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thCut——告白
十月××日阴天。夜半强雨。
……我说了一个谎,是这个世上最差劲的谎言。
太凄惨了,我变成了最恶劣的人。我欺骗了别人,憎恨着『哥哥』,甚至还嫌不够……太恶劣了,真的太恶劣了。
我说的谎言,是这世上最差劲的谎言,那是……
1
那间房间里,有一面很大的镜子。虽然房间本身并不大,但却有一面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壁、大到映出一个人的影像都还绰绰有余的镜子。
镜中照出的是一间光线昏暗朦胧、但却十分干净的房间,还有一张双人床,装点在上面的白色床单毫无异味、一点点绉褶都没有;而在枕头旁边有一个颇具机能性的物品集中架,另外还有灯光调节装置、电视、冰箱、热水瓶、色彩鲜艳的面纸盒,然后还有那种必备的一体成型小型自动贩卖机。除此之外把我的样子也照了出来,我正坐在一张大又坚固的椅子上。真是一张凄惨无比的脸,看起来软弱的程度又比平常多了三成,也搞不太清楚到底是因为脏掉的制服、浑身酸痛的身体,还是待在这种地方的关系。嗯,不管是哪一个反正一点也不重要。
我现在所在的地方,就是大家称为爱情旅馆的地方,也就是可以匿名、废除特色、只重视机能的建筑物统称。像我们这种没有地方去的学生,如果要找地方度过一晚的话,大部分都会选择网咖或爱情旅馆吧,这就像大宇宙的法则一样。
我将目光投注在镜子以外的地方。微暗的房间中,仿佛引诱飞蛾的亮光,透过雾面玻璃朦胧地照着我。这里的雾面玻璃跟光濑家的比起来透光率比较高,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到里面的人的动作。房间的隔音设备很好,但是从浴室传出来的水声却十分明显,淋浴的声音未曾间断地飘浮在这个房间,慢慢聚积着。失去水分而干燥的声音表层,让我觉得已经快要沉积到我的膝盖了。
好久,非常的久。从巴进去洗澡开始,已经过了将近一个小时,但是那并不是多希奇的事情。据我所知,巴的习惯就是洗澡洗很久,但她也不是悠闲的浸泡在热水里,而是拚了命地冲洗着自己的身体。光濑家里面的洗发精和沐浴乳的使用量,虽然说只增加了一个人,减少的速度却快得惊人。
我透过雾面玻璃看着她淋浴的样子,几乎是随便让水柱乱冲似地,清洁和冲水的动作看起来根本是完全分离的。洗澡这种事其实是一半义务一半享受,不过看样子她除了义务之外应该还有些什么吧。
「……唉呀呀。」
我累了,我是真的这么觉得,实在很难相信五个小时前自己还在学校里。到目前为止所发生的事情让我眼花撩乱,但也才经过了不到四分之一天的时数,才这样而已,就让我感觉好像已过了很久了一样。
淋浴的声音停止了。雾面玻璃的门被打开,巴轻轻擦了擦后,只用浴巾裹住身体就出来了。她看起来垂头丧气颇为憔悴,可是大胆露出的身体被晕成桃色,冒着热气。这样的落差也让人感到病态,难道她连灵魂都一起冲刷洗涤了吗?
「……先去睡吧。床给妳睡,我睡地上就行。」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经过巴然后往浴室走去。因为怕伤口感染,所以不能泡澡,只是想去拿铺在地上的毛巾而已。
但是我却无法走到浴室,因为巴从背后抱住我。我感受到背后传来柔软的触感和真实的体温。
「……妳这是在做什么?」
巴没有回答,只是更将身体偎近了我。与娇小身躯相逆的丰满双丘压向我的背,传来柔软的触感。刚洗完澡的她带着微微的火热,细嫩的肌肤似乎又磨得更为光滑的感觉,混合着肥皂的香味,空气中飘着甜甜的气息。
「……抱我。」
与背后温暖的体温相反,她的呢喃显得毫无温度。不是魅惑也不是命令,而是毫无感情的公事语气。
「……妳的兴趣是让自己讨厌的男人侵犯吗?」
我一边问她一边侧过脸,此时那面尺寸超大的全身镜映入我眼前。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一直抱着我。
镜子里映出我,还有正从背后抱着我的巴的身影。看起来好像我被她用由后面穿过来的手交叉束缚住的样子。虽然巴的身高只到我的肩膀而已,但我仍无法抛开仿佛被她捆缚住的感觉。巴的两手没有掐住我的脖子这点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她的手从我的胸膛向下滑去,而在沿在线我身体的一个部分,也自然地变得僵硬。
我反射性地抓住她的手。我的右手抓住她的左手,而她的右手则抓住我的左手。仿佛跳舞时回转的姿势般,我们变换了位置,我和巴呈现面对面的姿势。裹住巴的身体的毛巾啪地掉了下来,感觉似乎是毛巾受不了现场的紧张才自行掉落下来的。
她身上仅剩缠绕在脖子上的皮环。怎么看都觉得那就像是束缚住她的项圈一样。
巴的裸体映入我的眼前,与之前在更衣室里看到过的印象完全不同。虽然我抓住她的手,但碰触的地方却只感觉到一片虚弱无力,无法从那里感受到一丝自主的感觉。
我窥探着与我拥有相同颜色的眼眸,里面却只看见彷佛夜之沙漠般的漠然。我更加凝神,直直地望着巴的眼睛。彷佛为了想探究夜晚沙漠里风纹形成的意义,而需要在干燥无味的环境下进行一般,我持续地与她四目交会着。但是无论过了多久,我依然读不出任何东西来。
我心想,就算我在这种地方拥抱了她,那又能代表什么意思呢?
