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太宰治的入社试验 四、

  十三日

  回到阔别许久后,终能返回的家中,写下此篇文章。

  一日一日地度过保护生命安全的道路,令我感到满足。

  在我方及他人的尽力下解救将死之人。不过不见得一定不会出现死者。

  这是事实。问题由事实而起。脱离事实,便不知人类社会发生何种问题。推动人类的是事实。那么所谓的「生」、所谓的「死」,是依据何种事实呢?这项事实我们不得而知。

  其实我们无法识破这样的事实。

  连续威胁事件至此告终。

  我和侦探社忙着后续处理。前往市警军警接受侦讯、填写损害保险的报告书、应付新闻媒体。虽是调查员,非做不可的行政工作却像山一样多。我忙碌不堪,丝毫没有余力可沉浸在感伤之中。

  或许是察觉到行政工作的存在,太宰以「进行调查」为借口,早早放弃杂务,不知消失到何处。等找到他后,我会狠狠地教训他一顿。

  在这次的事件中,许多市民目击到千钧一发之刻飞上天空的大型客机。报导中指出国外的非法组织是主犯,还附上注记,表示能够发现及逮捕首谋是因为有侦探社的活跃。

  在外国势力入侵前便阻止了这起前所未有的事件发生,侦探社的功绩受到称赞。不过另一方面,针对侦探社周遭围发生的一连串凶恶事件,也有许多责怪侦探社本身责任的声音。尤其对于绑架被害者死于毒气的批判,会再延续一阵子吧。

  照例忙着处理庞大的呈报杂务工作的某一天,我被叫进社长室去。

  「打扰了。」行礼后,我踏入社长室。

  「工作进行得如何?」社长问话时依然看着桌上的资料。

  「老样子,还是忙得昏头转向,而且太宰那家伙居然溜了。那男人讨厌行政工作,所以把书面报告全部推给行政人员,还逃避不接受军警调查部的侦讯。他得被推进热水沸腾的锅子里一次才行。不过因为死了他会很高兴,所以得控制在不到致死的地步。」

  「麻烦在官宪看不到的地方,不露痕迹地执行。」

  社长整理好资料,装进信封后才抬头看我。

  「这次你做得很好。我们收到军警将官的直接表扬状。听说上头写着『尔堪为市井侦探社之鉴』,我也放下了肩头的重担。有一段时间——我考虑过是否要将侦探社的招牌收起来。」

  那是……

  在我开口前,社长继续往下说。

  「世上不存在比人命更加宝贵的招牌。若侦探社的存续会危及人命——我是这么想的。不过事情已经解决。国木田,这都是你的功劳。」

  说完后,社长以手指按摩眉间。

  从不曾让任何人见到他为职务劳心的社长——或许是有些累了。

  「那么国木田,已经得出习题的答案了吗?」

  习题。

  ——「入社试验」。

  我受社长委托,判断太宰是否可以入社。

  「关于太宰的事,我已经得出结论。那男人再差劲不过。无视前辈的命令,工作途中突然落跑,兴趣是自杀,对女性太好,讨厌出力的工作,也不顾行政工作。那男人就像是不适应社会的旗手一样。如果他去做其他工作,肯定撑不到三天就会被赶走。」

  我在这里停下,说出早已决定好的一番话。

  「——不过,就当侦探来说,太宰是最佳人才。用不了几年的时间,他就会成为侦探社首屈一指的调查员。他——合格了。」

  「原来如此。既然你这么断定,那么肯定不会有错。」

  社长在入社资料上走笔,盖下印章。太宰治——承认他加入侦探社。

  「对了社长,如果可以,下午我想请假。」

  「无妨。有事吗?」

  「是——有些事。」

  走过杂草小径后,来到可以俯视海湾的小型墓地。

  小小的墓碑零星分布在山坡上,于大海的反射光下白得发亮。我穿越墓碑之间,在其中一个崭新的小墓碑前停下脚步。

  献花合掌。

  「到牺牲者坟前来致哀吗,国木田先生?」

  听到这个清澄的声音后我睁开眼睛,便看到身穿白色和服的佐佐城女士站在我身边。她的右手抱着一束白菊。

  女士站到我旁边献上花束后,轻轻垂下视线。

  「和服比较适合你。」

  「虽然丧服比较好,但可惜的是我只有这件衣服——当和工作有关的人过世时,国木田先生总是会这样,到坟前来献花吗?」

  我和佐佐城女士来到的地方,是遭到绑架、在废弃医院地下室死去的事件被害者坟墓。

  「是啊——没什么理由。我认为该这么做,所以就这么做了。」

  佐佐城女士既不否定也不肯定,只是望着我微笑。

  海风吹过,林道当中的树木沙沙作响。

  我自言自语地继续往下说:

