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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其他公立高中的状况是怎么样,不过在我所就读的县立〇△高中里,有一个很气派的餐厅。大概有差不多四个普通教室那么大,大约可以容纳一百五十个人左右,十分惊人。外观新潮(我觉得这点最重要),而且也好看。
这所高中是因应三市联合学园都市计划而成立的,这个区域也获得了巨额的补助金。而在邻近的市区也成立了一所公私各半、建教合作的大型大学。这所公立学校也可说是因为这种残存价值,而得以建设丰富且崭新的设施。
与事实上已经被冻结的『首都机能移转构想』的一环类似,这里同时也设了一个区域,准备让它成为经济特区。虽然好像也听到一些说什么非经济性等等的传言,不过不论如何,好歹也是托那个的福,我们才能享受到现在的福利,所以自然也没什么异议。
这间餐厅的套餐非常好吃,而且最重要的就是便宜。
「今天我请客,不用客气,尽量吃吧。」
「你真是大方。」
「多亏了你们,我才有这笔临时收入啊!」
我的青梅竹马兼损友高见明,露出气定神闲的笑容。虽然在学校的餐厅请客,有多少价值其实也一目了然,不过既然请了都请了,我想就不要再吐嘈他好了。
「……为什么我们会让高见同学的临时收入增加了?」
坐在我身旁的澪对我耳语问道,我则用含糊的笑敷衍过去。我和澪的关系被当作赌博的对象这件事,还是不要让当事人知道比较好。
澪的表情依然一头雾水,但她似乎决定把它当作不重要的事情,所以一边小心不弄散酱汁,慢慢地开始吃起萝卜泥荞麦面(二五〇日圆)。
我用塑胶筷子夹起每日套餐A(四〇〇日圆)里面的超值大炸鸡块。
「话说回来——变化还真大。」
明一副很感慨地说道。从他拿筷子戳着大份猪排井(五〇〇日圆)的举止来看,根本毫无紧张感可言。
「「什么啊?」」
我和澪两人异口同声地回道。「唉呀呀。」明则是身体一仰,耸耸肩。
「……我说的是你们两个。就算暑假的时候多多少少有碰面,不过看到西周在某人身旁,而且还在餐厅惬意地吸着荞麦面,还是让人不敢相信。」
「我自己也很难想像,竟然会让高见同学这样的人请客。」
澪一边用餐巾擦着嘴,一边说道。
「早春时你第一个跑来找我说话的时候,我还想说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这我可是第一次听到……」
我停下筷子瞪了过去,明则立刻快速地拨动着猪排井想要蒙混过去。我不管他,依然继续瞪着他,明则双手举高说道:「我投降,投降了。」
「那是你告白之前的事情了。过去的事情就算了吧。别生气啦!」
「我才没有生气。」
我才说完马上塞了一口炸鸡块,然后又吐了一句话,可能是真的太没礼貌了,澪责备似地看了过来。
「和也,边吃饭边说话我觉得不太好喔。」
「唔……嗯嗯。抱歉。」
这次换我举高双手投降,坐在我对面的明则笑出声来。
「呵、呵呵,哈哈哈哈。你们两个真是精彩。」
明贼兮兮地笑着说道。
「不过啊,最让我吃惊的还是和也。国中的时候,根本就想像不出你会有跟女朋友打得火热的一天哪。」
「不要跟杉野讲一样的话。」
杉野夏姬是我国中时期的朋友。目前就读邻近市区的昂领学园高中。昂领高中配合学园都市化计划,刚设立没多久,是一所全宿舍制度的学园。她是因为讨厌父母才进入宿舍制度的高中就读,这个夏天本来应该也要留在宿舍,不过她依然完全无视门禁到处玩。之后听说她硬是住进正在交往中的大学生男友公寓里的样子。
「拜托你也差不多一点。就算是暑假,可是居然跟一个女高中生同居,被发现的话只会让我变成朋友间的绝佳话题。」说这句话的人就是她的男友——境基阵伍。
因为这样,所以她只要闲着没事就会来找我和澪,每次都毫不客气地揭发我的过去,常常都让我很头痛。
「别担心,我不会剥夺杉野的乐趣的。光是看你们两个的样子,就已经够好玩的了。」
明虽然夸下豪语,不过说的话却没什么信用。某种意义而言,这个男人比家人都还了解我。我从国中的时候就开始跟他混在一起,不过孽缘则是从国小就开始了。比起国中时期还更致命的一些有的没的……
「对呀。所以才好玩嘛!」
明咬着筷子贼贼地笑着眨了眨眼。
「……你的直觉是不是又变强了?」
「嗯——都是受到沙姬部学姊的影响。因为那个人几乎是ESP能力者。」
「高见同学好像常常跟沙姬部学姊在一起对吧?」
澪吃完后,很感兴趣地问着明。自从暑假时认识以后,好像不知不觉间沙姬部学姊就成了她崇拜对象的样子。
「嗯,受到她很多的照顾。」
「你们在交往吗?」
澪随口一问,让明喝下去的水顿时哽在喉咙,狠狠地呛了一下,口水喷到我刚吃没多久的套餐上,我皱了皱眉。
「呃、啊、咿、呜……啊,这个嘛……要说在交往好像也不能说没有在交往,不过一般来说交往这个词汇本来就有很多意思,要说符合哪一个意思的话,好像有点重复好像又没有,也有比较困难的部分……」
严肃的外表又是个情报通,常被人说舌灿烂花的明,现在居然语无伦次地答不上话来。
沙姬部岬学姊是我国中时期的前学生会长,也是最照顾我的学姊。虽然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不过说话的方式却很男孩子气,跟真的男人一样。念书的时候在男女之间都很有人气,也是个真假传言很多的风云人物。
有人说,她曾让一百个以上的不良少年倒地不起。有人说,她会使一种一脉单传的暗杀拳技。有人说,她为了救一个老人,曾单手阻止爆冲的汽车。有人说,她其实是一间大企业的千金小姐。有人说,她是隐姓埋名的超能力者。虽然每一个传言听起来都只是玩笑,不过至少她确实曾在国中时狠狠痛扁了十个左右的不良高中生,我也多多少少见识过她过人的灵感和直觉(基本上会认识学姊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她也握有微妙的人脉关系。
