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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继续讲述西周澪的故事之前,我想我得先说说自己——因为待会儿要陈述的澪的故事,是在我俩相遇、交往之后所发生的事。就这点来看,我——相坂和也——或多或少都会对她造成一定程度的影响吧。
即便如此,自我介绍依旧是一件让我觉得十分棘手的事情。因为人尽管可以透过周遭其他人的眼光了解自己,却永远无法跟自己握手。
一个人所有的行动绝不可能自己不自知,然而,我却始终无法相信自己的行为跟意志是完全同调的,这种内心意识与外在表现之间的落差是我一直以来的困扰。
我不知道为什么许多人可以带着高度的自信,滔滔不绝地向他人陈述自己。
这样的人是否真能确实了解自己的一切?
他们是否所有的行为都出自于自我意志?
每当我听到别人自我介绍的同时,我的心里都会不由得浮现这样的问题,我不知道自己究竟何时开始有这样的疑问,不过至少我可以确定自己在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已经对此烦恼不已。
我无法掌握自己究竟何时会有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行为出现。
“相坂真是个个性安静又聪明的人呢。”
“你少在那里阿谀奉承!”
“我看和也将来不是科学家就是老师吧。”
“你都是用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把别人当傻瓜吗?”
“不管什么事情只要交给相坂就会让人觉得安心不少呢。”
人们一辈子都不断受到别人的批评或赞许,不过这样的评价却始终无法吻合我对我自己的看法。
——我从不觉得他们给我的评价是对的。
我可以念书,不过其实我并不擅长,也不喜欢;别人交代我的事情我可以做好,不过我既不会主动帮忙,也不是那种可以完全依赖的对象;我从没有用鄙视的眼神把别人当成笨蛋,也不曾被什么优越感给蒙蔽。
我是个对任何事情都显得有些冷淡的人——这是我给自己下的注解。
然而,每当我与他人接触时,总会有一种自己的外在悖离自我意志的错觉。这种错觉并非是什么十分确实的感觉,不过这种外在行为与自我意识的乖离错觉,却始终占据了我的心灵,让我有种难以释怀的焦躁。
当年纪渐长、接触的人越来越多,这种感受便越显深刻。
我并不是个在什么特殊环境中成长的小孩。
父亲从事的行业有别于一般正常的工作,这让他得以一年到头都待在家里。不过母亲是学校老师,生下我之后也请了产假对我百般呵护,我的妹妹出世的时候也是一样。
最常陪在我们身边的父亲,即便从事的职业性质跟别人不太一样,却有着非常实际的性格,对于我们两个孩子的养育工作抱持非常热衷且重视的态度。
不过母亲她确实是有点奇怪就是了。
这位女性所接收到的遗传,似乎打从出生开始便将妥善料理家务的基因给摒除在外;她可以在整理房子时用抹布敲破玻璃,在洗衣服时加入过量的洗衣粉,让洗衣粉整个成块黏在衣服上,非常恶心。她最擅长的料理是用开水泡方便面,最大的能耐是用土司面包机烤土司。
“妈到底哪一点吸引你了?”
我曾经这么问过父亲。
“因为她太笨手笨脚了,我不放心丢下她一个人嘛。”
我可以想像自己从哪位女性口中听到这种答案的感觉,却怎么也猜不到身为男人的父亲竟会说出这种话。
附带一提,因为不放心丢下母亲一个人而决定跟她在一起的父亲,在结婚之后更是无怨无悔地将自己身上的优秀基因全部解放,一肩扛下家里所有的家务。
“亲爱的,有你在真的让我松了一口气。就算你现在丢了工作,也可以当个称职的管家呢。”
父亲听到母亲这句话时,脸上露出了苦笑。此时母亲站在父亲身旁,看着父亲穿着围裙搅拌锅里的炖汤让它不要烧焦。这般不协调的光景,却给我一种幸福的印象。
母亲之所以会选择当小学老师,似乎是因为本身就喜欢小孩的关系,因此对于自己的儿子跟女儿更是多了一份关爱。每到了周末,母亲便会强拉着碍于家务不想出门的父亲,带我们到游乐园或自然生态公园去玩,为整个家庭制造出属于我们的时间(不过后果却都是由父亲一个人承担)。
俗话说:不成材的哥哥后面都会跟着一个杰出的妹妹,这样的理论在我们家精准地应验了。跟我这个成天躲在父亲书房里面看书的哥哥比起来,妹妹则是个活泼开朗又善于经营人际关系的少女。
“哥,你再这样成天窝在书房里面看书,可是会发霉的啦。”
走进书房的她同时为我送上一杯咖啡,还有一句不中听的话。她的面容尽管与母亲神似,料理手腕却完全继承了父亲的遗传,这点不免让人觉得松了一口气。对我而言,跟她闲话家常是很有意义的事。
如此这般,尽管我身边的人在性格表现上,多少有些异于常人,却无损于构筑一个小孩子成长的环境,甚至可以说是得天独厚吧。然而,我心里的阴霾却从未有过豁然开朗的时刻。
为了理清我心中那种不知道该说是违和还是乖离的莫名感受,我总是不时提醒自己保持理性,小心谨慎地留心自己所面对的每一件事情。然而,这样的处事态度却从没为我带来明快的答案。
这样的困扰一直萦绕在我的内心深处,直到有一天,一个为此带来转圜的境遇造访了我的生命。
那是发生在我中学一年级的事。我在这所公立国中附设的图书馆里借了一本非常难得一见的书。这本书的读者取向十分明显,是一本带有些微狂热思想的着作,我读毕它并打算归还。
当时距离校门关闭只剩三十分钟,留在学校里的学生已经寥寥可数。由于这天是我归还这本书的最后期限,于是我只得穿过寂静无人的走廊赶忙朝着图书馆奔去。
所幸我自己就是图书馆管理员,因此就算图书馆没人也没关系,不过也许就是这样的心态造成了我的大意,让我险些忘了将书在期限内归还。
我屏息将图书馆的门给推开,此时明明应该一个人也不剩的图书馆(开放时间只到校门关闭前一小时),却出现一个逆光的身影,横挡在一片暮色之中,映入我的眼帘。
“唉呀呀,你终于来啦?”
