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电索官埃缇卡与圣彼得堡的恶梦 第三章 登上山丘的羊儿们

  1

  自己或许已经好久没有迎来如此忧郁的早晨了。

  〈现在气温:四度。服装指数B,建议穿着较厚的毛衣。〉

  打理好仪容的埃缇卡带着提不起劲的心情踏出自家公寓。走下阶梯,推开入口大厅的铁门后,刚升起的虚弱太阳便刺痛了眼睑。驶过街道的车辆带来都市特有的混浊气味──埃缇卡不禁叹了一口气。

  ──『能不能让她暂时退出搜查呢?』

  哈罗德昨天的冷漠表情再次浮现在脑海。

  埃缇卡闷闷不乐地度过了一晚。

  她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地铁的方向走去。在市警局见面的第一句话要说什么呢?干脆一开口就提及案件的话题吗?他或许不会理会自己。

  埃缇卡很清楚。

  拿波罗夫巡官说得没错,想解决「恶梦」事件,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既然哈罗德已经打定主意,自己就不该操多余的心,而是坦然以同事的身分支持他。即使他一心想着复仇,只要别让他靠近犯人,他应该就不会有机会下手。没错。所以首先要道歉,然后……

  「──冰枝小姐?」

  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来到十字路口──正在等着过马路的一名少女看着埃缇卡。她是穿着羽绒大衣,一如往常绑着三股辫的比加。她的肩膀上背着大大的肩背包,似乎正准备前往学院。

  虽然是偶然遇见,但埃缇卡不太惊讶──这是因为现在的比加就住在距离埃缇卡的家只有几分钟路程的公寓,上班途中巧遇是常有的事。

  「哇,你的黑眼圈好严重。」比加吓了一跳。「昨天有好好睡觉吗?」

  「有啊。」只是半夜醒了好几次。「因为发生了一些事。」

  「市警局的搜查好像很忙呢。我有在新闻上看到。」

  埃缇卡频频眨眼。她这才想起,自己完全忽视了飘浮在视野边缘的新闻通知──重新打开新闻,她的心情就更沉重了。

  〈连续杀人案「恶梦」再次笼罩圣彼得堡。〉

  昨天阿巴耶夫遇害的案件已经在国内引起大篇幅的报导。这也是理所当然。知名悬案「圣彼得堡的恶梦」才刚出现模仿犯,这次又有「正牌货」开始犯案。就算不愿意,也会受到社会大众的关注。

  由于这起案件,圣彼得堡市警局也不得不重启「恶梦」的调查。

  阿巴耶夫若知道自己的愿望是靠着牺牲自身性命才达成,肯定会觉得很讽刺。

  比加问道:「快要找到犯人了吗?」

  「侦查不公开。」埃缇卡形式化地答道。「还不明朗,但目标范围已经缩小了。」

  从阿巴耶夫的遇害状况看来,目前最可疑的是他的熟人。根据拿波罗夫巡官在深夜传来的报告,这次的现场似乎也没有留下线索──即使如此,这应该仍是有力的推测。

  「既然这样,一定很快就能破案了。」她松了口气似的放松表情。「请快点回到特别搜查组吧,大家都在等你们。」

  「如果你想跟路克拉福特辅助官说话,直接打电话给他不就好了?」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啦!」

  她还真好懂。「TOSTI的回收工作怎么样了?」

  「没有收获。我有时候也会去帮忙,但还是完全没进展……」

  她无力地摇摇头。这也在意料之内。令人难过的是,关于TOSTI的事没有进展已经渐渐成为家常便饭了──灯号改变,人潮开始流动。

  「我今天要去学院,所以是走这边。」比加指着相反的方向。「请帮我跟哈罗德先生问好!」

  「你也要加油。」

  两人在这里道别──埃缇卡迈出步伐,同时把双手插进口袋。她晚了一步才想到,也许自己该问问比加是否知道什么巧妙的和好方法,但又马上打消念头。那么做只会让她操不必要的心,况且自己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说明才好。

  各种思绪在脑中翻搅的时候,讯息视窗跳了出来──是来自拿波罗夫的讯息。

  〈阿巴耶夫的几名熟人将到案说明。抵达总部后,请立刻参与侦讯。〉

  总之,必须快点想出和好的好主意。

  但到头来,埃缇卡搭上地铁后,还是想不到该如何向哈罗德搭话等任何具体的内容──就这么抵达了圣彼得堡市警局总部。埃缇卡慢吞吞地穿越入口大厅,走向会议室。

  啊啊,真是的,根本完全不行。

  将手放到入口的门把上时,内心莫名紧张,甚至得从鼻子呼出一口气。冷静点。在这种状况下跟他一起工作,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也就是说,没错,只要想着案件的事就好。

  「所以阿巴耶夫先生前天都还有正常上班吗?」

  「对,没错。他看起来没什么异状……」

  一打开门,对话的声音便溜进耳里──隔着桌子面对面的是阿基姆刑警与一名微胖的男性。根据个人资料,他是跟阿巴耶夫在同一家公司任职的上司。

  这个时候,埃缇卡不禁绷紧肩膀。

  哈罗德就守在墙边。他把大衣挂在手上,用端正的姿势伫立着。那双冰冷的眼睛朝这里转过来──然后又像是立刻失去了兴趣,将视线移回桌上。

  不知为何,光是这个举止就能让自己受伤。

  自己实在太蠢了。

  埃缇卡假装平静,站到哈罗德旁边。「…………拿波罗夫巡官呢?」

  「他今天也去调查阿巴耶夫的公寓了。」他事务性地答道。「好像是要确认是否有忽略什么痕迹。」

  看来他还有打算讨论工作上的事。光是如此,埃缇卡就稍微松了一口气。

  「──前天的阿巴耶夫先生有没有提到回家后要做些什么?」阿基姆持续发问。「例如要跟谁见面,之类的事。」

  「我不知道耶,他不太会提这种事。」男人好像很紧张。「他的女儿不是遇害身亡的吗?所以总是让人不太好意思多问。」

  「这样啊……很抱歉突然转移话题,请问你有美术相关的兴趣吗?」

  「呃,如果有人邀请,我是会去美术馆之类的地方,不过倒是不会特地发展这方面的兴趣──」

  阿基姆后来仍继续追问,但这名上司怎么看都不像是握有什么有力的线索,也不像犯人──想到这里,突然有跟现场不搭调的电子音响起。

  阿基姆刑警与男人的对话因此中断。

  埃缇卡转头一看,发现哈罗德用穿戴式装置开启了全像浏览器。〈库普里扬•瓦伦京诺维奇•拿波罗夫〉──看来是巡官打了电话过来。

  「不好意思。」哈罗德快步走出会议室。「辛苦了,巡官──」

  埃缇卡理所当然似的试图追上他,却又停下脚步。现在的自己处于受他排斥的立场──但若拿波罗夫巡官在现场发现了什么新的痕迹,自己也有权利知道,必须逐一掌握状况才行。

  真是够了,自己为何要这样找借口呢?

