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节〕

  ※

  收信人:亲爱的

  标 题:你好

  内 文:你还好吗?那边的生活还习惯吗?

  今天开始那孩子将成为你的母校——你与我相遇的那所学园的学生。他昨天联络我,说搬家昨天就搬完了。

  我原本不是安倍家的人,所以不知道遴选当主的规矩。不过,看到刚出生的那孩子的瞬间,我就知道,啊啊,这孩子应该会成为你的后继者吧。

  并不是因为那孩子跟你相同,而是因为他跟你一模一样。她一定也很喜欢这孩子才对。

  这是女人的直觉喔。呵呵呵(笑)。

  所以,请你不必担心。那孩子一定会达成使命的。

  既然你做到了,那孩子也做得到。高中毕业后,那孩子一定会跟伟大的祖先——安倍晴明大人统御十二神将一般,伴随着十二个式神回到这个家来——我如今已开始引颈期盼那一天到来。

  所以,我可能还要一阵子才会过去,请你忍耐一下。

  然后,但愿你能在极乐净土等待我到来,我的比翼连理。

  PS、你如果想投胎成女生的话,我就变成男生吧。呵呵呵(笑)

  ※

  【安倍晴明】(西元九一二年~一零零五年:延喜二一年~宽弘二年)

  平安中期的阴阳师,安倍益材之子。然而,于后世记载的故事中,其父亲名为保名。(例:《芦屋道满大内鉴》等。)

  诞生地众说纷纭,无论何者皆欠缺关键证据,又生卒年亦有诸说。

  师承贺茂忠行、贺茂保宪。(※保宪为忠行之子。)

  看到这里,春明悄悄阖上了课本。

  全新的课本并列在长桌上。「现代文学」、「古典文学」、「数学」、「生物」、「化学」、「日本史」、「世界史」等等——熟悉的课本中,「咒术史【日本】」、「阴阳五行说」、「符术」、「妖怪•怪异」等等——没看过的科目(?)大剌剌地混杂其中。

  春明随意翻阅的是「咒术史【日本】」的课本。

  「……真的假的啊?」

  他才把右脸颊贴在书桌上呻吟似地低语,柔软的什么东西就贴上了左脸颊。瞬间,宛如电流般的冲击窜遍春明的身体,脸一口气变成了成熟西红柿的颜色。连看都不用看,碰到左脸颊的是柊——正确来说,是柊的胸部。

  「吼~这就是现今的课本吗!喔喔!彩色啊彩色!纸质也不差呢~」

  「那个……柊小姐。实在有点重,可以请您让开吗……」

  「可恶春明,少跟咱撒谎。咱浮在空中,哪可能会重。此外,对姑娘来说,『重』可是禁忌啊。」

  「你的存在很沉重啦!还有,普通的姑娘又不会拿胸部贴男生的头,也不会满身酒气到连周围的人都快醉了,说到底也不会在天上飘来飘去!」

  「后半就算了,可是,有搂住手臂时有意无意把胸部贴上来的姑娘喔?之前傍晚的电视特别报导说的。」

  「都在老少咸宜的时间带里播些什么啊电视台!」

  把胸部放在春明头上,柊哼着歌翻了翻「日本史」的教科书。春明漏出放弃的叹息——绝对,不是在惋惜软绵绵的触感。事态如此,只要本人还没腻或是没有第三者介入,柊是不会离开春明的了。

  春明转动眼球看向柊——自从无意间将这个奇奇怪怪的存在变成自己的式神以来,已经过了一个礼拜以上。虽说他已经掌握了某种程度的行动原则,她却仍然是充满谜团的存在。

  那个丧服集团的下跪事件之后,老绅士们与亲戚一行人带着春明来到散宴会场,庄重万分地宣言「今天开始他就是安倍家的当主」。

  大人们几乎都口口声声地大声嚷着「开什么玩笑!」、「让这种小孩做当主!?」,只有丧夫的前当主之妻、春明的祖母以一句「果然如此」,安稳地接受了一切。即便如此,大人们还是面露难色说着「太年轻了」、「才高中生吧」,祖母则是温柔——却锐利地问:「你们看得见她吗?」

  有几人当场噤声,但大多数都以怀疑的表情反问「她?」。祖母说着「在那孩子身旁的她呀」,直直望向春明头顶。看到那无比清澈的眼神,大人们在讶异中夹杂着困惑与恐怖看着春明的表情,使春明确信——

  普通人是看不见柊的。换言之……

  「你真的是妖怪啊。」

  柊笑说「怎么现在才提」,接着娇声低语:「若是汝希望,咱也能只在汝面前现身喔?」

  无论如何,当上安倍家当主的春明从隔天开始被软禁在祖父家中,密切接受身为当主的素养与安倍家历史的教育——不只没有这样,仅仅量了他的身材,叮咛了一句「不要离开家里」,除了吃饭之外,基本上就被丢着不管了。老实说,有点差强人意,不过关于这点,身为现役高中生的他改变思考,想成「这是神赐予的延长春假」,尽情地享受了从家里带来的漫画与游戏。

  在这之间,在什么名什么血的契约之下成为春明式神的柊,则是除了上厕所与洗澡会因为「毕竟隐私很重要呢」而离开,此外基本上都在春明身边。不过在他身边什么都不做——才怪,她会干扰他打电动、把漫画的下一集藏起来、在床上乱丢那种杂志、在浴室里藏青蛙、抽不放烟草改放酒的奇妙烟管把春明周围搞得全是酒味——如此这般,做了各式各样的好事,不过也仅此而已。

  某天晚饭后,春明边打电动边随口问了句「我说你,真的是那个超有名的大妖怪吗?」;柊照样坐在春明头上,无聊似地回答说:「就说是啰。」

  「既然是的话,那与其找我,不如找个像样一点的人,当他的式神不是比较好吗?」

  「像样是指什么?」

  「比如说……帮人家解决跟怪异有关的问题、帮助被诅咒的人、会被其他人挑起法术决斗……这种职业的人之类的?」

  「听来确实十分有趣呢。」

  「对吧?所以不要找我这种高中生,去找那种人啦。」

  柊呼一声吐出闪亮的烟雾,懒散地回了句「慢慢来啰」。

  隔天早晨,春明从祖母口中听说「转学的日期决定了」。光是这个消息便宛如晴天霹雳,但听到自己即将转进的学校,他更是犹如天打雷劈。

  国立宇罗乃寮学园高中部——传说中不是超级有钱,就是超级有才,不然连传单都拿不到的住宿制超级学校。

  回想起从丧礼开始到今天为止的种种,春明叹出一口气。

  「……我不是对前一所高中有留恋……可是在转学生本人不知道的情况下,而且还没有经过考试或面试就获得转学许可,国立学校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啰啰嗦嗦的吵死了,春明。」