与外表不符、是个情报通的明,也因为这个缘故而接近沙姬部学姊,不过却一直被耍着玩。结果不知不觉就变成小弟,虽然两人的关系牵扯不清,不过似乎并没有什么进展的样子。
澪望着让人联想到热锅上的蚂蚁的明,心里也有数了。她大概也明白了沙姬部学姊和明的关系吧。
「打扰了。」
当我重新拿起筷子打算继续吃的时候,一道这一个礼拜已经逐渐听习惯的声音传入耳边。我从手里拿着的白色塑胶碗的后面抬起头,看到一名拿着橘色拖盘的少女站在那里。
「我可以加入你们吗?」
第二学期一开始就转学过来的少女,葛峰圣,笑容可掬地问我们。
「请坐请坐,欢迎欢迎。」
明正苦思着转变话题的时机,所以马上心情很好地说完后,便拉开自己身旁的椅子。葛峰端着拖盘,有礼貌地打声招呼,然后便流畅地坐了下来。
「非常谢谢你。」
「不客气。」
明一脸安心,又有点难为情。
澪若有似无地瞄了瞄我。我轻轻地点点头。
「没想到真的会分到同一班,实在让人很开心。」
葛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澪的脸,分别对我们露出礼貌的笑容。
「什么?你们跟葛峰同学认识啊?」
「这个嘛……」我含糊地回答。
「开学典礼那天,在上学途中偶然碰到的。」澪补充说明着。
其实也只过了三十分钟而已,就再次与葛峰圣重逢了。
我与澪笑笑地聊着天时,班上同学也正东瞄西瞄着我们,这时预备钤响起,导师那张比任何学生都还睡眼惺忪的脸探了进来。「有个转学生来了,请大家多多照顾。」老师的长假症候群比学生们都还严重,当他这么介绍完后,我看到那名穿着体面制服的女学生时,心里竟然奇妙地有了个底。
『我是葛峰圣,请大家多多指教。』
现在还是穿着跟那时相同的制服、吃着海鲜意大利面的这个少女,冷静地自我介绍完后,便一脸开心、满足地笑着环视了教室一圈。
「哦?这么说来,葛峰同学也住在新兴住宅区——北町那附近吗?」
自认为是情报通的明为了搜集这个马上引起话题的转学生(因为制服与众不同,而且长得又显眼的关系)的情报,开始有点社交性地聊起天来。
「不,我跟弟弟住在车站附近的大楼。」
「车站附近……难道是葛式大楼吗?」
听到葛峰的回答,让明的眼睛惊讶地一眨一眨。
「是的。你知道得真多。」
这也不是知不知道的问题,因为那是只要住在这条街上,任谁都知道的建筑物。就算不知道名字,也能轻而易举地看到。只要随便在家里的二楼往车站的方向看去,这座高楼马上就会映入眼中。那是配合之前提到过的,为了再开发而建造的多功能综合大楼,里面有分租公寓、饭店、摩天咖啡厅等机能。而附属的别馆中也有百货公司。葛式大楼在这些因应再开发事业而建造的大楼群中最为显目,宛如供奉神明的祭台般,闪着白亮的光辉。
「哦。那么果然谣言是真的罗?」
「什么谣言?」
葛峰圣用纸巾擦了擦嘴,回问道。明则开始发表他自傲的情报讯息。
「就是很少见的姓氏,才想说是不是跟葛峰企业有什么关系之类的。和也跟西周应该也听过吧?」
「我是没听过谣言,不过自己倒是有想过。」
我回答完,吞下随餐附上的野泽菜后,便吃完中餐了。我拿起塑胶茶碗,喝了一口温温淡淡的绿茶。
「我还没到可以融入班上、讨论八卦的程度。」
澪用左腕搓弄着右腕,略带僵硬地说道。她偷瞄着葛峰,澪大概是第一次见面时就一直很在意葛峰的眼瞳吧。那是一对毫无任何意念杂质,宛如纯粹水晶般的透明眼瞳。
她本人则是一边露出微笑,一边用叉子卷起意大利面。注意到澪的视线,葛峰眯起眼睛回望着。宛如冰雪结晶般纤细的睫毛让瞳眸转沉,在漾起单边笑窝的微笑中,添了一丝迷样的阴影。
「嗯,确实是个少见的名字。是的,正是如此。葛峰产业的现任社长·葛峰玄正是我的父亲。」
她用叉子卷起面条送进嘴里,仪态良好地咀嚼了几口吞下后,用一副仿佛在谈论料理感想的语气,干脆地说明了自己的出身。
就算猜测时的心态有『该不会』这种成分,不过直接地听到后依然让人略微感到惊讶。除了葛峰之外的三个人,都露出相同的反应。
「呵,原来如此。葛峰产业原本就是葛式大楼的投资集团之一,所以你会住在那里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提出问题的明似乎想要确认般地频频点头称是。恐怕在他发问之前就对答案有八成的把握了吧。
葛峰产业原本是一间制药公司。历史悠久,其前身是从江户时代延续下来的药物仲介商。大约在十年前买下发生药害事件的一间国内最大企业(当时的葛峰制药工业改名成葛峰产业),之后一举成为国内业界最顶尖的企业。当时葛峰工业对药害事件的受害者所采取的救济措施让人耳目一新,所以企业本身的形象也非常良好。
「……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转学到这间公立学校来呢?」
我尽量用有礼平稳的语气问道。
既然是葛峰产业社长的小孩,那家世、社会地位和财产这三样东西应该一应俱全,是个货真价实的千金小姐。我们就读的学校,虽然是在邻近市区中的县立高中,县内升学率也是最高,不过顶多也只是个地方公立高中而已,根本不需要在一年级下学期特别转学过来。
「嘘……」葛峰伸出右手食指。那是一根纤细直长、充分保养过的美丽手指。她的指头,移向柔软的唇边……
「——这是秘密。」
然后俏皮地笑道。从她细长的眼睛里,可以感觉她是打从心里享受着我们的反应。
「等我们感情好一点再说吧。秘密就跟化妆一样,呵。」
2
「果然。看她的制服,才想该不会是真的吧。」
「很有名吗?」
