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STORM BRINGER [CODE:01]研究者们心血来潮打下的,只不过2383行的程序

  中原中也不会做梦。

  他的苏醒就像是从泥泞中浮起的泡沫。

  中也在自己的房间中醒来。

  这是一间毫无风趣的房间。屋子里只有墙壁、地板和天花板,以及将一切覆盖的蓝色黑暗。房间里没什么家具。铺着床单的床、仅有的书架,还有一半埋在墙里的小保险箱。中间的桌子上有一本关于宝石的书随意地摊开着。这就是全部。薄膜般的朝阳从窗帘的缝隙间照射进来,将毫无风趣的房间分割成了两半。中也坐了起来,胸口附近微微出了一点汗,残留的某种强烈情感在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但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情感,却已经想不起来了。

  最近一段时间总是这样。

  中原中也放弃了回想,下床去洗澡。他一边沐浴着热水,一边思考着自己。

  中原中也。十六岁。

  这个少年在一年前加入黑手党后,以史无前例的速度取得成果,被组织所认可并给予了这个房间。

  但是金钱与地位,并没有为中也带来任何喜悦。因为还缺少了更重要的东西。

  过去。

  中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的记忆始于八年前被军方的研究施设绑架后。

  在那之前的人生空无一物,只是一片黑暗。

  比任何夜晚的黑暗都更深更暗的,乌玉般的黑暗。

  中也擦拭了身体去更衣。他推了推某一面墙,墙面无声地打开,显现出衣架。

  每件衣服都很高级,没有一丝皱折。中也从中随意选择了一件,将手穿过了袖子。

  然后他将绿宝石的袖扣别在袖口,看了看镜子,稍稍咂了下嘴,走出房间。

  一出家门,一辆仿佛算好了时间般前来的接送车就出现在了门口。

  那辆黑色的高级轿车,是由戴着墨镜的黑手党黑衣人驾驶的。在中也旁边停下车后,黑衣人不发一言地打开了后座的门。

  “老样子,去那家店。” 对司机说完后,中也就上车闭上了眼睛。

  黑色的高级轿车在大都市中心的干线道路上平稳地行驶着。

  所有的道路,所有的十字路口,都挤满了去上班的车辆。但是中也乘坐的车仿佛施加了不被其他车辆干扰的魔法一般,游鱼似的从车队中窜出,通过旁边的岔道,穿过了堵车带。

  “昨天的交易记录?”

  “在这里。”

  中也看过了司机递过来的文件。那是由无法复制的特殊墨水印刷的文件。为防止被警方抓住后成为证据,内容全部被加密了。

  “哼,这周生意也顺利吗。”中也用敷衍的声音说道。“真无聊啊。” 中也在港黑的工作是监视走私宝石的流通。

  “宝石”——这个世界上单位重量的价值最高的物质之一。

  紫水晶、红宝石、翡翠,还有钻石。那些只不过是被压缩的元素,一旦映照在人们的眼眸里,在人们的手中传递时,就变成了蕴含着恐怖魔力的魔石。

  而那股魔力最后凝缩而成的东西,就是走私宝石。那是由宝石耀眼的光芒而产生的影子般的存在。只要宝石存在,作为影子的走私宝石也一定会存在。

  诞生这个世界的影子、走私宝石的地方,在这个世上数不胜数。

  贫穷的矿工在宝石矿区私吞盗窃的宝石;强盗用枪托敲碎珠宝店的展示柜并拿走宝石;海盗击沉搬运宝石的商船;抢劫犯从名流的脖子上抢夺宝石。

  在反政府组织所掌管的矿区,宝石是用以交换武器和毒品的通货——

  在这样的环境之下诞生的“暗”之宝石,是无法那样直接出现在光明的世界里的。因此,黑手党这样的非法组织就需要为此采取一些手段。他们会让流通来横滨港口的暗之宝石重新见光。运货员将宝石带到横滨租界,由收买赃物的黑店买下,再由熟练的加工工人将宝石处理到无法判明来处的程度。他们把项链变作手镯,把手镯变作耳环,把耳环变作戒指,为宝石带去第二次生命。像这样诞生的全新的宝石,会由黑手党所庇护的鉴定师附上正式的鉴定书,由中介商进行流通,最后摆进一流宝石店的柜台里。