快感?厌恶?我想,说不定能在她动情的时候,窥探出她的真正心意。
她的内在已经被冰冷的沙漠狂沙给深深埋住了,不知道能不能把一些情绪逼出她的脸。
「……妳真的想要我抱你吗?」
我问道,而她则是缓缓地点点头,彷佛一个被外行人操纵的人偶一般。
我打开了莲蓬头,出来的不是热水而是冷水,当然是我自己设定的。
我的身体反射性地僵了僵,但我仍动也不动继续淋着冷水。身体的每一处都感觉到疼痛,但我依然不以为意,继续地冲着。
我把莲蓬头的开关全都打开,然后又增加了莲蓬头的水压,让全身只剩下痛觉。
淋浴间很宽,而墙壁的另一边则挂着镜子。这间旅馆真的是到处都有镜子,也许整间旅馆都是这样的装潢。这么说来镜子公司跟旅馆的交情一定很好。
镜子映照出正在被水柱冲打的我的脸,那是一张很难让人喜欢的脸。今天这种感觉又更重了。一双倔强的眼睛比平常更为有气无力,嘴角也不自觉令人厌恶地抽搐着。瘀青十分明显,宛如刚从坟墓装爬出来,新鲜的僵尸一样。
最后总算是习惯了莲蓬头的水压,全身的痛觉也渐渐地麻痹了。但是即使感到麻痹,我依然无法冲尽充塞身体的徒劳感。这是当然的,那并非是冷水或是热水就能冲得掉的东西。无论是疼痛、伤口、罪恶感或厌恶感,都无法这么简单地被冲走的。
我停止了淋浴,皮肤立刻泛出了红色。
我拿起准备好的浴巾擦拭着身体,然后穿上果然早就准备好的廉价浴衣。
关掉电灯走出浴室后,巴正佣懒地横躺在床上,她看到我后,便用床单裹着身子坐了起来。
「……」
我们无言地四目相对。巴的眼睛看着我,似乎又没有看到我。她凝视的是映在我眸中她自己的身影。我是这么想的。
「……从国中时候开始吧,我就跟那群家伙有来往。」
终于,巴缓缓地开口说话了。微暗的房间里,床头灯的红褐色灯光,朦胧地映着她的脸庞。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光线的缘故,让她的存在感显得模糊且薄弱,她的声音仿佛不合季节的迷幻微风般,轻轻地摇曳着。
「我一开始就知道他们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变成了同伴。也只追寻着那些不仅不好,而且非常恶劣的、剎那间的冲动……可是我掌握了不会曝光的技巧,所以学校生活依然没有什么问题。我扮演着成绩优异、品行端正的『红条巴』,然后,仍旧无法停止这种自残的行为。」
我犹豫着要不要开口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我其实对别人自曝过去并没什么兴趣,就算听了也无法安慰她什么。可是我却开不了口。
也许是因为我本来就很想看透红条巴这个人的关系吧。
我无法阻止她说话,因为我也充满了想知道的心情,但是让她自己开口说出这些事情。这点,让我的心里涌起了阵阵的罪恶感。
「就像钤木说的,我很脏。光是我自身的存在就是种污秽,我的身体飘散着腐臭,我就像行尸走肉一样。就是因为知道,就是因为有自觉,我才会在父亲去世前的三年间,跟那些恶劣的家伙搞在一起,就连内脏也渐渐地腐败,可是我还是持续自残,继续做这些差劲的事情。」
「……为什么?」
我问着,她的脸上终于浮现了些微的表情,是与跟我问『为什么』的那种同样的表情。
「——因为我从以前就很污秽了。」
巴整个人盈满了空洞的仇恨。
「就是这句话,就是这句『为什么』,你说的这句话就是一切的元凶,你倒好,自己一个人逃到幸福快乐的地方去。从杀了自己『母亲』的事实、从被父亲疏远的事实逃开,最后跑到一个安稳的地方去,却将所有的事情都强押在我的身上……让我变得只能是个『替代品』!」
吶喊。
那是种彷佛要将身体撕裂开来般的——吶喊。
我发现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真正的吶喊。
「我并不是你的替代品,而是那个男人的妻子——红条巴的替代品,所以这个名字、这双眼睛、这张脸、这个身躯……都是那个痛失爱妻的男人所想望的形体,这就是我存在的理由。」
巴直直地瞪着我。这是至今为止最重也最纯粹的,仿佛沸腾般的憎恨。
「你知道吗?在你微笑幸福生活的时候,原本应该投注在你身上的愤怒与憎恨,还有对亡妻的思慕和妄念,全部都施加在我身上。我不是那个男人的女儿,顶多只是个摆着好看的人偶罢了!」
从她的话和表情看来,我心里勾勒出厌恶的想象,但是,并没有任何因素可以让我否定它。如此一来,巴之所以会跟那些恶劣的家伙们来往,又如此憎恨我的原因都呼之欲出了。
「是的,看样子你终于了解了。我受到你的父亲,红条宗次郎的性虐待。」
啊,果然如此,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这就是我名字的意义——人偶的记号。」
巴笑了。她的瞳中映出我颤抖不已的模样,她哀凄惨淡地笑着。
「我从出生开始——从被制造出来那一瞬间就脏了,所以我有憎恨你的权利,因为我是被被你所杀的亲生母亲——红条巴的替代品,这就是我被培育出来的理由!」