  低头看着课本,柊拍了拍春明的额头。

  「不过这么一说还真有趣呢,好多地方都改了名字。」

  「你究竟是在跟什么时候的课本比啊?」

  「汝的祖父年轻时喔。」

  「……爷爷也有年轻的时候啊。」

  「更惊人的是还有婴儿时代呢。顺便告诉汝,这里是他的母校。」

  「是喔……」

  灵活地转动刘海后的双眼,春明环顾房内。他不知为何被带来保健室(男子用)。带他来这里的男人说「这里是校内最安全的地方」,「现在校内说不定有些麻烦,以防万一」。顺带一提,那个男的身穿狩衣、脸上戴着鬼面具,对话全部都用素描簿笔谈(文字会自己浮现)——春明也知道能吐嘈的地方太多,反而不知该怎么吐嘈。

  保健室的墙壁、天花板跟排成一列的病床都统一以白色为基调。鲜少的色彩除了春明贴着的长桌与折叠椅之外,就只存在于兼做传言板的白板、保健老师办公桌周围,以及收藏药品的铁柜而已。

  闻到消毒药水味道而皱起眉头的他,听见窗外传来活泼开朗的声音,看样子是运动社团在晨练。走廊上也不时传来人的动静。

  上课一小时前——学校正在缓缓苏醒。数十年前的气息荡然无存,但一想到至今为止的时间中,祖父曾经在此就读,心中的疏离感就和缓了一些。

  「……我说啊。」

  「汝在跟咱说话吗?」

  「除了你还有谁?——为什么选我啊?」

  柊翻了翻课本,春明吸了口气继续说:

  「爷爷除了我还有别的孙子,包含爸爸在内,其他儿女也全都在工作,爷爷的兄弟都还活着……可是,为什么选我做当主?爷爷为什么把你送来我这里?」

  柊「嘻嘻嘻」地笑了。

  「连咱都见不得的人想当当主?这玩笑真有趣。」

  「也有人看得到吧——虽然不多。」

  翻阅课本的声音停了,接着——

  「选择汝的不是他们,也不是咱。是因为汝跟汝的祖父一样——因此,汝才同汝的祖父一般当上了当主。」

  柊的声音平心静气,却确实透着喜色。

  「意思汝自己最明白不是?」她立即对倒抽一口气的春明补上这句,轻抚春明的刘海——不,隔着刘海轻抚他的双眼。春明一把挥开她的手,柊只是「嘻嘻嘻」地笑了笑,再次翻起课本。

  接着又等了几分钟,门外传来敲门声。春明边说着「走开啦!」边推开柊的肩膀,她回以「好嘛好嘛~」恶代官似的答复。他锲而不舍地继续推,柊最后才一声咋舌,让了开来。

  敲门声再次响起,春明连忙起身,说了声:「请、请进!」

  随着柔和的一声「打扰了」,现身的是身穿淡色外套与喇叭裙的年轻女性。在光线照耀下闪耀出蓝色光辉的黑色长发编成一股麻花辫,自左肩垂下。

  女性看到春明,露出柔和的微笑。春明则像是要逃离那微微下垂的双眼般,低头看向翩翩摇摆的裙摆。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你是安倍春明同学对不对?」

  「是、是……」

  「我是坂田红子,担任你未来所属的水班一年级的班导师。」

  「是、是。」

  「制服能赶上真是太好了呢。穿起来还合适吗?……」

  「非、非常合适。」

  春明下意识地抓着以黑色为基底的全新西装外套的衣领回答。

  「事情我听说了,四月中转学很辛苦吧?会跟朋友分离……」

  「不、不会……我、我其实没有那么留恋……朋友……也没多少……」

  前半是事实。高中虽然不是义务教育,但他不过是受到「至少得高中毕业」这沉默的社会压力所驱使,选择了位于自家附近,以自己学力能够顺利考上的高中而已。只不过后半几乎都是在逞强。他的手机里姑且有【朋友】这栏通讯簿,里头也登录了几个人,却没有熟识到能热切讨论「考同一所高中吧!」的朋友。

  突然对这样的自己感到羞耻的春明咬了咬嘴唇。坂田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抬起头,他发现坂田脸上仍然挂着微笑。

  「选择学校的方法见仁见智,重要的是在学校学到了什么。我想努力让春明同学在毕业的时候庆幸能转学到这里。」

  「是、是……谢谢老师……」

  「因为这就是老师呀。」

  轻轻挺起胸膛的坂田似乎散发出骄傲与使命感的光辉。会被说是不成熟的话语,从她口中说出,便带着一股莫名的说服力。尽管她年轻到说是实习中的学生也不为过,坂田仍旧给人「交给她没问题」,中流砥柱般的安心感。

  这种人如果是我姐姐的话……不,是邻家大姐姐的话——春明悄悄在心中幻想时,坂田看向春明背后,突然眯起双眼。

  「好久不见了,柊小姐。您还记得我吗?……」

  「那当然,坂田家的女儿咱怎么可能忘记?……」

  边回答,柊边交叉双手放到春明头上。

  酒味变浓了——但现在他顾不得这些。

  「咦、咦……咦!?」

  「怎么春明?为何突然大呼小叫?」

  「不是不是不是!你为什么能跟老师说话!?老、老师又为什么知道这家伙的名字!?——话说你看得到吗!?」

  「刚才咱不是说过了吗?这里是汝祖父的母校。」

  「不是不是不是!这样完全没解释到啊!」

  「我从春明的爷爷还是这所学校的学生时开始,就在学校担任老师了。所以我也见过柊小姐喔。」

  「不是不是不是!老师你在说什么啊!?这个玩笑不好笑喔!老师不是超年轻的吗!爷爷还是学生的时候应该是好几十年前的事吧!?」

  「是呀,真怀念呢。校舍跟当时也很不一样了。」

  「不是不是不是……咦,真的假的?」

  坂田笑着点头,「毕竟这里是宇罗乃寮学园呀」这么说。

  虽然听不懂什么叫「毕竟」,不过坂田的笑容还是莫名地有说服力。

  「然后呢,春明同学。其实我还要开会,所以差不多该走了。」

  「咦?那、那么我……」

  「我已经请班长贺茂光流同学带你参观校园了,你还记得电梯口在哪吗?」

  「记、记得。」

  「请你在有大幅校内地图的地方等。行李一定很重,所以摆在这里就可以了。啊,可是贵重物品请随身携带喔。除此之外,便当跟零食点心也以防万一,一起带在身上比较保险。」

  这么说完,坂田就匆匆离开了保健室。

  剩下春明茫然地看着门口嘀咕:

  「……贵重物品我懂,为什么连便当点心都要带啊?」

  头顶的柊貌似无趣地回答「八成会有饿肚子的狐小僧出没吧」,吐了一口闪闪发光的白烟。他边用手挥去遮蔽视野的烟雾,边回答「既然这样不是鼠小僧才对吗?」,得到了「是吗」这心不在焉的回答。

  春明大大地叹了口气。

  「……到电梯口去吧。」

  「不想去全写在脸上啰。」

  「跟第一次见面的同学两人独处,对我来说负担太重了啦。」

  「有咱跟着,不就不算两人独处了吗?」

  上下颠倒看着春明的脸,柊妖艳地微笑。

  「不是不是不是——普通人看不到你吧?坂田老师看得到,可是这种人平常是遇不到的啦。」

  柊用死鱼眼嘀咕了声「普通吗」放开了春明。她的态度令人费解,但就算追问下去她也不一定会回答,春明只好抱着胸口中的烦闷,把钱包收进外套口袋里,离开了保健室。

  「那什么,恶鬼!?」「你不知道吗?穿着红色衣裳,银发绿眼的鬼女——就是大江山的……」「那么,那个男生就是安倍的……」「你有看到额头上的晴明桔梗纹吗?」「妖气的质量就是不一样呢。」「那已经不是妖气,根本是神气了吧?」「根本神的领域了。」「起鸡皮疙瘩了。」

  ——如此这般,试图把意识从背后传来的声音移开的春明握紧双手,抬头看向眼前的地图。然而春明的鼓膜却仍旧违反他的意志,拾起不成悄悄话的悄悄话。

  「……这间学校到底是怎样,为什么大家都看得到柊啦!」

  就心情上来说,春明想放声大叫,可是这么做反而会引来更多目光,他只能用自己听得到的音量嘟哝。众人注目的焦点——柊本人则是在春明的头上悠闲地抽着烟管,简直就跟早预料到会这样一般——不,柊是真的知道。所以才会在离开保健室前采取那种意有所指的态度。

  那时产生的烦闷感解除的同时,春明心中产生了新的烦恼。

  这间学校到底怎么回事——……?

  「贴在布告栏上的告示也有点怪怪的……」

  春明边嘀咕边将视线移上校内地图旁的布告栏。「图书室联络事项」、「利用保健室时的注意事项」等告示旁,「与七不思议接触的方法」、「草率使用召唤术的弊端」等莫名奇妙的文字理所当然般地罗列着。

  还有张在黑漆漆的书写纸上用朱墨写着「新生欢迎会,近期举办!」的告示。

  「比起新生欢迎会,感觉比较像什么危险集会的宣传啊。」

  「嗯呵呵……形容得真巧妙呢。」

  突然听到一旁传来的声音,回过头去,眼前站着一个女孩子。

  是个身穿和春明相同,以黑色为基调的西装外套,娇小而楚楚可怜的少女。头上左右各一个的包子头,与眼角稍微向上吊起的一对大眼睛,让人连想到可爱的小猫。她的头上不知为何顶着一只红色小鸡,与一只蓝色小鸡。

  女孩子抬头看向春明,说了声「贵安」。

  春明悄悄别开视线,应了句「早、早安」。

  「两位就是安倍春明大人跟柊大人吗?」

  「是、是没错,你、你是……」

  「我是担任水班一年级班长的贺茂光流,还请多多关照。」

  「你、你就是贺茂……同学?」

  原本还以为是男生的春明愣了一下。似乎是看穿了春明的思绪,光流苦笑着说「我的名字无论是男是女都不奇怪呢」,环顾四周。忽然,躲在走廊角落跟鞋柜后面偷看的学生们顿时作鸟兽散。头上的柊发出了「哦~」地一声,夹杂着惊讶与喜色的感叹。

  光流像是如释重负般「呼~」地吐出一口气后,再次抬头看向春明。

  「还请您包容大家的无礼。各位都对安倍晴明的子孙——春明大人您,与传说中的恶鬼酒吞童子柊大人备感好奇。」

  「咦、啊,为、为什么大家都这么清楚我们的事?不,再怎么说,为什么你们看得到柊?」

  「因为这里是宇罗乃寮学园——现代的阴阳察呀。」

  光流以笑容回应的话根本不算回答。

  「我受托带您认识校内,差不多该出发了——前鬼。」

  红色小鸡奋勇「哔!」地叫了一声,从光流头上纵身跳下。它的身体在春明眼前逐渐膨胀,降落地面时,大小就已经与春明的胸部同高了。

  把呆站着张大口的春明摆在一旁,光流熟练地爬上小鸡,在它头上坐下,轻轻拍了拍它蓬松柔软的羽毛。这似乎是某种信号,红色小鸡连忙拍动短短的翅膀,从地上飘起几公分。

  「我们先从特别大楼开始吧。」

  「不是不是不是!先等一下!咦!?为什么小鸡会!?」

  明知失礼,春明却还是指着小鸡大喊。光流把手扶上脸颊,用无比悲伤的表情说:「我十分缺乏体力,在校内徘徊一下就累了。」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这样!」

  光流讶异地把头歪向一旁,「啪」一声在胸前合掌,说「这么说来还没为您介绍呢」,带着满脸的笑容摸了摸巨大化的红色小鸡。

  (插图)

  「这孩子叫做前鬼,头上这只蓝色的是后鬼。他们两个都是我可爱的式神喔。」

  「式、式神?而、而且,前鬼跟后鬼是……」

  「修验道开山祖师爷役行者——役小角使役的恶鬼之名呢。役行者,或称作贺茂役君小角——乃是贺茂家的始祖。」

  坐在春明头上的柊继续说道:

  「不过,听说他们不是成佛,就是转生成人了说……」

  「的确,小角大人使役的前鬼与后鬼不知去向。只不过不知从何时开始,开始有以这两个名字为贺茂家当主使役的两位式神命名的传统。」

  「喔……换言之……」

  柊将挑衅似的视线射向光流。

  光流边将蓝色小鸡放到膝上,边像是要将之包起似地以手轻抚,露出沉稳的笑容。

  「是的,贺茂家的现任当主就是我。」

  春明倒抽一口气,柊则说着「果然呢」,理解似地点头。

  「顺带一提,教授春明大人的祖先——安倍晴明大人阴阳道的贺茂忠行大人与保宪大人也都是我的祖先喔。」

  「——从、从刚才开始说了这么多,不会累吗?」

  「请您不必担心,我虽然对体力没有自信,但不至于虚弱到说一点话就会累喔。」

  露出微笑后,光流表示「接下来,就边走边说吧」,拍了拍红色小鸡。红色小鸡缓缓向前进,等柊从头上下来后,春明也跟了上去。

  「当主也好,本家也好,这些话题在这里十分常见。不如说,这个学园内聚集了不少抱有这种身份的学生呢。其中也有赌上当主一职日夜争斗的家族喔。」

  「争、争斗是……」

  「主要是法术决斗——在这里称为『斗术』,详细规矩请参阅学生手册。在这个学园内,除了恶质的诅咒之外,基本上不禁止使用各类法术。些许的肉搏也在容许范围内喔。不过尽管如此,只要太过逾越仍会受到严厉的处罚,因此凡事适可而止再好不过了呢。」

  「有、有不恶质的诅咒吗?然后,法术对决是……」

  「稍早跟您提过了吧?这所学园是现代的阴阳寮——并不是为了训练占卜与天文学、制作历法的阴阳师,而是为了培养扑灭怪异、真正具有异能的咒术师,由国家所设立的学校。」

  「为、为什么…………?」

  光流眯起眼。

  「因为世上确实存在着常人无法看见的怪异。」

  平淡的语气直接贯穿春明的胸口。

  春明停下脚步,前鬼也「哔!」一声停了下来。光流将后鬼摆回头上,继续说道:

  「因此进入这所学校的第一条件,学生不必多提,甚至连校工都得具有视鬼的能力。您知道视鬼吗?」

  「……以、以前爷……祖父曾经跟我说过。他、他说是能看见怪异的能力……」

  「知道这点就够了。这所学园是若非十分有钱,或是相当具有才华,就连传单都拿不到手的超级学校——确实有过这类传闻,但视鬼确实可称作一种才华,代代担任阴阳师的家族皆可算是小康,因此这个形容十分精准喔。」

  光流低头看着春明,轻轻拍了拍红色小鸡。红色小鸡稍微缩了起来,使光流的视线与春明同高。

  春明把视线移开后低下头。

  「在此,看得见是理所当然,发生怪事亦是理所当然——因此,春明大人在这所宇罗乃寮学园也请放松心情吧。」

  「咦?」

  听到温柔的声音一惊而抬起头的他,看到光流充满慈爱的微笑。

  「我从幼儿园便在这所学园就读,并不清楚外面的环境,不过对我们这种人来说,势必相当艰难吧。看春明大人您绝对不肯正眼看我,我就知道了。」

  光流的笑容透露出一丝寂寞,春明突然大喊「不对!」使光流瞪大双眼。

  「不、不是这样!我、我这是有、有……别的原因。」

  「难道不是因为视鬼吗?」

  春明连点好几次头。

  「如、如果说因为祖父的眼睛跟我一样……所以不辛苦,那一定是谎话。我有一阵子还差点走偏……可、可是我不能看别人的眼睛,有别的原因。」

  「是这样吗——对不起,我擅自说了不该说的话,请原谅我的冒昧。」

  「不、不会,你这样体贴我,我很高兴……真、真不愧是班长。」

  「——谢谢您。」

  春明的右手包在柔软的温暖中,光流用小小的双手包住春明的右手,握在手中。

  「明明是想安慰您,反倒是我被安慰了呢。」

  光流「嗯呵呵」地笑了,在头上漂浮的柊则是发出「嘻嘻嘻」的笑声。

  「太好了春明,这么快就交到女朋友了呢。」

  「什……!?你在说什么啦!」

  「女性朋友称作女朋友有何不妥?汝说呢,贺茂的当主?」

  「柊大人,请您叫我光流。除此之外,称呼我为女朋友也可,但为了避免误会,还请您尽量使用日文。」

  看到光流成熟的应对,春明突然对慌张的自己感到难为情,用空出来的左手遮住脸低下头。

  宇罗乃寮学园高中部的校舍分为教职员办公室所在的中央本部、位于其西侧的教室大楼、包含保健室与餐厅的北侧生活大楼、在生活大楼更北边的体育馆等实技大楼、最后是位于东侧的特别大楼五个区块。

  特别大楼一共有六栋建筑,分别称为理科教室、家政教室、音乐教室、美术教室、图书室及(文组)资料室。这六栋建筑无论外观与内部装潢都大同小异,据说连高年级生也会搞混。跟着巨大化的红色小鸡走在特别大楼的走廊上,春明皱起眉头。

  「感、感觉,到处都有受到破坏的痕迹……」

  「几乎都是妖怪做的好事呢。」

  并非看着行进方向,而是低头看向春明的光流回答。

  「破、破坏校舍的是妖怪吗?」

  「正是妖怪,不过元凶是学生——我想就快看得见了……」

  说完,光流从红色小鸡上跳了下来。

  红色小鸡瞬间缩水成手掌大小,「哔!」地叫了一声回到光流头上。

  「啊,看到了呢。」

  顺着光流手指的方向看去,走廊尽头的窗户及附近的墙壁盖在蓝色塑料布下。工地常见的三角锥宛如事件现场般围绕着整个区块,黄色与黑色交错的棒子则架在三角锥与三角锥之间。春明与光流走到三角锥旁。

  「这、这是?」

  「盛大地做过头的例子呢。昨年度毕业的某位学生为了纪念,从保管库中取出了数个封印着妖怪的物品,喊着『我从这个支配中毕业啦——!』,在实习大楼中解除了封印。」

  「封、封印是……」

  光流沿着三角锥移动到窗边,向春明招手,指向窗外。

  「您看得出来只有最角落的建筑是新建的吗?那正是实习大楼。解放妖怪时,整栋建筑被冲击炸飞,幸好学生几乎全回家了,才没有人受伤。但由于受到解放的妖怪在校内大乱,因此四处都还在修理当中。」