「那是东京一间有名的贵族女子学校的制服。只要有点暴发户的样子就会被当成笨蛋,早上的招呼语都用『您好,早安。』而且校区里面还有教堂,学生会也会举办优雅的茶会,大概就是这种学校。毕业旅行地点虽然选在京都,不过却是包下整间餐厅,然后吃着用精致漆器盛装的怀石料理的学校。是不知道有没有啥『姊妹』风俗啦,就算有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原来如此。」
「怎么说都很不错啊?」
确实是很不错,而且因为很特别,所以也特别问了一下那间学校的校名。明说的校名的确是我所知道的那间学校。
午休时间在餐厅聊完天后,葛峰圣微笑地挥挥手与我们道别。「我要去听社团活动的介绍。」她是这么说的。
「再说,除了附属大学以外,好像也有很多学生特别去考T大还是庆0,所以头脑也很好吧。你能相信吗?竟然是因为好玩才去参加的耶?看样子葛峰就是这种例子。而且,还经过那种莫名其妙的领导者文化薰陶,才让大家很容易就接受了她。虽然只有她一个人的制服跟别人不同,不过大家也没什么怨言。这就是所谓的血缘吧,跟她一起转学过来的哥哥也马上引起话题。」
「哥哥?她不是跟弟弟住在一起吗?」
「我也有点在意这点。不过,跟她一起转学过来的葛峰昂是二年级生,从外表来看他们确实是兄妹。而且总而言之这个葛峰昂学长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根本就像少女漫画里面的王子殿下一样,不知不觉就成为女生崇拜的对象了。虽然他没有参加社团活动,不过似乎也是个运动神经很强的人,社团请他当救兵的人好像还不少。」
「哇!」
「是很不错的『哇』吗?」
「也不是啦。」
「这么说来你也不参加社团啊?」
「你是看到这个才问的吗?」
我指了指抱在怀中的讲义,然后说道。
「学生会委员有很多麻烦的事要做,再也抽不出时间了,你就饶了我吧。」
都是因为国中时当过学生会会长,所以在一年级一开始我就被选为学年委员。本来以为下学期就可以结束了,不过投票完后还是继续连任。托这个的福,让我最后一堂课前还要跑来教职员办公室。
「时间?时间呀?到底是为了什么才需要时间的。」
明有点贼兮兮地说道。本来是想要让他帮我的忙,结果他的手却空空地晃来晃去。看样子只是想找我哈拉几句而已吧。
「不要想一些有的没的。」
爬上楼梯,转向走廊。第五堂课刚结束,有一堆学生正在走廊上闹哄哄地聊着天。原本上课时令人在意的蝉鸣声,现在也输给学生们吵闹的声音了。
「我只是想要安静地读书而已啦。」
「应该要加上一句「在西周的身边」吧?啊啊,真是青春。一点都不在乎夏天的炎热,真是了不起。」
「不好吗?」
「是呀,不好。超级不好。还有,那个,更那个的,应该有吧?午后时分在饮茶店聊天之类的?」
「暑假时常常这样啊。」
「凝望着美丽的海景,然后说『美丽的是你』之类的?」
「之前我们不是去过海边吗?你跟杉野不是也一起来了?」
「约会跑去逛街?」
「刚好一个礼拜前才刚逛过,良雨也有跟去。」
「那有没有买些礼物之类的?」
「不是很贵,在庙会的时候有买一个发饰当礼物。今天她也有别在头发上……」
「……该做的事情都有做嘛。」
不停地转动脖子和手腕的明,最后无趣地吐槽道:
「嗯,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第一学期时虽然美丽不过却冷淡的西周终于变可爱了。她变得稍微爱笑了一点,而且也多少吸引了男生们的目光。」
「——哦。」
「不要发出这种恐怖的声音啦。有你在,也没人敢怎么样啊。不管怎么看,你们两个都是一副相亲相爱的样子。」
原本笼罩大脑的阴霾心情因为明最后的一句话而一扫而空,沉重的步伐顿时也变得轻盈起来。甚至也完全感受不到怀里讲义的重量。
说到变化,我确实也变了,变单纯了。简单的一件事或一句话就能让我的心情忽上忽下。之前——总想尽量保持冷静的时候——我的步伐是平稳的。总是一直想要看清楚这种偶尔扰乱我感情步调的实体,但却连自己都渐渐想不起来的我,如今仿佛已经变得支离破碎,飘飞到某个地方去似的。
『你的烦恼会在不久的将来如同夕阳里的暴风雨一般唐突地烟消云散。「那个东西」可能会将过去支持你一路走来的信念给摧残得体无完肤,不过你不用担心,那就好像风雨过后天空总会出现彩虹一样,你的心里也会豁然开朗。』
这句沉吟在我心里已久的『预言』忽然闪过我的脑海。
我发出苦笑。
带着怀疑、一直在脑里反复沉吟的『预言』的确说中了。我想,『那个人』也许真的是超能力者也说不定。
「——怎么了?怎么突然笑了出来?」
「不,没事,只是想到一点事情才笑了。」
话说出口后我就一直在想,明是否有让学姊下了某种『预言』?如果真的有,那又会是关于什么样的事?
虽然我心里满是疑惑,但结果却什么也没问出口,只是让明帮忙打开教室的门。我没有对任何人说,只是让这个问题在心里延烧,也许明就像我一样,他的『预言』也无法这么简单就说出口的吧。
明一边碎碎念,一边帮手上都是东西的我打开了门。
下课后,我拿出桌子里面正读到一半的文库本,站起身来。然后朝着窗边那个固定的位置走过去。对我而言,那已经是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绝不会认错、几乎已根深蒂固的地方。
「嗨。」
「嗨。」
我一如往常地打声招呼,便在澪前面的位置坐了下来。这大家可能都知道了吧,放学后我和澪的周围总是会形成一个空白地带。从上学期开始就一直是这样,就大家保持距离的方式来看,这一点或许已经逐渐变成一种小小的心照不宣。四月和五月时,可能是受到环布在澪周遭气势压迫的关系,所以大家总是保持着仿佛随时就可以逃跑般的距离。
……不过,我怎么有种我们好像已经被当作某种风景名物来观赏的感觉?