  埃缇卡重新溜出会议室,在走廊中间发现哈罗德的身影。他背对埃缇卡,似乎正透过全像浏览器跟拿波罗夫对话。

  「是。」哈罗德用严肃的语气点头回答。「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听说是昨晚。』拿波罗夫的声音传了过来。『半夜出去之后就没有回来……』

  「我明白了。总之,我也会马上过去。」

  他的声音虽然很冷静,但肯定发生了什么事。而且从他们的对话听来,恐怕不是发现了什么关于犯人的线索──哈罗德结束通话后转身,这才注意到埃缇卡的存在。他的脸上浮现些微的惊讶神色。

  「电索官。」

  「发生什么事了吗?」

  埃缇卡这么一问,他便沉默了一瞬间。但与先前不同,他并没有显露出不悦的态度。就跟昨天一样──甚至比昨天更加焦急。

  他慌了吗?

  经过短暂的沉默,那精美的嘴唇动了起来。

  「听说尼古拉…………从昨晚就下落不明。」

  汗水沿着埃缇卡的背脊流下。

  ──『其实我很感谢他。』

  昨天才交谈过的尼古拉的身影浮现在脑海。

  ──『被害人皆为朋友派,且都接到犯人的直接邀约而下落不明。』

  阿巴耶夫是在自家遇害。不过「恶梦」的犯人本来就有将被害人带往他处的倾向。而现在这个时间点,尼古拉的失踪非同小可。

  一瞬间,最坏的想像闪过脑海。

  实际上,哈罗德似乎也停止了模拟呼吸。

  「你要跟巡官会合的话,我也要一起去。」

  埃缇卡马上脱口而出是因为他看起来实在过于慌乱──但说出口以后,内心涌现一股莫名的紧张感。彼此明明还没有和解,这段发言是不是有欠考虑呢?

  哈罗德微微眯起眼睛,难掩狼狈。

  「……我应该已经拜托你退出搜查了。」

  以拒绝而言,他的语气实在太过虚弱。

  ──果然不该放任他一个人。

  「我要一起去。」埃缇卡重复说道。「我保证……不会妨碍你。」

  她挤出一句自己也无法保证的话。

  不知阿米客思有何想法,他垂下视线──然后转过身,用焦急的步调往前走去。埃缇卡也赶紧追上他。

  他并没有叫埃缇卡别跟过来。

  2

  载着两人的拉达红星驶向位于彼得霍夫的索颂的老家。未经铺设的住宅区道路上已经停着几辆警车,路过的居民纷纷用好奇的目光回头望过来。

  「你也来了啊,冰枝电索官。」

  埃缇卡与哈罗德一下车,先抵达的拿波罗夫便走了过来。他紧闭着因寒冷而发紫的嘴唇,摆出极为严肃的表情。这也难怪。

  「目前还不能断言这跟『恶梦』事件有直接关系。」拿波罗夫扶着额头。「根据母亲艾琳娜的说法,尼古拉昨天半夜离家之后,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他的车停在距离这里大约十五分钟车程的池塘前。我们搜索了池塘内以防万一,但没有线索。绑架的可能性很高。」

  哈罗德问道:「尼古拉的YOUR FORMA定位资讯呢?」

  「中断了。可以假设他被装上了绝缘单元。」

  「在这种情况下,很难认为这与『恶梦』无关吧。我应该有建议派警员护卫被害人遗族才对。」

  「我们当然有派人了,你看。」

  拿波罗夫指向家门口──那里确实有人类警员直挺挺地站着。

  「他究竟在做什么?」哈罗德语带责备。「竟然让尼古拉独自外出,这样派人护卫不就失去意义了吗?」

  「我们本来就不确定接下来是否会有遗族被盯上,每个家庭顶多只能派遣一位警员。」拿波罗夫反驳的语气也变得有些激动。「听说是尼古拉自己拒绝了警员同行。他拜托警员守在母亲身边。」

  「当初就应该阻止他外出的。他去哪里?」

  「不知道。我等一下打算再向艾琳娜询问详情。」拿波罗夫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哈罗德,如果你没办法冷静下来,其实『你』才应该退出搜查。」

  这么说的拿波罗夫本人也明显失去了平常心──他一脸烦躁地转身,推开木门走回庭院。

  哈罗德皱起眉头,视线短暂地落在鞋尖上。

  ──这或许是自己第一次见到他表现出如此感情用事的样子。

  埃缇卡原以为阿米客思随时随地都能灵巧地掌控自己。

  「……辅助官。」埃缇卡温和地出声搭话。「我们应该跟巡官一起去打听情况。」

  「是啊。」哈罗德若有所思,一度闭上眼睛。「请你待在这里。」

  「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过来的?」

  他一脸心急地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闭上了嘴巴。就像是要追过埃缇卡,他穿越了木门──埃缇卡也快步跟上去。

  自己隐约能预料到哈罗德的担忧。

  实际上,他的担忧马上就成真了。

  「──为什么要带『那东西』过来!」

  埃缇卡跟他一踏进家中,尖锐的嗓音立刻响起──艾琳娜在客厅的入口对拿波罗夫破口大骂。她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瞪了过来,让埃缇卡不禁当场愣住。

  不出所料。

  「哈罗德可以帮助我们办案。」拿波罗夫安抚艾琳娜。「太太,我们也不希望尼古拉步上索颂的后尘。请你冷静地配合调查……」

  「你这次又想害死尼古拉吗?」艾琳娜不屑地骂道。「总之快点把那家伙赶出去。给我滚,你这个废物!」

  她的情绪比昨天还要激动。埃缇卡忍不住仰望身旁的哈罗德──但他的表情丝毫没有改变。他冷静得可怕,就连眨眼的间隔都与平常无异。

  不只如此──

  「艾琳娜。」

  哈罗德甚至正面走向她。艾琳娜用不堪入耳的字眼咒骂他,他却不为所动,毫不犹豫地抓住那对瘦弱的肩膀。

  艾琳娜气得发抖。「不要碰我!」

  「我会找到尼古拉。」哈罗德配合她的视线高度,断然说道。「请让我帮忙。我不会重蹈覆辙,一定会有所贡献。」

  「闭嘴。不管你怎么说,你对索颂见死不救的事实还是不会改变!」

  「但尼古拉还有救!」

  哈罗德大吼──这句话怎么听都不像是机械的声音,几乎等于是人类。别说是埃缇卡,就连拿波罗夫都惊讶地睁大眼睛。

  艾琳娜正要张开的嘴唇也僵住了。

  沉默缓缓滴落,彷佛融化的蜡。

  「…………非常抱歉。」

  哈罗德宛如终于回神,放开了艾琳娜的肩膀。看来他瞬间恢复了冷静──他后退了几步,然后立刻背对艾琳娜,逃跑似的走出玄关门。

  只留下关门的一阵噪音。

  埃缇卡从鼻子吸气──她原以为自己明白哈罗德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圣彼得堡的恶梦」。

  不过,实际上又如何呢?