  「不是不是不是!再怎么说,为什么校内会有能破坏校舍的妖怪!?就算被封印了,保管在学校里不奇怪吗!?话说保管库又是什么!?」

  「您是指只要不会破坏校舍就没问题吗?」

  「不管有没有问题,妖怪什么的不是到处都有吗——会破坏校舍的没多少就是了。」

  春明悄悄从直直看向他的光流别开视线,这么回答。光流一愣,眨了眨眼睛,「嗯呵呵」开心似地笑了笑,头上的柊也笑了。

  「春明大人说得没错,不过可惜的是,有问题的妖怪与怪异会不断运进身为现代阴阳寮的这里。我虽然不清楚保管库的位置,但受到封印的妖怪与怪异据说数以千计……」

  「这、这么多?」

  「课堂上也会使用喔。」

  「会、会在课堂上使用啊……妖怪……」

  光流深深颔首。

  「实际上,受到解放的妖怪几乎都由老师及学长姐在课堂上重新封印了。」

  春明低声说着「在、在课堂上,几乎……」环顾了四周。由于这里位于校舍一角,别说妖怪,就连学生及教职员的影子都没有。

  「由于实习大楼遭到炸飞,因此封印所使用的容器四散分离,至今仍旧不了解有哪些妖怪、又一共多少受到了解放。只不过,怪异事件比平常还多,因此据说似乎还有几只在逃呢。」

  「没、没问题吧?那、那个,会不会跑出学校,或、或是攻击人……」

  「校舍都设有结界,因此我想不会跑出学校。就算妖怪十分强大,我们也有这个,所以不会有大碍喔。」

  光流骄傲地掀起外套下摆。

  外套下系在腰间的皮制收纳夹现了出来。

  「那、那是学生手册夹?」

  「正是,这本学生手册施有守护之力。只要带在身上,就算受到重伤也不会有生命危险。因此这所学校的校规上规定,学生有随身携带学生手册的义务。」

  「居、居然有这种理由……」

  春明隔着外套碰了碰系在腰上的学生手册夹。

  他想起挤牙膏式地被告知要转学的当天,前来家里说明的学校关系人向他说明「在学园里,随身携带学生手册是义务」的事。由于对方的表情出乎意料地认真,春明只能不断点头;但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学校关系人也十分拼命吧。

  春明在心中默默感谢连名字也记不得的学校关系人。

  ※

  上课十五分钟前——春明等人走在通往保健室的连接走廊上。看过一圈特别大楼后,他决定先回保健室拿回自己的行李,再直接前往教室大楼。

  「有水的味道呢。」

  走在连接走廊的途中,与至今为止相比较为乖巧的柊嘀咕道。春明一脸讶异地抬头一看,发现柊叼着烟管四处闻了闻。在春明正想开口的下一刻,走在前方的光流「啊」了一声,接着说「我怎么忘了呢」,轻轻拍了拍前鬼的红色羽毛。前鬼「哔!」地叫了一声,移动到窗边。

  「春明大人、柊大人,那就是实技大楼。」

  在光流的指引下望向窗外,春明看到一栋宛如道场一般的建筑,以及具有拱形屋顶、约二至三层楼高的建筑并排而立,花草在建筑与建筑之间的空地上恣意生长。

  「实技大楼是两栋体育馆及武道馆、室内泳池、社团大楼与实习大楼的总称。从这里看见的是武道馆与室内泳池。」

  边听着光流的说明,春明边将视线从具有拱形屋顶的室内泳池移动到犹如道场的武道馆。

  「——……嗯?」

  突然,他感觉到视线从正面传来,但窗外空无一人。他皱起眉头,再次仔细地看向正前方——有了。武道馆与室内泳池之间的空地上,不知何时站着一位身穿紫色复古连身洋装的美女。

  微微随风摇摆的发丝宛如透明的阳光般金黄,给人冷冽印象的细长双眼像是余晖的剪影般红艳。

  好美——但春明却感受到一股在看错视画般的不协调感。

  「春明大人?……」

  听到自己的名字,他猛地回神转过头去,看到光流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您好像看得十分专心,请问怎么了吗?」

  「没、没有,那、那个……」

  我在看金发美女——说不出这句话,正在支吾其词时,在身旁缓缓飘下的柊拿烟管戳了戳他的脸颊。

  「反正,汝一定是听到泳池,在做猥亵的幻想吧?」

  「才、才没有!不要乱说啦!」

  「十分抱歉,春明大人,游泳课是男女分班。顺带一提,水班是与火班一同上课。」

  「我、我又不觉得可惜,不要跟我道歉啦!」

  「知道了知道了,就当作是这样吧——话说光流,泳池跟武道馆中间的空地上有个白色的东西,那是啥?」

  春明的心跳停了一拍,看向窗外,他发现美女已经消失无踪了。取而代之,柊所说的某个白色的箱子伫立于空地中。

  「那个是打不开的百叶箱。」

  光流开朗地回答。

  「打、打不开的百叶箱?」

  春明用有点破音的声音复诵。

  「无论白天黑夜,常有人听到怪声,因此曾经数度试图拆除,但是每次都有人受伤,所以已经束手无策好几年了。看来,是居无定所的妖怪们将之权充为旅馆,借住在那了。」

  「这、这样放着不管好吗?」

  「从这里虽然看不出来,不过一旁立有警告旁人不该靠近的告示。无视告示接近的话,之后发生什么事都是自作自受。」

  「人不惹狗,狗不犯人——……是吗。」

  口吐闪亮的白烟,柊意有所指地微笑。

  「那么柊大人,那个百叶箱怎么了吗?」

  「没什么,咱在想,汝等上课时若是有个宽广的浴池,应该能多少消磨一点时间吧。那个空地大小甚是理想……不过是吗,不能拆啊。真是可惜。」

  以为是玩笑话的光流笑着说了声「哎呀,柊大人真是的」,但春明却笑不出来。因为祖父家里有个气派到难以想象是私人家里会有的露天浴池。

  他抱着「该不会」的想法看向柊,发现她以若有所思的表情说着「烤鱿鱼做下酒菜」、「温热的酒瓶」等等——将不该在清爽的学舍早晨出现的单字,连同甘甜的酒气一同朝四周散布。

  春明决定全力假装没有听到。

  「——哎呀?」

  握着保健室的门把,光流把头歪向一旁。她的头上,红色与蓝色的小鸡相互依偎。

  「怎、怎么了?」

  「门上锁了。应该是不知情的老师锁的吧。我去教职员办公室借钥匙。」

  这么说完,光流就踩着轻盈的脚步跑出去了。但不到几步,她就停了下来回过头。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春明感到不安的下一瞬间,光流的脸上浮现灿烂的笑容,以活泼的声音说了声「春明大人」。

