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乡下人的暴风

  上午十点──第三十五届旅名川祭揭幕。

  不过又没什么盛大的开幕典礼,也没有摊贩。简单地说,就是很普通地开始了。

  公民馆停车场停了几辆车,平均年龄偏高的地方民众忙著参观及购买工艺品。附近的肉品市场遗址也能停车,但停在那边的车一只手就数得完。剩下的只有走路或骑单车来逛祭典的几个人。

  有两百到三百人,就该高兴成果跟往年一样了吧。

  『──托各位的福,今年旅名川祭也顺利举办了。今年的舞台表演跟以往大不相同,请大家尽情享受!』

  臣哥在台上致词的同时也开始介绍表演节目。

  『──最后真的有超大咖的特别来宾!赶快趁现在把小孩、孙子,住在春咲市市中心的人都叫来!旅名川的大帅哥在此拜托大家!』

  臣哥透过麦克风炒热会场的气氛。坐在观众席的折叠椅上的老人们发出温暖的笑声。这个人对谁都是表里如一,超受当地居民和长辈的欢迎。

  跟害怕别人知道自己没工作,一直避免跟人交流的男人差了十万八千里。

  「是说,你预告会有大咖的特别来宾没问题吗……?」

  鞘音会来的机率趋近于零。我们预计下午两点上台,如果她在那之前没出现,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喂──修!虽然大部分都是拜托业者设置,灯光这样没问题吗?」