2
映在巴眼眸中的我的身影,就宛如被封印在琥珀里的昆虫一样。我动也不动,只能浑身僵直地站在那里。其实,我感到全身都被刺痛的感觉包围,肩膀好似驼负着沙包一样沉重,这间房间的密度每一秒都在增加,似乎要将我捆绑似地逼迫着我。
「用字遣辞、举止、兴趣,所有的事情都遭到限制,我根本毫无自由意志。只能依循着被安排好的规则,让所有的东西都施加在我的身上……」
她对着我丢了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原来是定期车票。
「最里面放着一张照片,你把它拿出来看吧。」
我依巴所言将定期车票翻开,正好一张照片映入我的眼前。虽然不知道地点,不过那是一片宽广的深绿草原,上面照着一男一女。
「是我吗?」
看到男人时我不禁这么问出口,不过那当然不是我。穿着西装、黑色眼瞳,还戴着眼镜,跟宗一郎很像但又不一样。恐怕,不,这一定是我的亲生父亲,红条宗次郎。虽然长相与我一模一样,但却面向我,露出在我脸上绝对不可能浮现,安稳满足、幸福洋溢的笑容。
而照片中另一个女性则是——
「怎么样?开始觉得有一点绝望了吗?」
长长的头发随风缓缓地飘散,个子比常人还要娇小,身上穿着颜色调和的休闲服,透过镜头看着我的眼眸散发着知性风采,眼瞳呈现淡淡的黄色。她的左眼下方有一颗小小的爱哭痣,为她勾出了一丝丝的愁绪,笑容显得略微神秘。
我将眼前的巴与照片中的女性相比,发型不同,年龄也不同。但是如果把不同时代的两张照片放在一起比较后,看起来毫无疑问地,彷佛就是同一个人般,十分地相像。
「等离开这里后,你再自己确认也可以,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那张照片,货真价实地就是你的亲生父母,好像是在你出生的前一年拍的样子。」
真的很像,甚至可以说是双胞胎。
「……整形?」
「还是……」
巴忽然淡淡笑开了。
「还是复制之类的吧,能够像成这样,总觉得有什么特殊的力量……」
「……」
「不管是从试管里制造出来的复制人也好,还是经过整形弄出来的人偶也好,事实都不会改变。从我懂事以来,就已经被弄脏弄乱了,只有这件事是不会变的。而我本身就是一具人偶的事实也不会改变……跟真正人偶相比,只有木头和血肉的差别而已……在我小的时候,因为不知道木头人偶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曾经感到痛苦。如果是木头人偶的话,应该就不会有肉体上、丧失自我的痛苦,也根本不会有烦恼吧。变成人类的人偶,最后只会感到绝望而已。要是那个故事还有后续,想来一定是皮诺丘祈求着再次变回人偶吧,仙女并不是因为亲切才赋予人偶生命,她应该是想看充满苦涩叹息、可怜的木偶戏才这么做的吧。」
巴挤出了一丝扭曲的笑容,她蜷缩着身体,紧紧地抱着自己,仿佛正忍耐着什么,又压抑着什么似地。
「……这就是答案啊,针对你那句『为什么』的答案。跟钤木那种令人作呕的男人来往也是,那只是小小的反抗,为了要玷污那个男人对心爱人偶『红条巴』的幻想,我只好施以比那个男人所所玷污过更脏的污秽。哈哈,那个人就这么抱着污秽的幻想,连自己也变得污秽了,所以才这么死掉的啊。哈哈,是我杀死的,哈哈哈哈哈——」
巴笑了,带着对自己的嘲讽、或是对世界的哄笑,也许两者都有。抑或只是机械组成的自动人偶运转所发出的齿轮碰撞声。
可是,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无止尽地流淌着,她的爱哭痣从来没有干涸过。不对,不如说她的眼泪从来没停过,她一定是不断地流着别人眼里看不到的泪水。
当她再次抬起头以后,力量又回到了她的眼眸,她瞪视着我,毫不掩饰的憎恨在瞳中闪烁着光芒。
「这样你应该明白了吧,这都是你的错,你把一切推给我,然后只有自己悠然地生活……如果你不逃跑的话,那就不用准备我这个人偶了。你必须承受那个男人的愤怒和伤心,不对,如果你根本没有出生,那个红条巴说不定也不会死,你的存在从一出生就是个错误,你是杀死母亲才能活到现在的,你是无法得到幸福的。其实你应该要一辈子都活在痛苦里才对,在那么温暖的人们包围下生活,根本是大错特错。
所以我恨你,从我知道你的存在开始,我就一直憎恨着红条圭一郎而活到了现在。只要想到你竟然把一切都推给我,我就一直在忍耐,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够对你复仇。
是啊,我是真心的想要你抱我,因为我不能忍受只有你是干净的,你一定也要染上污秽,明明只要再一点点,只要再一点点你就会跟那个男人——从『父亲』变成兄弟了说。」
巴遗憾地说道,她并没有因为没被憎恨的男人玷污而感到高兴,反而为了没有玷污到自己憎恨的男人而感到遗憾。