  对于黑手党来说,宝石走私业是非常重要的收入来源之一。

  因为这些走私宝石不用交关税,也省略了流通管理企业的中间榨取环节,往往会产生巨大的利益。

  但是,像宝石这样拥有魔力的物品,无论如何都会吸引鲜血与暴力。要想压制这些,并使宝石能够稳定流通,需要的是无论怎样的暴力事件都能一口咬碎的,比之更过的暴力。

  目前来看,中也已经完美完成了那个任务。实在是过于完美了。

  连不少集团的老手都为此感到惊讶。因为谁都没有没想到一个只有十六岁大的小子竟能如此完美地将宝石走私市场操控自如。

  但也有少数人并不为此感到惊讶。他们是曾经与中也所统领的“羊”所战斗过的人们。作为长时间让黑手党头疼不已的组织首领,区区操控一两个宝石市场又有什么值得讶异的。

  但是,不管是惊讶、赞赏还是嫉妒,中也都无所谓。他真正想要的东西,他们绝对无法给予。

  中也把文件像扔小石头般草率地扔到了座位上。

  然后轻声嘲讽道:“照这个样子下去,不知道还要花几年。” 司机只装作没有听见。

  中也乘坐的高级车,按照计划向着安静的住宅街驶去。

  只有金翅雀在低空中鸣叫,除此之外一片死寂。不论是电车的声音,还是上下班的喧嚣,都无法传达到这里。车静静地行驶着,在一家店门前停了下来。那是一家由砖堆砌而成的旧台球吧。招牌上用蓝色字体写着店名“旧世界”。由于还未到早上开店的时间,霓虹灯也并未亮起。

  中也下了车。汽车没有打破住宅街的寂静,悄悄地离去了。

  中也打开了店门。

  五把枪迎接了中也。

  “店还没有开张哟。” 男子持枪说着,将手枪枪口抵在中也头上。

  “不过尸体就可以随便进去了。” 另一个男人说着,将短管榴弹枪抵上了中也的胸膛。

  “连保镖都没有,也实在太不谨慎了吧,宝石王先生?” 又一个男人说道。用手枪朝着中也的侧腹部靠去。

  “即使是你,也不可能用这个姿势防住一切攻击……” 另一个男人说着,将可以收进掌中的小型手枪贴在中也的脖子上。

  “那么你准备怎么办呢?无敌的重力使。现在马上哭着道歉的话,还可以给你个痛快。” 最后一个男人站在中也的正面前说道。他用长管枪瞄准了中也的眉间。

  此时正是进退两难的间隙。如果中也攻击其中一个人的话,就会被剩下的人攻击;后退的话又会被人从正面射击;往前走则又会被人从后方射击。

  中也没有做出反应,甚至连表情都未曾改变。室内的空气一下子凝固起来,所有人都开始向扣扳机的手指上施加力气。

  嘭!干瘪的声音回响在周边的街道中。

  中也从始至终都站在那里,头上流血般垂下几条。

  ——色彩斑斓的装饰带。

  “中也!恭喜加入黑手党一周年!” 接着男人们愉快的声音在店内响起。

  中也厌烦地环视了一圈众人。

  “傻的吧你们……” 所有人的枪口都冒着白烟,中也的头上也挂着色彩鲜艳的纸带,纸屑飘雪般在空中舞动着。

  男人们得意地笑着,望着浑身沾满纸带的中也。

  聚集在那里的是黑手党内互助会的成员们。只不过这并不是一般的互助会,所有人都担负着组织的未来,都是组织内同辈中的领先者,地位都与中也一样或更高。并且,所有人都是

  25岁以下的年轻一辈,是被组织称为“青年会”的黑手党的狼崽们。

  中也叹了口气,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冷冷地朝店内走去。

  “什么嘛,中也,不高兴吗?”高个子男子冲着中也的背影说道,“大家可都是为了你才聚在一起的。”

  “别庆祝什么一周年,”中也说了要拒绝的话,“没什么好高兴的。”

  “别说那种话嘛。你绝对会中意的。”高个子男子追着中也说道。“之后还有赠送纪念礼物的环节。跟学生似的很开心对吧?” 中也停下脚步,回过头盯着对方。

  “也就是说你就是主谋吗,‘钢琴家’。你的玩笑实在是太没品味了。”

  “那是自然。为了能用没品的笑话捉弄大家,今天的我也在继续呼吸着啊。”

  用若无其事的笑容回敬中也讽刺的黑手党,穿着黑色外套和白色长裤。组织内通常叫他 “钢琴家”——他的衣服总是只有黑白两种颜色。他个子很高,手指很细,脸上总是浮现着愉快的笑容。他是这个青年会的创立者,在其中担任着领导者的职责。邀请中也加入青年会的也是这个男人。

  与其说他是黑手党,不如说他更接近于手艺人一些。

  他几乎可以说是这个横滨唯一可以制造高精度假钞“完美假钞”的人。但是由于他性格反复无常,一旦对制成的假钞有所不满,就会将到期日弃之不顾好几个月,即便那是首领的指示。

  顺便一提,他的绰号“钢琴家”,并不是因为他单调的黑白色服装。他在杀死敌人时,会使用装有碳钢钢琴线的电动卷线机。一旦被这种钢丝缠上脖子,再大的力气也无法脱离它,几秒内就会被割下首级。最后剩下的只有肩膀中间完美的平面,和大量的鲜血与受害人残留的悲鸣。

