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prolog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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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是一名败残兵。

  耗损、脱队、濒临死亡。

  寄宿在那残骸般躯体之内的,只剩下亡灵般的意识碎片。

  由风化大楼所夹成的峡谷间,回荡着尖锐的悲鸣。瘦弱的飞鸟振翅而起,飞向已看不到空中索道、令人怀念的苍穹。从电磁式十字弹弩射出的子弹贯入老妇人的脚边,龟裂的水泥地板顿时粉碎,吓得她浑身瘫软。

  「──所以啊,我不是说了你只要乖乖说出『壕』的所在地,就会饶你一命吗?」

  袭击者的年轻头领一边随意地玩弄着手上的杀人道具,一边一派轻松地开口。他的手下们正围着一群身披破烂斗篷、彼此蜷缩相依的老人。

  「别看我这样,其实我最喜欢『体贴』这个词了。毕竟大家都是少数幸存下来的人类嘛,对不对?再说,对于你们被赶出安全的巢穴、无家可归的遭遇,我也是深感同情的呀──喏?」

  「办、办不到!那种事情……我做不到!」

  面对年轻头领的胁迫──将「壕」的所在地,也就是各种设施运作的地下壕(shelter)的地点全盘托出──最前头的老人不断用颤抖的声音试图抵抗。

  虽说是老人,当中最年长的顶多也才刚过半百;然而先不论以前的时代,以现在地球上的平均年龄来说,他们已无庸置疑地算得上「老人」了。

  「哇喔──!是粮食耶,老大!连饮用水也有不少哦!」

  浑身汗垢的混混们一见到翻倒容器里的物资,立刻发出欢呼。毫无抵抗之力的老人们根本束手无策,只能用油滴般湿润的眸子干望。

  西元2232年──现在。

  有史以来,人类曾经建立的一切社会系统尽皆消失得无影无踪。如今在这城市废墟中风行的,只有自原始时代开始便不曾改变过的传统蛮行……也就是「掠夺」。能遏止这一切的警察制度,早已随着道德和宗教一同深埋于瓦砾底下;别说是被害者,就连加害者的一方都不晓得历史上曾有那些事物存在过。取代了一度触及外星球的发达科学文明、支配这个现世的,正是像这样单纯至极的「暴力」二字──

  「不、不好了,老大!是『那些家伙』!」

  ──……然而,并非‏‎如此。

  对23世纪的人类而言,地表上没有任何地方称得上安全的场所。

  即使是没有肉食动物栖息的水泥废墟;即使辐射测定器没有发出警鸣,世上也没有任何一处空间,能让人类放松喘息。

  只是在户外度过一天的话,大概还没什么问题。

  就算是十天、二十天左右,幸运的话也还有机会。

  但如果是五十天、甚至一百天──

  这就好比期待着能连续五次掷出硬币的反面,自暴自弃地将一切托付给渺茫的运气一般。

  「是猎人者!大家快逃!」

  负责把风的小弟发出沙哑的尖叫声。无论是武装的盗贼,还是因为久居地底而皮肤褪色的老人,见到在那颤抖的指尖前方、迫近而来的「它们」的身姿,每个人的表情都染上了一抹恐怖的色彩。

  盗贼们纷纷丢下手中的罐头和伸缩水瓶,因为大难临头而化为一盘散沙,开始各自逃命。但是──

  「呜哇!没救了!」

  「被包围了!」

  深沉的绝望伫立于前。

  越过如倒木般崩塌的建筑物,现身在众人眼前──漆黑、巨大、而无情的存在。

  「混帐家伙……!」

  盗贼首领用手中的电磁式弹弩发射从四周捡来的碎片。加速至接近音速的铁片划破空气,深深地剌入那漆黑的外壳。

  ……然而,仅此而已。

  怪物们突进的速度毫无减缓的迹象。下一瞬间,年轻头领的身体便被镰刀般的剪状下腭夹住、切成两半。

  「老大!」

  「不行了,散开、快散开!」

  盗贼们一哄而散,各自向四面八方逃命──不过,光凭人类那对短棒般的双腿,无论是脚的步幅、长度、乃至数量,全都无法与「它们」的移动速度相提并论。

  啪叽!啪叽!啪叽!啪叽!

