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
来说说某一个男子的事吧。
这是一名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比任何人付出更多,却也因此深感绝望的男子的故事。
那名男子的梦想很单纯。
他只不过有个愿望,衷心希望人人都能过得幸福快乐罢了。
每个少年都曾经怀抱过这个梦想,但是当他们明白现实的残酷之后就会放弃,舍去这种幼稚的理想。
无论何种幸福都需要付出牺牲做为代价。所有孩子在成长的过程当中都会学到这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可是那名男子却不一样。
或许他不如世人聪明;或许是他的脑袋哪里不正常;也或许因为他是那种称为圣者的人,身怀超脱凡俗的天命。
当他领悟到这世上所有的生命都放在「牺牲」与「救赎」的天秤上,并且绝对无法清空其中任何一方秤盘的时候……
从那一天起,他决心成为天秤的支配者。
如果想要更有效、更确实地减少人世间的悲伤怨叹,就只有一个方法。
为了拯救人数较多的秤盘而放弃人数较少的秤盘,即使只相差一个人。
这是为了让多数人生存而杀尽少数人的行为。
因此男子愈是救人,杀人技巧就愈精深。
他的双手染上一道又一道的血腥鲜红,可是却从不畏惧退缩。
不论手段正当与否;不问目的是非与否。男子要求自己成为一柄公平无私的天秤。
绝对不可错估生命的分量。
一条生命没有贵贱、不分老幼,只是一个定量的单位。
男子拯救生命一视同仁。同样地,他杀人也不分善恶良莠。
可是当他发现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
平等重视所有生命同时也代表不爱任何一个人。
如果他能早点将这一条铁则铭记在心的话,或许还有办法获得救赎。
如果他早一点冻结自己年轻的心灵,使之坏死,让自己成为一台无血无泪的量测机器,或许就能一辈子只是冷冷地挑选生人与死者,而不需要为此而苦恼了吧。
可是那名男子并不是这种人。
别人欢喜的笑容让他的心灵感到满足;别人恸哭的声音让他的精神感到震撼。
他心中怀着对憾恨感情的愤怒,无法坐视他人哀伤的泪水。
虽然追求超越人世常理的梦想,但是他却保有太多的人性。
这种矛盾不晓得多少次折磨着男子。
有时候是友情、有时候是爱恋。
即使是他深爱的一条生命与其他无数陌生的生命放在天秤左右,他也从不曾偏颇。
就算爱上某个人,他仍然会将那个人的生命与他人同等看待、同等珍惜,也同等舍弃。
他总是一再邂逅自己珍惜的人,却又一再失去他们。
而现在,他将要面临最严苛的惩罚。
窗外风雪结冰,这是一个让森林大地也为之冻结的极寒之夜。
一座建造在冻土之地的城堡中,有一个房间正在壁炉温暖炉火的守护之下。
在如此温暖的空间当中,男子抱起一个新诞生的小生命。
那个娇小又孱弱的小小身躯并没有男子当初预料的那样沉重。
抱起来的感觉如同手中掬起一抔初雪,仿佛只要稍微轻晃就会崩落,纤细地让人害怕。
脆弱但是努力活着的生命在睡眠中保持自己的体温,小嘴因为徐缓的呼吸而微微歙动。胸口的鼓动虽然细微,但已经是小生命此时的极限。
「不要担心,她正在睡觉呢。」
母亲仍然躺在床上,微笑着注视男子抱起婴儿的模样。
虽然母亲还没从分娩后的疲劳中恢复精神,气色不佳。但是她那让人联想到高贵宝石的美貌却丝毫不见清减。脸上的幸福神色掩去憔悴的疲态,让她温柔的眼神与微笑更加灿烂。
「不管经验再老到的保母抱,她都会哭闹,这还是第一次乖乖让人这样抱着。她一定知道你是个温柔的人,戚到很放心吧。」
「……」
男子没有回话,只是呆呆地看着手中的婴儿与床褥上的母亲。
自己何时看过爱莉斯菲尔(Irisviel von Einzbern)的笑靥如此灿然。
爱莉斯菲尔原本就是一名和幸福无缘的女性。她是一名人造人(homunculus),她的生命并非源自于上帝之手,而是经由人工所制造的。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想过要教导她什么是幸福的感情。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连爱莉斯菲尔自己也从未想过获得幸福,她像个人偶般被创造出来、像个人偶般被抚养长大。对过去的她而言,她甚至不明白幸福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如今她的脸上正洋溢着美满的笑容。
「能够生下这孩子真是太好了。」
爱莉斯菲尔·冯·艾因兹柏恩流露出慈爱的眼神,凝视安眠的婴儿静静说道。
「将来这孩子无法以真正人类的身分活下去,可能会过得很辛苦。说不定她还会诅咒自己为什么被我这个不正常的假人类生下,可是现在我还是觉得好高兴。我深爱这孩子,也以她为荣。」
那孩子的外表没有什么特殊,看似只是一个可爱的宝宝。
可是当小宝宝还在母亲子宫里的时候就已经接受过好几次魔术处理,身体构造早已被重新改造,与普通人类相去甚远,甚至更甚其母亲。小宝宝的身体虽然刚出生,但是用途早已经决定,可以说是魔术回路的集合体。这就是爱莉斯菲尔的爱女的真面目。
即使这孩子的出生背景如此残酷,爱莉斯菲尔仍然接纳她的存在。她肯定生下孩子的自己,也肯定自己生下的女儿。爱莉斯菲尔爱惜女儿的生命,把她的生命当作自己的骄傲、以她的生命为喜悦。
那股坚强、高贵的意志,毫无疑问正是一名「人母」的心灵。
原本只不过如人偶般活着的少女得到爱情成长为女人,现在更成为人母而得到坚韧无比的力量。这就是一种任何人都无法剥夺的「幸福」吧。母女俩的寝室在壁炉的暖意之下远离世上所有绝望与不幸。
可是——男子早已经知道。自己所属的世界就有如窗外这场狂乱的暴风雪一样。
「爱莉,我——」
每吐出一句话,男子的胸口好像有一把刀刃戳刺。这把利刃正是怀中幼子安稳沉睡的脸庞,以及人母灿烂的笑容。