  这个反复无常、纤细而又残酷的男人,现在也被称为最接近黑手党干部的年轻人。

  中也向店内走去,另一个男人向他搭话。

  “哈哈哈!中也这表情,最棒了!至少我可是非常赞成这次的节目的!年轻一辈的明星,原本是黑手党敌人的‘羊之王’中原中也!光是能够看到你那苦恼的表情,加入这个青年会都值了!” 金发的青年转着手中的散弹枪响亮地笑着。

  中也瞪着金发的青年。

  “哼,随你怎么说吧。如果我没注意到刚才的是节目,最先没命的就是你了,‘信天翁’。”

  “哇哦。不好意思,我可没有柔弱到会被中也杀死。中也引以为豪的拳头在打中我之前,就会被我的砍刀砍断了。” 说着,从上衣深处悄然出现了一把极宽的廓尔喀刀。反光的刀刃在空气中轻巧地斩过几次后,青年放开了手。

  砍刀由于下落的冲击扎进了地板,伴随着一声沉重的响声,地板上出现了放射状的裂痕。

  青年笑了。

  青年愉快的脸上总是带着笑容,他的外号是“信天翁”。 他是个非常轻浮的人,比任何人都能说。即便是在枪林弹雨、血肉横飞的战斗中,部下也能够轻易找到他的位置。因为只要顺着说话声或是笑声走去,他一定就在那里。

  据说“信天翁”掌握着港口黑手党“快于步行的一切”,也就是交通工具。那是他的领域。运输货物的车辆,或是能够避开海岸警卫队雷达的运输艇,都是他准备的。有时他也会根据情况筹备伪造车牌号的犯罪用车。

  他原本是组织的“逃亡家”,只要是有操作杆的东西他都能够操纵,比任何人都麻利精准。甚至传说他曾操作着一艘破破烂烂的渔船从海岸警卫队的高速武装直升机中逃脱,而组织中的每个人都对这个传闻坚信不移。

  惹怒了他的人在组织中活不过三天。因为车辆,换言之物品和金钱的流动都掌握在他手中。

  一旦被他所厌恶,就会被切断一切经济活动,在眨眼间就变得身无分文。

  “我说中也,来干杯吧,干杯。” 信天翁追着中也,向他递出盛了香槟的玻璃杯。中也却只是瞥了一眼就无视他继续向店内走去。

  “哎呀哎呀,中也今天可真是特别地不高兴啊。”信天翁一边说着,一边用夸张的动作拿着玻璃杯,保持酒不洒出来。“虽然每个月都大概会有一次像这样不快的日子——发生了什么事吗?是做了什么讨厌的梦吗?” 讨厌的梦。

  在听到那个词汇的瞬间,中也回过头,脸上窜起怒火。

  “才不是那样!” 中也的怒吼让店里的玻璃都开始震颤。

  “哇真是可怕……那你说是因为什么?”

  中也稍显犹豫,游离了一下眼神——然后稍微没什么精神地说道:“还不是因为你连着好几天都在我楼上又喝又闹到天明,信天翁。每次都要我来提醒你,你家的地板就是我家的天花板啊。”

  “讨厌啦,怎么可能忘记呢?当然是知道了才这么做的啊,邻居先生。”信天翁不带恶意般笑着。

  信天翁和中也住在同一栋高级住宅中,就在中也的楼上。在中也看来,这简直是港口黑手党犯下的最大的错误之一。信天翁有时会心血来潮地冲进中也的屋子里,一边说“来帮我干活”一边把中也拽出去,然后用车或船或直升飞机将中也带去意料之外的远方战斗地带。

  托他的福中也现在很擅长游泳,毕竟信天翁并不是每次都会准备回去的交通手段。

  中也无视了信天翁,向店内走去。就在中也准备将外套挂上衣架挂钩时,一个手持香槟的男人出现在了身边。

  “呵呵……恭喜……一周年,中也。”男人从剪得整整齐齐的刘海深处,用阴暗的眼神看着中也,不停笑着。“没想到你居然留到了现在……呵呵。”

  男人消瘦异常。纤细的手腕在衬衫的袖子里晃动。他没有拿香槟的手中握着输液架,从输液袋中伸出的管子消失在衣服深处。

  一言以蔽之,这是个看起来极度不健康的男人。

  “医生。”中也接下了他递出的香槟,然后向里面看了看,“应该没往里面放毒吧你。”

  “没放。”被叫作医生的男人阴沉地微笑着,“毕竟光是靠下毒可杀不死你。” “你怎么知道的?”

