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行李已打包好

  秀夫一早就沉默寡言,似乎不怎么高兴,绘里子假装没发现,还是照常说话做事。不过,她心里其实左思右想,一直暗自探究秀夫不高兴的原因,却想不出所以然。

  (为什么?)

  昨晚两人一起看电视,之后在十一点左右舒舒服服就寝,照理说没有不高兴的理由,但秀夫就是臭著脸。

  一旦扳起臭脸,彪形大汉更显得魁梧,看了就心烦。秀夫身高有一米八,浑身上下的肉也不少,而且虽然已四十四岁但脸孔还有点稚气。四十二岁的绘里子身材娇小所以看起来年轻,但丈夫秀夫因为有张娃娃脸,有时甚至会让人以为他才三十几岁。

  但他不高兴的时候看起来就像小孩闹别扭的神情。

  默默吃完早餐的奶油吐司、热咖啡与培根,秀夫去换衣服,一边打领带一边总算幽幽冒出一句:

  「今天我要去天王寺一趟。」

  (搞了半天是为这个。哼。)

  绘里子抱著这种心情,平静地说:

  「如果要弄到很晚,我就不做你的晚餐了。」

  「现在还不知道。」

  「我也在外面解决晚餐。」

  「我说不定会回来吃。」

  「那只有茶泡饭喔。」

  「随便!」

  凶什么凶啊,绘里子觉得莫名其妙。

  大阪南区的天王寺那边,住著他的养母与前妻京子,以及他与京子生的三个孩子。秀夫会不定期去那边探视。

  每次要去天王寺时,秀夫都很不高兴。

  其实,丈夫去天王寺和前妻及孩子们团圆,应该是现任妻子绘里子不高兴,摆臭脸的也应该是绘里子才对。

  结果秀夫却抢先一步不高兴。看来,秀夫是猜到绘里子会不高兴。或许是怕被绘里子责怪,所以自己先用臭脸武装起来抵御。

  再加上不得不做出惹恼绘里子的举动,似乎也令秀夫对自己的笨拙很生气。秀夫勉强打开金口:

  「小武在学校惹出问题了。」

  「噢──」

  小武是秀夫的次子,现在就读高中。

  「听说他打了老师。」

  「这年纪的孩子都这样……」

  绘里子嘀咕,但心情却是「那关我屁事」。

  那种问题天王寺那边自己解决就好。

  犯不著还来这边诉苦吧。就算是亲生父亲,毕竟已经分居了。

  「真的是,没有半点好事。」

  见绘里子沉默,秀夫似乎更加烦躁,但这种时候,难道该附和他的话才好?

  也不可能揪著这点数落他。

  「今晚好像会很冷。」

  绘里子改变话题。

  「你可要穿暖一点。」

  「……」

  秀夫平时是个心情平稳、态度亲切的男人,唯有要去天王寺时,会变得不高兴。或许是想让绘里子知道:我可不是自己喜欢去,尤其今天是去解决头痛的问题。但摆臭脸是最不应该的。

  (摆臭脸,在男女同住的场合,就等于是唯一一张椅子……)

  绘里子想这么说。

  (如果有哪一方抢先坐下,剩下的人就只能站著玩抢椅子游戏。不应该自己先坐下。)

  不可能两人都摆臭脸。如果真的变成那样,那表示同居关系也到了尽头,如果还想继续共同生活,就该知道椅子永远只有一张。──尤其秀夫平日既不蛮横也不凶恶。而且绘里子一直觉得他的眼睛「和巴吉度猎犬的眼睛一模一样」,但她没有说出口。向上翻的三白眼可怜又柔弱,而且好像一撒娇就会变得特别厚脸皮,这种感觉,绘里子并不讨厌。有时甚至觉得很可爱。

  但是摆臭脸就伤脑筋了,她想。

  绘里子结婚已有十年。秀夫是再婚,但绘里子是初婚。直到三十二岁仍小姑独处一心工作,除非真有什么好玩的乐子否则她根本不打算结婚。

  她负责制作阪神地区日本酒制造商的联合公关宣传杂志,已经工作多年,待得也很舒服,人面也很吃得开。习惯了只身住在大城市的生活。如果没有特别追求理想的话,大阪算是住起来很自在的城市。

  她与秀夫是因工作认识的。当时他三十三、四岁,和前妻结婚已有七、八年,但两人第一次去喝酒时,秀夫就对她吐露心事:

  「其实,我正考虑离婚……」

  因此秀夫并非为了绘里子才与前妻离婚。

  秀夫早就不想和前妻过下去了,之所以一直没离婚,是因为复杂的家庭状况。

  秀夫不是天王寺那对老夫妇的亲生儿子。他是以养子的身分继承天王寺的家业,然后娶了京子。是「养子•养媳」这种大阪所谓的养子夫妻。

  就在他不断抱怨「乾脆离婚吧?该怎么办?」的过程中,有了三个孩子。养父过世,经过种种波折,最后还是离了婚,京子搬出那个家。留下了孩子。

  秀夫起先与养母一同抚养孩子,但京子不到一年便再婚后,或许是心情豁然开朗,他对绘里子说:

  「我们结婚吧,哎,我想挽回过去的人生。恨不得早点──哪怕只是早一天,享受快乐人生。我想开心过日子。」

  哪怕只是早一天,也要享受快乐人生。这种说法让绘里子忍俊不禁,颇为欣赏。

  然而,小孩是个问题。绘里子也在上班,最后结论是要不就每月给天王寺那边一笔生活费,夫妻俩自己在这边生活,要不就是把孩子们接过来自己照顾。绘里子明确地表态:

  「我宁可继续上班,给他们生活费──因为我不会带孩子。」

  她觉得这是紧要关头。她冷静地判断,这可不是言不由衷地说客套话、装好人的时候。幸好,天王寺那边的养母身体还很硬朗,可以代为照顾小孩,于是秀夫从家里搬出,和绘里子住在丰中的公寓。

  绘里子一直待在原来的职场,但每个月要贴补不少钱给天王寺那边,虽然夫妻俩都工作却存不了钱。

  即便如此,她还是很庆幸结了婚。不只是秀夫,绘里子也像是「弥补了过去的人生」过得很快乐。

  绘里子没去过天王寺的家,但不时会与秀夫一起带著念小学的孩子们去天王寺的动物园或阪神乐园玩,拟似亲子游戏也玩得很开心。虽然和秀夫办了结婚登记,但绘里子与孩子们并无收养关系。孩子们都喊她「丰中的阿姨」。上面两个是男孩,老么是女孩。小女孩只有头发剪成妹妹头,身上跟男孩一样穿著短裤。

  绘里子难得看到小孩,很喜欢和小孩讲话或陪小孩玩耍,但秀夫有一次把两个男孩带来丰中的家。

  天王寺的家很破旧,由于是老房子,隔间多、很宽敞,但也阴暗。从那种地方来的孩子,似乎对虽然狭小却明亮充满现代感的公寓觉得新奇。他们到处打开看,把东西翻得满地都是,最后秀夫带他们去洗澡。轮流和父亲进浴缸的儿子们乐翻天,发出几近尖叫的欢呼。男孩们似乎渴求父亲这个角色。要回天王寺时,老二哭丧著脸。

  「不如让他们留下来睡吧?」

  绘里子说。

  两个男孩霎时脸孔发亮。

  「不行。」

  秀夫二话不说就否决:

  「快回去吧,知道该怎么搭电车吧?小心别把钱弄丢了。」

  他说。

  「不如你带他们回去吧?」

  绘里子忍不住这么说,但秀夫说:

  「他们是男孩子,可以自己回去。对吧?」

  孩子们死心了,穿上帆布鞋,纷纷说声「再见」,也不知是对父亲还是对绘里子道别,就这么走了。

  之前去洗澡,孩子们发出几近疯狂的尖叫欢呼声快活嬉闹时,绘里子觉得牙根彷佛有铁锈味,尝到嫉妒的滋味,可是当孩子们乖乖离开了,她又于心不忍。

  她陷入一种从孩子们身边硬生生抢走父亲的错觉。

  但这种时候,秀夫的心情很好。

  「小孩就是该那样放养才好。」

  他如是说,似乎想守护与绘里子的两人世界。

  过了一年左右,某个星期天早上,突如其来地:

  「我要去天王寺。」

  秀夫说。

  「今天那边有木匠要去……」

  「噢。是哪里要做木工?」

  天王寺是老房子,有什么毛病好像都是秀夫巧手加以修理。但是现在既然请了木匠,应该是更大规模的工程吧。

  「偏屋必须整修。」

  「要改建房子?」

  「嗯。」

  秀夫很不高兴。

  「她回来了。」

  「谁?」

  「除了那家伙还有谁!」

  秀夫语气极为不悦,发起脾气。

  你拿我出气有什么用!绘里子目瞪口呆。

  「该不会是京子吧?」

  「就是那个『该不会』。」

  京子的第二段婚姻破裂,无处可去只好投靠天王寺。天王寺的养母年纪大了,渐渐没那个精力照顾小孩,所以好像也很欢迎她。

  连著两段婚姻都失败的京子,运气也太差了,感觉上京子好像是个人生轴心不定,走一步算一步的女人。

  起先,她问「你为何与老婆离婚」时,秀夫没好气地回答:

  「她呀,就像头倔牛。死脑筋又顽固,一旦说要做什么,任何人都改变不了她的决定。她会唠唠叨叨纠缠著不放。可是某些地方偏又大而化之,只知吃喝玩乐举止轻浮。」

  绘里子没见过京子,但她曾听过女性亲戚讲京子的闲话。

  据说,京子是个邋遢懒散的女人。洗好的衣服拿去晾晒时不用夹子固定。湿的时候挂在竹竿或绳子上,等衣服一乾就全都飞走了。往往要到深夜、甚至隔天早上才会想起衣服还没收。脏衣服全都堆著,等到没有乾净衣服可穿时才急忙跑去买新的。电话费、电费也不按时缴交,一打开冰箱,总会发现有东西腐败……

  婚后,京子从来不曾在夫妇的话题出现,但秀夫对京子的「倔牛」这句批评,在绘里子的心中化为朦胧形象沉淀下来。

  得知京子在天王寺,倔牛的形象顿时变得强烈鲜明。

  「是什么时候的事?」

  「半年前。」

  「噢。……我都不知道。」

  说完,绘里子莫名地怒火中烧。如果半年前就回天王寺了,那么这中间秀夫至少去过天王寺三、四次。

  这段期间,他与京子和孩子们,想必还加上养母一起见面。

  「京子半年前就已经回来了吗?那你应该早点告诉我。」

  「又不是什么好事,我觉得不值一提。」

  的确不是愉快的好事,但绘里子一直以为,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秀夫品味另一种人生滋味时,只是和孩子们在一起。

  没想到竟然还有前妻加入,这已超乎绘里子的想像。

  绘里子见过多次秀夫与孩子在一起的样子,那已烙印在她的人生中。

  男孩们与父亲一起洗澡欢喜尖叫的模样,小女儿乖乖坐在秀夫盘起的双腿之间,倚靠秀夫让秀夫抱著的模样,绘里子都牢牢记得那种氛围,因此当秀夫去天王寺时,她总是立刻浮现那种情景,觉得肯定是那样。

  但是加入了前妻京子后,会是什么情景,实在难以想像。

  而且还瞒著自己半年之久,这让绘里子大受冲击。

  「你为什么瞒著我?京子离婚搬回来了,只要这样跟我说一声不就行了!」

  「那种事,说了也没用吧。」

  「天王寺的养母也压根没对我提起。」

  「这种事怎么好告诉你。跟你又没关系。」

  被这么一说的确是,但从此之后,每当秀夫说「要去天王寺」,她再也无法不当一回事地说「快去吧。在那边吃过饭再回来」这种话了。但这种疙瘩过了几年之后,自然会渐渐淡去。自己与秀夫这边共度的人生岁月也日积月累在天秤上,变得更有分量,届时那边的分量或许也就变轻了。──绘里子开始这么想。