  风化的大楼所夹成的峡谷间,回荡着粗野的悲鸣。鲜血泼洒在布满粉尘和玻璃粒子的地面上,划出一圈圈腥红的轮晕;断头台一般的强韧下腭,一瞬之间便将盗贼们剁为无数肉片。黑色的外骨骼、冰冷无机的复眼、以及重机械似的六支步足;出没在废墟间,重复着无止境蛮横虐杀的怪物──是全长近两公尺的「蚂蚁」。

  仿佛搞错了比例尺般的巨大生物。

  宛如古老恐怖电影化身的「它们」。

  由新支配者们散播在地球上的狩猎者。

  「救救我!救……咕哦!」

  「脚啊!我的脚啊啊啊啊啊啊!」

  「你去引开它们的注意,我再趁机──嘎啊啊噗咕!」

  出现在这里的怪虫大约有二十只。即便把盗贼和老人们加在一起,也是在场所有人数的两倍以上。

  在此劣势下,接下来就只有单方面的杀戮而已。那犹如玩笑般的生物,从外骨骼到气门等结构都与真正的蚂蚁相同,且拥有跟指尖大小时等比例的强大力量。

  在那不具任何情感的复眼中,不存在男女老幼的区别。

  对以费洛蒙传递讯息的神经系统而言,祈求饶命的哭诉毫无意义。

  一如其「猎人者(man-hunter)」的外号,巨大的蚁群在精准无误的指挥系统下不停切断人类的生命。蜷缩在一旁的老人集团就像绞肉一样地惨遭蹂躏;一名有勇无谋的盗贼试着抵抗,立刻连同手上的棍棒一起被剁成碎末;躲在瓦砾堆里的老翁也从缝隙里被强行拖出,只留下一颗头颅孤零零地躺在砾石之中。失去了手脚、仍在血泊中濒死挣扎的人们,则一个个被负责清理善后的蚂蚁砍断最后一口气。

  血腥的阿鼻叫唤晕染了整座废弃的都市。从第一声惨叫开始不过几分钟,盗贼团和老人们的凄厉合唱就失去了所有演奏者。最后剩下的,便只有老人们以身为盾拚死藏起的一名幼童;以及一个连本人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活着,在不可思议的偶然下幸存的盗贼混混。

  巨蚁大军逐渐缩小包围网,从四面八方缓缓逼近那最后的祭品。在内脏之海中合手颤抖的混混和幼童已经无计可施,只能静待数秒后即将降临的无情死亡──

  隆隆……

  但。

  就在此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了。

  正当染满鲜血的大腭打算咬断两人的身体时,突然间,那只巨蚁停止了动作。

  「……?」

  不,停下的不单是眼前的那只个体;包围混混和幼童、叽叽作响地摩擦下腭的猎人者大军,此刻竟全部停了下来。

  隆隆……

  倾斜的大楼窗框上,啪啦啪啦地落下无数碎片。

  好似身体里的某种开关受到切换,蚂蚁们突然失去对人类的兴趣,一齐转向西方。

  不是因为收到来自远方的呼唤。

  它们的身上也看不出任何变化。

  但是长在它们头上的触角,此时就像听见了什么声音似地高高举起,有如打旗语般地不停跳动。

  隆隆……

  混混和幼童的眼泪、汗水、甚至小便,体内各种各样的液体皆从全身的孔缝流干,被绝望取而代之。两人的意识根本无法掌握此刻从五官接受到的讯息。

  敲打鼓膜的重低音。

  断断续续地从皮肤传来的振动。

  仿佛质量巨大得甚至能撼动建筑物的「某个东西」在移动──不,是朝这里接近的声音。

  隆隆……

  失去窗户的建筑物彼端忽地闪过一道黑影。一对蜥蜴母子慌忙从龟裂的水泥墙缝中逃出。

  遮蔽了正午阳光的东西;吸引了猎人者们注意的东西;伴随着嗡嗡地鸣,有如魅影般悄悄现身的那东西──若说猎人者们是放大版的昆虫,那玩意儿或可说是放大版的人偶。

  庞大而强悍,活生生地存在于此。

  巨大而沉重,外加身上满是伤痕。

  若非得用言语形容那在逆光中睥睨一切的身姿,那么它就像千年前驰骋于战场的骑士们穿着的板金铠。巨大人偶的全身都覆盖着毫无反光的暗绿色装甲;在令人联想到骸骨的面颊上,生着一对状似眼球的圆形光点。

  幸存的混混和幼童们从嘴角流下口水,昂首仰望那巨大的身躯。充满两人内心的绝望此刻仍然半分未减。纵使他们并不知道眼前的庞然大物究竟是什么,但那绝不会是什么英雄,更不可能是出来拯救世界的救世主。在生死关头之间激发而出的本能如此告诉他们。

