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IV.试映

  1

  黑。

  全黑的画面。

  室内的电灯都关上了,所以此刻全包覆在黑暗之中。

  接著出现的是青白色的光。

  在全黑的环境中无法分辨萤幕的外框,但大概是在画面的左上角。

  那个小如针孔的光点,带著一圈闪光,一点一点渐渐放大。

  直至光芒扩散到整个画面,已经完全呈现出一片白。

  接著白光淡出之后,就浮现了一道风景。

  房间。那是拍来外景用的房间。

  第一幕。

  我看著用固定镜头拍出的整个房间。

  房间的墙壁是白色的。里头有书柜、有床,也有桌子。桌子上有一台笔记型电脑,萤幕上呈现出一段文字。看起来像是一封电子邮件,然而距离镜头太远了,让人无法判别内容写了什么。

  突然间,一道声音响起。是最原的声音,也就是电影女主角的声音。

  那是一道很美的声音。播放的音量明明很大声,我却觉得那道声音很安静,并觉得这是一部安静的电影。电影相当安静地播放下去。

  她在等人。在等她的恋人。现在分隔两地的恋人。

  电影开始大约十五分钟的时间内,镜头都一直追著她跑。在剧中,连她的姓名都没有公开。画面只是一直追著她这个平凡的人,过的平凡无奇的生活。看著看著,我也变成她了。我看著她度过的生活,追寻著她的心情轨迹。

  十五分钟过后,变换了镜头。画面中出现了一位男性。是我。那是我饰演的男人。

  是那位女性的恋人。没有公开他的名字。镜头又开始追著他跑。

  然而影像的质感产生了变化。像是经过了某种处理,呈现出稀薄的现实感。这是她的回忆吗?抑或是她的妄想?我们这些观众分辨不出来。就连在播放男人的影像时,我也一直不断地追寻她的心情轨迹。

  到了三十分钟时,镜头再次拍向那位女性。

  她依然过著一样的生活。日日夜夜,或晴或雨,日复一日。

  就在这个瞬间,似乎拍到了什么,但我没有看得很清楚。就连参与电影拍摄的我都不知道是哪一幕。

  然而,就算无法用肉眼确认那个影像,我们其实都已经知道,也早就想像过肯定会呈现这样的画面。那是他的脸,是在她心中的他的记忆。

  当我想到这点时,不禁落下一行清泪。我哭了。当我自己发现不禁泪流之后,情感才随之涌上。

  孤独的哀戚,对于自己无能为力的叹息,以及难以承受的寂寞。让人觉得要是现在没有哭出来,自己的心一定会崩坏。

  她现在一定也正在哭吧。眼前的画面中并没有她的身影,也没听见她的声音。但是,我能确定她一定正在哭泣。

  这时镜头再次转向笔记型电脑。画面中的电子邮件依然遥远,让人无法辨明。

  但我觉得,那上头写的一定是好消息。不知不觉间,心头的哀戚感全都一扫而空了。持续到方才的那种心情彷佛是个假象。

  她关上电脑,换上衣服就走出了房间。

  这时镜头依然拍著她已经离开的房间。

  萤幕切换成一整片蓝。在那之后,就出现了Windows的画面。我回过神来环视四周,虽然昏暗的室内让人只能看清轮廓,但无论画素、兼森,还是其他来看试映的工作人员们,大家全都做出一样的动作,很是可笑。

  大家一定都哭了吧,就跟我一样。

  接著,我看向坐在我隔壁的她。就只有她一如往常。

  她对著坐在隔壁的我,既没有笑,也没有哭,只是说了一句「这样就完成了」。

  2

  庆功宴俨然成为「围绕最原最早聚会」了。

  这次是在试映也结束之后的终局庆功宴(杀青的时候也有办过一场庆功宴,但不管想聚餐几次当然都没问题),因此所有来帮忙制作的工作人员们都有参加。然而他们全都聚集到了最原身边。

  与其说大家都在跟最原聊天,感觉比较像是在听最原的教诲。虽然对大家满失礼的,但我不禁想像了动物们聚集在佛陀身边的画面。不过最原不像佛陀一样是会主动阐述的人,她看起来比较像在一一回应身边接二连三拋出的提问。

  这也是无可厚非,毕竟才刚看完那部电影而已。一旦听说那是同一所大学的学生做出来的,当然会想去问她制作相关的事情。其品质就是这么好。

  我同样很想去跟最原畅谈《月之海》,但一看到那样的弘法光景,我就不想踏入其中。

  「我懂。要是混进去那里,感觉就会变成路人甲了嘛。」

  一旁的兼森分析了我的心情。

  「有种被抢走的感觉对吧,明明是我们的最原。」

  「要说她是我们的,感觉好像也不太对。」

  「怎么会呢。毕竟围在那边的每个人,应该都听不太懂最原在说什么吧。」

  「哎呀,这点确实是要习惯一下……我觉得她讲的话本身没有多难懂喔,而且也会混入一些毫无意义的谎言。」

  「就这点来说,二见你很快就适应了呢。可说是天赋异禀啊。」

  「什么的天赋啊?」

  「吐嘈的。」

  让人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但是,真的拍出一部好电影了……我还真没想过会是一部这么厉害的电影。而且我也吓了一跳,没想到定本会写出那么静谧的脚本啊……不,我当然也知道最原在分镜上多少有做点调整啦,即使如此还是觉得很感动。一想到被定本打动,我就有点后悔呢。」

  「定本以前会写些什么样的脚本呢?」

  「在这之前,定本写的感觉都更通俗一点呢。因为定本想拍能获得评价的电影,所以比起小众,更以大众为志向。因此他会写出像《月之海》这样,在某方面来说是以寂静为重点的脚本,让我满意外的。」