「怎么了吗?」
澪的头微偏开口问道。她问话的方式十分自然,让我突然间有种『果然变了』的实感。交往初期的时候,一开始的招呼声通常都是我们彼此间唯一的对话。想到这里,就觉得周围的视线只是些枝微末节的小问题而已。
「没事,什么也没有。今天你想要读什么书?」
「培根的新工具(Novum Oragnum)」
「培根?」
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我努力地思索着。原来是不同于哲学的领域里面的名词。
「培根指的是炼金术师吗?」
「炼金术师?」
这个名词似乎让澪觉得很意外,她眨了眨眼睛。不过好像马上就抓到了重点,她确认过后便开始说道:
「你说的是罗吉尔·培根吗?」
「不是他吗?」
「我要读的是佛兰西斯·培根。文艺复兴时期的哲学家。你没听过『知识即是力量』这句话吗?」
「这句话我总觉得好像有点印象。」
「他提倡的是经验论,也可以说是经验主义的一种思想。他的学说是在说明,人一出生即是一张白纸,经验累积之后就变成知识。就连近代科学的实证方法中,也包含了他的思想。由观察和实验而得到的归纳性证明,也是科学哲学里重要的一种领域。」
最近,我和澪都会互相交换彼此读过的书的内容和感想。虽然不合的程度令人惊讶,不过却也是一种乐趣。我看的是故事书,她读的则是哲学书。借着彼此间的交流,可以让未知的世界鼓动着澪的内心,而我也对这些意外的知识感到非常好奇。这是种既能互补、又能有好心情的阅读。
看到比以前还要健谈的澪,我很高兴——应该说是感到很开心。
「培根所提倡的观念里面,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叫做idola的四种偏见和主观喔。」
「idola?」
「I.D.O.L.A。Idola,也就是偶像的意思。这里指的是类似偏见的意思。表示种族的idola、洞穴的idola、市场的idola还有剧院的idola。当我们能克服这四种idola的时候,人类就能趋近于真理,这就是培根的论点。」
「哦。」
「那你读什么书呢?」
澪好像讲课般解说完后,我拿起文库本的书皮给她看。与其说是书名,不如说是作者让澪稍微地倾身蹙起眉心。
「史蒂芬·金?你这礼拜都看恐怖故事吗?」
「不是。前阵子从你家回来以后的一个月,我都一直在读电影原作。所以我想读读看『站在我这边』的原作。」
「……那是不是寻找尸体的故事啊?」
「是没错,你看过电影吗?」
「我讨厌恐怖小说。」
可能因为作者是靠恐怖小说红的,所以一提到史蒂芬金的作品,很多人就会联想到恐怖小说。因为我认识这名作者的契机是从电影『刺激1995』开始,所以当我知道史蒂芬金竟然会写恐怖小说时,真的吓了一跳。
「咦,真令人意外。」
「……意外什么?」
「你竟然会讨厌恐怖小说——不对,这好像也满符合你的印象,对吧?」
至少很难想像澪一个人处在黑暗的房间里,看着恐怖电影的样子。不管是认识她之前还是之后,总觉得认真读书的模样还是最适合她。
——是的。不管是之前还是之后……
「……怎么了吗?」
澪先觑了觑我然后问道,让我心里一惊。看样子不知不觉间我又往不好的方面想去了。
「——没事,只是在想下次要不要约你去看恐怖电影。」
「……我真的不敢看那个喔?」
「这样才刚好啊。待在你旁边的话,你可能会紧紧抱住我也说不定呢。」
「……我不想理你了。」
澪的头往旁边一撇,我苦笑地安抚着她。她令人意外地竟然赌气地转开目光,我只好躬身低头道歉,总算让她心情变好了一点。跟她保证以后绝不会再提恐怖小说的话题以后,我们便开始一如往常地看起书来。
——可是我内心深处总感到一股隐隐的刺痛。我偷偷瞄了瞄澪,一直无法集中精神看书。在我拼命想要含糊带过的笑容里,其实真的想向她道歉。想说对不起骗了你。
我蒙混过去的思考——疑问。那就是「你是从什么开始把读书当成了你的中心?」这个疑问让我这么思索着。
——难道是当你开始自残时,差不多同个时间吗?
——难道原因是一样的吗?
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问出口。所以我明明拼命想借着看书去遗忘,但却是这么地困难。
——结果我只是转移目光,压抑忍耐着而已,并不是真的全部接受了澪吗?
心中一浮起这个念头,我的胸口又变得更疼。我也不知道这种感情的根源是什么?愈是清楚这种感觉,我就愈不了解自己。
……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个天真又幸福的烦恼。
3
放学时在学校播放的旋律到底有几种啊?
我只有听过国中时听的『萤之光』,和现在播的『Traumerei(舒曼的梦幻曲)』而已,就算去调查全国,大概也都差不了多少吧。不管是哪一首,都是独自一人听时,会感到寂寞难耐的编曲,好像是某国的民谣。
「——你们好。」
葛峰圣在没人的阶梯转角处轻轻地弯身行礼,她抬起头,微笑虽然挂在脸上,不过看着我们的眼睛却犀利地眯了起来。那是在午休时在餐厅没见过的表情。
「我等你们好久了。等到脖子都变长了,呵呵,当然只是种比喻而已。」
她戏谵地说道,眼眸却牢牢地盯着我们——盯着我和澪。
「……有什么事吗?」
我换了位置,走到澪的前面,面对着葛峰。
葛峰看见我这种举动,觉得有趣地笑了笑——那种表情我见过。
「呵呵。看你的反应,似乎是有想到了些什么对吧?」
「……从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就一直在想,嗯,总觉得以前在哪里看过这双眼睛。」
「有这么像吗?我的眼睛跟以前的澪同学——和西田贵流……」
『梦幻曲』的音乐混入了杂音。宛如窒息般哽在喉咙中的、咳嗽般的杂音。
站在我身后的澪身体僵了僵,紧紧扯住我的衣服。
我的目光扫了手中提着的书包一眼,不过马上又回到葛峰身上,与她对峙着。
「——别担心。我不会害你们的。这一个礼拜我不是很安静吗?」
葛峰呼出一口气后便转过身去。
她轻轻回头时显露出的目光,看起来少了些温度,并非是那种冰冻的眼神,而是宛如不能自己发热的矿物般,无法从她的眼眸中感觉到自发性的『热度』。掌控感情和心灵的精神体温,大概潜藏在她身体的最深处吧。
