的洋红色眼眸彷佛融合了红与紫,非常罕见……

  「玛琪雅小姐,往这边走哟。」

  「啊,好的。」

  在舅舅的呼唤下,我登上了更高的地方。

  从这里能一睹碧蓝色天空与绿松色海洋,还有米拉德利多的街景与散落于周围的其他小岛。就连绵延于岛上断崖处的柠檬树梯田景色与翱翔的海鸟,也能一并尽收眼底。

  「女子宿舍在这边哟。」

  想当然耳,宿舍分为男宿与女宿两区,女宿明显被包围在巨大的高壁之中,甚至令人不禁怀疑这里才是真正的要塞。

  舅舅摸了摸口袋,掏出某样东西递给我。

  是卢内•路斯奇亚王立魔法学校的学生手册。

  「谢谢你,舅舅。」

  「最后容我提醒你一句,玛琪雅小姐,以后在学校内记得喊我『梅迪特老师』。」

  「啊,对耶……那好吧,梅迪特老师。」

  「很好很好。我一直期盼著有一天能被玛琪雅小姐如此称呼。好好期待我的魔法药学课吧。」

  「…………」

  我今后就要接受舅舅,不,梅迪特老师的诸多指导了,总觉得心情很复杂。

  「那就先这样啰,玛琪雅小姐。我大多数的时间都待在五号馆的专用工作室里,有什么事情尽管过来找我。比如说校园生活的疑难杂症啦,或是看室友不顺眼之类的。」

  「原来有室友吗?」

  「咦,你不知道啊?宿舍基本上是两人一间,你也会有同房的室友哟。我记得应该是……我想想喔……」

  「我明白了!我自己去一探究竟!」

  迫不及待的我,穿过了戒备森严的女子宿舍大门。

  「梅迪特老师,下次课堂上见啰。」

  然后,我一面确认著入学通知书上的号码,一面寻找自己的房间。

  女子宿舍2020号房。我站在漆成白色的老旧木制房门前。

  古典风格的黑色门牌上写著房号,房门旁则贴了一张写著名字的纸。

  在我姓名下方的是──

  「勒碧丝•特瓦伊莱特?」

  纸上的姓名很特殊,不怎么常见。

  我随手整理了一下头发,念著「第一印象很重要、第一印象很重要」,像咏唱咒语般喃喃自语,踏入房内。

  由于我外表给人的第一印象实在不佳,所以进房时尽力挤出了讨喜的笑容。

  「…………」

  纯白色的墙壁与橡木材质的地板。房内的家具仅有摆在正中央、同为橡木制的桌椅,以及老旧的魔光油灯。房里的窗户虽然敞开,但不见半个人影。

  黄色的夕阳穿过随风摆荡的水蓝色窗帘射入屋内。屋外附有宽敞的半圆形阳台,这令我有点高兴。阳台还有橄榄树与薄荷盆栽。既然有这么大的空间,感觉再多种点什么植物也不成问题。

  「……嗯?」

  隔壁房间传来嘎吱嘎吱的奇妙金属声响。看来应该是寝室的位置,于是我便往内窥探。

  房里有两张床,一位少女站在中间。

  房内窗户似乎正好开著,少女的黑色长发随风飘逸。

  「啊……」

  空气中的气味告诉我,夕阳即将西下。

  我努力挤出来的笑容,剎那间转为惊讶的表情。

  当她往我这里一瞥时,那对暗紫色的眼神直直射穿我,令我不自觉地产生一种想法──她跟托尔有几分神似。

  虽然她的眼眸并非托尔那般鲜艳的紫罗兰色,但一样是黑发,整体印象让我联想到托尔。

  「你好。」

  这位少女用含糊的细喃声向我打招呼。

  「你、你好!」

  手里还拎著皮箱的我也回应了她。

  定睛一看才发现,在如此暖和的天气,她仍穿著长袖的长版黑色洋装。

  她将一头长度几乎及腰的黑发绑成松散的三股辫,随著步伐摆荡的侧边头发掠过白皙的肌肤,更添一层神秘的美感。不过,她每一步踩在地板上的步伐都嘎吱作响,类似刚才听见的金属声,令我不解。难道她的鞋子是铁打的?