  臣哥走下舞台问我,我则对他竖起大拇指。

  「嗯,接近我理想中的会场。真的太感谢了。」

  「演奏时的灯光交给我操作吧。用法他们教过我,看我们执行委员会帮你们搞个华丽的特效。」

  我环视活动大厅,里面按照我的需求设置了租来的照明器材。为了牺牲宝贵的假期帮我搞定这些事的臣哥,我想让他看看完美的演出。

  「扩音箱和音响也装好了,这也是你弄的吗?」

  音响设备已经搬上舞台和周边,还设置了无可挑剔的音控系统。放在舞台最前方的是监听扬声器,怎么想都不是其他演出者会用的正式演唱会器材。

  「昨天依夜莉姊和莉洁搬进来弄的。她们还把那什么音量平衡也调整好了,我根本不懂这些东西,所以帮了我很大的忙呢。」

  「是吗……也得谢谢她们呢。」

  妈妈今天也放假,还瞒著我过来帮忙啊。

  「依夜莉姊特别有干劲呢,说『我儿子要上台,我可没办法接受半吊子的声音』,啊!嗯啊────!」

  「正清!少给我乱讲话!」

  不良妈妈从臣哥背后袭来。

  讲到一半被踹屁股的当事人有点幸福地呻吟著。

  「笨儿子也别闲聊了,赶快帮忙把乐器搬进去。」

  「是是是。」

  身为儿子的我明白……这生气的语气是在掩饰害羞。当面跟她道谢的话,她会更生气,我便装成跟平常一样无法忤逆她的儿子。

  我一个人绝对做不到。由许多人准备的大舞台。

  鞘音会来。拜托要来。

  我和艾蜜姊借来臣哥的车,将乐器一个个搬进去。

  「鼓组很重耶……阿修,你一个人搬得动吗?」

  「交给我吧。别看我这样,好歹是个男生。」

  虽然我讲了这种耍帅的台词,但真的超重的。

  我将被艾蜜姊改装成要塞的鼓组暂时拆开,装进专用收纳包内。她开车把鼓组载到公民馆的停车场后,要把它们搬到休息室……这东西却比想像中还重。

  脚踏钹、铜钹、中国钹、水钹、叠音钹。光是钹就有十三片。各种中鼓、小鼓共九个。大鼓莫名其妙有三个。

  妈妈也有开小货车帮忙载,结果还是来回了三趟以上……

  「艾蜜姊……需要这么多钹吗……?还有,大鼓也用不到三个吧?」

  「要啦!第三个大鼓是二十英吋的,比起二十六英吋的声音不同。」

  平常温柔稳重的艾蜜姊激动地反驳。

  「哎,老实说是为了好看啦♪因为我的鼓组就是只看外观。」

  我想也是呢──这样才符合艾蜜姊的个性。话说,艾蜜姊家很有钱呢。

  「鼓我搬就好,键盘和弦乐器可以麻烦你吗?」

  「……不好意思。」

  艾蜜姊贴心地帮我接过装鼓组的收纳包。我这样是不是超逊的?让女生把粗活接过去做的男生比垃圾更不如吧。

  看来我因为过著待在室内的尼特生活,全身肌肉都萎缩了。

  「比较重的我来搬,你去搬演唱会的衣服。」

  「好。」

  帮忙拿东西的妈妈也宣布我派不上用场。

  「就算你现在状况比较稳定,你可是病人。别太勉强自己。」

  「……谢谢。我没在勉强啦。」

  我的病情只有妈妈知道,所以她是在另一个层面上担心我。发病后已过了超过一周,最近却没什么明显的自觉症状。

  虽然不能保证我没在勉强……至少把我自己要用的键盘合成器搬进去吧。

  「弱者无法在战场上存活。若这里是中世纪的欧洲……你已经死了。」

  「唉,我好废。」

  真想学习轻松地搬起吉他的莉洁师父。

  吉他和贝斯各带了三把以上,包含替换用的调音不同版本跟备用的。我气喘吁吁地说著丧气话,终于将乐器和附属品统统搬进去。

  我躺在休息室的榻榻米上,多少补充一些体力。

  「都准备到这个地步了,还透露有特别来宾会来,要是那家伙没来……我会哭喔。」

  「鞘音吗?她一定会来啦。」

  艾蜜姊异常地乐观。她瞄了手机萤幕一眼,微微扬起嘴角。

  「还有,对不起。你们特地帮忙,PV却浪费掉了……最后根本没地方用。」

  「怎么会,才不会没用呢。阿修的心意一定会传达给某个人的。」

  艾蜜姊摇晃著头鼓励我。光凭这句话……只是埋头猛冲的男人就觉得有了回报。

  总而言之,我的手脚酸到不行,休息到中午吧……

  「来玩~来玩~」

  然而,莉洁跑来妨碍我。她骑到趴著休息的我背上,摇晃娇小的身躯。是不重啦,可是拜托你住手──

  「妈妈~修~来玩~」

  「好好好,知道了~」

  艾蜜姊输给在耍任性的莉洁,起身牵起她的右手,颇有母亲风范。

  「机会难得,阿修要不要也一起来?」

  「当然。」

  男人真是单纯的生物。竟然把女性的邀约看得比休息更重要。

  我鞭策疲惫不堪的身躯,握住莉洁的左手。体验著亲子一般未知的感觉,三个人一起参观展览品,欣赏和太鼓及合唱的表演。在丈夫当执行委员期间,带走他的妻子和女儿的男人…………这是外遇吗?

  我妈则在跟鞘音妈妈聊得有说有笑──

  「喂,桐山,你这家伙,竟敢把毕业纪念册的照片泄漏给艾蜜莉!」

  「哪有哪有。我们只是在喝茶聊天~一边看毕业纪念册而已~」

  「屁股过来。我要踹你。」

  「害羞的小依依也好可爱~♪」

  「别叫我小依依!不要散播我的黑历史,拜托,求您了。」

  嗯……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聊得有说有笑,但她们是同学,所以气氛挺欢乐的。其他同年级的好像也来了几个人,形成像小型同学会的团体。

  不过,来会场的人大多是平均年龄五十岁的当地民众。全是熟人,不如说是一辈子至少有看过一次的老班底。

  我们只靠传单跟官网宣传,我也不认为这场祭典规模有大到住在市中心的人会花单程四十分以上的交通时间来参加。如果当地的小孩和年轻人能对祭典更有兴趣就好了。

  要不要再去鞘音家一次看看?虽然看她刚才的态度,我们之间八成不会有交集。

  「碰到你了!我启动防护罩!禁止用雷射光!」

  也有小孩把公民馆的角落或停车场当游乐场玩鬼抓人。与其说是来参加祭典,感觉只是想要个能出去玩的藉口。

  其中一名在玩鬼抓人的小孩,往我们这边跑过来……

  「尼特哥哥──!」

  是阳介!你真的来啦!

  「我听朋友说的,SAYANE真的会来唱歌?」

  突如其来的问题导致我愣了一瞬。

  「大哥哥,你之前不是在空地跟SAYANE一起玩吗?有没有听说什么?」

  「嗯嗯?我们关系没好到那种程度,所以我不知道耶……」

  「你们明明穿同样的衣服?」

  「纯粹是因为我们只有同一件运动服能穿。」

  我们玩足垒球的时候似乎被看见了。那家伙有公开出生地,因此我能理解当地的小孩也认识她。重点在传单应该没提到鞘音的名字才对,我无法理解消息为何会传开。

  「今天的表演……莉洁要上台对吧?帮我跟她说……我会为她加油。」

  阳介不停偷瞄莉洁,以细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原来如此。说自己是以SAYANE为目标,是他在掩饰害羞。啊啊,纯纯的爱害我背好痒。

  「我知道你会害羞,不过这种事要亲自跟对方说。不趁对方还能触及、还愿意听你说话时对她说『喜欢』的话……你会后悔的。」

  「别、别误会了!我才不喜欢那家伙!」

  「我不知道小时候是怎样,但我想你长大一点就会发现喽。」

  明明没那个资格,我却高高在上地讲出这种玩笑话。不懂恋爱的莉洁愣在原地,阳介则飞奔而去,以掩饰脸上的红潮。

  「阿修,该吃午餐喽。」

  不知不觉,时钟的时针快走到正午了。

  「哇──!是艾蜜莉姊姊──!」

  「别靠近艾蜜姊!小鬼滚去吃糖啦!」

  我赶走利用小孩子的特权涌向艾蜜姊的色小鬼们。这些家伙,思考模式跟小学时期的我一样吧……

  由于艾蜜姊邀请我,我们便先来到当地的得来速餐厅吃午餐。她意识到刚才的气氛,异常兴奋地尖叫「阿修……那是小学生的恋情对吧?是我女儿的青春对不对?哇──!」我一面叫她冷静下来,一面跟母女俩享用本地名产味噌拉面。