「——总有一天,我会害你丧命。」
听到男子撕心裂肺般的沉痛宣言,爱莉斯菲尔的表情依旧安详,点头说道:
「我都知道。这正是艾因兹柏恩(Einzbern)家长久以来的愿望,我就是为此而存在的。」
这是已经注定的未来,
八年后,男子将会带着妻子远赴死地,爱莉斯菲尔将会成为拯救世界的活祭品,为了男子的理想而牺牲生命。
他们两人已经谈论过这件事情无数次,双方都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男子为此一次又一次地流泪、诅咒自己。爱莉斯菲尔一次又一次地原谅他、激励池。
「因为了解你的理想,心中怀想同样的心愿,所以才有现在的我。你引导我,让我有了另一种生命意义,而不只是像个人偶般活着。」
为了相同的理想而生,为了相同的理想而死,以这种方式成为男子的半身。这就是属于爱莉斯菲尔的爱。正因为是她,男子也因此能够接纳彼此。
「你不需要为我感到哀伤,因为我早已经是你的一部分。所以你只要忍受失去自身一部分的痛楚就可以了。」
「……那这孩子怎么办?」
婴孩的体重轻如羽毛,可是另一种完全不同于这份重量的沉重负荷却压得男子两腿震颤。
这孩子对他提倡的理想毫无概念,也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这孩子还无法评断男子的生命理念是否正确,也没有能力谅解与接纳。
可是即使是如此纯洁无瑕的生命,恐怕也不能容忍他的理想吧。
一条生命没有贵贱、不分老幼,只是一个定量的单位——
「我……没有资格抱这孩子。」
男子勉强挤出一句话,心中几乎因为狂乱奔腾的怜爱而溃堤。
一滴泪水落在怀中婴儿粉嫩柔滑的脸颊上。
男子发出无声的呜咽,终于屈膝跪地。
为了根除人世间的无情,男子决心变得比这个世间更加无情……可是对有了挚爱之人的他来说,这是最沉重的惩罚。
爱她更甚于世上任何一个人。
为了守护她,甚至毁灭世界也在所不惜。
可是他很明白,如果自己坚信不疑的正义需要付出这条纯真生命做为牺牲的时候。
他,这名叫做卫宫切嗣的男子,将会做出何种决定。
切嗣痛哭,怀中的温暖体温让他的胸口戚到被紧紧地掐住。他对不知何时将会到来的那一天戚到害怕,对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感到畏惧。
爱莉斯菲尔从床上撑起上半身,将手轻轻放在悲泣的丈夫肩膀上。
「不要忘记。你的理想正是一个再也没有人会像这样哀泣的世界,不是吗?
还有八年……你的战斗将会在八年后结束,届时你和我的理想就会实现,圣杯一定会拯救你的。」
妻子完全了解丈夫的苦恼,以深邃无尽的温情接纳他的泪。
「等那一天过后,请你以一名平凡父亲的身分,抬头挺胸,再好好地抱一抱这孩子——伊莉雅斯菲尔(Illyasviel)。」
——三年前——
根据神秘学的说法,有一股力量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外侧,位于次元论的顶点之上。
那正是所有魔术师的渴望——『根源之涡』,一切物事起点的座标……传说『根源之涡』是万物的发源,亦是终点。那里记录着世上所有的一切,也是创造世上万物的神灵之座。
大约在两百年前,有一群人开始尝试前往那片「世外之地」。
艾因兹柏恩、魔奇理(Makiri)、远坂。这群被称为初始三大家的人们试图重现诸多传承故事当中描述的『圣杯』。为了召唤出能够实现任何愿望的圣杯,三大家的魔术师彼此提供家族秘传的术法,终于让万能之釜,圣杯出现在世上。
……可是当众人了解圣杯只能实现一个人的愿望时,合作关系瞬间变成以血洗血的斗争杀戮。
这就是『圣杯战争』的滥觞。
自此以六十年为一周期,圣杯会再度出现在当初的召唤地『冬木』。
圣杯会选出七名有资格拥有它的魔术师,将它庞大魔力中的一部分各自分配给这七人,使他们有能力召唤一种被称为『从灵』的英灵,这是为了让这七位魔术师以生死决斗的方式决定谁真正适合成为圣杯的使用者。
——简单来说,言峰绮礼所听到的说明大致就是这些内容。
「在你右手上显现的纹样称为『令咒』,这是圣杯选上你的证明,也是圣杯赐予你用来统驭从灵的圣痕。」
这名自称远坂时臣的人以一抹流畅清朗的嗓音继续说明。
这是一栋位于义大利南方萨雷诺(Salerno)小山丘上高级地段的豪华别墅,此时房内有三名男子正坐在休闲椅上。绮礼与时臣,以及引见他们两人见面,促成这次会谈的神父言峰璃正……他也就是绮礼的亲生父亲。
绮礼的父亲已经年近八十,以父亲的友人来说,这个名叫远坂的独特日本人实在太过年轻。从外貌看起来年纪虽然与绮礼相去不远,但是稳重的丰采与威严气质使他看起来气度不凡。听说他的家族在日本是血统源远流长的名门家系,而这栋宅邸也是他的别墅。但是最让绮礼戚到惊讶的是,远坂在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便淡淡地自称是『魔术师』。
魔术师这三个字本身没有任何奇妙怪异之处。绮礼与父亲都是圣职者,但是他们父子的职责与一般世间所认知的「神父」在性质上大相径庭。绮礼父子所属的『圣堂教会』身负将不属于教义范围内的奇迹或神秘事件,烙上异端的烙印并且抹除的责任。也就是说站在绮礼的立场上,他必须禁止魔术这种渎神的行为。
魔术师们则自己纠集起来,创立一个称为『协会』的自卫团体以抵抗来自于教会的威胁。
虽然现在双方已经缔结协定而维持着短暂的和平。但是在一般状况之下,圣堂教会的神父与魔术师根本不可能共聚一堂议事。
听父亲璃正说,远坂家虽然是魔术师家族,但是其家系自古以来便与教会颇有渊源。
绮礼是在昨天晚上发现右手背上浮现出三道像是纹章一样的斑痕,与父亲一番讨论后,隔天一大清早,璃正就把儿子带来萨雷诺与这名年轻的魔术师会面。
三人随意寒暄几句过后,时臣便将刚才那段关于『圣杯战争』的秘密解释给绮礼听。浮现在绮礼手背上的斑痕所代表的意义……也就是说三年后,当圣杯第四度出现的时候,绮礼同样也有权力争取这件奇迹许愿机。