  曾经劝过埃缇卡的拿波罗夫或许比她清楚多了。

  「不好意思,请别把他的事放在心上。」拿波罗夫清喉咙的声音勉强推动了冻结的空气。「太太,请问尼古拉出门前有没有说什么?多么细微的小事都可以。像是要跟谁见面、要去哪里之类的事……」

  艾琳娜的表情已经没有刚才的怒气。她就像是瞬间被吓傻了,一脸茫然──然后有点尴尬地舔了嘴唇。

  「他什么都没说。那孩子出门的时候,我就已经上床睡觉了。」她无力地说道。「可是尼古拉不是那种会在半夜跑出去玩的孩子。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拜托你们,请找到那孩子。」

  「我们当然会倾尽全力。」

  「要是连那孩子都离开我,我真的会……」

  艾琳娜差点腿软,拿波罗夫轻轻扶起她──埃缇卡留下他们俩,静静地走出家门。冷冽的空气麻痹了双颊,令人有些难以呼吸。

  埃缇卡不希望哈罗德伤害任何人的想法没有改变。

  不过──不分青红皂白地反对也不恰当。

  穿过庭院的木门,便能看见哈罗德的背影──阿米客思靠着拉达红星站在那里。即将混进细雨的风让金发无所事事地摇晃着。他的视线投射在眼前的荒芜耕地上。

  埃缇卡不禁想停下脚步。

  光靠自己的浅薄经验,根本想不到该对他说些什么才好。

  但在得出答案之前,双脚就已经擅自走向他──埃缇卡绕过拉达红星,来到哈罗德身旁。他什么都没有说。所以,埃缇卡也保持沉默。她把手插进大衣的口袋,试图掩饰坐立难安的感觉,压抑想将指尖触碰到的电子菸拿出来的冲动。

  「尼古拉先生……会平安的。」

  埃缇卡只能说些了无新意的鼓励。

  「我们会找到他。」

  耕地的枯草随风飞舞。

  哈罗德似乎微微吸了一口气。

  「……索颂遇害前不久,也一样下落不明。」他的声音很虚弱且嘶哑,彷佛早就忘了争执的事。「我虽然对艾琳娜夸下海口,但老实说,我根本无法保证尼古拉还活着。也许到了明天,我们就会发现他的遗体。」

  埃缇卡紧咬下唇。回想过去的案件,确实无法排除这个可能性。不过──

  「不要说丧气话。我会帮忙,而且拿波罗夫巡官他们也在。」

  哈罗德没有回答。

  「大家一起尽全力就行了。」

  「……你人真好。」

  「我只是陈述事实罢了。」

  他总算望了过来。冻结湖面般的眼睛从垂落的浏海间露出。他的脸颊依然僵硬,彷佛害怕一切事物。

  如果继索颂之后,连弟弟尼古拉都被犯人夺走。

  ──现在还是先别想像最坏的结局吧。

  埃缇卡端正姿势,想重振精神。

  「辅助官,你去调查家里吧。家里或许还留着跟尼古拉先生的去向有关的线索。另外──」说着,埃缇卡敲了敲拉达红星的车顶。「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借用一下拉达红星。我要去他丢下车子的池塘前面看看。」

  哈罗德有些疲惫地将手指埋进乱掉的浏海里。

  「那边应该已经有鉴识课在调查了。」

  「既然如此,我就去现场周围看看。没时间了,这样总比傻傻待在原地好吧。」

  「……你说得对。那么,麻烦你了。」

  他用不同于往常的缓慢动作,从大衣的口袋里取出拉达红星的老式钥匙。埃缇卡正要伸手去拿的时候……

  被他慢慢地握住手指。

  或许是因为算不上特别冷的天气,埃缇卡几乎感受不到阿米客思的淡淡体温。

  「很抱歉疏远了你,埃缇卡。」

  他的低语虽然温柔,表情还是很僵硬。

  「如果……你有找到什么线索,请务必告诉我。」

  他的口气就像在提醒──他已经看出埃缇卡想让他远离犯人的意图。毕竟埃缇卡昨天曾经那么反对,也难怪他不相信「不会妨碍你」的约定。

  埃缇卡握紧拉达红星的钥匙。哈罗德的手指总算放开,离开她的手。

  「……我知道了,我一定会联络你。」

  但就算找到尼古拉,我也不想让你靠近犯人──埃缇卡在心中加上这句话。

  唯独这一点,她怎么也无法退让。

  埃缇卡打开拉达红星的车门,钻进驾驶座。她开启YOUR FORMA的地图,设定通往目的地的路线。距离这里约十五分钟车程,并不算远。

  总而言之,现在只能尽己所能了。

  埃缇卡下定决心,开着拉达红星前进。

  后照镜中的哈罗德在转眼间逐渐变小。

  尼古拉丢下车子的池塘位于彼得霍夫宫的南边──从巴士路线分支出来的,没有人烟的路边。虽说是池塘,周围只有随便种了一些草皮,没有好好维护──现场附近被全像封锁线围起,有警卫阿米客思正在管制交通。看似属于尼古拉的皮卡车就停在池塘旁边,有几名鉴识官正在勘验。

  埃缇卡下车,请警卫阿米客思呼叫鉴识官。

  「请问有什么进展吗?」

  「我们在草地上找到几根尼古拉先生的毛发。」走过来的中年鉴识官用事务性的语气说道。「泥土的部分有脚跟被拖行过的痕迹,所以确定是绑架。不过这附近几乎没有监视器或无人机……」

  意思是目前完全没有关于绑架犯的线索。

  埃缇卡在池塘周围走动,到处看看是否有什么有利于办案的蛛丝马迹。自己靠肉眼就能发现的东西,鉴识课当然早就找到了。不过,也难保他们不会有遗漏。

  追根究柢,尼古拉究竟为什么会在半夜独自离家呢?

  身为母亲的艾琳娜说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过去「恶梦」的被害人也都是主动与犯人见面──换句话说,尼古拉很有可能也是受到犯人的威胁,不得不赴约。

  但他是案件的被害人遗族,应该很清楚犯人的手段。如果他明知如此却仍没有余力思考便冲出家门,表示内容令他相当震惊──正当埃缇卡一个人陷入苦思的时候……

  〈来自公共电话的语音电话。〉

  ──公共电话?

