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一章 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我们参加城镇振兴活动的原因,与名为三云雏子的女性有著密切关联。

  大约一个月前──十一月中旬。我住进了春咲综合医院,不过术后的恢复状况不错,所以我会用电脑在病房里工作。

  因为我想尽快处理好很多事情,例如制作独立唱片公司的官网、制作名片、创立SAYANE官方粉丝团、准备贩卖下载版歌曲等等。

  SAYANE并没有从大舞台上消失。只是大学休学,回到故乡罢了……听起来很简单,其实跟她之前隶属知名唱片公司的时期可有著天壤之别。

  名片和社群网站上用的「REMEMBER」,是独立唱片公司的名字。

  对从一切的开端「重新出发」的我们而言,老家跟事务所一样。没有媒体的人脉,也没有预算举办大型演唱会,是如假包换的独立音乐。

  网路上也有人说鞘音引退了,但由SAYANE透过社群网站宣布独立后,大多数的粉丝都感觉到「她想自由活动,不再被大人的原因束缚」的意图,愿意给予祝福。

  尽管能做到的事有限,我想和鞘音一起分享想做的事。躺在病床上什么都不做太浪费时间了。一小时也好,一分钟也好,一秒钟也好,我想取回我放弃的那五年。

  经常来探病的妈妈念过我好几次「白痴,给我乖乖躺好!」。然而会客时间一过,我就会工作到深夜。

  某一天──工作用的电子邮件信箱收到了一封信。

  我用视力正常的右眼定睛凝视,仔细检查内容。写在内文最后面的寄件人名称是「旅名川观光协会 三云雏子」。

  我立刻回信,定好跟她见面的日期。对方考虑到我正在住院,愿意在会客时间直接到医院来。

  「您好。是松本修先生……吗?您好年轻喔!」

  一般病房的大楼有可以用来会客的休息区。我和三云小姐在只有自动贩卖机和电视的地方第一次见面。隔著桌子相对而坐,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

  我们对彼此的第一印象都是「比想像中年轻」。因为用信件沟通时不会公开年龄,乡下的观光协会又大多给人是上年纪的人从事的印象。

  身穿女用西装,发型是俐落的鲍伯头,给人相当活泼的印象。而且隐约有种既视感。

  三云小姐今年二十七岁,果然是比我大的前辈。我主动表示「可以不用对我讲敬语」,她便乾脆地答应了。

  「奇怪……?我们是不是在那见过面?你小时候有跟正清学长和艾蜜莉学姊一起来我家泡过温泉吗?」

  「咦……?三云这个姓氏……难道是三云旅馆?」

  「对对对,是我的老家!我学生时期有在旅馆家里帮忙,觉得你挺像当时常来的男孩。」

  原来如此。那时候我们并不认识,或许是因为常在旅馆擦身而过,再加上臣哥和艾蜜姊会跟三云小姐聊到,她才会对我有印象。

  之后我们花了几分钟聊旅名川的事,马上就混熟了。我们都和臣哥跟艾蜜姊关系亲密,因此共通话题很多。

  「以前的松本弟弟超早熟的~总是跟在艾蜜莉学姊的屁股后面跑!」

  「别提这个话题了……当时的我就只是个色小鬼……」

  三云小姐想起以前的事,咯咯大笑。

  「对了,你还跟艾蜜莉学姊一起泡过女汤对不对?」

  「不不不……那是因为我还小,艾蜜姊主动提议的……是说!这话题对我不利,别聊了吧。赶快进入正题。」

  「咦──?多聊点怀念的回忆嘛。」

  跟艾蜜姊有关的回忆是我的黑历史宝箱,拜托真的不要……

  「你讨厌被大姊姊调戏吗……?」

  「不至于讨厌啦!不过反正都要被人调戏,我希望由艾蜜姊来调戏我!」

  听见她在耳边性感的呢喃,无法坚决否定的我真没用。三云小姐明显弯下腰,把身体贴过来,导致我连她的呼吸和肌肤的触感都感觉得到。

  调戏学弟很有趣吗!我是不排斥啦!因为我喜欢大姊姊!

  我被她的话术玩弄于股掌之间,不小心忘记了。若是平常,现在差不多是鞘音要来找我的时间──

  「……修喜欢被年长的女性调戏呀。」

  太过熟悉的声音从背后落下。

  彷佛全身散发寒意的鞘音带著看垃圾的眼神站在那里。

  「没有没有……!我说的年长女性是指艾蜜姊……!虽然三云小姐有种『亲切的学姊在用富有深意的台词玩弄学弟~』的色情感……不是啦!」

  「……好恶。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拚命做出意义不明的辩解的男人确实很恶心。必须反省。