  “是经验。”他的眼中带着暗光。“我用毒杀了不少人了。”

  这个外表看起来极不健康的青年,也是黑手党总管医疗的“医生”。 黑社会中有不少没有执照的黑医,但他不同。他在北美洲取得了医学博士学位的头衔,是个货真价实的医生。

  在黑社会,黑医是需求量极大的一个职业。在正规医院中会遭到通报的某些伤——枪伤或是拷问的伤——在需要治疗这些伤的时候,只有去借助他们的帮助。这点即便是港口黑手党也是一样的。

  但也有不同之处。在港口黑手党,医生尤其受重用,享受着优待。因为他们的首领森鸥外,原本也曾是黑医。

  但哪怕是在人才济济的港口黑手党的医疗团队中,“医生”也仍是最好的医者。

  他在这个年纪就已经拯救了将近八百人的性命。同时也带有目的性地夺走了相近数量的人命。

  他的目的是接近神明。他的信条是“每当救下一个人,就距离神明更进一步。”他的目标是,拯救神在圣书中杀死的同等数量的人类,拯救二百万人的人命。为此,他加入了黑手党。

  然后凝神等待着人像蝼蚁般死去的大规模斗争的发生。

  “真是的,搞这么大阵仗,没想到居然连医生都来了……”中也说着环视了一圈四周,“说到底区区一周年,到底有什么值得开聚会的?”

  “这点还是由我来说明吧。”声音温柔的青年缓缓走了出来。“因为中也加入后的第一年,在黑手党中是最艰难的一段时期。”

  “什么?”

  青年微微笑了起来,那微笑带着蛊惑般的甜美。他的容貌异常标志,那蕴含魔力的美,男装时让女性迷失其中,女装时又能让男性软了骨头。

  “对于加入黑手党的人来说,最初的一年是最为艰险,可谓是Deadman’s curve(死亡拐角)。在这段时期里,大多数的人不是逃跑就是被击溃,抑或是引起某些问题而被组织消灭。所以这是‘存活祝贺’。”

  “那还真是有趣。原来是觉得我会因失手而被击溃吗,‘宣传官’?”中也盯着他说道。

  “不,并没有这样想哦。至少我是这样的。”被称为“宣传官”的男人说到这里,妖媚地微笑了起来。

  宣传官——他的工作在在场所有人中也算得上是极其特殊的。

  充当与光明世界的交涉窗口,这就是宣传官的工作。

  即需要抛头露面的工作。

  掩护机构的谈判,与政府或官员的会面或交涉,视情况而定还有应对媒体,都是由他来进行的。如果说港口黑手党有所谓门面的话,那就是他了。

  想要杀掉他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从某种意义上讲,比杀害首领难度更高。

  原因在于——他是个现役的电影演员,是个甚至在海外也有狂热支持者的明星。

  如果他被杀害,或是行踪不明,这件事就会登上全世界媒体的头条。一旦变成那样,必然会引起骚动,究竟是谁杀了他——换言之,全世界的目光都会集中在搜查嫌疑人上。对于黑色组织来说,这是绝对想要避开的情况。

  再加上,宣传官本人也是强大的异能者,由于他本人的能力是能够对攻击者的杀意进行反应的反击型异能,想要不留证据静静地杀掉他也是绝对不可能的。

  然后一旦被挖出了犯人的名字,全世界的媒体都会开始疯狂地披露杀人犯的身份、目的、黑幕。下达杀害命令的组织相关者的隐私就会被完全暴露在公众视野中,再也无法挽回。组织就此迎来终结。

  他是死后才会初次发动的炸弹,是太过恐怖导致谁也无法出手的死亡陷阱。同时他所持有的武器远不止是名气。他是与生俱来的演员,由他的演技所衍生出的口才与交涉能力,还有被称为“他的脸描绘出了最完美的曲线”的美貌。尤其是处理和合法世界的问题时,在他来到谈判桌前的瞬间,大部分问题都已经得到解决。

  “说到底,即使假设你被组织所驱逐,我也完全不介意呢。”宣传官羽毛般轻飘飘笑了起来。“真的到了那个时候,我就来劝诱你也来做我的本职。让我们一起作为电影演员,将世界作为目标吧。”

  “绝对不要。”中也摆出了一张仿佛喝了毒药般苦涩的脸,“再说一遍。绝对不要。”

  “一周年这种东西,我可是反对了的。” 忽然一道平静的声音在店内深处响起。

  并没有大声叫喊。也并非是带有威压的音色。但所有人却都沉默了,向传出声音的方向看去。

  一个穿着不起眼服装的男人站在那里。

  “‘冷血’。”中也用带着警戒的声音说道。“是啊。庆祝的聚会实在是不适合你啊。” 那个男人没有流露出一丝情感,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他的存在感哪怕是在高调华丽的青年会中也实属异类。他并没有散发出任何锐气或印象,反倒有着一种仿佛会吸收周围一切动静声响的、黑夜般的寂静。

  “冷血”。仅次于钢琴家的老资历,沉默、没有表情的男人。爱好朴素的服装。他的工作也非常的朴素又常见,尤其是在黑手党中。

  杀手。

  他杀人不使用异能。甚至不使用枪械。虽然随身携带着小刀,但是也不会在工作中使用。他必然会使用那周围存在的东西来完成工作。钢笔、酒瓶、电灯的装饰绳。一切事物在他手

  中都会瞬间变成比子弹还危险的凶器。

  所以他不管在怎样的场合都能杀人。不论那里是沙漠,还是宫殿,又或是银行的金库。

  而冷血还有着一项特技。有人在他的附近发动异能时,他能够通过皮肤感觉到。这既不是异能也不是什么技术,而是他的体质。因此他能够瞬间感知到适合杀人的场合与时机。因此,他比那些战斗系异能者杀害成功率更高。组织对他的信赖也更强。由于他没有异能,不会被异能特务科或是军方的异能犯罪对策科盯上,也无法建立起有效的防范方法。正可以说是影之男。