绮礼自己对上战场这件事并没有任何抗拒或不满,他在圣堂教会的工作就是在现场直接排除异端。换句话说,他是一名身经百战的战士,与魔术师一搏生死甚至可以说是他的本分。矛盾的是身为圣职者的他竟然必须以「魔术师」的身分参加圣杯战争这场魔术师之间的竞争,这才是问题所在。
「圣杯战争实际上就是将从灵当作使魔驱使的战斗。因此为了战胜,需要某种程度的召唤师素养……一般来说,圣杯选出来成为从灵之主的七个人应该都是魔术师才对。像你这样与魔术无缘的人这么早就被圣杯选上,可以说是极为稀少的例子吧。」
「圣杯选择人选有优先顺序吗?」
直到现在绮礼还是无法完全接受。对于他的疑问,时臣颔首道:
「刚才我提到过』初始三大家。——也就是已经改名为间桐的魔奇里一家,还有艾因兹柏恩家与远坂家。属于这三个家族的魔术师可以优先获得令咒,也就是说……」
时臣伸出右手,展示刻印在手背上的三道纹样。
「身为远坂家现任家主,我也会参加下次的战争。」
这么说来,眼前这男人虽然现在如此亲切、仔细地指导绮礼,可是在不久的将来绮礼却要与他在战场上厮杀吗?真让人不解,但绮礼还是继续提出下一个问题。
「刚才你说的从灵究竟是指什么?召唤英灵当作使魔又是什么意思……?」
「你可能会觉得很难以置信,但我说的都是事实。这一点应该就是圣杯最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方。」
在人类的历史或是故事传承中有许多奇人与伟人留下不朽传说,成为人们亘久不变的记忆。那些人死后超脱人类的范畴,升格到达精灵的领域,就称为『英灵』。
英灵与魔术师一般当作使魔使唤的魑魅魍魉或怨灵属于完全不同的层次。具体说来,英灵的灵格相当于神只等级。一般状况之下顶多只能借用英灵部分的力量,想要让秘们在现实世界现身以供驱策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而圣杯的力量能够将不可能变成可能。仔细想一想,你就能了解圣杯是多么伟大的宝具了吧。因为就连英灵召唤也只不过是圣杯力量的一小部分罢了。」
说到此处,远坂时臣自己仿佛也震慑于圣杯之力的神奇,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摇头说道:
「近至百年、远至神话时代,从过去与太古世界召唤英灵。七位英灵跟随七位召主,守护自己的召主,除去敌方召主……各个时代、各个国家的英雄在现代复苏,彼此交锋一争雌雄。这就是冬木的圣杯战争。」
「……就这样在住着好几万人的都市里展开这种超乎常理的战斗吗?」
隐藏自己的存在是所有魔术师共通的理念。在这个把科学当作普世唯一信仰原则的时代中,他们会有这层考量也很正常,就连圣堂教会的存在也一样不为外界所知。
但是光只是一名英灵就身怀足以造成严重灾害的力量,把七位可说是英灵实体的从灵当作武器彼此攻杀……这几乎和使用大量毁灭性武器的战争无异了。
「——在不为人知的状况下进行对决当然是不成文的规定。为了贯彻这一点,所以需要派任监督者。」
说到这里,之前一直保持沉默的绮礼之父,璃正神父插话说道:
「圣杯战争每隔六十年举行一次,这次已经是第四次。早在第二次圣杯战争开打的时候,日本文明就已经开化了。即使是偏远的东方之地,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他们重复这种可怕的破坏行为。
因此从第三次圣杯战争开始。决定由我们圣堂教会派人监督。这是为了隐藏圣杯战争的存在,让灾害减到最低程度,同时要求所有魔术师遵守不在公开场合决斗的原则。」
「由教会担任魔术师之间斗争的裁判吗?」
「正因为是魔术师的斗争,才需要圣堂教会介入。魔术协会的人无论如何都会被局限在派系的框架内,无法公平执行审判。魔术协会那些人除了依赖外来的有力者之外也别无他法。
而且除了这些原因以外,这场战争本来就是起因于一件称为圣杯的宝具,我们圣堂教会当然也不能袖手旁观。因为那也有可能是曾经盛装过神子宝血的『真品』也说不定哪。」
璃正与绮礼父子俩皆隶属于一个称作第八秘迹会的部门。第八秘迹会在圣堂教会中负责管理与回收圣遗物。众多民俗故事或传承当中部有称作圣杯的宝物出现,尤其在教会的教义之中,『圣杯』所占的分量更重。
「因此当第三次圣杯战争在蔓延全球的兵祸之中开打的时候,当时还是年轻小伙子的我就接下了这份重责大任。下次的圣杯战争也是继续由我担任裁判,前往冬木之地监督你们的战斗。」
听到父亲所言,绮礼心中不禁感到疑惑。
「请等一下。由圣堂教会派遣的监督者不是要能公平裁决的人选吗?由圣杯战争参加者的亲人担任裁判岂不是违背原则?」
「原则是原则。这个嘛……应该说是规定的盲点吧……」
一向严肃的父亲难得地露出了耐人寻味的微笑,让绮礼心中不太能接受。
「言峰先生,快别捉弄您儿子。我们差不多该进入正题了。」
远坂时臣催促老神父继续说下去,言语中别有他意。
「嗯,你说的是……绮礼,刚才我们跟你说明的只不过是圣杯战争『表面上』的事情。今天我要你来和远坂先生见面是有其他原因的。」
「……您的意思是……?」
「事实上我们很久以前就已经掌握证据,证明出现在冬木的圣杯与『神之圣子』的圣遗物是不一样的物品。他们在冬木争红了眼的东西,不过是原本存在于乌托邦(Utopia)的万能之釜的复制品。这项宝具只对魔术师有用,与我们教会毫无任何渊源。」
果不其然。若非如此,圣堂教会岂会甘愿当个「监督者」这种不愠不火的小角色。倘若事情与「圣遗物的圣杯」有关,就算撕毁停战协定,圣堂教会也一定会把它从那些魔术师的手中夺过来。
「如果圣杯依照它原本的存在目的,用来当作前往『根源之涡』的道具也就罢了,与我们教会也没什么关系,因为魔术师对『根源』的渴望并没有特别抵触到我们的教义。
——可是因为冬木的圣杯太过于强大,我们也不能就这样袖手不管。再怎么说它仍然是一个无所不能的许愿机器。要是落入错的人手中,谁知道会招致何种可怕的祸端。」