这名学生似乎早待在这儿等我。
“你是来还书的吧?其实我正想看你借的那本书呢,我知道今天是你的还书期限,早就待在这边等你了。”
说话的明明是位女生,用字遣词却显得有些粗鲁。
她在校园里面无人不晓,而我当然也知道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叫做沙姬部岬,是大我一届的学姐,目前担任学生会长职务。
沙姬部学姐是个非常能干的少女。因破旧而时常引发不满的女生更衣室,是她促请老师进行修补工作的;器材不足的足球社也是她安排预算添购新球具以及球网;面对球具消耗量过大的棒球社,她也以“若非对方拿着旧球来报销,否则就不会核发新球”的招数应对。
她有着活泼的个性与英姿焕发的容貌,深受学生及老师双方面的依赖,几乎可说是具有校园偶像一般的地位。
“好了,拜托你快点归还那本书,然后把我的名字登记在图书记录卡上吧。我可是利用了学生会长的特权才能在这边待到现在的,这点我可以拜托你稍微体谅我一下吧?”
看来这就是她现在还在图书馆里的原因。我道了歉,赶忙进入图书事务柜台将归还与出借记录建档,然后将书交给了沙姬部学姐。
“学姐。”
“嗯,谢谢。”
沙姬部学姐接过书的那一刻,仿佛等到了迟来的恋人一般露出了微笑。
“学姐常看他的书吗?”
由于看到她脸上愉悦的表情,我也面带微笑地开口对她问道——糟糕,我又来了——这般抽离主观的知觉同时出现在我的脑中。
这本书的作者是个只有看过的人才知道的小众作家,若非喜欢他的文风的人根本不能接受他的文字。不过重点是,沙姬部学姐究竟是不是喜欢这本书,对我而言其实一点关系也没有,而我却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几乎是反射性的行为,下意识的举动。
如果换作是一般人,也许根本不会察觉到这种外在行为与内心之间的乖离现象,继续跟对方闲话家常。然而这种仿佛自己的行为受到外力控制一般的恐慌,以及这般抽离主观的意识与身体之间的高度落差却深刻地烙印在我的内心深处。面对学姐的态度而自动露出笑容的我究竟是否源自于我的意识?抑或者是‘其他因素’使然?这样的疑问打从我还是个孩子时便始终无法释怀——做出这种并非发自于自我意志的行为之人,真的是‘我’吗?还是其他人呢?有别于那个以抽离主观意识的角度冷眼旁观的我,露出爽朗笑容的我是否一样存在于这个世界呢?我身边所有正常的人们(包含家人在内)全都将这个问题当成理所当然,在毫无所觉的情况下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要确认这个特殊的烦恼只发生在我的身上,与其他人无关,其实不用花太多时间。
面对着心里面下意识的自问自答而心不在焉的我,沙姬部学姐露出一副仿佛找到迷失在都会丛林里的珍奇异兽一般,眼睛直直盯着我看。
“嗯~~”
她的表情一转,摇身一变成为面带微笑的研究员,弯起腰从各个角度开始观察她刚找到的实验动物。
“……请问,我怎么了吗?”
是我刚刚提出的问题太奇怪了?不过我并不觉得刚刚那句话有超过一般人闲话家常的范围呀。
“原来是这样啊,你对你的自我意志跟外在行动之间产生的歧异,感到非常烦恼是吗?”
她说着说着还径自点头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这对当下的我来说,除了惊讶以外找不出其他词汇可以形容我的感受。
她只凭我一句话还有我脸上细微的表情,便可以如此轻易地察觉出我从没有挂在嘴上、从没有被别人看穿的烦恼。
“嗯~~就日常生活上来说是不会有什么问题啦。不过这样的烦恼也许会在你心里面留下某种扭曲的结果呢。”
视线始终没有从我身上移开的学姐,在我眼中除了将她当成一位普通的十四岁少女之外什么也看不透。
窗外的天色已经黄昏,也有人称它为阴阳交界的逢魔时刻。
在这个诡异的氛围之中,眼前这名善读人心的少女对我而言,仿佛是住在山里的‘觉’(编注:一种能探知人内心想法的妖怪)或其他魑魅魍魉。
“嗯?唉~别担心啦、别担心!这没什么好介意的,反正这种事平常也不会有其他人察觉到。我的状况比较特殊,因为我非常神经质,又有深入观察某些事情的习惯,所以才会看得出来。”
学姐拍了拍手发出笑声,这种企图蒙混过关的方式还真少见。她看到我依旧哑口无言地站在原地,遂举起双手,交叉到胸前开口说道:
“嗯~~我说的话好像让你整个人神经紧绷起来了。不过这也难怪,毕竟这种事情太过理所当然,所以过去从没有人察觉到嘛。”
接着只见她嘟起了嘴,然后陷入沉思。
“……”
我才在想她的观察力竟然如此敏锐,然而此时却又摆出了一副不怎么灵光的烦闷模样,完全是一副叫人难以捉摸的表现。
这家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脑中不由得浮现出了这样的念头。
沙姬部岬,她是我过去的人生中从未遇见过的典型。她看来总是直接将自己脑中所想的事情旋即付诸行动,尽管她从不违逆自己的感情,言行举止中却又充分表现出一副充满知性的气质。
这么一想便觉得自己方才眼中所看到的国中二年级女生,仿佛又是另一个人了。
“嗯,决定了。你明天放学到学生会办公室来一趟。”
这句唐突的命令语气叫人完全摸不透,她到底是经过怎么样的思考才得出这个结果的?