  组织内都说,如果说要杀中也,成功可能性最高的恐怕就是“冷血”了。

  “真没想到你会来我的庆祝会,‘冷血’。你不是讨厌我吗?”中也挑衅地笑道。“‘羊’ 之时代,你我曾相互厮杀。你暗杀我失败后,评价应该降低了不少吧?”

  “我确实反对了这次聚会,但那并不是因为讨厌你,也不是因为憎恨你,只是因为这会无用地惹怒你。”他的声线从始至终不曾变动,也无法感受到有感情的波动。“在场没有人认为你会在一年内被击溃。”

  “什么?”

  “我们都以为你会发起反叛。”冷血的声音,如同冰块碎裂般尖锐。“港口黑手党的敌对组织,‘羊’的头领。我们都以为你会背叛首领,向港黑挑起战争。为了不变成那样,钢琴家邀请你加入了青年会。”

  中也撇了一眼钢琴家。钢琴家正面无表情地注意着对话的发展。既不否定也不肯定。也就是肯定的意思。

  “……哼。是吗。”中也注视着所有人。“也就是说所有人都把我当作刚出生的婴儿般温柔地守护着我吗。那可真是感谢了。为了不让我发火,还给我玩具,奶嘴甚至拨浪鼓。托你们的福,我活着迎来了一周岁呢。那确实是需要举办一次盛大的聚会呢。” 中也说着,捏碎了手中的香槟。液体纷飞。即使是看着这个画面,冷血的表情也没有丝毫动摇。

  “警惕你是有证据的。”冷血继续说道。“六月十八日,下午三点十八分。上次惹怒你的那个宝石贩卖商,被你打得需要在病床上躺三个月。原因是向你提了‘某个问题’。一个很随意的问题。但是你听完这个问题,却把贩卖商一口气掀飞到了三层高的屋顶上。”

  “还有这种事?早忘了。”与回答的内容相反,中也的视线及其锐利。“那么来试试现在再问一次那个问题吧。只要你有那个勇气的话。”

  冷血沉默了。他的脸仿佛会吸收一切感情般,毫无表情,持续了五秒后,说道。“‘你生于何处?’” 中也反应迅速。抓住冷血的衣领,粗暴地将他拉到身前。

  衬衣的某处接缝被撕裂开,发出刺耳的声音。

  “你这只手是想做什么。”冷血俯视着抓着他衣领的手,毫无感情地说道。

  “那就全看你了。”中也没有放松力道。

  边上传来信天翁困惑般的声音。“喂喂—,差不多得了。”然后抓住了中也的手。“别因为这种问题就发火啊,中也。一点都不像你啊?”

  “怎么才叫像我,可不是你说了算的。宰了你哦。”

  中也迅速弹开了抓住了自己的手腕。被弹开的信天翁向后踉跄了几步。

  中也本想继续往前走,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一杆台球球杆顶在中也的太阳穴处,仿佛水平抵上的刀剑的剑尖一般。

  “喂……这个杆子是怎么回事?”中也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问道。

  “那就全看你了。”冷血手握球杆说道。

  中也将上身从球杆处拉离,而后将头重重撞上球杆。

  球杆被弹飞了出去。

  无数木片在房间中飞散开去。其中大部分都是向拿着球杆的冷血飞去。锐利的木片切开了右边的太阳穴,血从眼角处流了下来。但冷血连眼睛都未眨一下。

  “到此为止了。”一旁传来了到现在为止最为冷酷的声音。

  不知何时钢琴家站在了中也的背后。撩起的袖口处延伸出透明的钢琴线,缠住了中也的颈部,仿佛高级的首饰一般。

  “中也。”钢琴家冷冷道,“‘不对同伴使用异能。’这个青年会最首要的规则。忘了吗?” 虽然叫作钢琴线,却与平常乐器使用的不同。这绝非是那么简单的事物,而是能够绑吊起钢筋与混凝土的、完完全全的工业用钢丝。

  并且钢琴家的袖子深处还藏着卷线机器。一旦启动那个机器,钢琴线就会变身为世上最轻的断头台,干脆利落切下人的首级。即使中也用重力操作减轻了钢琴线的质量,也无法减缓卷线机的速度,无法阻止钢琴线切落头颅。

  “我知道你不开心的理由。”钢琴家说道,“再这样下去你就要输给太宰了。你必须得先一步比太宰成为干部才行。毕竟说到底你加入黑手党也只是为了只有干部才能阅览的机密文书。这份文书上写着你的真正来历。” 中也的表情变了。

  “为什么知道这个……”

  “然而,照这个速度要成为干部至少还要花费五年。” 中也的眉间蹙起了深深的褶皱,咬牙切齿道。

  “别再说下去了。”

  “不要,我偏要说呢。”钢琴家脸上浮现出冷酷的笑容。“我从首领那里听说了几乎所有事。”

  “你说什么?”中也沉下脸来。

  “被命令了啊。‘中也加入青年会后,你就负责监视他’。有没有入手什么新的情报,是不是独自去调查了机密资料的内容。”

  “你说……监视我……?”

