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看似夏日午后雷阵雨的天气,结果似乎是台风来临的前兆,一片静默的房间里头只有狂风呼啸撼动着玻璃窗。
墙上的挂钟,指针已过午夜十二点。
学姐听到我说的话后,并没有发出笑声,也没有作出任何破坏整个谈话氛围的举动,只是安安静静地盯着我看,不发一语地倾听从我口中吐出的每一句话。那双眼眸和从前的澪极为相像,带着沉静的气质,将目光焦点停伫在我的脸上,这张脸庞让我觉得十分怀念。
在她还是学生会长的时候,她就是带着这样的表情,在校园各处仔细聆听学生们的要求与抱怨。她不发一语,唯恐漏听对方口中的任何一句话;她便是用自己的视线记录对方,包含语气、态度,甚至小动作等等所有谈话的过程,我所拥有的洞察力其实也曾获得别人的赞赏,不过沙姬部学姐在这方面的表现更是出类拔萃,甚至让人怀疑她的身上是否长了一个能够看透人心的器官。
“……你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吗?”
这句话让话题急转直下。学姐带着极为认真的脸庞对我开口问道,似乎一点也不觉得我说的话荒谬。
我深深地点头表示肯定,那天与沙姬部学姐傍晚在图书室里邂逅的故事,我说什么也不可能忘。
“我那时候跟你说过吧?你所烦恼的其实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清楚记得当天跟学姐交换过的所有对话,因此面对这个问题我同样也点头回应。当时她说:‘这种烦恼太过理所当然,所以过去从没有人察觉到。’
“事后我也说过,‘你心里的阴霾终究将会烟消云散’,对吧?”
——你的烦恼会在不久的将来如同夕阳里的暴风雨般唐突地烟消云散。‘那个东西’可能会将过去支持你一路走来的信念给摧残得体无完肤。不过你不用担心,就好像风雨过后天空总会出现虹彩一样,你的心里也会豁然开朗——
这是她在她的毕业典礼之后,离开学校前跟我说的话。
“那么我现在问你,你已经知道自己心里那种违和感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吗?”
“……嗯。”
“你大概一向习惯过度冷静吧。理解这个问题的答案以前,肯定从没有经历过浑然忘我的经验,所以你才没办法理解‘感情’这种事,才会对于来自不同于‘理性’的心理冲动出处抱持疑问。”
说的没错,我正是不习惯所谓情感这种东西。
我不曾因为寂寞或悲伤而哭泣、不曾为了快乐或喜悦而感到振奋、不曾让愤怒和憎恨蚀去我心里的理智,打从我懂事以来,我就知道自己是个冷淡无情的人。当时的我看在别人的眼里,大概是个阴沉到极点的小鬼吧。
于是乎这个阴沉的小孩,不知究竟是为了理解自己无法释怀的情感,还是为了尽可能地忽视它的存在,他开始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理性的一面。
然而,在他心里那份困扰已久的违和感冰释之后,今天他才终于理解到——所谓感情是不可能用理智去衡量的。
‘理解’是一种理性,是由意识驱使的行为,感情则是属于下意识的范畴,不能用理解的,必须经由‘体验’而了解。
这个阴沉的孩子,最后只能在落魄而凄凉的结局中,得到这样的体认——为何我一直在烦恼这般徒劳无功的事情呢?
“不过这样的烦恼,不是只有你才会有,其实对每个人而言都是‘理所当然’会经历的。”
听到学姐温柔的声音,才让我从低头暗自解嘲的情绪中,又将头抬了起来。
她的脸上露出看似迷惑又好似无奈的表情,带着令人难以捉摸的微笑。
“因为任谁都有无法承受自己情绪的时候,尤其是那种从内心深处涌出的情绪。”
学姐的口中,没有那种试图博得对方敬重的大道理,言谈间也不会摆出那种语带同情的高傲姿态;我从她的言词中获得了温柔和温暖,让我仿佛被一团羽绒棉被包覆,内心充满了安适和慰藉。
“现在最重要的问题不是为什么你会遭逢这般严苛的命运,而是你究竟因为什么样的原因而落得这般田地,这才是你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所以,相坂——你现在可以清楚地描述你此刻的心情吗?”
“……惨绝人寰吧。”
“嗯,应该就是这么回事了,看来你还能够保持直接而正确的自我认识呢。”
面对我吐露出的情绪,学姐用她的笑容予以回应。
“那么,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让你怀抱如此悲苦的情绪呢?”
“……我不知道。”
“不,你应该知道的,只是你假装自己不知道而已。”
“……”
“相坂,任谁都有不想让别人知道的秘密——即便那是自己最真切的一面,无论是我们的父母、兄弟姐妹、挚友,甚至是我,每个人都有。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当缘分这种东西降临到你我身上,难道有人不希望跟对方和乐相处吗?果真如此,那么有谁会刻意让别人看到自己污秽的一面呢?”
的确,其实我非常清楚这样的心理。
过去在我心里,我所感受到的那种身心乖离的违和感,是别人所不曾有过的,当我察觉到了这点,我便对于这样的事实感到深刻的恐惧。虽然时至今日,我才发现自己困扰许久的烦恼其实可以一笑置之,不过回首过去——尚未察觉自己这种烦恼的本质时,我一直都很刻意地试图隐藏自己心里的那种违和感,让别人知道自己是个异类的感觉,其实非常可怕。一旦自己隐藏的真实面貌被人揭开,那种恐慌,好比自己已然被排拒在世界的门外,让人难以招架。所以我始终努力让自己保持在所有行为都能以自己的意志解释、用理性衡量的状态。
“不过话说回来,一旦我们希望加深彼此之间的羁绊。甚至这种强烈的情感俨然成为一种渴望的时候,我们将会被迫袒露出自己始终拼命想要隐藏的真实面貌,因为如果不让对方更了解我们,彼此之间的羁绊也不可能变得更为紧密……我想,这点你应该也清楚了,毕竟你也曾想过要让那个叫做澪的女生多了解你一些吧?”
我忆起了澪第一次主动找我攀谈时的情景。当时的我深切地渴望多了解她一些,也抱持同等强烈的心情,希望她也能多了解我一些,这都是因为我希望能够加深自己跟她的牵绊。
“人呐,其实就连以自己为对象的时候,也不可能得到全盘性的理解。我想这点你一定非常清楚,所以就更不论去了解别人了,这种情况当然可能成为彼此分道扬镳的结果。不过话说回来,每个人极力去隐藏的真实面貌,其实也只是因为无知与错误的理解,而成就的其中一小部分人格或外貌上的特征。所以人们背后隐藏的真实究竟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了解到对方真实面貌的你,究竟打算怎么做。”
“……真是这样吗?”
“是啊。”
学姐耸耸肩继续开口说道:
“不过残酷的是,这种无知与错误的理解,而成就的小部分人格或外貌上的特征,却终究还是在人与人之间全盘性彼此理解的课题上,造成了令人绝望的结果,因为我们即便以自己为对象也无法理解嘛。但只是如果我们因为无法理解对方而放弃,每个人都生活在暧昧不清的人际关系之下,你不觉得寂寞吗?那个叫做澪的女生,其实就是因为无法理解自己的存在,因此接受了暧昧的自己。然而她同时也拼命地抗拒,这般暧昧的自己与心里寂寞的情绪,这就是她为何自残的原因了。”
她端起了放在榻榻米上的茶杯,伸出纤细的指尖轻抚陶瓷茶杯的杯缘,杯中的咖啡不再冒出热气,大概已经整个凉掉了。
“我想最不幸的状况大概是‘真实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被掀开来’吧?那个叫做澪的女生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状况,根本无法反应,甚至不问你的意愿,将你也一并卷了进去。而且,我觉得你们两个人之间,如果要更进一步深化彼此之间的牵绊,她所隐藏的真实面貌迟早要由她自己对你坦白的。因此这次发生的冲击,你们两人迟早都会碰到,是避不开的。其实这个问题跟自己的恋人拥有诡异的兴趣差不了多少啦。”
学姐说着提起了手里一直把玩着的茶杯,一口气将冷掉的咖啡饮尽,随后便带着锐利的眼光盯着我看。
“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做?”
“……我没有头绪。”
“那是指你无法理解那个叫做西周澪的女生这个问题吧?我要问的是,你打算怎么处理‘你的感情’啦。”
“可是现在的她可能已经不是之前的她了,我究竟该如何看待又经历一次死亡的她呢?”
“谁说她死了?”
“这……”
“那个叫做西周澪的女生死过一次,然后又复活了,对,这的确是一个令人费解的体验,不过这对你来说只不过是‘她将自己隐藏起来的真实面貌’暴露在你的面前而已。一旦某人极力隐瞒的事实被他人知道了,也许知道事实真相的人会觉得失望,或者觉得自己遭到对方背叛。不过我们可以打个比方,将真实面貌暴露给对方的人,其实对知道他的真实面貌的那个人来说,不也等于经历了一次<死亡>?我们不是可以常常听到某人对断绝往来的另一个人批评说:他已经死了。不是吗?所以,单凭你的一己之见,其实早就可以将<死亡>以及<复生>的命运加诸到你所接触的对象身上了。”
“换句话说,西周澪的生死是由你决定的。”
学姐将她的见解在这里划下句点。
她的说法其实近乎诡辩,然而却充满了她所体验过的真理。蕴藏其间的深刻意涵,比起诉诸言词的话语更为贴切地展示了学姐自己的人生哲学,她将这般深刻的思绪倾注于视线中,饶富深意地凝望着我。那一对温润的眼眸不疾不徐地在我身上巡梭着,意图看穿我的思绪。
窗子喀嗒喀嗒地摇晃着,风雨声中回响着大气的震荡。暴风雨的呼吸宛如仪式中的祝祷,一字一句缓慢轻柔地层层交叠、慢慢沉淀。我是一只被残败枯叶包覆的虫蛹,瑟缩在自己的躯壳里头战战兢兢地留意外界的模样。
——为何我的胸口如此苦闷?