接着她又连忙补上一句:“你可没有拒绝的权利哦!要是我没等到你,我会要你打扫运动社团办公室大楼的厕所。你不会想做那种工作吧?怎么想都不会有人愿意去扫那个厕所。”
的确如此。那间厕所可是这间学校里面最不卫生的三个地方之一,就连运动社团的社员基于迫切需求也会犹豫再三,是所谓禁忌的代名词。
“那就这样吧,明天你一定得来一趟哦!”
她没等我回话便抓着手中的书本转身潇洒地走出了图书馆。
“……”
这般峰回路转出人意表的境遇让我哑口无言。即便校方开始播放提示校门关闭的《萤火虫之光》歌曲,我也没有听见,一个人默默地呆站在杳无人迹的图书馆中。
翌日,放学之后我便提着书包往学生会办公室走去。
虽然当时我并没有明确答应学姐,不过若没有乖乖遵守,唯恐日后免不了会有一堆受不完的处罚,所以我只好乖乖从命。
“报告。”
“啊,你来啦?”
沙姬部学姐坐在学生会办公室最里侧的位子。若要走到她的面前,我得先穿过大半间仿佛被小偷闯了空门般杂物散落、乱七八糟的空间。
“虽然你才刚来,不过还是请你先跟我走吧。”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臂,也没有先问过我的意愿便直接硬生生把我牵走。
“我、我们要去哪里呢?”
“当然是处理学生会的工作啦。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秘书,以后每天放学都要到我身边来。”
相对于我再次因为她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宣言而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则对我露出了有如稚儿般天真的笑颜。
打从那天开始,我的生活几乎可以用波澜万丈来形容。
沙姬部岬这个人的个性,就是一旦遇上问题总是非得要亲自确认过一遍,否则绝不善罢甘休。因此,她的工作总是不断需要整理学生会办公室里面的书面资料,除此之外便是在学校里面四处奔走的重体力劳动。
至于当上学生会长秘书(即学生会书记)的我,也因此得要陪着她为了接受各个社团的陈情、对老师们施压等等工作忙翻了天。
“怎么样?过去一年半的国中生活过得还愉快吗?”
这天,在毕业典礼结束之后,沙姬部学姐——即前学生会长——走进了杳无人迹的学生会办公室。此时这间办公室里面只剩下我一人坐在窗边(也就是办公室里的最里侧的位子),正着手将几份陈情书给分类堆放。
“根本没时间去想到底过得快不快乐啦,学姐。”
打从一当上学生会书记开始,每天我就得跟着沙姬部学姐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陈情、抱怨、企划……等等,光是在校园里面到处奔走都已经没时间了,更没有机会去想一些琐碎的事情。
“那~你是不喜欢啰?”
她听了之后开口追问。
“……不会,我并不讨厌这样的日子。”
没错。虽然我无法清楚界定自己面对这样的日子到底是不是愉快,不过至少学生会的工作倒还不会给我任何不快感。虽然这里面也有痛苦的时候、有想要丢下学生会工作逃跑的时候,不过……
“……对,因为我过得非常充实,这也许是我唯一的感想吧。”
对于无论何时何地都可以冷静地观察自己的我来说,心无旁骛、无暇思考其他琐碎事情的生活其实充满了新鲜感。更重要的是,我仿佛可以感受到自己的内在心理跟外在表现终于可以重合而感到满足。
“这样吗?”
学姐用她那早已习惯的步伐跨过了成堆的堆积物,来到学生会长的办公桌前——这张桌子现在是我在使用了。
“虽然非常充实,不过换句话说,你心里那种身体跟意识之间的乖离感还是没办法完全消除啰。”
她说话的同时脸上露出了寂寥的笑脸。
没错,我心里这样的错觉尽管在忙碌的生活中被削弱,却并非全然消失。这种感受现在依旧好像茶杯里的茶渍一般沉积在我的意识底层。
不过话说回来,打从我遇到沙姬部学姐之后的这段日子,我仿佛感觉到正是她给我一个消除这种焦躁情绪的契机。
——某种难以言喻的契机。对,正是那种有些微不足道,并且瞬间便融入我的生活里的某种关键要素。
“嗯,看来好像不是徒劳无功嘛。”
她忽然伸手触碰我的脸庞。
她柔嫩的掌心在我脸上轻抚而过的触觉,深刻烙印在我的心里。随即,只见她又露出了过去从未出现过的温柔眼神,低声——宛如呼吸一般——吐出了她的心事。
“你知道吗?我喜欢你哦。”
对她出人意表的行为早已陷入迷惑的我,此时终于又因为她出人意表的言词而整个人僵住了。
——学姐现在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在眼前的氛围之下说出这种话,简直就是——
“你真该感到光荣才是,竟然能成为我沙姬部岬的初恋对象呢,而且……”
在我回话以前,学姐的脸已经先一步贴到了我的面前,将她的双唇印在我的嘴上。
“……”
“……”
时间停止了。
也许就这么过了十几秒——也可能过了一小时——不过即便现在回过头来看,我也不敢明确地说那次的吻究竟持续了多久。
“而且……也是我第一个失恋的对象。”
在一个轻浅而深情的接吻之后,学姐恢复了往常一贯充满自信的笑容。
“唉!为什么初恋非得要以失恋收场呢?”