  「……第一次在工作上出现死者时,我哭得下不了床,任意旷职,还以为自己再也振作不起来了。不过最近我连一滴泪都掉不下来。所以,应该像这样到墓前致意来代替眼泪,我就只是这么想罢了。至少得这么做,否则被害者是不会开心的。」

  「要是流泪……死去的人们就会开心吗?」

  「我不知道。大概既不开心,也无法得救吧。不管是流泪,还是在墓前祈祷,都无法传达给死者。他们的时间已经停止了。我们能做的,就只是悼念而已。而且我只是相信在人们死后,生者能够去悼念他们的这个事实,代表这是一个正常的世界罢了。」

  「……你真残酷,国木田先生。」

  我因佐佐城女士的话而回头。

  接着大吃一惊。

  不知何时,佐佐城女士的眼眶充满泪水。

  「在之前说过的话中……我撒了一个谎。和我分手的那个恋人……已经过世了。他是个对理想充满热情的人。我付出一切,想成为他的助力,不过……他连一句爱我的话都没说过,就独自走了。」

  此时,有心的人能够恰如其分地对她说些安慰的话吧。

  「这样啊。」

  可是我只能笨拙地这么回答。

  「死去的人太卑鄙了。国木田先生说得没错。死去的人的时间已经停止了,不管现在开始做什么,都无法令他高兴,不管做什么他都不会微笑。我——已经累了。」

  佐佐城女士的脸颊上滑落一道眼眶无法支撑的大颗泪水。

  若是有个熟知这世界的仙人,而那位仙人只要说出一句完美的话,就能止住现在的泪水吗?

  我不懂。我追求理想,将理想记在记事本上,忍受一切以求实现。现在也还在想着是否有完美的话语、有没有能够拯救世界万民的完美救赎。

  不过那些奋斗,在一名女性的眼泪之前显得太过无力。

  「抱歉,我失了分寸……我差不多该告辞了。」

  「你还好吗?」

  我提出的这个问题还真是有够蠢的。

  「是的。其实军警委托我担任这次事件分析人员的外部顾问。那方面是我的专业,而且这次的事件太过复杂……待会儿我要跟负责的官员开会。」

  军警的外部顾问应该只有相当优秀的人才能担任。即使扣除她是解决事件的协力者这项事实,也是因为她原本在那个世界里就具有相当的实绩吧。

  「那么,在工作上遇到困难时,我也去拜托你好了。」

  「是,请务必来找我。」

  佐佐城女士终于露出微笑。

  从水平线上吹来的海风,拂过山棱线而远去。

  默祷过后,佐佐城女士离去。目送她离开后,我视而不见地眺望着横滨的风景。

  手机突然响起,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是太宰打来的。

  「国木田,我想请你过来一下。」

  太宰的声音难得地露出阴郁。

  「找我到这种地方有什么事?」

  太宰把我叫来的地点,是第一起事件的废弃医院。

  即便在黑夜中看来是令人害怕的诡异废弃医院,在白天的阳光下,也不过是座褪色的废屋。在原本似乎是病房的一个房间里,从破裂的窗户斜射进来的阳光,将地板形成一个雪白的模样。

  「这把枪要怎么解除保险装置?」

  我看到太宰难得地拿着手枪。那是社内备品,双排弹匣的小型手枪,凡是侦探社社员随时都可携出。

  「你为了那种事叫我出来?」我没好气的开始解除黑色手枪的保险装置。

  太宰一再将枪口对准虚空瞄准,接着说:

  「我实在不认为那些军火商们就是『苍之使徒』。」

  ——什么?

  「不是吗?他们不可能会引发这样的事件,也没有动机。」

  「说到动机,我倒是有听到——为了打入横滨市场,他们策划事件以击垮碍事的侦探社。那家伙不是这么说的吗?」

  「没错,他们本身应该也是这么想才对。可是,为什么那会是非做不可的事?」

  「……你是什么意思?」

  「也因为『苍王』一事,他们将侦探社视为非常危险的存在。可是妨碍他们的武力组织,应该不只有武装侦探社。军警、海岸警备队,异能者的话也要提防内务省的异能特务课才行。发起这么大规模的威胁,对象却只是侦探社,成本效益也差太多了吧?」

  「说出结论。」

  「一直以来,他们被某人灌输了扭曲的现状认知——也就是说,有个家伙对他们鼓吹,侦探社才是最大最严重的敌人这般评价过高的情报。」

  难道——

  那就是真正的「苍之使徒」——这起事件的幕后黑手吗?