  「我叫勒碧丝•特瓦伊莱特。」

  「我、我是玛琪雅•欧蒂利尔。」

  我莫名一阵紧张。对方见我伸出手便微微瞪大双眼,带著些许疑惑,缓缓握住我的手。

  她的手异常冰冷,而且微微颤抖。

  光就刚才的交谈看来,她明明表现得非常冷静沉著,难不成其实也很紧张吗?

  「你来自哪里?我是德里亚领地那边的人。」

  「我是……来自福莱吉尔皇国的留学生。」

  「噢,福莱吉尔!」

  福莱吉尔皇国是西方的大国,也是与路斯奇亚王国关系良好的友邦。

  身为繁荣的军事强国,想必拥有数量惊人的航空战舰。我记得国王卧病在床,所以由年少的女王代理朝政。

  「我认识一个跟你很像的人。他有著相似的黑发跟紫色眼睛,也是出身自福莱吉尔。福莱吉尔人大多都有类似的特徵吗?」

  「……跟我很像的人?」

  少女微微歪头疑惑。

  「这样呀,这可真是令人好奇呢。」

  她弯起了气质成熟的双眼,露出微笑。就在此时,一只小黑猫灵巧地穿过她的脚边,我吓得「哇啊!」大叫一声并且跳了起来。

  「啊啊,吓到你了吗?不好意思。」

  「这、这孩子是?」

  「是我的使魔,名叫『诺亚』的夜猫。它非常温驯的,精灵属性为【暗】。」

  「天啊,你已经能役使精灵了!」

  「是的。由于家业所需,所以我熟谙精灵召唤术。」

  依照惯例,进入魔法学校的第一堂课,就是学习如何召唤出自己的使魔精灵,但她早已经学会,而且拥有自己的精灵了……真厉害!

  身为夜猫的诺亚也有一双带著灰色的浅紫色眼珠,摆出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乖乖待在勒碧丝的脚边。虽然种族不同,但他俩的整体色调很相近,有一种姊弟般的亲密氛围。

  勒碧丝抱起黑猫诺亚,让我好好看看它的脸。

  我抚摸充满光泽的毛皮,并且搔了搔诺亚的下巴,它便享受似地眯起眼睛,十分可爱。

  「我们特瓦伊莱特一族的使魔大多都是猫类。」

  「据说使魔与家族的血脉有很深的关系性呢。我父亲的是乌鸦,母亲的则是蛇。所以,我想我的使魔大概也会是这两者其中之一吧……」

  但也有可能出现截然不同的种类。虽然不知会是哪种精灵,总之我也想快点召唤出使魔,让它听命于我。

  乌鸦也好、蛇也罢,只要来到我身边,我都会好好疼爱它。

  「那个……玛琪雅。」

  听见她理所当然似地直呼我的名字,让我感到些许诧异。

  「学校说今天内要去领取制服,要不要一起去呢?似乎是由宿舍长负责分发。」

  「嗯嗯!当然好。」

  与同学一同度过校园生活的这种感觉,总令我有些怀念。

  前世的我也曾有过同窗好友。我们感情非常好,总是形影不离,但最后喜欢上同一个人,演变为复杂的情感。

  「2020号房的玛琪雅•欧蒂利尔小姐与勒碧丝•特瓦伊莱特小姐对吧。啊,我是女子宿舍长娜吉•梅迪特,就读四年级。玛琪雅小姐应该对我很熟悉了,不过以后还是请多多指教。」