“……学姐。”
当我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看到沙姬部学姐忽然一股脑儿往学生会办公室门口冲了过去,却在门前猛然又回过头来。
“啊,对了,让学姐我在毕业前为你作个预言。我说你的烦恼会在不久的将来如同夕阳里的暴风雨一般唐突地烟消云散。‘那个东西’可能会将过去支持你一路走来的信念给摧残得体无完肤,不过你不用担心,那就好像风雨过后天空总会出现彩虹一样,你的心里也会豁然开朗。”
她说完脸上带着笑容举起了右手,挥舞的指尖仿佛挟带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每每晃动一下便闪闪发光,宛如妖精身上的鳞粉一般。
此时的沙姬部学姐就好像出现在小飞侠故事里的温蒂,在成长的过渡期中散发着少女稍纵即逝却又充满生命力的灿烂光辉。
“那我走了。这东西我就当成是我们日后重逢的信物收下啰,拜拜~”
她丢下了这么一句告别,然后带着她初次面对我时那般果断潇洒的态度转身离去。
附带一提,沙姬部学姐手中的妖精粉末究竟为何,在我走进家门的那一刻才终于揭晓。
“咦?哥,你的扣子掉啦?”
经由当时年仅十二岁的妹妹提问,我才发现我的立领制服上的第二颗扣子被拿走了。
在那之后我便每天专心处理学生会长的工作,同时应付迫在眉睫的升学考试,依旧忙得不可开交。
然而每当我闲下来时,便会回忆起沙姬部学姐临走前说的那句话:“你的烦恼会在不久的将来如同夕阳里的暴风雨一般唐突地烟消云散。‘那个东西’可能会将过去支持你一路走来的信念给摧残得体无完肤。不过你不用担心,那就好像风雨过后天空总会出现彩虹一样,你的心里也会豁然开朗。”
然而这样的日子是否真会降临?我心里那般焦躁的情绪是否真有一天会消失——每当学姐的话在我心里响起的同时,我便如此不断地扪心自问。
这样的情况直到今天也依旧没有停过。
2
“我们两个人的烦恼刚刚好相反呢。”
当我陈述着自己内心的感受时,她小小声地如此开口说道。
在我跟澪开始交往之初(就我们的关系而言也许不见得适用于‘交往’这样的词汇,不过广义来说应该也相去不远就是了),我们几乎没有交换过什么对话,只是静静地坐在彼此身边各自读自己的书。
于是像今天这样放学后坐在窗边看书,就这么成为我日常生活作息的一部分。就如同我当初跟澪告白时提出的交往方式一样,当她看着难懂的学术性书籍时,我就坐在她旁边看我的小说。
“嗨。”
“嗯。”
简单的两句招呼语,是我们在放学前的班会后唯一的对话。
我俩这般特殊的行径,变成了班上同学偷偷从远方窥伺的焦点。在他们眼中,我们两人独处的画面就好像某种无法解释的灵异照片一样,每个人的眼神都一副想要弄清楚当下这幅光景究竟是阳光的恶作剧,或者真是什么超自然现象的模样。不过从旁人的眼光看来,我们的状况应该就跟无法解释的灵异照片与不合时宜的幽浮照片没什么差别吧。
事实上,西周澪跟谁相处在一起的光景本身就足以构成让人感到震惊的条件。因为过去的她从没有跟任何人走得比较亲近过,而她左手上的绷带就是人际关系疏离的象征,她自残的行为看起来仿佛就是为了吸引众人目光而刻意做出来的举动。然而根据我的解读,我想这是她不希望别人接近她的手段。
尽管如此,她的美貌却依旧足以掳获周围的人对她的正面观感,甚至我也听说已经有好几个男生跟她告白了。
对此,我那位消息灵通的损友曾经跟我说过:“那些跟她告白的人全都被她的冷言冷语给赶跑了,‘原来你喜欢那种带有瑕疵的花瓶呀?’你想想,不管是谁听人家带着那种冷到极点的眼神这么说话,就算是羞愧得不想再到学校里来也一点都不奇怪吧?这种感觉肯定就像是自己心里最丑陋的一面被整个扒开来一样。”这大概就是前阵子学校里面男同学们轮流缺席的主因吧。
总而言之,澪以这种手段让自己独立于校园里的人际关系之外。也因为这个缘故,我坐到她身边读书的这个举动,对于始终以近距离观察西周澪的同班同学来说,是一个非常突兀的现象。
我想,目前我跟澪之间的关系对他们来说确实是难以理解吧。毕竟我们打过招呼之后便一直默默坐在对方身边看自己的书,直到校门关闭为止,期间只要他们看过五分钟后就会觉得不懂人话的昆虫甚至还比我们来得吵闹。事实上,就连我这个当事人也无法理解这样的关系,多少也为此而烦恼过,我对她告白,她答应了。不过到头来我们却始终只是坐在彼此身边看自己的书而已。尽管如此,若要说我有什么不满倒也不至于就是了。
‘我想跟西周澪这名少女缔结关系’——我是抱着这样的心情跟澪告白的没错。不过所谓‘缔结关系’究竟是怎么样的关系,其实我自己也从没有针对这点思考过。现在我得到了她的认可,可以坐在她的身边看书,其实已经达成了我的目标。因此,无论这样的景象对其他人而言究竟有多么诡异,对我来说却是十分重要的时间。
今天澪手上的书,书名叫做《心灵是否存在于脑部之中?》。看来似乎是精神科医师与脑外科医师共同撰写的着作。至于我正在读的则是J.D.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这本书是国中暑假规定学生要念的课外读物,不过它对当时的我来说太过艰涩;最近这部《麦田里的守望者》因被评为美国二十世纪经典名着之一而蔚为话题,也让我察觉到它是必须要有相当的人生经历才能够理解其中奥妙的一本着作,所以才又将它拿起来重新看过。此时书中渗入雨水的墨色光景正在我的脑中渲染开来。
“……那本书,好看吗?”
一个纤细得几乎像是喃喃自语的声音,在书中主角不屑地背过学校转身离去的同时一并浮现在我的脑中。我有些走神,意会过来之后才发现此时澪合起了手中的书本双眼直视着我。
“好看吗?”