  「喂,太宰,告诉我,你已经找到『那个人物』的线索了吗?」

  「嗯。」

  「他是谁!」

  我不禁揪住太宰的衣领。

  太宰的表情不变,笔直地回望着我说:

  「我已经发出电子邮件,要那个人物到这里来。信上写着我掌握了他就是真凶的证据。对方应该再过不久就会出现才对。」

  他说什么?

  我环顾室内。

  或许因为原本是病房,这里是极为普通的房间——眼前有一个入口,背后是窗。我们面前是两张破烂、只剩骨架的病床。一旁是一个空药柜,其他什么都没有。地板上也没有什么沙子或是灰尘,一片空旷——真凶会到这里来?

  「有脚步声。」太宰突然开口。

  我反射性地望向入口。

  听得到踩过地板的声音,慢慢朝这里接近。

  我察觉到太宰紧握手枪。这就是他带枪来的目的吗?

  我的枪早已归还社长。现在用记事本变出手枪吗?——不,来不及了。

  不知不觉间,汗水流过脸颊。

  声音接近了,很快就会出现。

  脚出现了,看见身体,那个人物的身形、脸孔一清二楚地——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四眼田鸡?」

  站在入口的人物,那是——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那是我要说的话。你来参观事件的真相吗?」

  站在那里的,是电脑骇客少年六藏。

  ——你就是犯人?

  你就是「苍之使徒」?

  脑筋自动运作。若是少年六藏,便可能远距操作太宰的电脑送出电子邮件。不,以前怀疑太宰就是「苍之使徒」的想法,是以少年六藏提供的情报为开端。

  既然是违法的电脑骇客,那么和国外的非法组织取得联络,提供偏颇的情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况且最重要的是——他有动机。

  憎恨侦探社的动机。

  憎恨我的动机。

  「为什么,六藏,是因为我做的事吗?是这样吗?因为我做的事害死了你父亲——你对这件事才抱着那么强烈的恨意吗?」

  「父亲大人?咱当然憎恨杀死父亲大人的人。不过四眼田鸡——」

  此时太宰突然插嘴。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六藏,你——偷看了我的电子邮件对吧?」

  什么?

  太宰你——不是把电子邮件寄给真凶吗?

  就在这时——

  枪声响起。

  少年六藏的胸口开了个大洞。

  鲜血飞溅。

  「————」

  维持张口想要说话的表情,少年六藏往前倒下。

  他遭到枪击。

  我反射性地看向太宰。

  但是太宰的枪尚未举起。

  太宰的表情也变得僵硬。

  从入口方向,倒下的少年六藏背后传来声音。

  「对不起……国木田先生。」

  入口处出现人影。

  黑色长发、纤细脖子、白色和服。

  手上握着手枪,硝烟淡淡升起。

  越过倒下的少年六藏身体,朝我们这里走来。

  真不可思议——

  她——很美。

  「你就是『苍之使徒』?」

  我的声音像是别人的声音一样,在室内响起。

  「是的。」

  她的声音凛然地响起,撼动我的鼓膜。

  「佐佐城小姐,你就是一切的计划者。这点……你承认吧?」

  太宰询问。

  「太宰先生,我有事要拜托你。请把枪……扔掉,否则——」

  佐佐城女士将枪口对准太宰。

  「我会扔的。不过,可以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无所谓。我会回答你任何问题。」

  「知道了。那么我把枪扔掉。」

  太宰干脆地将手枪扔到脚下。手枪撞上地板,发出清脆的声音。

  「佐佐城小姐,你为何要对付侦探社?」

  「太宰先生——我想你已经知道了。」

  「嗯,不愧是你。虽然在我们面前隐瞒,不过你动脑的速度快得吓人。可以理解为何会在这种年纪,就已经是犯罪心理学的著名研究者了。」

  太宰死心般地继续往下说。

  「你想做的事有两件。一是制裁罪犯,一是向侦探社复仇。我说得没错吧?」

  制裁罪犯?