  「哦……也就是说,其实定本拿手的范畴很广泛呢。」

  「大概是吧。他过世真的很令人惋惜啊。但临别时留下了这样的脚本,也算是一种救赎吧……真的是一部很棒的电影。」

  兼森的脸已经变得很红了,看起来心情非常好。

  而且,听他这样说,其实我也有些意外。

  「意外?为什么?」兼森朝我回问道。

  「就是……看了《月之海》……」

  「嗯。」

  「我觉得这是一部很棒的电影。」

  「我也是这样想喔。刚才不就讲了。」

  「对,是没错。只是……我总觉得你所追求的,应该是更加不一样的电影才对。」

  我一边思索著说词,一边问道。

  兼森所追求的电影。让人觉得无论将谁的性命放上天秤都可以的电影。神的电影。

  《月之海》绝对是一部很棒的电影。然而,要说那是不是超越兼森想像的电影,感觉又不太对。

  「也是呢。我所追求的,一定是更加卓越的电影吧。就这点来说,《月之海》并没有达到我的期待。」

  「那果真还是……」

  「但是呢,我的想法改变了。」

  兼森实在说得太轻松,反而让这样问的我感到不知所措。

  「想法……改变了?」

  「我在看完电影之后,想法就改变了。而且还是突然间就变了。」

  兼森继续说道:

  「这让我也想拍这样的电影。直到昨天,我都不可能有这种想法。我应该喜欢更独特一点的电影……但我现在想拍像《月之海》这样的电影。想再体会一次那种幸福的感觉,也想透过电影,把这种心情传达出去。」

  说著这番话的兼森明明比我年长,看起来却像个少年。因为找到想挑战的目标而雀跃,并对未来抱持满满期待,就是这般幸福少年的表情。

  「这让我久违地再次体认到,电影就是会打动人心的东西。所以,二见……就是……希望你能忘掉之前我跟你讲的事情。虽然这样真的很自作主张。」

  所谓「之前的事情」当然是指车祸的事情吧。或许并非偶然的那件事。

  「那件事已经没关系了。我也忘记了。」

  「这样啊。嗯……谢谢你。」

  我们轻碰了酒杯。

  「二见,辛苦你了。」

  兼森感觉就像拋开所有阴郁一样。无论是定本的事情、最原的事情,还是电影的事情,全都已经拋诸脑后的感觉。兼森心中那份将他束缚已久的疑念,以及对电影的渴望,应该都被《月之海》洗涤乾净了吧。

  所以我……

  有种被拋下的感受。

  我刚才也说了,我觉得《月之海》是一部很棒的电影。没错,我自己明明这样说了。

  但我的内心是不是忍不住去追求了呢?

  追求更不一样的电影。

  追求更加超越的电影。

  「要不要再来点酒啊~」

  这时突然跑来的酒促中断了我的思考。原来是画素。

  「你们两个在聊什么啊?酒杯都空啰~来来来。」

  她不断往杯中注入玉极阁,并熟练地拿了茶来兑。是说那一大瓶很明显就是自己带的。

  「这可不是自带的喔。」

  「不然是什么呢?」

  「是自呆的~」

  「拜托说明一下!」

  「这是人类为了因应地球环境恶化而诞生的自带全新形式。」

  结果还是自带啊。

  「是说你喝醉了吧,画素。」

  「我没喝醉!」

  「喝醉的人都会这样说。」

  「我……我喝醉了!」

  「你看,就说你喝醉了吧。」

  「唔……我……我没喝醉了!」

  语法已亡。

  「毕竟啊,二见……没醉怎么还能撑得下去呢……我也想跟最原分享电影完成的喜悦,但那边感觉就像什么竹林精舍一样了……」

  「哎呀,续摊之后信者也会比较少了吧。在那之前就请跟我加深交流吧。」

  「要怎么加深?」

  要怎么加深?一被这样问,想像的羽翼就会展翅高飞了吧。既可以那样加深,也有这样加深的方法呢。

  「请问你刚才做了什么样的想像?说说看啊,二见。」

  「像是以实现永久和平为主旨的议题吧。」

  「骗人……」

  她朝我投来冷淡的眼光。

  「坦白说吧,画素。我也是一个健全的男大学生,一听到跟女生交流这种字眼,当然会忍不住想像有点色的事情啊。」

  「色色色的事情!」

  「不,没有那么色……」

  「色色……」

  「还是太多了……」

  「不管怎样!用那种眼光看待女生还是不太好。」

  「对不起。」

  「而且,要是对我说这种话,会被最原误会喔。」

  「误会什么?」

  「二见,你喜欢最原吧?」

  「你误会了。」

  这误会可大了。而且偏偏还是画素……

  「哪有误会,明眼人看就知道了。我觉得你跟最原聊天的时候,才会表现出真正的自我呢。」

  「原来那样是真正的自我啊……」

  「而且从旁人看来你们两个很相配啊,鬼爱(注3)的感觉。」

  「我才不要那种感觉会吃人的爱!」

  「但我也觉得二见跟最原感觉还不错呢。」

  兼森说出多余的意见,对画素来说简直是来助阵的,她也说著「看吧~」并露出笑容。

  「二比一呢。」

  「不不不,这种时候不该拿出民主主义定夺吧。」

  「二见的意见才不是以民主主义的过程为前提!你这个核武恐怖分子!」

  不知不觉间我就被当成《沉默的舰队》的主角海江田了。再这样下去早晚会陷入脑死,我得快点解决问题。人类还需要我啊。

  「画素,请你坐在那边。」

  我指向坐垫之后,画素就乖乖跪坐在上头。相对的,我也跟著跪坐起来。

  「我跟你说,画素。请你仔细听好了。」

  「什么事呢?」

  画素的眼神直直看著我。唔!明明是我要跟她这样面对面的,没想到压力这么大。

  但我可不能输。要是再被她误会我跟最原是情侣,就只会陷入吐嘈的无间地狱而已。虽然那样聊天也是有其乐趣,但我比较想谈一场普通的校园恋爱。

  「画素。」

  「什么事?」

  「其实我……」

  这时,我的动作停了下来。就在准备说出下一个字时,搅拌棒就抵上了我的嘴。

  画素用搅拌棒止住我要说的话,并露出满脸笑容说:

  「我也是个女生,要是有男生向我告白,当然会开心得想飞上天,心儿也会怦怦跳,想说乾脆就跟他交往好了。」

  搅拌棒离开我的嘴边之后,缓缓抬升到我的眉间就停了下来,并轻轻抵上。感觉就像被冰锥抵著一样,让我紧张了起来。

  「但在心里还有其他女生的时候告白,我觉得应该不太好吧。你认为呢,二见?」

  一滴水从额头上滑落。现在就冒出冷汗也太快了,所以应该是兑茶烧酌,但冰凉到足以让我的胆子发颤。

  「我觉得……不太好。」

  「就是说啊~那么,你是要说什么来著?其实你?」

  画素将搅拌棒从我额头拿开之后,舔了一下尖端的地方。我心想:好像有在动物频道看过这种捕食者。

  「其实我觉得寿司就是要吃鲔鱼。」

  「海胆之类也很美味喔。」

  「说得也是呢,我会重新审视的。」

  「很好。」

  画素表示同意地点著头,就将搅拌棒放回我的酒杯里。

  「那么,我去找最原玩啰。」

  说完,画素就跑到最原的弘法区去了。

  捕食者离开之后,我总算捡回了一命。看样子在一旁受到波及,同样被降格成猎物的兼森也逃过一劫。

  「我们剧组这两个女生都是美女……但也很可怕呢。」

  「就是说啊……」

  「反正我对她们没有那个意思,说真的毫无关联。二见,你加油吧。」

  兼森对我投以像在看可怜羔羊的眼神。

  「不过,不管你想追谁,都用不著这么急吧。慢慢花时间去烦恼就好了。毕竟,大概还有下一次吧。」

  「下一次?」

  「下一部电影啊。二见,你难道不想再跟这个剧组拍电影吗?」

  下一次。

  下一部电影。

  就是说啊。因为电影已经完成,我就只想著之后要上映的事情而已。但电影拍完之后,当然会论及下一部电影吧。

  兼森已经大三了,之后应该会因为求职及小组论文等事情变得比较忙碌,但其他成员都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参与制作。

  也就是说,还能继续拍。我们这几个人还能继续拍媲美《月之海》……不,是更加厉害的电影。

  如果想看更加超越的电影,那让往后的我们自己来拍就好了。

  思及此,我马上就朝那个人看了过去。

  说来惭愧,但为了要做出那么厉害的电影,看来还是需要由她来引导。

  「不知道那个天才是怎么看我们的呢。」

  「应该满有好感的吧。虽然我刚才说你喜欢最原,但我也觉得,反而是最原对你满有兴趣的呢。」

  「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能让她感兴趣。」

  「像是吐……」

  「……」

  「像吐温的地方吧。」

  「兼森……你不用这么勉强啦。」

  总之。

  虽然第一摊直到最后都几乎没跟最原说上话,续摊时参加的人数果然也减少了,过了凌晨两点,就只剩下平常这四个人而已。

  在那之后,我们都在聊电影的话题。大家明明已经喝得很醉,说的话却比第一摊还有跟大家续摊时还要多很多。

  像是关于《月之海》的分析及反省、之后上映会的计画,甚至还有讨论到要不要拿去参赛。我们都觉得就是拍出了这么优秀的电影,实际上也是如此。

  最原也比平常还要多话一些。到了现在,还听她说了几个在拍摄期间都没听过的事情。看来在《月之海》当中,还埋了好几个我们没有发现的表现手法。

  最后,我提起下一部电影的话题。虽然还没说到具体内容,但无论是画素、兼森还是我,都尽情列举出了好几个下一次想拍的电影。最原说她并没有特别坚持想拍的内容,但这番话听起来,就像是理所当然地隐含著下次也愿意一起拍电影的意思。

  3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我们四个人才解散。

  我推著脚踏车,漫步在渐渐亮了起来的井之头公园。最原就走在我身边。虽然我很想送画素回去,但很可惜的是,我家就跟最原家同一个方向。

  若要往我们各自的家走去,直接穿过公园是最近的。清晨的井之头公园人烟稀少,带著寒意的空气很是清新。如果现在走在身边的人不是最原,可说是最佳情境。

  「你刚才是不是想了什么失礼的事情呢?」

  走在身边的最原说了这种像是具备读心术的话。

  「不,没有啊。我没特别在想什么。」

  「看来只有我呢。」

  「你想了什么失礼的事情对吧!」

  「我在想,二见真是个很棒的学长呢。」

  「真心话是?」

  「我在想,二见真是个很棒的纤芥呢。」

  「又不是细小垃圾!你在说我是细小垃圾吧!」

  这么大声嚷嚷的吐嘈,吓得池边的鸭子们也纷纷骚动起来。像在与之较劲一般,待在树上的乌鸦也跟著扬起啼声。听到鸟叫的流浪猫为了不让搜刮来的垃圾被抢走而发出低吟,开始摆出威势。清晨的气氛荡然无存。

