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六〉追忆似水年华

  Chapter.6 Remembrance of Things Past

  〔*注:出自于《追忆似水年华》(又译为《追寻逝去的时光》),是20世纪法国小说家马塞尔·普鲁斯特创作的长篇小说。〕

  ◆

  玻璃破碎的声音将我从梦乡中唤醒。

  阳光已是从西边的窗户射入房中,看来我今天也一个懒觉睡到了中午。我动作缓慢地下床,脱掉睡衣,换上夹克衫。

  楼下传来诃德淞夫人的怒骂声。我忍住打哈欠,走下楼梯,果不其然,诃德淞夫人正在后门前斥责着三名少年。

  「真是不和平啊。」

  听到我的话后,诃德淞夫人转过身来。她仅穿着一件宽松睡衣,披着云肩,从这来看,她似乎也是刚从午睡中被吵醒。或许是因为这事吧,她心情很是不好。

  「你还真是悠闲呢,这么大一男子汉,居然一觉睡到中午。」

  她的嘲讽使得我很不爽。要我说,她仅仅是睡着午觉就能拿到房租,她的生活要比我悠闲得多。

  「又打碎窗户了吗?」我看向少年们,他们一齐点头。诃德淞夫人很不爽地冷哼道:「哼,这个月已经是第二次了!一群坏小孩总是在后面的空地里打球。我都刻意贴了张声明,要他们别在那玩,可毫无效果,真是烦人!」

  「可我们不识字……」

  其中一名少年战战兢兢地回道后,诃德淞夫人咽下了后面的斥责话语。

  仔细观察,他们身上的衣服都是用工厂工人们的工作服缝补制成的。能去学校受教育的孩子并不多。其大部分的主要原因,都是双亲的收入微薄。

  我挠了挠头,大叹了口气,然后开口说道:「窗户钱我替你们出吧。你们几个,记住以后可别再去那片空地打球了,我的钱包也不是永远都不会瘪的。」

  少年们的表情顿时明朗起来。诃德淞夫人虽然有些不爽,但还是没有出声反对,似乎是接受了这事。在少年们低头道过歉,然后回去后,诃德淞夫人一脸狐疑地问我:「你最近似乎挺阔气的呢。你应该已经不是佣兵了吧?」

  「……有拿到不少退职金。」我模棱两可地把这个话题糊弄过去。

  诃德淞夫人兴致缺缺地「哼~」了一声,忍住打哈欠说:「算了,只要你能付上房租,其他事怎样都好啦。」

  我仅仅是苦笑了一声。就我个人而言,这份距离感非常好。

  「啊,对了。」诃德淞夫人像是忽然想起某事般,拍了下手心,「我烤了比斯科蒂,就放在橱柜里,你自己去拿着吃吧。」

  「是吗?那我就不客气地享用了。」

  「蜂蜜在餐桌上,可别吃太多了。」

  「嗯,我知道。」

  「要喝牛奶不?在地下仓库里,要喝的话就自己去取吧。哦对了,隔壁的维洁小姐送来点西式泡菜,你也拿去吃吧。」

  「嗯,好的。」

  「光吃比斯科蒂也太单调了呢。对了对了,屋里应该还有腌牛肉,你稍微等下。啊,把那个夹在面包里也挺不错的呢。」

  「不是,老板娘,我才刚起来,吃不了那么多啦……」

  「你说什么呢!男子汉就得多吃饭,然后勤快地多干活才行啊!你这孩子,真是什么都不懂……!」

  不是,我几时成你的孩子了啊。

  我仅仅是在心中抱怨了一句,并未将之说出口。就算说出去了,也只会得到别的唠叨。

  被诃德淞夫人不容分说的气势所震慑,我强行将摆在餐桌上的食物塞入胃里,然后似飞奔一般离开了住宿地。

  ◆

  我漫无目的地一直朝着北方,走在沿岸的商业区内,一直走到沽拉诺淄大江的入江口。坐落于河川占用地的巨大运动场上正在进行着一场棒球比赛,观战者们不断助威,场面好是不热闹。官方棒球大赛是去年才设立的,如今,已成为一项席卷尤纳利亚东部全域的狂热体育竞技项目。假若你每晚去酒馆,那么没有哪一天会听不到有关这一体育竞技项目的话题,例如什么某处的队伍获胜了,或者是哪只队伍的投手本事不行之类的。

  我自己并不是一位热情的粉丝,但还是在入场口付了观战费,买了一杯不怎么冷的啤酒。然后坐在外场席,边慢饮着啤酒边观战比赛。最终一轮,蓝血队的四号选手打出富有戏剧性的满垒全垒打,最终蓝血队以14:12的比分,赢下了对手蛋垒俱乐部。周围顿时响起欢喜和悲伤的吼叫,而我则是皱着眉头,喝掉最后一口难喝的啤酒。

  我离开运动场时,夕阳已渐渐西沉。我顺着归去的观战者人流,直接走向商业区的中心部。每去一家饮酒店,就会看到店内都已经满席,于是转身离去,寻找别家店子。但最后,哪家都未能触动我的心弦,于是我选择放弃,沿来时的路返回。

  独立庆典的影响也已彻底散去,城中再度恢复了往日的各式各样的装扮。从街上各处都有传来熟悉的纵声大笑和骂声。这是伊库苏拉商业区常有的通奏响低音。庆典结束,来自诸外国的贵族及商人离去,城里的人们也终于不再那么拘谨了吧。

  在主街上,我与许多行人擦肩而过,他们一个个的看上去都很幸福。但不可思议的是,我心中并未涌现羡慕的情绪。我心中有的,是一种冰冷至奇妙的空虚感。

  每穿过一个街区,我就感觉自己的身体淡去一分。我甚至开始胡思乱想起一些离谱不现实的事: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我会不会变成幽灵,就此消失?

  ……这甚至不是感伤,而是一种类似于自杀心理的某种情绪。

  忽然,我跟某人肩部撞了一下,不由得回头望去。然而,我已经区分不出,刚才跟我撞到的那人到底是谁。伊库苏拉的夜晚,无比热闹喧嚣,同时───这喧嚣也无比的孤独。

  ◆

  自我将小说家平安护送回伊库苏拉,至今已过去两周。说句实话,这段时间我一直过得很怠惰。上午和中午在住宿处的自己房间里睡懒觉,中午过后外出,徘徊于街上,直到深夜。这两周每天都是如此。我会这样的要因之一是,我有了一笔不小的储蓄。

  在旅途结束,回到伊库苏拉后的第二天,我的银行户口里收到了此次工作的报酬。看到存折时,上面写着的金额吓得我瞳孔骤缩。那笔钱,够我过上半年的小奢侈生活了。

  回到城镇后,我再未见过贝蒂。她此时应该正在对着打字机,记录着此次旅途的故事吧。或许,我再不会与她相见了也说不准。我和贝蒂之间的关系是护卫和委托人,仅此而已。一旦这份关系结束,那么自然也就没有理由再见面了。

  当然,此次旅途对我而言,的确有着超出工作的含义。我终于了结了身上长达十年,一直背负着的宿命。我再也没有梦见那一天,也再也没有在夜里,于被窝中被脑内怎么也甩不掉的念头所折磨。

  取而代之───夜里我感受到的,是种如同世界与自己之间隔着一面透明墙壁般的诡异疏远感,以及难以言喻的空虚感。

  ◆

  尽管现在已经二十一时,然而咖啡店『绿之骑士』的店内仍亮着灯光。虽然门口挂着打烊的牌子,但店门并未锁。我轻轻地打开门走入店内,看到候正坐在吧台后面看书。

  「呀~索多,是来喝杯夜间咖啡的吗?」

  尽管我的造访很突然,然而候还是语气平和地说道。

  我嘴角勾起一道讥讽的弧度:「其实我是出来喝酒的,但哪家店都吵得跟快沉了的客船一样,我就跑你这儿来了。」

  「伊库苏拉的周五晚上,就跟下暴风雨时的大海一样啦。」

  说罢,候合上书本,从吧台里取出磨豆机,开始磨咖啡豆,不一会儿便飘出香醇的咖啡豆芳香。

  「不好意思了,明明你都已经打烊了。」

  「你这话真客套。」候耸了耸肩。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的小心思都被他看透了么。

  我点燃香烟,吸上一口,边吐烟边说:「我能说句客套话,你就给我感恩戴德吧。」

  「那你最好还是别说后面这句话。」

  一如往常的还击,令我的心稍感温暖。

  我忽然看向放在吧台上的书本。候刚刚就在读这本书。书名是《开拓者们》,著者名处则是一个熟悉的名字。

  我把烟捻灭在烟灰缸里,拿起那本书。

  「这本书就那么有趣吗?」

  「哈哈哈,封面有多脏就多么有趣。」

  说着,候隔着吧台,将一杯腾着热气的咖啡放到我面前。

  「的确挺破的。」

  「这可是佛勒斯塔先生的出道作,不管反复看多少遍,都觉得这本书有种奇妙的魅力。」

  候的语气中开始夹杂起几分热情。虽然我倒也不是没有感到有些不耐烦,但最终还是选择先听听他怎么讲。

  「故事、主题、文风始终如一,且水准很高,然而作品的开头和结尾却像是作者换了人一样。该怎么说呢……就像是作者在文章里注入的灵魂,前后存在着很大的变化。那为这部作品赋予了极高的深度。或许,这正是因为她在创作该作品时,正处于17岁这一成长期,才偶然引发的奇迹。」