「那么只要把它当作异端加以排除的话……」
「这一点也是不易。魔术师们对这个圣杯的执著非同小可,要是教会直接提出审问的话,免不了要和魔术协会发生冲突。这样我们要付出的牺牲太大了。倒不如退一步,如果能把冬木的圣杯托付给『合适人选』的话,那是再好不过。」
「……原来如此。」
绮礼渐渐了解这场会面的真正目的所在,同时也明白为什么父亲会与远坂时臣这名魔术师结交往来。
「远坂家族过去在祖国受到宗教迫害的时候就和我们一样彻底坚守教义。关于时臣本人的人格,我可以拍胸脯保证。更何况他使用圣杯的目的非常明确。」
远坂时臣点头,接着璃正的话题继续说道:
「『前往根源』。我远坂家的大愿除此无他。可是让人遗憾的是从前与我们有志一同的艾因兹柏恩和间桐随着世代交替逐渐步入歧途,现在已经完全遗忘当初的目的。更遑论三大家以外那四名从外界找来的魔术师,不知道他们是为了何种卑劣的私愿而妄想得到圣杯。」
也就是说圣堂教会只能容许远坂时臣持有圣杯。绮礼终于明了自己要扮演何种角色了。
「那么我只要参加下次的圣杯战争,协助远坂时臣先生获胜就可以了吧?」
「正是如此。」
会谈至此时,远坂时臣的嘴角终于露出微微的笑意。
「表面上我们当然要表现出像是争夺圣杯的敌人一样。私底下则并肩作战,齐力驱除并歼灭其余五位召主,确实掌握胜利之机。」
璃正对时臣的这番话点头称是。圣堂教会的公平审判早已沦为空谈,教会组织参与这场战争同样也有自己的打算。
即使如此,这件事对绮礼来说没有是非对错。既然教会已然表态,身为代行者,他的工作就只是忠实完成教会的意志。
「绮礼,我要请你以派遣的形式转任到魔术协会,成为我的徒弟。」
远坂时臣接着以事务性的口吻继续说道。
「……转任吗?」
「正式任命书已经下来了,绮礼。」
璃正神父说着,递出一封信函。这是由圣堂教会与魔术协会联名发文给绮礼的通知书,行事效率之速,着实让绮礼惊讶得无言以对。在这短短一、二天之内事情竟然进展得如此快速。
到最后,整件事情的发展始终毫无绮礼置喙的余地,不过他没有理由表示不悦,绮礼对这件事打一开始就没有任何个人意见。
「你暂时要在我日本的家里埋首苦练魔术。下一次圣杯战争在三年后,在那之前你必须成为一名有能力当上召主,带领从灵参战的魔术师才行。」
「可是这样真的行得通吗?我公然成为你的弟子,在之后的战争当中难道不会有人怀疑我们有合作关系吗?」
时臣露出一丝冷笑,摇头说道:
「你不了解魔术师这种人。利害关系冲突的师徒最后发展到互相残杀,在我们的世界是家常便饭。」
「原来如此。」
绮礼虽然不认为自己完全了解魔术师,但是他已经充分掌握魔术师的行事风格。他身为代行者,过去曾经好几次和魔术师兵刀相向。在他手上惨败的魔术师可不只有一、二十人之数。
「好了,你还有其他问题吗?」
最后时臣如此问道。绮礼提出一个关于圣杯战争起源最基本的问题。
「我只有一个问题。你说召主的选项是根据圣杯的意志,请问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个问题似乎完全出乎时臣的意料之外。魔术师蹙眉,沉默了一阵子后回答道:
「圣杯是……当然会优先选择真正需要圣杯的人为召主。关于这一点,最直接的例子就是刚才说过的包括我们远坂家在内的三大家。」
「你的意思是说所有召主想要得到圣杯都是有什么理由吗?」
「也不尽然。圣杯现世需要有七名召主,如果显现时机将近,人选却还尚未凑齐的话,令咒就会出现在原本不会被挑中的非正规人选身上。过去似乎也曾经发生过这种例子……原来如此。」
说着说着,时臣似乎想到绮礼的疑点是什么了。
「绮礼,你还在怀疑为什么自己会被选上是吗?」
绮礼点头。不管怎么绞尽脑汁,他都想不到自己有什么理由会被许愿机看上。
「嗯,这件事的确很奇怪。说到你和圣杯之间的关系,大概只有令尊曾经担任过监督者这一点吧……不过换个想法的话,或许这就是你被选上的原因。」
「你的意思是……?」
「圣杯可能早已经知道圣堂教会将成为远坂家的有力后盾。教会的代行者取得令咒的话,那个人就能助远坂家一臂之力。」
说完,时臣仿佛很满意似地顿了一顿。
「意思就是说,圣杯为了赐与我远坂家两人份的令咒,因此选上了你这个召主……如何?这个说法能够解释你的疑惑吗?」
时臣以如此充满傲气的口吻做出结论。
「……」
这种傲慢的自信确实很适合这名叫做远坂时臣的男子。在他身上具备匹配这种狂傲的威严气势。
以魔术师来说,他的确是个极为优异的人物,而且有着与优秀才能相符的自负。因此想必他从来没有对自己的判断存疑过吧。
也就是说,现在再怎么继续问下去,也得不到比时臣刚才的回答更正确的答案了。绮礼如此下了结论。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前往日本?」
绮礼不让心中的失望表现在脸上,换了一个问题。
「我还要去英国一趟。『时钟塔』那边有一些事情要处理,你先一步到日本去,我会向家里的人说明。」
「我知道了……那么我马上动身。」
「绮礼,你先回去吧。我还要和远坂先生再聊聊。」
绮礼颔首,起身告辞后默默离开房间。
留下来的远坂时臣与璃正神父两人一言不发地将目光投向窗外,目送言峰绮礼的背影由门口离去。
「令郎真是一个值得让人倚重的人啊,言峰先生。」
「身为一个『代行者』,他的能力是无庸置疑的。在同侪当中恐怕没有其他人像他一样疯狂地进行锻链,就连我看了都感到畏惧。」
「喔……这样的态度不正是堪为宗教守护者的表率吗?」
「哎呀,说来惭愧。我这把老骨头值得骄傲的,也只有绮礼这个儿子了。」
虽然老神父以个性严峻出名,但是看得出来他非常信任时臣,露出笑意的脸上毫无特意炫耀的神气。由他的眼神就可以清楚知道他对独子的信赖与亲情有多深。
「过了五十岁还没有子嗣继承香火,本来我都已经放弃了……现在想一想,能够有这么一个优秀的儿子,还真叫我惶恐呢。」
「可是没想到他会答应地这么爽快。」