  那简直就像是——

  「我只想得出……这个方法。」

  「复仇这件事有意义吗?」

  「太宰先生,世上所有的复仇都没有意义。不过是……只能这么做。即使自己也知道不对,但是为了死者,不这么做似乎就会失去自我。」

  复仇?

  侦探社经常招来怨恨,想要复仇的人络绎不绝。

  「说得也是。明知没有意义,还是非做不可才称得上是复仇。而且不幸的是——你没有其他应该复仇的对象。」

  ——已经过世了。

  ——他是个对理想充满热情的人。

  「你个人是无力的。不过你有那个头脑,以及和犯罪相关的知识。实际上你活用这点,一再制裁罪犯。所以这次的『苍之使徒』事件对这样的你而言,可说是必然的计划。」

  太宰中断谈话,看了我一眼之后继续说:

  「你的行动全是为了吊唁已逝的恋人——『苍王』所进行的战役。」

  「苍王」。

  用犯罪制裁罪犯,绝代的恐怖分子。

  侦探社找出他的藏身处——然后他死了。

  「『苍王』是否有共犯的推测,从以前开始就耳语不断。因为他犯案太过俐落。不过,被金钱雇用,一无所知的实行犯先不提,当局做出了和『苍王』具有相同思想的共犯并不存在的结论。因为罪犯会成群结党,多半是有相同的政治理念,或是平分金钱这样的动机存在。而『苍色旗恐怖分子』事件并没有其中任何一项——但相反地,像是『苍王』的恋人啦、或是有个比本人更加优秀的策略家等等,这些任谁都无法想象得到。」

  「他……是个高洁的人。为了无法遏止的犯罪感到痛心,为寻求无人受到虐待的理想世界而感到苦闷。因为他知道遵守法理救不了所有人,所以他立志成为规范法理的那一边——成为国家官员的这条路。」

  佐佐城女士像是要一吐胸中的苦水,淡淡地继续往下说:

  「即便如此,道路还是很艰险。体制的恶习、同僚的置喙、上司的不谅解——他受到挫折,感到苦闷。再度站起来还是感到苦闷。在一旁看着的我也能明白,那条路是赤脚踩在刀尖上的路。有一天,他崩溃了。对理想感到绝望,想要切腹自杀。我无法忍受——于是说了不该说的计划。」

  用犯罪来制裁罪恶。

  能够实现理想的修罗之路。

  「佐佐城小姐,『苍王』犯下的一连串罪行,是不是大部分都是你为了心爱的恋人,构思出来的呢?」

  「我不后悔。」佐佐城女士肯定地说。「他的理想就是我的理想。如果他能得到回报,我愿意成为修罗或是恶鬼。」

  「可是那个『苍王』死了。被侦探社逼得走投无路,和少年六藏的父亲一同被炸死。你——到此停手不就好了。」

  「不,我不能停下。计划才执行到一半。根据他的计划,还留有许多非制裁不可的罪犯。而且……或许你们会笑我,不过面对他已死的现实,我自己本身无法忍耐什么都不做。」

  「于是你拟定计划,让那些应该受到制裁的罪犯自发性地犯罪,再由侦探社加以裁决。只要受到丑闻攻击的刺激,侦探社就不得不为逮捕犯人行动。」

  未留下证据,持续进行绑架的计程车司机。

  在国内根本找不到罪犯资料的炸弹客阿拉姆达。

  进行非法器官买卖,意图偷偷输入武器的军火商。

  全是在现行法律的法规下,难以制裁的无形罪犯。

  「这个计划最出色的地方,就是你本身并未犯下任何罪行。实际上设置摄影设备及绑架监禁场所,与炸弹客阿拉姆达进行交易,全是由军火商执行,你并未提供任何协助。那些军火商直到最后,应该也还是认为这些是依自己的意志及计划所做的行动。因此找不出证据。对那些军火商而言,也料想不到透过你这个情报来源得到的状况,居然会被刻意扭曲。所以不管当局再怎么调查,也只能判断是『军火商的情报搜集有误』。」

  不管是逼问绑匪的时候、还是逼问太宰的时候,我总是感觉到一件事。

  这个犯人不弄脏自己的手。

  在法律上,谁都无法制裁没有犯下任何罪行的犯人。

  ——这样好吗?

  ——这种不合理横行的世界,真的好吗?

