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出门了。”
当我套上鞋子之后,便转头面向头发翘得乱七八糟、尚未梳理的父亲。
“路上小心。”
他带着呵欠开口送我出门,看来他昨天一时兴起忙了一整个晚上。
我接过父亲手中递过来的垃圾袋,然后开门走出了玄关。
时值舒爽宜人的初夏早晨,似乎可以让我带着沉重的垃圾横越数百米的距离也能依然保持愉悦的心情。
“久等了。”
妹妹良雨在门外等我,听我开口之后也一同跟我迈开了脚步。由于她就读的国中距离我们高中不远,所以我们早上总是一起出门上学。
“不会,走吧。”
她已经是国二了。我曾想过这个年纪的她,会不会不想跟我一起走在上学的路上,因此刻意试着跟她错开出门的时间。不过最后她看起来似乎一点也不在意,甚至还径自把监视我的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一副没盯紧我,我就会搞出什么纰漏的模样。
不过话说回来,也许是我在家里那般始终闷在书房里看书的模样,给了她我这个哥哥什么都不会的印象吧。
“很重吗?要不要我帮你拿?”
良雨转头的同时,她那头及肩的黑发便随之飘逸。
“不用,没关系。”
听到我如此拒绝,妹妹脸上反而露出遗憾的表情。
晨间的住宅区街道呈现一种极致的和平氛围。
造型美观的房舍建筑夹道而立,笔直地向前延伸,各间宅邸的围墙跟屋瓦也都整齐划一。
狗儿悠闲地窝在狗屋里面酣睡,野猫也慵懒地蜷在庭院前的屋檐底下。
我跟早晨健行、迎面走来的老人打过招呼,看着几个小学生从我面前跑了过去。眼前所有的景象都让我觉得这个世界仿佛与痛苦和烦恼无缘。
“哥,你怎么了?”
良雨忽然窥伺起我的脸庞,她那孩子般的言行举止总是撩拨着我疼爱妹妹的心绪。不过我倒是希望她可以适可而止了,即便我没有那种倒错的恋妹情结,她这样的行为却多少还是让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没有啦,我只是觉得今天早上的气氛让人觉得愉悦而已。”
“嗯?是吗?可是哥~你最近是不是常常一个人陷入沉思呀?是不是身体哪里觉得不舒服呀?”
原来我的外在行为看在别人眼里是这副感想。那我非得留意一下不可了——当我心底如此暗自提醒自己注意,正打算回答良雨说我没什么特别不舒服的地方时——
“就是这么回事!这家伙确实是生病了没错,不过是一种叫做‘恋爱’的心病呐☆”
背后传来一个声音抢先一步替我作了答复。
我跟良雨猛然回过头去,只见一个仿佛练过空手道什么之类的壮硕身影,脸上带着不协调的轻薄笑容的男子伸手跟我们打了招呼,同时也一步步拉近自己跟我们之间的距离。
“早啊,和也、良雨。”
这人便是跟我一同长大的损友,高见明。他除了高大之外,连声音也像个男子啦啦队队员般低沉浑厚。
他结实且壮硕的体格尽管看来像是有练过什么武术,五官也显得相当严肃。不过只要看到他的笑容便可以马上明白,他其实有着与外表截然不同的柔和个性,明就是这样的一个男生。
“……明。”
“什么事?”
“这种说法早就已经没有人在用了吧。什么‘叫做恋爱的心病’,你不觉得这种说法太老气了吗?”
“……你话也说得太直了吧。”
“等、等一下!”
良雨整个人僵在原地,听了我跟明交换了两句对话之后,忽然揪住我大声叫道:
“哥!你有喜欢的女生了吗?已经在交往了吗?”
她抓住了我的衣领猛力摇晃着我的脑袋。
“嗯,我没跟你说过吗?”
“你没说!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又没问——虽然这种话说不得,不过一般人怎么样也不会将这种事情一五一十地跟家人报告吧,毕竟这可以说是个人隐私中最敏感的部分嘛。
“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什么样的人?”
‘拜托拜托,你在问话前也先把你那一手连一流调酒师也自叹不如的雪克技巧停下来吧?不然我的脑浆都快被你摇成什么奶制饮料了。’——正当我打算开口,却听到明一脸兴致勃勃地抢先跑过来插话。
“你老哥他好像是五月中左右告白的,对象是一个叫做西周澪的同班同学。不用怀疑,是个女生,她长得可漂亮了,三围从上到下是……”
他把我该答的话完全抢了过去,一直长舌到最后是看到我跟良雨锐利的视线才收了起来。
“……对方真的长得这么漂亮吗?”
良雨松开了紧抓着我衣领的双手,接着便咄咄逼人地靠到明的面前。
被逼问的人露出了俗不可耐的笑容,对我眨了眨眼睛。
“是啊,她有一头飘逸的黑发,一对深邃而细长的双眼,鼻子英挺而美丽,加上一张柔嫩的嘴唇还有鹅蛋形的轮廓,在我们学校可是压倒性的第一美女呢。说得白一点,为什么你老哥可以泡到对方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
良雨听了之后仿佛遇上什么世纪难题一般陷入沉思,然后猛然拍了一下双手转过头来,对着正捡起刚才掉到地上的垃圾的我开口说道:
“哥!”
“是!”
我倏地挺起了背脊。
“把那个女生带到家里来!”