  「……松本弟弟想被年长女性玩弄吗?原来你有这种嗜好。」

  坏心的学姊在我耳边解放异常性感的呢喃。哎哟,我身为住院患者,自然在禁欲中。就算这样,依然是个正值青春年华的青年啊。

  你这样会害我在某种意义上感觉怪怪的……拜托饶了我吧。

  鞘音默默对我投以冷酷的眼神也很恐怖。比任何治疗都还要痛。

  「嘿嘿嘿!不闹你了,来讲正事吧。你就是那个SAYANE小姐……对吧?」

  「……没错,请问您哪位?」

  「那正好!你们俩一起听,我也比较省事。」

  鞘音戴著乔装用眼镜,却被三云小姐看穿真实身分,催促她坐到我旁边。她找我是想谈跟SAYANE有关的事。这部分还在意料之中。

  她将名片拿给入座的鞘音,跟和我见面时一样向她自我介绍,带著信心十足的表情,凝视坐在对面的我们──

  「我想请SAYANE小姐担任旅名川的观光大使。」

  斩钉截铁地说道。

  观光大使似乎是在县内外帮自己所属的地区宣传的职位,经常由名人担任。因为人气愈高,宣传效果和经济效果就愈好。

  说鞘音是旅名川唯一的名人都不为过。尤其是年轻人特别喜欢她。鞘音略显惊讶地睁大眼睛,最后以平静的语气──

  「……我拒绝。」

  乾脆地立刻回答。同时也是明确的拒绝。

  听见鞘音这句话,三云小姐瞬间变得面无血色……趴到桌上。

  她毫不掩饰失望,留下一句「我回去带王牌再来一次……」摇摇晃晃地撤退了。不晓得她说的王牌是什么意思。

  她明明摆出一副大姊姊的态度,离开前却双眼泛泪,好可爱喔。

  「为什么要拒绝?感觉可以炒名气,听起来也挺有趣的啊。」

  「……我害羞。」

  鞘音低头咕哝。

  「……我不擅长在一堆人面前说话……装出笑容做宣传。我连在演唱会上致词都会不好意思了……要我笑著跟人群接触,光想都觉得有困难。」

  她的音量小到不竖起耳朵就听不见。我看得出来。她因为太难为情,不想被人看见表情才低著头。连耳朵都有点红,不晓得是不是错觉。

  鞘音的本性很容易刺激男人的心,害我心跳加速。因此我也没来由地仰望天花板,以掩饰发红的脸颊。

  我正想起身走回病房……左腿和左腰却使不出力气,差点站不稳,鞘音立刻撑住我的身体。这段时间,我深深体会到你就在我们能共享体温的距离。

  「……鞘音,谢谢你。」

  「……不用硬撑。修身体不好,就由我来支撑你。」

  她毫无保留地用温柔的声音将我包覆。

  每天都愿意呼唤我的名字。

  我是个仅凭这个就会对明天燃起活力的单纯男人。

  「那你可不可以握住我的手?」

  「这样就行了吗……?借你肩膀靠比较好走路,推轮椅这点小事我也做得来。」

  「我想尽量靠自己的双脚走路。因为我满脑子都是出院后的安排。」

  「……知道了。我会握住你的手。」

  不能一直这么弱不禁风。没时间让我慢慢来。

  鞘音牵著我的左手,带领我前进。我慢慢轮流移动颤抖不止的双腿,迈出步伐。就算在黑暗中迷路,只要有鞘音在,我就能走向未来。

  我要继续努力,为了这次能换我走在鞘音身旁,换我来引导她。

  ******

  隔天发生了一起事件。我终于理解三云小姐最后留下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她锲而不舍地跑来找我,而且人数还变多了。

  她带来的不是观光协会的职员。我十几年来的朋友……不如说是「太过熟悉的儿时玩伴」,跟三云小姐站在一起。

  「晚啊──!身体还好咩──?」

  响彻休息区的是带著口音的刺耳男声。他今天肯定也是开那辆会放超大声嘻哈音乐的爱车来的。

  「阿修,状况怎么样?有乖乖吃饭吗?」

  这位则是天使。带来安心感的纯洁笑容是最棒的特效药。虽然都过这么久了,我可以哀叹她被某位前不良少年骗去结婚吗?

  「Messiah’s name is Liselotte。在此降临!民众啊,挺身而出吧!」

  小救世主今天也是凛然又美丽。可以让我当你革命的同志吗?就算只是一般民众也好。

  臣哥一家人常趁工作的闲暇来探病。

  我和鞘音察觉到三云小姐的计谋,发自内心不寒而栗。既然她把臣哥一家人带来了,她引以为傲的王牌只可能是这个。身为夫妇俩的学妹,又跟他们很熟的三云小姐跑去找他们哭诉……八成是这样。

  「正清学长很久没见到我了,不高兴吗?这么漂亮的学妹有事相求,没有男生会不高兴吧?」

  「吵死了啦!一点都不高兴啦!我是迫于无奈!」

  臣哥嘴上这么说,看起来却非常开心。光是从那激动的语气就听得出来。

  「艾蜜莉妈妈啊啊……喜翻。真的超喜翻你……我会被你那满溢而出的母性杀掉呜呜……」

  「乖乖乖♪哪来这么大的小婴儿,真让人伤脑筋呢。」

  三云小姐换去缠艾蜜姊,把脸埋进艾蜜姊胸前(好羡慕)不停磨蹭。那个空间感觉超香的。好想住进去喔。

  「……修,你脑中冒出了奇怪的念头对吧。绝对。」

  鞘音小姐鄙视的目光快把我杀了,我也因此驱散了脑中萦绕的烦恼。

  这几位过于强大的援军对我和鞘音很有效。我们从以前开始就无法违抗这对夫妇。

  「松本弟弟、SAYANE小姐,我们来聊聊吧♪」

  三云小姐毫不掩饰灿烂的笑容,我们被她牵著鼻子走,坐到谈判桌前面。她拿出各种文件,大部分都跟昨天的话题一样。

  「SAYANE小姐愿意成为观光大使的话,我们可以为你们的活动提供协助。不管是人脉方面还是资金方面!」

  「原来如此。有很多吸引我们的好处呢。」

  我好歹是公司的代表,因此我仔细确认详细的企画案。说实话,人脉和资金我都等于没有,还真的挺想要观光协会的协助。

  代价是帮旅名川宣传的工作会随之增加。鞘音不想答应的原因就在于此。

  「听起来很有趣啊!就这么办就这么办~!」

  臣哥像个天真无邪的小学生。真羡慕他光凭干劲就能活。

  「人家又不是拜托你~鞘音好像没什么兴致,不能硬逼她答应吧。」

  「靠气势总会有办法解决呗?当那个大使不是能在故乡大玩特玩,大吃特吃故乡的美食吗?当我的跟班长大的鞘音不会不明白啦。」

  「真是的~你还是一样幼稚。鞘音已经长大了喔。她的工作又不是只有在乡下的祭典上玩。」

  「……艾蜜莉小姐,请多骂这个笨清几句。这家伙以为身边的人智商都跟自己一样低。还有,我才不是你的跟班,笨蛋。」

  「笨蛋不处刑就治不好。应当处置。」

  女性组严格谴责臣哥,超可怜的,害我忍不住笑出来。

  「修──!身为我的头号弟子,帮我回几句话──!我不行了──!」

  好废!竟然跑来跟我哭诉!