  ──那玩意儿是远比巨蚁更加不祥的存在。

  蚂蚁们开始一齐前进。比起给予无力的人们最后一击,它们似乎选择优先攻击那尊巨大铁偶。然而于另一端对峙的铠甲巨人却什么都没做──不,是什么都做不了。相较于拥有六只脚灵敏又能高速移动的怪虫,铠甲巨人实在太过笨重,连直线行走都有困难;就像腰软无力的老者,只能扶着高楼的壁面勉强撑起身体。它的右脚几乎派不上用场,似乎早在抵达这里之前就已受创。仿佛蚕食一只垂死的甲虫,巨蚁们爬上铠甲巨人的身躯,开始用足以切断钢筋的强力腭剪啃咬。

  卡吱、卡吱、卡吱、卡吱。

  满是裂纹的装甲龟裂得更加厉害。

  关节的接缝处漏出不知是油还是血的混浊液体──

  一瞬间,液体冒出了火花。

  铠甲巨人的手掌大小与猎人者的体长恰好相近。这时它突然将手伸向爬在膝盖上的一只蚂蚁,接着狠狠握起拳头,将那坚硬漆黑的外骨骼喀啦喀啦地压成碎块。

  似乎在遭到噬咬后才赫然发觉敌人的存在,铠甲巨人展开了反击,用巨大的手掌将聚集在身上的猎人者一只只捏烂;或以身体和高楼夹碎它们;或像拍去衣服上的泥土般,将它们狠狠拍落、踏成烂泥。

  处于死亡边缘的铠甲巨人,就连反击也显得十分笨重。

  双膝跪地、爬在地上迎击怪虫的身姿,与优雅或美丽等形容词完全搭不上边。虽然和人类有着相同的外型,可从它的行动中却感觉不到理智,只有粗野的兽性──不是充满元气、奔跑在草原的猎豹,而是像一头伤痕累累、离群索居的水牛。

  另一方面,猎人者们的行动与其说是固执,倒更像是被设定了某种程式的机械。即使大腭少了一边,即使同伴们纷纷倒下,它们仍完全没有逃跑或自保的意思。只是有如飞蛾扑火般不停爬上铠甲巨人的身体、奋力啃咬,然后被打成烂泥。

  到怪虫全灭为止,着实花了不少时间。

  盗贼混混和被老人们保护的幼童在血海中颤抖不已,握着彼此的手,将这场笨拙的战斗看到最后。他们的四周散落着无数的人体碎块,而铠甲巨人的周围亦飞洒着无数巨蚁的碎片。

  用膝盖压碎最后一只蚂蚁后,铠甲巨人停止了活动。骸骨般的面孔缓缓垂下,犹如耗尽了力气,巨大的身躯蹲伏在地上。

  风化大楼夹成的低谷间,再次恢复寂静。

  寂静。

  满天的飞行汽车全数坠落,无重力升降步道的背景音乐成了绝响,就连曾经利用过它们的市民声音也已消失。在这化为废墟的都市里只有静默,有如最原始的荒野,唯有萧瑟的风声支配着这一片寂静。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

  不顾损伤会变得更加严重,铠甲巨人缓缓地站起。

  像是在对人诉说消灭了所有蚂蚁后,自己已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里,唯有离去一途。

  拖着恍如随时会支离破碎的双腿,铠甲巨人迈开了步伐。

  但是那步伐延伸的方向,却与它出现时完全不同。

  仿佛忘了自己到底要前往何方。

  不,不仅如此,简直像从一开始便没有目的地一般。

  从头到尾不曾被它瞄过一眼的那两人虽然无从得知,但铠甲巨人这副只能在风中翻滚的残骸,说来也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他,是一名败残兵。

  尽管具备足以消灭猎人者的性能和威力,但他早已耗损、脱队、濒临死亡。寄宿在那残骸般的躯体之内的,只剩下亡灵般的意识碎片。

  废墟的彼端,铠甲巨人拖行着单脚的背影犹如海市蜃楼般逐渐消失。盗贼团的幸存者和幼童,只能站在原地目送着它远去。同样是伙伴遭到杀害,并失去了容身之处;单就这一点而言,无论是铠甲巨人或幸存下来的这两人,境遇都相当类似。

  不,应该说──

  生于这个时代的人类──

  在这被夺去了光辉文明的现在──

  无论任何人,都只是个败残者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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