“你没头没脑胡说些什么呀……”
良雨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我手中的垃圾又掉到了地上。我叹了口气,只见良雨丝毫不给我一丝喘息的机会,一鼓作气卯起来要我乖乖就范。
“这可是大事情呢!毕竟我这个没用的木头哥哥交女朋友了耶!你竟然交得到女朋友耶!”
她自顾自地亢奋了起来,又是一副打算一把揪住我衣领的那种态势,整张脸凑了过来。
“而且竟然还是你主动告白的!坦白说,如果没有亲眼看到,我绝对不会相信!再说你如果没让我看到,叫我怎么能不去在意嘛!我一定要看看对方究竟长什么样子!”
接着她又持续着仿佛抽到年末商店街乐透最大奖品一般高亢的情绪,开始对明不断追问一些细节,诸如‘那个叫做澪的人兴趣是什么?’、‘她的成绩怎么样?’……等等。就连当我们来到不得不分道扬镳的岔路前时,必须朝自己学校移动的良雨,仍紧紧扒着欲往另一个方向丢垃圾去的我们迟迟不肯罢休。
“哥,等你回家我也一样会问你同样的问题哦!”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仿佛跟我就读不同的学校是政府设下的阴谋一般,拖着若有所失的脚步欲走还留频频回头。
“唉呀呀。”
明带着别有寓意的微笑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要准备让女朋友给妹妹品头论足一下啰,这可是第一道难关啊,我好同情你哦。”
“要不你来代替我怎样?”
“我是很想啊。可惜我既没有这么可爱的妹妹,也没有个像样的青梅竹马;最重要的是我没有一个像西周一样美丽的女朋友嘛。我唯一能做的只有让你听听没人要的男生对你所拥有的一切到底有多嫉妒了,作为一个富有者要更博爱一点,我的嫉妒就只好请你逆来顺受啦。”
这家伙说着说着放声笑了出来,笑声有点没品。这还不打紧,他边笑还边敲了几次我的肩膀——其实很痛的。
“其实也没这么棘手,毕竟澪也不见得会愿意来我们家。”
“唉,这么说也是啦。”
话说至此,明便马上收起了方才有些幸灾乐祸的表情。我俩之间的交情之所以会持续这么久,其实就是因为我非常喜欢他这种个性,一旦我们之间的话题变得严肃,他就可以马上体察对方的想法,并且适时配合。换句话说,这家伙可不是一个只知道得意忘形的人。
他带着有些认真的语气开口对我打探:
“说真的,我还真无法想像那个西周会到谁的家里去呢。说实话,其实就连她愿意跟你交往都让我觉得惊讶了。”
的确,如同明所说的,我也无法想像澪会愿意到我们家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到底是怎么跟人家告白的?可以让我听听作为日后泡妞的参考吗?”
“我没说什么呀,只是希望她能跟我交往而已。”
“喂喂,你不是说真的吧?她不是别人,是那个西周耶?许多大有来头的花花公子也全都铩羽而归。所有人都说她是<固若金汤的城塞>、<不解风情的水晶玻璃>而对她敬而远之呢,你不会是用了什么催眠术吧?”
虽然他的说法有点过分,不过我倒也是能够理解就是了。毕竟过去数度给我忠告的损友就是这个家伙。
明的运动神经很好,要打架也不成问题,不过他的脑袋也出乎意料的灵光。国中时期的他更凭借着这般过人的天赋,而活跃于同学之间的地下买卖还有博弈行为,获得的收益竟然足以包下一间让人看了便却步的高级酒吧纵情欢乐,我参加学生会的时代也常常需要借重他那无所不知的情报网。
因为他有这样的能力,所以他肯定连那些被澪甩掉的男生有着什么样的个性、怎么被甩的也都一清二楚。不过就算摒除这样的可能性,只要跟澪同班,也能知道她平常怎么跟人交往,会有像明这样的疑惑其实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你少无聊了。”
我出言否定的语气比起自己预期的更为强烈。
这种出乎意料的状况让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不过这种惊讶之情,并非来自于那意料之外的严词否定,而是这般不经意地脱口而出的词句,竟然没让我有任何违和感。过去所有非关自己意识的言行举止,或多或少都会让我自己觉得不舒服,然而这次意外的严词否定却让我觉得极其自然。
我的反应也让明觉得有些惊讶,他自言自语地说着自己也许说得有些过分,看来多少有些歉意。
“……澪的言行举止即使有些异于常人,不过其实也不是什么有问题的人,虽然她的为人是有点冷淡,而且心里的感情也不形于色就是了。”
此时我已然取回了冷静,因此这样的说法跟我对澪的感想没有丝毫出入。
“有点呀……不过普通的女生……”
他说着说着举起左手,同时用右手手指在左手的腕关节内侧滑了过去。
“普通的女生可不会割腕呢。大家说她奇怪可不是说她脑袋坏了或怎么样,不过她有自残倾向,要说她有什么精神障碍是肯定的吧。”
“说是这么说没错啦。”
“不过话说回来,我想她这阵子下来,性格方面确实有变得比较柔软一点了。”
“嗯?你说澪吗?”
“是啊,她以前很夸张不是吗?身上总是散发着‘没有一定程度的觉悟,劝你不要接近我’的那种氛围,再加上她手上的伤疤就更让人难以亲近了。”
果真如此吗?