  钢琴家点点头。“这是必要的措施吧。一旦失去了查看资料这一理由,你早晚都会向首领露出獠牙的吧。毕竟你可是原敌对组织的人啊。那理由我也听说了。可真是令人震惊的真相啊。”

  “……别说了。”中也压着嗓子低声道。

  “‘荒霸吐’。又名军用人工异能研究体、‘试作品·甲二五八号’。那就是你。你怀疑自己不是人类,而仅仅是一个人工人格。其依据就是——你不会做梦。”

  中也发出了无声的吐息。

  这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事。中也的右手如蛇般闪过,抓住了钢琴家的手腕,并将手腕处的电动卷线机彻底摧毁破坏。然后中也用左手捡起掉落的台球杆碎片,将尖的那一侧顶上了钢琴家的喉咙。

  中也外的其他人早就迅速行动了起来。

  宣传官从西装内侧取出了一把冲锋手枪,对准了中也。信天翁的砍刀紧挨上中也的颈部。

  医生取出注射器抵上中也的太阳穴。冷血拾起碎裂的香槟碎片,将尖端凑近中也的眼睛。

  然后一切都静止了。

  所有人都没有动弹,甚至止住了呼吸,仿佛静止的照片一般。唯一在动的,只有日照下闪耀着舞动着的尘埃。

  任何人只要有稍微的动作,就会使一个人的生命就此消逝。但是谁又没有动作。

  “动手啊。”中也说道。他的声音仿佛是拉紧的弓弦发出的震动。“谁先来都行。”

  “好吧,动手也行,不过在那之前先让我把活动计划做到最后。”钢琴家平静地说道。

  “什么?”

  “不是说了还有一周年的纪念物要送吗?”说着从怀中取出了那样东西。“就是这个。”

  中也表情警戒地移动着视线。然后——冻住了。

  “…………………………………………啥?” 说出口的瞬间,一切都停止了。甚至连呼吸和心跳都停止了一般。

  中也的手脱力了,手中抓着的台球杆的碎片掉落了下来。发出了‘咚’一声无机质的轻响。

  中也仿佛忘记了周围的状况般,颤抖着将那样东西接在了手中。

  那是一张照片。

  “是相当有价值的东西吧?可是废了我不少功夫啊。” 费

  中也着迷了般将脸靠近那张照片。钢琴家的声音并没有传到他的耳内。所有人都苦笑着收起了武器。中也却连这也没有察觉。

  “下次要是再被问到那个无聊的问题,就亮出这张照片吧。” 照片上印着的,是五岁的中也。

  不知何处的海岸。照片以海为背景,印着穿着麻制和服的中也和一个青年。两个人牵着手,齐齐看着摄影师的方向。许是斜照下的阳光太过耀眼,青年微微眯起眼微笑着。幼年的中也,用一张写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般的脸盯着摄影师。

  “这张照片是在西部的一个古老的村庄所拍下的。”钢琴家说道。“现在已经是废村了,那一带已经没有人居住了。但是,医生从附近的村庄保管的医疗记录中找到了头绪。——医生。” “呵呵……人会说谎,齿型记录可不会。”医生的脸上浮现出虚弱的笑容,拿来了别的文件。“医疗记录的保管义务有好几年……正是这个义务带来了希望……呵呵……” 中也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对比着医生和他递出的文件。

  “功劳全让你一个人揽去了可不行啊,医生!”信天翁一边递出另一份文件一边说道,“没有我的话,你们可连医疗记录那一步都到不了。诊疗所倒闭之后,医疗记录都是集中保管在医疗法人处的。我从多如沙粒般的法人中,顺着记录找出了目标的保管场所!我还把那里看起来像是目标的资料保管人从头到尾威胁了——拜托了一遍,才终于找到的!”  