  埃缇卡不禁疑惑地停下脚步。她忽然想起从公共电话打到市警局的模仿犯阿巴耶夫──不过想当然耳,对方不可能是他。

  埃缇卡犹豫了一阵子,然后选择接起电话。

  「喂?」

  就连自己也听得出来,自己的音调明显带着戒心。

  『──喂?』传进耳里的是熟悉的少女嗓音。『幸好你接了!』

  「……比加?」

  出乎意料──埃缇卡想起今天早上在十字路口遇见的她。她应该说过自己今天要去学院。学院的设施位于圣彼得堡市内,当然与公共电话无缘。然而──

  「等一下,你现在在哪里?该不会没去研习?」

  『不好意思。关于「恶梦」事件,我后来有一些想法。』比加激动地说道。难道她擅自调查了?『我现在人在指定通讯限制范围。其实──我好像发现跟犯人有关的线索了。』

  埃缇卡瞬间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她说什么?

  「什么意思?」

  『我晚点再说明,因为我身上的现金不多,电话就快断了。』要用公共电话持续通话,确实得每隔一定时间就投入硬币或是购买电话卡,简直是化石般的系统。『总之,我希望冰枝小姐可以一起来看。我想回去那里一趟,能不能约个地点碰面呢?』

  「我知道了。我要先向拿波罗夫巡官报备──」

  『我已经报备过了!』比加高声打断埃缇卡。『我先联络了哈罗德先生,他当时有替我跟巡官商量。然后,他们说会请冰枝小姐过来。』

  拿波罗夫应该是考虑到比加的情报落空的可能性,才会这么安排吧。如果让人手集中追查不知是否可靠的线索,最后一无所获,就会危及尼古拉的性命。

  「这样啊。」埃缇卡点头。虽然他们俩完全没有联络自己,但现在不是频繁沟通的时候,这也没办法。「我马上过去找你。要在哪里会合?」

  『谢谢你。我看看喔,地点就选在──』

  如此结束与比加的通话以后,埃缇卡再度开启地图──搜寻她指定的会合地点。那好像是位于圣彼得堡市涅瓦区的一座小型停车场。距离这里约有一个小时的车程,所以恐怕要晚归了。

  姑且传送讯息给哈罗德吧。

  埃缇卡透过YOUR FORMA打出简洁的文章,回头朝拉达红星走去。如果这是可靠的线索,就需要请他过来一趟。不必说,当然应该那么做──只不过……

  可以的话,最好能比哈罗德更早找出犯人。

  埃缇卡搭上拉达红星,以祈祷般的心态发动引擎。

  希望比加的猜想是正确的。

  3

  哈罗德不知道已经重复看了几次埃缇卡传送的最后一则讯息。

  〈我可能会晚点回去。再联络。〉

  哈罗德在警车上的副驾驶座望着全像浏览器。接收时间已经是八小时以前──他瞥了一眼紧黏在车窗上的黑夜,咬紧牙关。循环液的流动一直不太顺畅。

  跟埃缇卡分开以后,自己在家中到处寻找尼古拉留下的线索,结果一如预料没有收获。于是哈罗德为了跟她会合,搭拿波罗夫的车前往了那座池塘──然而,那里并没有埃缇卡的身影,她只传送了这则讯息。

  再怎么等待,她都没有继续联络,也没有回来。

  他们发现这个异状是在太阳开始下山以后。

  「关于冰枝电索官的定位资讯──」驾驶座上的拿波罗夫带着严肃的表情开口说道。「好像已经取得最后确认到的地点了。据说是在涅瓦区的停车场中断的。」

  「加快脚步吧。」

  已经不能用难以处理来形容的焦躁狠狠刺进了思考的中枢。

  既然埃缇卡在此刻下落不明,就应该假设她跟尼古拉一样被犯人引诱并绑架了。

  到目前为止,犯人从来没有在遗体被发现以前就绑架第二个人。竟然到了现在,行动模式才有所改变──即使如此,应该也能预料到才对。自己太过慌乱了。而且犯人盯上了埃缇卡……盯上同样是警方相关人士的她。犯人光是对模仿犯展示「真迹」还不满足,甚至想超越自己过去犯下的案件吗?

  不行。

  ──『如果你有找到什么线索,请务必告诉我。』

  ──『……我知道了,我一定会联络你。』

  分开的时候,这么回答的埃缇卡别开了视线。这个举动证明了她仍然对哈罗德参与办案的事抱持反对的态度──自己明明很清楚,却允许她同行。都是因为得知尼古拉下落不明的时候,自己任由情感引擎产生的惶恐影响了判断力。

  不知为何,自己不禁希望埃缇卡能够陪在身边。

  但是──

  哈罗德粗鲁地握紧手腕上的穿戴式装置。

  脑袋里彷佛有火焰即将引燃。

  「……我应该继续让她远离现场才对。」难以压抑的后悔涌上心头。「早知道她会成为犯人的目标,我就不该带她来这里。」

  「如果那家伙早就盯上电索官,不管待在哪里,结果都一样。」拿波罗夫很冷静。或许是因为自己太过慌乱,才会这么觉得吧。「没想到犯人会蠢到再度对警方相关人士出手……」

  假设──

  假设他们俩都跟索颂一样,以凄惨的模样被发现。

  自己这次恐怕无法维持理智。

  抵达涅瓦区的停车场时,时间接近晚上九点。率先赶到现场的市警局鉴识课已经拉起了全像封锁线──这里是小型的停车场,顶多只能停放八九辆汽车。鉴识官正在调查遭到破坏的监视器。根据地图,附近还有几处停车场,而这里因为地点的关系,使用者偏少,所以也不容易被目击。

  犯人应该很清楚这一点吧。

  拿波罗夫将车子停在路肩的整排警车最后端。哈罗德立刻下车──看见电子犯罪搜查局的富豪汽车停在几辆车前方。佛金搜查官正在车外跟比加交谈。

  「我有联络十时搜查官。」拿波罗夫一边关上车门一边说道。「她说会派人来支援,应该就是他们吧。」

  「──哈罗德先生!」

  看到哈罗德的比加立刻快步奔来。她在颤抖,恐怕不只是因为寒冷。那双小小的手害怕地紧抓着自己的大衣。

  「谢谢你赶来支援,比加。」

  「佛金搜查官接到十时课长的联络……我当时也在场,就请他带我过来了。」她的语速比平常还要快。「市警局的人正在调查现场。他们说从痕迹看来,应该是绑架没错……而且也不知道犯人去了哪里。」

  「附近的监视无人机好像也没有拍到疑似犯人驾驶的车辆。」佛金也走了过来。「你跟冰枝没有一起行动吗,辅助官?」

  「非常抱歉。是我疏忽了,没有看好她。」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佛金一脸尴尬地按住后颈。他应该是想说自己无意责备吧。「抱歉,我好像也慌了。」

  「在这种状况下也是难免。」

  「──哈罗德,你过来一下。」

  哈罗德转头,发现拿波罗夫正在对自己招手。他穿过全像封锁线,走进停车场。哈罗德跟佛金与比加说一声,然后追上巡官。

  不论如何──必须冷静下来。

  犯人将待在彼得霍夫的埃缇卡叫到了涅瓦区。移动时间将近一个小时,而她在这段期间都没有通报警方。传送给哈罗德的讯息也完全没写到类似的内容──犯人就跟对待其他被害人一样,也威胁了埃缇卡吗?