「不过,我想应该也不需要了,怎么样,你懂了吗?自己的罪、自己的过失,还有自己出生就是一个错误。你得一辈子背负着这些罪。我不允许你忘记,就算忘记了我也会让你想起来。你必须是污秽的,就跟就跟污秽的我一样,一辈子只能活在脏臭的下水沟里……」
巴说完之后笑了起来,不断地笑着。她的笑声似乎因为持续流个不停的眼泪,宛如干燥强劲的沙漠狂风一样。望着这样的她,我理解了。
这是当然的,红条巴憎恨红条圭一郎,这是她应有的权利。
黑暗的绝望包覆着我,沉厚的无力感盈满了我的身体。我垂下眼。我现在正站在一个水源干涸的井里,大小只有两手张开这么宽,我就站在这么一个被刨挖成圆型的地底里面。是一个安静又没有变化的孤独的空间。是一个无人知道、无人存在的孤绝宇宙。时间缓缓地前进,逐渐形成薄薄的地层,将我掩埋起来。我深切地体会到,我所欠缺的东西就在这里,那一定是因为巴的憎恨,化成能够隔离世界与枯井的坚固石壁将我包围起来。她让我彻底地了解这点。
——但是……
我睁开眼,巴曲着身体抱着双肩,依然不断地笑着。
我沉默地靠近她。巴注意到我靠近,收起了笑容抬起头,脸上并没有任何的情绪,只是用一对茫然的眼睛对着我,看起来宛若已经把眼泪和笑容全数流尽的模样。
我感到很抱歉。如果死亡能够补偿,那我愿意立刻割开喉咙和肚子,把苦闷的气息和一污秽的内脏全部掏出。但是那是行不通的。我这种命,就算交出来连一毫克也不够补偿。
所以——
「你想干嘛?」
我抱住了她,但并不是为了要安慰她,因为我办不到。
「……对不起。」
但是我依然伪善地对她说出这句话。如果能够让她就这么恨着我,让她因为恨我而获得一点点的救赎……这样就好了。
——身为瑕疵品的我,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拯救眼前的这个少女。
「……是啊,就是这样,都是你的错。」
「都是因为我把一切都推给妳。」
「结果就是让我变成这样。变得这么污秽、这么丑陋……你真是差劲……」
「妳并不丑陋。」
我稍稍加重了语气。这句话是真的,这是我直正的想法。
「省省你的同情吧。」
「妳一点也不一污秽。」
「住口!」
「妳——」
「虚伪的言词我已经听得够多了!」
巴开始想要离开我身边。她槌着我的胸口、肩膀,还有背部,但是却毫无力气,彷佛断了线的傀儡。
当我觉得奇怪时,巴的身体开始慢慢地颤抖着。
「……为什么……」
她用痛苦、抽干情绪似的声音说道,听起来既细小又微弱。
「为什么这么……你本来……本来应该要更幸福、更任性自我才对啊……是啊,你一定要过得很幸福才行啊,不这样的话,如果不是这样,那我……」
她哭了,这次不是边笑边流泪,而是喉咙哽咽、全身颤抖,用尽全身的力气哭泣。她那纤细的手腕用尽全力揪紧了我,彷佛不这么做,自己就会溺毙在泪海当中。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将脸压在我的胸前,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是我知道,这件廉价的浴衣渐渐地被她的眼泪给沾湿了。
「……对不起。」
我轻抚着巴的头。从前,当灼在我怀里哭泣时,我也是这样抚摸着她的头。无论何时,我所能做到的只有这么微不足道的小事。我想不出任何一句安慰的话语,阻止不了任何一个人的眼泪。结果到了最后,我终究还是无法真正地拯救任何人。
——果然,我还是这么地没用。
我充分了解到这一点。
结果我还是只能保持沉默,继续抚摸着巴柔软的发丝。
3
冰箱里面除了一罐啤酒之外,只有矿泉水,而且只有一罐。没办法,我只好将矿泉水递给床上的巴,而自己则拿出罐装啤酒。这种时候就别管什么未成年不可喝酒的规定了,反正光是未成年的男女来到这种地方,本身就是个大问题。
我坐在床上拉开易拉罐的拉环,发出清爽悦耳的声音。我喝了一口,好难喝。而且还弄得我好痛。本来因为习惯所以忘记了,不过其实现在我的嘴里还到处都是伤口。我闭起一只眼皱着眉头,还是多少吞了进去,结果才喝一口就已经不行了。虽然以前有被强灌过一次,不过现在喝还是不喜欢,常常听到人家这种苦涩口感才是啤酒美味的地方,可是对我而言只有苦涩,根本难以入口。本来以为会随着年龄增长味觉也会跟着改变,不过还是跟以前喝的时候一样没什么变化,我想我这一生都不会再喝啤酒了。
「……没关系,你喝吧。」
巴说完后,就把我刚刚递给她的矿泉水再递给我。她似乎多少冷静了一点,也不用担心她会突然失控。
我接过矿泉水,已经被喝了一半了。本来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因为实在无法忍受残留在嘴里的苦涩,结果我还是喝了。等到充分漱完残留在嘴里的苦味后,我又自然地喝了几口,然后心情终于平静了下来。
「……」
「……」
房中突然安静了下来。空气里开始飘散着如履薄冰般不安又骚动的沉默氛围。虽然想说些什么,但是又能说什么呢?面对眼前这个因为我而身心都被逼到绝境的少女,我又该说些什么呢?