  「不瞒您说,我十分兴奋。从幼儿园到现在这是第一次有转学生,我想立刻带您到班上,期待得不得了。不过,好玩的事物要留到最后对不对?所以我在忍耐喔——嗯呵呵,水班是非常热闹有趣的班级,您一定会喜欢。那么,我去去就回。」

  光流以绝对说不上快的速度跑过走廊。

  剩下的春明看着光流的背影,靠上保健室的门。

  「怎么,爱上人家了?」

  「才怪。」

  他用手赶走盯着他的脸的柊,叹了口气。

  「该怎么说,直率的视线跟话让心里痒痒的……要怎么说才好?」

  他摸着胸口,抬头看向柊,她便衔着烟管唐突草率地回了声:「不知,少拿人类的细微之处问咱。」

  他叹了口比刚才还大的气,却拭不去奇妙的感情。他想看看外面的景色让自己冷静下来,离开门边——这个时候,某个东西突然撞上他的背。由于力道不小,春明踉跄了几步才不至于跌倒。

  回头,他看到一个穿着蓝色西装外套的少女掩面蹲在地上。

  「咦?啊,你、你还好吗?」

  他边把视线从裙摆下露出的大腿移开,边确认她的安危时,女孩子摇摇晃晃地自己起了身,她清澈的大眼满是泪水。

  「求求你,救救我!」

  随着飘散的泪珠,女孩子扑进春明怀里。

  柔软的肢体隔着衣服传来一阵温暖,飘散与酒味不同的甜香。

  「咦?咦?咦?」

  「到此为止!」

  凛然的声音冲击不知如何是好的春明的鼓膜。他一惊抬头,看到另一个少女出现在走廊底端。她身穿红色外套,皮带似的带子则是从右肩垂到左侧腹。

  她前一刻应该还在剧烈运动吧,长长黑发的发梢四处飘逸。她白皙滑顺的皮肤宛如人偶,黑色的瞳孔中却熊熊燃烧着人偶不可能拥有的热烈情感。

  表情也好、站姿也罢,她是个无可挑剔的正统派清纯系美少女。

  但是,从她纤细肢体中散发出的,却是正统派热血男儿的气势。

  而且,她手中不知为何握着精美的竹扫帚,将细枝捆成一束的尾端指向这里的姿态宛如手握长刀的武士——现实是竹扫帚就是了。

  「休想逃跑!给我束手就擒!」

  柔软的樱唇中吐出了无新意的台词——在演哪出时代剧啊?

  在心中吐嘈的过程中恢复冷静的春明想起依偎在自己怀里的女生。眼球朝下一转,他看到少女脸色发青,看样子是真的十分害怕。

  「不要!那个女生好可怕!」

  女孩子抱紧春明,某个柔软的什么贴上他的胸部。

  「怎么春明,汝喜欢这种柔弱的姑娘吗?所以才对咱没反应吗?」

  在一旁降落的柊噘起嘴。

  「这种情况下你乱说什么啦!」

  「嘻嘻嘻——红着脸再怎么喊可都没有说服力喔?」

  「那、那个……」

  紧抓着春明外套的领口,少女发出颤抖的声音。

  「那个女生突然开始追我。我好害怕……求求你,救救我。只有你能帮我……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咦?咦什、什么都?」

  「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不,把我变成你的东西……」

  少女主动缓缓靠近春明的脸,露出浅浅笑容的唇接近春明因犹豫而半开的嘴。但——

  「抱歉喔,他已经有契约(是咱的)了。」

  在说完的同时,柊朝少女的脸呼出一口闪耀的白烟。被烟吹得满脸的少女发出「嘎!」一声混浊的尖叫,以双手覆面,摇摇晃晃地放开春明。

  「什——!?你做什么!?柊!」

  春明抬头看向柊,她叼着烟管说:「好好看看那姑娘的脸。」

  眉头紧皱的春明回头望向少女。

  少女低着头,放开遮着脸的手,任凭手臂无力地垂了下来。

  不知是否感觉到春明的视线,女孩缓缓抬起头。她的双眼没有眼白,尖尖突出的鼻子也好、裂至耳畔的大嘴也好,她眨眼间化为犹如野兽的样貌。

  「——咦?」

  「吼~这个时代货真价实的狐狸附身还真少见啊。」

  柊在瞠目后退的春明头上悠闲地说道。

  具有野兽面容的少女目露凶光瞪着春明,随着「咕……」地一声低吼发出威吓,上半身向前倾——在双手着地的同时一蹬地板。

  「抓住她!」

  美少女的指示在兽脸少女四肢着地窜过春明身边的下一刻飞来。不知为何,他心中产生了不得不服从的想法。

  因此在思考之前,春明的身体就率先动了起来。

  他翻身踏出一步掀起刘海,视认急奔而去的少女——随后,少女的右手朝内侧一滑,失去平衡。手脚离开地面的她以右半身朝下的姿势腾空摔倒,而行进路线前方,就只有坚硬的墙壁。

  「!危险!」

  春明鞭策些许踉跄的身体,总算是在她撞上墙前赶上了。他背靠着墙,以全身接住朝自己摔来的少女。

  「——————!!!!!!!」

  在觉得痛之前,「好重」这个词汇先浮现在脑中。少女立刻重整姿势、四肢着地,回头看向他。讶异在野兽的脸上扩散,但却立刻由敌意掩盖。

  「咦啊!」

  「唔哇!」

  发出比起声音更像是呼气一般的嘶吼,女孩子将长着尖爪的右手挥向春明的脸。在千钧一发之际闪过攻击的春明绕到少女背后,架住她的双手。

  「嘶!咕呜呜呜呜呜呜!嗷啊!」

  试图从拘束中挣脱的少女奋不顾身地挣扎,尖锐的指甲毫不留情地抓着春明的手,使尽力气踩踏他的脚。

  「好痛好痛!等!乖一点啦————接下来要怎么办!?」

  「就这样抓着!」

  红色外套的少女已经在走廊上奔跑了,竹扫帚收在左腰看不见的鞘中,右手紧握扫帚把柄,直直朝这跑来。

  她的身影比起美丽的女高中生,更像孤高的武人。紧接着——

  「Negative——退•散!」

  以惊人速度拔刀的竹扫帚横扫少女的腹部。

  经过一瞬间的寂静,野兽面容的少女从口中吐出一块空气。接着,似乎以此为契机,少女的身体猛然喷出黑雾。美少女连忙退开。

  黑雾喷完后,少女失去了意识,当场瘫倒下来。她的脸上已丝毫不见野兽的踪影。

  与少女一同蹲下的春明微微松了口气,抬头仰望天花板。在视野前方,集中于一处的黑雾响起「砰」一声轻快的声响,变成一只尾巴粗粗长长的四足野兽。它的体毛是黑色的,双眼红如熊熊燃烧的火焰,外表看似中型犬,细节却有微妙的差异。