现在澪虽然开始跟我会有言语上的交流,不过在我看来,她的基本态度还是没有多大改变。她依旧带着往常般冷淡的表情,一双宛如殉教者的视线从未离开过她的书本。除此之外,令人感到悲哀的是,她偶尔会在左手腕上缠绕着绷带上学。
“除了西周以外,你也变了。”
“我吗?”
“是啊,打从国中开始你给我的感觉始终是一个冷血的人,直到这阵子脸上开始会有不错的表情了,就像刚刚那样。”
明这样开口说着,同时也带着高兴的心情——不,应该是有趣的心情才对——用手拍了一下我的臂膀。
“所以说,搞不好西周会愿意到你家去哦?加油吧,恋爱中的少年。把人家拐回家以后,要怎么样就随你啦~能上几垒就上几垒吧!唉,这下子可爽啰~啊,不过你可别搞错了哦?第一次可是又苦涩又疼痛的,这点无论男人女人都是一样。不过时间可以解决问题啦~”
他宏亮嗓门的巨大音量,使得路上通学的学生全都对我们加以白眼,不过他忘情的黄色笑话跟狂笑,似乎没让他察觉到当下尴尬的情况。
2
悬在空中的手指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而往前多伸了一寸。白色的塑料按钮陷了下去,我的存在化成了电子音效造访这栋建筑里的居民。
在我面前的是一栋偏大的透天房舍,从外观看来应该是这两年新建的,它的墙壁白得令人目炫,新漆的蓝色屋檐也没染上尘埃,颜色非常深邃。除此之外,这栋两层楼高的房舍也没因其中的居民而染上人类的坏习惯,若没见到它的门牌上写着‘西周’,大概会以为这是间没有人住的样品屋吧。
‘请问您哪位?’
对讲机传出来的声音是个沉着的男声。
“我是县立○△高中一年C班的相坂和也,请问西周澪同学在家吗?”
‘嗯?请稍等一下。’
推开铁门出现在玄关里侧的,是一名戴着眼镜,身材高挑的男子,他的外表与他的言行一样,看来显得十分稳重。如果要说他给我什么样的印象的话,我会觉得他就好比一只‘探讨哲学的羊’一般,此时对方正带着一脸困惑的表情看着我。
“嗯,你叫做相坂……”
“和也。我叫做相坂和也。”
“和也同学呀。我是澪的父亲,叫做西周隆乃。”
他介绍自己的同时,脸上露出友善的微笑,那是个胸襟开阔的笑容。
澪的父亲随后便套上凉鞋,亲自走到大门前面帮我开门,然后招呼我进去。
“你是澪的同班同学吗?请问你今天找澪有什么事——”
“……相坂。”
澪的父亲尚未问完的话,唐突地被一个听来有些茫然的声音盖了过去。
此时澪出现在敞开的玄关铁门里侧。她穿着一条黑色的A字裙,上半身则套着一件浅绿色针织杉,乍见她穿便服的模样让我足足呆了半晌。
“嗨,澪。”
听到我打过招呼,她的表情马上拉了下来。她的眼角上扬,肩膀僵硬了起来,没穿上鞋便朝我走了过来,我的手被她一把抓住——或许该说是揪着拉进了房里。我在玄关好不容易稍微制止了她的动作,不过等她让我脱完鞋子也已经是极限了。澪拉着我穿过了漂亮的走廊,走上通往二楼的阶梯,她将我拉进一间房里之后,自己背对着门板堵住了房门。
“……为什么你会到我们家来?”
“期末考快到了,我之前有跟你提议说要一起读书的吧?”
我说着便刻意将背上的背包卸下来提到了面前。
“……那不是要到你家里去吗?”
“我记得我那时候的意思应该是说,在我们两个人的家里才对。”
澪听了我的话露出了苦涩的表情,紧咬着下唇,接着又见她下意识地伸手握住了左手袖子底下藏住的伤口。
我说要跟她一起念书绝不是骗人的,当然其中也不乏被良雨说动了,打算邀请澪到家里来的意思。不过我并没有告诉澪是谁先到谁家里去。
至于理由——
“……如果我早知道是这样就不会答应你了。”
澪带着怅惘的表情低声喃道。
这就是我没告诉她谁先到谁家去的理由了。
如果我事先告诉她,她肯定怎么说也不会同意。这样的结果很容易想像,因为她平常的言行跟表情就给足了我这样的暗示。
不悲不喜,同时也不会受到足以致命的伤害——这就是澪处事的方式。她面无表情的态度以及割腕自残的行为,就是她实践这种人生哲学的道具。既是伤害自己的矛,也是防止自己受到伤害的盾。
这两个月下来,我渐渐读出了澪这般矛盾的心理。
“……既然你人都来了,现在我说什么也都来不及了,坐吧,我去弄点喝的过来。”
她说完便指向房间中央的一张桌子,要我坐到桌子前面,那儿只有一张坐垫。我犹豫了一下之后坐到了坐垫对面的位子。
趁着她走到房间另一头准备饮料的时候,我留心观察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她的房间看来舒适,却没有一点悠闲的氛围。大约四坪大的空间因为许多家具而有些狭窄。
此时房门在我的右手边,有一个柜子设置在门边不影响开闭的位置,一个木制的大衣柜。衣柜旁边有一个冰箱,再过去有两个铁架,右边当作电视架,不过没有录影机。虽然有CD音响,不过这却使得空荡荡的CD架变得格外显眼。左边的铁架则仿佛模拟一个小厨房一样,有餐具及料理相关的电器用品。现在她正用一个可以调节温度的热水瓶冲泡红茶,另外又隔了几十厘米的缓冲区外,有一个铁骨的书桌被安置在该处。桌上现在放了一台屏幕合起来的笔记本电脑,还有许多课本跟参考书被两个书挡给立在桌上。