  「以我个人的意见来说,我希望鞘音以观光大使的身分活动。因为这跟公司想多少回馈旅名川的一些方针一致。」

  「不要讲这么正经的意见好不好──!搞得只有我一个人在耍蠢呗!」

  「你自己叫我回话的!」

  至今我都是拿臣哥的人生态度当目标,但现在我觉得千万不能变成白痴(二十岁男性,自营业见习)。

  「我这边开的条件是希望各位策划以鞘音为中心的活动。以鞘音的知名度还能帮旅名川宣传,对我们都有好处。」

  我也提出最低条件跟对方交涉。我不会看不起自己,觉得自己只是个小鬼还敢这么跩。身为公司的代表人,让对方提出给予旗下歌手最大尊重的条件也是职责之一。员工就我一个。不起眼也完全没关系。为了让鞘音能尽情唱歌,我会在背地全力奔走。

  「好。如果你们愿意答应,我保证会制定有一定表演机会的企画,绝对让这个企画案在会议上通过!」

  三云小姐承诺会凑出用来给鞘音表演的地点和预算。

  坚定的意志透过稍强的语气传了过来。

  「就算基于习惯一直办那些小活动,城镇也会不断衰退。对观光协会而言,SAYANE小姐是振兴城镇的希望……若两位肯跟协会合作,我们会尽量提供协助!」

  三云小姐期待地加强攻势,斜眼对王牌艾蜜姊使眼色,彷佛要给予让我们点头的最后一击。

  「我希望能尊重本人的意志,却又想看看各种风格的鞘音。这样也能帮阿修创立的音乐厂牌宣传,我认为跟观光协会合作挺有效率的。」

  艾蜜姊毫无恶意的话语慢慢软化鞘音僵化的思考。有如一只孤高的流浪猫的鞘音在艾蜜姊面前,也会乖得跟看到陌生人的家猫一样!

  证据就是那只猫「呜呜……」呻吟著皱起眉头,露出为难的表情。

  「观光大使!此乃圣战的前兆……Messiah’s name is 观光大使!」

  莉洁好像也兴味盎然,鞘音的内心开始动摇。至于萝莉山同学「……如果莉洁愿意陪我,说不定会满幸福的」脱口而出的欲望就先放在一旁吧。

  「好啦好啦~!哈哈哈!」

  「好啦好啦~!嘿嘿嘿!」

  臣哥和三云小姐勾肩搭背,怂恿鞘音「答应了啦答应了啦!」。

  俨然是对感情很好的兄妹。

  「搭配图表看会比较好理解,旅名川的人口及观光客数量每年都在减少。虽然搭上了数年前的吉祥物风潮创造出『旅猫』,但它似乎太没个性了,认知度又低。」

  「啊……是有这么一个东西。我记得一下就消失了。」

  「你们都大概知道三云旅馆我家的客人很少吧?其他旅馆和附近的得来速,生意也绝对称不上好。五年后还在不在都无法断言。」

  三云小姐拿出观光方面的文件。记录人数的图表及数字年年都在下滑,最后的救命稻草旅馆业和餐饮业也一间间倒闭。数年前派出了吉祥物也毫无效果……不如说,只是在浪费珍贵的预算。

  国中时期,旅名川有「旅猫」这个猫咪吉祥物,我只在当地的车站前和当地节目上看过几次,之后就不为人知地消失了。

  「差不多在我进公司一年后,我看中了SAYANE小姐。在高中时期华丽出道的少女是旅名川人……而且还要在旅名川重新开始,听见这个消息自然会忍不住期待嘛。」

  三云小姐目光坚定,将以鞘音为中心的企画书拿到我们面前,再次强调。

  「至少要守住现有的活力。因为我也喜欢旅名川……我想和你……和你『们』一起做振兴故乡的美妙工作!」

  她先是凝视鞘音,再对我投以渴望的目光。

  诚心感到困扰的鞘音也跟著望向坐在旁边的我。

  「修……想怎么做?你希望我怎么做?」

  她用掺杂期待及困惑的眼神寻求我的见解。

  「我刚才也说过,从一个独立厂牌的角度来看,我抱持肯定态度。但以松本修个人来说,我会尊重你的意愿。我只会接我们两个都能乐在其中的工作。」

  「……对不起。除了演奏和唱歌外,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才好……我感觉到大家很看好我……可是我没信心回应这份期待。」

  鞘音的声音颤抖著,握紧拳头。想做出贡献,却对自己不擅长的领域没信心,无法忍受这部分被众人看见。她的心情肯定很复杂。

  「不好意思。我感到很荣幸,不过请容我拒绝这个提议。」

  我以鞘音经纪人的身分正式拒绝对方。

  我们所怀抱的力所能及的梦想,是一起笑著活下去。

  只会做我们想做的事。就算会被骂自我中心也无妨。我们不会再被看不见的某物束缚,不会再画地自限。

  考虑到鞘音的迷惘,三云小姐将文件收进包包,微微扬起嘴角。

  「嘿嘿嘿!没关系啦!我才要道歉,提出这么强人所难的要求……应该说,你们愿意听我说,我已经很感谢了。谢谢!」

  三云小姐彬彬有礼地低下头,露出讨好的假笑转身离去。

  离开前,臣哥对她说「下次要不要去喝一杯?来商量一下芋煮会要怎么举办呗!」(注:民众聚集在户外,煮以芋头为原料的大锅饭的地方活动)三云小姐笑著回答「真是拿你没办法呢。正清学长请客的话,我可以考虑看看~」,唯有这抹笑容像坠入爱河的纯情少女一样。