  “当然,不论是怎样优秀的探险者,没有最初踏出的一步都是无法到达目的地的。”宣传官轻笑着,再次递出了另一份文件。“我拜托了私下里认识的女性,让我阅览了政府和军方的相关资料。当然,与研究相关的资料作为极秘资料在战后立刻就被处理掉了,但我还是知道了军方的某支部队曾在西部进行过疑似人体实验的募集,这就是最初的线索。也就是说,我才是最大的贡献者。” 中也似乎明白了整体是怎么回事,小心翼翼地将视线投向了最后一个人。

  冷血。

  “……我没什么特别大的贡献。”冷血一边说着一边递出了最后一份资料。“我只找到了你父母的兄弟构成以及以前的家族系谱图,还有你就读的学校的所在地、成绩表和学年照片,还有你备案的出生记录。因为钢琴家的指示是‘不要让首领知道我们在调查这件事’,所以我没有去委托情报商,而是自己去闯了八次空门。”

  “八……八次?” 中也一边接过资料,一边惊讶不已。冷血点头,然后露出了今天第一个微笑。

  了解他日常状态的人很少。然而不在工作状态时的冷血是稳重的、爱好咖啡和唱片的温厚男人。知道他这一面的人绝不算多。

  在这里的五个人都是知道的。

  中也环视了一圈所有人。所有人都在微笑。钢琴家。信天翁。医生。宣传官。冷血。

  港口黑手党的俊杰们。

  “为什么。”中也看着照片。“这可是……反抗首领的行动吧。”

  对首领来说,中也出生的秘密是能够将他束缚在组织的“枷锁”。只要这份枷锁还在,中也就不会背叛港黑。

  但是钢琴家却一脸轻松地耸了耸肩。“虽然我被命令监视中也是否知道了秘密,但可没被说让我隐藏秘密啊。” 中也凝视着钢琴家,像是在探寻他话语中的意图。

  “为什么。”中也的表情闪过了一丝不安。“为什么会做到这种程度?”

  “就算你问为什么,”钢琴家露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不是说了吗。这是一周年纪念。”

  “但是……”

  “也算不上是什么大事。”宣传官反倒是对中也的态度感到十分困惑一般,环视了一下所有人。“非要说的话,我想想。” 然后宣传官用相当理所当然的表情说道。

  “因为是‘同伴’啊。——你在‘羊’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吗?” 不是的。

  中也动摇的表情阐述了这一事实。

  在‘羊’,所有人都依赖着中也。中也反过来依赖他人的事是绝不可能发生的。

  “那么这样想如何呢,中也。”宣传官张开双手,表情柔和地说道,“这不是礼物,是‘旗帜’。在古罗马,扬起军旗的理由只有一个。是为了告知众人。‘我等就在此处,乃是被选中的一员。’——我们六人不论是谁陷入危机中时,你都会想起这面旗帜。于是都会聚集到这面旗帜之下。……我期待着这件事的发生哦。” 然后他微微斜着头。

  “呵呵……真是不错的名演说。真不愧是宣传官,恐怕用这口才哄骗过不计其数的女人吧……”医生自言自语道。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呢。”宣传官若无其事般地笑着。“对了对了,顺便一提这个青年会可是有‘旗会’这一正式名称的,刚刚的比喻就是从中而来。不过话说回来,记得这个名字还会使用它的,也只有身为创立者的钢琴家了。”

  “‘旗会’?”信天翁歪着头。“感觉像是第一次听说。”

  “喂喂,忘了吗?真是个让人苦恼的家伙啊,最开始就说了吧。是吧大家?” 钢琴家环视了一周所有人——但,没有一个人变了表情。

  “等等,难道说真的,谁都没记住吗?这可是我苦恼了三个月才取出来的名字啊?” 所有人都从钢琴家身上移开了视线。

  只有中也一直注视着手中的照片。不是注视着照片上的东西,而是仿佛照片本身就是一切的答案一般。

  “中也,恭喜加入港黑一周年。”所有人都说道。

  中也有一瞬间——几秒钟的时间,露出了孩子般不知所措的表情。

  中也打量着所有人,打量着资料,打量着照片中的自己。

  “怎么了?” 听到钢琴家这样说道,中也猛地回过了神。

  “你这……” 然后努力装出一副满是怒火的表情,想开口怒骂些什么,却什么都想不出来。

  所有人都满脸疑惑地看着中也。

  中也忽然背过身去,朝着入口处大喊。

  “啊啊,是这样吗!”中也无故大声道。“也就是说,你们的目的就是让我不经意间看见这些,然后让感动的我哭着道歉,是吗!”

  “嗯?倒也不是……”

  “我怎么可能会上这种当,听好了,我绝对不会上当!”中也保持着背对他们的姿势,迈

  着粗鲁的步伐向外走去。“我回去了!都不准跟过来,听见没!谁都别想看我的脸!”