毫无疑问,原因出在澪的身上。回首邂逅了澪之后的那些日子里,她的身影占据了我所有思绪。在她身边读书让我得到安适;当她主动找我攀谈让我觉得开心;言谈之中,她为我筑起一个祥和的世界;我在家里等她来访、因为和她约会而紧张,没有她的每一刻都让我觉得痛苦。她死了——如学姐所说,她苦苦掩饰的‘真实面貌’涌现,将我的思绪打入了千头万绪的浑沌之中——为什么?我清楚知道她是让我陷入狂乱的症结,却不知道她到底为何能够如此轻易撼动我的心绪。
理由……其实单纯得很。
“学姐……”
“嗯?”
“我——喜欢澪。”
“……你还真不害臊。”
“是,因为我喜欢她。”
“是喜欢吗?还是爱?喜欢跟爱不一样哦!”
“是爱。”
“一见钟情?”
“对,我对她一见钟情。”
“还真是青春呀。”
“嗯,是吧。”
“现在也还爱她吗?”
“我不知道。所以我要去找她,我得去确定我对她的情感。”
“这是你现在最想做的一件事啰?”
“对,这是我现在最想做的事。”
学姐听完我说的话便站了起来,走出房间后不久又折了回来。她将我那套放在烘衣机里烘过的制服给抱了进来。
“既然如此,那就现在快去。如果你所说的一切全都属实,那么她现在的情况可是非常危险呢。”
“咦?”
“你忘了吗?那个叫做西周的女生是怎么死的?”
“!”
对了!我一直到刚刚都将整件事的异常状况放在澪的身上,却没有注意到最危险的事——她是被杀死的!
“如果这件事只是普通的阻街杀人魔干的,那么应该会引起很大的骚动,然而就目前的情况看来,警方仍没有针对这个事件作出什么反应。听你说自己窝在家里将近两周了,不过期间我并没有看到媒体报导阻街杀人魔的相关新闻,顶多只有街头巷尾谈论起类似的意外事件罢了。所以这件事可能跟那个叫澪的女生拥有的特殊身份有关。不过即便如此,以这件事背后操弄所有相关信息的幕后组织来看,他们控制媒体的能力也未免强大得吓人。如果他们打算将这件事情当成‘普通的犯罪事件’加以掩饰,那么他们大可让媒体将这件事塑造成被害者遭阻街杀人魔袭击,陷入险境,不过最后还是捡回了性命,然而他们并没有这么做。换句话说,西周澪被杀的事件还没有结束,我想警察之所以完全没有动作的原因,大概也是为了让那个‘组织’便于行事吧……相坂。”
学姐说着取出了衣服口袋里的手机,抛给了我,那是我的手机。接到之后我随即拨出了澪的号码,即便手机前一刻跟我一起挨过了大半天的风雨,此时却依旧得以正常运作。然而,对方的手机却没有回应,话筒里传出一个声音平板的女性,带着公式化的口吻叙述手机没有接通的状况。我接着又拨电话到澪的家里,不过不论我等了又等,却始终不见有人回应。
“学姐……”
“要出发了吗?”
“是。”
听到我的回答,学姐便将半干的制服扔了过来。我将手伸进袖子里,正站起来要穿裤子的时候,才想到自己刚才一直都只穿了一件T恤跟四角裤,顿时血液全涌上了颈部,整张脸面红耳赤。
“你别在意啦,我早就见惯不怪了。”
看了我的反应,学姐马上丢出一句问题发言。不过我没有揶揄她,因为只怕到头来遭殃的还是自己。再说,我也没有时间了。于是我便简单地跟学姐道了谢,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你带给我的麻烦可多了,这个你带着。”
她说着便将一只带着银光的东西扔了过来,它在空中画出漂亮的抛物线,正对着我的脑门飞来。我侧过身子,伸出右手抓住了它——一个宛如刀刃剑般的金属片。
“那是一辆黑红相间的竞速脚踏车钥匙,就停在房子前面,密码锁的号码是0901。”
“……我会买蛋糕来的。”
学姐的生日就是九月一日。
“我要巧克力的哦。”
我再次向学姐行了礼,我欠她的,无论我做什么也还不起了。她不但愿意陪我谈论这些听来愚蠢至极的事情,更把我的事情当成是她自己的事一般,谨慎细心地开导我,如果有时间,我大概会花上一个小时跪在她的面前致谢,不过现在的我还有非做不可的事。我想我现在对她最好的报答方式,就是把这件事给办好。
我抬起头,在狂风呼啸的夜里朝着风雨中走去。
2
我从学姐的住处飞奔出去,笔直赶往澪的家里。借来的脚踏车踏板在我脚下拼命回转,带动两个轮轴,快速碾过这个被雨水染成灰色的街道。我这两个礼拜下来,几乎都窝在自己房间里面,完全没有注意气象报告,不过看来这个台风实在具有不小的威力。脚踏车从邻近车站的公寓驶过了商店街,沿途每家店全都大门深锁,呈现一片极为荒凉的景象。从学姐住处穿出来的制服也在瞬间被雨打得尽湿,让我对于特地跑到投币式洗衣店里帮我烘干衣物的学姐有些愧疚。雨水在强风中化成无数的炮火,横向打在我的身上,仿佛一张无形的网试图阻拦我的去路,不过我一点也不以为意。
我的体内涌出一股炙热的能量,绝不输给冰冷的雨水,滚烫地翻腾着我的心脏与热血,将养分带到我的脑部与身体各处,它让我的双足得以不顾一切不断摆动。我感受到了心里的渴望与外在行为之间,前所未有的一致性让我身心合而为一。
我来到了澪的家,二楼没有开灯,不过一楼房里传来明亮的光线,让我知道有人待在里面。我带着些许不安,按下了门口的电铃。铃声持续了一会儿之后停歇,玄关也在不久后打开。澪的父母带着比起白天更为憔悴的脸庞出来应门。
“——澪!”
他们叫着自己女儿的名字,看到是我之后,却没办法立即收起脸上槁木死灰的表情,在紧张与失魂落魄的情绪中摇摆不定。
“……和也同学……”
“澪现在在哪里呢?”
眼看对方似乎打算问我为何来此,我便先一步盖过了他们还没出口的言词,带着有些尖锐的视线提出质问。对方受到震慑,似乎想要蒙混过去却找不到方法,他们带着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地看着我。
“……她不在。我们不知道她人究竟到哪儿去了。当我们回到家的时候就连她的影子也没看到,只有她爱用的刀子还留在房间里面……”
听完澪的父亲答话,我便转过身去,却被澪的母亲出声叫住。
“和也同学……你刚刚也有打电话过来吧?如果你知道澪现在在哪里,见了她打算怎么做呢?”
我侧过头,透过自己的肩膀看了她一眼,她的眉头深锁,仔细地观察我的一举一动,我想她的眼神可以用瞪视加以形容。
“……我不知道。”
“我想小女现在不会想要见你才对。”
在风雨逐渐转弱的时刻,澪的母亲声音听来格外清楚。
现在应该已经进入台风眼了吧,原本不知是为了愤怒或是悲伤而咆哮的天空,此时忽然间归于平静,张开一张纤细得仿佛随时会被刺穿的大气屏障。
“澪很喜欢你,我们都很清楚她对你抱持着爱慕之情,所以她现在应该不会想见你才对,我们也不希望你去找她。请你……不要再继续伤害她了!”
“如果我会使她受伤的话,那么我更是非见她不可了。”
我此时才又重新转头面对澪的父母。
“澪根本一点都不害怕受伤。对她来说‘受伤’就是‘活着的证明’,这也是她割腕自残的原因。所以她其实渴望自己的鲜血,因为她必须借此支撑她那颗处在崩溃边缘的心灵。”
“她的心理状态现在非常危险,甚至可能希望自己就此崩溃,所以我非去找她不可,即便我们将会因此而互相伤害,我也一定得要找到她。因为我们得要证明即便遍体鳞伤,我们还是可以借着伤痛得到我们所必须仰赖的某种东西。”
“我非得找到她不可。”
命运女神手中的纺纱虽是无色而透明的,不过系在人与人之间的牵绊却呈现浓烈的鲜红色。因为人们若非借助血缘或伤口,根本不可能建立彼此之间的关联性,没有那种可以省去鲜血而建立的羁绊。
反过来说,经由鲜血而得以维系的牵绊,绝不可能因为一点小事而切断,即便想要切割开来也绝非易事,因此,我非得再与澪见一次面不可。
面对我坚定的语气,澪的父母露出惊讶的表情,显得哑口无言,仿佛看到了什么难以接受的异像一般。我背过身去,正打算跨出我的脚步——却被一个恼人的声音再次打断。
我不禁咋舌。
那声音是放在我制服口袋里的手机,铃声是良雨擅自帮我设定好的。我将这只开盖式的手机翻开,看到发话人的名字‘高见明’三个字在屏幕上不断闪烁。我本想装作没看见,便将手机合上放回口袋,不过想想他大概不会死心,所以只好按下了通话钮。
‘嗨~’
“明,不好意思,我现在没空跟你讲电话,等我晚一点有空再回拨给你好吗?”
[为了让你能早一点闲下来,我有个对你而言非常重要的情报得先告诉你,是关于西周的消息。]
“咦?”
[我本以为打听到她人在何处会很麻烦,不过运气不错,加上她的长相在学校里面可说是无人不知,所以虽然侥幸,但打听起来却没有花上多少时间。]
“等等,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件事?”
他来电的原因让我大感意外,为何明会知道要帮我寻找澪的消息?
[是沙姬部学姐啦。隔了一整年没打电话过来,结果劈头就是要我在大台风天的晚上帮她寻人,看到她这种一点都没变的模样,还真叫人不知道究竟是该对此感到安心还是觉得棘手……]
“——原来如此。”
我还真是什么事情都得靠她帮忙,这下子生日非得送她一个特大号的巧克力蛋糕不可了。
“那澪现在人在哪里?”
[大概是在学校,因为台风的关系,现在学校里面应该空无一人吧。]
“我知道了,感谢。”
[报酬我已经从学姐那边拿到了,所以你就别放在心上。不过话说回来,事情有点不太对劲,现在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意思?”