  跟这样荡然无存的气氛很是相衬的最原,若无其事地走在荡然无存的气氛之中。我浅浅叹了一口气,便在她身后跟上脚步。

  看著她的背影,我一边想。

  就是这个女生拍出了《月之海》。

  那是一部很美丽的电影。就像是被磨得相当细致的月光石一般,包覆在温柔光辉之中的影像。无论是我、画素还是兼森,都为那舒坦的光辉著迷,也震撼了心灵。

  然而,就连给我们心中带来冲击的那道光,都不过是她片鳞半爪的才能而已吧。那部电影肯定也只是从最原这个天才的缝隙之间渲染出的明暗罢了。

  她的才能不仅如此。

  不管我们这种没有天赋的人再怎么透过那个缝隙窥视,也都会因为渲染而出的光芒太过耀眼,根本看不见她的内心。

  现在,我好像稍微能体会定本的心情了。

  以后也想继续看著这道光芒,一点也不想失去。想化为己有,并一直珍惜地爱护著。

  尊敬、钦羡、嫉妒、爱慕……混合了各种心情之后,最后浮现的是最单纯的心意。就只是想要那样的宝物。

  当我紧盯著眼前那个独自向前走去的宝物时,好像稍微能体会定本的心情了。

  这时,她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我。这也让我自然地伫足。

  「你爱我吗?」

  就和第一次跟最原见面时一样,她没有任何前提地对我这么问道。

  我……

  我竭力、努力、尽力让自己冷静地做出回答。

  「我不爱你。」

  最原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在最原家的门前,我提出了一个疑问。或许这其实是我一直都很想问的事情。

  「你喜欢定本的哪一点呢?」

  她轻而易举地做出回答:

  「他的吐嘈。」

  踏上归途时,我陷入绝望。这让我觉得各方面来说可能都已经太迟了。

  但是,以后还多的是可以思考的时间。就像兼森说的,慢慢花时间去烦恼吧。一边拍著下一部电影,一边拍著再下一部的电影,希望我们四个人尽可能地继续拍下去。这想必是世上最幸福的事情了。

  隔天,最原失踪了。

  4

  最原不见人影之后,已经过了一星期。

  那次聚餐的隔天,最原没有来学校。但我们都认为既是喝完酒的隔天,电影也完成了,应该是想悠哉地休息个一天吧。但当她三天都没来,我们试著联络她时,才发现电话打不通。

  我跟画素一起到她家查看,却是谁也不在。打开钥匙进到屋内之后,只见里头跟之前我们来时一模一样,没有特别收拾或打包过东西的迹象,就只有屋主突然不见了而已。

  「搞不好是回老家了吧?或是去旅行之类。一定马上就会回来了啦。都是大学生了,用不著这么担心吧。」

  画素说得非常有道理,我自己也觉得只是一星期而已,就把事情闹得这么大,好像太不成熟了。毕竟家里的门都有锁上,当作她出门了比较合理吧。

  只是,我也说不太上来。

  就是觉得不能放著不管。

  如果放著不管,她就会不见。我不由得产生这样的感觉。

  但要是问我具体来说得去哪里找她,也是毫无头绪。结果,我也只能偶尔打打她的手机,并听著话筒传来「您拨的电话没有回应」。

  虽然导演不在,《月之海》上映会的准备还是一步步地进行。我们向大学借了一间较为宽广的教室,并决定选在学生比较好配合的傍晚时段播映。

  由于宣传海报也已经做好并张贴在校内了,应该会有一定程度的观众来看,而且想必也有满多人会冲著「导演:最原最早」这项资讯而来,可能还会有好几个教授来看。

  就这样,宣传工作也完成之后,已经没有其他要做的事情了。接下来就等到当天,用教室的投影机播放电影而已。

  所以,就算我今天也姑且先来到社办,果不其然兼森跟画素都没来。当然我也不是因为有事要处理才过来,只是一种习惯。

  没有任何人在的社办,简直就像摄影布景一样没什么现实感。

  难不成这一个半月的拍摄过程都是一场梦吗?桌上放著《月之海》的DVD光碟,里头会不会其实也是空的呢?

  看了一眼光碟的背面,确认了真的有烧录的痕迹之后,不禁叹了一口气。我在做什么啊?就算在这里傻等,最原也不会来。

  正打算要回去时,门口响起了敲门声。

  会是谁啊?画素他们不会敲门,当然最原也不会。如此一来,会是自治会的人吗?除此之外还有可能来到这个社办的,应该就是想加入社团的人了吧。但那应该也是在上映会之后才会出现。

  应门之后,门口站著一位我不认识的女性。

  她有著一头漂亮的长发,戴著细框眼镜,并穿著一身套装。虽然身材娇小,年纪应该比我大吧。

  「不好意思,请问这里是社团『Cinema Magura』的社办吗?」

  那位女性用略为低沉的嗓音问道,声音听起来比她的外表还要更加成熟。

  「嗯,是没错……请问你是?」

  「我是西医科大学的研究生,叫筱目合欢。初次见面。今天是透过间宫老师的介绍才会来访。」

  她说的那位间宫老师虽然是电影系的教授,但跟「Cinema Magura」也没有什么关联。到底是透过怎样的介绍呢?

  「喔,这样啊……」

  「我听说这里有最原最早拍的电影……」

  「啊,是的,确实有。」

  「请问可以借一下影片的复本吗?」

  自称筱目合欢的女性,似乎要来借《月之海》。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间宫老师看到我们张贴的海报,才告诉她这里会有最原的电影吧。