  听着他这一如既往的热情解说,我默默地抿着咖啡,脑中反复思考着「奇迹」一词。

  ……若真是那样,那还是一个极具悲剧性质的奇迹。

  「我真羡慕你啊,索多。先生正以之前的旅行为参考,创作着新书吧?说不定,书中还会有以你为原型的人物登场呢。」

  我耸了耸肩,说:「就算有,那大概也是一页就扑街的配角吧。」

  候一听,神情顿时严肃了起来:「先生可是很尊重现实感的───我可以跟你打赌,你说的那事绝对不会发生。」

  他说这话时,似乎有着某种确信。我领会到他的那份确信是什么,不禁大叹口气。

  「……你适合去当侦探啊,真是的。」

  「图书馆咖啡店侦探么?不赖呢。」

  候似听到有趣的事般笑道,然后坐在我对面的座位上。

  「先生有在一旁见证了你的宿命吧。」

  我并未说话,轻轻点头。候仍表情温和地继续说。

  「我不会强迫你说出来。不过,如果说出来会让你稍微好受些,那我很愿意当你的听众。我只是给你一个建议,你还是说出来比较好。总有一天,你得把那些事说与某人听,而且,跟我说的话,也不会出现蠢得不行的曲解,我也不会随意泄露给其他人。怎样?」

  我稍稍苦笑了一声。

  「那是你对我的关怀,还是单纯只是你自己的兴趣?」

  「贤者和愚者的区别就在于,看破一件事后将不将其说破哦,索多。」

  「嘲讽朋友是聪明人该干的事吗?」

  「有时也有例外。」候调皮地闭上一只眼,「更何况咱们谁跟谁啦。」

  我轻哼嗤笑了一声,背靠在椅背上,掏出一根新烟,点上火,然后吐着烟雾,讲述起那些事。

  那趟旅途的事、红衣主教的阴谋、戈登的复仇计划、埃塔赫伊的事、我出生长大于那座小镇的事,以及───挚爱灵药和佩里诺尔的事。

  候一次都未打断我,一直默默地倾听着。在我抽完第三根烟,喝完一杯咖啡时,刚好也把事情都讲完了。在沉默了一段时间,待那沉闷的氛围消散后,候开口说道。

  「───现在,我想明白很多事情了。谢谢你跟我说这些事。」

  「你跟我说句实话。」我向他投去怀疑的眼神,「你有猜到了多少?」

  「我刚刚才掌握全部。只是说句实话,在从佛勒斯塔先生那儿听到那座叫埃塔赫伊的小镇的事时,我就隐隐有种直觉,那里就是你的故乡。当然,也有结合你以前告诉过我的你杀死了友人们的事。」

  候和戈登很早以前起就知道,我拥有不死之身。不过,我也只是零零碎碎地说了一些,并未提及过我自己的详细出身。因此,他俩只知道那个伊维尔俢的怪物原本是人类,跟我的故乡毁灭一事有关联。

  正因如此,在贝蒂带来委托时,候才会坚决推荐她雇用我吧。

  ……这是为了让我能跟我背负着的宿命做个了结。

  真是多管闲事瞎操心。

  「不过,还真是奇怪啊。」候忽然手搭在下巴处,低头来了这么一句。

  「哪里怪?」

  「就是戈登啦。」候神情严肃地说,「按照你说的,只会觉得他在事前就已经掌握了各种情报。」

  听他这么一说,虽然很后知后觉,但我也感到诧异。这么一想,确实很怪。

  戈登这次的工作是「令莱昂皇帝无法再度复活」。换言之,一旦给皇帝注射挚爱灵药,用我的血就能彻底消灭掉他的肉体。但想做到这点,就得知道『挚爱灵药』附带的血液排序,也就是我的血液在排序中处于顶端一事。

  也就是说……有人把这事告诉了戈登。

  ───可到底是谁告诉他的?

  「关于戈登真正的委托人,也全都是谜。你有打听到什么不?」

  「就算我去问,那家伙也不可能告诉我任何事吧。」

  我摊了摊手,表示束手无策,放弃思考。现在去想那些也于事无补,一切都已是过往云烟。而且,脑力活可不是我专长的区域。

  候似是领悟到再讨论下去也不会有结果,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换了个话题。

  「话说,你跟佛勒斯塔先生见过面了吗?」

  我一脸疑惑歪了歪头:「你在说什么?」

  「今天下午她来过店里啦。还从我这打听了你的住宿地址,所以我还以为她肯定有去见你。」

  贝蒂找我?

  「没见过,我下午去看棒球比赛了。」

  「棒球?」候一脸傻眼,「工作日的白天去看棒球比赛?你过得还真优闲哈。」

  我顿时不爽起来。奶奶的,白天诃德淞夫人也跟他说了同样的话。

  「做什么事都是我的自由吧。」我没好气地回了他一句。

  候像是看到自家的傻孩子一样,大大地叹了口气。干,我才想叹气啊。

  「下份工作,你还没有找到吗?」

  候的询问令我沉默了下去。

  于是乎,他眯起双眼,接着问道。

  「───还是说,你不知道自己今后该去做什么?」

  我移开了视线。

  我真心怀疑,这人是不是会读心术。

  沉默降临我们之间。墙上时钟的嘀嗒声此时听上去有些吵。简直就像是在告知我,世界并没停止,时间仍在流逝一般。

  「───我做得对吗?」我不由得自问道。

  候摇摇头。但这并不是表否定。

  「世间除了对和不对以外,还有其他的结果。」

  他说着,往我空了的杯中注入新的咖啡。

  「那件事很暧昧,感觉说对也对,说不对也不对。反过来说,只要你愿意,那么那就一定会是正确的吧。其中重要的一定是你自己得认同那个选择,这是我的看法。」

  我并未回复他。

  他大概是出于温柔才那样说的吧。

  不过,那句话最终也只是落入我的心底,发出「咔嚓」一声。

  我默默地喝着咖啡。

  在口中扩散开来的苦涩味道令我稍感空虚。

  ◆

  最后,时间还不到二十四点,我便早早回到了住宿处。诃德淞夫人还醒着,正在餐厅里为某人织着夏季毛衣。

  「哦,今晚回来得真早呢。」诃德淞夫人见我回来,很是惊讶,「吃过晚餐了吗?」

  「嗯,吃过了,谢谢。」

  「不过,你还真有点本事呢。」

  诃德淞夫人忽然露出另有深意的笑容,弄得我一脸莫名其妙。接着她递来一封厚厚的大信封。

  「你什么时候交到那么漂亮的恋人的?」

  我想起候说过的话,理解了她在说什么。肯定是贝蒂来过了吧。我挠了挠头。

  「才不是恋人啦。这是什么?」

  我接下信封,还挺沉的。

  「那女孩留下的,说是交给你,你就明白了。」

  我完全不明白,一头雾水。那家伙会交给我的东西,除了工作报酬,我觉得是再也不会有别的了。

  「对了。」诃德淞夫人突然神情严肃起来,「如果你要搬出去,记得提前跟我打声招呼。我到时候得去招新的租户。」

  「啊?我为什么要搬出这里?」

  「毕竟这里住两个人的话,还是挤了点不是?」

  我大感烦躁,大大地叹了口气:「那事不可能发生啦。」

  在她继续追问之前,我已朝着二楼的自己房间走去。

  我走进昏暗的房间里,点燃煤油灯,脱下夹克衫,在床上坐下,掏出一根烟叼在嘴上后,才打开信封。果不其然,里面是一叠厚厚的纸。

  「……小说?」我不禁喃喃了一句。

  这是将打字机用的长卷纸裁剪后的原稿。在开头第一页有着贝蒂的签名。而书名则是───

  「《佣兵与小说家》……这也太俗了吧?」

  我稍稍苦笑了一声。这大概是她的新作原稿吧。就算是故事的原型是前些天的旅途,这书名也太直白了点吧。

  我吞着云吐着雾,心里思考着一些事。信封中,除了这份原稿,再无他物。看来,她是想要我别废话,赶紧读。连句说明都不写,那女人做事还是那么我行我素。

  行吧。反正今晚没能喝到酒,感觉也睡不着。虽然我从未正经读过小说,不过把这当做第一本,莫名感觉挺合适的。

  ───而且,如果没有能拿来消愁的东西,那这深夜里的孤独还真不好熬过去。

  我把香烟捻灭在墙边小桌上的烟灰缸里,开始翻页,阅读起来。

  ◆

  这是她将我们的旅途,直接编撰成小说后的成品。作中诸多设定和详情跟真实情况有出入,但这大概是她有意作的修改吧。

  故事始于一位小说家与一名佣兵的相遇。双方的第一印象,全都是那场相遇简直糟透了。然而,因为一件出人意料的事,他们最终开始共事。两人踏上了取材之旅,目的地为一座据说是位于荒野尽头、有不死之身的怪物守护的神秘遗迹。

  然而,那趟旅途中充满了波折。实际上,有一群异教徒同样正在前往那座已经毁灭的都市,目标则是藏于其中的财宝。那便是一种能让人不老不死的神秘灵药。他们企图利用此物,执天下之牛耳。

  途中,佣兵和小说家跟他们多次进行交锋,并每次都反将他们击败。最终,异教徒一行人为击败那名佣兵,雇佣了一名本领高强的剑士。最后,佣兵和小说家,还有异教徒们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来到了遗迹。双方在荒野上激斗一场了后,佣兵最终倒在了他们的利刃之下。

  异教徒一行人如愿获得了灵药,就像是世界已经落入他们手中一般。然而就在这时,原本已经死去的佣兵复活,在经过一场死斗之后,他击败了异教徒们雇来的剑士。接着,他向小说家坦白了自己的出身来历。

  十年前,他曾和恋人一同造访这座遗迹,并一起饮下了能不老不死的灵药。然而,虽然他获得了不老不死,然而他的恋人却因灵药的诅咒变成了一只异形的怪物。他当时选择了逃跑,之后的十年里,他一直深受后悔与责任煎熬,痛苦地度过着每一天。因为能杀死变成不死怪物的恋人的,只有同样喝下了被诅咒的灵药的他。