[我是从一位住在学校附近的二年级学长那边得到的消息,他说他看到西周被一名陌生男子搀着往学校方向走去。这个状况让他猜想可能是有人看到澪出现贫血、还是什么样的状况,而想要帮助她。不过那位学长看到他们的时候,两人的行进方向却与澪回家的路线相反……总觉得事有蹊跷。]
才不是这么简单的事,这个状况就跟学姐猜想的一样,当天在人潮拥挤的火车站前发生的事完全没有传播开来;当我知道连明都没有掌握任何消息的时候,一阵恐慌不由得涌上我的心头。
[学姐打电话给我的时间,是在傍晚过后,而我得到那个消息则是在三十分钟以前。我有问过一些住在学校北边,也就是西周家附近的朋友,不过没有人看到他们两人一同行动,我想西周大概还没有回家才对。]
他完全没有想到我就在澪的家门口,这番话让我的嘴角不禁轻轻抽了一下,侧过视线瞟向一旁的澪的父母,他们肯定听到我们对话的内容了,整张脸顿时变得铁青。
[因为事情好像有点棘手,所以我才赶紧打电话给你。和也,到底怎么回事?连学姐都打电话过来给我了,这件事情绝对非同小可,发生了什么事吗?]
“……明,多谢你丢过来的情报,不过接下是我该自己处理的事,你就别多问了。”
[啥?唉……看来你现在大概是置身水深火热之中吧。不过听到你这么说,还是不免觉得落寞就是了。]
“抱歉。”
[唉,别在意。不过……你变了呢。]
“是吗?”
‘是啊。’
我收起电话,再次转头面向带着满脸不安情绪的澪的父母。
“澪现在如果不是在学校里面,就是在学校附近,这个可能性相当高,请你们马上联络警方或者你们任职的那个机关。”
他们听到我说的话后,便慌慌张张地跑进了屋内。
整个天空似乎为了呼应急转直下的现况,再次降下了疾劲的雨势,瞬间便掩盖了所有的视线,仿佛台风远离前的最后抵抗。
我在风雨最为强势的时候,骑着车朝学校方向——澪可能的所在地赶去。
Inter cut
当澪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只有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下的光景。
环顾四周,在相隔一段距离之遥的彼方,亮着一盏红色的灯火,勉强回头看得到的位置则有标示逃生路线的绿色看板。
借着这些线索,她勉强可以知道自己被带到了一个宽广的空间之中,说得明白一点,她是被强行绑架到了这个地方。
她坐在一张椅子上——正确来说,她是被人安置在椅子上的。
澪的双手绕过椅背被绑在一起。那是一张随处可见的不锈钢骨的椅子,加上一张黑色塑料软垫椅背。椅子的钢骨做工粗糙,磨得她两只手臂很不舒服,套在手腕和脚踝上的粗麻绳,更是加深了这种不舒服的感觉。
她眯着眼睛、眉头深锁,好似一副强忍着头痛的模样。汗水滑过她的脸庞,慌乱的气息以不规律的方式从她的口中呼出,可以感觉到,此刻的她显得非常不舒服,仿佛正受到一股恶心感或倦怠感的煎熬。
即便她完全无法动弹,然而稍微顺过呼吸之后,视觉也终于得以适应眼前昏暗的环境。于是她再次重新审视了周遭的环境,这次她找到头绪了。尽管视线仍受困于黑暗,不能说是清晰,不过眼前的景物毕竟是她半年以来习以为常的光景。
一片宽广的地板加上白色的墙堵,两边的角落分别架着篮球框,加上头顶外露的铁质梁骨和规律分布的圆形吊灯,她猜出了自己正置身于学校的体育馆内。此时她正被绑在放置于体育馆中央的椅子上,正面对着讲台——一道闪光从台上窜了出来。强烈的光线刺激着她已然逐渐习惯黑暗的眼睛,让她反射性地将眼睛眯了起来,同时别过头去。
“——你醒了吗?”
声音来自澪的正面。她缓缓睁开眼睛,面向讲台,眼中看到的是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少年伫立在讲台中央。他的容貌让人为之屏息,却也不禁要为那张脸庞底下莫名的氛围感到恐惧;好比一把刀锋平整锐利的日本刀,全身上下弥漫着危险的气息。
“没想到跟我年纪相仿的女生中有像你这样出色的美女,真是让人喜出望外呀。”
少年看着绷紧神经、摆出警戒的澪,脸上露出愉悦的笑脸。
在他身旁的空气顿时显得沉重。
那张笑容乍看之下显得亲切,却也同时表现出极度强烈的恶意。在他漂亮的躯壳底下,潜藏的极致污秽性格早已溢出了表象,让人联想到一片玻璃底下,成群的毒蛇正带着强烈的攻击欲望朝着猎物蠢蠢欲动。他的笑脸似乎是为了唤醒人们生理上的厌恶感而存在,在他的笑声中,更是带着挑起人们不快情绪的杂音,仿佛无数的爬虫类在耳边摩擦,让人不禁竖起了鸡皮疙瘩。
“……是同类吗?”
澪的脑中忽然窜过这样的字眼,不禁轻声低语。
“对,我们是同类,我跟你,我们同样都是……”
他卷起了左边的袖子,将自己的左腕亮在澪的面前。那只纤细的手腕上刻画着一道道锐利的白线,刺激着澪厌恶的恶心感。
“——都是<实验体>。我跟你一样,都在身体里面被植入了B.R.A.I.N.complex,也死过一次了,四年前死的。”
实验体——这三个字组成的敏感词汇,强烈摇撼着澪的心灵。
她不是没想过,这个世上的确可能还有其他跟自己拥有相同境遇的人存在。
“我还没跟你自我介绍哦?我叫做西田贵流,十六岁,跟你一样是高一。之前遭遇过死亡的体验是在四年前,一辆卡车将建材搬入工地时发生了意外,让我在放学途中被钢材压得粉身碎骨。虽然我当场死亡,因此根本不记得当时的情况,不过那好像是一次很惨烈的死法呢。他们让我看过照片……唉,当时的我完全没有自己活着的感觉。”
这个叫做西田贵流的少年说完,便从讲台上一跃而下,随后便朝着澪的方向走了过去。他逆光而行的身影此时完全隐匿在黑暗之中,却露出一双眼眸闪耀着异样的光采,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光芒,笔直贯入了被绑在体育馆中央的‘同类’眼中。
“……既然我们是同类,你又为什么要取我的性命呢?”
澪对着眼前的西田提出尖锐的质问。
她早已清楚眼前这位同类,即是让她经历二次死亡的凶手,因为西田手上的刀刃散发着凶煞之气,早已坦然说出了所有事实的经过,它的主人便是两周之前行凶的男子。
“呵……”
“……”
西田伸手轻抚着澪的脸颊,动作温柔而充满了爱恋。然而这个举动对澪来说,却好像被毒蛇的舌头舔拭般浑身不对劲。
“因为我要让你跟你的玩具了解,什么才是真实嘛。我想你应该已经清楚了才对……不,你一定已经想起来了,我们跟一般人之间存在的歧异。”
“……”
“你手腕上的伤疤跟我一样。相信你也无法对于自己的存在抱持笃定的信赖感吧?”
“你肯定也始终怀疑着经历二度死亡的自己,是否是同一个人吧?”
“你也会怀疑现在思索这个问题、回忆过去的自己,跟记忆中的你是否是同一个人?”
“脑浆被人家玩弄、死后而又复生的身体,在死亡前后究竟能不能说是同一具呢?”
“……”
“很难过吧?心痛得不得了吧?所以我们才会自残。因为对于一切都变得暧昧不清的我们而言,唯有痛楚才是最为真切的;也唯有在我们刺伤自己的时候,我们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而且,比起心灵上的痛楚,身体上的疼痛还好过得多。除此之外……如果我们不把自己看成一个满是缝补痕迹、且外型扭曲的瑕疵品,我们根本不可能有办法承受这种痛苦!”
西田说着,双手平举,抬头望向上方,仿佛一个演员一般,站在舞台上纵声狂笑。
“所以‘我们’才会如此伤害自己!我们必须借此忆起自己的人生被科技分割切断的事实,必须想起自己只是这些切片之中的一小部分。最重要的是,我们必须借此起身对抗这个降临在我们身上如此讽刺的命运!西周澪,我呀,曾经偷看过这个令人恼火的B.R.A.I.N.complex实验的临床实验者相关记录。其中不管是出资赞助这个组织的富翁少东,或者是参与这项实验的研究人员的优秀孩子。无论他们身处什么样的身份地位,只要活过来的人全都会有自残行为,无一幸免。哈哈!你不觉得这实在滑稽到不行吗?”
不知何时,西田手中已经提起那把比一般刀刃大上一圈的刀子,那是两周前刺穿澪的腹部一并且置她于死地的那把刀。她笑了。能跟杀死自己的凶手谈话,并且亲眼再次看到杀死自己的凶刀,这绝非常人可能经历的体验。
“人们好不容易发展出得以跨越死亡、迈向幸福的技术,结果反应在实验体身上的却是不安与痛苦,还有为了掩饰这种负面情绪,而刻画在自己身上的多重伤痕……这还真是一出失败的黑色喜剧呀。”
西田将脸靠到澪的脸庞,直接让澪感受到他的呼吸。不过两人中间还夹着西田手中那把散发着妖光秽气的利刃,随后它被移到了澪的颈子上。
西田更进一步拉近了他与澪之间的距离,那张美丽的容貌足以让所有被他目光盯住的女性全身麻酥瘫软,然而此时澪的脸庞却反而变得更为透明澄澈,收起了前一刻脸上所有的表情。
刀锋在澪的颈部划出一道艳红色的血痕。不顾对方侵略性的举动,澪脸上的表情依旧没有任何变化——甚至更为清澈,给人一种几近无机质感的印象,这是她每次划破自己手腕时的表情,抽掉了血液与呼吸等温度,将自己升华成为冰冷的人偶。
此时西田又更缩短了两人脸庞之间仅仅毫厘之差的距离,几乎要将两张嘴唇重叠在一起。然而,在这个瞬间西田仿佛从澪脸上的表情变化得到了满足,他带着愉悦的笑容忽然将身体缩了回去,在稍微监赏了一下澪那般宛如人偶一般无机的脸庞之后,西田的视线移到她的躯体上。
仔细一看便会发现,此时澪身上原本穿着的制服竟变成了黑色洋装。手工精致的勾织蕾丝镶满了她的衣领和裙摆,低调中透露出华贵质感的艳红色缎带,更宛如玫瑰般适度地绣在衣服各处。从衣料质地轻柔的色泽看来,这件哥特风洋装所使用的绝对是价格昂贵的绢布,穿在澪的身上看来更仿佛一件美术馆失窃的艺术品,她一头蓬乱的头发也被仔细地梳理过了。
“我在注意你的时候就曾经想过,黑与红的纯粹色彩真的很适合你。”
他对自己的审美品味感到满足,再次跨足绕到澪的背后,将刀锋横在澪面前,从颈边滑到胸口,一个接一个地割开澪胸前的钮扣。
“…………!”