  但《月之海》是尚未上映的作品,就算是教授的请托,也不能随便借给不认识的人。

  总之我先请筱目小姐进到社办里,再听看看她怎么说。

  「请用茶。」

  「不好意思,有劳你了。」

  筱目露出温柔的笑容这么说。她是一位成熟的女性。既然说自己是医大的研究生,年纪大概就是二十五六岁吧。

  「那么,你为什么想借最原的电影呢?」

  「我在大学研究生理学,确切来说是神经生理学就是了。其实之前我们的教授,有从贵校的间宫老师手中借来一部电影。那正是最原同学所拍的作品。」

  「最原拍的电影……」

  说到最原拍的电影,在《月之海》之前应该就只有一部才是。也就是入学考试时提出的,让教授们议论纷纷的那部自制电影。如果是间宫老师给出去的,大概就是那部了。

  「那部电影引起我们莫大的兴趣,因此我们的研究室现在正拿它来进行研究。」

  「研究?」

  「是的。」

  「但你们是医学系对吧?研究的是生理学?为什么会进行电影的研究呢?」

  「一般来说确实不会。但是,最原同学的电影是特别的。呃,不好意思,你叫……」

  「我叫二见。」

  「二见同学,你有看过那部电影吗?」

  「没看过耶……我想,你指的应该是她在入学考试时提出的作品。如果是那部电影,学生并没有机会看到。」

  「这样啊。那部电影很有趣喔,真的……」

  筱目小姐一脸沉醉地这么说。

  同时受到绝大赞扬与严重批判的,最原的第一部电影。

  「那究竟是一部怎样的电影呢?」

  我很直接地问道。

  筱目小姐先交叠了手摆到桌上,并思考了一下。

  「这个嘛……不……那应该不能算是电影吧?感觉是更加超越的东西,是只有最原同学拍得出来的作品。如果一定要局限于电影这个范畴……对了,那可说是神拍的电影吧。」

  我不禁下意识地睁圆了双眼。

  心跳也大大漏了一拍。

  「你说……神拍的电影?」

  「是的。我至今还不敢相信,那竟是经由某个人之手拍出来的作品。若不是神拍的,也能说是恶魔拍的吧。啊……不好意思,我竟用恶魔形容……」

  「不会……」

  「虽然我们对于那部电影的研究也才开始著手不久,但未来只要是最原同学的作品,我们都想留一份起来,于是今天才会来访。这里有贵校系上的间宫老师的介绍函。我听说那是尚未上映的作品,但我们能保证借来的影片只会用来研究而已……」

  筱目小姐继续说著,然而我却完全听不进去了。

  我跟兼森期盼不已的神的电影,竟然早就存在了吗?

  那究竟是什么样的电影呢?

  为什么《月之海》没有拍成那样呢?

  最原为什么会不见人影呢?

  为了解开所有疑点,我也只能向前迈进。

  「筱目小姐。」

  「是的。」

  「这部电影可以借给你,但相对的,能不能让我看最原之前的那部电影呢?」

  5

  相约好的地点是旅馆。

  当然不是宾馆,而是普通的商务旅馆。但无论如何,对于不习惯来旅馆的我来说,还是会感到无谓的紧张。

  回头就能看见西医大的校舍,这里就位在大学旁边。为什么明明都把我找来这里了,却不是约在大学,而是附近的旅馆呢?

  总之,我拿出手机打电话给她。

  『喂?』筱目小姐接起了电话。

  「啊,你好,我是二见。我现在到旅馆门口了。」

  『这样啊。那可以请你直接上来房间吗?在八楼,八○二号房。』

  只说完必要的事情之后,就结束了这通电话。

  来到八楼敲响房门之后,筱目小姐就从房内应门,并对我说著「请进吧」。

  房间是非常普通的单人房,里头配备了一张床、小桌子以及桌灯,就只有凑齐了出差时会用到的最基本设备。毕竟位在八楼,从窗户眺望出去的景色还不错。

  然而筱目小姐立刻就拉上窗帘,让我没办法好好享受这片景色。是说,为什么要把窗帘拉起来啊?是要转大人了吗?就只有我开始穷紧张。

  然而筱目小姐完全没把心思放在这样的我身上,只是打开了桌上的笔记型电脑。她一边用手指点击触控板一边说道:

  「不好意思,把你找来这种地方。」

  「没关系……但我确实吓了一跳。只是为了看电影,为什么要约在旅馆呢?」

  「并不是约在旅馆比较好,只要是有包厢又便宜的地方哪里都行。毕竟研究室也有其他学生在……」

  电脑画面显示出Windows的播放器。

  「准备好了……但只有一张椅子呢。」

  筱目小姐将桌上的电脑转向床之后,自己也坐上床边,并用电梯小姐一般的手势指著身旁对我说「这边请坐」。她这个人是故意这么做的吗?

  搞不懂她究竟是在开玩笑还是真的别无他意,总之我还是照著她说的并肩坐下了。在这情况下要我别紧张还比较没道理。

  「可以了吗?」

  一瞬间,我还没能理解她指的是什么。

  但仔细想想也只有一个可能性而已。我是来看电影的,因此这句话也只会是问「可以开始播了吗」而已。

  「好的。麻烦你了。」

  「那就开始啰,片长是二十二分钟。」

  伴随著咚咚两声轻敲触控板的声音,神的电影就此揭开序幕。

  第一幕是火。

  阴暗的天空底下,一丛火在河边焚烧著,四下无人。

  那是在烧什么呢?

  …………人吗?

  不,不对,没有那么大。不然是什么呢……是垃圾吗?

  这幕光景在画面中持续十几秒之后,就非常突然地切换成第二幕。

  这是……曼荼罗吗?然而画质粗糙,还带著奇怪的光泽感。看来这并非实际在拍摄曼荼罗,而是近拍刊登在书籍上的照片吧。镜头也满晃的,是不是手持摄影机在拍呢?

  在那之后大约十分钟的时间,差不多播放了二十幕左右。水管中流出的水、挂在墙上却流泄出音乐的耳罩式耳机、玩具车,以及公园的游乐设施。只是将完全无关的场景胡乱罗列出来而已,完全没有故事性,甚至可说是支离破碎的影像。

  十分钟过后,画面上出现了一位没见过的女生,大概是高中生吧。她称不上可爱,就是一个随处可见的普通女生。

  当镜头转向那个女生时,她便开始演戏,并说起台词。然而字句都念得十分僵硬,完全是外行人,不然就是能力很差的戏剧社社员。

  在那之后的内容,完全就像第一次拍自制电影的典范。

  虽然出现了几位演员,但所有人的演技都跟一开始的外行人一样程度。台词也很抽象,讲出什么「踏上旅程」或是「发现某种东西」之类,却都是若有似无的内容。

  更重要的是,这作品并没有理解影像的基础,在在显示出「总之拍得煞有其事」的感觉。

  这真的是最原拍的吗?那个最原拍的?让人一时之间难以置信。

  电影就这样没有任何高潮起伏地进展下去。然后,非常不自然地就播出了制作人员名单。播完之后,画面就变成一片黑暗。结束了。竟然结束了?就这样?