  快点思考。

  否则自己培养这双「眼睛」就失去意义了。

  拿波罗夫在被抛下的拉达红星前方等待。熄灭的圆形头灯有些凄凉地迎接了哈罗德。一名鉴识官正在调查车身。

  哈罗德问道:「舒宾鉴识官休假吗?」

  「好巧不巧。」巡官点头。「你把备用钥匙给他吧,他说想看看车里。」

  哈罗德按照指示,把随身携带的备用钥匙扔给鉴识官。拿波罗夫转身面向后方,于是他也照做──大量的分析蚁聚集在地面的一处。另一名鉴识官蹲在旁边,从分析蚁的机身取出采集物。

  哈罗德为了看清楚,用视觉装置放大画面。

  左胸的帮浦受到压迫。

  ──是血液。

  虽然血量并不算多,却以不自然的形状延伸,渗入了地面。

  「这是犯人的血吗?」拿波罗夫询问鉴识官。

  「还不知道。」鉴识官说了。「我正要分析。」

  鉴识官将采集到的血液样本滴到挂在脖子上的正方形分析装置上。它会透过网路连接到个人资料中心的资料库──扫描在短短几十秒内结束,得出分析结果。

  「──这是埃缇卡•冰枝电索官的血。」

  一瞬间,哈罗德的视野开始摇晃。系统的负荷瞬间飙升。

  「她受伤了吗?」

  「是的,想必是跟犯人发生了打斗。血迹几乎都有变形,但勉强能区分为从利器滴落的形状,以及从伤口垂直落下的形状。另外──」鉴识官指着拉达红星的旁边。「我刚才在那里的地上回收了电子犯罪搜查局的自动手枪(芙兰玛15),可见电索官曾试图抵抗,在跟犯人缠斗的过程中弄掉了枪,并遭到划伤。」

  「是致命伤吗?」

  「不是。根据分析蚁,原因是自卫……特别是来自手掌的出血。」

  哈罗德听着两人的对话,努力恢复冷静。他低头看着地面的血迹──虽然被聚集的分析蚁挡住,还是看得出延伸在粗糙柏油路上的血迹。可能是在打斗的过程中踩到,才会扩散成不自然的形状。

  ──不。

  哈罗德用鞋尖稍微拨开分析蚁。挺着矽胶机身的机器人们慌慌张张地摇晃着触角,往左右两侧散开──啊啊,果然没错。哈罗德确定了一件事。

  这绝非遭到随意踩踏的痕迹。

  「喂!」鉴识官注意到混乱的分析蚁,发出了语带责备的声音。「别这样,你在做什么?」

  「拿波罗夫巡官。」

  哈罗德不理会鉴识官,这么唤道。

  「这不是单纯的血迹──而是『血字』。」

  拿波罗夫与鉴识官似乎没有听懂,彼此面面相觑。

  「不可能。」鉴识官摇摇头。「分析蚁没有得出那种结果。」

  拿波罗夫也点头。「这怎么看都不像文字……」

  「是的,因为尚未完成。应该是在写完之前就离开这里了吧。」

  哈罗德不管一脸疑惑的两人,蹲了下来。他调节视觉装置的亮度,仔细观察血迹──可以清楚看见血迹被指尖勉强抹开,然后中断的样子。形状类似字母,是「J」或「V」吗?不,也有可能是「I」。不论是何者,原本要写的应该不只一个字母,毕竟这样根本看不懂。

  如果是犯人,就会像阿巴耶夫当时那样将讯息写完。

  所以留下这些血字的人是埃缇卡,而她肯定是在写完之前就被带走了。她曾试图传达些什么,传达的对象应该是自己被绑架后造访这里的警方相关人士──进一步而言,是要传达给哈罗德。

  可是血字相当吓人,实在不像埃缇卡会想到的主意。在阿巴耶夫的遇害现场看见犯人留下的血字,影响了她的判断吗?

  「巡官,请问有查到什么吗?」「请不要勉强哈罗德先生!」

  脚步声逐渐靠近。比加与佛金似乎取得许可,进入了停车场──哈罗德透过听觉装置隔绝了声音。为了找到他们俩,快思考。埃缇卡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了表达绑架自己的人就是「圣彼得堡的恶梦」的犯人吗?是有这个可能。不过,她在这种情况下失踪,就算没有血字,警方也自然会怀疑「恶梦」的犯人。即使她当下无法保持冷静,有必要特地传达这种显而易见的讯息吗?

  自己忽略了什么。

  究竟是什么……

  ──『那是因为「你看见了,却没有观察」。要从各种角度去假设。』

  索颂的声音在耳朵深处重播。

  声音。

  难道──

  瞬间,断裂的回路彷佛重新连接,窜起一股热流──没错。这么解释的话,确实说得通。

  哈罗德立刻站起身。

  「怎么了?」拿波罗夫呼唤。「这次到底……」

  「是『声音』。」哈罗德猛然回头。「埃缇卡试图写下血字,目的却不是传达意思。她想透过血字让我们想起阿巴耶夫的遇害现场,不……是想起他的平板电脑。」

  没错,那台电脑安装了索颂的数位复制人。

  「阿巴耶夫使用索颂的数位复制人,打了电话到市警局。也就是说──」

  拿波罗夫、鉴识官、比加、佛金的视线一口气集中到哈罗德身上。

  「『恶梦』的犯人肯定是『伪装了声音,将被害人约出来』。」

  假设有亲近的人打电话,用某种急切的理由拜托自己「马上过来」,大多数人恐怕都会相信──包含埃缇卡在内的被害人,甚至是索颂,都不疑有他地答应了犯人的邀约,这是唯一的原因。

  也是阿巴耶夫毫无戒心地打开玄关门,让犯人进入屋内的原因。

  「所以,犯人认识阿巴耶夫的推测完全是错误的。」哈罗德咬紧牙关说道。「他过去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曾使用市售的变声器改变声音。但是,事实不只如此。他是不是有手段能使用他人的声纹资料,假冒成被害人的熟人呢?」