澪眼中泛起了波纹,绽开的衣领内侧透出她带有白瓷光彩的细腻肤质。当西田伸手掐住了澪衣领下的酥胸时,她那宛如人偶般坚毅的脸庞随即崩溃。
“【不要】!”
叫声中明显表现出了澪的抗拒。
在澪的胸前瞬间冻结住的那只手,接着迟缓地收了回来。身后的西田仿佛受到震慑,向后退了一步。
“……你……为什么要拒绝我……”
一个宛如来自黑暗深处的阴森气息,吐出了疑问,却让澪不知该如何回应。因为,对于那阵尖叫最感惊讶的,其实就是澪本人。
如果是以前,这种行为绝对只是她用以刺伤自己的手段之一而已,就好像被‘他’侵犯的时候,那种痛苦和性器遭到刺激的快感,都只是促使她升华的手段。一旦所有的感受集中在肉体之上,她便可以隐蔽自己的心灵,化身成为一个无机的人偶。然而,当她此刻被一只陌生的手侵犯的瞬间,身上却没有任何痛楚和快感,只有厌恶——一股来自全身上下每一寸细胞所发出的‘厌恶’,还有绝对不容许对方逾越雷池一步的意志。
“……是因为那个男人吗?”
“……”
“那个男人、那个一脸幸福表情的普通男人……是那种俗不可耐的家伙,让你被鬼迷了心窍吗?”
西田顾不得澪的脸庞同时呈现出了茫然与痛苦的表情,一把揪住了澪的头发狠狠向上提了起来。
“我可是将自己第一次见到你时的那种感动,始终铭记在心呢!一个跟我有着同样表情的女人让我怦然心动。不过你变了。你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丰富,变得像是普通女人一般面带微笑的表情,你让我既生气又狂乱。像你这样欺瞒自己的眼睛,背弃自己体内刻画的事实而自欺欺人的行为,让我受尽了侮辱。”
头发被一把揪住的澪,听到对方的声音就在自己的耳边,于是不禁瞟了过去,看到的便是西田那张异常缺乏表情的脸庞。黑暗中,那张面无表情的美丽脸庞,仿佛脱离了西田的身躯,悬在空中变成一颗西洋人偶的首级。一股深邃的恐惧顿时在澪的心里凿出一个大洞,窜出刺骨的恶寒直贯她的心肺。
“所以我才用尽办法让你想起来呀!难道你还希望自己继续维持那般俗不可耐的模样吗?难道你希望自己还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一般,对那个男人献上自己的魅态吗?难道你真想为他守贞不成?”
“……!”
“他可是拒绝了你呀!就好像那些拒绝了你的朋友一样,也跟那些拒绝了我的朋友一样。他们全都好像看到什么怪物一样带着恐惧的眼神,拒绝了我们。即便如此,你却还对他依依不舍?哦~还是他这么厉害?厉害到让你为他如此倾心?”
铿——西田手中的刀柄狠狠叩了一下澪的脑门,发出沉重的撞击声。鲜血滑过额头侧边的蝶骨渗入眼窝,澪的视线变得一片模糊。
“你说话呀!你有必要对一个跟你不一样的普通人如此执着吗?”
铿——铿——铿——
在意识不断的摇晃中,她所感受到的并非痛觉,而是一个普通少年的清晰容貌。他在知道自己的真面目之后,那般手足无措的反应,真的可以说是拒绝吗?不对,他只是迷惘。即便迷惘,他也拼了命地想要找到自己心里的答案。
不过澪放弃了,她害怕从那名少年的口中得到答案。
但是究竟是什么样的答案让她如此感到恐惧呢?
是拒绝?
还是接受?
她当然害怕自己又被拒绝,即便澪早已尝过被人拒绝的苦楚,不过一旦习惯了也不过就好比擦伤一般没什么大不了的。然而,如果对方接受了她,也一样让她感到恐惧。她完全不知道一旦少年接受她以后,她该怎么办,无论结果如何,她早已预料到自己同样会受到伤害。
既然都是已经预料到的结果,那么她到底害怕些什么呢?
我无法理解,想不通,不清楚,我不知道,我到底在害怕什么——她找不到答案。
“……好吧,看来没别的办法了。既然你还是不知道,我只好再次试着让你明白,我会让你明白自己、明白我们和其他的一般人之间,究竟有什么样的区别。”
不知何时,敲击澪的那只手已经将动作停了下来。然而澪并没有细听对方口中吐出的言词,只是反复将自己思考触礁的词汇,一再扔进那个无解的问题之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4
登陆的十三号台风风势比想像中强烈,早已在街道上酿成了灾情。市府已经发出严防风灾的台风警报。
由于受到风势阻拦,我到达学校时已经接近天亮时刻。我在坡地上扔掉了脚踏车,面对倾盆而下的雨水逆流而上,终于看见了那一座象征日常生活的建筑物。当我抵达深锁的校门口前时,风雨已经转弱。
我脱掉妨碍行动的雨衣,绕到了学校南侧,这么一来可以让我躲到体育馆的阴影处。我没受过什么拯救人质的突击训练,虽然不知道这种想法究竟是对是错,不过我终究得依照自己觉得最好的方式去做。
我攀上围墙,单脚跨上墙垣顶端翻了过去,尽管我非常努力地试着不让自己落地时发出声音,不过终究不可能办到。我慌张地看了一下四周,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影后,蹲低身子快速移动着,首先还是得窥伺一下体育馆入口的状况。那一道原本应该紧闭的铁门,此时呈现半开状。舞台上方宛如公演即将揭幕一般打着强烈的白光。体育馆中央似乎放置了一张不锈钢骨的折凳,不过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其中一只脚。
“……”
我一边留心周遭的状况,一边贴着墙壁前进。这里唯一可以躲藏的舞台上方没有任何动静。体育馆内的广播室中也打上了照明,不过里头似乎没有人在。我果断地赶往体育馆中央,只见椅子上留下了细长的白布。白布上红色的晕染,让我联想到了渗血的绷带,而这条绷带又直接指向了始终萦绕在我心头上的那名少女。
“……”
我走出体育馆,在走廊上看到一条红色的领巾。走近一看便可以确认那是我们学校女生水手服的标准领巾。再往前走,又在校舍入口门边的玻璃窗发现了一件东西,是百褶裙。
这很明显是个陷阱。即便其中的原因不明,不过想必这个校舍某处有个人有事找我,而我则已经踩入这个陷阱里头。
“……”
当我推开门锁已遭到破坏的玻璃窗,那条百褶裙便掉了下来。
即便这很明显是陷阱,我也不能在此时折返。一旦我这么做便无法确保被掳的澪的人身安危。何况这个引我入瓮的犯人,极有可能就是一度致澪于死地的凶手。
我走进了昏暗的走廊,没有换鞋的脚每跨出一步,便在地板上留下坚实的脚步声和连续不断的回音。
当我转进了楼梯间后,开始加快脚步。衔接两个楼层的楼梯间平台,又出现了一件衣服的一部分。犯人似乎认为起初留下的几件衣服,已经足以让我知道他手上握有什么样的人质,现在捡到的只剩下遭到撕碎的布料,接着看到的,更是我从没有看过的黑色镶花绢布。它高贵的质料甚至让我觉得拿它来撕碎示威相当可惜。
我攀上了五层阶梯之后,来到了终点,眼前一扇通往顶楼的金属门上,贴了一张字条。这张字条似乎是将旁边画着楼层平面图的海报纸,撕下一角来使用的。字条上用英文写着:‘Welcome to the heaven's door.’这种刻意使用外文撰写的品味,让人同时参杂着好坏评价两极的矛盾感。
我用力推开把手,生锈的铁门在疲钝的声音中向外开启。
顶楼的视野足以一窥整个城市的风貌。暴雨已经停歇,厚重的云层反射了街道上的灯光,此时看来几乎要压垮整个世界。
阴郁的天空与灯火通明的街道中间,我始终牵挂的澪,就躺在屋顶边的地板上。我跑了过去,蹲下来将她抱了起来,那纤细的身躯远比我想像中要轻,更比记忆中来得瘦弱。
从她的额头渗出来的血水已经干涸,伤口没有太深,呼吸也很顺畅,看来身上的伤势应该不至于马上让她陷入险境。除了额头之外,手脚也有留下捆绑的痕迹,不过其他并没有明显的伤口。
只是这样的判断仍无法让我安心,毕竟她是个女生,除了衣服被换过让我觉得挂心之外,她极有可能受到犯人施以其他类型的凌虐。此时将我引诱至此的犯人,一定还躲在校舍某处,我得带着澪趁早离开这里。虽然澪的父母找来的警察或其他组织,可能前来支援,不过若要继续待在如此醒目的场所,还是让我感到极度不安。也许不该这么早把澪唤醒,不过我想在这种情况下,我还是非得这么做不可。于是我终究还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脸庞,摇了一下她的肩膀。
“澪,醒醒。澪。”
她穿的衣服让我不知道该将视线移到何处,尽管残破不堪,颜色和质料却与她非常相衬,那般撩人的姿态,让我几乎要失去理智。
“……嗯、嗯……”
我重复呼唤她的名字,终于见到她苏醒的征兆。她睁开眼睛,带着朦胧的视线直视前方。我见状又叫了她一次。
“澪。”
她那恍惚的眼神带着孱弱的意志,移到我的身上,逐渐才抓住了焦点。那一张薄薄的嘴唇,这才张开叫出了我的名字。
“相坂……”
“太好了……”
昨天分开以后——对我的生理时钟来说,不过是半天前的事——此时的相会却给我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即便我有好多话想说,却不得不屈就现实,早点带她离开这里。
“你站得起来吗?如果站不稳的话我可以扶你,我们得快点离开这里,就算没办法逃走也得找个地方先躲一躲……”
当我伸手绕过她的腋下,想要将她搀起,却被她用力将我的手给拨开。她自行站了起来,向后退了一步,同时带着冷冰冰的眼神注视着我。
“澪……”
“你不要叫我叫得这么亲热。”
我才刚跨出步伐,便被她的声音制止。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庞恶狠狠地盯着我看。
“澪……”
“我叫你不要随便叫我的名字,你来干什么?”