  筱目小姐的手从旁伸出来,轻轻点击了触控板。只见回到Windows的画面,看来是真的结束了。这个……这种作品哪里是神的电影了?

  我朝著身旁的筱目小姐问道:「这就是神的电影吗?」

  然而,这句话我没能如愿问出口。

  当我正要说出「这就是」的时候,声音却拔高了。

  脸上好冰凉,碰上脸的手湿掉了。我的脸就像刚洗过一样湿。

  这是眼泪,自己的眼泪。发现这个事实时,我不禁窜起一股冷颤。不只是完全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哭所带来的恐惧,更令人害怕的是,人类的眼睛竟然可以流出这么大量的水。

  当我为了想止住即使如此也停不下来的眼泪,并压住眼头时,脑中突然涌上一股情感。

  虽然一开始我完全无法理解自己的情绪究竟是怎么回事,却也渐渐清晰地浮上心头。

  这是感谢。

  这并非对于特定事情的感谢,而是对产下自己的世界的感谢、对世上万物的感谢,以及对神的感谢。我依然泪流不止。承受不住情感浪潮的我,不禁发出呜咽。

  当那种感谢的心情一点一点褪去,情感开始冷静下来的同时,内心深处又涌上了其他情绪。

  这次我一瞬间就明白了。

  恐惧。

  对于死亡的恐惧,当性命掌握在某种绝对性事物上的恐惧。我理解到自己的生命只是那个存在的一道转念,或许下一秒就会丧命。不,我的性命肯定正在流逝吧。不要,我不要!我不断在心中恳切地祈愿著,来救救我,请救救我吧,拜托谁来救救我!

  我甚至连坐都坐不住,猛地就趴上了床,双手还一直抓搔著毯子。

  筱目小姐从身后抱住了我的肩膀。急不暇择的我,紧紧抱住了筱目小姐,尽全力地抱住她。即使如此,还是没办法完全抹灭心中的恐惧。我将脸埋在筱目小姐的腿上哭了,嚎啕大哭。筱目小姐便像是要包覆住我的背部一样,温柔地将我紧抱。

  6

  「那个……真的很抱歉。」

  电影结束后三十分钟。心情总算平稳下来的我,向筱目小姐道歉了。

  「没关系。这并不是你的错。」

  筱目小姐虽然这么说,但她的裙子上因为我的泪水而湿了一片。那样应该会没办法回去吧……

  似乎是察觉到我的视线,筱目小姐打开了衣柜,只见里头挂了一件大衣。

  「为了足以应对各种状况,我有带一件宽大的大衣,所以不要紧的。」

  「……筱目小姐,难不成你早就知道我会变成那样吗?」

  「我早就知道了。」

  筱目小姐乾脆地做出回答。

  「看了那段影片的人,无论是谁都会陷入跟你一样的状态。虽然也有人被恐惧感逼到当场逃了出去,但大多数的人都会嚎啕大哭,抱膝蹲下。」

  「这是怎么回事……」

  我看向电脑萤幕。影像已经没有在播放了,我却还能感受到一点恐惧。

  「我看完那部电影了,看完了却无法理解。前半段只是罗列著意义不明的场景,后半段甚至不过是品质很差的自制电影。然而我看完之后,整个人却歇斯底里到难以置信的程度,还嚎啕大哭,浑身也动弹不得。真的太令人费解了。难道这要用我下意识被这部电影给打动来解释吗……」

  这确实难以称之为一部电影。看过之后,我也能理解教授们的困惑了。我完全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打动了自己,而且又是在惧怕什么。

  「我来告诉你吧。」

  「啊?」

  「告诉你究竟是被什么东西给打动。」

  筱目小姐说得很是轻松。

  「这意思是……你知道吗?」

  「是的。虽然我也只能说明这个现象的原因而已……但这也是我们收下这段影像之后的这几个月内,好不容易研究出来的一个成果。」

  这么说完,筱目小姐又再次操作起电脑。她打开新的视窗,上头显示出四张缩图。看样子是刚才那部电影的片段。

  耳罩式耳机的场景。

  制作人员名单。

  全红的背景中有黄色的鸟在飞的场景。

  神社的场景。

  「井之头艺术大学当中,似乎也有教授在研究最原同学的电影……但想必是还没探究出这个结论。而且,应该还要再花上一段时间。」

  筱目小姐开始进行说明。她的语气比刚才还更冷静,完全是一位研究者的感觉。

  「就让我为你说明吧。首先,刚才那部电影的后半段,也就是有学生出现的自制电影部分是完全不需要的。即使没看那一段,也会引发同样的现象。」

  我还来不及感到惊讶,筱目小姐就继续说了下去:

  「另外,前半段罗列的那些场景,也几乎都不需要。以结论来说,现在画面上的这四幕,就是引发刚才那种现象的原因。」

  筱目小姐说到这里就留给我做出反应的时间,然而我却因为太过惊讶,什么话都说不出口。我的视线不禁飘移,并一边整顿著思绪。四幕?她说就这四幕?