「……其实我也知道。」
先打破沉默的人是巴。她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个卧病在床回首前尘的老人。
「我来到光濑家之后有观察过你一阵子,所以我知道。你根本过得一点都不幸福。你依然被过去的创伤牵引,被黑暗的阴影给吞蚀,但是,我却无法控制自己,因为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唯一残留下来的只有这十年以来从不间断的憎恨。如果连这个都抛弃掉,那我就真的是一无所有了,什么都没有,剩下的只有空虚。对我来说这比什么都还要恐怖。我最害怕的,就是自己承认『红条巴』其实并不存在的这个事实。」
巴一边轻咳,一边说道,我把从她手里接过的矿泉水还给她。她慢慢地喝着水,作了三次深呼吸。
「而更让我害怕的,就是要我承认这个憎恨其实也只是一片虚无,我不想承认,其实我憎恨的是一个没有实体的幻象。因为有这股憎恨,我才能够保有自我。因为有这股憎恨,我才是我……」
我默默地听着。
我无法自私地要求她放弃这段仇恨。不去恨着某个人就无法保有自我,她的心情,我多少可以体会。
因为可以疗愈伤口的『爱』已经被夺走了,剩下的手段就只有给予比伤口更加痛苦——痛到几乎足以灼烧伤口的憎恨,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巴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想哭,眼泪却早已干涸,所以她只能这样抱着自己。就像怎么洗都洗不掉的东西一直附着在身上取不下来。
「不过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因为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我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论是那个男人赋予我的名字和痛苦,还有我自己赋予自己的污秽,以及只能持续憎恨的自己……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所以你不用原谅我也无所谓。接下来轮到你憎恨我了,你有恨我的权利,看你要怎么样恨我都无所谓,即使就在这边把我给杀了也没关系……我所能给予的东西,也只有这条最劣等最污浊的生命而已。」
她说完后便沉默了。她抱着双足,以一副彷佛被压入囚笼的姿势,动也不动地蜷缩在那里。宛如一个等待审判的罪人一般,将自己沉淀在心中的深处。
「……」
我曾经以为我只能生活在孤独之内,而我也必须孤独。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想法。
然而在我的面前,有一个一直孤独生活的少女,不得不孤独地活着的少女。因为我的过错,而被强迫孤独生活的少女。她是个被应该是父亲的男人玷污、不停地自残、认定自己的存在就是种污秽的少女。
望着巴,我有种难以言谕的心情。也许是刚刚喝的啤酒的关系,整个胃莫名地灼烧着无法平静,让我毫无理由地想要放声大叫,而且这种骚动愈来愈强烈。我莫名地冷静不下来,肚子好像被什么给揪住的感觉,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难道就是所谓的感情吗?
无法忍耐?应该也有这种情绪。
同情吗?尽管我可能没有这种资格,但或许有这种想法。
悲哀吗?有点相似但又有点不同。