  一瞬间,茫然的沉默笼罩了现场。

  远方的某处传来鉴识官下达指示的声音。

  「简单来说──」拿波罗夫挤出这句话。「犯人也做了数位复制人吗?」

  「据说一名数位复制人的制作要花上三周的时间。考虑到过去的犯案间隔,那么做并不实际。」哈罗德持续思索。「如果我是犯人,就会选择更简易的方法……」

  「什么方法?」佛金说了。「要说其他方法,我只能想到利用违法的订制业者,将人类的声纹资料写入阿米客思。」

  「可是,我不认为阿米客思能透过电话扮演他人。」

  「──确实有更简易的方法。」

  缓缓开口的人是比加──她握紧双手,绿色眼睛闪着灿烂的火光。她的嘴唇下定决心似的颤抖着。

  「靠『生物骇客』就行了。」她清楚地这么说道。「生物骇客的手术中也包含操弄声音的方法。犯人搞不好是植入了可以读取声纹资料来改变声音的『变声装置』……」

  ──真是意想不到的盲点。

  整整两年半,埋藏在黑暗中的线索一口气被挖掘出来。

  如此接近犯人的感觉,过去从来不曾有过。

  「比加。」

  哈罗德一呼唤,她便使劲点头,那对三股辫华丽地摇晃着。

  「我认识在圣彼得堡郊外贩售变声装置的生物骇客,或许能从顾客名单当中找出犯人!」

  *

  生物骇客经营的店面位在诺夫哥罗德,距离圣彼得堡要两个小时以上的车程──市中心是要塞城市,旧时的城墙遗迹保留到了今日。现存的克里姆林宫成了热门的观光胜地,而为了防止景观遭到MR广告破坏,城市的一部分已经化为指定通讯限制范围,就跟过去造访的科兹窝地区一样。

  比加带领哈罗德前往的地方,就是位于通讯限制范围内的「汽车用品店」。

  「这只是表面上的招牌。」她如此说明。「总不能正大光明地自称是生物骇客。」

  哈罗德看着几乎要融入黑夜的「汽车用品店」──裸露的泥土地上停着几辆旧车,看似以3D列印所制造的组合屋内透出了光线。入口的大门是敞开的,倾斜的电线杆的路灯反覆闪着令人不安的光芒。

  「竟然有店面,真令人惊讶。而且还是距离市中心这么近的地方。」

  「这份工作很好赚,所以有些人会像这样搬到城市里。如果是在指定通讯限制范围,也不容易被发现是机械否定派。」

  「你有见过这里的生物骇客吗?」

  「只见过一次。总之,我们快点进去吧!」

  她小跑步奔向组合屋。哈罗德也跟上她,同时确认穿戴式装置。拿波罗夫传送了简洁的报告讯息,应该是进入通讯限制范围之前收到的──巡官带着自愿帮忙的佛金搜查官,指挥市警局的搜索部队。为求慎重,他们好像也会投入数位复制人相关的调查,不过目前还没有收获。

  时间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

  比加把手放到组合屋的门上,但门已经上锁,打不开。她勇敢地用拳头连连敲门──过了一阵子,一名中年男性斯拉夫人带着不悦的表情开门了。他的嘴唇上方留着整齐的胡子。

  「很抱歉,我们已经打烊了。」

  「是我,我是比加!」她心急地说道。「我是丹尼尔的女儿。还记得吗?就是上次来这里买零件的同业……」

  「我忘了。你明天再来吧。」

  男人一点也不在乎,马上就要关门──哈罗德迅速用鞋尖挡住门缝。男人错愕地回过头,哈罗德则对他亮出分局的身分证明用徽章。

  「我们是警察,很抱歉这么晚还来打扰。」哈罗德这么说着,同时观察他的反应。瞳孔明显缩小了。既然从事生物骇客这个职业,也难怪他有许多见不得人的秘密。「只要你愿意协助办案,我们就不会追究你的工作。」

  「区区阿米客思说什么大话──」

  「既然这样,要不要我请真人警察过来?」比加也夸张地吊起眉毛。「那样一来,他们可能会彻底调查我们不会调查的地方,然后逮捕你喔!」

  「啊啊,可恶,到底是怎样啊……」

  男人大概是知道自己逃不掉了,于是认命地放哈罗德与比加进入组合屋──室内就像仓库一样。钢制货架上堆放着无数个收纳箱,几个放不下的箱子将地面填满。有一个区块被隔板围起,作为简易的「手术室」使用。老旧石油暖炉的气味莫名呛鼻。

  比加对男人说道:「你这里还有在卖变声装置吧?」

  「有是有,但不受欢迎。最后卖出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了。」

  「没关系。」哈罗德伸出一只手。「可以让我们看看顾客名单吗?」

  「上面全都是假名。」男人一脸不情愿,将一叠用绳子装订的皱巴巴纸张甩到哈罗德的胸前。「看完这个就快给我滚。」

  即使是假名,也会透露出本人的偏好。

  哈罗德快速翻阅顾客名单。

  「所以,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警察联手的?」男人用厌烦的表情瞪着比加。「有像你这样的间谍,只会妨碍我们工作。真是够了。」

  「我不是间谍,是正式的顾问。」

  名单上记录了日期、姓名、性别、手术内容──哈罗德一口气翻到「恶梦」事件发生的两年半前,寻找手术内容写着「变声装置」的顾客。相当不好找,可见这项商品确实不受欢迎。终于找到一个人,性别是女性。不对。

  他翻到下一页。

  「怎么样,哈罗德先生?」

  「请再稍等一下。」

  哈罗德从上到下检视名单──忽然发现「变声装置」的文字。性别是男性,手术日刚好是「恶梦」事件发生的一周前。

  姓名栏以歪七扭八的笔迹写着「蒙马特」。

  「『蒙马特』。」从旁看著名单的比加念出这个名字。「是巴黎十八区的蒙马特地区吗?我记得毕卡索和达利以前就是住在这附近……」

  对了,比加对美术领域很熟悉。哈罗德想起刚认识的时候,他们曾一起去艾米塔吉博物馆,听她讲述透过书本学到的知识。

  阿巴耶夫遇害时的血字是用画笔写成。

  「从现场的痕迹看来,犯人很有可能对美术感兴趣。」

  哈罗德开启装置的全像浏览器。他原本想搜寻蒙马特这个地名,却又想起这里是指定通讯限制范围,无法连上网路。

  「那是在十九世纪改造巴黎的时候,有许多画家聚集的地区。」比加代为回答。「蒙马特这个地名来自『殉道者山丘(Mont des Martyrs)』……简单来说,就是巴黎的圣德尼。圣母院有他的雕像。」

  「那是什么样的雕像?」

  「呃,就像这样。」比加把手放到胸前。「『抱着自己的头』。」

  ──抱着自己的头?