「只要是教会的意思,小犬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他的信仰意志实在太坚定了。」
虽然时臣无意质疑疑老神父说的话,可是他对璃正神父之子的印象却和那种「宗教狂热」的热忱有一些不同。他从绮礼这个男人沉稳的言行举止中感觉到的,倒不如说是一种空洞的虚无感。
「老实说,我甚至觉得有点惊讶。站在他的立场,他根本就像是无辜被卷进一场毫无关系的战争里。」
「不……我反倒觉得这件事对他来说是一种救赎也说不定。」
璃正神父阴郁郁地喃喃低语道。
「这件事请别和他人提及。就在上个月,他才遭逢丧偶之痛,他们结婚才不过两年而已。」
「这真是……」
出乎意料的事实让时臣不晓得该怎么接话。
「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但是他心里一定觉得非常哀痛……他们在义大利有太多回忆。对现在的绮礼来说,前往久违的祖国之地执行新任务可以让他转移注意力,也许是疗伤的一条捷径。」
璃正神父叹了一口气说道,然后直视时臣的双眼。
「时臣,请你务必让小犬协助你。他是一个追求试炼以确认自我信仰虔诚的男人,愈是遭遇困境,他就愈能发挥真正的实力。」
老神父的话让时臣深深地低下头。
「不敢当。圣堂教会与言峰家族两代的大恩大德,将会永铭我远坂家家训之中。」
「别这么客气。我只是实践对上上代远坂老爷的承诺而已。接下来我会祈祷上帝保佑你在追求『根源』的道路上一路平安。」
「是。祖父的遗憾与远坂家的大愿正是我的人生意义。」
身怀沉重的责任戚与足以撑起这份负担的自信,时臣态度坚毅地点点头。
「这次圣杯一定会显现。请您拭目以待。」
看到时臣的堂堂气派,璃正神父在心中祝福已故的挚友。
「吾友……你同样也有一位了不起的继承者啊。」
言峰绮礼让来自地中海的清爽海风吹乱头发,独自默默沿着自豪宅一路曲折而下的小路踏上归途。
绮礼想着刚才交谈的那名叫做远坂时臣的男子,回想他给予自己的诸般印象,整理思绪。
他的大半生想必过得十分艰苦吧,以往体验过的辛酸仿佛全数化为他的勋章,时臣具备难以动摇的绝大自信心与威严。
绮礼很能了解他那种人,因为他的父亲恰巧与时臣是同一种类型的人。
他们对自己诞生的意义以及人生的意义做下注脚,奉为圭臬而深信不疑。他们从来不会感到迷惘,也从来不曾停下脚步。
无论面临人生中何种局面,他们钢铁般的意志都能朝着固定的方向前进,以明确的方针行动,目的就是为了达成自己所认定的某种人生目标。这种「信念的型态」对绮礼的父亲来说是虔诚的宗教信仰;而对远坂时臣来说,恐怕就是身为菁英的自负——一种不同于一般平民,肩负着特权与责任的人才具备的自我意识吧。这种「真正的贵族」近来已经所剩无几,极为少见。
今后远坂时臣的存在将会在绮礼的人生意义当中占有很重的分量……但是单凭时臣与父亲相似这一点就能断定,他与绮礼是两种不同的人,双方绝对无法彼此相容。
只看得见眼前理想的人,根本无法了解没有理想的迷惘与痛苦。
时臣这种类型的人把「目的意识」当作信念的基础,而在言峰绮礼的精神领域中,这部分却荡然无存。在他二十余年的人生当中从来没有抱持过任何目标或理念。
从绮礼懂事的时候开始,就没有任何理念让他觉得崇高;没有任何探索使他感到满足;也没有任何娱乐为他带来安宁。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有什么目标意识。
绮礼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感性与世间一般的价值观相差这么多。不管在任何领域,他都找不到一件事物能让自己发挥热情、拿出积极的企图心完成某件事情。
但他还是相信世上有上帝的存在,单纯只是因为自己还不够成熟,找不到真正具有崇高价值的物事罢了。
他一直抱持着希望,相信自己总有一天能够得到崇高真理的指引;获得神圣福音的救赎。
可是在心中的某个角落,绮礼却早已知道就算是上帝的爱也无法拯救自己。
他对自身的愤怒与绝望逼迫他做出自虐行为。借着修身苦行的名义,不断重复自残。但愈是这样苛刻地伤害自己,愈让绮礼的身体锻链地如钢铁般强健。等到他发觉的时候,自己早已经远远超越其他人,爬上顶端而成为圣堂教会中的菁英分子——代行者。
所有人都把这项身分当作一份光荣。言峰绮礼严以律己与牺牲奉献的态度赢得众人的赞许,将他奉为圣职者的模范,就连父亲璃正也不例外。
绮礼非常了解言峰璃正对自己这个儿子有多么信赖与赞赏。可是这个天大的误会却让绮礼内心觉得不知如何是好。想必这个误会一辈子都不会有解开的一天吧。
至今还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理解绮礼内心世界的人格缺陷。
没错,就连他唯一应该爱过的女性亦然——
「……」
一阵类似晕眩的感觉让绮礼不得不放慢脚步,伸手按着额头。
每当他回想起死别的妻子,总会感到脑海一片朦胧,思绪涣散。就如同在浓雾中立身悬崖峭壁一般,出自本能的忌讳让他无法再往前踏出一步。
绮礼此时才发觉自己已经走到山脚下。他停下脚步,回首远望山丘顶上的那栋豪华别墅。
今天与远坂时臣的会谈当中,有一个最大的疑问到最后仍然没有获得满意的答覆……那个问题才是让绮礼最挂心的事情。
为什么「圣杯」的奇迹力量会选择言峰绮礼?
时臣的说明只不过是他苦于不知如何解释而随口编造的说词而已。如果圣杯单单只是想为远坂家找一个帮手,就算不是绮礼,其他应该还有许多和时臣更加亲近的人才可以选择。
距离下次圣杯现世还有三年的时间,绮礼这么早就获得令咒,在他身上一定有什么足以被选择的理由才对。
可是……绮礼愈思考愈感到矛盾难解,让他烦恼不已。
照理来说,他应该是「绝不会被选上」的人,
绮礼心中没有「目的意识」,所以没有理想,也没有愿望。不管事情怎么演变,他绝对不可能获得这个「万能许愿机」的奇迹。
绮礼注视着显现在右手手背上的三道徽记,表情阴沉黯淡。
听说令咒就是一种圣痕。
三年后,自己究竟会面临什么困境,承担何种重担呢?