是她的声音没错。
“嗯,我觉得这本书写得相当不错,你没有看过吗?”
尽管有些讶异,我还是从容地回答了澪的问题。然而更令我惊讶的是,这般在下意识中交织而出的词句却没有带给我丝毫的违和感受。
听到我回问的问题,她伸手贴到了下颚。
“……这本书是描写一个被学校赶出来的男生,以自己的周遭为对象宣泄自己心中的不满是吗?”
她说话时的语气依旧如往常般恬淡。
我下意识露出了苦笑,大致上同意了她的说法,这就是我国中时读过之后的感想。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应该有看过。国中的时候嘛,那好像是学校规定要念、要写心得感想的课外读物。”
“这样啊~”
我听了之后,心里的高兴明显表现在自己的应答声中。毕竟人在哪天知道自己跟自己在意的对象拥有共同体验的同时,便会觉得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
“我们学校也是呢。当时书中的主角总是念念有词,而且全都是一些毫无意义的抱怨,看得我非常生气,觉得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东西呀——这样。”
“现在回过头来看过之后,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吗?”
“‘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东西’这种感想基本上是没变,不过这位译者的感性让我相当欣赏。他的文笔非常优美。我想小说如果也能让读者浸淫在美丽的词藻之中,应该也是一种不错的享受吧。”
“这样啊。”
她应了一声之后再度翻开了手中的书本。
结束了这一段问答,我也再度开始追逐逃脱学校宿舍束缚的主角霍尔顿的身影。
时间在宁静氛围中流逝,世界在不知不觉之中沉入了绯红色海潮,如同我向澪告白的时刻一样,背向阳光呈现红褐色的水泥质獠牙,此刻亦露出了贪婪的模样欲将整颗夕阳给吞噬殆尽。在这样的时刻里,任由我们的身影在暮景残光中摇曳,已经成了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
我合上书本,抬头望向澪的侧脸。此时她的轮廓几乎要被落日余晖给融化。
一如往常,现在的她看来也像夕阳底下的妖精,一旦过了这个时刻就会消失不见。她总会表现出这般超脱一切俗事纷扰的氛围。残阳之中,澪的肌肤显得火红,让她此时看起来就好像一件精致的玻璃工艺。
她静静地专注在自己手中的书本,我的目光也循着她的视线移到书中的文字之中。然后,我注意到了她捧着书本的左手腕。
为了撑起手中的书本,她将自己的左手腕悬空,于是乎制服的袖口也顺着手腕下滑,露出了腕关节的部分。澪今天没有缠绕绷带,她那白皙而纤嫩的肌肤坦露在外,接近关节的地方呈现出了几道利刃滑过的细痕。
“……”
西周澪为何愿意答应我所提出的要求——这样的疑问忽然涌现在我的心头。尽管我想要开口提问,不过终究还是忍了下来。因为我总觉得提出这样的问题无异是一种轻蔑的行为。
然而即便忍住了极欲脱口而出的问题,我却依旧无法压抑心里那股‘想要更了解西周澪’的冲动。这样的冲动伴随着‘希望她也能够多了解我一点’的渴望一同涌上心头。
过去的我,即便一直想要多了解她一些,却几乎从没有希望对方更了解自己一点。
这样的感觉对我来说十分新鲜。
3
从那天开始,我跟澪之间的对话变得频繁许多,都是我先开口,然后她针对我打开的话题作出回应。
“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
“什么疑问?”
“我在想你是不是想成为一个心理学家。”
“所以你是因为想成为小说家所以才看小说的吗?”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就是这么回事。”
如此这般,我们的对话其实是因为长时间相处之下自然产生的现象,也许对话的对象不是我的话会更好吧?抑或者她即便不是面对我的提问也会回话。不过,其实我非常珍惜我俩之间的对话时刻,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之间的对话也不再只是纯粹由我开口说话了。
尽管她所说的内容多半是以形而上的思想形式呈现,不过这并没有违背我的期望。日后回忆起来,我们能在这种形式的对谈之中完全不觉得无聊,或许是因为我们有着相同典型的人格吧——那种以我们心里面的烦恼为中心而雕塑成形的人格,我们都是这种典型。
“……比如说……”
今天我们展开对话的场所依旧还是在放学后的教室里。
“有人上前对我打了招呼。对,她可能是一位早起出门丢垃圾的邻居,她可能四十岁左右,有一个就读国中的儿子。假设这样一位太太跟我打了招呼,说:‘和也,早安!’然后我会回她:‘早安!每天早起出门倒垃圾,真是辛苦了,阿姨的儿子最近好吗?’这样。”
此时的我眼神看向窗外。操场上足球社社员把球踢飞到了田径社的练习场地,因此对方气冲冲地找上门来了。
“我总不禁要想,这些词句到底是从哪里来的?那是我下意识直接作出来的回应,是我那能够冷静地观察自己的自我意识,所无法掌控的反应。”
田径社社员用掷铁盘的方式将足球远远抛到跟足球社相反的方向。
“我知道人有一种学习性的反射动作,一般人也可能根本就不会察觉到这种事,不过我却非常在意。如果这真的是所谓的反射动作,那么这种在应对之中自然露出笑容的我,是否真是我自己的一部分呢?还是根本就是别的东西?我打从自己孩提时代便对于这个问题怎么也无法释怀。我无法了解这种做出反射动作的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断怀疑着这样的自己是否是有别于我的另一个意识;特别是在我心里面忽然涌出一股意料之外的冲动并且做出反应的时候。”
足球社社员一拳卯上了田径社社员。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可以看看埃里克森的着作。”
澪如此开口说道。
“埃里克森?”