  「圣德尼在蒙马特山丘被处以斩首的死刑。传说他后来捡起了自己的头,边走边讲道了一阵子……雕像就是在表达当时的情境。」

  「圣彼得堡的恶梦」中,被害人的头部都被摆放在躯干上。

  如果正如索颂所言,犯人只不过是实践了自己的幻想──不同于圣德尼的雕像,其中应该没有宗教上的涵义。但沉醉于美术鉴赏的犯人也有可能受到不小的影响。

  循环液再次慢慢发热。

  ──这个「蒙马特」或许就是犯人。

  「不好意思。」哈罗德望向一脸无聊地在一旁观看的生物骇客。「你还记得两年半前有一个叫作『蒙马特』的客人来过这里吗?」

  「我只记得昨天的客人和吃过的饭,两年前根本就是我出生以前的事了。」

  「那么,请让我们看看那里的纪录。那不是用来唬人的吧。」

  哈罗德视线投向钢制货架与天花板的缝隙──那里塞着一个沾满灰尘的布袋。自己的视觉装置看得到袋子上开了个小洞,里面藏有监视器。这是所谓的「自保手段」,但应该不想让抱着亏心事而来的客人察觉到吧。

  「喂喂喂,以前从来没有客人发现那东西耶。」男人露出烦躁的表情,非常不想配合。「你们真的会放我一马,不会告发我吧?」

  「当然了。」比加拉高音量说道。「我们保证,所以快点!」

  男人用慢吞吞的动作将一台牵着长长缆线的笔记型电脑拉过来──他叫出监视器纪录的期间,哈罗德都抱着某种祈祷般的心情等待。

  不祥的想像附着在系统的内侧,挥之不去。

  想像中的埃缇卡与尼古拉被砍下头部,定睛注视着自己。

  拜托快点。

  「──这家伙就是『蒙马特』。现在回想起来,确实有这么一个人。」

  生物骇客将电脑推了过来。

  哈罗德与比加看向沾满指纹的萤幕──上面映照着一名刚走进组合屋的男人。他用鸭舌帽遮掩了脸部,难以看清长相。目测身高大约是一百七十五公分左右。他驼着背,看起来没什么自信。体格比记忆中的「黑影」略矮一些,但身高只要靠鞋子就能轻易伪装。

  影片并没有声音。蒙马特跟生物骇客对话的期间也会好奇地环顾店内──那张脸无意间转向监视器。

  隐藏在鸭舌帽下的长相被拍得清清楚楚。

  哈罗德一瞬间忘了模拟呼吸。

  ──怎么会。

  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

  如果他真的是犯人,为什么自己至今都没有发现?

  系统的处理差点停顿。

  根本无从怀疑。

  「蒙马特有没有提过使用变声装置的目的?」

  比加用自己带来的平板电脑拍下笔记型电脑上的画面。

  「要是老问那种问题,就不会有客人上门了。」男人不知不觉间叼起了从某处拿出的香菸。「已经够了吧?我明天还要工作呢。」

  「不,请等一下。我们还──」

  「已经够了,你帮了大忙。」哈罗德打断比加,将电脑还给他。「感谢你的配合。我们先失陪了。」

  哈罗德几乎是用跑的离开店面──左胸帮浦的运作速率明显飙升。哈罗德急切地奔向车子。

  「哈罗德先生。」比加小跑步跟了上来。「刚才的『蒙马特』就是犯人吗?」

  「很有可能。一离开指定通讯限制范围,就要立刻联络拿波罗夫巡官。」

  「我拍了照片,等一下请分享给巡官。」

  哈罗德正要搭上拉达红星的时候,比加忽然抓住了他的袖子──他一回头,便看见她不安的眼神。比加的脸颊因寒冷而明显泛红。

  「那个……回程由我来开车就好,请稍微休息一下。」

  「谢谢你,不过我不会感到疲劳。」

  「但你还是休息一下比较好!」

  比加不退让,拉着哈罗德移动。哈罗德很感谢她的关心,但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不过,她的小手就是不放开袖子。结果,哈罗德就这么被她塞进副驾驶座。

  占据驾驶座的比加调整座椅,发动引擎。

  「我知道你很担心冰枝小姐他们,但把自己逼得这么紧会搞坏身体的。」

  「我们就算坏了也可以修理。」

  「应该也有些地方没办法修理。」

  哈罗德微微挑动眉毛,完全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握在比加手里的方向盘看起来特别大。

  拉达红星以有些生硬的动作起步。

  「你知道吗?就算只是闭上眼睛也有休息的效果。」

  「比加,你的心意我很高兴──」

  「请照我说的去做。」

  她坚持不让步,于是哈罗德只好闭上眼睛。自己再怎么焦急,确实也没办法一口气回到圣彼得堡。

  脑中浮现在影片中望着镜头的蒙马特。

  就连当时待在他身边的索颂也浑然不觉。

  根本无从察觉。

  毕竟他──「不会散发『讯号』」。

  强烈的焦躁与懊悔逐渐渗出。

  过了一阵子,车子驶出指定通讯限制范围。

  4

  某人在某处不断低语,像是在哀求「醒醒,快醒醒啊」。

  埃缇卡微微睁开眼睛──脸颊接收到冰冷水泥的触感。看来自己的身体毫无防备地躺在地上。双手被绑在背后,双脚则被绑在一起,完全无法起身。

  这种感觉很熟悉,就跟以前被艾登•法曼绑架时一样──一旦理解这一点,脑袋便彻底清醒。埃缇卡试图操作YOUR FORMA,但果然被绝缘单元切断了网路的连线。

  糟透了。

  就像终于想起似的,手掌的伤口重新感受到燃烧般的痛楚。

  埃缇卡开始回想──自己在比加的邀约下离开彼得霍夫,一个人前往涅瓦区的停车场。但埃缇卡到了现场还是没有见到比加,一下车就被一名蒙面男子抓住。她试图拔枪抵抗,却又被夺走,然后发生激烈的扭打。恼羞成怒的男人拔出刀子,埃缇卡则反射性地抓住刀子以保护自己──却被深深划伤手掌,甚至被制伏在地,然后插上绝缘单元。

  那个时候,埃缇卡已经确信这个男人就是「圣彼得堡的恶梦」的犯人。

  自己就这么受骗,被他引诱到指定地点。

  别说是帮忙搜索尼古拉,自己甚至还在扯后腿。

  埃缇卡心想至少也要为哈罗德留下关于犯人的线索,所以试图以自己的血液来模拟血字──却完全不记得后来发生的事。自己恐怕是被殴打,昏了过去吧。

  埃缇卡烦躁地转动脖子,便感到微微的头痛。

  这里没有灯光,但有汽车的轮廓浮现在黑暗之中。那是一辆大型的厢型车,引擎盖前方有放下来的铁卷门──这里好像是某处的车库。

  「太好了。」几乎等于吐息的声音从黑暗的深处传来。「电索官,你还好吗?」

  还有其他人在吗?