「请跟我来,我们只是有话想说而已。不只是想对西周同学,还有相坂同学,请你也一起来。」
我迷惑了。
她看起来并不像在说谎。但是由她口里说出『西田贵流』这个名字却让人涌起无比的警戒心。
「……」
我无言地转向澪,她紧抿着双唇,目光坚定地回视着葛峰。
「……我知道了。」
葛峰动也不动地凝望着我们两个。
「我接受你们的邀请。」
天气依然很炎热,但傍晚时的风却带着些微的凉意。一片明亮中,总觉得太阳的彩度似乎渐渐地转微。也许是因为担心着即将逝去的夏日气息,完全成为主角的蝉正「唧唧唧哪……」地叹息鸣啼着。
我们跟着葛峰的身后追了上去,穿过宽广的操场。
也许体育社的人已经互相交接完了,或是刚好碰到放学时刻,所以操场上一个人也没有。在上学期就已熟悉的操场和我现在正走着的操场,看起来竟然有如天壤之别。总是让体育社占据、充满骚然热闹的操场现在却除了空荡荡的地面外,什么都没有。几乎埋藏在沙里的绳子和竿子勉强撑起「操场」这个名词的意思,但感觉却像扭曲的咒具一样。
这种景象,好像是把存在于我心里的违和感具体化成影像一样地写实。
「久等了。」
到了校门口后,圣出声唤住正双手环胸、靠在那里的男学生。
被唤住的少年啪地一声合上正读到一半的文库本。封面被遮住了,所以看不到书名。
那是一名高挺纤细的少年。看一眼就知道他是葛峰圣的哥哥,也就是转学到二年级的葛峰昂。有点长度、颜色偏淡的亚麻色头发修剪得很整齐,栗子色的眼瞳透过镜片望着我们。即使分得出性别,不过一个个轮廓的细节却相像地令人讶异。只是跟脸上表情分明的葛峰圣不同,他的脸似乎带些无精打采的感觉。
「姊姊,就是他们两个吗?」
「嗯,是啊。和也同学,澪同学,我来介绍,这是我弟弟葛峰昂。」
「初次见面你们好。」
葛峰昂笑着说道。
我跟澪疑惑地对看了一眼。眼前的这名少年因为性别差异的关系,看起来很明显比圣还要年长,或者可以说因为相像所以才会觉得差异很明显。
「啊,你们会这么想也没办法。不过我可是货真价实的弟弟喔,至少我们两个人里面的顺位是这样没错。」
「我们是双胞胎。」
葛峰圣微微一笑。
「学年和年龄之所以有差距,是因为我在找回自我的时候花了点时间的关系。跟澪同学不一样,我有一段比较长的空白时间。」
圣耸了耸肩,目光转向澪。澪一脸沉痛,叹息间混着些许放弃的感觉。
「——B.R.A.I.N.comolex。」
澪呢喃道。
圣满足地颔首。
「……在这里长谈也不方便——」
葛峰昂怡然稳重地提议道:
「我们一起去可以坐下来的地方吧。你们被我姊姊带过来,心里一定很不安,所以地点就让你们选好了,怎么样呢?」
我询问着澪的意见。在这件事情上——虽然有点遗憾——不过毕竟我只是关系者,并非当事者。
澪接收到我的视线,她的眼神闪了闪,露出些微的困惑,不过最后终于轻轻但明显地点点头。
* * *
B.R.A.I.N.comolex——正式名称是Biotech Redundant Array of Independent Neuron-chip complex的样子。翻译后的意思是『生物工学性复合阵列化记录细胞群』。
翻阅二十几年前的科学杂志,可以约略读到这样的概念。根据杂志所说,那是一种让脑细胞再生的技术,也可说是再生医疗的最终目的。
即使到了现在,虽然针对巴金森氏这类会造成脑细胞损伤的疑难杂症,会采取干细胞移植的治疗方法,不过B.R.A.I.N.comolex却并不仅止于脑部的再生而已。甚至还尝试进行除了脑部以外,全身性神经系统的再生。说清楚一点,这就是记录神经系统成长的系统总称。
在刚出生的婴儿身上的神经各处植入收集情报的晶片,随着成长而持续搜集神经系统的情报,直到信号中断……死亡,然后再从累积的情报依照神经的回路图让脑细胞再生。粗略来说大概就是这类的技术。
以Nanotechnoiogy奈米科技、*BMI脑机接口为首,还应用了电脑工学、人工神经网路等高度精密模拟系统……统合了别说高中生、就连专业的学生应该都很难理解的东西,而架构成的脑内地图——那就是B.R.A.I.N.comolex。(译注:它是一种在人或动物脑与外部设备间建立的直接连接通路。在单向脑机介面的情况下,电脑会接受脑传来的命令,或是发送信号到脑。)
想当然尔,这种技术只是再生医疗的展望,并非已实用化的技术。借着之前所提过的奈米科技——超微小加工技术,将生物情报转换成电子情报的接续系统,还有能够从保存的情报去描绘出脑内地图的情报控制学的发展都是不可或缺的。
不过,这种技术确实存在。在当时因为伦理问题而被放逐的再生系统则在阳光触及不到的世界里持续运作着。
这件事我知道。我之所以会想调查这件事,是因为我亲眼看见过死而复生的人。
西周澪就是一例。我见过她的『死亡』,还有她的复活,也见到了那个杀死她的少年的死亡——
然后,现在出现在我面前,叫作葛峰圣的少女也是个死而复活的人……
* * *
「我十七岁,基本上从户籍上来看的话。」
葛峰圣一边喝着色泽过度明亮,宛如刚流出来的鲜血般的液体,一边如此说道。搞不懂大众餐厅的饮料吧怎么调得出来这种饮料。只要没有发生奇妙的化学反应,应该是弄不出来这种饮料的。光是没冒泡就让人觉得很不可思议。
「因为再生花了点时间。」
「——再生……」
澪微微低喃着。
「身体和脑部的再生大概花半年的时间。死因是——嗯,现在先不要说好了。不管怎样,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所以当我死亡的时候,弟弟已经快速地长大了。这也是为什么明明是双胞胎但是学年却不一样的原因。」
圣皱着眉头,抽起一个放在旁边的茶包,把它再次放进杯子里。似乎不能理解抽出时间和调配比例的样子。那个混合着各种茶叶的液体,变成了如酸化的血液般浓厚混浊的液体。
「跟你第一次死亡时差不多同个时间,西周澪同学。」
明明说的话中充满了矛盾,可是圣说话的语气却显得云淡风轻,甚至加重了话题里玩笑的意味。我们所处的地方是从黄昏开始便逐渐混杂的大众餐厅,如果加上这点来看,这仿佛像是照着拙劣剧本般走着一样。
「——听起来很像笑话吧?」
葛峰昂一边擦着眼镜一边说道。他认真地用眼镜布擦拭着眼镜的镜片,还透着光确认着。他满足地眯起眼、戴上眼镜,然后将眼镜布放回眼镜盒收入怀里。「这是我的习惯。」昂这么说着。
我看着比临而坐的葛峰圣和葛峰昂,心里升起一种奇妙的感觉。