  个性直爽大方的女子宿舍长留著深绿色马尾发型,她将列在某张清单上的我俩名字打勾,并且依照当初申请的尺寸分配相对应的制服给我们。

  「好久不见了,娜吉姊。在这里是否叫你娜吉学姊比较好呢?」

  「毕竟虽然身为表姊妹,但我姑且身兼宿舍长之职嘛~以后敬我三分呀。」

  「是!还请多多关照!」

  看在辈分上,此时我挺直了腰杆回应。

  事实上娜吉姊是母亲的哥哥,也就是梅迪特一族现任当家的女儿,与我互为表姊妹关系,过去曾见过几次面。

  梅迪特家族是魔法师名门,嫡系本家位于王都内,同时是卢内•路斯奇亚魔法学校理事会成员之一,据说在校内掌握大权。

  「再来是勒碧丝小姐,你是留学生对吧。欢迎你远道而来,进入卢内•路斯奇亚魔法学校就读。」

  「是,以后要麻烦学姊照顾了。」

  勒碧丝优雅地点头致意。

  「在女子宿舍遇到任何问题,随时来找我商量。毕竟女生之间状况特别多,况且大家都是未来的魔女啊。就算真的发生什么事,老师们也只会袖手旁观。」

  「呃,嗯……」

  「好啦,简单来说就是好自为之,新生们。啊、哈、哈!」

  娜吉学姊爽朗的笑容似乎很耐人寻味。今后到底有什么等待著我们呢……

  回到房里,我马上打开制服的包装纸。

  卢内•路斯奇亚魔法学校的制服,是白色衬衫搭配深蓝色的长裙与连帽长袍,属于最典型的款式。胸前的领结则是依照学年区分颜色,并且习惯用颜色相对应的宝石来称呼各年级。

  我们一年级生的领结是红色,所以被称为石榴石。

  顺带一提,二年级是蓝色,被称为坦桑石;三年级是绿色,被称为橄榄石;四年级是黄色,被称为黄水晶。每年在毕业的同时,毕业生会将代表色传承给下届一年级生,但唯有被称为五年级的研究生,固定维持紫色领结与紫水晶的称呼。

  「勒碧丝你看,原本就耳闻这里的制服好看,果真很可爱呢。」

  「……嗯。」

  勒碧丝的回应有些含糊。我心想她是否不太中意这样的款式而望向她,才发现她的脸色比刚才更加惨白,额头上冒著冷汗。

  「你是不是哪里不太舒服?」

  我搀扶著试图前往盥洗间但步履蹒跚的她。

  「……不好意思。因为我还不太习惯路斯奇亚王国的温暖气候。」

  勒碧丝边说,边伸手扶上盥洗间的门把。见她的手无力地滑下,我立刻伸出手撑住她,并从中感受到她的魔力循环不太对劲。

  一股异样感让我回想起先前与她握手时的感受。

  她的手格外冰冷,并且微微颤抖。我当时以为她只是紧张,但……

  她缓缓滑下身子,跌坐在地,简直就像全身电力耗尽一般。我试图将她扶好并在她旁边坐下,然后挽起她的黑色长袖。

  「这是……」

  我缓缓瞪大眼睛。没想到她的右手是魔力驱动型的义肢。

  义肢看似具备模拟正常手臂外观的功能,但目前已经半失灵。

  「不好意思……玛琪雅,害你吓到了。」

  勒碧丝看起来十分痛苦。这种道具超出我的知识范围,不过用手心感应其魔力的循环,原因似乎出在魔导义肢与肉体的接合处发生魔力无法流通的问题,这或许就是造成义肢失灵的主因。

  我看了看勒碧丝从裙襬露出的双脚,似乎有一只脚也是义肢。她在走路时发出的嘎吱声,正是来自于义肢吗?

  「这种魔导义肢是福莱吉尔的最新科技,布满了『魔导回路』,是非常优秀的产品。但由于与人体同步化的关系,只要魔力循环不良就会导致义肢动作迟缓。」

  「原来……是这样。」

  她的手会颤抖,或许也是因为身体状况本来就不太好。

  手脚各有一只是义肢的她,到底曾经历什么样的过去?

  虽然很想追问,但我暂时忍住了这个疑问。

  「我曾听说路斯奇亚王国蕴含著古代的魔力,来到此地的异国人都会因为体内的魔力循环受干扰而水土不服。总之,你先躺回床上休息吧。」

  我试图抱起勒碧丝,但失灵的魔导义肢非常重。

  「请、请别勉强。这是由特殊金属所制,重量很惊人。我用爬的过去就好……」

  「放心、放心,现在就是飘浮魔法派上用场的时候啦。」

  我对勒碧丝施了飘浮魔法。虽然我的能力还无法移动她整个人,但至少能减轻一些重量。真庆幸当初有向托尔讨教。

  我发出一声「嘿咻」,把全身无力的勒碧丝背在肩上,带著她前往床边。

  「我去叫老师过来哟,你先等一下。」

  「没关系!我稍微休息一会儿,等身体适应这里的气候之后,马上就能复原了。」

  「难道说……你不太希望被大家知道魔导义肢的事情吗?」

  她点了点头,似乎有什么苦衷。虽然我觉得去给校医看一下比较好……

  「我明白了。那不然把衣服脱掉吧,至少能舒坦一些。」

  我帮忙手脚无法自由活动的勒碧丝,将她的鞋子与黑色洋装脱下,并扶著她在床上躺平。

  魔力是一种类似血液一般循环于体内的动力,用来驱动魔法。

  体内魔力循环失调的现象,经常出现在年幼的魔法师身上。另外像是勒碧丝这样接触到陌生异地的魔力时,也特别容易引发。这现象会伴随著头痛、恶心以及魔法失灵的症状。以勒碧丝的状况来说,身上的魔导义肢也会连带无法灵活操控吧。