环顾房间的另一边,在我的背后有一张床,床的两侧被高得快要碰到天花板的书柜包围。这种配置不免让人担心地震一来整张床——还有躺在床上的人都可能被书柜给压扁。
我忘记在哪里曾看到一句话说:书架上所堆的书可以完全体现拥有者的内心世界。不论这句话是真是假,我想至少可以从中体察到拥有者的心情才对。于是我便仔细留意了一下书架上有哪些书籍,结果发现几乎都是跟某方面的学术相关。
在我右后方就有两个书柜,其中靠近门的那个堆满了哲学跟心理学的相关着作,这些书籍依据成书年代的早晚从下往上依序排列,最下面左边的那本希腊哲学,是在探讨既有思想跟思考行为之间交集的部分。
旁边接着下去的科学相关书籍,若是将它们的标题集合起来,大概相当于一个完整的人类。其中以人体化学为题的着作占了压倒性多数,以脑部及神经作为主要论述对象的研究书刊,更是高达半数之多。
看到这种景象,我究竟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慨呢——虽然我没有认识任何一位医生或医学院的学生,不过我想,那些面临解剖课程的医学院学生,差不多就是这种心情吧。
这些书架——不只书架,也许整间屋子里的一切便等同于澪的内心世界,也或者说是构成她的所有器官。她试图解剖自己,并且加以定义,然而她研究的对象不是身体,而是她的心灵——即所谓精神层面,这让我忆起了澪每每看书时的模样。
“——请用。”
她将茶杯连同茶盘还有热热的蒸汽一起递给了我,这张矮桌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出现了砂糖跟奶精,其中每种容器都是白瓷质地,跟澪手上的绷带属于同一个色系。
“谢谢。”
我将目光投射到放在眼前的茶杯中,白色的瓷器盛满了香气扑鼻的红褐色液体,非常好看。这样的茶色足以传达茶叶的甘味,让人联想到它馥郁的口感。
我端起茶杯啜了一口。
红茶的滋味恰如我的想像,在茶叶渗出苦涩之前,恰到好处地留住了最美好的茶香。味蕾愉悦的跃动感,一下子便从舌尖扩散到我身体的每一寸细胞。
“——真好喝。”
“是吗?”
她带着笑容吐出这般没有丝毫感触的答复。然而,下一刻她脸上的表情又恢复成以往冷淡的模样,如此急遽的变化看来俨然就是澪给自己的惩罚。
这是她这阵子时常出现的表情变化。
她察觉到我视线,仿佛为了掩饰自己的心境也啜了一口茶。
此时房门传来叩门的声响,她瞬间反应过来,于是朝门口走了过去。
“什么事?”
“有客人来嘛,我帮你端了茶点过来。”
“……”
澪忽然瞟了我一眼,在犹豫了一会儿之后,用机械式的平淡语气对着门外应了一声。她开门,门外站着之前出现在玄关帮我开门的男子——澪的父亲。
“嗨,你是和也同学嘛,很高兴见到你。”
他和气地寒暄着将手中的托盘放置在桌上,是两个装有苹果派的小碟子。
“劳您费心了,今天唐突造访真的很不好意思。”
我对他点了头,对方也示以微笑。
“别这么说,只要是澪的朋友,我跟内人都随时欢迎,请你不要客气。”
他脸上的表情真可谓招待子女同级友人的模范。然而不知是否是我多心,我总觉得其中仿佛透出了一丝阴霾,澪的父亲脸上愉悦的笑容底下,眼神不知为何流露出些许悲伤之情。
“那么这个场合就留给你们两个同辈独处,我先离开了。请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一样,不用拘束。”
他说完带着空托盘转身离开了澪的房间。
过程中澪始终没有正眼看过她的父亲,视线一直落在自己手中的红茶上。这种态度显然跟自己亲人出现在朋友眼中的羞怯感是截然不同的情况。
“你有一位温柔的父亲呢。”
我拿起叉子叉到澪的父亲端来的苹果派上头,试探性地对澪开口说道。她听了没将头抬起来,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是啊,他很温柔,尤其是这阵子,温柔得过分呢。”
“你父亲是做什么的呢?”
“他是做研究的,母亲也是。两人都是研究所里的博士,听说在我出生以前是待在国立大学里面的。”
“所以现在是在民间企业工作啰?是被挖角过去的吧?看来你的父母亲一定非常优秀。”
“是啊,不论父亲、母亲都是优秀的科学家。他们两人优秀得过分呢。”
她小小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有意无意地将视线提到我的左方。
“他们不但优秀,也非常温柔。不过我想这大概是最严重的问题吧。”
她的目光落到了另一件较大的书柜上。书柜上不只收纳了澪收藏的书籍,还有摆了一些小东西。看来这件书柜并非单纯作为藏书之用,书柜上有一件平常绝不可能出现在女生房里的东西,不过放在这里却显得理所当然,它散发出了一种经常使用的道具特有的存在感。
那是一个收在黑色皮革里头,全长二十厘米的黑柄短刀,它毫不避讳地出现在柜子上。
“你很在意吗?”