  回到公民馆时──

  「这是……什么状况?」

  我和艾蜜姊不停地眨眼,怀疑自己看错了。

  现在时间下午一点,停车场几乎停满车子,连肉品市场遗址都停了一堆车。

  除了当地的车牌号码外,连邻近县市及关东的车牌号码都有。我二十年来的人生中,从未看过安静的温泉街旅名川有这么多车。

  「哎呀!怎么回事?」

  住在这边的老爷爷、老奶奶路过时,也自然地感到惊讶。连参加者多得莫名其妙的乡下葬礼都不会有这么多人。任谁来看,人数都明显比上午还多,年轻人的比例也大幅增加。

  旅中的学生也接连赶过来了,还有讲标准语的陌生年轻人。讲关西腔和九州腔的人也不少。

  「哦哦,原来如此~押花真是门深奥的学问。」

  我环视人满为患的会场,在押花体验区看见一名中年男子混在小学生中。是当初没正面回答会不会来参加祭典的学务主任。

  「杉浦老师!你跟小孩子混在一起干嘛──!」

  「哇、哇……吓、吓我一跳。」

  调皮的艾蜜姊从背后抓住他的肩膀,学务主任吓得整个人弹起来。

  「托学务主任的福,旅中的学生好像也来了不少。真是谢谢您。」

  「不,我几乎什么都没做喔~接触地方的文化和祭典也是教育的一环,身为老师当然希望学生多多体验呀~」

  我低头道谢,学务主任谦虚地点头说道。

  「可是我来这边是基于个人兴趣喔~因为我忘不了五年前的感动啊~」

  「……鞘音没有要来的迹象喔。」

  「哈哈……放心啦。你不觉得这个气氛很异常吗?」

  学务主任四处张望,语气有点雀跃,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

  平常冷冷清清的公民馆散发展演空间般的热闹气氛,找不到位子坐的人站在那边,化作一堵人墙。

  男女老少约五百人……不,可能还会继续增加。

  「她会掀起一阵暴风~她啊──拥有能吸引人的独一无二的才能。」

  总是无精打采,一脸没睡饱的学务主任兴奋地握紧拳头。

  暴风啊……有办法在这么小的乡下村落掀起暴风吗?

  「你可以的啦~能支配捉摸不定的暴风的绝对存在──就是你!」

  不不不,喜欢音乐的人的脑袋真难理解。为什么对我评价这么高?鞘音能在东京红起来,是因为她很拚。是靠那家伙的努力。

  离开鞘音后,我连她的歌声都避之唯恐不及。我这种人写的曲子,她不可能会想回忆起来吧……

  「对了,今天早上桐山同学来了学校一趟。」

  「咦?为什么?」

  「不清楚,不过你迟早会知道吧~?」

  「不不不……我又不会读心,哪可能知道。」

  迟早会回东京,所以想记住母校的模样……我猜是这样的原因。

  「杉浦────!喂喂喂,你怎么变这么老!」

  「……哇、哇……又来了个不良少女。」

  妈妈大叫著抱住学务主任的肩膀。

  「依夜莉小姐也认识杉浦老师呀?」

  「不只认识,这家伙是我的班导。差不多是二十五年前的事吧?」

  妈妈国中时,学务主任大约三十岁。

  「有这样的妈妈,儿子却是认真的学生,真的太好了~像正清就严重受到依夜莉的影响,不是翘课就是跑去跟其他学校的学生吵架。」

  「喂,你什么意思,啊?越要人费心的学生越可爱吧?」

  「啊!啊!不良少女干嘛打我背──」

  学务主任被妈妈狂拍背,却不怎么反感的样子。看起来有那么一点享受跟学生重逢。

  对了,我记得学务主任也有来参加爸爸的葬礼。虽然记得不太清楚,这两个人凑在一起的画面并非似曾相识。

  「我以前给你添了很多麻烦,也让你看到我脆弱的一面……现在我跟儿子过得很开心。今天的惊喜会让你合不拢嘴,好好期待吧。」

  「这样啊~我会期待的~」

  学务主任露出自然的笑容。

  看起来像松了口气,烦恼总算解决的柔和微笑。

  希望有这种令人怀念的邂逅的祭典能永远持续下去。我诚心祈愿。

  「阿修,是时候换衣服了。」

  「啊,对喔。」

  离上台剩不到一小时,必须开始准备换衣服。我们和学务主任道别,回到休息室,女性组则移动到代替更衣室的小房间。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我太紧张,好渴。很久没在观众面前演奏了,会紧张也很正常。手指不受控地颤抖,心跳快到心脏彷佛要炸开。

  我将空气吸进紧绷的喉咙中,放松僵硬的肩膀,深深地吐气。

  这样绝对会失误。得想办法冷静下来。

  孤单的男生留在休息室换上艾蜜姊准备的服装。黑西装搭同色衬衫的单色穿搭,将松本修这个一无可取的素材伪装成休闲风。

  等我换好衣服,女性组也回到休息室了。

  「锵锵──如何?」

  艾蜜姊宛如少女般展开双臂,转了个圈展示身上的衣服。

  这疑似她亲手制作的服装在暗色系布料上点缀时髦的荷叶边,跟我们预计演出的曲子风格十分相符。和那天使般的神圣容颜产生的化学反应让人受不了。

  「太棒太完美了。」

  「哇~谢谢称赞♪本来还在担心我都这个年纪了,会不会太勉强。」

  怎么会?您的青春和美貌完全看不出是生过小孩的人妻。

  「……我、我穿这样实在不适合吧?」

  没想到连妈妈都换了衣服。她别扭地按著裙襬,或许是因为太少穿裙子的缘故。

  「……嗯,不适合。」

  「臭小子,给我识相点。我还是去换裤子好了。」

  她用带有杀气的语气骂我。

  说实话,完全不会不适合,不如说,这个清纯感搞不好会被误认成大学生。妈妈肤质好,长得又高,难怪当地的国中生会看得出神。

  莉洁的便服是哥德萝莉服,因此我的感想与平常相差无几。这身服装与她的大眼相辅相成,俨然是一尊洋娃娃。可以说是待在这种乡下地方太过可惜的黄金原石。

  「离上台剩三十分钟,开始搬乐器吧。其他表演结束了,现在帘幕是放下来的状态,所以发出声音也没关系。」

  我们听从臣哥的指示,著手搬运放在休息室的乐器。也有请臣哥和执行委员帮忙,将东西搬到设置舞台的活动大厅。

  表演开始的前五分钟,那家伙还是没出现。

  舞台已设置完毕。被黑色帘幕遮住的观众席传来嘈杂的交头接耳声,从未间断。跟往年只有数十名老人坐在那边的情况,气氛截然不同。

  我们在侧台待命。臣哥对著观众吆喝「这是今天的重点活动」的声音也逐渐远去。

  紧张、不安、失败后的批评、主要的精神支柱不在。

  直接逃离,打从一开始就不要做,是不是就不会有人受伤?