  「请、请等一下。你的意思是,不过这四幕就足以让人那样嚎啕大哭吗?」

  「不,正确来说是两幕。」

  我说不出话来。

  筱目小姐点开缩图,接著画面上就出现耳罩式耳机。

  「这部电影设计成只要在看到耳罩式耳机这一幕之后,再看制作人员名单就会泪流满面,情感也会跟著高昂起来。要是看的顺序相反,就不会引发这种现象。另外,要是看了第一幕之后,没有在一个小时内看到制作人员名单,同样不会发生。这个现象在包括我在内的十几位实验者的实验当中,已经确认百分之百会发生。由于不知道会不会产生不良影响,因此也不能一味增加实验者人数……然而其实际效用,你刚才也已经亲身体验了吧。」

  两幕……绝对不可能让人在看了短短两幕之后就被打动。再说了,那种东西还能称为电影吗?

  筱目小姐继续说下去:

  「毕竟画面是耳罩式耳机跟制作人员名单,实在很难想像光是这种场景内容就足以打动人心。既没有故事性,也没有美感。因此,我认为是乍看之下令人难以理解的影像所带来的刺激,给脑部带来某种影响。并不是因为感性而觉得动容,而是物理上的操作。真要说的话,这并不是电影,而是药物。」

  筱目小姐说出了可怕的结论。

  这意思是指,最原……当时还是个高中生的最原最早,透过影像操控了观众的精神吗?

  我又看了一次电脑画面,上头依然还是那四个场景。

  「筱目小姐,请你等一下。如果要说是耳罩式耳机跟制作人员名单打动人心,那另外那两幕又是什么呢?而且,红色的那一幕……」

  我伸手指向第三幕。

  整片红色背景中有三只黄色鸟的场景。由于现实中不可能会有这种配色,应该是透过摄影处理所制作的吧。

  再说了,在我的记忆当中,并没有这一幕。电影从头到尾我都看得十分专注,但刚才那部电影中应该没有这一幕才对。

  「筱目小姐,这一幕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喔,在那段影片当中并没有,绝对没有。如此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幕,只要看过一次就不可能会忘。还是说,这幕只放了一小格之类?或是只拍到了一瞬间?」

  筱目小姐没有回答我的疑问,只是再次操作起电脑。她又播放了一次刚才那部电影,接著拉了时间轴跳过影像之后,在刚过六分左右的地方出现了那一幕。

  鲜红的天空,几只黄色的鸟缓缓飞过,缓缓地飞过。这一幕的长度有二十八秒。

  我完全陷入混乱。

  「骗人……刚才真的没有……没有这一幕啊……」

  「当然,我并非准备了两种影片档。」

  筱目小姐预测到我的想法,预先做出回答。

  「这一幕有著特殊效果。在看过耳罩式耳机那一幕之后,只要再看红色这一幕,之后就算看到制作人员名单,也不会引爆内心的情感。因此可以推测,这一幕的作用就是情感驱动装置的抑制器。」

  「你说抑制器……要是有那种东西,我又为什么会哭呢?这不就代表我确实没有看到这一幕吗?」

  「不。二见同学,你确实看了。与此同时,你也看了这个吧。」

  画面上显示出来的是第四幕,拍出神社的场景。

  「这一幕我记得,确实是有。」

  「这一幕就接在红色那一幕之后。效果如下──『看过红色场景之后马上看见神社场景的话,看过红色场景的记忆就会被删除』。」

  我再次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有这种事?

  简直就像直接把手伸进人的脑袋中随意控制一样。

  能办到这种事情,那还得了。

  「也就是说,这两幕分别是抑制器及解除器。虽然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基于什么意图,才会安插了这种东西……」

  筱目小姐关上电脑。

  「以上就是我们查明的,这个影像的真面目。在你身边一起看了电影的我之所以没有哭,是因为我在耳罩式耳机那一幕闭上了双眼。仅仅如此,就能让这影像完全失去效用。」

  若是完全听信筱目小姐的这番话,那么这段影片甚至连药都不是了。

  没错,是魔法。

  兼森说过的话再次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擅使魔法之人。魔女。

  我已经一头雾水了。既搞不懂这段影片的意义,也摸不透最原这个人。她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为什么要拍出这种电影呢……」

  「虽然这只是我的推测……」

  筱目小姐试著对我不禁脱口的疑问做出回答。

  「大概,是为了进入大学吧。」

  这个理由。

  未免让人太无法接受。

  不,这段影像确实是送来参加单一技艺入学考试,也就是为了进入大学没错,但……

  筱目小姐继续说了下去:

  「我也没有见过她本人,因此不过是臆测而已,但既然四幕就能达成目的,为什么还要加入那种等级很低的自制电影呢?难道理由不正是为了要让影像看起来是一部『电影』吗?所以我在想,她是不是已经先处理好推动观众情感的部分之后,才加入电影般的样式包装起来……毕竟,要是看起来不像电影,就不能参加考试了吧?」

  这让我恍然大悟。的确,就算送了只有四幕的影片过来,教授们也不会给那个作品评价。要是看了马上就会发现这四幕的异常,别说录取她了,或许还会被当作研究对象。

  而且就是有几位教授在实际看过影片之后,认定这是电影。就结果来说,最原也被录取进入大学了。

  也就是说,这个影片真的只是为了进入大学而已。

  「简单来讲就是伪装。这样一想,一开始那些奇怪的场景罗列,也能想作是为了混入真正重要的场景所做的安排。」

  意思是为了隐藏真正的目的,才装成电影吗?

  装成电影?

  我赫然惊觉,筱目小姐说这是装成电影的影片,其实是一种类似药物的东西。然而这样的伪装实在太过拙劣,以一部电影来说简直糟透了。

  既然如此,要是这个伪装能做得更好呢?

  要是无论由谁来看,都觉得是一部电影呢?

  那就是电影了吧。

  我们看过的那部电影……

  《月之海》真的只是一部电影吗?