  不知从哪飞来的白色纸条贴上野兽的额头,纸上写了某些东西,看起来像是文字又像是纹路,又或者是画,春明看不出来。

  野兽额头上贴着纸条,就这么直接落到春明身旁,痛苦地挣扎。

  春明朝野兽伸手,是在怜悯痛苦的野兽,还是因为其他理由——春明自己也不明白。

  野兽向他威吓,但是春明却毫不在意,隔着纸条摸了摸野兽的额头。

  鲜血流下稍早被少女抓伤的手背,染上那张纸条——野兽突然停止动作,瞪大双眼凝视春明。随后它的身体一瞬间包围在白光之中。白光消退之后,野兽的体毛变成了金黄色,双眼则是变成浓茶色。

  「……狐狸?」

  不知是否听到春明的低语,野兽——狐狸做出了微微点头的动作,表情看似十分安稳。突然抬起头来,他看到美少女表情焦急地靠近。

  美少女正在喊着什么,手中握着几张与狐狸额头上相同的纸条。春明张开口正想回答——……意识却在这时突然断线。

  ※

  在钟声的引导下张开眼,虽不熟悉但似曾相识的纯白色天花板映入眼中。春明眨了几次眼,坐起上半身,发现自己躺在清一色白色的床上。他搔搔后脑勺,环顾四周。

  「……这里,是最刚开始到的保健室,对吧。」

  这不是问题,而是确认。长桌上摆着全新的课本,折叠椅脚边立着自己的书包——这时,胸口与腹部传来一阵阵刺痛。

  「好痛痛痛痛……」

  他像是要保护腹部一般抱住肚子弓起背,突然进入视野中的手背贴着大大的OK绷。他把手举到与双眼同高,仔细端详了一番。

  「——啊!」

  记忆突然苏醒。

  「对了,我抓到被狐狸附身的女孩子、被抓了好几下、狐狸跑出来后……我昏倒了吗?——结果直接回到保健室……哈哈哈,好沉重的转校第一天啊。」

  口中发出干笑。

  突然,眼角余光中,某个东西动了。定睛一看,在春明以现在进行式正委身于此的床上,被单下有个不自然的隆起。而且还动来动去的。

  春明当机立断翻开被单,接着——

  「……………………呜哇啊哇哇哇!!!!——呜——哇!」

  一弹向后退开——连着手中握着的被单整个人跌到床下。背后猛力摔了一下,可是现在顾不得这些,他立刻起身,满脸通红地看向床上大喊:

  「你、你在搞什么啦!?」

  柊躺在床上。她将平常披在身上的红色外衣铺在床单上,平时就衣衫不整的便装更加衣不蔽体,肩膀也好膝盖也好大腿也好,在光天化日之下现出不可见人的模样。

  柊佣懒地用单手撩起头发,把绿色的双瞳转向春明。

  「春明~……」

  沙哑的声音让春明心脏跳了一拍。仔细一看,柊双颊泛红、气息紊乱,朝这望来的绿色双眼还泛着泪光。与乱掉的和服相辅相成,她的姿态之撩人堪称恶毒。

  「……咱……咱说不定,已经不行了。」

  「咦?」

  柊抱着自己,悄悄垂下眼,望向床下。

  「咱的身体……动不了。」

  「为、为什么…………?」

  柊不甘心地咬着下唇,指向某处。沿着由她手指延伸而出的线,抵达的是被漆成灰色的铁柜。铁柜的上半是玻璃门,下半则是不锈钢拉门,玻璃门的后方杂乱收纳着各式药瓶与盒子。「特效药就在那个柜子的最下面……但施有结界,咱打不开。」

  「只要有那个就会好了吗?」

  柊孱弱地点头,说着「钥匙在这」,将银色的钥匙交到春明手中。春明说了声「我知道了」跑到铁柜旁,用拿到的钥匙打开最下层的不锈钢拉门。

  其中保管着好几支大瓶子,春明拿起最前方的一支——不动了。

  「怎么,春明。快……快把特效药……」

  床上的柊边扭动身躯,边以可怜的声音哀求。

  「那个,柊小姐。」

  春明看向贴在瓶子上的标签,对柊说。

  「怎么?」

  「我如果没有看错,这个瓶子上写的是大吟酿吧?」

  而且上头还仔细地贴着写有「※驱邪除秽用!不可饮用!」的纸条。

  「……酒乃百药之长呀。」

  在听柊说完之前,春明悄悄把瓶子放回原位,好好地锁了回去。

  「啊——咱的酒!」

  「才不是你的!」

  回过头来,柊衣衫不整地双手叉腰,站在床上。她的脸上丝毫不见方才的虚弱,取而代之写着「不满」两个大字。

  「大吟酿就在身边,何来喝不得的道理!?」

  「我应该问你为什么会觉得可以喝吧!?」

  柊叉起双手,对春明的问题嗤之以鼻。

  「春明,汝难道忘了吗?咱乃酒吞童子——吞饮美酒的鬼神喔?任谁都无法自咱身边夺去美酒。不如说,此世一切之美酒皆为咱所存在也毫不为过。因此,那瓶大吟酿是咱的!」

  「你就是这样把爷爷家里的酒全部喝光,惹奶奶生气的吧?还附带一个礼拜的禁酒令!」

  「呜——少啰嗦少啰嗦!把大吟酿拿来就对了!」

  「你自己来拿不就好了吗?」

  「上面有奇怪的结界碰不到啦!咱可以解除结界,不过那时整座校舍可是会崩毁喔?若是无妨咱就不客气——」

  「给我客气一点啦!」

  「啊啊~~~~呜~~~~好想喝酒!好想喝好想喝!好~想~喝~!」

  柊再次滚到床上,挥舞双手双脚。

  「……小孩子闹脾气啊。」

  春明的声音冷到了骨子里。柊鼓着双颊坐起身——像是灵光一闪似地咚一声敲了一下手掌,露出妖艳的微笑站了起来。

  「咱说啊春明,把那瓶酒献给咱,咱就让汝看更好料的东西喔?」

  一边说,柊一手轻轻拉开衣领,另一手撩起裙摆,露出更多肌肤。

  春明咽下一口口水——左右摇头。

  「不行。」

  「既然如此!咱就把理化教室的乙醇到家政教室的味酣全部喝光!」

  「你敢我就把大吟酿倒进马桶冲掉!」

  「什——何等心狠手辣!汝这魔鬼!鬼畜!」

  「鬼是你才对啦!」

  柊用怨恨的眼神瞪了春明好一阵子,终于不知道是放弃了、还是腻了,抓起铺在床上的红色外衣穿了回去。接着她不知怎地整理好了仪容,回归原本的姿态后,就这样从袖子里掏出烟管塞进自己噘起的口中,飘上天花板。