—— 一年前——
他一下子就认出自己寻找的那位女性的身影。
假日的午后,温暖和煦的阳光洒落在草地上。他看见儿童们四处奔跑玩耍,家长则是带着笑意看自己的孩子嬉闹。多数市民喜欢全家扶老携幼,带着家人来到这个围绕着喷水池的公园广场小憩。
就算身处人群当中,他也不会感到不方便。
不管人潮再拥挤、距离再遥远。他都有自信能够一眼辨认出某位女性的存在。纵使两人一个月可能见不到一次面,关系形同陌生人一般。
那名女性在树荫下乘凉,一直等他走近到身边才发觉他的到来。
「……嗨,好久不见。」
「啊——雁夜。」
她露出恬淡柔和的微笑,放下手中读到一半的书抬头看着他。
她瘦了许多——雁夜看得出来。一阵难以言喻的不安爬上心头。看来现在似乎有什么事正折磨着她的心。
雁夜心中涌起一阵冲动,很想现在就开口问她原因,不论任何问题自己都愿意候尽全力为她解决。可是他办不到,两人的关系并没有亲密到能让他如此毫无忌惮地对她释出善意。
「有三个月没见面了吧,这次出差时间很久呢。」
「嗯……是啊。」
每个安眠的夜晚,雁夜必定会在美好的梦境中看见她那令人魂牵梦萦的笑靥。可是当她一旦真正出现在眼前时,自己却没有勇气面对。就像这八年的时光一样,将来他也永远无法直视她的笑容吧。
正因为面对她让自己感到却步,所以每次见面寒暄过后,雁夜总是不知道该拿什么话题继续对话,每每在两人之间形成一种微妙的空白。
为了不让这种空白使得气氛尴尬,雁夜转头寻找一个能让自己说起话来更能畅所欲言的人。
——找到了。那个小女孩正和一群孩子同在草地上玩耍,绑成双马尾的两绺头发活力旺盛地跃动着。她的年纪虽然还小,但是已经渐渐出落地和母亲一样美丽大方。
「小凛。」
雁夜挥挥手,出声叫唤小女孩。那名叫做凛的少女马上注意到他,绽出满脸欢笑,迅速跑过来。
「雁夜叔叔,你回来了!还有买礼物给我吗?」
「凛,怎么这样没礼貌……」
年幼少女好像完全没听见母亲的责备,大大的灵动双眼中充满期待。雁夜同样也报以微笑,从藏着的两件礼物当中拿出其中一样递给她。
「哇,好漂亮喔……」
一支以大大小小的玻璃珠编成的胸针马上就掳获少女的心。虽然以凛的年纪来说,要配戴这项礼物还必须等她再长大些。不过雁夜早就知道凛的兴趣品味和年龄不同,比较成熟。
「叔叔,谢谢你每次送我礼物。我一定会好好珍惜的。」
「哈哈,如果凛喜欢叔叔的礼物,叔叔也很高兴啊。」
雁夜一边轻抚凛的头,一边找寻自己准备的另一件礼物要送的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到处都找不到人。
「小凛,小樱在哪里呢?」
听见雁夜这么问,凛的笑脸蓦然变得空虚。
当小孩子被迫接受自己无法理解的现实之时才会露出这种表情,一种停止思考与放弃一切的表情。
「樱已经……不在了。」
凛回答时的语气仿佛是在背诵台词般缺乏抑扬顿挫,眼神干冷而空洞。她回到刚才一起游玩的那群孩童当中,好像不想再让雁夜继续问下去。
「……」
当雁夜还弄不清楚为何凛的言行如此怪异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用质疑的视线注视着凛的母亲。她昏暗的眼神好像在躲避什么似地望向虚空。
「凛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樱她……已经不再是我的女儿,也不是凛的妹妹了。」
她的话语中不带任何感情,但是语气比起女儿小凛还坚定许多。
「那孩子……已经去了间桐家。」
间·桐——
这个姓氏和雁夜的关系深到让人深恶痛绝,狠狠地在他心中挖开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怎么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葵姐!?」
「这件事还用问吗?特别是你,雁夜。」
凛的母亲——远坂葵用生硬冰冷的语气压抑自己的情绪,淡淡地说道,看也不看雁夜一眼。
「间桐希望得到能够继承魔术师血统的孩子,原因你很清楚不是吗?」
「为什么……要答应这种事?」
「是『那个人』决定的。远坂家的一家之主为了回应古老盟友间桐家的请求,做下这个决定……怎么可能有我表达意见的余地?」
就因为这种理由,母女与姐妹硬生生被拆散。
雁夜当然无法接受这种事,但是他很明白是什么原因让葵与年幼的凛不得不承受这种结果。选择魔术师的人生就是如此,雁夜很早以前就知道这样的命运有多么无情。
「……这样真的好吗?」
雁夜的语气不知何时变得紧绷。面对雁夜的质问,葵还给他的是软弱无力的笑容。
「自从我决定嫁入远坂家,成为魔术师妻子的时候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面对这种事了。继承魔导血统的家系妄想追求平凡家庭的幸福本来就是一种错误。」
雁夜本想要出言反驳,但是魔术师之妻微微摇头表示拒绝之意,态度柔和但却坚决。接着她补了一句话:
「这是远坂家和间桐家的问题,和已经背弃魔术师世界的你没有任何关系。」
雁夜的身躯再也无法动弹,就好像变成了公园中的林木一样。无力感与孤独威紧紧揪住他的心头。
葵对待雁夜的态度从少女时期到结婚,即使成为一儿之母之后也完全没有任何改变。年长三岁的她和一起长大的雁夜就像真正的姐弟,她始终以温婉、亲近的态度对待自己。
这样善良温和的她,第一次将双方之间的立场划分地如此决绝。
「如果你有机会遇见樱,请对她好一点。那孩子从以前就很喜欢你。」
在葵视线的彼端,凛看起来开朗活泼,一心享受游戏的乐趣,仿佛想借着玩乐一扫心中的悲伤。
远坂葵的表情则和一般享受假日时光的平凡母亲一样,以慈爱的神情看着凛。
她始终只用半边脸庞对着雁夜,似乎拒绝伫立在身旁、却又无话可说的雁夜靠近,同时好像也在告诉他眼前的凛就是她选择的答案。
可是雁夜还是注意到了。他绝不可能忽略掉葵的任何一丝变化。
远坂葵的神情坚定,平静地接受命运。
但是她却藏不住眼角含着的一滴晶莹泪珠。
雁夜快步走在故乡的景色之中,他一直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看到这片风光。
之前雁夜就算几次回到冬木市,也从未垽渡过河川踏进深山町里。仔细一想,自己已经将近十年没回来了。和因为都市开发而每天改变风貌的新都不同,这一带完全没有改变,时间仿佛在这里停下它的脚步。
安静的巷道街景和记忆中一模一样。但是即使放慢脚步,浸淫在故乡风景当中,脑中浮现出的回忆却没有一件让人觉得愉快。雁夜把这些无意义的乡愁抛诸脑后,思绪回到一个多小时前和葵对话的时候。
『……这样真的好吗?』
面对垂首不语的葵,他忍不住脱口说出这么一句逼问的话语。这几年来,自己从来没有用这么严厉的语气说过话。
以往他一直提醒自己行事切勿招摇,与人为善。当他离开的时候,所有愤怒和憎恨的感情全部遗留在这个寂寥的深山町小镇里。舍弃故乡后的雁夜对凡事都不放在心上,和从前在这块土地上他厌恶的诸多物事相较,所有卑劣丑陋的事全都不足一哂。
——没错。他上一次像今天这样说话如此激动的时候,是在八年前。
那时候雁夜不也是带着相同的怒气与口吻对同一位女性说出同一句话吗?