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我想要将之发泄,却又无法具体地表现出来,这种烦躁不安的感情到底是?
我不由自主地紧紧握着拳头。强劲的力道使我的手指整个泛白,感觉就好像想用拳头去痛殴某个人似的。
——是愤怒吗?
我这么自问自答着。
我发现那似乎是最相近的答案。
无法倾泄的愤怒,没有目标的愤怒,不固定也不安定,也因此这种愤怒才会大大地震撼着我。
我望着被孤独所囚禁的巴,感到非常的愤怒。应该说,那是一种说是憎恨也不为过的强烈愤怒。
但这是对巴的愤怒吗?
我觉得并不是,应该是透过巴的影像,直接针对某种存在的愤怒。但是,我却不知道『那个』的本体到底是什么。
我唯一清楚的,就是巴的存在激烈地撼动着我的这个事实。
我将手伸向巴,当我手指碰触到她发丝的瞬间,巴的身体颤了颤,她拾起了头。脸上一副颇为复杂的表情,那是个包含了害怕、自我厌恶,还有绝对无法说是安稳的混乱神色,勉强调和在一起的平衡状态。一颗水滴就能让所有平衡瞬间崩解,一只手指就能改变整个状态。
「……妳可以继续憎恨我。」
我的话重重地撼动了她内心的平衡,在她还没有崩溃的时候,我又再加重了我的语气。
「我无法非常了解妳的内心,连百分之一都没都没有。但是如果妳可以因为憎恨我而得到一丝救赎的话……那么妳就继续恨我吧。」
现在这名少女所欠缺的就是让她继续活下去的方向和理由,那也是我除了生命以外,唯一可以给她的东西。
「我能够为妳做的,也只有这么多而已。我无法去拯救任何人,这一点,让我一直都感到很痛苦,我不能给予任何人幸福,因为我有某部分已经坏死了。所以,如果妳能因为恨我而得到救赎……那就恨吧,妳有那个资格。即使妳所憎恨的『红条圭一郎』是一个幻象也好,但是现在在这里的我却是真实的,妳就恨着这样的我吧,至少妳所受到的一切痛苦,都是因我而起的,这个事实依然没有改变。」
是的,我所能做的仅此而已。一个不懂幸福的男人,又怎么能让别人幸福呢?因此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她憎恨。既然爱能够拯救别人,那么没有道理憎恨就不行。
「……坏死……?」
巴愣愣地说道。不清楚她是在发问还是纯粹只是低喃,因此我决定把它当作是一个问题来回答。
「是的,我坏掉了。从十二年前的那天开始,就一直坏到现在。我无法感受到任何幸福,因为我缺少了能够接受幸福的受体,我只能想得出这个答案。在我来到光濑家的十二年来,他们给我的温柔,让我觉得像是细砂一样,我无法把对于爱情的认知,转化为幸福的实感。我对此一直感到很抱歉,也一直很痛苦,所以我是一个不适合任何幸福、也无法给予别人幸福的男人,因此,我是应该要被憎恨的。我所能做的就只有这样而已,所以,妳要怎么恨我都没关系。」
「……」
巴才开了口又闭了起来。她那双茫然的眼瞳,映着我——映着这个她应憎恨之人的身影。
我觉得那真是一双漂亮的眼睛。
不像我这样宛若腐烂枯叶般的颜色,而是宛若纯洁无垢的金黄色。看着这双眼睛,一点都不会觉得这个少女到底有哪里是污秽的。
也许她真是一污秽的,心灵可能也蒙上了一层阴影。可是只要随着时间流逝、好好地洗涤磨光,我觉得她一定能够再次找回原本的光辉。
「……你不恨我吗?」
「为什么?」
「因为,我对你……」
「我不会恨妳,也没有那个权利。没关系的,就把妳沉积在心里的污垢和痛苦都对我发泄出来吧,把我当作垃圾桶也没可以,只要妳能把这些都完全清完之后,再变得幸福就好了。」
「……为什么。」
巴露出呆愣的表情,流下了一行的泪水。
「为什么你说得出这种话?」
「因为我无法给予任别人何东西。」
一个无法感觉到爱情的男人,又怎么能够给予别人爱情?又怎么能够去疗愈别人?