“他是一位出色的心理学家。”
在这段问答之中,面向窗外的我将视线转回到了澪的身上。
此时已经过了换季的时期,她一身长袖的衬衫也换成因应时令的夏季制服。衬衫轻薄的布料与露出整只手臂的袖子,让人有意无意地留意到了她一身匀称的线条,过分撩拨着我的心房。澪如陶瓷般白皙的肌肤仿佛日本画里的幽灵一般。尽管明知道这种感受不是源自于恐惧,然而我却依旧感受到一股宛如战栗一般的寒意沿着背脊直捣心窝。有一部英国电影名叫《穿梭阴阳恋》,剧中男主角爱上了一位幽灵女性。尽管电影情节与此时我心里的感受不免存在着文化上的差异,不过我想,我可以充分体会剧中主角的心情。
澪望着窗外。
她的视线落在园艺社的花圃中。这群社员此时正因为足球社的球飞了过来而慌张地嚷嚷着。
“不过话说回来,即便没有圣经,人还是可以继续活在这个世上,即便没有神旨,人类的数量还是不断增加。所以说,其实书本跟知识根本不代表任何意义。”她说。
“你的意思是如果没有实际体验,一切的知识都没有用吗?”
“如果能够以亲身体验的方式验证所学的知识当然是再好不过了。不过实际上却没什么机会可以让我们这么做。”
颇有同感。我之所以着迷于小说,除了兴趣之外还渴望从书中获得其他的知识。不过很讽刺地是,像我这种渴求书中知识的人,往往非得在逐一验证过书中的知识之后才能够了解‘百闻不如一见’这句话。
我将视线移到窗外,短暂地将意识寄托在校舍外头的景致之中,此时操场中央聚集了足球社、田径社还有园艺社三个社团,彼此陷入了争执。
“……和也,我们好像是同一种人呢。”
澪忽然开口道出了这句话。话语中除了带有精神上的疲惫外,同时还有十分深切的感受。
我转过头,只见她望向窗外的侧脸中,带有一种沉浸在舒爽宜人的温水中那种昏昏欲睡的表情。
“可是像归像,我俩的本质却刚好完全相反,和也的烦恼是察觉到了自己所不认识的自己,不过我则是无法掌握何谓自我。我无法相信自己,觉得自己好像是某种既稀薄又脆弱的东西,下一个瞬间可能就会消失。”
说话时的她,包覆在躯壳底下的意识就如同自己口中的形容一般,仿佛完全融进了此时此刻的空气之中。她的手腕还有肩膀呈现完全放松的状态,给人一种精疲力竭的印象。
“所以你才会割腕吗?”
我带着戒慎恐惧的心情很快地把话说完。此时的澪真的给了我一种下一刻即将消失的错觉。
澪的视线在听到了这句话后又重新聚焦,仿佛现在才察觉到我的存在般,将她的目光投射到我身上。
“你是因为觉得自己即将消失,所以才用这种方式确认自己的躯壳是否存在吗?对你来说,肉体的本质跟痛觉在意义上是可以划上等号的是吗?”
“……”
“我在国中的时候认识一个具有自残倾向的女生。她说她唯有在割腕的时候才能够确认自己的存在。”
所谓的自残倾向泛指一切自我伤害的行为。除了割腕之外,其他像是自我烧烫伤、厌食症等等都算在自残行为的范畴。
这种自残行为其实是患者为了压抑心里面的攻击欲望以及暴力倾向,借以稳定自我情绪问题的应变手段。
当人类心里出现攻击欲望而难以忍受的时候,多半都会倾向以外在的人、物作为发泄对象。然而具有自残倾向的患者却无法做到这点。不过这种攻击欲望若是没有宣泄管道,这些具有自残倾向的患者肯定会因此而崩溃。所以他们选择伤害自己,因为他们找不到除了自残以外可以宣泄这种情绪的方式。
借由自残行为来确立自我存在的事实这种行为,也可能发生在普通人身上。这就好像有人会因为愤怒或羞愧等情绪而忘我地猛力一拳打在墙上一样。不过这些具有自残倾向的女性(这种精神疾病的患者多半以女性为主)心中,自残行为事实上具有正面意义。她们对于这种行为的认知就和一般人借由运动等兴趣确立自我价值的意义是一样的。因此这种具有自残倾向的患者真正面临的问题是,她们将这种行为视为理所当然。
不过话说回来,那些具有自残倾向的患者其实不能够跟社会适应不良症候群划上等号。比方说那些具有割腕自残倾向的人们,事实上便是借由这种行为来确保自我跟社会环境的正常关联性。她们清楚知道割腕这种行为不会被社会认可,甚至她们也能够理解这种行为带给社会大众的负面观感。因此她们多半会将自己的伤疤隐藏起来,我刚刚提到那位国中时认识的女生就是这种典型。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类型是借着让伤口曝光来吸引众人的注目。
撇开这种典型不谈,在儿童教育心理学上有一个术语叫做<次级获益(secondarygam)>,意指儿童借由恶作剧等行为引起周围注意,借以满足自己支配欲的做法。即便是否定意味的关注——诸如惊愕、斥责、怜悯、恐惧……等等——这些儿童也能借此获得支配当下整个环境的喜悦。换句话说,某些特定的自残行为其实是属于这种跟环境沟通的手段。
以这种状况来说,澪的例子便显得有些特别。她毫不掩饰自己手腕伤疤的行为尽管引发了周围人群的关注,却也不像是她所希望的结果。她更甚而利用了伤疤带来的排挤效应,为自己筑起一道隔离群众的高墙。
当我不自觉地陷入思考的时候,澪以她平淡的声音将我拉回到了现实。
“……那个女生是你的女朋友吗?”
“不是,为什么这么问?”
“我在想这会不会是你对我产生兴趣的原因。”
“原因?”