  会意识到天王寺那边,是在每月给钱时。后来养母住院,大儿子上大学,要花钱的地方很多。

  京子没有出去工作,好像一直待在家里打理家事。

  绘里子有时也会想,「凭什么老娘得辛辛苦苦出去工作养活那一家老小?」但是想到就当是用那笔钱买来与秀夫共度的生活,又会觉得「也不算是太昂贵的交易」。

  孩子们有亲生母亲在身边或许心情也比较稳定,抑或是因为已到了不再黏著父母的年纪,并没有围著秀夫打转,也不再来丰中这边。

  时代渐渐变得繁华,秀夫与绘里子不时也会出门做个小旅行。他们搬到了有点不便的郊外,西宫山上的公寓。公寓归在绘里子的名下。

  秀夫好像还惦记著「天王寺的家」。天王寺那边的房子,是在秀夫的名下。

  每次屋顶漏雨或是遮雨板坏了,秀夫就会出修理费,就结果而言,秀夫等于有两个家。

  即便如此,与秀夫的生活,对绘里子而言堪称「很快乐」。秀夫虽然块头大,却很勤快,打扫浴室、擦玻璃窗这类工作一概爽快地包办。

  和绘里子出去喝酒,吃到什么罕见的下酒菜时,回家立刻有样学样试做的也是秀夫。

  「昨晚我想了一整晚那到底是怎么弄的。今早终于想出来了。是用花生酱拌的。」

  他会这么说。是因为高头大马,食量也大,嗜吃美食,最爱的就是绘里子做的家常菜。不过,绘里子并不擅长厨艺,想必是因为一起生活久了,嗜好与味觉都已经被同化了吧。

  「能够和绘里子结婚真是太好了!终于发现人生果然有意思。」秀夫开始这么说。

  绘里子因工作关系每个月总有几天必须晚归。日本酒宣传杂志已有稳定销路,虽是隔月发行一次,规模却变得很大。绘里子除了那份杂志的工作,也经常要主持迷你座谈会,或是受托做采访、摄影,大家都觉得找她做事方便,因此她的工作源源不绝。虽然没有野心,但绘里子私下认为好歹得磨练才能,把自己现在的位置坐稳。

  况且,虽然不算是编辑,但做这一行,久而久之也发现人面广,或者说人脉关系,是一种财富。

  能够被许多人认识这点,也必须心怀感激。绘里子身材矮小瘦削,肤色白皙,笑起来的时候右脸会出现小酒窝,整齐的小白牙发亮。率性的短发,毛衣搭配牛仔裤的装扮,看起来永远像是刚踏出校门。在商工会议所的建筑内,企业界的大人物还说:

  「和你打交道也有不少年了,但永远看不出你的年纪。听说打从我们前任会长还在世时,就已经认识你了。」

  「是啊,总算三十岁了。」

  绘里子笑言,其实今年已有四十二。

  即便是在大阪街角四处捡些别人手指缝漏下的零碎工作过活,绘里子也觉得充实愉快。

  年复一年,眼看著御堂筋的银杏树叶变黄,转绿,又再度变黄凋落。企业界的大人物走马换将,每次她都顺利地请对方帮忙说好话,让她去采访新任社长,笑眯眯地说著:

  「在您百忙之中打扰实在不好意思。听说您喜爱日本酒──好像和××机工的○○社长还是酒友。」

  以前她很害怕这种差事。好不容易见到商工会议所的会长,对方冷然看著她只问了一句「你想问些什么」,她就已吓得掉眼泪了。

  绘里子被大家称为「看不出年纪的女人」,但比起那个,旁人似乎更看不出她是有夫之妇。除了工作相关者以外也无人知晓她已婚,但绘里子认为就是因为有秀夫,她工作起来才有乐趣。绘里子晚归的时候,秀夫会弄些简单的料理等她回来。

  「你应该自己先吃的。」

  「不要,那样多寂寞。和你一起吃才有意思。──一个人吃的话,只会食不知味。──肯定味如嚼蜡。」

  听到这种话,即使两个家的开销庞大也无所谓,即使花钱如流水,绘里子还是觉得与秀夫的生活「不算是昂贵的交易」。

  但绘里子这种想法当然不会告诉秀夫。她只是露出小酒窝、小白牙发亮地笑著。

  娇小的绘里子,手脚也很小。站在鹤立鸡群高人一等的秀夫身旁,显得更加娇小。秀夫似乎觉得宛如精致洋娃娃的绘里子非常可爱。

  绘里子老早就决定不生小孩。刚结婚时,还有点犹豫,但她觉得生活基础已经定形,没有小孩加入的余地。还是自己受宠爱比较好。──或许就是因为这么想,秀夫的孩子们来家里玩,开心得尖叫时,她才会感到嫉妒。

  但那也随著孩子的成长逐渐平静下来,绘里子与秀夫悄悄过著快乐生活。结果这次,生活愈快乐她反而感到愈不安。自己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秀夫去上班后,绘里子也收拾妥当走出家门。这一带靠近山地,气温比平地低,到了冬天有时连窗帘都会被冻结在窗户上。──绘里子在新鲜的冷空气中骑脚踏车去车站。从车站搭乘通往都心的电车途中,她渐渐明白了那种不安,或者说不满从何而来。