『这样真的好吗?』——那时候他也对比自己年长的青梅竹马问过这句话。就在她即将冠上远坂这个姓氏的前一天晚上。
他永远忘不了那时候她的表情。
葵的脸上带着些许困惑与歉疚,但还是羞涩地红着脸蛋,笑着轻轻点头。那张含蓄的笑容彻底击垮了雁夜。
『……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妄想得到平凡家庭的幸福本来就是一种错误……』
这种话根本是一派谎言。
八年前的那一天,当她接受年轻魔术师的求婚之时,那张笑容还是深信自己将会得到幸福的表情。
就是因为信任她的笑容,所以雁夜坦然接受失败。
他想或许唯有那名即将迎娶葵的男性才能给予她幸福的人生。
可是雁夜错了。
雁夜亲身体会过这个致命的错误,应该比任何人都了解魔术这种东西有多么可怕,多么让人唾弃。正因为深有所戚,所以他才会拒绝接受命运、与兄弟诀别后远走他乡不是吗?
但是他却容许了。
知道魔术的邪恶,害怕魔术而抗拒魔术的他千不该万不该,竟然将此生最珍爱的女性拱手让给一名魔术师。
悔恨的念头此时正在烧灼雁夜的内心。
他居然又重蹈覆辙,说错同一句话。
他应该说的不是询问,而是直接阻止她,告诉她:『这样做是不对的。』
如果八年前的那一天自己这么阻止葵,挽留她的话,或许就会有和今天不一样的未来。如果那时候她没有和远坂结合的话,或许她就可以一辈子与魔术师受诅咒的命运无缘,过着平凡的生活也说不定。
然后今天在那午后的公园里,如果雁夜也这样对远坂与间桐两家的决定提出反对的话……葵可能会觉得很惊讶,把他的意见当作局外人的戏言。但是至少她不必像那样责备自己,把满腹苦楚压抑在心中。
雁夜绝对不会原谅一再重复错误的自己。为了惩罚自己,他又回到过去已经诀别的地方。
可以让自己赎罪的唯一方法必定就在那里。那个从前他背离的世界、为了保身而逃避的命运。
可是现在他有勇气去面对。
为了这个世上他最不希望看到她悲伤的女性。
在金乌即将没入地平线的昏暗天空下,他在一栋苍郁高耸的洋房前停下脚步。
经过十年的时光,间桐雁夜又再度回到他出生的家门前。
在玄关前经过一阵短暂却充满火药味的争执后不久,雁夜进入了自己熟悉的间桐宅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我应该已经吩咐过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坐在雁夜对面,带着厌恶的表情冷冷撂下这句话的是一个身躯矮小的老人。他就是间桐家族的家长间桐脏砚。虽然无毛的秃头与四肢都已经形同木乃伊一般衰老萎缩,但是深藏在凹陷眼眶中的双眼依旧精光闪烁,是一个外貌与气息都异于常人的怪异老人。
事实上就连雁夜也不清楚这个老人的真正年龄。奇怪的是在户籍登记上,他的身分是雁夜兄弟俩的父亲,但是在家谱的纪录上,其曾祖父以及更前三代的祖先同样也是叫做脏砚的人物。
没有人知道这个老人究竟已经统治间桐家几个世代的时光。
利用难以言喻的恐怖手法一次又一次延长自身寿命的不死魔术师、雁夜最厌恶的间桐家血脉之祖、存活到现代的活妖怪。这就是间桐脏砚。
「我听闻一件消息,让我不能默不吭声。听说间桐家干了一件恬不知耻的勾当。」
雁夜很清楚现在自己面对的人物是一名冷酷无情又强大无比的魔术师,可是他丝毫不觉得害怕。此人集雁夜毕生的所有憎恨、厌恶与轻蔑于一身,即使可能被他杀害,雁夜至死唾弃他的意志也不会有所动摇。十年前与老人对决的时候就是因为有这种气概,雁夜才得以打破家规离弃间桐家,成为自由之身。
「听说你收养了远坂家的次女。难道你就这么想在间桐的血统里留下魔术师的因子吗?」
雁夜喝问的口气让脏砚非常不悦地皱起眉头。
「你有资格质问我这件事吗?你以为是谁害间桐家没落到这步田地?