“我想会找我这种异于常人的女生攀谈的人,背后一定会有促使他这么做的特殊动机才对。”
她以极尽冷淡之事的语调,叙述着略有自我贬低意味的句子。我无法看透她这种态度究竟是源自于透彻的自我认知,还是太多相同的境遇让她产生这般自暴自弃的感想。
“……你觉得我是因为某种代偿性心理而接近你的吗?”
“嗯,这种说法可以说得通,你跟那个女生分手时留下了痛苦的回忆吗?”
国中时认识的女生并非跟我有多么深厚的交情,只是我在偶然的境遇下成了第一个了解到她心理层面的人,于是我也顺其自然地成了她谈话的对象。
“我不知道……嗯,也许真如你所说的那样也不一定。毕竟我到头来还是没能给她任何具有正面帮助的建言。不过即便如此,现在的我绝对不是因为代偿心理而想要接近你的。”
不过这样的经验,也许也让我不会特别排斥像澪这样具有自残倾向的人吧,我不否认可能会有这样的影响,不过我可以肯定的是,我绝非基于这种半吊子心态而接近她。
“——你真的这么渴望让自己受到伤害吗?”
西周澪,她从不隐讳自己的伤口,甚至将这般难以启齿的事实挂在嘴上侃侃而谈的行为背后,其实渴望得到的正是回馈到自己身上的痛楚。
她借此伤害自己,或者说借此让自己承受痛觉。
我猜想,也许这是她所希冀的结果。
没有任何抑扬顿挫的声音以及省去所有无谓言词的说话方式。尽管她的意图隐藏在足以迷惑所有人视线焦点的美貌之下不容易察觉,不过这一切外在行为表现也许并非源自于她的本性,而是基于她渴望伤害自己的心理刻意安排的。
她可能根本就是借由自我摧残的行为而将自己定义为瑕疵品。
此时她的眼中映出了我严肃的面容。映在她眼中的我,目光也从未移开她冰冷而美艳的脸庞,以瞳为镜两两相对的世界里禁锢了一对男女。在这个无限延伸的影像牢笼底下,其中一方出其不意地扬起了嘴角。
这是打从我认识澪的日子以来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
“你真厉害。”
不顾她脸上的微笑,口里吐出的词句依旧如往常一般没有任何感情。
“没想到你能够用如此近乎冷澈的眼光观察别人的一举一动,并且从中抽丝剥茧读出对方行为底下的思绪。这难道也是从你的烦恼之中衍生出来的人格特质吗?”
我曾经有一段时间为了看清自己心里那份自我认知的违和感究竟从何而来,于是投入相当心思在观察别人的行为表现上。不过我得到的结果竟是:别人完全没有像我这样的烦恼,唯有当时培养出来的洞察力至今仍具有相当程度的敏锐度。
澪啪啦啪啦翻起了手中的书本。这个看似毫无意义的举动,在她翻到了最后一页之后又回过头用她的拇指继续拨弄着书本。
——啪啦啪啦啪啦啪啦……
——啪啦啪啦啪啦啪啦……
教室里干燥的空气卷入了翻动的书页之中产生了共鸣。
“你说对了……”
澪答话时的声音宛如低声呢喃,几乎要化为一张插在书本里的书签,没入快速翻动的书页之中。
“……不过我希望你不要误会,我不是为了那种扭曲的快感而折磨自己。像这种不具有任何正面意义的行为,其实我自己也觉得非常反感。不过现在的我早就已经遍体鳞伤。我,西周澪这个人的存在事实根本上其实已经不成立了,我之所以会有这种割腕的行为,其实是要借由自己的血来提醒自己不能忘记这件事。因为如果我不这么做,我就会忘记自己其实早已经伤痕累累了。”
此时的澪异于往常吐出了非常饶舌的字句。
在观察人们的行为之中,我归结出了一个重点,好比观察牵牛花跟青鮰一样,绝不能忽略任何一丝一毫的细微改变,说得更深入一点,我们得抓住那些使人们出现异常反应的关键要素,反过来说,我们也得区分开来这些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可以维持正常的心理状态。人类的心理其实总是在一个正常范围之内不断摆荡。这种‘正常摆荡’的幅度大小因人而异,不过若是超越了这种‘正常摆荡’的上限跟下限便可以称作‘动摇’。而这就是所谓异于常态的‘变化’。如果要妥善掌握人类的心理,如何掌握这种‘正常摆荡’之间的上限跟下限,还有那些异于常态的‘变化’偏移量就成了观察行为中的基本要素,然后再将观察对象的言行举止模式代入这个适当的位置。
——那么此时澪的言行究竟又有多少的偏移量呢?
此时我的脑中正萦绕着这样的思绪,同时也体认到了眼前这位少女对我来说还有太多无法判别的部分——
她何其美丽……
她面无表情,有着恬静的性格……
她的手里总是捧着一本内容深奥的书籍……
她是个不时将割腕这种行为带入日常生活之中的少女——
即便我们开始较为频繁地交谈,澪的表情与声音也鲜少出现情绪上的摆荡。因此我始终认为她的正常心理状况偏移量可以说趋近于零。若是从这个角度来看,那么我应该将她方才的辞色归类到‘变化’范畴。不过我发现这极有可能只是我的误解。
——难道她不是一直以来都将情绪波动隐藏在自己所塑造出来的外表中?难道她毫不隐讳自己手上的伤痕,为的不是筑起一道隔开周遭人群的高墙,将自己禁锢在孤独的躯壳之中?难道她不是因此而使得她平时心理摆荡的幅度,都会被她以鲜血结痂筑成的躯壳所隐蔽,才变得如此微弱而难以察觉的吗?
“……怎么了?”