通常龙凤胎应该是异卵双胞胎才对。因为同卵双胞胎会共用同一个染色体,所以不会出现男女之分。
但是看着他和她,即使有性别和年龄的差异,但却像到令人吃惊。不过并不是一模一样。反而像是来自于同种起源,又或者像是硬币的正反面一样,让人有这两个人是一体的感觉。就仿佛葛峰圣的男性面是葛峰昂,而葛峰昂的女性面是葛峰圣——就是这种两人是一个共同体的感觉。
「——宛如玩笑般的真实。」
葛峰圣淡淡地接话,但脸上表情却不像那回事。
对葛峰昂这个人我有种很奇妙的感觉。
他充满理性的言行,与暴风雨前的平静很相似。身高跟我差不多,却给人十分聪明的印象。与他『姊姊』相像的中性脸孔带着稳定的冷静,颜色偏淡的头发和瞳孔则勾起了神秘感。确实像明所说的一样,给人『少女漫画里面的王子殿下』的气质。不过反过来说,出尘脱俗也代表着足不点地的意思。眼镜对他而言,看起来就像是一条辛苦维持着他与现实世界的虚幻锁链。
「宛如玩笑般的现实,实际上正在某个地方发生着。就像意外、自杀或杀亲杀子一样。伹是直到实际亲身经历之前,我们没人见识过那个现实的真相。就跟*薛丁格的猫一样。在被认识之前,情报充其量只不过是被延续的虚假现实和梦境罢了。人的品性到底是该评为愚蠢还是可称作贤明,实在很难去定论……」
(译注:量子物理学——Schrodinger's Cat。)
昂话说一半便停住,他来回看着我们的脸,等我们吸收他的意思。
我一边面对着葛峰姊弟,一边用眼角瞄了瞄澪的样子,澪表情镇定地迎向他们,葛峰圣喝着单纯的混合红茶,半闭着眼凝望着隔壁的『弟弟』。
「……你们是对此有所认知的人。对吧?西周澪同学,相坂和也同学。」
「……嗯嗯。」
澪静静地领首。为了抑制自己体内逐渐升高的压力,她深深地吐了一口长长的气。
「例如『死而复活』这种愚蠢的噩梦,即使认识了也无能为力……」
心脏跳动的声音在脑髓中响起。
——淌血的鲜红——
——刀子的银芒——
——透明的水槽——
——沾血的手腕——
——面具的沉黑——
——下弦月的锋利尖端——
——逐渐凋垂的透明微笑——
被血流溶解,巡回晃动的影像。如断片般不连续地相互交错,最后浮起了一个字。
「B.R.A.I.N.comolex」
这让我身体忽然僵了僵。我被这样的自己吓了一跳。在我身边说出这个单字的澪则比我更——
「哦?看起来已经不怕了嘛!」
圣一边拨弄着杯子一边说道。她用勾着杯子的食指当支点,摇晃着杯子。
「你应该看过了吧?那个男人挂着轻浮的笑说着:『你对目前为止的容器道别完了吗?』然后噗噗噗冒出来的手腕,还有心脏和脑浆——」
「——嗯嗯。看过了。」
听完圣的话后,澪她静静地领首,她的声音平稳毫无动摇。
「那又怎么样?结果,这跟活着不也是同样的一件事?而我所能做的,也只有不想再受伤而已。仅此而已。」
「……这些话,你也对西田贵流说过吗?」
「嗯嗯,差不多。」
「哦……」
听到澪这么说之后,圣满足地笑了笑。我看到了她的眼神。一副有趣地笑着,偶尔还四处乱瞄,给人一种坏心眼的感觉。
「是托他的福吗?你那个——」
圣的视线再度回到澪身上,她凝视着澪的左腕。上面妆点着淡淡、但却深刻的伤痕。
「就像漂流到无人岛的人,会在上面作上标记以便区隔?他真的是这么好的男性吗?」
「是的。」
澪几乎毫无停顿,迅速地回答。别说发问的圣了,就连我都呆住了。
让时间停止的沉默飘浮在桌上。
「——呵、呵呵……啊——哈哈哈哈哈!」
宛如痉挛发作般,葛峰圣笑得全身都在抖动。
「姊、姊姊……?」
『弟弟』的声音完全没传到葛峰圣的耳里,她依旧前伏后仰地笑着,吸引了全店的目光。
「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呜,太可笑了!我听过这么多的爱情宣言,可是还是第一次听到真得那么蠢的人。哎唷,真是的!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知道是不是她自己也不能控制,圣用两手按住腹部,趴在桌子上,笑声从咬得紧紧的齿缝间,仿佛压抑不住地漏了出来。
等澪渐渐弄明白了以后,她用手按住嘴巴。似乎到现在才对自己说的话产生了羞愧的感觉。
我还没时间为澪的话感到开心,因为这时的我光是要跟葛峰昂一起向感到奇怪、正往这里靠近的店员赔罪解释都来不及了。
「——噗噗噗……啊,好久没这么笑过了。真是的,一拳就击倒我了,太强了。谢谢让我看了一场好戏。哎呀,果然跑来观察是正确的选择。」
「观察?」
澪听到这句话时有了反应,跟我一样道歉道得很累的昂一边叹气一边开口道:「是的,就是这样……」
「我们并没有打算要加害你们,只是想要作为参考而已。」
「参考?」
我说完后,嘴边还残留笑意的圣举起左手,把手心伸向我。
「对,参考,因为我也是像这样,到现在还无法相信自己。」
我跟澪一起凝视着她的左手——手腕,葛峰圣的手腕也铭刻着几道伤痕。
4
夜已深了,住宅群飘浮着宛如辗转难眠的呻吟般,有气无力的气氛。家中不规则地亮着的灯光,映照着逐渐入眠的家家户户的眼帘。
熟悉的屋中现在依然灯火通明。因为妈妈回家的时间越变越晚,所以爸爸也会在半夜还醒着,这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
我没多想,把手放在门把上,想打开玄关的门,此时门像爆炸似地打开了。
「啊啊,刚好!不得了了,哥哥——咦,怎么了吗?」
「……不,没事。」
我抱住右手蹲了下来,尽可能用平静的声音回答良雨。
「发生什么事了?都半夜还这么慌张?」
我忍耐着隐隐刺痛的手指然后问道,而良雨的脸又再次不安地泛红。
「就是啊,小素不见了啦,」
「素戋鸣尊?」
「平常晚饭时间一到就会等在厨房的盘子前面晃来晃去,今天却是在哪都找不到它……家里到处找过了可是也没有,可能跑出去了也说不……」
良雨解释完,可能因为实在很担心,于是拉住我的手往路上冲去。
「我要去找找,帮我一下。」
「等一下,良雨。它是猫不是吗?不用担心,也许自己就会回来了。」
「它还是只小猫啊!我曾经在三只小猫的妈妈坟前发誓会好好养它们的。它应该还没走远,我们一起去找!」
这根本构不成拖我一起下水的理由,可是——结果我还是点点头,在夜晚的住宅区到处找着。不仅是因为我现在什么都无法思考,或者想要做些什么转移注意力,而是因为那只茶色小猫已经是我们家的一员,而我也不可能放着妹妹一个人去找。