  在佣兵说完自己的身世经历后,遗迹的守卫终于出现在了他们面前。面对已经失去自我,化为怪物的恋人,佣兵无论如何也挥不下手中的剑。

  小说家对他说:『你现在是我的佣兵,而你的职责是保护好我。』

  理解了如今的自己应做何事的佣兵,最终将手中的剑刺入了怪物的心脏。怪物发出哀嚎,倒了下去。然而,在弥留之际,那怪物恢复了曾经的模样,对他说。

  『这样就好,一切都已是往事。你必须得向前前进。』

  佣兵流着泪,将渐渐步向死亡的她紧紧拥在怀中。同时,一次又一次地向她道歉。但她却是温柔地微笑着,对他说。

  『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在灵药的诅咒之下,她幻化成砂,随风飘散。在目送着她离去后,佣兵站起身来,后悔着过去,为丧失感所煎熬,以她最后留下的话为杖,再次向前迈步。

  ───这,就是一篇讲述了那些事的故事。

  ◆

  当读完最后一行字时,一道热泪滑过我的脸颊。

  ───啊,是的。

  这个……这篇故事,就是我所渴望的东西。

  长达十年的流浪和一连串的后悔。

  无数个夜晚里,都在深受来自心理上的煎熬,脑中都在想着总有一天必须得结束掉这一切。

  而在这一切的终点,我所渴求的只是一丝救赎。

  没错───到头来,我还是想从佩里诺尔的口中再听到一次她的话。

  如果可以,我想要听到原谅的话语。

  想要听到能让我在这永无尽头的人生道路上,再度向前迈进的,那种如同火把一样的话语。

  我曾还抱有幻想。

  幻想着说不定她会恢复自我。

  幻想着她也许会回想起我来。

  幻想着她或许能取回人心,哪怕只有少许。

  但结果,并未发生任何一件富有戏剧性的事。

  她并未恢复自我。

  也一句话都未说。

  什么都未曾诉说。

  以只野兽的身份。

  死在了我的手中。

  是我亲手杀了她。

  只要一句话就行了。

  只要一句话,不论说什么都行。

  不管是埋怨哀叹,还是饱含爱意的话语,全都可以。

  只要她说出来,我就能以此为支撑,再一次振作起来,去直面今后的人生。

  然而一切都只是我的奢求。

  到头来,留给我的甚至不是绝望感,而是空虚感。

  没错……这是一篇毫无救赎的故事。

  ───那就是我在现实里最终抵达的终点。

  然而。

  尽管如此……!

  『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为什么。」

  我最想要听到的话。

  「为什么你会知道啊……!」

  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

  对着她所著作的小说。

  对着我曾渴望的愿望。

  对着不曾实现的幻想。

  我不禁哽咽哭泣落泪。

  我实在忍不住不哭泣。

  曦光从窗户射入,将我包裹在一片温暖当中。

  ───不知不觉间,天已拂晓。

  ◆

  也由于今天是周六,午后的伊库苏拉中央终点站前人来人往,比肩接踵。我挤在人群中,看了眼站前的钟楼。跟上次不一样,今天来的时间刚刚好。

  贝蒂跟上次一样,站在同一个地方,翻阅着一本小开本书,等待着我。距离上次与她见面,已经过去两周了。一看到我,她便跟以往一样,露出魔女般邪魅自信的笑容。

  「居然没迟到,看来你还是有最基础的学习能力的。」

  她说话还是那么高高在上,我冷哼了一声。

  「作为一名绅士,这是理所当然的。」

  「如果是绅士,那么应该比淑女先来会合地点。」

  她回敬的嘲讽,使得我脸色沉了下去。唉,好久没有体验过这种怠倦感了。

  「……既然你来这里了,也就表明你有读到最后呢。」

  我撇开视线,「嗯」了一声,点点头。

  在贝蒂寄给我的原稿里,最后一页上有用她的笔迹写着一句话。

  『明天十三点,到最开始的会合地点等着。』

  我有些无语,说:「如果我没看到最后,你打算咋办啊?」

  「没想过,我相信你会读完的。」

  她双眼望着我的脸庞,看上去她是真心那么认为的。我挠了挠头,小声说。

  「……小说很棒。」

  「是吗。」

  「嗯。」

  「哼哼。」

  或许是心理作用吧,虽然不是详细的阅后感,但我简洁直白的感想,博得了她开心一笑。烦躁,看到她这副样子,弄得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了。

  我恢复严肃的神情,问:「然后呢?今天找我有什么事?」

  「嗯,找你签个名,证明此次工作已经结束了。要不然你之后来跟我闹没收到报酬,那我可受不了。」

  说罢,她递来一支笔,和一张密密麻麻都是字的纸。我面露不快,接下那些。

  「我才不会那么做啊。」

  说着,我随意看了眼纸上的内容,便签上自己的名字,将之递回给她。她接下那些后,满意地点点头。

  我大叹口气:「你把我叫出来,就为这点事吗?」

  「不,还有一件事。」她眼中有锐芒涌现,「为了真正地结束掉我们的旅途。」

  我皱起眉头。

  「……什么意思啊?」

  「在写那部作品时,我无数次回忆之前那次旅途。我越是思考,无法理解的地方便越多。我把你叫出来,是为了给那一切都画上休止符。你有权利见证这事。」说罢,她转身往外走去,「走吧,索多。」

  「你说走……走去哪啊?」

  贝蒂神情严肃地答道:「去暗中操控着此次事件的人───一切事情的黑幕所在的地方。」

  ◆

  迎宾馆前,等着我们的不是警备兵,而是一名女骑士。

  「───我就想着你们快要来了。」维莉蒂微微一笑,说道。

  然而与之相反,贝蒂则是依旧是绷着个脸,开口说道:「那就带路吧,维莉蒂。」

  听到她这不容分说的语气,维莉蒂仅点了头。她直接默默地穿过迎宾馆的大门,并未走向正门,而是走向庭园那边。我们则是跟在她身后。

  维莉蒂并未回头,对我们说:「她明早便会乘班机前往东大陆进行外交。我就想着,你们如果要来的话,大概只会是今天来。」

  我不禁问道:「难不成你从早上起,就一直在等我们?」

  「这是我能做到的些许忏悔。」

  她的声音听上去很是沉痛。但贝蒂一句话也未回复,仍阴沉着脸,盯着散步小道的前方。

  不久,我们来到庭园中最开阔的一块区域。午后阳光倾洒于一片草坪之上,草坪中布置着一张白圆桌与几张椅子。

  有一人正坐在圆桌前,优雅地抿着杯中物。

  看到那道身影,我一阵愕然。

  那人察觉到我们的来访,放下茶杯,柔和一笑。

  「恭候您两位多时了,佛勒斯塔先生,还有索多先生。」

  我是第二次见到那张脸。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无视掉我的提问,贝蒂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

  「说来唐突,但我想请教一个问题。艾斯梅・沙林杰,不对……是诃梵蒂雅圣女。」

  她眼中闪烁着锐芒。

  「───你是从『西历几年』来的?」

  ◆

  诃梵蒂雅圣女很平静地抿着杯中的红茶。她这副成熟的模样,跟以前我和贝蒂一起与她会面时,判若两人。更别提在那座山里,躲在我们身后瑟瑟发抖的艾斯梅了,我完全想象不到她俩居然会是同一人。

  「两位请坐吧。先喝杯红茶,有话之后再说。」语气游刃有余地这么说后,圣女微微露出一个成熟的微笑,「呵呵,这样子说话,总感觉有些像是菲利普·马洛呢。」〔※注:出现在雷蒙德·钱德勒所有的7部长篇小说以及一些短篇小说中的人物,例如《长眠不醒》、《漫长的告别》、《重播》等,是一名私家侦探。〕

  我和贝蒂并未去管她这句话的含义,在她的邀请下,坐在她的对面。刚坐下一小会儿,我便看向维莉蒂,不自禁开口问:「你一早就知道一切吗?」

  女骑士目光低垂,重重地点头。

  「……我不会辩解。一切,都是出于我的忠诚。」

  她的视线投向贝蒂。

  「只是,我想向你道声歉。对不起了,贝蒂。」

  贝蒂凝视了一会儿低头道歉的维莉蒂,不久,似放弃责备她般小声叹了口气。

  「之后再问你内情。」她表情略微舒缓,「我们之间的关系,可不是这点事就能破坏的。算你欠我一次。」

  女骑士闻言,露出安心的表情。

  「真是一段美好的友情呢。」

  似嘲笑般插嘴说这话的,是坐在我们对面的圣女。

  「我都有些羡慕了。毕竟我在这个世界里,并没有能真心相信的人。」

  「这个世界」一词,带着一种奇妙的感觉落于谈话桌上。贝蒂向她投去愠怒的视线。

  「我很怀疑,在你以前待的世界里,究竟有没有人会信任你。」

  「呵呵呵,看来我彻底被您讨厌了呢。」诃梵蒂雅掩着嘴角笑道,「不过,还请不要误解,我是佛勒斯塔先生您的粉丝一事可是真的哦。您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小说家。」

  「马尔姆斯汀也说过类似的话。」贝蒂嘴角勾起一道残忍的微笑,反唇相讥道,「他最后被人砍掉脑袋,死掉了。」

  「那我可得小心点,以免重蹈他的覆辙。」

  圣女语气温和地说道,将茶杯放回茶碟上,发出一道清脆声响。似乎是以此声为契机,她眼中泛起一抹锐芒。

  「───我们进入正题吧,贝蒂珞恩・佛勒斯塔先生。在我回答您先前的问题前,能否请您先告诉我,您是如何得知此次事件的黑幕是我的?」圣女看向仍一脸困惑地皱着眉头的我,「而且,也有人跟不上话题。」

  「……行吧,也算是为了确认情况,我便讲讲吧。」贝蒂在沉默了一小会儿后,开口说道,嘴角扬起一丝自虐的微笑「讲讲,被你玩弄于鼓掌之中的佣兵和小说家的故事。」

  ◆

  「从一开始,我们此次旅途的起因,就已经被你给安排好了。」

  贝蒂一开口便从这句话说起。

  「被安排好了?什么意思啊?」

  我重复了一遍后,贝蒂竖起一根手指。

  「你试着回忆一下。我打算前往伊维尔俢、埃塔赫伊的契机,是向那位艾达纳科的流亡军人取材一事。但是仔细想想,他在流亡至我国后还不到三天,而且还受到过教皇厅的正规审问,居然就能接受区区一名小说家的取材,这事有些不自然。更何况,他曾经可是服务于联邦军部的。一般来讲,教皇厅会将其牢牢控在手中,整整审问上一周。」

  贝蒂眼神锋锐地盯着对面的圣女。

  「那是你的安排吧?」

  「我为何要那么做?」

  诃梵蒂雅噙着从容的微笑反问道。贝蒂听后,很是不爽地咂了下舌。

  「你少在这里装傻充愣。是为了让我───不对,是为了让索多去埃塔赫伊吧。」

  ……让我去?