  我在小时候也曾发生过几次魔力循环失调症状。

  每当遇到这种时候,我记得好像都会喝盐苹果汁。盐苹果具有净化体内魔力、调节循环的效果,最重要的是能让身体的不适一扫而空。

  「我带了在盐之森采集的盐苹果过来,这就去榨点果汁回来,你等我一下。」

  我踏出卧室,随即打开自己带来的魔法竹篮,从中取出一颗盐苹果、祖母给我的食谱以及蜂蜜,并且准备了来宿舍路上顺道摘的柠檬,还有房间内提供的杯子。

  房里有简单的厨房设备,于是我便翻开食谱里记载苹果汁做法的页面,马上著手制作盐苹果汁。

  我先使用【风】系魔法,将盐苹果封在一小圈的气旋中,在里面切碎与搅拌。这也是托尔以前常用的魔法,非常方便。

  接著将玻璃杯举往球状的气旋旁,颜色混浊的盐苹果汁便伴随著咕嘟咕嘟的美妙声响注入杯中。我拿起银匙加了一匙蜂蜜,并且挤一点柠檬原汁进去之后搅拌均匀。

  我用戴著戒指的那一指轻触杯缘,开始咏唱。

  「梅尔•比斯•玛琪雅──使魔力循环,化为苹果色的血液。」

  至于第二咒语的部分,我则照念了食谱上记载的内容。据说魔法料理相关的咒语,要连同食材的名称一一详细念出来,才能发挥更好的效果。

  最后我从阳台的薄荷盆栽里借用了一片薄荷叶,装饰在盐苹果汁上,然后端到卧室去。

  「我做了盐苹果汁哟。这是欧蒂利尔家的魔女代代相传的配方之一。你慢慢来不要急,先喝一口看看。」

  我帮忙扶著勒碧丝从床上坐起身,并把玻璃杯递给她。

  她用还能动的左手拿著杯子,试饮了一口。

  杯里的盐苹果汁带著混浊与黏稠感,我想味道应该很浓醇。

  「真是神奇的味道,除了甘甜以外还带著微微的咸。」

  勒碧丝喝了一口,双唇离开杯缘轻吐了一口气。她又接连喝了好几口后,或许是身体的不适逐渐缓解,脸色变得越来越红润,魔力循环似乎也恢复正常了。

  「看来似乎奏效,太好了。否则明天要是无法出席入学典礼就太可惜了。」

  「那个……你不会觉得我很恶心吗?拖著这副像是机械般的身躯。」

  「咦?恶心?」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我愣愣地眨了好几下眼睛。接著我再一次观察勒碧丝的手脚,甚至还往棉被里窥探。以钢铁制成的魔法义肢……

  「咦?难不成,其实还有变形功能之类的?」

  「不,没有。」

  她斩钉截铁地否定了。我想也是啦。

  「我一点都不觉得哪里恶心喔。虽然很在意你变成这样的原因……但我不会追问的。毕竟魔女喜欢保持神秘感,这也算是一种魔法。」

  我举起手指抵在双唇上,向她拋了个媚眼并且发出轻笑。

  勒碧丝脸上的表情几乎不为所动。

  「谢谢你……那个,或许我今后还会给你添麻烦。」

  她已将盐苹果汁喝光,凝视著空杯如此说道。

  「嗯,没关系啦。反倒是我才有可能连累同房的你,给你带来许多麻烦。」

  我眯起眼睛,将手放在胸前。

  「毕竟我可是恶名昭彰的欧蒂利尔家的魔法师。欧蒂利尔家族是这世上最十恶不赦的魔女的后代喔。不过我很以此为荣就是了。」

  勒碧丝抬起脸,用那对暗紫色的眼睛注视著理直气壮的我。

  那对眼睛就像黄昏的颜色,预告著夜幕降临,彷佛能将人深深吸入其中。

  「你跟我有些相似之处呢,玛琪雅。」

  「咦?是吗?」

  「你并不对自己的出身感到可耻,反而引以为傲。我也一样──就算失去了手脚。」

  直到不久后的将来,我才了解她这番话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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