「这样的我如果想要拯救谁的话……除了承受情绪垃圾以外也就别无他途了。」
「……我明白了。」
过了一段——感觉不长也不短——的时间后,她静静地点点头,我从她的身上感受到已经冷静地作好决定的氛围。
「我要恨你,憎恨这个将所有一切都推到我身上的你,我要继续让你痛苦,如果那是你的愿望的话——」
我没有异议,因为我能帮得上忙的就只有这样而已。
「——所以,首先——」
她的动作太过自然,超脱了我想象的范畴,让我闪避不及。
巴娇嫩的双唇覆上了我的。此时彷佛一道强烈的电击在体内奔走,接着麻痹感又渐渐回到了身体。
巴的唇瓣好柔软,也好温暖。她的脸蛋就在我的面前,她极为细嫩的肌肤透着肥皂的香味,她的发丝轻轻骚着我的脸颊,柔软又细致的触感。
——这么说来,这还是我的初吻。
在我内心的一个角落如此冷静地分析着,而另外九点九成则因为这激烈的变化而感到一阵颤栗。不过因为是初吻,所以也没办法吧,我又在心里对自己这么吐槽着。
「……」
她的唇立刻离开了,这是一个全程不到十秒钟的初吻。可是却让我跟那个到龙宫参观完回来的浦岛太郎有一样的感觉,被巴的唇片覆住的那几秒钟,对我来说彷佛过了好几百年。
「所以,我要先爱你。」
巴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如此说道。虽然只是嘴唇掀动不到一公厘的些微变化,但那却是一抹不折不拙的微笑。是一抹看似生涩,随时都会随风消逝的微笑。
「这就是我的复仇。」
「……真是乱来。」
面对巴的新宣言,我只能发出呻吟。
「妳到底是从什么地方作出这种结论的……」
「哪,你想想看嘛。去憎恨一个把被恨当成是理所当然的男人,你觉得这样我会满足吗?这样我不就跟个小丑一样?」
巴开始说给我听。她用双手捧着我的脸,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我的眼睛。
「憎恨着不会受伤、瑕疵品的你,又怎么能填满我内心的空缺?所以我必须要让你变回正常的人才可以,这样一来,我才能真正开始憎恨你。」
「这样是行不通的,我永远都是瑕疵品……这种一开始就注定是徒劳的行为,根本就称不上是复仇。」
「既然你这么想的话,那就快点修复自己坏掉的心吧。」
巴又更靠近了一点。我根本一动也不敢动。不同于身体,而是另一种形式地被彻底束缚住厂。
「等你变成能够真正感受到幸福的人、能够正常地去爱别人以后——届时我也可以真正地去憎恨你了,所以,请你快点找回自己吧。即使我再怎么去恨已经坏掉的你,只要你感受不到痛苦,那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如果你不想接受我的爱,只想要被我憎恨的话,那就请你快一点——」
第二次亲吻的力道,比刚刚还要更长更久。但也仅到嘴唇互碰的程度而已,再怎么说,她应该很讨厌我吧。这个亲吻,就是非常明确的证据。但是当她的嘴唇离开后,我却有了不同的想法。巴的双颊晕起了绋红。似乎光是这个笨拙的亲吻,就让她感到一丝丝的兴奋感。
插图085
「……难不成,妳不太习惯接吻?」
我没有多想便坦白地问了出来。巴的双耳泛红,难为情地低下了头。
「……是我的第一次。」
她小声地嗫嚅道,有如春风般细微的声音,必须侧耳倾听才可以听清楚她说了什么。
「……以前作那种行为的时候,我的记忆都会一片空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做了什么,都毫无记忆……总是只有『空白』……自己主动亲吻,以及这么清楚的记忆,这是第一次……」