  「逃亡者的到来,导致你害怕两件事。其一是魔山里的不死怪物───不对,正式上,还是叫她佩里诺尔吧。你害怕她的存在传至艾达纳科联邦。其二,便是马尔姆斯汀的谋略。」

  说着,贝蒂竖起两根手指。

  「这两件事全都超出你的预料。随着艾达纳科联邦的内乱加剧,不仅仅是沽拉诺淄大江那边,选择翻越伊维尔俢山脉前往我国的难民有可能会增多。如果联邦政府为防止那事发生,而派追踪部队前往伊维尔俢,而他们还同佩里诺尔遇上,那么情况将会一发不可收拾。毕竟一个不好,便会让联邦政府知晓不死药『挚爱灵药』的存在。假如军事大国想得到那药,那么肯定不会只是在国境边缘小打小闹一下便结束吧。」

  接着,她屈起一根手指。

  「然后,是马尔姆斯汀红衣主教那能说成是谋反的野心,从某个方面来讲算是颠覆国家。一旦旧皇帝复活,击碎尤纳利亚的信仰,那么连你这位圣女的地位也会变得岌岌可危。但你又无比需要如今的地位,我可有讲错?」

  「完全正确。」圣女满不在乎地答道,「不愧是佛勒斯塔先生,洞察力果然过人。」

  贝蒂目光中仍充斥着不信任和愠怒,怒视着圣女。明明是我们在逼问她真相,然而现在的主导权却像是掌握在她手中。

  贝蒂再度停顿了一小会儿,似是在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接着说。

  「因此,你此番的目的有三。杀害佩里诺尔、彻底消灭莱昂皇帝,以及抹杀马尔姆斯汀。想达成这些,索多的血是必不可少的。」

  听到这里,我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那戈登真正的委托人是……!」

  贝蒂点头肯定了我的话。

  「正是那样。他曾去过伊维尔俢,对马尔姆斯汀怀有杀意,且跟索多有联系。对你而言,戈登・博多因简直就是理想中的人材吧。」

  诃梵蒂雅似是一直在等这个答案般,轻轻点头,接着答道。

  「是的,以佣兵身份雇佣博多因先生的也是我。一切都如佛勒斯塔先生所言,我利用他,令先生您和索多先生见面。毕竟就算我一直默默等待着,索多先生也是不会去伊维尔俢的。」

  圣女似揶揄般说着,并看向了我。尽管她的表情依旧平和,但她的眼神冰冷得令人后背发寒。这完全不像是一名十多岁的小姑娘会露出的表情。

  就在这时。

  「───博多因是位非常优秀的人材。」

  突然从我背后传来第三者的声音。我连忙回头望去,便看见一名身着骑士团白色团服的男子静静地站在那儿。

  「他在执行任务时,不会带有一丝犹豫。我都想将他收入我的部队里了。只不过在这一点上,索多,你也是一样的。」说着,他对我露出微笑。

  我一阵愕然,喃喃说出曾经他告诉我的那个名字:「哈普沃斯、上校……!」

  「抱歉,那是执行任务时用的假名。职务时用的名称是西摩亚。」说着,那名男子诚恳地向我们低头致意,「我是第零骑士团团长,西摩亚・谜拉格。再次请多指教。」〔※注:Mirage,海市蜃楼、幻想之意。〕

  第零骑士团───团长?

  这名站在我背后的男子,看上去远比以前见到他时更加高大。在那座山里见到他时,他的站姿像是一名老练的军人,而现在远比当时显得要更冷峻,非要说的话,给人一种类似于精密机械般的印象。他对我露出的微笑,也看上去有种皮笑肉不笑的感觉。

  「等、等等……!」我满脑子困惑,同时小声整理情报,「你是团长,也不就是说,在那座山里被我和戈登杀掉的那群人全都是你的部下……?」

  这样一来,也就等同于,这人眼睁睁地看着部下在自己眼前被人杀害。然而,他───谜拉格却满不在乎地答道。

  「是的。我们各为其主,各司其职,最终迎来那种结果,仅此而已。」

  看着这名嘴角噙着微笑的男子,我感到一种类似战栗的厌恶感,不禁怒视着他。

  「你这也配得上算是一名将领吗……!」

  「呋呣,竟然会为此事而义愤填膺,看不出来你还挺重情谊的。但,这就是我们第零骑士团。一群精密、锋利且可替换的齿轮。这正是我们的存在证明。而且,这世上一直都是弱肉强食的吧。」

  说到这里,他仍面色平和,向我伸出手。

  「我对你的能力评价非常高。那份不死性无比『强大』,能够推翻一切战略战术。你可还记得在那座山上,我在分别时对你说过的话吗?」

  我并未回答。他继续说。

  「『总有一天,我会邀你加入我的骑士团』。索多,你意下如何?是否愿意与我一同,为尤纳利亚而挥剑奋战?」

  这话使得我咬牙切齿。我不禁心生出一种冲动,想提剑砍掉眼前这只向我伸出的手。我抑制住这份冲动,拍开那只手。

  「───我就是死也不会在你这王八蛋手下干活。」

  从口中说出的,无疑是我的真心话。

  我脑海中闪过一名为了保护部下,毫无尊严地额头紧紧磕地的男子的身影。我一直都在追逐着那名男子的背影,对我而言,眼前这人根本不值得我托付性命,我也根本不可能把自己性命托付给他。

  「是吗,真是遗憾。」

  谜拉格脸上并未露出一丝沮丧的神色,仅仅是收回伸出的手,苦笑了一声。

  「怪不得我总觉得你们父女俩长得一点也不像。」

  我将视线投向圣女那边。

  「也就是说,你为了见证事情的结果,甚至还特地雇佣了这种护卫,来了趟长途旅行,前往伊维尔俢是吗?」

  「我忘了一些东西在那里,正好可以过去拿回来。」圣女仍苦笑着,语气顺畅地继续说,「那确实难称得上是一次舒适的旅行,但也算不上很长途。毕竟在您两位出发的第二天,我们便已抵达蒙多利亚城。在您两位抵达前的数天里,我悠闲地享受了下观光。」

  我感到有些不爽,皱起眉头:「你少在这扯些无聊的玩笑。一天时间,根本不可能从伊库苏拉跑到蒙多利亚。」

  「这可不一定。」这时,贝蒂插口说,「她所讲的恐怕是真的,索多。」

  「……什么?」

  贝蒂神情认真地对一脸怀疑的我说:「不能用我们的标准去判断他们的移动手段。你回忆一下,在草原里遇上的四人讲的话吧。」

  在她提到这事前,我完全把那些全给忘了。说起来,在此次旅途中还残留着一个未曾解开的谜题。我不禁喃喃道:「低嗥怒吼、野兽……」

  没错,那四名夜贼,也就是丈他们曾见到过一只双眼发光的野兽。那玩意儿在我们抵达草原的前天,极速沿公路北上。

  「在埃塔赫伊里找到的一些报纸上,也有登载着那一『交通工具』的情报。」贝蒂继续说,「你们用的,恐怕就是那个吧。」

  圣女闻言,似是感到有趣般轻声笑了起来。

  「是这样啊,居然有被人目击到,我还真是粗心大意了。虽然这事在我意料之外,不过也就是会导致出现一些都市传说而已吧。」

  圣女突然轻轻举起她纤细的右手。

  「───我便特例让先生您也见见吧。」

  诃梵蒂雅啪的一声打了个响指,紧接着发生了令人怀疑双眼的现象。

  骤然,圣女背后的空间发生异变,背景的一部分犹如沙粒般崩塌。待一切异变结束后,不知何时,在那儿停放着一辆形似车辆的白银色物品。其体型略小巧于公共马车,整体模样呈流线型,全身覆有精致打磨过的铁板,且装有四个远比马车车轮要粗大的车轮。

  比起未知事物的出现来,刚才发生的现象更令我吃惊不已。这可是未知事物突然之间出现在了原本空无一物的空间里。

  看着陷入愕然中的我,圣女呵呵轻笑道。

  「这并不是魔法哦。这车原本就一直都在这里,只是我稍微改了下光线的折射,让人看不见它而已。」

  「……在我们看来,这与魔法相差无几。」

  就连那个贝蒂都惊得目瞪口呆。在轻咳一声后,贝蒂问道。

  「───那便是你们那个时代里,取代马车后的交通工具吗?」

  「虽然四轮触地式有些落伍了就是呢。」圣女耸了耸肩,「不过,这种交通工具的确在人类历史中占据过一个时代。这是搭载有内燃机的自动汽车。我想想,在这个时代里,再过上十几年,这种车辆应该就会问世了。如果史实无误,引擎大概是五年后问世。」