澪唐突的声音将我从抽离现实的思考中拉了回来。她之所以会有这样的问题,似乎是因为我专注于自己的思绪时,不经意地将视线一直滞留在她的身上。
“没有……”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是抓住了瞬间浮现在脑中的感想,于是脱口说出:
“我只是觉得,你真的很美。”
这句话对澪而言似乎无法成为赞美,她听了之后蹙起了双眉,两眼眯成了锐利的弯月形。
“人看到了遍体鳞伤的东西,真有可能从中意识到美感吗?”
她此时的语调显得极为冷酷,仿佛金属之间撞击产生的声音般清脆而无机。这阵声波在我的心中产生了某种共鸣——原来如此。一种近似于空虚的体悟还有某种难以名状的‘某种东西’一同随着这阵共鸣蔓延开来。
她——西周澪——果然认为自己是个残缺的瑕疵品。我确认了这点,同时也发现自己内心深处始终无法驾驭的‘某种东西’忽然涌现,而且远比过去出现时来得庞大许多。此时的‘他’已经无法用‘违和感’这般轻微的感受加以描述,而是彻底转化为一股强烈的冲动在我的心里翻腾。
——澪果然认为自己是个瑕疵品,不过不管她有任何理由都不能见死不救。
——我讨厌这种置之不理的冷血态度。
——若真的放任她沉浸在这种情绪里面就实在太可悲了……
我心里的‘他’不断如此咆哮着。
“也许你真如自己所说的遍体鳞伤,不过这却无损于你本身的美。”
我心里的那股冲动借由我的双唇,以极为自然的方式将这句话脱口而出。然而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过程中‘他’完全没有带给我任何违和或厌恶感,只是以毫无造作的方式将这句话脱口而出,好比用一种理所当然的方式瞬间解开了困在我眼前的一道难题。
“这是客套话吧,没想到你竟然是这么肤浅的人。”
她平淡的语气中完全不允许对方提出任何辩驳。的确,任谁听到这种应答,肯定会察觉自我心里头最丑陋的一面,同时羞愧得无地自容拔腿就跑吧。
“——我有一个妹妹。”
我丝毫不避讳心里那种丑恶的面貌,冷静地回应她的指责,从容地开始叙述我要说的话:“某天母亲买了一个狗熊布娃娃给她。当时她好像只有四岁,而我则是六岁。那个布娃娃在我的眼中看来不怎么昂贵,不过她却将布娃娃当成了稀世珍宝一般珍视。”
那只布娃娃当时还是新品,也很漂亮,不过材质廉价,只是工厂大量生产的玩偶罢了。
“时间久了,布娃娃破了。毕竟她一天到晚抱在怀里,会破损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某天布娃娃在我妹妹早上起床之后不晓得勾到什么,一扯里头的棉絮都掉出来了,妹妹哭着要家父修好它,如果你想问我妹妹为什么没有找母亲修理,那是因为就连我妹妹当时的年纪也清楚知道家母的缝纫技术几乎可以用灾难来形容。当父亲修好那只布娃娃以后,我妹妹仍旧如同往昔般珍爱它。后来布娃娃又破了几次,眼睛也掉下来过;每当这只布娃娃修好了,身上就又增添许多缝补痕迹,然而我妹妹始终都非常珍惜那只布娃娃。”
我停顿了一下,将视线移到澪的脸上。她看着我的眼睛宛如水晶般清透,眸子里面也同时映出了我的身影。
“我想,所谓美丽的、重要的人、事、物终究也就是这么回事吧,即便伤痕累累,那些伤疤也会成为带给当事人这种观感的其中一部分才对。”
“……”
澪圆睁着双眼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眼巴巴地盯着我看。她这般坦然表现出内心思绪的表情倒是让我也吓了一跳。
眼前的她既非一个拥有自残倾向的少女,也不是那个终日将自己隐藏在冰冷的面具底下的西周澪。我想此时我才终于看到她偶然间踏出自我设下的窠臼,用她真正的面容窥伺外界的瞬间。
“……有人说过你很碍眼吗?”
“所幸我还从没有听人家这么说过。”
“这样啊,那我就告诉你吧,你还真是讨人厌。”
她带着一脸无奈的表情露出苦笑,瞬间却又察觉到了自己这种反应而收起了难得的笑容。这个反应让我觉得十分可爱而牵动了嘴角,却让她又摆出了平时一贯冰冷的脸庞别过头去。
Inter cut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走近我的身边。
不知不觉中,他成了我追逐的对象。
一切只因一个乍然兴起的念头而起。
每个找上我的男生,永远想的都是期望身边有个花瓶,渴望抓住稀奇的事物。
然而,相坂除了想跟我近距离待在同一个空间之外别无所求,这样的想法挑起了我的兴致。我带着些许坏心眼的期待,想试试他究竟能忍耐到什么样的程度。
然而,相坂完全遵守了自己的要求,没有任何逾矩的行为。
在每个让我确认自己心中那个独立于群体之外的自我时刻里,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待在我的身边。
他坐在一旁的时候真的非常安分,甚至不发一语。
于是我的兴致再度涌出,并且比起之前更加浓厚。
我试着跟对方攀谈,相坂露出了些许惊讶的表情。
他对我露出喜悦的笑容,让我忆起了自己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谈话对象脸上所露出的笑容。
他对我开口说话,仿佛我亦是他日常生活中的其中一位友人,这样的经验也是许久未曾有过。
他的话勾起了我浓厚的兴致。
……不,其实我该用愉悦加以形容。
过去我始终将自己僵硬的表情当作一张面具戴在脸上。然而我却无法否认相坂的言词确实让我觉得愉悦。
这种人与人之间的牵绊在我心里悄悄跟愉悦划上了等号。
当我察觉到这件事的同时,也察觉到自己不经意地卸下了脸上的面具——原来,我竟也如此渴望获得这种人与人之间的牵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