她对我提出质问,表现出一副得不到满意的答案,便不会随我离开的态度。
乌云褪去,头顶上不知何时开始泛出蔚蓝的天色,挥别台风留下的阴霾,此时的天空变得鲜艳而耀眼。在拂晓时分,眼前的少女宛如这片景致中的一部分般,一起融进了刚从地平线窜起的晨光之中。那一头将夜色织在身上的发丝,以及白皙无暇的肌肤,此时均染上了绯红色的光彩。逆光下,这个世界所有的颜色,都以最完美的比例进入了她那一双光彩夺目的深邃双眸。如今包覆着她那纤细体态的,是一件缀着红缎带的黑色哥特风洋装。红色是足以代表澪的颜色,使得点缀式的缎带如今反而成了最得以集中目光的焦点,它既代表了不祥的痛楚,却也同时象征着生命。
此时的天空被澪身上的强烈色彩晕染,那是既浮躁不安、却又充满憧憬的颜色。我站在这样的天空下试着开口回答她所提出的质问。
“我想再见你一面。”
这句话在澪的眼眸之中掀起了波澜,却被她拼命地压抑了下来,她为自己花上许久时间建造出来的躯壳——那一副用以禁锢自身感情与心灵的牢笼——此时渗入了裂痕,这让她开始惊慌失措地试图阻止这副躯壳崩溃。
“你有必要为我执迷不悟吗?”
“澪……”
“不要随便叫我的名字,怎么了?把我抛弃让你觉得不舍?你就这么喜欢一件充满瑕疵的装饰品吗?还是同情我?遍体鳞伤的我让你触景伤情?还是你根本希望把我这个稀有的怪物放在自己身边?”
“澪——”
“【叫你不要用这个名字叫我】!”
她崩溃了。
澪举起双手捂住了耳朵,嘶声力竭的咆哮声淹没了我的话语。
“你懂什么?你知道我每天抱持着什么样的心情起床吗?你知道我每天得要担心害怕自己入睡之后,身体会被如何玩弄吗?你能体会我得压抑这种情绪,而非得划伤自己不可的心情吗?我看着刀子,希望自己变成一个人偶的心情你又怎么会懂?你怎么会懂我看着自己的手腕渗出鲜血而感到安适的感受?你怎么可能会懂我试图在痛楚之中寻求安息的渴望?每每处在人群之中,我心里总会充斥着自己异于常人的绝望感,你能体会吗?每当我在入睡时总会有种自己即将陷入无底洞里的错觉,你能理解吗?你又怎么知道别人呼唤我的名字时,我总得怀疑那是否真是在叫我的这种感受?这种违和的恐惧你怎么会懂?”
她捂住耳朵、紧闭着双目,不断重复着简短的字句——‘你不会懂的。’此时的她好比一个无法得到众人理解的孩子,抑或是无法将自己脑中的形象具体化而感到焦虑的艺术家。
“你不会懂!我跟你们不同,不是那种杀了会死的普通人!我跟你们这些可以因为琐碎的事情而感到烦恼或叹息的幸福之人不一样!像你这种人是不可能懂我的!我的心情你不可能理解!因为你跟我不一样……我们不是同一种人!”
“你说的对,我们不是同一种人,我们是截然不同的人。”
我没有否定,却让澪惊讶地抬起头,她带着完全摸不着头绪的表情,双眼圆睁地注视着我。
“我跟你不一样。我们生长环境不同,想法也彼此迥异。我不像你一样接受过特殊的科学技术,所以我真的不懂,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根本连自己的情感都想不通,这样的我又怎么能够理解别人的感受。”
“相坂,你……”
“可是即使我什么都不可能懂,我也要来这里。老实说,其实现在的我并不知道眼前的你,究竟是不是我所认识的西周澪。现在我所看到的你,跟我所认识的西周澪,其实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没有什么分别,你带着面无表情的面具隐藏自己的人性,跟我所认识的西周澪一模一样。不过其中又有些不同,因为我所熟知的西周澪,在心灵上没有如此黑暗的一面……不,应该说即便有,她也会用她有如孤傲的旅行者一般坚强的韧性加以克服。”
“……”
“所以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不过正因如此,我才会来到这里。”
对,这就是我心里最真诚的想法——‘我无法看透任何事情’,这便是我毫不掩饰的真正想法。
也许这种想法会让人觉得我优柔寡断,或许真是如此,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我也才开始认识自己而已。不过恐怕澪也是如此,不,任谁都是如此。
我们总在认识一个新的自己之后,重新面对自己的人生,同时也对这个从未表面化的‘自己’感到迷惑、恐惧,和困扰,即便如此‘他’还是会融入我们的人格之中。我们的人生便在这样的循环中周而复始,这即是心灵的新陈代谢。好比过度疲劳的肌肉变得更为强壮、骨折的部分接合之后变得更为坚硬,这都是一样的道理。
“所以我要再跟你说一次:‘请你跟我交往。’虽然我无法理解你的想法,不过我希望能够理解。我想更了解自己的想法、更了解你,这种想法不会有停滞的一天,也是我今天再来找你的原因。澪,结果现在的我终究还是喜欢你,打从你走进教室跟我四目交会的那一刻起……不,应该说直到现在我都还深深被你吸引着。”
直到我将所有的话吐出去之前,她始终带着惊讶的表情,哑口无言地直直盯着我看,等我把话说完之后才开始摇头,仿佛要摆脱我加诸在她身上的言语枷锁。
“不行,因为也许我根本就不是‘西周澪’。也许我跟你所喜欢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
“所以你也无法确定不是?那么何不让我陪你一起想清楚这个问题呢?虽然我不知道结果究竟会怎么样……不过,我希望你告诉我一件事,你喜欢我吗?我要问的不是过往的任何一刻,而是现在,现在的你对我究竟怀抱着什么样的想法?”
现在想想,过去我似乎从没有对澪提出这样的疑问。因为我们在一起的过程中,我总是用自己的观点揣摩她的想法,却从没有向她确认过。也许这是因为过去我也从没有明确体认到自己的情感所致……不,并非如此。因为我觉得害怕,我害怕听到她脱口说出的答案。即便我始终对于自己在她心中究竟占有什么样的地位感到在意,却也一直害怕这个好不容易维系起来的牵绊就此消逝,我深怕她其实对我并没有怀抱任何一点点情愫。
“…………”
她的双唇不断发出颤抖,蹙起眉头,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双眼强忍着泪水、半眯了起来,纤细的双手环抱在自己的胸前,试图压抑肩膀激动的情绪。
我仿佛曾看过她眼前的这副模样。此时的她与过去手上满布着血痕、哭到整个人都瘫软下来的印象重叠,过去将自己的心灵隐蔽在面无表情的面具底下,利用自残行为把自己冻结起来变成冰雕的少女,此时已经消失不见——
眼前的她,只是一个对自己的真实面貌抱持恐惧的少女,一个迷失在黑暗之中、找不到出口的少女。
“…………我喜欢你……”
她强忍着泪水,紧咬着双唇,勉强吐出含糊不清的字句。
“我喜欢你……刚开始,我只是把你当成一把能够刺伤自己的刀刃……却在不知不觉中变得不想失去你。我希望你可以接受我,可是却又觉得恐惧……我好害怕。没有什么事情比起让你了解我来得可怕。比起暧昧不清的自己更让我觉得可怕……因为要是我被你拒绝了,那我的心肯定也会一起崩溃,我不想失去你……死前是如此,现在也是……”
当我试着跨出一步时,她也同时畏畏缩缩地朝我走来。我们来到可以感受彼此身体温度的距离,同时依偎在对方身上,我将她环抱在自己怀里,让她的额头贴在我的肩上,默默感受她的颤抖。
“我想跟你在一起……即便永远过着平凡无奇的生活也好,我想跟你共有同样的时空,跟你呼吸同样的空气,我已经厌倦了暧昧的自己、一个人带着恐慌独自醒来的日子……”
澪将整个身体倚靠在我的身上,同时也在我心里种下一颗散播温暖的种子。我深深为怀里这名少女感到心醉。这种爱恋一点也不暧昧,这是我此时毫不造作的真正想法。
即便不了解也好、暧昧不清也罢,就算我们彼此无法真正了解对方,也无法完全理解自己的想法,这都无所谓,因为任谁到死之前都不可能对自己有全盘性的理解才对。所以不了解并不要紧。因为我希望能够理解的自我之中,有一个想法是我此时再清楚不过的,我想保护自己怀里这名少女,这是我心里毫不掩饰的真正想法。
“——唉呀呀,真是好精彩的一出戏呀,感动得我都快吐出来啰。”
一句突如其来的挑衅让我猛然回头,只见一名男子靠在屋顶的入口,别有寓意地拍手发出带有讽刺意味的掌声。对方看来跟我年纪相仿,却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不祥的气息,他有着一副完美无瑕的外貌,却让人无法单用美丽二字加以形容。
他的双眸有如澪那般透明,却散发出与澪截然不同的光辉。澪将自己的心灵埋藏在透不到光的地方,才让她的双眸散发这般清透的光彩。而这名男子则是由于感情太过强烈,在过高的密度之中形成逼近透明的光辉。他们两人的眼神都没有任何杂质,因为排除了杂念所以能够得到升华,不过即使同样是没有杂质的眼神,那双眼眸映出的却是荒芜的死海。
“看来我真的非让你们理解不可。不过这种方式其实再简单不过了,只要我同时杀掉你们两个,你们就会清楚彼此之间的差异。”
他的右手划破了空气,手中握着一把散发妖气的刀刃。
5
属于夜晚的世界被白天放逐,却在消失之前凝炼出纯粹的夜。一弯细长的下弦月悬在白昼与夜晚的交界,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姿态,洒下皎白的月光。眼前这名少年抛开了身后的阴影,手上的刀夺去月光所有的注意力,它映照着月光,投射出冰冷而锐利的光芒。
“对了,我还没跟你作过自我介绍呢,我叫西田贵流。”
这个叫做西田的男子,报上自己姓名的同时,做作地将握着刀刃的手举至胸前微微点头。他的外表跟我和澪年纪相仿,却与少年一词有着严重的违和感,带有一种远超过这个词汇涵盖范围的危险气质,他的笑脸仿佛手中的刀刃般精雕细琢,显得光滑锐利。
“就是你把澪给……”
我让澪躲到自己身后,正面与西田对峙。对方则在他那一对象征了荒芜的眼眸之中,透露出了对我的嘲笑,随后抬头仰望天上的下弦月。
“哈哈哈哈哈哈!真是个有担当的男朋友啊!你还真打算保护一个永远不可能跟你彼此相容的恋人吗?还是夸大其词的甜言蜜语真的对你有这么重要呢?”