  事到如今,就算拿出全力,就算试图挣扎,是不是也太迟了?

  我是不是一辈子都得不到那家伙的原谅?

  …………

  ……!

  这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是什么?

  而这地震般的回音又是什么?

  旅名川这个地方,除了运动会外不会出现加油的冲击波。

  我忍不住了。

  我忍不住往公民馆的门口──埋头猛冲。

  果然是你。

  身穿演唱会服装的女人骑著爱用的三轮车前来。

  这家伙是怎样?

  不要散发出骑重机过来的神秘气势好不好?

  现在哪是你优雅地拨开光泽亮丽的头发,脱掉单车用的超土安全帽的时候。

  还在那边仔细把车锁好,没人会偷啦。

  开什么玩笑。我无法控制。

  兴奋物质过度分泌,导致我的情绪异常激动。

  尽管她的登场方式这么搞笑,我却不受控地颤抖著。

  真是超帅的。

  「我来大闹一场了。」

  她装出冷淡的朴克脸,如此宣言。

  可是,面具底下潜藏著热情。

  以蕴藏坚定自信和丰富经验的清澈眼眸,目不转睛地凝视我的女人──名为桐山鞘音。

  只要有我和鞘音,什么都做得到。

  什么地方都去得了。

  「──来吧。由我和你。」

  没什么是不可能的。

  任何的不安、痛苦,鞘音的背影都会为我排除。

  只有今天回到五年前也行吧。

  好似要引起大爆炸的欢呼声和期待,是即将登陆旅名川的暴风前兆。

  我牵起鞘音的手,冲上迎接开幕最高潮的舞台。

  乡下的公民馆明显超出负荷。我和鞘音挤开大量的观众,站到台上,与在侧台等待的成员会合。

  在艾蜜姊的提议下,我们五个牵著手,围成简单的圆阵。

  「听说有个人顶著一张不安的蠢脸在等我。」

  鞘音马上用尖酸刻薄的话语挖苦我。

  「难道……其他人都知道吗?知道鞘音会来……」

  大家纷纷点头微笑。

  他们都知道……这些人故意瞒著我!

  鞘音之所以事先换好了服装,八成也是艾蜜姊偷偷送过去的!

  「今天早上我收到简讯~鞘音叫我们瞒著阿修。」

  好过分。只有我白担心了一场。

  「……主角晚点登场,不是很帅吗?」

  「真的求你别这样……」

  鞘音毫不愧疚地这么说,我无言以对。可恶。

  「简单地说,是只想让阿修看见自己帅气一面的别扭少女心──」

  「啊──────!艾蜜莉小姐!」

  艾蜜姊笑吟吟地补充,鞘音像只猛兽似的威吓她。

  艾蜜姊的声音被她的尖叫盖过,根本听不见……

  「……咳,玩乐时间到此为止。」

  咦,晚到的家伙清清喉咙,开始发号施令了耶。

  「什么为了故乡之类的理由,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想唱就去唱。就这么简单。」

  五人的目光交错,大家都点了点头。

  在观众等待开场的诡异寂静中,我调整好呼吸,一口气大吼:

  「让我们疯到燃烧殆尽为止!」

  大家「一、二、三──」举起牵在一起的手,在吶喊「上吧!」的瞬间放下手再放开。

  我使了个眼色,告诉从帘幕后方探头观察情况的臣哥我们已准备就绪。没有这个人,我就不会和鞘音站在一起。希望这几分钟能成为我的报恩。

  于是,厚重的帘幕──缓缓升起。

  映入眼帘的是不规则散落的无数流星电脑灯直线划过云朵效果烟雾的「人工夜空」。

  刺眼的PAR灯光从上下左右扫射而来,彷佛要灼烧视网膜。烟雾机的薄烟过度衬托光束,营造出壮阔的演唱会氛围。

  这里才不是什么公民馆的大厅。

  这里已经是桐山鞘音降临的现场演唱会舞台。

  大厅的窗户用黑布遮住,灯光照亮的只有五位当地民众。

  吉他手与贝斯手站在两侧。鼓手及键盘手在后方守望。主唱拔下麦克风架上的麦克风,站在中央。

  由于逆光的关系,观众的身影几乎与黑暗同化,从舞台上只看得见轮廓。不过,庞大的热量及期待使我全身的神经化为兴奋的俘虏。

  只有我们能点燃膨胀起来的人类火药。

  掀起一阵暴风吧。热气的暴风。

  艾蜜姊举起鼓棒,敲了四下脚踏钹。

  落地鼓、小鼓、大鼓的前奏开辟出道路,不时用左手敲打低音落地鼓。

  以过门为信号,调降三个半音的吉他和贝斯产生共鸣。

  莉洁狂妄又厚实的重覆段在节奏组打好的基础上狂奔,低音的擦弦声为伴奏添上沉重的装饰。

  站起来。坐在折叠椅上的家伙统统给我站起来。

  欢呼声随著逐渐加速的旋律变大,热气的回音彷佛在跟我们对抗。我靠著掌握琴键的手指弹出震撼鼓膜的声音,让听众的身体倾向前方。

  别光听前奏就满足了。鞘音的歌声脱口而出的瞬间,膨胀的空气产生裂痕。

  导致空气破裂的是观众举起来的拳头和吼声。灵魂受到刺激。为了不输给为我们加油的激流,我们也没有停止跃动。

  疯狂甩动头部,让视界剧烈震动。

  鞘音的情绪达到最高潮,在大厅掀起一阵暴风。刺眼的光迷你观众灯照亮欢呼的聚集物。

  老人也驱使挺不直的腰杆,像消耗寿命般吶喊著。原来学务主任是会那样甩头的人啊。

  一进入鞘音的独唱部分,莉洁纤细的手指便秀了一段精密的点弦。艾蜜姊敲打中鼓的速度快得彷佛要把鼓敲破,让人听见鼓的哀号。

  展现出来。深爱音乐的母女将她们的演奏展现出来。

  煽动。鞘音灼热的吼叫,是将数千名观众导向高潮的即效性的爱抚。

  把你们的全部展现出来。

  让他们看看我的、我们的集大成。

  第二首曲子是想像与恋人分别及春樱的抒情曲。换成音高正常的弦乐器弹出的前奏散发一股和风的哀愁。莉洁的吉他发出的扭曲回授刺激著我,身体的感觉、一切的杂念都像麻痹般不停抽搐。

  意识沉浸在声音的世界中。

  我善用两组式的键盘合成器,灵活地分别使用原声钢琴和弦乐器的音色,钉住观众的视网膜及鼓膜。

  那么疯狂的一群人,如今站在原地不动,专心倾听旋律。

  我不时会和艾蜜姊、妈妈、莉洁对上目光。我现在带著什么样的表情呢?跟她们一样,带著发自内心感到喜悦的微笑吗?

  无数的汗珠落在琴键上,反射灯光形成梦幻的景象。不够。想取回失去的五年前,还远远不够。

  我很想跟那家伙用同样的速度前进,不过那家伙愿意配合我的步调──是仅存于此刻、虚无缥缈的奇迹。此情此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从记忆中删除的鞘音的歌声,我绝对不会再忘记。

  我沉浸在余韵中,环顾观众席,目瞪口呆。八分钟转眼间就过去了。

  我真的弹了两首歌吗?完全没有实感,但从那如雷的掌声及安可声判断,应该是弹到最后了。

  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的鞘音从侧台拿出备用的吉他。

  她拿起手中的吉他,将麦克风拉到嘴边。

  『──初次见面。我是梦想能出道,目前没有工作的鞘……鞘衣。』

  我忍不住笑出来。还鞘衣咧……用点更像样的假名吧。

  我想这是她为了避免身分曝光瞎掰的设定,可是观众早就看穿了。大部分的年轻人都在大喊「SAYANE──!」。

  『──我是在旅名川长大的。小学时期,我模仿青梅竹马开始去音乐教室上课,升上国中后,跟他一起作曲……都是过去的事了。』

  过去的事吗……不意外。

  『──今天,今天一天,我有种回到过去的感觉……纯粹地享受唱歌。「一个人」唱歌虽然还很痛苦……我……想变得坚强到总有一天能回到大家面前……』

  从我的位置,看不见站在舞台最前方的鞘音的表情。

  『──最后一首。《be with you》。』

  可是,她的声音在颤抖,微弱得宛如快消失……是谁害的呢。

  鞘音转身,脸上挂著浅笑。

  她的嘴唇念出安可曲的曲名。鞘音再度背对我们──回头的瞬间滑落脸颊的那道泪痕却烙印在我眼中,令胸口一阵闷痛。

  前几天,鞘音在出游时哼过的自创的诗。

  我们一起创作、一起走过的唯一足迹。

  ──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主要灯光全数关闭,聚光灯的光线瞄准桐山鞘音主唱和松本修键盘手落下。

  我将手指放到黑白琴键上,奏出琴声。

  用左手弹和弦,右手加上主旋律。慎重得如同在抚摸恋人的肌肤,如同在温柔拥抱对方,和第一首激烈的乐曲成反比的旋律。

  鞘音配合钢琴独奏的前奏,缓缓唱出歌声。

  把歌词投射在自己身上,或青梅竹马身上,将激情的思绪转为歌声。唱到副歌时,舞台上的灯亮起。所有乐器一同将故事描绘出来。

  鞘音和莉洁的双吉他美丽地交错,慢节奏的鼓声及贝斯轻轻撑住少女脆弱的背影。

  那家伙在哭泣。

  她大概在含泪拚命挤出歌声。

  我要做的只有将鞘音的声音传达出去。

  承受那家伙的歌声,直到弹完钢琴的尾奏。

  ******

  「乾杯──!」

  演唱会结束后,我们跟收拾完会场的臣哥会合。在我家集合的六个人单手拿著饮料,召开祭典的庆功宴。桌上除了大量的酒和无酒精饮料外,还有地方居民送的慰问礼和特产。

  艾蜜姊做的菜超好吃。只要有这个,其他我什么都不要。我看都不看特产一眼,尽情享用艾蜜姊做的煎饺及炸莲藕。

  「哎呀~大家辛苦啦。气氛热闹到了极点,祭典超成功的。」

  臣哥虽然很累,心情倒是不错,拿起酒枡将当地的酒送入口中。

  艾蜜姊叮咛他「明天开始就要上班了,别喝太多喔」,很有夫妻的温馨感。这样啊,其他人明天开始就要上班啊。跟我没关系。

  「结果有多少人来参加祭典呀?」

  听见艾蜜姊的问题,臣哥扬起嘴角。

  「竟然有五千九百人!往年三百人就该谢天谢地了,真恐怖!」

  「……我的知名度也没什么大不了嘛。」

  「不不不……这数字已经远远超出旅名川的人口。都可以在附近盖一座村子了呗。」

  鞘音恢复成平常朴素的模样。她在演唱会上所说的话、所流的泪水,依然烙印在我的脑海,挥之不去。

  我不禁怀疑,那该不会是一场梦吧?