  「内燃机?」我不禁出声说,「难道是东欧研发的蒸汽自动车吗?」

  我想起以前不知是在报纸上,还是别的媒体上得知的情报。我记得在哪听过,蒸汽机的研发已取得突破,原本都是装在列车等机器里的蒸汽机,现已能搭载于小型车辆上。

  但是,圣女像是嘲笑我的发言般,摇摇头。

  「怎么可能。蒸汽机不过是种徒有力量,但非常没有效率的机械。内燃机的动力可是更加高端的石油化学工业制品汽油哦。」

  说到这里,她似讥讽般,歪嘴一笑。

  「虽然在我那个时代里,那也是种落后时代的产物。不过,凭这个时代的技术能力能实现的,这就是极限了。」

  我不禁大叹口气。这些不断蹦出来的超乎我理解的单词,使我开始有些不耐烦。

  「……从刚起来,你张口闭口就是『时代』怎么怎么的。」我为了发泄心中的烦躁,开口说道,「也该告诉我们,你到底是什么来头了吧?」

  先前亲眼见到的不似此世间之物的异常现象,还有那些无法理解的科学技术和理论。如果有人跟我讲这是魔女弄出来的,我现在说不定真会信。

  但回答我提问的却是贝蒂。

  「───索多,她并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人,不对,是并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小说家笃定道,「她来自于一段与我们的历史不同的历史。」

  ◆

  「与我们的历史不同的历史……?」

  这无比出人意料的单词,使我哑然。但贝蒂的神情无比严肃,她继续说。

  「严格来讲,或许讲是『一个历史与我们的世界不同的世界』的『远未来于现在的年代』要更准确些吧。」

  我基本无法理解她所说的话。甚至就连那些话蕴含的画面,我都想象不出来。

  圣女再次打了个响指:「不愧是当代独一无二的天才小说家佛勒斯塔先生。有着出色的推理能力和想象力,更关键的是,还有着能跳脱固有视角的思考结构。」

  如同一名找到玩伴的孩童般,圣女开心地笑道。

  「不过,我想您应该知道,想证明一件事的真伪还需要说出根据吧。」

  「……行吧,那我便给解释一下。」

  贝蒂颔首同意,从自己的包中取出皮革剪贴薄,放于桌上。

  「为我提供了线索和方向的,是在埃塔赫伊小镇里发现的一些资料。」

  她翻开其中一页,上面有着某篇眼熟的报纸报道。

  我不禁插嘴问道:「这是……那份写有那场市民暴动怎么了的报纸吗?」

  「嗯。但是,报纸并不仅仅只有那些。」

  贝蒂继续翻动页码。

  「1861年,萨姆特要塞炮击事件导致南北战争爆发。1862年,林肯总统大量处决达科他苏人。接着是1869年,开通横贯大陆铁道。」

  她所例举出来的,全都是些陌生的名称。在一脸诧异的我旁边,贝蒂语气笃定道。

  「尽管细节上有出入,但这些事件的大致内容以及年份都同史实一致到诡异的地步。1861年挞抹肃要塞事件。1862年,教皇敕令一齐处决旧帝激进派干部。接着是1869年,横贯大陆铁道竣工。虽然历法称呼并非正历(Anno Eustace),而是西历(Anno Domini)。」

  「仅听那些,会觉得是以史实为原型的虚构小说。」圣女愉快地插嘴说,「架空的假想年代记。这不也是一大出色的小说分类吗?」

  「重要的是后面的事情。」

  贝蒂继续翻动页码。

  「1876年,亚历山大·格拉汉姆·贝尔获得电话专利。」

  那一年份听得我瞳孔骤缩。那份报道中记载着的,是距今三年后的日期。

  「读到这一报道,我十分吃惊。这跟我的友人,电信学家亚历山大·拉姆贝尔现正在钻研的『利用导线传输声音研究』一模一样。」

  那事我还隐有印象。那是在我跟贝蒂踏上旅途的第一天晚上,我们在那片草原上,围坐在篝火旁,她同我说起过的事。我看向那份报道,上面记载着一篇文章,形似关于一个有些复杂的机械的说明。

  贝蒂眼中泛起锐芒。

  「───为何毁灭于十年前的小镇里,会有如此细致地写有未来最新技术的虚构文章?」

  诃梵蒂雅并未回答,仍平静地噙着微笑,似是在等贝蒂的下文。贝蒂似回应她的要求般,继续说。

  「此外,还有好几份有关未来的报纸。西历1879年太平洋战争、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接着是1940年开始的中东战争……基本上都是些战争相关的报道,不过在这个世界里,有识之士现今已预测到了其中几场战争的爆发。例如马尔姆斯汀,他就预料到今后有可能会爆发世界规模的大战。」

  「不论在那条历史线上,人类的历史都沾满鲜血啊。」圣女苦笑着道。

  「历史线」这一单词,听上去很是莫名其妙。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些报纸报道全都保管在佩里诺尔家中。她父亲,不对,那座小镇里的大人们究竟知道些什么?

  我回想起十年前那一天,我在教会里从艾格勒迪迦神父那儿听到的事。埃塔赫伊一族、长达80年的研究、不老不死的灵药。事到如今,那些谜题犹如风暴般,令我心绪烦乱,我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毛骨悚然感正涌上心头。

  「顺带一提,最新的报纸,记载着西历2145年,一个名为俄罗斯的国家的杜布纳粒子加速器发了事故。自那以后的报道,一个也没有。」贝蒂说着,合上剪贴薄的最后一页。

  圣女沉默了一段时间后,轻轻点头,然后说:「我姑且补充一下吧。纽约时报自2146年,便不再从事纸质媒体事业。找不到自那以后的报道,也实属正常。」

  「───也就是讲,上面提到的事,全都是『实际发生过的事?」贝蒂立即追问道。

  圣女毫不犹豫地点头。

  「正是。」说着,她竖起一根手指,「而那些报纸被保管于埃塔赫伊小镇中,这件事又指出了另一种可能性。」

  「嗯,是关于埃塔赫伊原居民们的吧。」贝蒂如同接过圣女的话般,答道。

  接着,她取出新的一堆纸放于桌上。那是我以前看过的,来自于那位逃亡军人的资料───我父亲尤瑟・忒艾尔武的手记。

  「一开始读这个时,我最先感到疑惑的,是每篇记录里的年份。」

  贝蒂翻动页码,逐一指出写在本子内那些年份。

  「手记最后结束于『80年』这一年份。现在是1873年,因此这肯定不是正历年份的后两位数。换言之,能推测出这是以他们眼里的『某种事物』为标准的『第80年』。对了,索多,我现在问你一件事。」

  突然被叫到名字,我旋即看向她。

  「什么事?」

  「你是在几年前离开埃塔赫的?」

  「几年前……我想想,正好十年前。」

  这一回答似乎正式她想要的,贝蒂微微一笑,竖起一根手指。

  「也就是讲,这一年份的起始点是正历1873年的『90年前』。『正历1783年』正巧发生过一件大事件。」

  或许也是因为以前被候彻底小瞧过吧,我立即想起了那件事,答案脱口而出。

  「是莱昂皇帝驾崩的那一年。」

  然而,贝蒂却慢慢摇了摇竖起的那根手指,表示否定。

  「没错,但很可惜并不是正确答案。正确答案是流传于旧霞浦州的『降星山传说』。索多,那晚你也有听过这事吧。在莱昂皇帝被讨伐掉时,无数颗流星坠落在伊维尔俢的山上。」

  「说来还真是……」

  我回忆起踏上旅途的第二天晚上,在跨过州境后抵达的驿站小镇里,那位体态均匀的女店主告诉我们的流传于当地的一件往日传说。贝蒂接着从包中取出别的资料。

  「这是从佩里诺尔的父亲阿格洛瓦尔・泽罗的住处里带回来的资料。里面有一些日记,似乎是他们祖父写的。」

  圣女闻言,扬起了单边的眉头。

  「哦,在搜那栋房子时,我还以为我们全都收回了,原来还有漏掉的么?」

  但她的语气很平静,根本没有在懊恼自己的失态。

  贝蒂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最开始那群居民来到埃塔赫伊时的情况,里面也有详细地提到哦。『就如同天使的降临一般,我们与光一同降落至此地。』时间地点如此一致,肯定并非偶然吧。」

  听闻此言,我有些动摇。这么说来,也就是……

  贝蒂如同读取到我的想法般,点头道。

  「───你想得没错,索多。埃塔赫伊一族是来自于异世界的人们,而你则是那一族最后一位末裔。」

  听到那些,我大叹口气。比起惊讶,厌烦情绪要更多些。真是服了,我又多了一个超莫名其妙的出身。不过───

  「不过,听到别人说我是不死之身时,比听到这个要更受冲击啊。」我自嘲地扬起嘴角。

  贝蒂看着我这副态度,似安心了些许般微微一笑。

  ……啧,这家伙该不会以为这点小事,就会让我郁闷吧。

  贝蒂重新看向圣女,正襟危坐,说:「并且有目击情报称,距今十年前,又有一颗流星坠落在伊维尔俢。」

  那也是那位女店主告诉我们的。

  「───那流星就是你吧,诃梵蒂雅。」

  贝蒂指向眼前的圣女。而圣女则是平静地回道。

  「您可有证据?」

  「并无。关于此事,全是我的推测。」贝蒂很干脆地说道,「但我坚信此次故事的真相就是那个。」

  「也就是所谓的小说家的直觉吗?」圣女动作优雅地轻轻撩开自己的头发,「原来如此,创作者的灵感尤其是在此次这种超出现实的案件里,往往都会直指真相。」

  「来整理下情报吧,诃梵蒂雅圣女。」贝蒂开始总结话题,「十年前,你大概是在埃塔赫伊毁灭后才到伊维尔俢的吧。你在看过已经变成废墟的小镇里的资料后,得知了挚爱灵药及索多。之后,你便下山,使用『奇迹之力』,获得了圣人的地位。」