“谁说我们不可能彼此相容?”
我一边用眼神专注地捕捉对手的一举一动,同时也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就是这家伙。
他全身上下飘着如同厉鬼般的气息,挥刀的动作宛如活动手掌延伸出去的关节般,灵活自在;这样的特质不需经由言语,便可说明他杀死澪的凶手身份。他是一把刀,一把散发着妖魅光彩和蛊惑人心的气质,以挑起人们心里极致恐惧为乐的妖刀。
“当然不可能相容啦,因为要是你死了,她就又得变回孤独一个人了,这般永远无法摆脱悲怆和痛苦的羁绊,能说是正常的关系吗?”
“说得好像你可以跟澪彼此相容似的。”
“当然啦,因为我跟她是同类嘛。”
澪靠在我的身上,身体为这句话抽了一下。从西田的言词和澪的反应看来,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我大概可以理解了。
“你的身体也跟她一样吗?”
“对,我也已经死过两次了。如果要跟她彼此契合的话,这是唯一的必要条件吧?所以说,如果让她跟我在一起会比较幸福哦?”
“你不要自作主张!”
澪侧向跨了一步,严正地出言驳斥西田的说词。这般沉着的声音,让西田也不禁露出惊讶的表情凝视着她。他瞠目结舌的模样,才终于让他看来像个高中生年纪的青少年。
“你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可以跟你互舔伤口的同伴而已。也因为如此,你才会这么拘泥于‘同类’和‘异类’,好像一种强迫症一样。”
“……你不也一样吗?你不也一直烦恼着自己跟别人不同吗?你难道不是一直为了将始终暧昧不清的自己跟世界之间的隔阂解放,因而不断地划伤自己吗?难道你就这么轻易地让自己被这种甜言蜜语给迷惑了吗?即便你如此奢望归于‘平凡’,也不可能如愿得到幸福的。眼前这个男人要不了多久,也会无法忍受你们之间的差异,最后受伤最重的,到头来还是你呀。”
我默默地聆听两人之间的对话,不敢擅自介入。这是只属于‘他们’的问答,对‘他们’而言是不可或缺的对话。因为澪与西田是‘同类’,所以他们非如此交谈不可。
澪闭上眼睛,默许了西田的看法。此时她变得面无表情,却又跟我过去看到的她有着决定性的差异。不同于过去那般在压抑中试图让自己看来无机质的表情,此时的静默,明显是因为在背后有种支持她冷静下来的力量。
“我想我们之间一定会有别离的一天,也许是死亡,或者是其他原因,我不知道。不过这个结果无论对谁而言都没有例外,即便是像我们这种B.R.A.I.N.complex的实验体也是如此,更别说那些普通人了,所以任谁最后也都能够得到救赎。”
“……”
“结果到头来,无论你我都只是普通人而已。即便我们都陷入了不可思议的境遇之中,我们可以为此感到困扰,却没有必要觉得自卑。然而我们都在逃避自己的烦恼,这也是我们的人生中最严重的问题。我们必须要面对真实的自己,然而我们却害怕、烦恼。因为我们面前有个令人忌讳的明确借口,让我们得以顺理成章地转身背过这样的恐惧,不过我们真正的问题却不是那个借口,而是我们自己的真实面貌。”
“…………”
“我想我今后一定也会持续烦恼,日后大概也不免要为今天的决定感到后悔,我仍旧会不断受伤,不过我已经决定不再逃避了。西田,我想你一定也察觉到了。我们并非不幸的人,只是企图逃离自己不幸的境遇而已。”
“……够了。”
西田将他的厌烦随着字句一同吐了出口。语中并没有轻蔑或不屑,只有淡漠索然。此时他的脸庞,亦仿佛戴上一具能剧用的面具,将脸上的表情完全抹煞。然而此时他并非一个抽掉感情要素的人偶,而是脸上的表情因为无法诠释内心涌出的情绪而崩溃。其中的证据就是原本缠绕在他身上那宛如厉鬼一般的气息,此时开始漫出了腐臭,仿佛来自地狱的瘴气,诅咒着周围所有的人。
“够了,看来你已经彻底被他骗了。像你这种自以为是的想法,摆在事实面前根本没有立足点,也没有任何意义,我看我还是趁早让你清醒过来吧。”
我根据瞬间反应,连忙把澪推开,向后拉出的空间中划过一道银色的轨迹。对方突如其来的袭击之后,接着又是一刀朝着屈膝跪地的我攻了过来。
“相坂、相坂——和也!”
澪的惊叫声,被高分贝的金属撞击声盖了过去。西田后退,因为我手中握有足以跟他抗衡的武器。
那是一把带有黑色刀柄的利刃,亦即澪惯用的那把登山刀。是我在离开澪的家时,为了防身而带的。
“你这样很危险哦!不习惯用刀的人,把刀子带在身上不太好呀。”
西田伸出握刀的手腕,微微侧身对我摆开架式。这种架势很明显是用惯刀子的人,动作中没有一点点破绽。即便我不懂什么武术的形和意,却仍旧可以从他的架势中读出那般行云流水的气势。相较之下,我既没有武术相关的嗜好,也没有加入任何运动社团,只是个连打架经验都没有的外行人。尽管我自己并不是没有运动神经,然而却也没有特别擅长的项目。因此,这场对决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优势,如果客观条件相同,我的胜算微乎其微。
“我要攻击啰!”
西田拿刀朝我扑了过来,动作中没有丝毫犹豫。这样的表现让人感受到他早已习惯杀伤别人。
“呜哇啊!”
我翻身闪过了朝我侧腹部直贯过来的刀尖。这并非基于我优越的运动神经使然,而是关乎性命的危机反应。
“哈哈哈!真有趣!”
横向挥击的刀刃,接着又擦过了我的额头。
“呜!”
尖锐的痛楚让我不禁发出呻吟。
“真丢脸,伤口很浅吧!”
跟着他嗤笑过后,迎来的又是一记冲撞,即便攻击方式单纯,却也因此让我无法避开。我的胸口受到撞击,整个人被撞得倒在地上翻了一圈。
我趴在地上,身上沾满了尘土,好不容易才又用手撑起了身体得以喘息。似乎是嘴唇破了,吐出的口水中,夹带红红的血液。
我根本无力回击,光是闪躲对手手中的刀刃早已分身乏术。
“你会不会太难看啦?想必你也这么想吧?”
确实如此。
“哈哈哈!真是的!拜托你滚远一点吧!我们的世界可不是你这种一般老百姓可以插手过问的啦!”
我瞟了一下身边的状况。此时澪已经退到了顶楼的墙边,带着忐忑不安的神情注视着我。
西田站在顶楼入口的门前,似乎完全没有打算让我们逃走的意思。现在的他正抬头对着高挂在天上的下弦月高声发出狂笑。最让人觉得不寒而栗的是,即便在这种状况下,他的脸上仍旧没有任何表情,这般僵硬的脸庞,却吐出如此灰色的愉悦笑声,直叫人联想到一具坏掉的人偶。
“死后复生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像你这种人肯定不会了解。”
相较于他好整以暇的说话方式,我则是拼了命地调整自己的呼吸。
“我想大概就跟遭逢意外,而从昏睡中惊醒的伤患感觉一样吧?虽然我们自己不会意识到两者之间的差异,不过这中间还是存在着明显的差距。”
哈哈——他以夸张的动作,仿佛要对天空咆哮一般,忽然加大了音量。
“是‘眼睛’啦!眼睛、眼睛、眼睛!哈哈哈!在所有人眼里,我们就好像怪物或幽灵一样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
他好比发条故障而空转的人偶般,发出狂笑。
这笑仿佛诅咒着自己的命运,亦仿佛是对自己的轻蔑与嗤笑。
他扭动着身体,不断发出颤抖;下颚张开得仿佛要将身体里所有东西都吐了出来般,不断发出狂笑。他不自觉地后仰,脊椎弯曲的幅度好似要将身体折断。现在的我无法看到他的表情,不过此时他的面容,肯定无法继续维持面具般工整的模样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
笑声在出人意料的时刻中断。西田不发一语,动也不动地整个人沉寂了下来。
我带着困惑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旁的澪也不敢将视线移开。
“……无聊。”
在两双目光的注视之下,西田忽然又挺起身子,睨起了双眼,恶狠狠地盯着我们。他脸上那一张宛如大理石雕一般面无表情的脸庞,此时唯独一双眼睛溢出了澎湃的情绪。
“无聊、无聊、无聊!真是太无聊了!那种态度终究只是你们这些没有不死之身的凡夫俗子、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的嫉妒心罢了!岂有将我排挤在群体之外的道理!‘你不是应该死了吗?’、‘你的脑髓不是整个洒出来了吗?’、‘既然都变成那种样子,怎么可能还活得下来?’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们这些人就这么事不关己,如此轻松地把我当成了怪物!我那些朋友,甚至连把我搞成这副德行的父母亲,也把我当成瑕疵品看待!难道我原本的模样比较好吗?后来出问题了,是因为我只是个赝品?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啊啊啊啊啊~”
西田的眼眶渗出了泪水,自己却好似完全没有察觉,表情和言行显得格格不入。
“……能不能请你停手?”