良雨套上凉鞋,我则穿着制服手里还抓着书包。我们找过了很多地方,电线杆里面、垃圾场小屋里面,还有附近人家的庭院或墙壁。只要是猫可能跑进去的地方,到处都找过了,结果只有看到心情很差的野猫和从窗帘窥视出来的怀疑眼光。
「……」
「明天再找吧。明天一整天都没事,我也一起找。它有戴颈圈,我觉得应该不会被人随便捡走,一定找得到的。」
良雨垂着头蹒跚地走着,我认识她以来第一次看她这么沮丧。我看她的衣着单薄,好像穿着休闲服就冲出来的样子,所以才叫良雨回去。虽然白天还很热,不过夜晚的风总是飘着秋天的凉意。我实在不太想看她穿着T恤和半短牛仔裤到处跑来跑去。
「……再一个地方就好。」
良雨说完后随即跑掉了。为了怕跟丢,我也立刻追了上去。
良雨几乎顺着我上学的路走着,朝着我学校里面的内山里走去。大家都说那座山是以前的古坟遗迹,称作丘陵太高,说是山又太低,只能用『小山』来形容的一座地势隆起的地方。感觉很像是某猫型机器人动画中出现过的一样,名副其实的『学校后山』。她跑到山下,爬上通往建造在『后山』山腰的神社石阶。
与鸟居相连的石阶上没有路灯,让她的身影仿佛要被暗黑给吞噬般渐渐变得模糊了。
「明明就没带手电筒……」
我急忙爬上楼梯,冲向神社里面。这里只有一个宛如赠品般便宜的照明灯,境内的地面窄荡荡的,阴影显得更浓,让人感觉很不舒服。两只石狮狗冷凝的视线投射在我们身上。
「素戋鸣尊——素戋鸣尊——!」
良雨在神社周围绕来绕去,一直喊着这个最适合神社的名字。她将头探进神社走廊的下方,想要趴着前进。
「良雨。」
我靠过去唤住她,她说:「再找完这里就好了。」然后用沾满灰尘的两手合十请求着。我叹了一口气:「这边找完就回去了喔。」如此叮咛完后,我也开始在神社的四周搜寻着。
我几乎有一半肯定『绝对不在这里』。因为离我们家太远了。这个神社或许是流浪猫的圣地,不过这种习惯人家养的小猫应该不会迷路到这里来。
我在神社里面绕着。月光出人意外地明亮,就算没有手电筒,多少也可以看到一点。满月爬升到头顶正上方,红色的光倒映在仰望的眼瞳里。
地平线附近出现红光是常有的事,不过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在这种高度的月亮变成红色。明天大概会下雨吧,我心想。月亮之所以会变成红色,是因为随着大气中的灰尘,近似蓝色和紫色这种短波长的光线扩散的缘故,还有空气中水分较多时月光也比较容易变成红色。大家都说红色之月是不吉的预兆,也是因为在沙漠中,那是沙暴的预兆,沙子会被卷到天上,在中国则是大雨引起洪水的前奏。
「……」
即使如此,不过这样的月色却不只属于物理现象,也会扰乱观看者的心。满月的月光中,混合了疯狂的共鸣以及无声的嗫语。见到这个月亮,无论在何处,不管是谁只要充满阴暗的思想,也会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我心里有这样的感觉。也许素戋鸣尊也是被这样的月亮给迷惑了吧。
虽然又重新找了起来,不过还是没有发现那只茶色小猫的踪迹.但是却发现了一个插着木板的小墓。墓旁排着石头,彻底地防止被掘开。
「——那三只小猫的母猫坟墓。」
我回过头,良雨正好垂头丧气地走了过来。她来到我的旁边,弯下腰直直地盯这个墓看。
「其实我两年多前就开始跟她在一起了。从还是小小猫的时候就在这个神社喂她,然后就这样慢慢地长大。」
「……我竟然完全没发现。」
「这是当然的。是我故意让大家不要发现的。本来是想要跟朋友一起养的,不过那个朋友马上就腻了,所以之后就撤手不管了。」
良雨抚摸着叠在一起的石头表面。手的动作看起来好像正抚摸着猫背似的。
「我没办法那样,所以一半逞强地想尽办法都要喂她。喂着喂着心里也升起一股怜爱,还把她当成最亲近的朋友。她死掉的时候,我当然哭得乱七八糟。可能是被什么东西辗过,她的脚都是血拖在地上,就死在神社的正中间。当我还在想怎么会这样的时候,就看到那三只小猫。」
「……所以你才把那三只猫都带回家,甚至还拼命求着爸爸啊。」
良雨轻轻地点头。
夏天即将进入尾声的时候,抱着三只小猫的良雨气势汹汹,不只我,连妈妈都被吓了一跳。甚至连一向禁止我们养动物的爸爸看了这样的良雨,最后也点头了。
「还不是因为是挚友的遗愿啊。她到了最后都担心着那些小猫,所以我要养,我不想让她的愿望也跟着死去了。」
「……」
我望着良雨的侧脸。我们兄妹总是被人说很像,可是果然在根本上完全不一样,我心想:我们根本是个对比。跟暧昧踌躇的我相比,良雨则是非常坦然率真。坦地在『挚友』的墓前,诉说着她目击了死亡、自己的事情,还有她全心全意想做的事情。
我感到好生羡慕——或许不是对妹妹的感情。我想要像良雨一样,这种在心底静静缓慢、逐渐飘落的感觉,一定就是欣羡的情绪吧。
我在良雨旁边蹲了下来,朝着小墓双手合十。这还是我的第一次像这样对着素未蒙面的小猫坟墓双手合十。
「——回去吧,明天再继续。我也会好好地跟你一起找。」
我站了起来,将手放在良雨的头上,她这次总算坦然地点头了。
我陪着意志消沉的良雨离开了神社境内。在踏出最后的一步时,我轻轻地转向小墓。死掉的母猫或许也感谢着良雨吧,我胡思乱想着。
回到家后,良雨连澡都没洗就直接回房间。父母虽然很担心,不过还是无奈地摇摇头,决定好好饲养剩下的小猫。
我随便地吃完用微波炉热好的已经冷掉的晚餐,然后稍微跟凑在我脚边的天照玩了一下,便回到房间。把书包随意丢在床上后,直接扑倒在床上。
我没有开灯,凝视着黑暗的天花板。然后闭上眼睛,想要回想今天发生的事情。但却不怎么成功。心底涌起的难以言喻的感情从喉咙直冲大脑,吹倒了拼命想要重整排列的记忆,宛如无法思考的杂烩般,破碎不堪。
「……」
我仰望了天花板一会儿后,便将手伸向被我丢在身旁的书包。我从书包边边的口袋拿出目标的物品出来。
一把黑色的登山刀。
紧紧缠卷在刀柄上的皮革宛如被掌心吸附住般顺手。甚至到松开手反过来都不会掉下来的程度。当然,如果实际来试的话大概会掉在我的头上吧。
我的左手拿着皮革制的剑鞘,握住刀柄的右手拇指推开刀鞘的刀套。静静地、缓慢地抽了出来。双刀的刀锋暴露在空气中,房间的空气顿时一滞,温度也降了几度。些微的光线就让刀子闪动着令人惊讶的晶亮光芒。让我感觉,这与不祥的敌意比起来,还更像是从透彻的漠视中所透出的反射。