“……你都是用那把刀……”
我伸手指了置在柜上的短刀开口问道。
“嗯。”
澪答话时显得完全不以为意。
“难道你以为我是用剃刀割的?”
多数具有自残倾向的患者,都是使用就近可以取得的器具作为自残时的主要工具。因为如果自残是为了使患者自身获得精神上的安定作用,那么日常生活中较常接触的工具会让他们比较安心;例如美工刀、剃刀、菜刀,这些他们已经非常习惯的物品等等。简而言之,他们为了回到生活上的常轨,必须依靠一些长期存在于自己日常生活中的器具,作为自残的媒介。
基于以上适用于多种情况的惯例,将平常没有机会使用的‘武器’当作自残工具的情况实在是有些特殊。如果这种情况是发生在一个中度精神疾病患者身上也许不足为奇,不过对这种典型的患者来说,自残已经等同于他们存在的价值,因此反倒不怎么拘泥于自残用的道具。
真不知道澪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境提起那把登山刀的。
此时她仿佛为了回答我的问题,从位子上站起来拾起了书柜上的那件刀具。
澪拔刀的动作十分洗练,锐利的刀刃化成银色的光芒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弧线。出鞘之后,这把登山刀直挺挺的双面刀身锋利的印象,跟我预期的一模一样。它巧妙吸取了些许室内的光线,以客观的方式诠释出自己极致光滑的轮廓。这把登山刀并不像一般的剃刀,为了使刀身锋利而牺牲了耐用性、变得脆弱,它的刀身反射出来的光芒质地,除了展现自己犀利的一面,也同时昭示了它坚实的特质。
刀子凛冽而精悍的存在感,让人直接联想到‘武器’二字。
“……应该是我国中二年级的时候吧,它被陈列在我偶然经过的古董店里当作饰品。”
澪说话时的语气没有分毫不稳定的情绪,仅以极其平淡的语调叙述她的记忆。
她的灵魂仿佛被这把刀的光辉所夺,目光始终没有移开刀刃,缓缓走到自己的床边坐了上去。
她伸手轻拂过刀刃。
“我被它冷澈、坚实、强悍的魅力所吸引,我感觉那是一种极其强烈的牵绊。”
澪的双眸眯成一直线。一对原本就显得细长的眼睛,在那把登山刀上手之后变得更加锐利,同时也牵动了她脸上的表情,使她此时看来极为冷酷。
“我之所以会把它买回家也只是碰巧而已。刚买回来的时候我只是用眼睛欣赏,接着越看,越被它吸引,然后开始像这样把它放在手上把玩,然后……”
我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伸手握住了她手中的登山刀。因为那把刀仿佛正勾引着它的主人,要主人将它贴到自己的左手腕上。
澪呼了一口气猛然回神,脸上也不再如方才那般冷酷,只见她露出羞愧的模样看了我一眼,随后便低下头去。
“……这好像不是很值得炫耀的东西。”
她说着说着便用左手拨开了我的右手,接着又将刀子收回刀鞘里头。那把登山刀随后又回到了书柜上头。澪跟我回到矮桌子前,坐回原来对坐的位子上,然后我留意到她秀出了自己的左腕,十分专注地盯着手上的伤疤。
“……你割腕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境呢?”
“你觉得呢?”
澪将我提出来的问题再丢回到我自己身上。
“——我想可能不是什么心情上的问题吧。”
我忆起了前一刻澪脸上的面容,然后将方才的印象转换成了唇齿间的语言。
“你大概不是借由割腕来安定自己情绪的那种典型,是为了让自己变得透明吗?你是不是借由割腕幻想自己变成水晶,或像那把刀一样冰冷而硬固的无机物?”
——那张毫无感情而显得冷酷的面容。
——那一双宛如刀刃一般锐利的眼眸。
——口中吐出宛如金属撞击产生的共鸣般,清脆无机的声音。
我想,她也许是借由割腕的行为让暧昧不明的自己,变成某种定位清楚的存在;她借由那把登山刀划在自己身上的伤口,而跟纯粹而锐利的刀身同化。
然而这种物化终究只能在想像中实现。我们不可能凭借脑中的想像,让自己在感官上,或者实际的体认上达到物化的目的。
“你果然对于揣测他人的内心非常拿手。”
她说话时露出了自嘲般的表情,同时轻抚着自己手上的伤口。
“……可以让我碰你的伤口吗?”
这句话让澪愣了一下。她这次没有再将问题丢回到我的身上,只是畏畏缩缩地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
“……呜!”
当我接触到她的伤口,她整个人抽了一下,然后身体变得僵硬,她的伤口此时已经变得极其敏感了,我尽可能温柔地抚摸她手上的伤痕。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看她手上的伤口,尽管过去我们已有长时间相处的经验,却鲜少有机会正视她手上的伤疤。
她手上的伤口比起我的想像更来得完整些,没有给我任何厌恶感。大概是刀刃划过的缺口太过平整的关系吧,伤口复原得非常漂亮,没有留下细胞过分增值的蟹足肿,好比白色的画布留下淡淡桃红色铅笔笔迹。只是这个笔迹仿佛为了掩盖什么错误而重复划在同一个区块而已。
澪怯懦地别过头去,然而她的视线却始终不安分地不时飘往我的方向。
“……你会看不起我吗?”