鹤野那小子生下的儿子身上终究还是没有魔术回路,间桐家的纯血魔术师到这一代就断绝啦。可是雁夜,你这个弟弟的魔术素质更高于鹤野,要是你乖乖接受家主之位,继承间桐家秘传的话,事情就不会演变到这么岌岌可危的地步,一切都是因为你这小子……」
老人讲得口沫横飞,怒不可遏。可是雁夜只是哼地一声,嗤之以鼻。
「不要再演这种烂戏了,吸血鬼。现在你倒关心起间桐家族的存续了吗?别笑死人了。就算间桐家没有新血诞生,对你来说也没有任何影响,不管经过二百年还是一千年后,只要你自己还活着就无所谓不是吗?」
被雁夜一语道破,脏砚的怒气顿时尽敛,嘴角扭曲翘起。那是一张怪物的笑脸,表情里没有任何人类的戚情。
「你这小鬼真是不可爱哪,说话还是像以前一样毫不客气。」
「这一切都要多亏你的调教。我可不会被你这种冠冕堂皇的好听话瞒骗。」
老人看起来似乎很愉快,从喉咙底发出湿黏的呵呵笑声。
「没错,我会比你或是鹤野的儿子更长命百岁吧。可是要如何维持这副日渐腐朽的身躯也是个问题。间桐家就算不需要继承人,也绝对要有一个魔术师。为了帮我赢得圣杯……」
「……说了半天,结果那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吗?」
其实雁夜早已经猜到了。这个老魔术师疯狂地追求不老不死,而那名为『圣杯』的许愿机器能够真正实现他这个愿望。正是这个寄托于奇迹的愿望让这个脏砚老怪物撑了几世纪还不死。
「六十年周期即将在明年到来。可是间桐家没有棋子可以参加第四次圣杯战争。凭鹤野那种程度的魔力根本没办法控制从灵。圣杯战争近在眼前,那小子到现在连令咒都没有。
可是这次虽然只能放弃,但是下一个六十年后我还是有胜算。那个远坂家小女孩的胎盘一定能够生下优秀的魔术师吧。身为魔术师,她可是潜力无穷哪。」
雁夜的脑中浮现起远坂樱幼小的脸孔。
她比凛这个姐姐更内向,总是躲在姐姐背后,给人一种娇弱的印象。她的年纪实在太小,还无法承受魔术师这种残酷的命运。
雁夜压下胸中勃然涌起的怒气,努力让表情保持平静。
雁夜现在坐在这里面对脏砚是为了和他交涉,放任自己发泄情绪不会让情况有所好转。
「——如果是这样的话,只要拿到圣杯,远坂樱就没用了吧。」
听出雁夜话中有话,脏砚略感疑惑地眯起眼睛。
「你……在打什么主意?」
「间桐脏砚,我们来做一桩买卖。我会在下次的圣杯战争中取得圣杯,而我要你放走远坂樱做为交换。」
脏砚先是一阵愕然,然后露出轻视的表情失笑道:
「哈,说什么傻话。你这个淘汰者过去根本没有锻链过,竟然妄想在短短一年之内成为从灵的召主?」
「你应该知道可以让我成为召主的秘术吧。老头,就是你最擅长的操虫术。」
雁夜直直盯着老魔术师的双眼,打出手中的王牌。
「在我身上植入『刻印虫』!我这一身间桐家的肮脏血肉应该比别人家的小女孩更能适应吧。」
脏砚的脸上表情褪去,露出非人魔术师的面目。
「雁夜——你不要命了吗?」
「你该不会说担心我这条小命吧,『父亲』。」
脏砚似乎也明白雁夜并非信口胡说。魔术师冷酷的眼神把雁夜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感慨万千地叹了一口气。
「凭你的素质确实比鹤野有希望。用刻印虫扩张魔术回路,一整年密集进行锻链的话,说不定可以让你成为足以被圣杯选上的魔术师……可是我不了解,你为什么对一个小丫头这么执著?」
「间桐家的执念由间桐家的人达成就够了。为什么要把毫无关系的陌生人牵连进来?」
「这份心意真是让我感动哪。」
脏砚万分愉快,露出充满邪气的狞笑。
「可是雁夜,如果你的目的是『不想让他人牵连进来』的话,现在似乎已经有点太迟啦。你知道远坂家的丫头到我们家已经几天了吗?」
一阵绝望突然袭上心头,压得雁夜喘不过气来。
「老头,你该不会……!?」
「最初的三天她哭喊得可大声啦,从第四天开始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今天天一亮我就把她扔进虫仓里,试试她能够撑多久。呵呵,被虫子蹂躏了大半天,她竟然还没断气。远坂家的素材真是让人难以割舍啊。」
由激烈恨意升华的杀意让雁夜的双肩颤抖。
一股难以压抑的冲动在雁夜的体内奔腾,他恨不得现在就扑向这个邪恶的魔术师,使出全身的力气掐住他满是皱纹的脖子,然后用力一扭。
可是雁夜也很清楚。就算再度、再衰老,脏砚毕竟是个魔术师,想要当场杀掉雁夜一个人简直易如反掌,如果诉诸武力的话,雁夜绝对没有一点胜算。
想要救樱的话,除了与脏砚交涉之外别无他法。
脏砚或许是看穿雁夜心中翻滚起伏的思潮,他就像心满意足的猫低鸣一样,发出阴郁的低笑。
「好了,你要怎么做?我有一个从头到脚被虫子彻底侵犯,已经半疯狂的小丫头。如果这样你还坚持要救她的话,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我没有异议,要来就来吧。」
雁夜冷冷地回答道。他本来就别无选择。
「好,好。你就尽量保持这股气势吧。可是在你拿出成果之前,我还是会继续调教樱。」
老魔术师咯咯怪笑。将雁夜的愤怒与绝望玩弄在手掌心上让他备感愉悦。
「比起你这个一度背叛我们又回头的淘汰者,她将来产下的孩子胜算还远高于你。我真正的目标还是放在下下次的机会,下次的圣杯战争就当作打一场败战,不计较胜败了。可是如果万一真的让你拿到圣杯的话……当然没问题,届时远坂家的丫头就没有用处了。对她的教育就以一年为限结束吧。」
「……你不会反悔吧,间桐脏砚。」
「雁夜啊,你想在我面前大放厥辞的话,就先撑过刻印虫的痛苦吧。对了,就让你去当虫子们的苗圃一个礼拜。如果你没有就此发狂而死的话,我就承认你的决心。」
脏砚撑着拐杖懒懒地提起腰。他终于显现出与生俱来的邪恶,露出非人的笑容对雁夜说道:
「那么我们就快点着手准备吧,处理动作不必花多少时间就能完成。还是你要趁这段时间再重新考虑考虑?」
雁夜不发一语,只是摇摇头,拒绝了自己最后的犹豫机会。
只要把虫放进体内,他就会成为脏砚的傀儡,从此再也无法反抗老魔术师。可是只要拿到魔术师的资格,身为间桐家一分子的雁夜绝对可以取得令咒。
圣杯战争是拯救樱唯一的机会,本来是自己这个普通人绝对接触不到的选择。
参加圣杯战争的代价就是雁夜很可能丧命。用不着其余召主动手,如果要在只有短短的一年时间内培育刻印虫的话,雁夜的肉体将会被虫啃蚀殆尽,剩下不到几年的残命。
可是雁夜不在乎。
雁夜的决心来得太迟了。要是他早在十年前做出相同的决定,葵的孩子们现在应该就能在母亲身边平安生活吧。从前他所抗拒的命运,纠缠流转,最后竟然落在一个无辜小女孩的身上。
他没有办法可以弥补。如果有什么方法能够赎罪的话,那就只有帮少女取回她未来的人生。
而且如果想要拿到圣杯就必须悉数杀掉其他六名魔术师……
给樱带来这场悲剧的几个当事人之中,雁夜至少能够亲手将其中一个人送上地狱之路。
「远坂,时臣……」
初始三大家之一的远坂家家主,那个男子的手上现在一定刻有令咒吧。
除了对葵的罪恶感以及对脏砚的愤怒之外,雁夜心中另有一股累积已久的旧恨至今一直努力不去想起。
复仇的黑暗情绪在间桐雁夜的心中,如同燎原星火般静静地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