  「你让这场祭典多了『那个SAYANE在旅名川祭重新开始!』这个神秘的附加价值!听说『旅名川』在网路上的搜寻次数也直线上升喔!」

  能理解臣哥为何这么兴奋。在人气最高之时暂停活动,回到故乡开突发演唱会,这个回归初衷般的展开可能会是珍贵的附加价值。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像学务主任这样的老粉丝偏多。有些喜好独特的人,比较喜欢鞘音以旅名川周边为中心活动的独立时期。

  「我这辈子从没看过旅名川挤了这么多的人。好像满多人是从东京过来的,到底是什么魔法?」

  「我也跟依夜莉姊有同样的疑问!我们虽然有用传单或网站宣传,上头又没提到SAYANE的名字!」

  「结果大家都知道你要上台唱歌呢。」

  「小丫头,劝你对与友人的盟约起誓,速速招供。」

  屈膝而坐的鞘音让莉洁坐在她的大腿上,默默吃著紫苏卷。

  我们的视线同时落在她身上。

  「……也没做什么。只是把照片传到社群网站上而已。」

  鞘音随口说明,拿起手机给我们看。SAYANE的官方帐号发了短短一句「突击旅名川祭」,附上一张图。

  ……是穿著旅中运动服的鞘音骑在爱车三轮车上的照片。

  这无自觉的天然行为,肯定也是她受到众多粉丝喜爱的原因之一。

  「你……还没换手机啊。」

  「……只是因为它还没坏,没必要换。」

  「熟悉的老旧机种」使我忍不住做出反应。持有者尴尬地立刻将手机收回去。

  我突如其来的咕哝透露了「喜悦」之情。如果我能将真正的心情变换成表情……以前我是怎么做的?我已经……忘记了。

  一抹寂寥混入无谓的兴奋感中。

  这抹寂寥,是源自不知何时摸透如何使用智慧型手机的鞘音。她自由拍照、自己经营社群网站的模样──我「从来没看过」。

  「哇哈哈──!鞘音超搞笑的!不愧是前单车暴走族!」

  「啰嗦。吵死了。闭上你的嘴巴。」

  「是,对不起。」

  被比自己小八岁的鞘音一瞪,逊到极致的前不良少年立刻道歉。

  「莉洁!鞘音脾气有够差的。」

  「莉洁疲惫不堪。庶民闭嘴,快献上果汁。」

  「是,辛苦您了。」

  仆人臣哥为莉洁倒了杯可乐,真的好逊。

  「也就是说,数十万粉丝看到这篇文,急忙搜寻旅名川祭。鞘音是今天早上发文的,引来将近六千人果然很恐怖呗。」

  「从东京走高速公路开到这里也要五小时以上,就算搭新干线再转乘地方线和计程车,也要三个半小时左右……好厉害。」

  我如此分析。事实上,这是跟SAYANE的免费演唱会同等级的活动,事先宣传的话搞不好会到万人规模。

  「……昨天我还没打算去祭典。只是因为起床后我改变心意了,才发了那篇文。」

  鞘音低声这么说道。

  「太感谢鞘音了。演唱会结束后,我家的音乐教室来了一堆人,之后还要举办体验课程呢♪」

  「我、我只有唱歌而已。不过,艾蜜莉小姐高兴就好。」

  艾蜜姊带著灿烂的笑容感谢鞘音,鞘音则害羞地移开目光。

  演唱会一结束,艾蜜姊便帮她家的音乐教室宣传了一下,结果一堆小学生和家人跑去询问,盛况空前。那些人一下问「可以学哪些乐器?」,一下问「能变得跟大姊姊他们一样厉害吗?」、「想让我的小孩到那边上课。」,似乎颇有兴趣的。

  其中也有几个旅中的学生,他们来询问详情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旅中的孩子对音乐感兴趣,我也好高兴喔。他们好像想在闭校前办场活动。」

  「太好了,看来旅中的传统会在闭校那年复活。听说我们毕业后就没人办活动了。」

  「对啊。虽然我是迫于无奈才来帮你们,如果这能成为一个契机,那还挺好的。但我绝对不会再干同样的事,脖子和肩膀有够酸。」

  「嘴巴上这样讲,妈妈在演奏时超投入的吧……好痛!」

  妈妈用手指对我射橡皮筋,大概是被儿子戳中痛处。你是小孩子吗?

  「莉洁也交到几个朋友了对吧?太好了♪」

  「我不需要朋友。朋友会害莉洁变软弱。」

  「骗人。妈妈知道你用通讯软体跟人家交换了联络方式喔。」

  艾蜜姊诚心为莉洁感到开心。

  对了,莉洁满受欢迎的。小学三年级生展现出如此惊人的技术和表演,难怪她在班上那么受欢迎。

  以鞘音为目标的观众也为莉洁著迷,我还在网路上看到有人转贴演唱会的影片。才刚提到她,莉洁的手机就「叮咚」响了起来。

  「……收到讯息。来自战场的朋友。该如何是好?」

  「我没资格讲这句话啦,不过朋友的讯息最好回一下。」

  「呣呣呣……战士或许也需要休息。」

  莉洁虽然有点不知所措,仍用不习惯的动作打字回覆对方。

  交友圈狭窄的尼特自以为是地给人建议,挺好笑的就是了。

  「战场的朋友说想拜莉洁为师。」

  「哇~♪莉洁师父诞生~♪」

  艾蜜姊乐得跳起来!都这么大了还如此天真无邪,真可爱!

  「然后呢?你的徒弟叫什么名字?男生?是男生对吧?」

  「阳介。」

  艾蜜姊「哇────!♪」像个少女似的尖叫。莉洁面无表情,看起来毫无反应……但你算是拿出男子气概了,阳介。

  「……我的孩子莉洁交到朋友了,我有点寂寞。」

  鞘音,你把自己设定成什么角色?