  「可如果是十年前,那我当时可才四岁哦?」

  「说得像是你现在才十四岁一样。」贝蒂对圣女的挑错冷哼了一声,「少在这装傻充愣吧。只要使用你们手里的『奇迹之力』,返老还童简直轻而易举吧?」

  对此,圣女似心满意足般大呼一口气,将全身依靠在椅背上,然后回答贝蒂说。

  「也行吧。原本我就打算在您来时,便阐明一切,既然您已推理到那种程度,那么我说起来也轻松。引导受囚的少女(贝蒂珞恩)本就是森林圣女(诃梵蒂雅)的职责。」

  诃梵蒂雅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然后告知道。

  「───您的推理完全正确,贝蒂珞恩・佛勒斯塔。我是出于『某个目的』而来到该世界线的篡改历史者。」

  ◆

  「话说回来,佛勒斯塔先生可知『连理枝』?」诃梵蒂雅突然问道。

  「我记得是一种从树干长出的树枝,由于某种因素,朝着树干的方向生长,最终同树干合生在一起的现象吧。这在自然界还挺常见的。你问这做甚?」贝蒂尽管有些不解,但还是认真答道。

  「现在,我们两个世界的历史线,正发生着与那连理枝同样的现象。那便是我现在处于此处的原因。」

  「同样的现象?」

  「是的───那就是一种叫做『交叉时间点激发(Crosswhen Conflict)』的现象。」说罢,圣女往自己杯中注入新的红茶。谜拉格团长则将黑色陶器烟灰缸放置我的面前。圣女微笑道,「我会将一切都说出来───这事说来话长,还请随意点,慢慢听我讲。」

  我讥讽地冷哼了一声,从衣内兜中取出烟。

  「今天可是会说上一宿的,还请打起精神,莫要中途睡着了哦。」

  诃梵蒂雅轻声笑着,抿了一口新红茶。

  「首先,来说说我们世界的历史线吧。」

  接着,圣女开始缓缓讲述起来。

  「我原本所处的时代为数百年后的未来。人类已解析完基因和基本粒子,更还解析清楚宇宙的一部分内容。非要说的话,跟工业革命过后的这个时代相同,属于第二次『进步之预兆』时代。人类这一种族进入了新的时代。」

  诃梵蒂雅说到这里,目光停在我眼前的烟盒上。

  「比起用话语来说明,还是请您两位亲眼看看能理解得更快些吧。索多先生,能给我一根烟吗?」

  我一阵惊讶,瞪大双眼。

  「喂喂,未成年人不能吸烟吧?」

  「刚才我也有说过,原来的我并非未成年人哦。而且,我也并不是为了嗜好才问您要烟。」

  「索多,给她一根。」

  贝蒂也催促我,于是我心不甘情不愿地掏出一根递给圣女。在递过去后,我才发现那是最后一根,不由得咂了下舌。

  圣女将那根烟举至与眼睛齐高处,然后轻轻闭眼,口中小声地念念有词。

  接着,烟的前端忽然猛地燃起,转眼之间,一根烟便彻底燃为灰烬。圣女举着残余下来的烟嘴给我们看,微笑道:「刚才展示的,是一种以人类的意志干涉物理法则,引发各种现象的技术。刚刚只是燃尽一根烟而已,但只要我想,还能引发更大的现象。」

  我和贝蒂都惊愕得目瞪口呆。我并不是搬用贝蒂的话,但圣女说的那些事简直就是魔法。

  「那……」贝蒂心中震惊,问她,「也就是讲,在你原本所处的时代里,人类这一种族已经进化了是吗?」

  「并没有。这并非先天性能力,而是科学技术大系之一。我们研究出人类能用肉体凡躯干涉构成万物的一部分成分的技术,仅此而已。非要说的话,就是解析完历史及传说中出现过的『魔法』和『超能力』,并将其更改加入『科学』这一领域。」

  说罢,圣女将仅剩下烟嘴的烟置于烟灰缸上。我仔细地观察地那个。在吸嘴的前端处还飘起些许烟雾。可以确定,这并非戏法。

  但是,我旋即极度不屑地冷哼一声:「的确有点惊人,但这不就是点个火而已吗?只要用打火机,一样能做到吧。」

  「哦,是吗?」圣女意味深长地微笑着,「那么,这样又如何呢?」

  圣女的话音刚落,烟嘴便突然微微闪烁起来。紧接着,烟草燃尽后剩下的灰烬朝着吸嘴聚合,逐渐恢复成原本的模样。眨眼之间,一根崭新的香烟躺在了那儿。

  「这事,打火机就做不到吧?」我彻底哑然了。圣女继续说,「自然,既然是一种技术,那么便不会是任何人都能使用的。使用者需要理解其理论,且自身具有一定的才能,在经过训练后,才能初步引发刚才那类现象。实际上,能做到这事的人并不是很多。」

  「原来如此。」贝蒂说,「我明白来龙去脉了。你之所以来到这个时代,原因是因那份技术引发的『某件事情』。」

  圣女感到意外似的挑了挑眉头,最终,嘴角扬起一抹魔女的微笑:「您察觉得真快。」

  「哼,听到你刚才举的连理枝的例子,我便大致猜测到了。人类若是获得那种万能的力量,那么事情的原委,大致都能预料出来。人类的欲望最终追求的只有一件事。」贝蒂兴致缺缺地说后,眼神锐利地眯起双眼,「也就是改变过去───不对,是篡改历史吧。」

  诃梵蒂雅圣女双肘撑在圆桌上,两只小手交叉于脸前,点头肯定道。

  「正是如此。」

  笑容从圣女的脸上消去。

  「我所生存的历史线,由于某人篡改历史,现已被逼入濒临崩溃的困境中。」

  ◆

  「───时间旅行。」

  圣女最先说出了那个词。

  「那是自古以来,无数科学家、物理学家反复研究、思考的人类梦想之一。我所处的那个时代里,为实现那一梦想,诸学者建立了十七种理论,但最终实现的,是最为正统的一种理论───运用超光速粒子,破坏相对性原理。」

  圣女神情肃穆,呐呐道。老实说,我听得满头问号。贝蒂也一脸不快似地眉头紧锁。

  「关于其原理,便跳过不提吧。」圣女看着我们,面露苦笑。

  「你真是位懂事理的圣女殿下哈。」我很不爽地回道。

  「赞同。挑重点讲。」贝蒂也很不快地冷哼了一声。

  圣女说出的复杂难懂的未来科学,恐怕并不是生在当今这个时代的我们于一朝一夕之间便能理解透彻的。哪怕是博览群书、学识渊博的小说家贝蒂珞恩・佛勒斯塔,也同样如此。

  「我明白了。」圣女同意道,「那么我便配合您二位的水准吧。」

  那句听着像是嘲讽的话,使得贝蒂厌恶地蹙起眉头。圣女装作未发现那一点,重新开始往下说:「总之,我们成功完成了时间逆行实验。人类不仅仅拥有空间这一可动领域,更还掌握了时间这一新的可动领域。但与之相反,这自然也是一项需要戒备的事项。」

  「时间悖论。」贝蒂突然说,「───哈尔・艾莉斯也有提到过,那是一种因对过去的干涉,而出现于现在的矛盾。」

  「没错。」圣女肯定道,「各国政府畏惧时间悖论有可能会导致『现代』崩溃,对时间逆行制定了严格的相关规章法条。但不论在哪个世上,都不缺违法犯罪者。」

  我感觉此时,圣女的脸上第一次出现情绪波动。那是焦虑,以及───后悔。她继续说:「实际上,也有人认为时间悖论并不可能发生。他们认为在改变过去时,那一历史线不会与现在连在一块,而是会延伸向完全不同的未来。这也就是所谓的平行世界理论。事实上,至今为止研究者做过的改变过去,并未对现在造成任何影响。」

  「但是。」贝蒂在这时突然插嘴说,「那件事突然之间发生了,是这样吗?」

  「……是的。那正是被称为『交叉时间点激发』的大灾难。」

  我向后依靠在椅背上,双手抱于胸前。一旁的贝蒂则是兴致盎然地身体微微前倾,倾听着圣女的话。

  圣女接着说:「最先发生的异变是人们的记忆出现混乱。原本昨天都还不认识的人,今天自己脑中却有与其相关的记忆,又或者是相反,原本昨天还认识的人,自己却完全记不得对方了───既视感和未视感混淆在一起,袭向人们,整个社会陷入了突入其来的混乱当中。与之并发的,是所有档案出现悖论。所有电脑因自我矛盾,不断弹出报错,电子数据大多数都出现故障,无法读取。是的,仅短短一天,人类社会的机能便彻底停止了。」

  直到刚才,我还听得很不耐烦,但现在却不禁屏息凝神地听着那些事。

  原本昨天还认识的人,自己却完全记不得对方了。

  那种感觉,我完全无法想象,但感觉如果那种事发生在全世界,那当真是件非常非常恐怖的事。

  「但是,灾难远不仅仅只是这些。」圣女眯起双睛,「一种拥有纯粹且绝对强势的暴力的存在突然出现,其力量完全足以将人类这一种族杀得仅剩少量幸存者。」

  「绝对强势的暴力?」贝蒂心感疑惑,眉头紧锁,反问道。

  圣女重重点头以返:「───在我们的时代里,将那一存在称呼为『库洛诺阿尔特』。」

  我觉得这个词有些耳熟,贝蒂则是从椅子上站起来:「库洛诺阿尔特……!」

  我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不由得询问一旁的她:「怎么,你知道那玩意?」

  「你父亲的手记里有出现过那个词,你不记得了?」

  这时,某样事物轻轻刺激着我的记忆。贝蒂似要帮助我回想起来般,翻动摆在桌上手记的页码,然后指着其中一段话:「『八十年四月五日。发现高文、凯、贝德维尔的身上,有一部分皮肤发生硬化。经过解析样本,得知其构成组织与记录中的库洛诺阿尔特的构成组织,有97%的相同率。』绝对没错,就是这里。」