  埃缇卡勉强面向声音的来源。车子的另一侧有看似人影的东西在动。对方好像也跟自己一样,遭到捆绑。那个人就像条毛毛虫似的躺在地上──看不见脸。不过,从体型能看出对方是男性。

  这个瞬间,埃缇卡突然意会过来。

  难道他是──

  「尼古拉先生?」

  「是的,没想到连你都被带来这里了……」

  他还活着──一瞬间,难以言喻的安心感涌上心头。太好了,他仍然平安。必须尽早告诉哈罗德等人这个好消息。

  「我们一定会救你的。」埃缇卡改成趴着的姿势。总之得解开这条绳子才行。「犯人去了哪里?」

  「他把你放在这里,就跑出去了。车子还留在这里,所以我想应该没有走远。」

  「请问我睡了多久?」

  「我不知道,很抱歉。我没有余力确认时间──」

  忽然间,某处传来咚的一阵沉重声响。两人闭上嘴巴。这个车库或许跟住宅之类的建筑相连。回音听起来并不像是来自屋外──风把铁门吹得嘎嘎作响,某处传来波浪的声音。那不是自来水,而是自然环境的水声。是河川,或是海浪的声音吗?

  埃缇卡试图在想像中开启圣彼得堡一带的地图。

  突然间,车库的门打开了──埃缇卡初次发现那里有一扇门。灯光撕裂了黑暗,塑胶摩擦般的脚步声传来。有人走进车库了。埃缇卡全身紧绷。

  背部起了鸡皮疙瘩。

  现身的是那名掳走自己的男人。他仍然用面具遮掩脸部,看不见其容貌。偏黑的服装外穿着包覆全身的透明雨衣。

  「不、不要过来!」

  尼古拉害怕地大叫,但男人不由分说地抓住他的衣领,甚至想用拖的方式将他带出车库。

  「等等!」埃缇卡叫道。「不要对那个人出手……!」

  不过,男人充耳不闻。尼古拉抵抗无效,被拖出车库。磅的一声,门毫不留情地关上,哀号声逐渐远去。

  糟糕了。

  埃缇卡拼命挣扎,想起以前遭到法曼束缚的时候,绳子自行断裂的事──不过,这次运气没有站在自己这边,绳子文风不动。

  不行。

  再这样下去,尼古拉会被杀掉……

  「可恶……!」

  埃缇卡光是在嘴里咒骂就费尽力气。

  尼古拉的凄厉哀号声传了过来,然后突然中断。

  *

  「『圣彼得堡的恶梦』犯人是卡济米尔•马尔提诺维奇•舒宾。」

  在驶离诺夫哥罗德的拉达红星车内──从哈罗德的穿戴式装置开启的全像浏览器散发着明亮的光芒。映照在其中的拿波罗夫巡官似乎正在市警局总部内走动,佛金搜查官也跟在他身旁。

  『……你说什么?』

  「就是鉴识课的舒宾。」哈罗德用锐利的语气重复。「你也很了解他吧。」

  没错──刚才在生物骇客的店里确认到的监视器画面中,确实出现了舒宾的身影。虽然他压低了鸭舌帽的帽檐,但垂在眼前的浏海毫无疑问是属于他的,驼背的特征也跟本人一致。

  拿波罗夫原本想一笑置之,但似乎失败了。『开玩笑的吧?』

  「我传送照片过去。这是比加直接翻拍店里的监视器画面的照片。」

  哈罗德操作比加借给自己的平板电脑,将舒宾的照片传送给拿波罗夫。巡官透过YOUR FORMA收到了照片,静静闭上眼睛几秒──他看起来既像在拼命保持冷静,也像是对难以接受的现实感到气愤。

  「对照侧写的内容,舒宾确实符合犯人的形象。」哈罗德回想索颂建构的侧写。「他今年三十五岁,性格绝非外向。虽然他不是医疗业人员,但隶属于接触尸体的鉴识课,对美术领域也很熟悉。他并没有表明自己属于机械派,但他根本不会展现自己的感情,所以内心也有可能厌恶阿米客思。」

  另外,鉴识官平时就有许多机会进出个人资料中心──警方相关人士本来就能透过自身的YOUR FORMA来取得对方的个人资料。而且基于鉴识官的工作性质,阅览资料中心的生物资料时,他们可以简化一部分的手续。他恐怕是利用身为鉴识官的权限,取得了特定使用者的声纹资料。只要利用个人资料,也能掌握被害人的人际关系,找出其熟识的亲友。

  「不过即便是鉴识官,能够取得的生物资料也有限制。对象必须同样是警方相关人士,或是曾犯下不论轻重的罪行。」哈罗德边思考边说。「假设埃缇卡与索颂是被他使用某位同事的声音叫出去的,其他被害人除了朋友派这个特征,可能也有熟人具备犯罪经历的共通点。」

  『可是──』拿波罗夫扶着额头这么说。他已经完全停下脚步了。『舒宾在阿巴耶夫的现场主动分析了血字的特征。自己解说自己的犯罪过程,风险不是很大吗?』

  「正好相反。有可能正因为自己是犯人,才会为了避免被怀疑而解说。」

  『原来如此。』在一旁听着的佛金低声说道。『嫌疑人之中,确实有人会假装成目击者,主动干涉警方办案。』

  「而且像市警局这么大的组织,应该会有定期的健康检查吧?」比加握着方向盘,插嘴说道。「那就请调查看看。如果曾接受生物骇客的手术,大多数人都会为了隐瞒而翘掉健康检查。」

  『…………我来确认舒宾的个人资料。』

  说完,拿波罗夫似乎连上了使用者资料库。过了不久,舒宾的资料被分享到哈罗德的穿戴式装置──上面记载着出生年月日、出身地、学历……病历及健康检查的诊断日。从案发的两年前开始,纪录确实中断了。

  佛金问道:『市警局没有实施思想调查吗?』

  『有是有,但并没有像精神鉴定那么严谨。』拿波罗夫有些压抑地说道。『像舒宾这样能装成正常人……具有所谓双面性格的精神病患就能逃脱。』

  这已经可说是罪证确凿了。

  「巡官,请取得舒宾的定位资讯。」

  『……他有可能装着绝缘单元。』

  拿波罗夫立刻开始申请,但似乎仍无法接受熟识已久的部下就是犯人。哈罗德也非常震惊。不过,现在不是受情绪摆布的时候──事情关系到埃缇卡与尼古拉的性命。

  『──他好像在拉多加湖附近的达恰。』不久,拿波罗夫宣告的地点就像高烧时的呓语模糊地响起。『那附近有许多达恰,但冬天几乎没有民众出入,空屋很多。』

  「所以说……就像杀害索颂时一样,舒宾打算再次利用空屋犯案?」

  『非常有可能。他或许是想借着对比过去的案件,强调这次案件的凄惨程度吧。』

  即使如此──他也别想再夺走任何一个人。

  卡济米尔•马尔提诺维奇•舒宾。

  哈罗德再次默念这个名字。

  终于找到你了。

  『──我们会前往这栋达恰。哈罗德,你们也马上过来会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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