  她没留在家里的旅馆帮忙,选择振兴故乡的小规模工作的理由──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尽管交涉决裂了,我还是试著思考有没有什么主意。因为我很气自己连替代方案都提不出来,非常不甘心。在「REMEMBER」起步的过程中,开辟出一条道路让鞘音有充实的工作能做是我的职责。是只属于我的光荣使命。

  臣哥一家人回去后,鞘音会在病房待到会客时间结束为止,这已然成了惯例。

  从艾蜜姊闪闪发光的蓝眸判断,八成是她特地让我们两人独处。那个人对恋爱很敏感,擅长帮忙做球。

  由于病房是单人房,里头只有我们两个。鞘音不是爱说话的类型,所以我们之间经常沉默就是了。

  我们共用插在智慧型手机上的耳机,把脸凑近以免耳机掉出来,聆听同一首曲子。不用刻意开口,也能隐约察觉到对方的想法,能共享感情。这样的距离感相当舒适。

  若是现在,可能会有灵感。

  我拿起自动笔,不是写字,而是在歌词用的笔记本上画图,画了又擦掉,如此反覆。尝试画出记忆中的模样,却因为画太烂的关系无法重现。

  我深刻体会到自己的画技之差,试著整理浮现脑海的想法。

  「……呵呵。」

  鞘音突然掩住嘴角,轻声笑了出来。她似乎趁机从旁边偷看到了我在画的图。

  「……怎么了?干嘛突然开始画熊?」

  「这不是熊,是猫……」

  「不像。完全没有猫的样子,我画的说不定都比较好。」

  被批评成这样还挺受伤的……

  我将自动笔和笔记本递给展现毫无根据的自信的鞘音。这么说来,好像没什么看过她在画画。因为她是个基本上会翘掉美术课的问题儿童。

  既然你这么厉害,就让你画画看吧。

  「……看,猫。」

  五分钟后,鞘音拿起的笔记本上……画著一只毛茸茸的不明生物。与其说画得好不好,不如说她的品味太独特了,凡人无法理解。

  「我画的比你可爱好几倍!哪有猫长这样的!」

  「……唉,不服输很难看喔。」

  她得意的叹息看得我很火大,因此我指著我画的图反驳,鞘音也以莫名强势的态度回嘴。无聊的对话。没什么内容。

  这让我觉得愉快到不行。

  「好了好了~打扰喽~」

  妈妈右手拎著塑胶袋来探病。她会帮忙买日用品和消耗品给我,真的帮了很大的忙。

  提早做完工作,在会客时间结束前来看我也很令人高兴。

  「今天有点晚呢。塞车了吗?」

  「不是……我不久前就到了,可是你们在卿卿我我,我不好意思出声。」

  「咦……!我们只是在一起听音乐跟画画耶!」

  「啊~当事人都不会有自觉啦。真羡慕你们这么开心呢。」

  妈妈露出像在调侃我们的傻眼笑容,我和鞘音面面相觑,红著脸移开视线,跟她形成强烈的对比。我觉得我们的相处模式跟国中没差的说……没人指出来还真不会发现。

  「顺便问一下,妈,你认为谁画得比较好?」

  我打开笔记本拿给她看,请公正的第三者评断。

  「啥?都一样烂啊。」

  看来我们这对青梅竹马的争执挺幼稚的。

  「鞘音,谢谢你每天都来。偶尔可以待在家休息喔。」

  「……没关系。是我自己要这么做的,只要不会给你们添麻烦,我会一直来看修。」

  妈妈从塑胶袋里拿出罐装可可答谢她。

  以季节来说应该是热的。鞘音迟疑了一下,最后说著「……谢谢您。我不客气了」乖乖接过铁罐。

  「今天你有吃饭吗?该不会又剩下来了吧?」

  「没吃完……医院餐不怎么好吃。」

  我把原因推到美味度上。病情会导致我食欲衰退和反胃,就算是量少的医院餐也吃不下……我不敢据实以报,又讨厌气氛变凝重,便掰了个藉口蒙混过去。

  刺在手臂上的点滴会为我补充不足的营养。

  「你是不是变瘦了一些?」

  妈妈微微眯起眼睛,紧盯著我的脸。

  「出院后,我想吃妈妈做的菜。可以让身体暖起来的温暖汤料理之类的……」

  「行啊,我煮你爱吃的芋煮。以前你跟鞘音最喜欢吃这个了。」

  我和鞘音用力点头。

  「……依夜莉小姐的芋煮超好吃的。我之前就想再吃一次。」

  「你也可以来啊!我会用大锅子煮一堆!」

  出院后的期待增加了。对未来的希望又多了一个。

  机会难得,我决定和妈妈商量观光大使那件事。鞘音很难提供太大的协助,不过不晓得有没有办法办点有趣的活动……

  「若不喜欢谈话性活动或宣传活动,让形象接近鞘音的吉祥物代替她介绍不就得了?」

  妈妈带著半开玩笑的态度轻浮地说道。

  「这个……说不定可行。」