“你希望我看不起你吗?”
当我将问题丢回给她,只见她以充满无力感的表情喃喃道出了她的迷惘:
“我不知道。”
“……其实我看了你的伤口之后觉得很安心。”
“安心?”
“嗯,安心。”
我伸出另一只手,用双手轻轻握住了澪的左腕。
“因为我即便看了你的伤口,还是一样喜欢你。”
这句话让澪同时露出了惊讶与怯懦的表情,好比一只受了惊吓的黄金鼠。
“……你果然是个碍眼的家伙,当心哪天变成以骗婚为业的男人了。”
她说话时泪眼盈眶,将一句话变成断断续续的单字低声缓缓吐了出来。这句话听来就好像故事里头骗婚场面总会出现的台词,不过此时澪却没有拨开我的双手抽回手腕,而是让它就这么留在我的掌心里面。
3
在接下来的四个小时经过几度休息之间,我们交换了彼此的课本跟参考书,持续地复习着学校的课业。
过程中我体会到澪不是会念书的典型,而是习惯念书的那种。一般懂得念书方法的学生会以具有效率的方式先拟定复习计划,然后才开始念书,不过澪却恰恰相反。她会直接开始念书,然后再花费无谓的时间回去整理。虽然她这种念书方式看来像个很努力的人,不过我想她应该是无事可做所以只好念书,但是这点跟她拥有清楚的逻辑思维跟明快的反应是不相违背的。
当我听澪讲解过我一向不擅长的英文语法之后,窗外的街灯已经取代夕照成为路上的主要照明。
“我想我们今天差不多就到这里结束吧,我该回家了。”
“哦。”
我收起了自己带来的东西朝向玄关走去,当我正在穿鞋的时候玄关的铁门被拉了开来。
“我回来了……咦?你是?”
一名女性从门外走了进来,这位陌生的女性让我我不禁回头看了看澪。
她长得跟澪十分神似,有着极品和风人偶般的外貌,顶着一头乌黑的短发。这名女性看来尚未迈过四十大关,不过我想这应该是岁月巧妙轻拂过她的脸庞,却没有留下痕迹的缘故。她有着温柔的母性以及知性,两者巧妙地融合,在静谧的气质中孕育出了强烈的存在感。
“唉呀,你回来啦?今天挺早的哦,我还在想你手上的实验应该会花上不少时间呢。”
身后传来了一个男声,是澪的父亲。从他说话的内容听来,这名女性应该就是澪的母亲了。
“美羽,这位是相坂和也,是澪的朋友。”
对方听到自己先生这么介绍过我,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双眼圆睁,旋即露出灿烂的眼神,表现出善意的笑容。
“唉呀,真是不好意思,客人面前我却没有特别打扮呢。我是澪的母亲,叫做西周美羽。请多指教哦,和也同学。”
澪的母亲口中没特别打扮的说词,想必是自谦的说法,她一袭蓝紫色的套装跟她的气质非常相称,即便就这么出席什么公开的宴会,我想也不是问题。
“妈,他要回去了,你这样站在门口会让他没办法离开。”
澪对自己母亲说话的语气,比起平常任何时候都来得强硬而果断。我回过头,发现她此时脸上正披着一件大理石般质地坚实的面具,明显跟我过去在学校看到她的时候,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氛围。此时的她,硬生生地将自己关进了一个比起以往更来得厚重、更为冰冷、更加坚硬的躯壳之中,没有一丝空隙。
如果要说她此时的态度跟以往有什么不一样的话,就是即便她处在完全将自己禁锢起来的状态下,我依旧可以感受到她强烈而混乱的脉动。这种情绪或许不能单纯用愤怒或焦虑加以形容,此时的澪已经处在满溢的情绪险些就要爆发的状况。她脸上比起往常任何一刻都来得僵硬的表情,其实是为了掩饰她内心激荡的情绪而不可或缺的结果吧。
澪的母亲见状则用她那张跟女儿如出一辙的脸庞,露出了悲伤的神情。此时就连澪的父亲注视女儿的眼神也变得有些沉痛。
“——和也,不好意思。我们现在也没准备什么可以让你带回去的礼物,不过外头天色已经暗了,如果你不介意,不妨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吃个晚餐再走吧?”
初次造访怎么好意思打扰到这种程度,正当我打算推辞,却听到澪用更为急切的声音慌张地制止:
“妈!”
澪怒不可遏地出声叫道。这阵声音发泄的对象,澪的母亲美羽则如同遭到大人斥责的孩子般将身体缩了起来,一旁澪的父亲见状慌慌张张地出声缓颊:
“澪,现在有客人在,你怎么可以用这种态度说话呢?美羽也是,和也要离开了,你强留他下来不是反而失礼吗?对方的家人也会担心他怎么没有回家不是?”