“————”
他的笑声忽然静止下来。
“尽管我不会将同情这般轻率的言词随便就丢出口,不过我想你的不幸至少有百分之一我可以感受。所以事态发展至此,其实我也没办法打从心底对你感到愤恨。当然,你伤害了澪,这点我不可能原谅你,不过我想你应该清楚,即便人与人之间拥有‘同样的特质’,也不可能彼此相互理解。所以请你收手吧。现在收手的话还来得及——”
“还来得及?还来得及怎样?如果那个女人终究跟我‘不一样’的话,我只要再找其他女人就好。不过如果那个女人拒绝我,我又怎么会放过她呢?她侮辱了我,即便只有千分之一,我也一定要让她尝尽这种痛苦,彻底地侵犯她,让她忏悔求饶,然后在她发狂崩溃之后,再将她杀死到没办法复活为止。即便我们拥有B.R.A.I.N.complex,不过只要将蓄积神经情报的晶片破坏四成以上,就不可能复活了。相坂和也,我会让你变成一个重复检讨着自己的思考究竟如何肤浅的播放机,然后用你那吐出甜言蜜语的臭嘴,持续对她极尽辱骂之能事。而我,则会把你当作我真正的同类,在一旁好好监赏你的模样。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这时才领悟到,要让他收手是不可能的事,他不可能就此罢休。要制止一个像他这样用疯狂维系自我的男人,是不可能办到的事,他为了保持自我,不可能就此罢手。
“……我懂了。”
我举起右手,将刀提到了腰际。既然双方实力存在着不小的差距,那我只好来个玉石俱焚,先用身体冲撞、让对方失去平衡,接着再挥刀取他性命。
“哦?看来你似乎已经想好战略了嘛,呵呵,我得对你这种气魄表示敬意,我改变主意了,我就让你死得轻松一点吧。”
对方似乎也感受到我的觉悟,再次架起了手中的长刀。右手中的刀刃,自然垂到了腰间,将左手拉到了面前,一副打算正面迎击的模样。
老实说,我的脚正在发抖。因为我正打算杀掉眼前这个家伙。如果是前一阵子的我,根本不可能会去想这种事。我从没有认真跟别人打过架,更别说是这种能够死而复生的对手了。毕竟我不曾经历过如此澎湃的感情,从没有这么想过,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然而,此时我的思绪异常冷静。也许是这般超乎预期的事态,早已麻痹了我的神经;或者该说如此激昂的心绪,让平常缺乏耐性的我脱胎换骨;又或者只是人类处在必要的状况下,本身就会化身成为冷酷无比的杀人魔;再不然就是连我本人也不愿深入思考的可能性——我,也许生来就是一个对于痛下杀手不会感到任何愧疚的人,是个没有人性的异质性存在。果真如此,那么比起眼前的西田贵流,也许我才是个更加危险的杀人魔。
“等一下。”
澪的声音从身后传入我的耳中。她来到我的身边,带着以往放学后专注地看着书本的严肃表情注视着我。
“我去。”
“什么?”
“即便我死,也可以复生。所以让我先去。我会为你拖延时间,请你先走。”
“……澪。”
“这才是比较合理的思考方式。”
“你错了。”
此时的我绝不愿轻易地将视线从西田身上移开,因此只有小幅度地转头侧到澪的方向。
“澪,这种想法不对。先不论死亡或被杀的问题,人类本身其实是一种反应痛觉的生物,因此会对受伤感到恐惧。所以可以积极面对伤痛的心理状态,是一种扭曲且不自然的现象。即便你的理性得以接受自己生理上的特质,却不可能压抑自己害怕受伤的心理。”
“那你又如何呢?现在的你——”
“因为这种情况,对我而言是有必要的。”
我害怕受伤,不过自己身上的伤痛,却远远不及重要的人受伤——无论是有形或无形的——来得让人害怕。不知道该说是幸还是不幸;澪的死亡让我清楚理解到自己这种想法。
我无法否定伤痛落在自己身上的价值,但也一样无法给予肯定。面对这种矛盾的价值观,我终究不认为,自己应该如此轻率地为它妄下定论——绝不。
我伸脚绊住了她,在她跌倒以前,自己先一口气冲了出去。此时西田没有任何反应,冷静沉着地维持原来的架势。
双方之间的距离飞快地遭到压缩。西田使出充满气势的动作,挥刀直朝我的左胸袭来。那是一记由下而上的刺击,精确地瞄准肋骨、心脏位置进攻——却在贯穿心窝的前一刻停顿了动作。
西田的表情此时首次出现剧烈的反应。他瞠目结舌,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我的刀尖没有放过这个空隙,协同肩膀对准西田颜面的撞击,笔直往对手的侧腹部挥了出去。我跟西田撞在一起,一同翻倒在地上。我跌在顶楼的地板上,西田则摔入顶楼入口的门内。
“……痛。”
我强忍着身上的擦伤,试图站起身子,却因为双脚不听使唤,而屈膝跌坐到地上。直到这一刻起,我的双腿才受到恐惧的侵袭而瘫软。
“和也!”
澪不顾前一刻被我绊倒的疼痛,没命似的朝我奔来。她非常介意地将注意力投射到了插在我胸口的刀刃上。
“别担心,刺到我的只有一点点的刀尖部分而已。”
我将插在我心脏位置——正确来说是被我固定在心脏位置的一本小说上——的刀刃拔了出来,连同刀尖沾染的鲜血,一起扔进了顶楼入口的楼梯间内。
在我带着刀出来的时候,为了以防万一,而顺便将一本小说也藏入了自己胸口。我用胶带将小说固定在心脏位置,当作克难的紧急防护措施。原本我只将它当作缓和自己不安情绪的准备动作,却因为西田的用刀技巧过于精湛而派上用场。
“…………”
紧张的时刻过去,接着涌上心头的,便是一种促使肉体脱离意识的无尽悔恨。即便对手抱着杀意而来;即便这个状况在所难免。我终究是杀了人了。
“……和也,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该道歉的人是我才对。”
“可是……你在哭呢。”
澪的话说出口,让我察觉到自己脸上滑过了滚烫的泪水。当我伸手确认脸上这般炙热的思绪,更是激动得泪水源源不绝地溢出了眼眶。
“原来如此。我真的杀了人。”
热泪模糊了视线。我看着自己不断颤抖的双手。手上没有沾染到对方的鲜血。大概是因为彼此的接触,仅有我用身体冲撞西田的那一瞬间。然而我的眼泪却仿佛责怪我的恶行,不断滑落到我的掌中,润湿了我的双手。
“澪……我杀了人。”
“……”
澪用她的双手将我紧拥在怀中。我在温暖的怀抱里,感觉到炙热的泪液,夹带着声声抱歉,不断地从她的脸庞滑落。她也忍不住哭了。
杀了人的自己,让我觉得恐惧。即便西田跟澪一样,都能借助更换脑和身体等器官而再生,却没办法带给我任何慰藉;对人痛下杀手的行为让我觉得寒颤。理应如此。只因我的双手创造出了‘死亡’。这个无可非议的事实,重重地压在我的身上。
——我错了吗?
我靠在澪那纤细的身上如此想着。
即便‘死亡’带给人类如此巨大的影响,我却没有多加思考,刻意忽略死亡、说我无法理解。这对于澪与西田这样的人而言,难道不是一种侮辱?一想到这里我便不寒而栗。
从这个角度来看,应用在澪身上的先端技术,B.R.A.I.N.complex真正恐怖的地方也许不是泯灭人性、强行加诸这种科技在别人身上这点……而是将‘死亡’的意义,因为技术本身而被稀释掉,这个问题吧。
正因为死亡无法重来,是人生中最后失去一切的结束,人们才懂得借助道德与法律,限制杀人行径、保护所有的生命。然而一旦死亡变成可以挽回的结果呢?
一旦这种死而复生的技术得以实现,那么杀人这种可怕的行为、将人格与人性完全否定的侵略行为,是否会变成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呢?
虽然我杀了人,也为取人性命这种行为感到恐惧。不过一旦西田再度复活出现在我面前,就连‘杀人’这种行为成立与否,也因此而变得暧昧不清了。就好像澪因为自己的生命变得暧昧不清而割腕自残一样,‘杀人’这种行为是否也会因此而变得习以为常呢?
从这个角度来看,重点不是让人类的存在变得暧昧,而是让‘死亡’变得暧昧,才是真正的问题——
“你这家伙痛下杀手之后,却没确认我的生命迹象,只是一味地认为我已经死了。难道你不觉得自己这种反应,既幸福又愚蠢吗?”
始终沉醉在自己思考里头的我,在听到这个出乎意料的声音之前,都没有察觉到西田又爬了起来。将我抱在怀里的澪,同样露出惊讶的表情。
西田带着痛苦的呼吸,刺穿腹部的刀刃仍旧插在他的身上,而他手中则握着那把自己的刀,为了做出足以致命的攻击,而反手握住刀刃,朝着澪的颜面刺了下来。我伸长了手腕拼命地想要挡住那把凶刀。
“呜哇!”
此时穿过我手腕的触觉并非痛楚,不是带给人类警讯的剧痛,而是无情的剧烈冲击;这阵冲击撼动了我体内所有的神经,让我的身体因痉挛而无法自由行动。
“……卡在骨头上了吗?”