  「然后,你为了消除计划者的痕迹,亲自到废弃医院担任绑架被害者,接近侦探社。司机单单没有绑架你。由于说词合理,因此我方也未深入追查。不过因为会有许多目击者,司机没有理由偏离当初『掳走前往旅馆的客人』这项计划,绑架在车站里昏倒的女性。而且若是他向我们辩解『我真的不知道车站那名女性』,等于公开表示他知道其他被害者,所以也说不出口。就像这样,你利用所有人的心理弱点,成功打入侦探社。」

  不知不觉间,太宰的眉间出现深深的皱纹。

  「佐佐城小姐,我无法理解耶。既然你有这样的头脑,或许能在犯理心理学上获得亮眼的成果,或是针对中央犯罪调查组织结构,创设出更先进的扑灭罪犯组织。这么一来,就算不是遵照理想,也能让世上的犯罪减少吧?可是你却……」

  「我……是一个没有野心的女人。我只是……不想看到他痛苦的表情。」

  为什么?

  有个疑问一直在我的脑子里打转。

  这是为什么?

  是谁错了?

  偏离理想的人是谁?

  「佐佐城小姐,你的犯案也到此结束了。就算你是个不弄脏自己的手的隐形罪犯,却隐藏不了刚才枪杀少年六藏的这个罪行。我们是目击者,你将在现行的法律下接受制裁。」

  「不,我不会受到制裁。」

  佐佐城女士举起枪对准太宰。

  事到如今——她还想用那种东西进行什么威胁?

  「没有目击者,你们无法作证。因为如果你们把发生在这里的事透露给第三者知道,针对侦探社进行的攻击就会再度展开。」

  佐佐城女士眯起眼睛。

  威胁吗?

  连这点都计算好了,才到这里来——

  「停止吧。」

  从我的喉咙发出嘶哑干裂的声音。

  「停止吧。已经够了,我不会再让你攻击侦探社。」

  「国木田先生,请不要动。」

  「停止吧!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你的枪口该对准的不是我们!」

  「那么国木田先生,请告诉我,我的枪口该对准谁?我该憎恨谁呢?」

  「那是——」

  应该有个人才对。

  有个让事情变成这样的元凶。

  应该有个所有人都能获得回报、获得拯救的理想世界才对。应该有某种邪恶的东西,阻挡了通往那里的道路才对。

  一定有什么、有什么东西——

  或许是将我的犹豫当作没有答案。

  佐佐城女士皱起眉头,垂下视线。

  「我会和以往一样,持续担任为他——『苍王』的理想牺牲的一个枪口。这点你们侦探社无法妨碍。所以这是——」

  佐佐城女士慢慢放下枪口。

  「这是契约。只要你们不干涉我,我就不攻击侦探社。我会就这样离开此地。接着在其他地方,利用其他组织进行相同的事。下次、再下次也一样。我不准你们干涉这点。」

  「那样就行了吗?」

  太宰把他那透彻的视线投向佐佐城女士。

  「太宰先生,你应该了解才对。你总是能抢先看出事实,不受感情影响,持续选出最适合整体的行动。那么你应该知道,此时你该采取的只有一项行动。」

  「你说得没错,我什么都不会做。」

  「那么——」

  佐佐城女士望着我,淡淡地微笑。

  今后她还会继续策划吗?

  欺骗他人,操控罪犯,继续堆砌由死者及制裁形成的高山吗?作为「苍王」亡灵的随从——「苍之使徒」。

  ——死去的人的时间已经停止了,不管现在开始做什么,都无法令他高兴,不管做什么他都不会微笑。

  ——我已经累了。

  不能让她杀人。

  这种事不是理想。

  理想的世界必定存在。

  妨碍者是谁?要怎么做才能看到?要怎么做才能完成理想?

  「国木田先生。」

  佐佐城女士低声对我说:

  「或许是欺瞒,不过在地下室的储水槽……你毫不犹豫,笔直地前来救我。我……有点高兴。因为这是最后一次见面,所以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国木田先生你——」