  我在笔记本的草图上又加了几笔。

  嗯,比想像中还适合。这样应该会满有个性的,还能期待它达到「间接的宣传效果」。也有知名的前例。

  我搭配拙劣的插图,跟头上冒出问号的两人说明,她们大致能理解。我的想法不怎么复杂,也不需要额外抽时间或预算来处理,或许可以跟三云小姐提议看看。

  「写成简单的企画书好了。一个晚上应该就能写好。」

  打铁趁热。我正想打开笔记型电脑──

  「……你还在住院,乖乖休息。」

  「喂,笨儿子听见没?鞘音也多念他几句,快。」

  鞘音身上燃起平静的怒火斥责我,妈妈也在旁边附和。

  「我身体状况很稳定,关灯时间都在睡觉耶。」

  「骗谁啊。帮忙照顾你的护理师都跟我说了喔。你到半夜都在用电脑。」

  妈妈看穿我随口说出的谎言,没收了我的笔电。没了电脑……现在的我等于什么事都不能做。

  「妈,把电脑还我。我的身体没问──呜……!」

  硬是伸出手的瞬间,眼前便产生不规则的模糊。晕船般的不快及晕眩感袭来。我反射性地抱头,准备站起来的身体又坐回床上。

  「修……?你不舒服吗……?」

  「没有……没问题。偶尔会像这样头晕……」

  妈妈盯著垂下头的我的脸看。直接对上她不安的眼神使我于心不忍。

  「……你果然在硬撑。出院前就好好休息吧。」

  「可是……我不工作的话,你也──」

  焦躁感每天都在膨胀,于心中卷起巨大的漩涡。莫名焦虑,操之过急,导致其他人为自己担心,给人添麻烦。明明是只有我能做的工作,明明思绪是在前进的,遭到侵蚀的身体却被留在原地。

  「我……不想!被你……拋下……」

  语尾带著哭腔,我诚心觉得想哭。无事可做的日常……彷佛唤醒过去的自己,从心底涌上的不甘蔓延而出,无法抑制。

  跟凭自身的意志决定什么都不做的那时候不同,现在……是没办法做。讽刺的是,让我重新审视无意义的人生,撑起沉重身躯的根源同样是疾病。即使如此,我实在无法感谢它。对选择和鞘音一起活下去的人来说,它成了可恨的障碍。

  「为什么……不能照自己的意思活著呢?我只是想要……普通的人生啊。」

  我诅咒反覆无常的命运,怨恨硬将余命这个残酷束缚塞给我的人。在病床上哀叹万分,不断地拒绝无法想像未来的现状。

  「……修。」

  上半身被人包覆,拥入怀中。鞘音抱住了狼狈的男人。

  「……我在哪里?心脏的跳动声……在哪里?」

  扑通,扑通。我把耳朵贴在鞘音的左胸上,生命的鼓动确实存在于此。

  「我听得见……鞘音的声音。」

  「……对。我桐山鞘音就在这里。在你──松本修的……身边。」

  重合的两人一直在一起be with you──倘若在我驻足之时,鞘音也愿意停下来休息,现在这一刻,我是否就能允许让无色透明的时间流逝而去呢?

  「然后,修的声音我也听得见。我们再也不会『丢失彼此的声音』。」

  换成鞘音把脸埋进我怀里。太过疏离、太过遥远。之前听不见的两人的声音交缠在一起。光是这样就够了。只要我们在一起,就不会再迷失方向。

  「欸,我……是电灯泡对吧?抱歉,我太不识相了。」

  恋人之间的相处模式当著妈妈的面表现出来……光明正大晒恩爱的我们立刻让贴在一起的身体分开,掩住快要喷火的脸。

  「松本先生经常熬夜,如果妈妈和女朋友能念他几句就太好了。明天是定期治疗的日子,请您早点睡觉喔。」

  「不好意思,我那没用的儿子给各位添麻烦了。我会把他揍到昏过去。」

  「这样他会不能出院的!」

  先不管那个乱开恐怖玩笑的不良妈妈了,被路过的护理师当成「女朋友」,一脸害臊的鞘音真的很治愈人。

  「……我和依夜莉小姐、旅名川的同伴……最希望的就是你康复。工作和作曲那些事……等你痊愈再说。」

  鞘音诚恳地低声告诉我。我倒抽一口气,低著头颔首。

  我可以依赖诚心为我著想的这些人吗?

  「明天不知道能不能见面,把时间用在自己身上吧。我也会努力快点出院。」

  「……嗯。你一定做得到。」

  今天的会客时间即将结束。

  鞘音紧紧握住我的手,我不会忘记那双手的触感和温暖。

  只要想到你,就能排解孤单黑夜带来的寂寥,以及对未来深不见底的不安。

  ******

  隔天下午一点半,我坐在榻榻米的坐垫上。

  我用食指抚摸木桌,表面的油让它摸起来滑滑的。上面放著装水的半透明杯子和水瓶。角落的筷架装满免洗筷,转盘式的抽签玩具还能用。严重褪色的菜单和漫画书使我鲜明地回忆起小时候来过这里的记忆。