  「筱目小姐……」

  「怎么了?」

  「你已经看过《月之海》了吗?」

  「是的,我已经看过了。」

  「难道……那部《月之海》也是……」

  我心怀恐惧地问道。

  我回想起拍摄期间的点滴。

  回想起画素跟兼森。

  既想知道真相,又不想揭发真相。

  「我不知道。前几天借了影片之后,有用研究室的分析软体做了一次影片排序……但想知道确切的结果,还得过一段时间。」

  对于筱目小姐表示「不知道」的这个回答,让我松了一口气。

  试映时我都哭了,大家也都觉得很感动。要是那时候的眼泪是被设计出来的,我会难以承受。

  我莫名感到懊悔。明明是我们自己做的,是我们自己的电影,却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不过,也是有几个已确定事项。在《月之海》当中,有好几个相似的场景。例如拍到白色建筑物的场景,以及拍到白色咖啡杯的场景。这两个场景在画面当中,白色部分的尺寸跟位置都一模一样,就像计算好了一般。这两幕的共通点完全是有意的,绝非偶然。我们还发现了另外四组同样跟这情形相似的场景组合,现在正在进行排序,并在讨论这当中是否存在某种法则。真的不是在看电影,而是在解读暗号了。就算动用所有研究室的机器去解析,也不知道要花上几个月的时间……要是有最原同学心中的乱数表就好了呢,可以直接说明『是按照这样的顺序喔』那种。不过,找出这东西也正是我们的工作啦……」

  「咦?」

  我这么回问。

  筱目小姐睁圆了双眼。

  然而回问的我,也为自己感到惊讶。

  我刚才……是想回问什么事情呢?

  「怎么了吗?」

  「不……你刚才说的那件事……」

  「是?」

  回想不起来。

  刚才确实听见了什么。

  非常重要的事情。

  重要的提示。

  筱目小姐歪头看著我莫名的举动。

  「就像我刚才说的,《月之海》当中有几组类似的场景……要我跟你说场景号码吗?」

  「不……不是。我想问的不是这点……」

  「那是有意这件事吗?有可以计算的方法喔,并能藉此判断是不是偶然。」

  「也不是……这件事。」

  我拚命寻找著在一片黑暗之中,只闪过一瞬间的光芒。

  「我另外还说了……乱数表吧。这是指在数学来说,完全随机而且没有法则可循的数列。我们认为那可能是对我们来说没有意义,其实却隐含了只有最原同学知道的法则。」

  「法则……」

  「是的。」

  筱目小姐说道:

  「例如明确写著『是按照这样的顺序喔』那种……」

  我反射性地站起身来。

  我站著思考。别让它逃了。不要让刚才那个思绪逃了。

  刚才,我确实掌握到了。

  线索。

  可以连系到最原的线索。

  「是那个啊……」

  当我寻觅到一个想法时,我的手中握住了一条线。

  接下来,没错,只要沿著走就行了。只要抓著这条线一路走去就行了。

  「……二见同学?」筱目小姐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

  「筱目小姐,不好意思。我可以先回去了吗?」

  「咦?呃,可以啊。我是没关系。」

  「不好意思,明明是我自己拜托你的。我会再跟你保持联络,谢谢。」

  匆促地做了道谢及道别之后,我就快步离开旅馆。

  我急忙走向车站。快点,得尽可能快点才行。

  因为无法保证这条线不会在中途就断开。

  7

  一小时后,我来到最原的家门口。

  之前从画素手中得到了备用钥匙,所以我可以自由进出最原的家。话虽如此,我也从来没有因为闲来无事就随意进出过。

  最原失踪后,我只跟画素来过这里一次。那时她家看起来就跟失踪前没什么两样。

  在那之后又过了十天,搞不好在这段期间最原一次也没有回家过,又或者家里的东西都已经被收光了。如果是那样……

  我转开钥匙走进家中。

  走过厨房的走廊。

  我的脚步在连通里面房间的门前止住。里头很暗,就跟我上次来的时候一样。

  我没办法立刻打开那扇门,只能呆站在原地动脑思考。

  用这个想法下定论真的好吗?我的想法有没有错呢?

  不安的迷雾覆盖了心头。

  不,不对。这个想法是对的,我如此确信。我的想法没有错。所以这股不安,并不是在担心自己误会。

  而是对思虑不足抱持的不安。

  我……我想知道的事情,一定就在那前方。

  我甩了甩头。

  别想太多了,也不要停下脚步。

  不管思虑是否不足,现在也只能前进了。

  我并不是最原那种天才,所以没办法将所有事情都先沙盘推演过一次。就算没有回头路,我也只能一边做一边思考,一边发现了。

  在下定决心之后,我打开了房门。

  我直直走到房间另一头,并打开了窗帘,阳光顿时照亮了整个房间。

  整面墙的照片突显而出,无数张定本的照片依然在那里,房间就跟之前来的时候一模一样。无论是摆在桌上的东西,还是挂在衣架上的衣服,全都没变。

  太好了,什么也没变,那应该还在才对。那个东西就在这个房间里,我就是来拿那个东西的。赶紧拿了之后……

  我看著墙壁上的照片。

  ……咦?

  为什么?我看著墙壁上定本的照片。

  我在做什么?我是来这个房间找东西的,而且,我也知道那个东西放在哪里,所以只要拿走就好了。

  既然如此,我又为什么会一直盯著定本的照片呢?明明脑中觉得这样很奇怪,我却无法抽离视线。是怎样?定本怎么了吗?

  我脑中想著定本的事。

  当时瞬间闪现的那个感觉。

  摸到那条线的想像。

  循著那条线的想像。

  我开始思考。陷入思考。一再思考。

  并循著那条线走去。一步又一步走去。

  我在船上拚命、拚尽全力,想在全黑的海中抓住垂落的那条线。

  定本。

  定本由来。

  过世的学长。

  最原的男朋友。

  最原的电影。

  让人感动的电影。

  打动人心的电影。

  最原最早。

  天才最原最早。

  我伸出手不断追寻的线的彼方。

  从漆黑的水中拉上来的

  并非最原最早这个人

  而是以神为名的怪物。

  注3:日文音近相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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