我凝视着刀子,想要再次回想今天发生的事情。这次竟然顺利得令人惊讶。手中握着的登山刀仿佛能吸收我身上多余的杂念一般,心也寒凉地结冻了。
Inter Cut
我并不孤独。
从懂事开始,身边就一直有个『他』。自己最亲近的人类。无论是肉体或是精神都是。自己的灵魂也存在在另外一个肉体里,总想着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他』也有着同样的想法。懂事以后,人与人之间连最简单的事情都能互相误解而失和,真令人觉得不可思议,心心相连明明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我一直这么想。
所以我为我们感到骄傲。
在这个充满误会与误解的世界里,我们竟然能够如此地心灵相通,这是种充满希望的幸福存在,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嗯……」
在电灯光线消失的房间里,充满压抑的甜蜜轻喃响起。
打开窗帘后,仿佛可以感受到月的呼吸般的光线从持续受光的玻璃门中射了进来。那是种仿佛将气息吹拂在耳畔一般,让人不禁会在夜路中回头般的——幽暗不祥的月光。
红月俯视着的是干净整齐的卧室。从柔和的市内装潢来看,可以知道这是个女性的房间。书桌与柜子这类的家具每个看起来都像是一整套的,装饰精致。
「啊——」
承迎着快感的身体扭了扭,葛峰圣的视线对上了月光。她有种感觉,月亮好像总是在观察着自己。她真的有这种感觉。
——大概是因罪恶感产生的妄想吧。
她吐出充满湿意的气息,微微地一笑。自己应该没那么有趣才对吧。
——啊,还是……
可能是因为自己的心里想要观察某个人,所以也想被某人给看穿,是这样吧?那么,这真是种软弱的心态呀。
「……怎么了嘛……圣?」
自己可能不知不觉中溢出笑声了吧。
仰躺着的圣把手伸向正俯望着自己的少年,取下他一直戴着的眼镜,微微地笑开了。
「什么事也没有,昂。」
温柔地推开弟弟——葛峰昂,圣从床上下来。然后把从他那里抢走的眼镜放在枕头旁边的小桌上,脱掉已经凌乱的制服。匀称的四肢轮廓透映在月光下。将头发放下后,颜色偏淡的发丝宛如波浪般轻轻地垂散开来,闪动着微微的光华。虽然身上大部分仍带着未熟少女的姿态,不过围绕在她四周的气息却是如此妖媚。这也许是勾起一抹不安、如同铁锈般颜色的月光的阅系,又或是潜藏在这名唤作葛峰圣的少女身体里面的「某种」物质的缘故——旁人实在很难定义得出来。这点或许连本人都不清楚吧。
「不要站在窗边比较好。」
「没关系的。」
听到昂的忠告,圣用轻笑回应。
「这里也不是随便就能偷窥的地方。」
从这房间的窗户看出去,除了月亮以外只能看到山峦的棱角罢了。从圣的位置稍微探出去一点,便能了望到仿佛反射夜空般的小小光群。在这个发展中的城市里,最高的建筑物,就在它的顶端附近。离地面大约一百多公尺左右。只是抬头往上看的话,根本不用担心会被别人窥视到,就是这样的地方。
圣弯身用手指勾住长及腿部的黑色长筒袜打算脱掉它,不过想了想却又放开手。她半眯着眼,仿佛恶作剧般,表情松懈了下来。
「不脱的话,你会兴奋吗?」
「……都可以,姊姊喜欢就好——」
「——昂……」
昂随口说完后,听到圣的叫唤,马上露出一脸『完蛋了』的表情。
圣原本微笑着,不过她却隐去了笑意。她脸上只残留着仿佛用水晶般仿制的面具而已。
「两个人独处的时候,要叫名字的约定——你忘了吗?」
「……没忘……」
昂的表情与声音都僵硬着,他垂眼答道。
「只是稍微地——」
「你破坏了约定吧?」
声音听起来很愉悦的样子。这符合她刻意营造出来的表情,不过却跟对方的态度完全不搭。
「……抱歉。」
「你真的这么想吗?」
即使感受到弟弟抱歉的心意,不过圣的声音表情依然没有变化。正因为这样,她慎重地加强了刻意设定好的声音与表情。
「光是用嘴说,什么话都能讲得出口。」
圣扯掉了其中一只原本不打算脱掉的长筒袜。
「——那你就证明看看吧!」
她半靠在床上,抬起一只裸足。无视于倒抽了一口气的昂……
「你不是说过『只要能做得到,什么都可以做』吗?」
圣笑着继续说。
「……」
昂跪在地上,捧起圣裸露的脚心,嘴唇贴上她的指甲。这是绝对服从的姿势。甘心屈于奴仆的行为。
凝视着这样的昂,表情僵硬的圣在笑容的背后、胸口的阴暗处,「唉……」叹息着。
感受到弟弟传来的些许悲哀情绪,那却像锐利的玻璃片般煎熬着她的内心。明明是自己让他这么做的,但现在「求求你住手——!」的呐喊却几乎要冲口而出。
也因此,每每当温热的气息和柔软的唇办蠕动贴近时,她的背脊便一阵颤栗。不禁想索求更多、更多。想让那张脸变得更痛苦、更扭曲。
错乱的精神。
矛盾的躯体。
持续转动的齿轮。
「……嗯。够了。」
她将手贴近他的下颚,抬起他的脸。看着这张与自己相像、但却不同的脸孔,防腐在梦中般朦胧的视线。
「——做吧。」
所有的准备都已经完成了。
「嗯。」宛如人偶般毫无知觉的昂点点头,用感觉不到情绪的声音说着,然后压倒了姣美的女体,接着剥掉了她剩余的底裤,他开始了惯性的动作——仿佛机械般——贯穿了圣的身体正中心。
她溢出断断续续的娇吟,圣强烈意识到自己身体里面的『异物』。
愈是互相触碰,愈是互相贴合,身体与身体间的感应不但没有变得模糊暧昧,反而更加地清晰。再也没有比现在更靠近、更能感受到这个与自己最亲近的男人的气息,可是却无法捕捉到他的心思。
随着每次的律动,他就把内心又藏了更深一点,彻底地封锁了起来。还是因为自己也锁住了内心,所以才无法触碰到他的心呢?
——结果最后,还是只有孤独……
无论去到何处,心灵与肉体也都无法相连。这只是为了确认这件事的行为罢了。这是无法合一的肉体与心灵之间,只能互相撞击、互相伤害,最差劲的行为。即便如此,他们还是被能够互相伤害的这个虚妄牵绊纠缠着,最后变成了这样。也只能这样。因为他们不知道其他的方法。
——所以我才想知道……如果除此之外还有别条路可以走,拜托告诉我——
一道高亢的声音震响了寂静的夜晚。那是道无所依归的哀鸣。应该接收的满月,应该守望着的红月,现在却已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