  坐在对面的圣女点头以返,然后开口说道。

  「若追溯所有生命体的发展史,必定会发现其宗谱。知晓那一种族是如何进化,源头又是什么。但是库洛诺阿尔特无视掉所有的宗谱,毫无前兆地出现在我们的生态系统内。」

  诃梵蒂雅说着,抬头仰望天空。

  「突如其来的记忆与记录的双重混乱,再加上与之携同般出现的来自生态系统的威胁……在此基础上我们建立了一个假设。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与我们世界的过去『不同的过去』开始干扰起我们的世界。」

  说到这里,圣女注意到贝蒂的视线,轻轻点头。

  「没错───正如您所想到的,我们称为『库洛诺阿尔特』的存在,其源头正是这个世界里的『獠牙野兽』。」

  说罢,圣女慢慢地解开戴在自己脖子上的缎带,然后拿起手边用来裁信笺的裁纸刀,从缎带的中段起,将其纵向裁开。将呈Y字形的缎带置于桌上后,她开口说道。

  「这是正常历史线原本该有的形状。被改变过后的历史得到全新的方向,按照常理,自历史被改变之后,两条世界线互相不再会有交点。然而───」

  圣女拿起被裁开的缎带的前端,将之绑在一起。

  「在我们的世界这里,不知为何成了这种变异的时间形状。」

  置于桌上的,是一条Y字上端互相绑在一起的缎带。

  圣女指着打结处,说:「这一交错时间点,是我原本所处的时代。而袭向我们的历史线,以及你们这条世界线最终将会抵达的,是人类的……不对,是世界的终焉。」

  「历史线连理枝么。」贝蒂说,「那种灾难,换句话讲,就好比列车碰撞事故呢。」

  贝蒂揉着太阳穴,似是在整理情报。圣女点头肯定道。

  「嗯,是的。我们的世界和这个世界,这两段历史最终将会碰撞在一起。非常类似于一起地球历史规模的大型列车事故。我从那一事故现场抵达另一辆列车,最终来到了这段『不同的过去』。」

  我震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那一展开极度超出了我的想象范畴,我的理解能力再度开始罢工。

  历史将会碰撞在一起?那到底是什么情况啊。

  一旁的贝蒂大呼一口气,然后第一次饮起眼前的红茶。在喝下一口后,她开口说道。

  「整体情况我已经理解了。虽然这事非常荒诞离谱。」她抬起脸来,「那么,埃塔赫伊居民来到这个世界的理由为何?我想不明白他们在这个世界追求不老不死的真实意图。」

  「详情我也不甚了了。」诃梵蒂雅摇摇头,「唯一能确定的是,去了埃塔赫伊的人们并非我曾所属的那一组织里的人。」

  「也就是讲,他们并非你的同伴?」

  「是的。接下来说的全都是我的推测,他们大概是另一个以篡改过去为目的的势力吧。我个人认为,比起在这个时代里实现不老不死,他们更想制造能永远监视历史线,或是不断干涉历史线的『时之楔』。在我生存的时代里,由于那场大灾难,无法观测到这个『正历世界』的精确历史。」

  「时之楔么。」贝蒂像是理解了般,说,「很恰当的形容呢。」

  诃梵蒂雅的目光望向我。

  「虽然,他们实现了的仅有『不死』,那个楔并不完全。」

  我不懂她那话什么意思,一脸不爽。圣女似补充般,继续说。

  「现在的索多先生虽然身具『不死』,却并非『不老』。您不必肩负起时间监视者那一永无尽头的职责。」

  「就算有必要,我也不打算当那种莫名其妙的家伙啊。」我没好气地说道。

  圣女仅仅是淡淡一笑,说:「我想也是。」

  「那么。」贝蒂问道,「你的目的又为何,诃梵蒂雅。难道是为了成为救世英雄吗?」

  「所谓的英雄才是虚构的产物啊。」圣女轻轻摇头,「我身处此地的理由,那便是───」

  最终,那双望着我们的眼瞳中满满的都是同她那天真无邪的容貌极为不符的,甚至能感受到一种悲壮感的决意。

  圣女诃梵蒂雅语气坚决地告知我们说。

  「───为了让这条历史线崩塌。」

  ◆

  在旁人看来,一名年幼的少女宣言要毁灭这个世界,大概是种无比异常的情况吧。

  但是,听到那一极具冲击力的话,贝蒂依旧很平静。看到她那副态度,圣女嘴角扬起一丝残忍的笑。

  「我还以为您会勃然大怒,真是意外呢。我之前还以为,您发自心底地深爱着这个世界。」

  「我当然爱着这个世界。」贝蒂自信满满地说,「这个世界是为了肯定万物而存在的。活在这世上却不深爱着它,那对世界未免也太过不敬了吧。」

  听到那话,圣女的表情毫无变化,眉宇间却有出现些许不快。

  「那您为何还如此淡定?我可是打算将您深爱着的这个世界彻底弄乱哦?」

  「因为我也能理解你那么做的理由。若想规避『交叉时间点激发』,最终只需把这条历史线,强行扭向不存在的方向即可。你想做的,便是此事吧?为此,你需要现在这个『圣女』的地位。毕竟只要成为国家的重要人物,那么能参与国政的机会也会随之增加。」贝蒂抿着红茶,很轻松地说。

  但圣女还是一副无法理解的神色,轻轻摇头:「既然您那么清楚,为何不反抗,那一理由我表示无法理解。」

  「───因为您也是这样。」说着,贝蒂神色哀伤地微微一笑。看着沉默下去的圣女,贝蒂继续说,「诃梵蒂雅圣女,您是为了将自己的世界从崩坏中拯救出来,才来到这远比世界尽头更为遥远的地方,来到了时间的尽头。而且,还是孤身一人呢。又有谁能去轻蔑那份勇气和孤独呢。」

  这时,圣女脸上浮现出明显的愠怒神色。但她努力故作冷静,还击道:「……能不能别用那种知晓一切的口吻。您又明白些什么?」

  「我当然明白。」贝蒂秒答道,「至少,您有多么深爱着自己的世界,我还是明白的。」

  「所以说,您有何根据……」

  「───您已经回不去原来的世界了吧?」

  圣女的呼吸似乎微微一滞。

  贝蒂继续说:「之前,在介绍那辆自动汽车时,您这样说过,『在这个时代,能制造出这种车辆便是极限了』。更别提跳跃至未来的异世界的机械了,在这条历史线,在现状,根本无法造出来吧。您甚至不惜牺牲自己,也要拯救自己的世界。我可做不到堂堂正正地去否定那份真挚的心愿。」

  圣女一阵语塞,牙根紧咬,低下头去。

  贝蒂接着说:「我无力阻止您,也无法使用那种类似魔法的技术。毕竟,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小说家。」

  说完,她嫣然微笑。

  对着坐在面前的一名少女。

  「───我能做到的,只有不断去思考通往欢乐结局的剧情。」

  诃梵蒂雅圣女抬起脸,默默地注视着贝蒂的双眼。她想从贝蒂的眼中读出,她此时究竟怀着怎样一种心情。好一会儿后,圣女似放弃般,轻叹了口气。

  「……您两位真是非常异常的存在。」

  「知晓世界之谜的小说家,和拥有不死之身的佣兵么。确实是相当稀少的存在吧。」贝蒂诙谐地说道。

  一旁,我一脸严肃地问:「你接下来打算对我们做什么?」

  圣女轻轻摇头:「我并不打算对您两位做什么。或者说,我也无法做些什么。我既无法处刑您,也毫无自信,能顺利地拉拢佛勒斯塔先生。难道您以为我会逮捕您两位吗?」

  我对她耸了耸肩:「毕竟我们的态度很是不敬嘛。」

  听到我的话,站在圣女身旁的谜拉格团长嘴角勾起一丝微笑。但在被圣女瞪了一眼后,他又端正了姿态。圣女似稍感无奈般叹了口气,然后再度恢复严肃的表情。

  「佛勒斯塔先生,我最后再说一件事───您刚才说我是孤身一人,但您说错了。在这条历史线里,已有大量其他如同埃塔赫伊居民般,为修正历史轨道而转移过来的人。自然,其中也有人建立组织,抱团行动。我不过是其中一人罢了。」

  「……想也是。」

  贝蒂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霾。那副表情,莫名地令人感到哀愁。

  圣女自顾自地继续说:「包括我在内,他们终有一日会动手危害您深爱着的这个世界的吧。请不要以为世界会永远肯定您。」

  「───谢谢您的忠告。」

  说罢,贝蒂站起身来。我也随她一同起身。总之,似乎能活着回去,我那颗提着的心稍稍落地了。

  这时,或许是因为不再那么紧张了吧,我不禁开口问:「啊,对了。我能最后也说一件事吗?」

  圣女、谜拉格团长、一直一言不发的维莉蒂,甚至连贝蒂都一脸疑惑地看向我。

  「我一声不吭,默默地听你们讲,结果你们那口吻说得像是这次的旅途,一切都是你们设计好的。」我指向站在身旁的贝蒂,「───但是,我和这家伙的相遇,跟你们的诡计半毛钱也沾不上。」

  「哈?」贝蒂顿时一愣。

  我继续说:「我和这家伙的缘分,是从碰巧在书店里打算拿起同一本书开始的。那事可跟你们的安排无关。别以为一切都在顺着你们的阴谋诡计进行。」

  「你、你说些什么啊……!」

  不知为何,贝蒂的脸颊有些发红地劝阻着我。

  「不是,总感觉彻底被他们当枪使了,我心里很不爽。」

  「就算这样啦,那也不该在这里说那些事吧!」

  贝蒂不知何时恢复成了平时的语调。我心里一阵纳闷,我有说错了什么吗?