  春明吐出憋住的一口气,回到床旁,在边边坐下,松了口气。

  「——话说回来,那个女生还好吗?」

  「哪个女生?」

  衔着烟管的柊不解地歪头。

  「那个被狐狸附身的……」

  「啊啊,那个小姑娘没事。似乎被吸了一点精气,小睡片刻就好了。顺带一提,汝是接触到了妖狐的气昏了过去,还真软弱呢。」

  「是是是,反正我就是软弱啦——那么狐狸呢?额头上贴着奇怪的纸,看起来好像很痛苦……」

  柊微微睁大眼后,答道「那边也没事」。

  「汝说的怪纸是捕捉束缚用的符,贴着符的妖怪除了失去自由外并无害处。狐狸被后来抵达、说自己是老师,穿着西装的男人带走了。」

  「咦!?这样没问题吗?它不会被杀死吧?」

  「附身在人身上是那家伙的本性,怎能怪罪它呢?更别说身上的怨念与邪气都全给净化了。」

  「这样啊……」

  吐出的叹息带有放心与疲劳的色彩。

  「放心了吗?」

  一给予首肯,柊立刻又问:「汝不觉得可恨吗?」

  春明歪头。

  「为什么要觉得可恨?」

  「汝不是被那家伙抓伤了吗?都挺身救了它……」

  「救它是我自己想救的。可是它想逃跑,所以才会抓我。被抓我当然不高兴,可是狐狸应该也有自己的理由吧。反正被附身的女孩子也没事,狐狸只要不被杀掉,这样不就好了吗。」

  柊一愣,接着「嘻嘻嘻」地笑出声来。

  「真不愧为安倍家当主!器度非凡呢。」

  「你在取笑我吗?」

  「那怎么敢!咱只是高兴罢了。」

  在寄宿着真挚神色的绿眼温柔地注目下,春明的脸颊染上一抹红。柊见状「嘻嘻嘻」地一如往常地笑了。

  「话、话说回来,现在几点了?」

  环视周围,春明强硬地改变话题。

  他马上就找到了墙上的时钟,但一看到时针与分针所指示的时间,春明一愣。他连忙取出学生手册确认时程表。

  「……真的…假的啊?第三节已经结束了……」

  睡梦中听到的钟声似乎是宣告第三节下课的钟声。

  「我居然睡了这么久……不,是昏倒了那么久。唔哇……好不想去教室喔……」

  「为何?」

  「太显眼了啦。都已经在奇怪的时期转学了,居然还迟到!不,我有好好待在学校里……我要怎么跟贺茂同学说才好……她明明都说在等我了……——啊啊,可是我又不能不去。再等下去只会越来越糟而已,可是我又不知道教室在哪……」

  「那么问不就得了?走廊上随处都是人喔?」

  柊笑脸盈盈向身处穷途末路的春明提议——这是明知春明怕生做出的发言,当然怀着满满的恶意。

  「既然汝无论如何都想知道,只要用那边的大吟酿交换,咱就帮汝问喔?」

  ——撤回,语中怀有的不是恶意,是交易。

  春明把脸别开露出拒绝的态度。柊灵巧地衔着烟管,咋了咋舌。

  「啊啊!太好了!你醒了!」

  随着开门的声响,开朗的声音在保健室内响起。坐在床上无所事事的春明一惊竖起背,看向门的方向。

  背上装备着竹扫帚的美少女朝他走来。

  是追逐被狐狸附身的女孩的,那个美少女。长长的黑发柔顺亮丽,丝毫不见一丝紊乱——尽管如此,却似乎因为常常运动,发梢看似跳来跳去的。背在肩上宛如皮带一般的东西,好像

  是将扫帚固定在背后的背带。

  「你还好吗?会不会不舒服?我来看你好几次了,可是你完全没有醒来的样子……老师说没问题,不过我还是好担心好担心……真的很对不起!」

  春明连忙对猛然低头的美少女说:「不、不会,那个……我、我没事,所以不要太在意。」

  「真的没事吗?」

  战战兢兢抬起头的美少女一再确认,春明便连连点头响应。

  「那个——那么我重新自我介绍!今天早上谢谢你的协助!我是一年火班的田村三铃。写作田地的田,村子的村跟三个铃铛的三铃。」

  三铃用手指在空中边写边解释,别着刘海、以铃铛为造型的漆器发饰像是在强调自己的存在般发出高雅的光泽。

  「那、那个,我、我是…………」

  「安倍春明同学对吧。光流跟我说了喔,我能叫你春明同学吗?」

  春明再次连连点头。从刘海的缝隙间一看,三铃的微笑宛如太阳般灿烂。

  那笑容不知为何使春明十分怀念。

  「然后您是柊大人,对不对?」

  「名称没错,不过不必特地加上大人喔?」

  「是吗,那么柊小姐可以吗?」

  柊说着「很好很好」,重新叼起手中玩弄的烟管。

  「然后呢春明同学,虽然有点突然,不过要不要跟我一起吃午餐?我想谢谢你。」

  「咦?午、午餐是……」

  「午餐就是午餐喔。午饭……——啊,难道你已经有约了吗?」

  三铃的眉毛不安地垂了下来,春明老实地回答:「没、没有。」

  阳光再次回归三铃的脸上,此时的春明打从心底松了口气。他不清楚缘由,但本能告诉自己不能让她的表情蒙上阴影。

  「那午休就在餐厅集合吧!那么,我下一堂要换教室,所以先走啰!」

  终于安定下来的发梢再次跳起,三铃转身在眨眼间离开了保健室。

  「稍嫌不够沉稳,不过还真是个可爱的姑娘呢。」

  坐在春明头上的柊吐了口烟。

  在充满酒气的空气中,春明沉浸在些许花香般的香味里。但是,再次响起的钟声却让他回想起现实。

  「——教室,在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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