听到她的告白,我迷惑着到底该怎么反应。这个只残留『空白』的人格分裂症状,很明显来自于她内心的创伤,随着痛苦的现实而产生出的歪曲。为了寻求这段『空白』,而弄脏自己的事实……我觉得我又再次窥视到巴心里的黑暗面。
另一方面,既然那是她第一次主动的亲吻……总觉得让我如坐针毡,整个身体有点……无法平静。这种感觉是什么?总觉得……嗯嗯,对了,大概是觉得不公平吧。
「……老实说,我也是第一次。」
「咦?」
「这也是我的初吻。」
我认真地说道,巴眨了眨眼,然后一副支支吾吾地样子暧昧地问道:
「……那个,这么说……」
「嗯,这是我货真价实的初体验。」
巴呆呆地张着嘴,然后几秒后就彷佛崩溃似的笑了出来。她抱着肚子,发出打从心底的欢笑声。
看到她的模样,我反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哈,啊哈哈……对不起,总觉得很意外——」
「竟然说意外……」
「看你平常一副冷静、成熟的样子,还想说一般人做过的事情你应该都做过了……确实,人还真的是不能够只从外表来判断呢……」
巴笑完后,一脸舒畅地露出了清爽的微笑,那是一抹非常鲜丽的笑容。
我被她的笑容给迷惑,巴伸出手推了我一把,把我从床上推到在地上。
「……你不是说要睡在地上吗?谢啦。」
巴将毛毯丢向呈现呆滞状态的我的身上,然后用手指按下床边的开关。
「——晚安,圭一郎。」
她干脆地关掉了电灯,横躺在床上,将羽毛枕头放到肩上然后就睡着了。
「……」
我无书地僵直了一下,然后无力地摇摇头。唉呀呀……
我用毛毯裹住身体,拿起放在椅子上的靠垫代替枕头,躺在地上。即使到了现在,我还是没有身在这种场所的真实感。
「……」
我用手指掠过嘴唇。回想起那柔软的触感,心里自然地感到悸动。
——唉呀呀……
我叹了一口气。这样仿佛是……呃,还是算了。
我放弃所有思考,紧紧地闭上眼睛,睡觉吧,有事等睡醒再去思考吧。
然而眼睛与大脑都处于过热的状态下,纵使身体如此地疲倦,我却依然无法入眠。
InterCut
红条巴悄悄地用手指巡回过自己的唇瓣,仅仅这个动作,就让她身体彷佛火烧般无法成眠,心跳自然地加速。
——我怎么会做出那种事呢?
她问着自己。
她并没有说谎,这确实是她第一次主动去亲吻别人。而且原本亲吻对她而言,就是种令人作呕的行为。就算曾经被别人强吻过,但是她也以为自己绝对不可能主动去做这种事。
——不,这不一样。
这是为了复仇而踏出的全新一步,所以这个吻并没有任何特别的意义存在,只是一种刻意的表现。等到圭一郎变正常以后,她将会用跟他接吻的同一个嘴唇,狠狠地伤害他吧。
——而且……
她在忧闷的心里偷偷地呢喃着。
——我没有被爱的资格。
她轻讽着自己,因为背对他,所以不用担心被他看见。
巴其实早就放弃自己了,这么污秽的自己,这么一个一无是处的少女,这么一个把自己搞得如此凄惨的女人,根本就不会有人会愿意爱她。
『妳可以继续憎恨我。』
她再一次地轻抚着自己的嘴唇,这次反而盈满了几乎能使身体结冻的悲哀,心脏有如冰冻般地痛苦。刚刚明明都已经哭得那么惨了,现在却又开始想哭了起来。
——是的,那只是故意的,是人偶剧、小丑的游戏。仅此而已……
巴紧紧地闭上眼睛。
——作个梦吧。
她心想。虽然梦总会醒,但是至少作个幸福的美梦应该还在容许范围内吧。
巴缩起身体,睡意终于朝她袭来。那是至今从未到达的深渊底部,温柔的黑暗包围了她的心,巴朝着宛如死亡预感的温暖泥土里,安静地、深深地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