  「爸爸不会同意你交男朋友!呜呜……莉洁要一直住在爸爸家喔……」

  大家都无视狼狈地开始啜泣的臣哥。

  「是说,演唱会的气氛真不是盖的!下到观众席的鞘音差点被压扁,有够恐怖!」

  臣哥立刻振作起来,回想起观众的热情,吓得直发抖。

  第一首歌唱到第二段副歌时,现场的热度飙到最高点,鞘音直接跑下观众席,导致近六千名观众一口气涌上来。

  演唱会结束时,莉洁跳进观众的海洋。虽说被人群拋著玩满青春的,没想到我也忍不住模仿她跳了下去。不晓得是被兴奋起来的鞘音感染,还是被演唱会的余韵影响……我竟然玩得那么疯。

  「修那家伙则是被观众闪开,摔在地上呗!笑死我了!」

  「别笑……!真的超丢脸的……!」

  那些家伙,莉洁跳下去就接住她拋著她玩,我跳下去就灵活地闪到一边!害我膝盖用力撞上地面,痛到爆炸!就因为我不是美少女吗!

  「呵呵……」

  鞘音掩著嘴角,笑得连肩膀都在抖。拜托你不要回想啊啊啊……

  然而,也有对我而言挺愉快的回忆。阳介夸我「尼特哥哥也好帅喔!」。

  我过著不习惯被人称赞的人生,所以一想起来就不禁露出恶心的笑容。

  买台二手Rwitch给他好了……?

  「我再年轻个二十岁也会跳下去。一个大妈跳下去,他们应该接不住,万一落得跟我儿子一样的下场就太可悲了,所以我才没干这种事。」

  「不不不,依夜莉姊的飞扑是奖励好吗!我小学就想摸摸看依夜莉姊丰满的尊体!你的胸部完全没下垂耶!」

  好恐怖──这不是该对学弟的母亲说的话啊──

  臣哥绝对喝醉了……

  「艾蜜莉,把那个白痴按住。我要满足他的希望扑到他身上。」

  「遵命~♪不好意思,我老公太没礼貌了~」

  「住、住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臣哥被脸上挂著骇人假笑的艾蜜姊架住,喝醉的妈妈对他使出套索式踢击。啊啊,这大姊头和小弟的距离感,超怀念的。

  话说,连妈妈都说「落得跟我儿子一样的下场」。好过分。我会留下心理阴影喔,我说真的。

  「对恶心的庶民给予制裁。根据七条盟约,你有义务赎罪并忏悔。」

  「莉洁……好重啊啊啊啊啊啊……原谅爸爸……」

  莉洁一屁股坐到趴在地上的臣哥腰上。

  艾蜜姊傻眼地看著这一幕,俨然是理想的家庭。臣哥也只有嘴巴在喊痛,一举一动都表现出幸福的滋味。

  让我藉著微醺的醉意哀叹一下吧。好羡慕。几个月前我还是大学生,所以对结婚生子这种事不太有真实感……但我诚心向往。

  我置身于喝酒开趴该有的混乱气氛旁,拿无酒精饮料滋润口腔,以缓解紧张的情绪。

  「鞘音……那个,我……」

  单纯的感谢卡在喉咙。

  「……干嘛?想说什么就直接说。这样会害我不耐烦。」

  「今天……谢谢你。托你的福,大家都露出了笑容……」

  「……就说我没做什么了。那是包含执行委员在内,许多人努力的成果。」

  对话立刻中断,无法拓展话题。

  鞘音也微低著头,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观察我的反应。

  唉,我们的视线都游移不定。我该往哪里看……

  就在我努力维持平常心,以免自己的行为举止显得很诡异时。

  「……你也辛苦了。」

  没想到她竟然慰劳我。还帮我夹了一盘桌上的竹叶形鱼板。

  「……你也是。」

  所以我也得回礼才行。我帮鞘音的马克杯倒了乌龙茶。

  「……今天的演唱会,你开心吗?」

  「……嗯,超开心的。甚至希望这段时间能永远持续下去。」

  「……我也是。」

  之后我们便陷入沉默,别过头进入吃饭模式。要说有什么变化,就是钓鱼时的那段微妙距离感没了。

  鞘音在我伸手即可触及的距离,我待在鞘音身边。

  感觉不坏。

  我是这样想的,你呢──

  过了晚上十点,热闹的庆功宴也差不多要解散了。

  臣哥忽然站了起来。

  「我代表执行委员跟大家道谢。演唱会的感想跟影片好像传开来了,对旅名川而言是最棒的宣传。真的谢谢你们。」

  他向大家深深一鞠躬。

  「下次活动不晓得会办在什么时候,不过我想在废校前的旅中做点有趣的事……到时再麻烦大家了!」

  我们毫不犹豫地点头。在这里出生的人大部分都念过那间学校。尽管称不上报恩这么伟大的行为……如果最后能盛大地为它送别就好了。

  「那今天就这样解散!辛苦啦!」

  臣哥的解散宣言响彻平房。结束了。要结束了。

  忙碌、热闹,心情随时处于激动的状态下,令人热血沸腾的一天。

  愉快的时间转瞬而逝。好寂寞。好空虚。

  彷佛心中开了个大洞。

  不对,觉得「寂寞」太奇怪了。直到数日前,我不是一直孤伶伶的吗?

  关在房间里打电动、上网……我应该很满意这样的日常生活才对。

  如果我从未体会过这种感觉就好了。

  如果我一直是孤身一人,是不是就不会产生这种空虚感?