尽管事实不如澪的父亲所说的那样,不过我终究没有开口。(母亲听到我要到澪的家里去,马上就露出一脸玄妙的表情胡扯:‘和也也要变成大人了呢。’结果父亲听到了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赶忙跑了一趟药店。)
“……”
澪听了父亲的话之后别过头去。她的脸上写满了失声叫出来的悔恨之情,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怯懦和恐惧。
我小心翼翼不要再引发任何意外状况,委婉地谢绝了澪母亲留我下来晚餐的邀请,在不失礼数的情况下转身离开了西周家。
“和也同学。”
当我走出西周家的家门一会儿之后,身后传来一阵方才听过的声音。
是澪的父亲带着急促的呼吸追着我跑了出来。
“真的很不好意思。”
不晓得他的歉意究竟是源自于此时把我叫住,还是前一刻家人之间的争执。不过从他打从心底感到愧疚的表情看来,应该两者都有吧。
“不瞒您说,其实我也吓了一跳。”
脱口而出的言词出于我深刻的感受,不过我尽可能用较为平缓的语气加以叙述。
“我——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澪用如此露骨的方式表现自己的情绪。”
“……我想也是。”
澪的父亲答话时,嘴角带出了一丝看来有些疲惫的苦笑。
“澪平常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不跟我们说话,即使偶尔需要交谈,她也会把谈话的内容压缩到最低限度。我虽然不知道她在学校实际情况是怎样,不过我想应该跟她在家里的情形相去不远。”
面对这名承受过多伤痛的父亲,我实在不忍告诉他,你的女儿在学校里面表现出来的模样跟你所认识的她一模一样。正当我犹豫着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对方忽然深深地对我低下头来。
“和也同学,非常谢谢你愿意当澪的朋友。”
从他满怀感慨的语气听来,仿佛我成了他的救命恩人一般。
“澪就跟你所看到的一样,是个成长过程相当复杂的小孩,她这阵子开始封闭自己的心灵,变得安静。虽然她今天的表现有点失礼,不过她会有这般激动的表情,还是从她性格转变之后第一次出现。我想,这一定也是因为你的缘故,真的很谢谢你。”
他所陈述的心情,超越了我过去所有接触过的经历。声音中带有深切的悲伤,同时却夹杂了无上的喜悦。
他的肩膀不断发出了颤抖,低过我视线的脸庞此时也许还挂着两行热泪。他这样的表现才让我【安心了下来】。
“……我也有话要说。”
“什么话?”
他抬起头,脸上清楚地留下了两道泪痕。
凡事总有先后顺序,这次换我低头对澪的父亲行礼。
“抱歉,其实我之前一直怀疑您。”
我坦率地道出了我的歉意,对方也正确无误地读出了我语中的意涵。
“你以为我跟内人是促使澪割腕自残的原因?”
“是的,具有自残倾向的患者多半都是由于父母加诸己身有形无形的压力所致。他们会将这些无理的要求错以为是最理所当然的行为,并且当作安定自己精神的手段持续伤害自己。”
人类这种动物一旦心理状况出现不正常的偏移,就会依循过去的习惯或撷取就近的榜样,反复操作借以抚平自己的情绪,这是极其正常且适用于所有人身上的反应。
那么对我们来说,最靠近自己、也最具有影响力的榜样究竟是什么呢?这个答案毫无疑问就是我们的父母亲——或者说是父母给我们的教育。对于某个时期的孩子来说,他的双亲所代表的就是整个世界。他最初接收到的学习经验就是父母亲的道德教育。换句话说,父母亲的言行举止造就了孩子的个性基础。
从这点来看,如果孩子们从父母亲方面接受到适切的教育当然最好。不过如果他从父母亲身上得到了过当的体罚——也就是虐待——并且以极其频繁的情况出现在他的日常生活之中,那么这会对孩子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呢?孩子会学习自己的父母亲,并且将虐待行径当成是最理所当然的日常生活加以理解。换句话说,一旦孩子从父母亲身上接受到最为理所当然的日常生活行为,是这种过当的虐待跟痛楚,那么一旦他们的心理状况失去平衡,他们便会补足自己这方面的不足,借以换得心理上的安定作用。这就是具有自残倾向的患者主要的致病因素。
事实上,具有自残倾向或厌食症的患者,几乎都是在幼儿期遭到亲人虐待,或者在类似环境下长大(当然,幼年受虐的孩子长大之后,不见得都会成为具有自残倾向的精神疾病患者)。
“看来我的揣测是错的,真是抱歉,至少我可以确定澪并没有遭到两位虐待。不过在我数小时之内的观察之中——也许以我一介懵懂的高中生得出来的结论有些肤浅——澪的问题尽管不是出在双亲离了婚的单亲家庭问题上,不过……”
“不过?”