  秀夫或许没那个意思,但就形式上看来,绘里子渐渐觉得天王寺那边才是元配正室,这边倒像是外宅。

  在法律上绘里子的确是妻子没错,也有十年婚姻生活的实绩,但在秀夫的意识中人生不知是怎么分配的,天王寺那边有小孩,有前妻,也有老母亲(虽然是养母),而且还有归在秀夫名下的房子与土地。

  对绘里子而言,甚至是那个「在学校惹出问题」令家人头痛的儿子,似乎都让家庭的存在感显得更深厚。那孩子小时候偶尔与父亲在一起便那么高兴,还激动得尖声欢呼,这次闯出这种大祸似乎也是故意要让父亲担心。

  秀夫从未在天王寺那边过夜。

  不只是京子搬回来之后,打从之前便一直如此,绘里子不知怎地突然觉得与自己在这边生活时的他──

  (说不定把这边当成第二个家。)

  秀夫的块头大,绘里子整个人都可以缩在他的怀抱中(就像昔日他的小女儿坐在他盘起的双腿之间)。冬季的寒夜,即便身上不著寸缕,秀夫的身体也像毛毯足以包覆绘里子。他的身躯彷佛无边无际的巨大毛毯,体温很高、虽然不笨重却蕴藏力量,那好似虚拟温暖毛毯的身体,会在瞬间突然如好色的飞鼠滑翔天空攫住绘里子。绘里子从来不曾厌倦,一直很喜欢那种瞬间,但她隐约感到,秀夫的热情与不同面貌,正因为不属于日常的层次才会有。

  绘里子认为与秀夫共度的时光全然充实,也一直骄傲地觉得自己很幸福,但在内心深处,还是不得不感到这桩婚姻有点不现实。

  就连不高兴的时候都像巴吉度猎犬一样翻起三白眼卖萌的秀夫,绘里子是真心喜欢。当然她多少也怀疑,结婚十年还如此喜欢丈夫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一方面固然是因为秀夫就是这么稳重、志趣相投的男人,但让他这么做的,或许是因为天王寺「那边」的家,承接了日常的种种。

  实际上,他与绘里子的生活中,完全没有让他不高兴的要素。他总是兴冲冲赶回这个公寓。

  而去天王寺时总是很不高兴。

  彷佛是碍于世间的人情义理身不由己,秀夫总是去得不甘不愿。……本家是义务。

  绘里子那天一边工作,一整天都在思索第二个家这个念头。

  傍晚,她比平日提早结束工作,但是反正秀夫不在家,因此她倒也不急著回去。

  这时电话响了,是秀夫。

  「我今天会晚归。」

  秀夫说,迟疑片刻后:

  「小武一早就不见了,今天也没去上学。他明知道今晚我要来。」

  「不知道他去哪了吗?」

  「不知道。我在想,该不会离家出走吧。」

  「离家出走?那怎么可能……」

  「不,那可难讲。那小子本来就笨。」

  秀夫似乎情绪很激动。

  「今晚我要在这里等到小武回来再说。」

  绘里子不知该如何接话。

  不管小武是离家出走还是人间蒸发,老实说绘里子压根不关心,所以也没那个心情安慰丈夫。

  「我知道了。」

  她只说了这句。

  本来想找公司的年轻摄影师一起去吃饭,但那人从外面打电话回来,说他直接下班不回公司了。

  大楼位于淀屋桥南端,非常老旧,但窗口看出去的景色绝佳。北区高楼大厦的灯光在夜晚空气的磨砺下放射强光,天空是澄澈的紫蓝色。

  这样的冬夜,从淀屋桥经大江桥,在河风吹拂下朝北区信步走去也不错。秀夫的公司在本町,有时也会特地来这栋大楼约她。

  「走走吧?」

  「嗯。」

  最后两人会这么一路走到梅田。不只是新婚的时候,至今也会这么做。

  然后,因为北区的新地物价昂贵,他们会在曾根崎附近吃了饭才回家。这种寒夜,照理说,总该吃完价廉物美的河豚火锅才回家……。

  正要离开办公室,电话又响了,还是秀夫。

  「你还没走?」

  「正要下班了。」

  「这样啊,小武回来了。」

  「……」

  「现在,学校老师也在这里。小武坚持不肯道歉。」

  「……」

  「他们学年主任也来了。唉真是的……不过,幸好回来了。我本来担心得要命。」

  「……再见。」

  「你待会要去哪里?」

  绘里子其实毫无想法,但当下──

  「那家河豚店。」

  她脱口而出。

  「那里应该一个人也能吃吧?」

  「河豚?」

  秀夫似乎觉得唐突。

  「你倒是会享福,我这边接下来还有得闹呢。」

  「解决之后要过来吃吗?不能交给老师处理你先走?」

  「那怎么行!」

  秀夫的语调烦躁。

  「那就这样。」

  电话挂断了。

  秀夫说「你倒是会享福」的恼火语调,让绘里子有点不愉快。

  (那种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现实生活中并没有这种十几岁的小毛头在身边打转的绘里子,不大理解那种氛围。无论是高中生坚持「不向老师道歉」的赌气,或是好几个老师联袂赶来的这种煞有介事的行动,她都毫无概念。

  反映这种非常事态、整个人心浮气躁的秀夫,也只让绘里子产生反感。

  她搭乘地下铁去河豚餐厅。

  她对店家说晚点还有一个人会来,在角落的位子摘下手套与帽子。脱了鞋坐上榻榻米,被屏风遮挡后,酒窝消失,终于露出四十二岁女人如释重负的脸孔。

  宛如樱花花瓣的河豚生鱼片,是装在青瓷大盘端出。秀夫与绘里子每每先用眼睛欣赏美景,彷佛舍不得破坏的模样。

  「先开动了。」

  说著两人莞尔一笑才进食。秀夫酒量不好,只能喝一杯鱼鳍酒,绘里子可以喝两杯……

  她想秀夫说不定会赶来,于是叫了两人份河豚生鱼片,菜也一如往常送来了。

  鱼鳍酒令全身血液循环加速,心情幡然一变,获得解放。她看著通讯簿,打电话到天王寺。十年来,她一次也没有主动打过电话……。

  「喂?」

  是个中年女人的声音。

  「请问,秀夫在吗?」

  「啊?孩子的爸吗?现在正和儿子呕气,扭打成一团,大儿子好不容易阻止,檐廊的玻璃门都撞破了……现在恐怕抽不出空接电话。」

  肯定是前妻京子。

  而且,对方似乎也知道打电话去的是绘里子。迅速说:

  「不好意思喔,晚点我再让他打给你。」

  就此挂断电话。而且同样情绪激昂。

  京子似乎是个多嘴的女人──这是第一印象。不仅不是倔牛,舌头好像相当灵活。

  她描述的情景固然惊人,但那是绘里子无法想像的世界,因此绘里子有点畏缩。

  从那样的世界看来,相依相偎走过薄暮寒桥,望著河豚生鱼片的美丽盘饰为之陶醉的人生,或许就算被批评「真会享福」也怪不得人。

  绘里子像三明治似地被夹在秀夫的「真会享福」和京子匆匆撂下的「现在恐怕抽不出空接电话」之间,感到很不痛快。

  那再次让她感到自己就像外宅的情妇打电话给本家的元配正室。

  她觉得,那边闹成一团的样子,或许才是人真正应有的生活?

  绘里子的甜美生活,或许只是秀夫表层的人生?绘里子异于往常地陷入沮丧。

  该说是女人的欲望,还是女人的嫉妒?绘里子连那些都包括在内只想全然拥有秀夫。

  蓦然间,她察觉秀夫之前的声音并未带有不悦的味道。在那个世界大概无法秉持不悦这种悠哉的心情。这么一想,绘里子有点同情秀夫。

  不过,绘里子并不想与秀夫一起背负那种闹剧。因为新婚时,就已决定选择「无法照顾小孩」这种第二个家的甜美。

  秀夫只顾著「想过快乐生活」,结果不得不在天王寺与绘里子之间劈腿。

  绘里子很想跟刚才接电话的京子一样气喘吁吁接电话。她想与秀夫共享甜美时光,但她也想对别的女人叫喊「他现在抽不出空接电话」,与秀夫共享痛苦。

  到底哪一种才好,绘里子已经分不清。

  京子的口吻中,带有羡慕绘里子「你可真悠哉」的味道,反之,或许京子也正与秀夫共享家中鸡飞狗跳的同志情谊。

  绘里子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行李已经打包好,却不知该启程去哪旅行。──但刚才的京子,说不定,其实也是这样。而且她觉得那个包袱被对方分去了一半。

  火锅沸腾了。绘里子举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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