  这里是旅名川得来速。我推荐的菜色是加了大量蔬菜的味噌拉面……虽然我也只吃过这一道。

  这里在当地是重要的餐厅,办法会时,参加者利用得来速吃饭是旅名川常有的事。例如修的父亲去世的时候……

  「抱歉抱歉!有点迟到了!好冷喔──!」

  离约定好的时间过了五分钟,穿便服的三云小姐进到店内。由于她是小跑步过来的──大概在赶时间──嘴巴不停呼出白烟。

  十一月已经过了一半。第一场雪还没下,不过外面冷到不穿多一点就受不了。

  「不会,是我自己突然联络你的。我反而要感谢你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

  「今天的工作大多是跑外勤,我本来想找间便利商店解决午餐。你约我吃饭刚好能让我中午休息一下。」

  她脱掉鞋子,走上榻榻米,隔著桌子坐到我对面。

  「唔哇──!这个气氛好怀念喔!这是多久以前的少年杂志!」

  三云小姐环视有点老旧的店内装潢,沉浸于小小的感慨中。放著会让人疑惑「这是几十年前的东西……?」的少年杂志确实很厉害。

  「你以前果然也常来这边吗?」

  「对呀。到国中时期为止,我常跟正清学长到这边吃饭。」

  「笨清也经常带我来。和修三个人一起……艾蜜莉小姐偶尔也会加入。」

  我和似乎是常客的三云小姐聊著当地话题,迅速决定好要吃什么。

  「不好意思~我们要两碗味噌拉面。」

  三云小姐叫来店员阿姨,竖起两根手指点餐。

  说到旅名川得来速,果然就是要点这道味噌拉面呢。我在内心擅自对她感到亲近。就算是没讲过几句话的人也能轻易找到共通话题,故乡的力量真伟大。

  「再两盘煎饺,还有炒饭!」

  没想到她竟然还加点。看她身材这么纤细,结果意外能吃耶……在我惊讶之际,三云小姐立刻取消加点煎饺和炒饭。

  「你是不是在想『这女人好会吃……』?表情都僵住喽~」

  「……我有点吓到。」

  「以前的习惯害我不小心点太多。这是我当时常点的固定菜色,因为正清学长会和我分著吃。」

  三云小姐露出苦笑,可能是在缅怀过去。

  「就算我吃不下,学长也会帮我吃掉。看他吃得那么开心,有什么烦恼都会像笨蛋一样拋到脑后──」

  讲到这边……

  「不限于正清学长啦,我喜欢吃饭会吃得津津有味,食量大的男人!类似我的性癖,嘿嘿嘿!」

  不知为何,我一句话都还没说,她就急忙补充说明。

  过没多久,散发浓郁香气的味噌拉面送上桌了。我们都饿得受不了,很快就开吃了。

  「啊啊……味道都没变。虽然不至于到非常好吃,不知为何会有股安心感呢~」

  「……我懂。蔬菜随便的切法和黏在一起的面都好怀念。」

  讲完肤浅的感想后,我大口吸面,用汤匙舀起因味噌及高汤而变浊的汤,流进空荡荡的胃。我的平光眼镜不断起雾,但我毫不在意。被暖气包覆的身体开始从内侧发热。衣服底下冒出不合季节的汗水,于是我和三云小姐都脱掉一件上衣。

  中午过后的店内没有其他客人,只听得见电视的气象播报声和我们吃面的声音。

  「你是桐山家的鞘音对吧?我儿子是你的大粉丝,可以帮我签个名吗?」

  我答应店员阿姨的请求,在她拿给我的签名板上签名。她的梦想似乎是把名人的签名装饰在店里,我俐落地用麦克笔在另一张签名板上签了名。

  「对待粉丝的态度也很熟练呢。不愧是抓住年轻人的心的孤高歌姬。」

  三云小姐佩服地说,接著又补了句:

  「想不到人人崇拜的SAYANE居然会跟不起眼的一般民众交往。」

  「呜……咳……!」

  突如其来的爆炸性发言害我呛到,差点把拉面喷出来。

  「你以为我没发现吗?看你们两个的气氛就隐约猜得出来了啦。一逮到机会你们就互相凝视。」

  「……没、没有啊。」

  「看到我在纠缠松本弟弟的时候,你的表情流露出嫉妒,超吓人的。」

  我毫无自觉,根本没意识到。头好痛。

  「小时候你也会跟他一起来我家泡温泉。他是你的初恋吗?」

  「…………面要泡烂喽。」

  「恋爱话题比拉面更重要吧!来聊点女生之间的话题吧?」

  呜呜……三云小姐是笨清教出来的学妹,所以也继承了笨清风格。她一点都不怕生,好像以为吃过一次饭就是朋友了。

  为了掩饰动摇,我选择沉默,靠不停吸面的声音敷衍过去。

  「好好喔~真青春~是初恋啊~」

  「……我什么都没说耶。」

  她已经认定修是我的初恋。

  我的初恋是他没错……但我还不好意思自己讲出来。

  之后她又扔了好几个恋爱方面的话题给我,不晓得是暖气温度太高、拉面太烫,还是我害羞得脸颊发热……再怎么灌冰水都浇熄不了高昂的情绪。

  三云小姐忽然看向手表,高声惊呼:「哇!都这个时间了!」。看来她聊得太专心,午休时间不知不觉快要结束了。

  「所以,你今天怎么约我出来?不会只是要吃午餐吧?」

  她吃完拉面,豪迈地喝光杯子里的水,对我提问。

  没错。我不是找她来聊天的。

  「……前几天你提议的观光大使那件事。」

  「咦!你愿意答应了?」

  「……不,我完全没那个意思。」

  正准备探出身子的三云小姐立刻陷入消沉,趴到桌上。

  「……你也跟笨清一样喜欢旅名川吗?我忽然有点好奇你没在家里的旅馆工作,而是选择在观光协会就职的理由。」

  「嗯……老实说,我对旅名川的爱没学长那么深。不过这里变热闹的话,会有人为此感到开心。我做这个工作的理由就只有这样。」

  是为了镇上的居民,还是为了名字一直出现在对话中的「特定人物」──直觉告诉我,继续深究下去太不识相了。

  「……修在摸索其他宣传方式。他好像注意到之前那个半途消失的吉祥物,在想办法拿它来重新利用。」

  我打开我带过来的「某本笔记本」,拿给三云小姐。那是昨天修用来画图的歌词用笔记本。再怎么恭维都称不上画得好。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她能看出这是「旅猫拿著电吉他」的图。