“我虽然不知道原因出在哪里,不过我从两位的态度之中可以看出,你们对澪抱持着相当程度的内疚心理。”
——我忆起了今天乍到澪家发生的状况。
——也忆起了澪将所有生活的必备品都放到自己房里,尽可能避免与家人接触的意图。
——忆起了她那位不敢接触到自己的女儿,永远保持一步以上的距离,带着沉痛目光看着自己女儿的父亲。
——也忆起了那位满怀歉意,即便强忍着差点夺眶而出的泪水,也努力试着用她不熟稔的方式跟女儿接触的母亲。
看来澪的双亲真的亏欠澪许多,这点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
“像我这样一个小高中生,初次见面就对您说这种自以为是的话,真的很不好意思。”
我再次向澪的父亲鞠了躬。
“不,你不用道歉。小女有一位像你这样关心她的朋友,对我而言已经是一种救赎了,而且——你的揣测跟事实并没有相去太远。”
我抬起头,只见对方百般无奈地摇首表现自己心里的怅惘。
“小女会变成今天这种个性,到头来原因还是出在我们身上,我们自作主张强加在她身上的一切,对她来说却成了一种难以谅解的行为。一想到这里,就会希望澪将这口气直接出在我们身上,那么我们也许还会觉得好过一些……”
澪的父亲蹙着眉头强忍心里沉痛的感受。他低头紧闭着双眼紧咬着下唇,让他原本比我高出一个头的身形在我面前看来极其无助,像极了一个被斥责或嘲笑淹没的孩子一般——不,实际上也许就是如此。此刻他脑内的意识,或许正承受着自己加诸在自己身上的无情咒骂,并且始终没有停歇。
“…………”
我没有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眼前这名男性表露出来的惭愧与懊悔,让我怎么也无法将这句话脱口而出,这种景象实在令人感到不忍。
他宛如一具人偶,在丝线牵引下无力地抬起头来。其脸上的表情因煎熬着自己内心的苦楚和悲伤而扭曲,早先那般充满知性与沉着气质的双眸,此时只剩下刑囚眼中渴望获得救赎的眼泪。
“……和也同学,请容我再次向你道谢。虽然这是像我这样一个愚昧难堪的父亲提出来的请求,不过我希望你今后也能跟小女保持今日这般的友谊。”
Inter cut
月儿不发一语安静地停伫在夜空当中。
孱弱的月光透过遍及整面墙幅的落地窗照进了室内,成为这个昏暗空间底下唯一的光源。因天体运行而呈现出来的下弦月此时只剩下微微泛红的色泽,洒在宽阔室内的一套桌椅上,同时也映出了两名男子的身影。
“——以上就是整件事情的经过。”
其中一位迈入中年的男子直挺挺地站在桌边,悉听椅子上的年轻男子提出简报。
站着的中年人身着一袭黑西装,散发出一流企业高级干部的威严气魄。然而他的额头却藏不住与他身份矛盾的紧张汗水。
相较之下,坐在椅子上的年轻男子却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态度。他轻松地靠在椅背上,任凭手脚自然伸展,同时有恃无恐地抬头望着顶上的天花板。他戴着一副眼镜,脸上露出了带着让人有莫名厌恶感的微笑,就连那名看似一流企业的中年高级干部,也成了他揶揄的对象。
两相对照之下,也许任谁都会觉得那名中年男子拥有较高的社会地位。然而,若以当下的氛围来看,反而肯定是年轻男子掌握了绝对性的优势。
“……我知道了。”
听到年轻男子如是开口说道,一旁的中年男子也不禁倒抽了一口气。接着只见年轻男子目光瞟向了一旁的部属,以一副丝毫不带个人情感的语调交代今后的指示:
“接下来我们要将接触程度压抑在三种状况以内,并且尽快追查实验体零零四的下落,同时不要忽略零零五,加派人员严密监视——现在监视人员的安排是什么情况?”
“我们现在是以两人一组的方式,由十人下去轮替。”
“那么把总执行人数加倍,并且让实际执行监视工作的人员尽可能处在四人彼此相互协助的方式下进行。除此之外,市内的交通机关也要加强留意。要派多少人手执行这个任务就由你们自行判断。”
“请问,如果零零四跟零零五之间有所接触,那么我们该如何加以应对呢?”
“一样,即便其中一方陷入二次死亡的危机,我们该做的也只是持续观察而已。如果实验体二次死亡时,请你们注意一定要遵照实验的原则下去处理。”
年轻男子说完便将自己的视线再次移回天花板上。也许他此时正专注地思考着什么,不过从旁边看过去却只像个茫然发呆的酒客一样,没有任何动作。
“其他还有什么事吗?”
“是,关于实验体零零五在这三个月内定期检查的结果——神经晶片收集到的情报之中产生错误的比率,维持在零点零零二个百分比,相当安定。对于情报复原方面没有任何障碍,精神方面也处于过去从未出现过的安定状态。根据定期检查的结果,虽然还有偏移的状况,不过日趋恶化的自残行为近来有和缓的趋势。”
年轻男子接过部属递上来的报告浏览了一遍。
“哦?原来如此……这可值得玩味了。”
他说着说着呲牙裂嘴露出了笑容。
“我知道了,那么接下来就请你们遵照指示办理。”
这名中年男子接到命令之后,随即带着生锈的机械一般生硬的动作,向年轻男子行礼,接着便安静地快步离去。从他急促的步伐看来,这个房间对他来说感觉就像是某个足以致命的龙潭虎穴。
“…………”
待部属离开,这间房间的主人嘴角即刻扬起带有轻蔑意味的狞笑。随后便看到他翻开放置桌上的文件,撕下其中一张浮贴在上头的照片。这张照片夹在年轻男子的右手食指与中指之间,照片上映出了一名黑色长发的美丽少女,和看似其恋人的少年。
“……就这样放着不管也是不坏,不过这么一来整个状况倒是朝让我抱持期待的方向发展了,搞不好这个麻烦会连带引出有趣的结果呢。”
男子说着发出了冷笑。
几乎不流露情绪的阴险狞笑,化为回声响彻在这个昏暗的房间。
——此时月儿依旧不发一语,安静地高挂在夜空当中……
仿佛一名虔诚教徒,屈身将前额触及脚指的殷勤礼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