  枪声响起。

  佐佐城女士的胸口被三发子弹贯穿。

  胸部的洞口喷出鲜血。

  身穿白色和服的佐佐城女士,像飞舞的花瓣般不停旋转。

  她仿佛是断线的人偶——

  「佐佐城!」

  我跑过去,抱起她的身体。

  好轻,仿佛是没有血肉的人偶。

  胸部伤口流出的鲜血逐渐染红和服。

  「活……该……」

  我抬起头。

  原本倒在地上的少年六藏正举着黑色手枪。

  「是『苍王』……是你,杀了……父亲大人……!」

  流着血,脸色苍白的少年六藏露出凶狠的笑容。

  手中的手枪冒出硝烟。

  「父亲大人的仇……!父亲大人是正义之人……!活……该……!」

  手枪从少年六藏的手中滑落。

  少年六藏的脸倒向自己的血泊当中,微微痉挛后——便动也不动了。

  「国木田,先生……」

  在我的怀中,佐佐城女士低声说。

  一道鲜血静静地从她的嘴角流下。

  「你……有点像……那个人……」

  茶褐色的眼睛反射光线摇曳着。

  「请……不要被理想,杀死…………我,喜………………」

  ………………………………………………

  她死了。

  「国木田,她杀了太多人,就只能这么做了。」

  太宰的话让一股怒火直冲我的脑门。

  「太宰!」

  我揪住太宰的衣襟。

  太宰的表情丝毫未变,只是回望激动的我。

  「国木田,你心目中的那种理想世界并不存在,死心吧。」

  「你住口,太宰!对方不过是一名不擅使用手枪的女性啊!用不着杀死她!就算不杀她,只要你花时间拟定正确的对策,应该可以避免进一步的牺牲才对!可是你却!」

  「杀死她的人不是我,是少年六藏。」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我指着落在少年六藏身边的黑色手枪。

  「那是你的手枪!趁我说话的时候,你偷偷把脚下的手枪踢给少年六藏!你知道只要这么做,六藏就会枪杀她!」

  从太宰的位置可以穿过病床底下,在不被佐佐城女士发现的情况下交付手枪。

  「我没杀她。」

  「跟杀了她没两样!」

  「虽然遗憾,不过你无法证明那份杀意。握住手枪、扣下扳机、持有杀意的都是少年六藏。我只不过是踢到脚下的手枪罢了。」

  不弄脏手地杀人——

  太宰做的事,和佐佐城女士做的事一样。

  借由第三者之手、第三者的杀意,让他们杀人。

  在现行的法律之中,无法证明那份杀意,也无法加以制裁。

  「国木田,对她而言那就是唯一的救赎。这是最好的做法。」

  「不对!」我大叫。「这种事不该是理想!应该有才对,应该有真正的问题才对!因为……」

  如果佐佐城女士真的憎恨世界。

  如果她真心想要消灭我们。

  当初——在废弃医院里,当我打算冲进毒气时,要不是当时在身边的佐佐城女士立刻阻止我,我会吸入毒气死亡。如果她想要杀我,当时轻易就能杀得了我,能够复仇。只要装作是一场过失,也用不着背负起任何罪过。

  但是她为什么要救我一命?

  那会不会是——出于本能的下意识行动呢?

  我把从喉咙挤出来的话掷向太宰。

  「因为佐佐城女士其实不希望造成这种事件!她一点都不渴望罪犯遭到制裁的世界!她只是……」

  ——我只是……不想看到他痛苦的表情。

  ——不行!不能碰那个锁!

  「告诉我,太宰!她被枪击死亡是正确的事吗!这种事是我追求的……理想世界吗……!」

  望着我的太宰就只是静静地开口。

  「国木田,某个地方存在公正的、理想的世界——有这种想法的人憎恨这个无法符合理想的世界,伤害周遭的人。『苍王』正是如此。为贯彻理想和公正而受伤的,是周围软弱的人们。」

  太宰的视线望向遥远的某处。

  「要求公正这句话是一把刀。它会伤害弱者,无法保护、拯救他们。杀死佐佐城小姐的——是『苍王』的公正。」

  太宰的弹劾原原本本地重创了我。

  我一直在追求公正、理想的世界。

  为了实现理想,我排除了所有的困难。

  「国木田,只要你像这样继续追求理想,排除阻碍理想的人们,有一天『苍王』的火焰也将存在你心中,而且会烧尽周遭所有的人。我——见过好几个有这种想法的人。」

  太宰的视线,望着没有其他人能够看见的东西。

  那道视线,凝视着就连我也无法理解的人类黑暗,这个世上的深渊。

  「我——」

  我收回放在太宰身上的手。

  我明白太宰想说的话。

  或许公正不该向外,而是往自我的内在追求。

  不过——

  佐佐城女士死了,少年六藏也死了。

  追求自我内在的公正,得到的也只有无力感。

  「…………」

  我从废弃医院的窗户向外看。

  在荒废的前院里,红色的曼珠沙华摇曳着。

  即使闭上眼睛,那抹红色还是无法消失,残留在我的眼皮底下。

  以及她微笑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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