  「这张图是!…………拿著鲑鱼的熊吗?」

  根本看不出来。都是修的错。

  「……对不起,他画得很烂,这是旅猫喔。如果能让它拿著吉他,而且还能演奏,就能有更多宣传和表演方式……这是修想到的替代方案。」

  「哦哦,感觉挺有趣的。旅猫现在睡在仓库,是可以让他复活。经你这么一说,青森就有个超会打鼓的苹果吉祥物呢!」

  「我想……修的目标就是那个。也许是多管闲事,但……我们都想为故乡做些什么。」

  「不会不会,请务必让我参考。不如说我真想马上写成企画书在会议上提出!」

  三云小姐激动得提高音量──

  「可是问题在于,要由谁来扮演这只吉祥物。要有影响力和话题性的话,必须是非常会弹吉他的人才行。」

  却一下就恢复冷静,用略低的语调指出问题症结。关于这部分,修没有明言。大概是觉得我会排斥,特地不讲出来的。

  但他用歪七扭八的手写文字──为拿吉他的旅猫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像鞘音SAYANE一样的猫咪……SAYA猫。

  这命名品味跟小学生差不多,不过很适合这个角色。笔记本上的设定也写著「闷闷不乐的表情、不坦率、性情反覆无常、易怒,就是这几点可爱」,就像是拿我当范本一样罗列著几个单字。有种被嘲笑的感觉,不太爽。

  「我来。」

  可是要以SAYANE的身分唱歌,又要担任吉祥物,应该很累人,希望期限能限制在还没找到接班人的那段期间。

  「我想得到某人的称赞,所以我决定……稍微拿出勇气。」

  有人被上帝玩弄,被迫面对残酷的命运依然愿意拚命挣扎。

  为了现在仍在努力的珍视之人,桐山鞘音自作主张了。心想著他会夸奖我吗?会为我高兴吗?

  虽然这是先斩后奏,但我有种可以和修一同欢笑的预感。如果对他来说,出院后的乐趣增加了,光这样就值得高兴。

  我可以不用逞强吧。

  背负期待的观光大使一点都不适合我。

  因为我们是天真地嬉戏著长大的。

  一直一起干蠢事吧。

  所以我──要成为SAYA猫。

  和三云小姐吃完午餐后,她开公务车载我到春咲综合医院。

  她等等在春咲市好像还有工作,尽管只是顺路载我一程,还是挺感激的。顺带一提,连味噌拉面都是她请我吃的。

  结帐的时候,我正想拿出钱包,三云小姐就说「不不不,怎么能让学妹付钱。跟正清学长会请我和你们一样」,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

  车子停在医院的停车场。我从副驾驶座下车,本来以为车子会直接开走,三云小姐却拉下驾驶座旁的车窗。

  「你有用通讯软体吗?如果你愿意给我ID联系你,我会很高兴!」

  她拿出智慧型手机。由于不会怎么样,我便口头告知我的ID。

  三云小姐一操作手机,我的手机就震了一下。名为雏子的联络人送了贴图给我。

  「这是……旅猫吗?」

  Q版的猫咪角色。连当地人都快忘记的吉祥物贴图「多多指教喵♪」轻松地打著招呼。

  「旅猫诞生的时候,也一起出了官方贴图。这贴图我们会再拿来用,多用给朋友和认识的人看,帮它宣传吧~」

  「……我的联络人只有五个。因为我没朋友。」

  她露出哀伤的表情。

  附带一提,那五个人是修、丰臣一家和我妈。有问题吗?

  「之后跟观光协会合作的机会应该会变多,请多关照喽!本来觉得SAYANE小姐是话少难相处的类型,结果只是个恋爱中的少女,我放心了。」

  她讲话一直在刺激我的羞耻心!我这年纪也不是少女了!