西田松开贯穿我右手掌的刀刃,带着踉跄的步伐,摇摇晃晃地靠在顶楼的围栏边。
“……人是不会因为遭到利器刺伤,而轻易死掉的。像刀子这种小东西,即使贯穿人类的要害也不会这么简单致死;既然用刀刺,就得在刺进人体之后不断翻搅,这么一来伤口就会严重撕裂,将体内的重要器官破坏殆尽,而无法修护。”
“……呜、啊!啊……”
对于西田的言词我根本无法应对。身体不断摆动,而我却无法用意志加以制止。澪用她纤细奢华的身体抱住了我被刀刃贯穿的手腕。即便喷出的血液染红了她的全身,她也完全没打算松手。失控的身体此时终于平静下来,夹在我右手掌中的异物,制造出了强烈的脉动,连同难以忍受的剧痛直贯我的心窝。
“呵,如果马上止血的话,应该可以得救吧。找个东西在他的手肘位置紧紧绑起来就好了。”
面对西田的指示,澪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却也连忙将自己衣服上的蕾丝与领巾扯破,缠在我的右手肘上,试图帮我止血。尽管疼痛依旧没有减轻,伤口的渗血量却明显减少许多……也许是因为能流得出来的血也没有那么多了。
“唉,你真是不简单。虽然用刀的方式像个外行人,不过却能准确地刺中我的腹部。你看,我的下半身已经整个染成红色了。这么一来我大概非死不可了。”
西田不顾自己伤口不断淌血,依旧自顾自地叨叨念个没完,看来他还没有被伤势逼入绝境;至少应该还有能力对一个承受不了痛楚、不断呻吟的人,施予最后一击。
“如果我也把腹部的血止住的话,也许能够得救吧。不过是不是真能如愿就很难说了,所以我想我还是就这么安静地死掉好了。不过——”
西田耸耸肩,接着开始攀上身后的围栏——他先是单脚跨上高约一米多一点的围栏(大概是人的腰部位置),然后整个人站了上去。
“我才不要死在你这种伪善者的手中。我会自己杀死自己;无论是我身上的痛楚,或者是降临在我身上的死亡,全都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东西。”
他在最后一刻像个优雅的绅士一般像我们答礼,然后用他早已浸润在鲜血之中的双足,从围栏上向外一跃而下。在他消失在我们的眼中的前一刻,我仿佛看到他那张失去血色的脸庞露出了微笑。
“……”
这真是令人意外的结局。
也许是眼前宛如谢幕一般,缓和了紧张情绪的释然,让我整个人放松下来,意识便旋即沉入了黑暗之中。在意识坠入深渊的过程中,我听到澪未曾间断的呼唤……
Inter cut
晨光乍现。虽然今天的天气跟暴风雨歇止、台风离境也有相当大的关系,但即便抽掉这层影响,今天的晨曦也真的是美得吓人。天空的颜色呈现清澄的靛色,受到阳光强弱不同的影响,蔚蓝的天空朝向东边的地平线,画出了一道美丽的渐层,在天边染上橙红色的光彩;堪称是由大自然所挥毫的、既壮阔又精致的画作。
——以人生尽头的最后风景而言,实在是很罗曼蒂克。
西田的心里非常平静。即便经历过二度死亡的经验,这还是他第一次尝到如此祥和的生命终结方式。第一次的意外事故就不用提了,再来自杀的时候则让他有种急切的感受。然而这次不同,无论是插在腰上的刀或者是伤口上渗出来的血,他都已经完全不在意了。
早晨带点虚无梦幻气息的光线,照在西田的脸上。此时他的脸庞,早已没有先前那般凶神恶煞的狂气、怒不可遏的愤恨,看来只像个天真无邪的少年。他的脸庞望着天空,此时视线中出现了一个倒置的人影。
“早安,西田贵流。”
“……嗯,是你呀。”
西田面对眼前忽然出现的少女露出微笑。
“早啊,001。我也在找你呢。不过完全找不到你的任何消息……没想到你竟然会在这种地方。”
“你现在就死,会不会太早啦,004?竟然做出这种蠢事出来。”
“不,我已经心满意足了。这么一来,我就可以不用为任何事情挂心,安详地死去。”
001,沙姬部岬,看着毫无畏惧地吐出死亡二字的西田,不禁侧着头感到不解。
“你这么希望自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吗?”
“你呢?你又怎么想?在我看到的实验记录里面,你已经死了五次,其中还有四次是自杀死的呢。你不也无法相信自己的存在吗?”
“我想过了,不断思考、找出了答案;只要我们重新正视活在当下的自己,就会发现其实问题根本没那么严重。那些被复制出来的经验跟知识,造就了此时此刻的我。那么‘我’就是我而已;既非过去或未来的任何人,是只属于此时此刻的我。”
“要是所有人都能像你这样想,大家就轻松了。不过其实多数人都是从别人眼中投射出自己的影子,借此认识自己。人死是不能复生的。所以人终究不应该拥有复活的能力。”
“……”
沙姬部没有回话。在她的观念里面,到头来只有自己可以定义自己。因此,无论是从别人身上投射出来的自我认识,或者是自己实际遭逢过的经历,一切都还是得要尊重自己所下的判断。即便如此……
“你真是个可悲的人。”
她不得不为此发出感叹。
人是活生生的,无论遇上什么样的痛苦,也都渴望多活一秒。这是因为任谁都对死亡感到恐惧。所以人们苟延残喘,只为留下自己曾经存在过的证据;无论创作、事业、思想,甚至是牵绊都是。当人可以接受死亡的时候,那必将是他们已经与死亡所带来的恐惧做出妥协、是已经得以证明自己活过的时候。然而眼前的少年,却在没有留下任何自己曾经活过的证据之前,便一味地渴求死亡;他以自己没有留下任何存在证明的这个结果定义自己,并且接受死亡。这难道不是足以让人感到悲哀的结果?
“你明明就可以像那个叫做澪的女生一样,选择一个更轻松的人生的。”
“……不可能的。”
西田露出浅浅的笑容。过去驱使他行使自我意志的关键要素,此刻早已消失,脸上终于取回了常人该有的表情。
“因为我身边没有像他这样的人在嘛。如果我身边有个像他这么忠于自己、什么事都自作主张的人在,也许我今天就会不一样了吧……”
“……”
“唉,至少我最后算是解脱了。真的……我很快乐……”
西田说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这景象让沙姬部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这名少年大概不可能再从黄泉异界回到这个世界了。即便他是先端科技的临床实验体,若没有‘双亲’的认可,是不会让他们复活的。他酿成了这般骇人听闻的事件,想必他的双亲也会认为这个孩子十分危险。如此一来,西田贵流这次真要面临真正的‘死亡’了。
“结束了吗?”
这个声音来自暗处。唐突的发言并没有让沙姬部觉得惊讶,只是缓缓地转过身去。
他穿着一身黑衣,戴着一脸宛如面具般的浅笑;他是这个实验的企划兼观察者,是个负责指导这个实验的人,也是最后收拾残局的负责人,黑威兼互。此时此刻他带着数名部属,终于从幕后现身。
“好久不见,沙姬部……不,真部岬小姐。没想到您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在打招呼之前,你是不是还有事情要做呢?”
“您别担心,我已经派人到屋顶上去了。无论是我们的实验对象,还是你那位可爱的学弟,我们都会好好照顾的。这场愚昧的骚动已经到此结束了。”
真部不屑地哼了一声。
“当我调查那个叫做相坂和也的少年时,意外查出了跟您有关的情报还真让我吓了一跳。没想到‘我们’的大股东——早已不知去向的千金小姐——B.R.A.I.N.complex的第一号实验体,竟然也跟他扯上关系。这还真是晴天霹雳呀。”
“明明已经知道了却闷不吭声,难道你也把我当成了这场戏的其中一枚棋子不成?”
“——怎么会呢?我们没出手,只是因为没有那个余力而已呀。”
这句话让真部带着怀疑的目光紧紧盯着黑威。
“……黑威,你们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您所谓的这么做,指的是什么?”
“根据我的调查,你们所做的实验不止是让死人复生而已,还有根据人工酵素制造得以延长生命的肉体、利用复制脑之间的共鸣制造记忆阵列的效果。换句话说,你们根本就在进行‘不老不死’的实验;让人类维持同一个面貌、永远活在这个世上,究竟有什么意义?”
“……谁知道呢?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员工而已呀。追求不老不死的技术背后,真正的动机何在,这点跟我们这种负责执行的组员是没有一点关系的。不过话说回来,想要追求永恒生命的人比比皆是呢。即便这种成就本身没有任何意义,只要有人需要它,那么它便会被赋予追求的价值了,不是吗?”
“……”
“唉呀呀,对了。话说你的学弟,也是相坂和也的朋友,好像叫做高见明吧?因为他在附近到处乱晃,所以为了以防万一,我们已经将他抓起来了。一旦我们对他的记忆进行整合之后,就会放他回去。”
“……这样吗?”
这么说来可连累到明了——真部不禁如此后悔着。不过致使他遭遇这种境遇的,正是连真部也忍不住想要大力称赞他的情报收集能力。真部依旧觉得还好有请他帮忙。她是指导明如何掌握情报的老师,明的成长让她觉得骄傲。然后——
“我要走了。如果抓不到我让你觉得麻烦的话,就去跟我的叔叔说去。”
她已经没有话要问黑威,想必黑威也不会再提供她任何额外的信息了。既然和也没事,真部已经没有任何理由继续留在这里。
“您不回父亲那儿吗?”
眼看真部挥了手掉头就走,黑威还是出口要她留步。
真部侧着头,瞟了黑威一眼。这名随时都可以在必要时刻出现的男子,脸上依旧挂着没有新意的一号表情。就真部所认识的他,从没有出现过微笑以外的模样。
“……父女吵架,先低头就是输家。”
“呵呵,您的父亲也说过同样的话呢!”
丢下对方带着笑容吐出的词句,真部——沙姬部岬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归途。回家的路上,她曾经一度短暂地对着终于带着祥和表情进入长眠的少年,致上深刻的默哀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