  故乡太棒了。害我不小心知道哪里都有好心人,跟他们在一起会很愉快。

  三月废校,祭典明年也还会办。

  虽然不知道──我还剩下多少时间。

  「呜、呜呜……啊啊啊……!不想……上班啊啊啊啊……好不舒服……」

  「啊~真是。就叫你别喝太多了。」

  艾蜜姊搂著烂醉如泥的臣哥的肩膀,好不容易把他塞进汽车后座,我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开。

  妈妈好像也喝醉了,睡在暖桌里。还不都是因为她平常没在喝酒,刚才却喝烧酒喝那么快……

  「阿修,来一下。」

  坐在驾驶座的艾蜜姊将车窗整个拉下来,招手把我一个人叫过去,动作颇具深意。

  「你看过鞘音的官方帐号吗?」

  不知为何,她刻意压低音量。应该是为了防止不远处的鞘音听见吧。

  「没有……因为我有段时间刻意远离她。刚才那家伙拿手机给我们看,我才知道的。」

  远离鞘音……正确地说,是让鞘音远离我。

  「或许是我多管闲事,不过你有空的话,之后去看一下她的官方帐号。因为以鞘音的个性,八成不会主动开口。」

  「……虽然我搞不清楚状况,等我有兴致就去看。」

  除了那张骑三轮车的照片,她还发了什么文吗?

  我跟艾蜜姊和坐在副驾驶座的莉洁互相挥手道别,车子消失在视线范围内后──

  「………………」

  「………………」

  就只剩下我们这两个青梅竹马。

  这里不愧是乡下地方,街灯只有几盏而已,但我们的亲密度又没高到我会陪她回家,而且鞘音家走路五分钟就到得了。重点在于,这家伙感觉就不希望我陪她。

  「……我要回去了。」

  「……嗯。」

  僵硬的一句话。

  从玄关透出的灯光随鞘音的步伐逐渐变暗。

  「鞘音!」

  我忍不住叫住她。

  「………………」

  约莫一半的身影混入黑夜中的鞘音,背对著我停下脚步,一语不发。

  「今天……你愿意到场的理由,真的是『兴致来了』吗?」

  面对我的疑问,鞘音沉默了几秒。

  「……本来没打算要去的。因为我以为你绝对会逃。」

  她像倾诉感情般,断断续续地咕哝。

  「……不过,你来了。所以我也决定要在你身旁唱歌。」

  鞘音留下这句话后,再度踏上归途,但我还有一件想知道的事。于心底沉淀,痛得犹如在上头扎根的崭新记忆。

  「最后你为什么哭了……?」

  我想知道,她为何在演唱会的最后流泪。

  「因为五年前……你没有来。」

  ──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就算我现在才开始拚命追赶,也连为期一日的奇迹都得不到。因为我绝对不可能回到五年前。

  一周前,住在附近的前不良少年把尼特抓出家门后,持续到今天的热闹时间,仅仅是让我飞到云端,再摔回没有梦想也没希望的最底层的惩罚游戏。

  「……我要一个人回去了。『青梅竹马的桐山鞘音』差不多该结束了。」

  那是坏心眼的神明,在夺走废物的生命前施舍给他的幻想。

  不需要。这种虚伪的幸福,我不需要。不肯努力、害怕受伤,自己拋弃珍视之人的男人,还以为自己能带著笑容死去吗?

  还有那么一瞬间抱持期待吗?

  「……再见,修。」

  奇迹结束了。我们很快又会变得形同陌路。

  我只能默默地目送纤细的背影快步离去。

  「…………!」

  我怀著焦虑的心情,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在社群网站上搜寻,打开SAYANE的官方帐号。

  鞘音刚才给我们看的照片的前一篇文章……是今天早上传的影片。赞数和转发数都非常惊人,下面的正面回应也不计其数。

  影片内容是旅名川的各种模样。恬静的田园景色和温泉街、即将废校的旅名川国中等当地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情景及居民的组合。

  短短一分钟的宣传用PV。

  《be with you》的正版音源完美烘托出地方民众故事的魅力。

  前几天的足垒球比赛结束后,臣哥拍的团体照中,鞘音像在闹脾气似的别过头。再看一次还是令人不禁苦笑。

  在许多忙碌的人的协助下,名为松本修的闲人精雕细琢做出的最高杰作,因为是在祭典前一天才勉强完成,几乎毫无意义──

  直到前一刻,我都是这样想的。

  鞘音把我给她的PV上传了。

  影片结尾是我以前拍的国中时期的鞘音。她站在春天的河岸边……理应被我拋弃过一次的记忆。

  以樱花树为背景弹著吉他的鞘音,偶尔会露出不假修饰的笑容,影片照理说该结束在这个画面。

  我却看见无法预见的「后续」。

  为什么「我没看过的桐山鞘音」出现在影片中?

  连创作者都不知道的时间。

  因为……最后那段是后来才加上去的。

  旅名川国中,体育馆旁边的楼梯下……镜头的视角有点低,大概是因为她把手机设置在台阶上,但这点小事一点都不重要。

  影片剩下七秒。

  背负著对我们来说再熟悉不过的风景的「十九岁的鞘音」。

  在镜头另一侧,温和地诉说。

  我会等待。

  请让我在最喜欢的地方,在最重要的人身边唱歌。

  回过神时,我独自嚎啕大哭。足以让视线模糊的泪水自然地涌出,再怎么擦都止不住。

  「呜……呜呜……呼……啊啊……为什么……我……」

  感谢、后悔、谢罪。

  这些情绪混合在一起的浊流化为豆大的泪珠滑落脸颊。

  双膝在重力的吸引弯起,我抱紧萤幕中的鞘音。

  在无人的自家门前。

  就算眼球的水分乾了,还是狼狈地蹲地。

  十月十五日──明后天,是那家伙的生日。

  五年前,我从那家伙面前逃走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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