  「……我才要请你多多关照。三云小姐和笨清感觉有点像,很好相处。」

  「啊哈哈……常有人这么说。说我像学长的好友或妹妹。」

  三云小姐的表情看起来像在高兴,也像在难过。虽说没有具体的理由,那又悲又喜的表情……深深烙印在我眼中,挥之不去。

  「要好好珍惜开花结果的初恋喔。因为大部分的初恋都会在得不到回报、当事人没意识到的情况下悄悄结束。」

  她像要掩饰什么般笑了笑。明显是装出来的脆弱笑容。

  她的车子轻快地开走后,废气的臭味和名为「留恋」的感情依然残留了一会儿。

  绚烂的余晖从窗户射入,穿过平光眼镜,刺得我睁不开眼。

  到了傍晚还是见不到修。虽然他叫我把时间用在自己身上,身体还是自动走向医院,我也没办法。

  我一下坐在大厅的沙发上,一下去院内的咖啡连锁店喝黑咖啡,心情浮躁。

  坐立不安,在院内徘徊。犹如亡灵的女人在九楼的展望台停下脚步,戴上耳机。

  眼前是能将春咲市中心一览无遗的巨大窗户。下午四点半,已经开始下沉的橙色太阳使我感觉到冬天即将来临。

  「……修,我好想见你喔。」

  才一天没见就想见对方的愚蠢女人。

  我操作手机,手指抚上显示著某首歌的播放钮的萤幕。

  be with you──即使我们不在一起,听不见他的声音,触碰不到他,也能感觉到修的存在的诗。能跟你在一起的歌。

  与你见面的日子,时间明明转瞬即逝,为什么见不到你的时候会觉得如此漫长呢?如果能反过来就好了。如果开心的时间能持续更久就好了。

  我看著远方逐渐染上淡紫色的天空,在内心许下任性的愿望。

  「桐山小姐,原来您在这里。」

  回到一楼的大厅,我遇见负责照顾修的护理师小姐。

  她好像在找我。修住院住了一个月,我几乎每天都会来,她自然记住了我的名字。

  「可以去看松本先生了。虽然会客时间只剩下一小时左右,您要去看他吗?」

  我毫不犹豫地点头。

  我办好会客手续,走进病房,里面几乎听不见声音。修睡在设置于中央的床铺上,发出安稳的鼻息。

  插在手上的点滴管让人有点心疼。

  「请不要硬吵醒他喔。我想他应该很累。」

  护理师小姐轻声告诉我,先行离开。我无法想像,不过他的心情……无法用痛苦、难受、艰辛这些陈腐的词汇形容。

  一个人会不会不安?会不会寂寞?

  各种思绪涌上心头,害我两眼泛泪。视线模糊,但我不会让泪水滑落眼眶。

  因为我不希望修醒来的时候,看到我难看的哭脸。

  我想带著笑容等他,好让修能放心。

  我会握住你的手,现在就好好休息吧。

  我哪里都不会去。

  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所以──也请你陪在我身边。

  「……鞘……音……?」

  修用挤出来的微弱嗓音说道。

  不晓得是不是天花板上的灯太亮,修眨了好几下眼睛,凝视著我。呼唤我的名字。

  我们默默互看了几秒。

  「……早安,修。」

  「…………早安。我觉得我睡了超久。」

  太阳下山后的早安。

  他睡眼惺忪的模样真的很可爱。

  那是我最喜欢的修的脸,所以我心里涌现了怜爱。

  修好像没力气坐起身,希望他不要勉强自己。躺在床上也关系,希望他听我说说话。

  表面上,我跟平常一样冷静沉著。其实我现在的心情跟要去郊游的小学生一样,只是绝对不会表现在脸上。明明都二十岁了,还是忍不住在内心欢呼。

  等你出院后,我希望你跟我一起做的事变多喽。

  我找到可以一同耍蠢、一同欢笑的游戏了。

  虽然会客时间只剩几分钟。

  今天──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

  十二月上旬──修回到旅名川了。

  他装出都市人的模样抱怨「旅名川真的超乡下」,一举一动却透露出发自内心的喜悦。

  约两个月的住院生活纵然治好了病,也要支付代价。

  体力及肌力衰退、疾病导致的后遗症……刚出院时,他的身体连正常走路都有点障碍。如今,尽管有时要由我或依夜莉小姐搀扶著他,修靠著自己的手脚,即使不太俐落却也慢慢取回了日常生活。

  或许会花一些时间。

  但我相信修跟我说的那句话。

  「这个病总有一天会完全治好」──

  就算速度不快,也要向前迈进喔。

  只要我们在一起,什么都做得到。哪里都去得了。

  我再也不会拋下你。

  因为我早已发誓,要用跟你同样的速度一直走在你身边。

  「我今天要去跟学务主任商量事情。离旅中告别演唱会只剩三个月,该正式开始筹备了。」

  我发现一个在自家穿上外套,把资料塞进包包的大白痴。

  ……无言。修才出院不到一周就想工作。不如说,住院时他就在工作了。刚出院时,他还开始开街头演唱会的实况。虽说只要有手机和网路就能弄,我还是希望他多休息一下。

  可以理解他坐不住的心情,但这家伙就是个大笨蛋。

  「……等依夜莉小姐下班,我要去跟她告状。」

  「拜托不要……!妈妈知道会骂死我……!」

  修拚命拜托我别说出去,我叹了口气,默许他的行为。因为比起乖乖待在安静的房间,朝著目标迈进的修更有活力。

  我不讨厌看见那样的修。

  「我很快回来。地点在旅中,别那么担心啦。」

  修傻笑著说。只不过是身体恢复些许而已,马上就得意忘形了。

  我也一起去……我将即将脱口的这句话吞回喉咙深处。

  「……等一下。」

  然后叫住准备穿上运动鞋的修,拿掉脖子上的围巾,温柔地围到他裸露在外的脖子上。修露出腼腆的微笑。

  「上面还残留著你的体温……好温暖啊。」

  ……!拜托不要突然说这种撩人的话。连我都会害羞。

  「外面很冷,有这条围巾刚好。那我走了。」

  「……路上小心。」

  我目送修从玄关离开。他拖著左脚,姿势有点丑,步伐却让人觉得相当轻快。甚至比他健康的时期更有力。

  修的背影消失在视线范围内时,我也从玄关走到庭院,脸颊和手背传来冰凉的触感。从冬天混浊的天空降下的银雪,对旅名川的居民而言是每年都会看见的景色。

  我回到自己家,把木吉他装进吉他盒,跳了一下背到背上。目的地是旅名川国中。要是修知道我出现在以前翘课会去的体育馆前的楼梯,瞒著他唱歌,会不会吓到呢?

  幼稚的惊喜使我雀跃不已,踏进如同樱花花瓣的粉雪中。

  积著薄薄一层雪的白色路面上,是从修的老家出发的足迹。由于附近的居民几乎没人外出,脚印清楚地留在上头,彷佛在为我指路。

  修的脚……好大。不愧是男生。

  我边想边配合留在雪地上的足迹走路。用我穿的长靴的鞋底将运动鞋的脚印一个个覆盖掉。

  我为幼稚的自己感到傻眼,脚步却异常轻盈。因为我非常喜欢在平凡的日常中得到的微小喜悦。

  希望这样的日子能一直持续下去。

  对我们来说,第二十一年的冬天要来了。

  最幸福的──如淡雪般转瞬即逝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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