  接着,传来某人憋着笑意般的声音。我望向声源方向,圣女正掩着嘴角,眼睛弯成两道月牙,其中满是笑意。仔细一看,连谜拉格团长也微微翘起嘴角,维莉蒂则是撇过脸去,似乎是不想让人看到她的表情。

  最后,圣女不再憋笑,笑着开口说道:「呵呵呵、啊哈哈哈。那事的确在我们的设想之外。原来如此,您两位的相遇并不是我们的安排,而是命运呢。」

  我一脸得意地笑着,回道:「就是那么回事。」

  「才不是啦!」只有贝蒂一人反驳。

  ……啧,这家伙干嘛什么不高兴啊?

  圣女听着我们的对话,再次似感到有趣般笑了起来。或许是因为气愤吧,贝蒂仍红着脸颊,怒视着她。

  在笑了好一会儿后,圣女说:「您两位真是有趣,我有些中意您两位了。日后若是有缘,我想再同您两位相见。」

  贝蒂颇有怨气地瞪了我一会儿后,大叹口气,似乎是为了恢复心态。她重新面向圣女,说:「……我可也不会再被你们的计谋耍得团团转了。」

  「我也从未想过要讨好您两位。」圣女的眼神再度凌厉起来,望着我们二人,「不过,日后我们定会再见吧。届时,您两位便加油挣扎,尽力不会被我们修改掉剧本吧。」

  「哼,别以为修改原稿,是仅属于你们的特权。」面对圣女的挑衅,贝蒂犹如魔女般,噙着狂妄的笑容回敬道,「───倘若你们打算在这个世界制造出悲剧,那么我不论多少次,都会将之改写成大团圆。」

  小说家和圣女之间,火星四溅。

  在沉默数秒后,贝蒂转身折返。我也随她一起离去。

  「───愿佣兵与小说家的未来一片光明。」

  在逐渐离去的我们的背后,传来圣女说出的教会祈祷语。

  但是,我和贝蒂都并未回头。

  ◆

  维莉蒂为了送我们,一直跟到大门口。一路上,我们都没说话,而当抵达迎宾馆大门前时,她突然说:「───贝蒂,即便这样,我也打算侍奉于她。」

  贝蒂转身面向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眼瞳,最后大叹口气:「你特意跟我说这事,是有相应的理由吧。」

  「贝蒂,你应该也已经察觉到了,在知道那个人是篡改历史者时。」

  维莉蒂的话,使得贝蒂瞳孔微缩,闪过一丝伤痛之意。贝蒂抑制住那丝情绪,最终点点头:「嗯───是哀德菈的事吧。」

  我并不感到吃惊。

  先前遇见过一位拥有宛若魔法的力量的圣女。

  我还没有蠢到,对其他类似的存在毫无头绪。

  「哀德菈也跟诃梵蒂雅一样,是篡改历史者。」贝蒂说道,语气平和,就像是在将那一事实,说给自己听一般。接着,她神色哀伤地微微一笑。「我也觉得肯定是那样的。」

  尽管相处时间不长,但我和这家伙就像是认识多年一样熟悉。也许是因为这事吧,我十分清楚她心中溢出的情感。包括她表面上的那份冷静是装出来的这点也是一样。

  这时,维莉蒂突然语气坚定地说:「───若是能规避那场大灾难,哀德菈也就不用死了。」

  我皱起眉头来,而贝蒂珞恩则是似犹豫般低下头去。

  维莉蒂继续说:「毕竟那样一来,哀德菈也就没理由来这个时代了。」

  「那你可就错了哦,维莉蒂。圣女也有说过吧。原本,若是并未发生大灾难,历史线会呈分支状,向前延伸。」贝蒂摇摇头,声色平静地说,「平行世界理论───即便这条历史线避免了大灾难,失去了哀德菈的这个世界也会继续运转。她不可能复活在这个世界里。」

  「但是。」女骑士反驳道,「别的历史线里,并未发生大灾难的原历史线里的哀德菈,不会迎来这种死于非命的命运了。不是吗?」

  「但那……」贝蒂很罕见地吞吞吐吐起来,「那个哀德菈,肯定不是我们认识的哀德菈。」

  「那也无妨。」维莉蒂加强语气,斩钉截铁地说道。其眼中,能看到与甲冑不相称的情感波动。女骑士的声音听上去如同在追寻着某种依靠,说,「……即便那样,我也希望有一个哀德菈过得幸福的世界。」

  贝蒂一言不答。唯独只有她根本不可能做得到去否定维莉蒂心中怀揣着的情感。但我也清楚,同时她心中也怀揣着与之相反的情感。

  不久,贝蒂抬起头来,说:「我深爱着哀德菈爱着的这个世界。」

  其眼瞳中,闪烁着坚决地光芒。

  「───我做不到抛弃这个世界。」

  两人暂时陷入了沉默,她们相互望着对方,相互探寻着隐藏在对方瞳孔深处的情感。简直就像是,想在对方眼中找出自己的心愿般。

  最终,先瞥开视线的是维莉蒂。女骑士嘴角勾起一丝似伤脑筋般淡淡的笑容,说:「……贝蒂,我们是朋友吧?」

  「不。」贝蒂摇摇头,「是挚友啦。」

  她同样露出淡淡的真切微笑。

  维莉蒂似松了口气,神情松缓了下去,语气缓慢地说:「我不觉得她是会做出那么惨无人道的事的人。」

  贝蒂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似放弃般呼了口气。

  「……我明白。虽然那人说是要令历史线崩塌,话听上去很是危险,但她并不是马尔姆斯汀那种狂人。毕竟她明明拥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却还用这种迂回的方法,小心地维持着我国与他国之间的平衡。」

  尽管神色中有着几分不情愿,但贝蒂还是对维莉蒂点了点头。

  「那人大概也有用她的方法,顾虑着这条历史线吧。虽然她那无比扭曲的性格,我是真的拥护不来。」

  贝蒂再次重新望向女骑士,眼神严肃,对她说。

  「维莉蒂,我不希望与你站在对立面上。」

  「我也是。」

  「日后有缘再见。」

  「嗯。」

  在简短地道别一句后,贝蒂和我迈步离去,后背一直都能感受到维莉蒂的视线。

  离开迎宾馆后,我和贝蒂默默地走在宗塔区域。走在我身旁的贝蒂,与其说她此时心情不好,不如说她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她思考得极为认真,使得我莫名失去了开口的时机。

  没多久,我们来到了一座位于该区域中央的简陋公园。公园周围布置着绿叶丛生的矮树篱笆,广场中央挺立着一颗格外引人瞩目的大树。

  据说那棵树,是大海另一端的遥远岛国赠送的。树上每个枝头都盛放着美丽的花儿。一阵春季暖风吹过,淡红色的花瓣犹如飘雪般翩翩飞舞。

  树下,贝蒂忽然停下脚步。在翩翩飞舞的花瓣当中,她抬头仰望上方。透过树枝隙间望见的天空,无比湛蓝且澄清,温暖的春季阳光自天际洒满世界。

  她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神伤。

  我挠了挠头,开口说道。

  「───别强撑着了。」

  贝蒂惊讶得眼瞳微睁,转头看向我。最终,那表情变为哀伤的微笑。

  「……你的直觉居然这么敏锐,还真教人有点意外呢。」

  「一般般吧。」

  我瞥开视线,耸了耸肩。

  「你的挚友哀德菈丧失了记忆对吧。」我说,「跟刚才那个圣女说的什么历史线的崩塌毫无关系。」

  「或许吧。」贝蒂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无力。

  ……我想,这事大概并不存在什么道理。

  她或许还未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吧。

  成就了如今的自己的,最心爱的友人。

  其实那人是背负着巨大的宿命,来到这个世界的。

  若是有人将那一事实呈现在自己眼前,那么会因此感到混乱,也实属无可奈何之事。

  「……最后,哀德菈恢复了记忆。」贝蒂低声说,「当时,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呢?」

  是对自己的到来感到后悔吗?

  是对自己的职责感到绝望吗?

  还是说……

  曾经,那名少女描绘过一个成为小说家的梦想。

  那是一个打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是她在丧失记忆后,才在心中描绘出来的梦想。

  ───那名少女不论如何挣扎,也永远抵达不了欢乐结局。

  到头来,那就是一位名为哀德菈的少女的命运。

  「……一想到那些,我就有些难受。」说完,贝蒂对我露出似伤脑筋般的笑容。

  看到那笑容,一股无比强烈的无力感向我袭来。

  我开始思考,自己能为现在站在我面前的这名女子做些什么。

  我绞尽脑汁,拼命思考。

  最先浮现我脑中的,是一个最为轻率的方法。

  但是,那肯定不是我该做的事。

  她在我的面前,肯定也是想一直当一名小说家的。

  所以───我默默地转身背向她,望着前方,再次对她说:「别强撑着了。」

  「……诶?」

  「───后背借你用。」

  我并未去看她。

  在那儿的,并不是小说家佛勒斯塔,而是一名叫做贝蒂珞恩的女子。

  她应该也不想让我这个佣兵看到自己那副模样吧。

  ───所以,我能做到的,大概也只有这些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不知该怎么做。

  接着,有温意靠在了我的后背上。

  那是如同在寻求依靠般真真切切的重量。

  不久,她声音嘶哑着低声说。

  「……谢谢。」

  「……嗯。」

  不久,后背传来微微的颤动和些许温意。

  春风将她的呜咽声,同着花瓣一起带走。

  如同追逐其去向般,我抬头仰望天空。

  四月的苍穹正温柔地在上方望着我们。

  ◆

  ───这便是,佣兵与小说家的旅途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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