  钢琴家愣了一下,看了一圈所有人,然后对中也说:“是吗。既然中也要回去了那就没办法了。根据我的计划表,接下来的流程应该是所有人一起打台球比赛……那就只有我们去打吧。”

  “即使主客要回去了也要打吗?”宣传官扬起了眉毛。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万幸的是还有不少酒。久违地玩一通,让工作上的烦忧都消除一空吧。第一名还有奖品哦。”

  “那还真是不错呢。”

  “喂,中也。似乎是这样呢,路上回去小心点!”信天翁向入口处挥手道。

  “随你们的便!” 中也说着踢开门,走出了店门。

  “唔嗯。”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然后看向门口,什么都没说。

  时间沉默着过去了十秒、二十秒。

  谁都没有说话,一动也不动。

  三十秒。四十秒——就快要到了的时候,店门被微微打开了。

  “一群混蛋。赶紧说明规则。奖品都是我的。” 中也站在门口,脸上仿佛不甘心和愤怒对等地混在一起的表情。

  “就该是这样才对。”钢琴家微笑道。

  之后的时间——店内的风景就变成了普通的台球吧。

  球撞击的声音,脚步声,欢呼声,怒骂声,呻吟声,杯子相撞的声音,球落地的声音,年轻人的笑声。仿佛世上随处可见的光景般。

  室内所有人的资产相加,能买下这条街上好几块地。但是他们的特殊之处,在此刻却丝毫看不出来,仿佛是随处可见的普通年轻人间的对话。

  “上次的最后一名是谁?”

  “你也就趁现在能说这种话了。”

  “酒不够啊。”

  “哈哈哈,醉了然后手就不受控制了!然后就输了!”

  “确实不受控制了。打进的球好像只有你的三倍。”

  “可真敢说啊—!”

  热闹的店里回荡着某人向自动点唱机点的音乐。在古典管弦乐器的音乐背景下,台球、香槟及俏皮话相互交织着。

  这是在任何一个街角处都随处可见的景象。谁都渴望着的,并非是那么难以入手的,失去时却会在一瞬间消失的东西。仿佛香槟的泡沫般易逝的时间。

  就在那里。

  “呵呵呵……这招定胜负。”

  “话说回来,我看见你和一名金发的女性在港口散步哦。是你新的女朋友吗?”

  “啊,什么?……啊。”

  “哇,这还真是过分。”

  “这都是啥,我说你们,就这么想输给我吗?”

  “哇,球的配置也太糟糕了,别转去中也那边啊!无敌的本大爷王子又要得意忘形了!”

  “你说谁是本大爷王子!”

  “总而言之,赶紧决定!下一个人,拜托你了啊!” 然后——球被射了出去。

  这是完美的一击。

  被赋予了跟进球的回旋的母球滚动着,击中了目标球。目标球撞得第二个球跳起,引起连锁撞球的目标球接二连三向桌上的球撞去,不断改变着自己的轨道。被赋予了动力的各色彩球在桌上描绘出复杂的几何图案。

  “哇哦。”

  不知是谁倒吸了一口气。在一连串肉眼无法追上的复杂的反射反应之后,最终目标的黄白九号球,流向了中央球袋。

  然后,仿佛是深呼吸一般,九号球缓慢落入了球袋。

  短暂的沉默过后,所有人都欢呼了起来。

  “好厉害!”“刚刚的是什么,即使在职业比赛中也看不到啊!”“真是极具艺术的轨道。” “真是遗憾啊中也,你的连胜就这样被阻止了。”“这是新的王者的诞生。”“刚刚是谁打的?” 在此时发生了一件奇妙的事。

  所有人都震惊了。然后所有人都寻找着打球的人。

  “咦?”

  刚才为止房内还是六个人——但是,现在却有七个人。

  “不必称赞。” 第七个人说道。

  青色西服,手脚修长,黑色的长发和鸢色的眼瞳,五官端正,却是一副一本正经的表情,像是拿着仪式用的手杖般垂直捧举着球杆。

  “奖品也不必了。本机不过是遵从了搜查手册,在向人类询问情报前,需要先通过交流与其拉近距离。看来和计划的一样,通过台球游戏加深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了。那么现在开始执行任务。” 青年的声音平稳而通透,眼神无比认真。

  安稳的台球大赛,到此结束。

  ——砍刀发出仿佛要烧尽整个空间般的声音,向青年的头部疾驰而去。

  “哎呀。” 青色西装的青年偏开头回避了那劈裂空气的刀刃。还没来得及抽离的发梢在空中散开。

  挥出砍刀的是信天翁。被避开了刀刃的信天翁仍是冷静的表情,压低了整个身体。

  出现在他身后的,是手持球杆的冷血。他全身像弹簧般弯曲着、射出来仿佛狙击子弹般的一击。

  青色西服的青年毫不费力地避开了。追击的攻击接二连三地跟了上来。球杆擦过鼻子上的皮肤,擦焦了头发,刮过了耳边的绒毛,并没有直接击中目标。全都被隔着几毫米的距离避开了。

  “真能干啊。”

  “哈哈,有趣!连门都没敲就进入这家店,想必是相当渴望被杀掉吧!这就来实现你的愿望吧!”

  “明明我们已经进行了友好的游戏,搜查对象的攻击性却上升了。这并不合理。究竟是为什么呢?” 狼群并没有等待青年的回答。青年因回避球杆而崩坏了架势,钢琴家早已绕到了他的背后。

  从钢琴家的手表处,延伸出一圈闪耀着的细线。

  “辩解的话就等你的头落到地上了再说吧。”

  线缓缓落在了青年的脖子上。用肉眼几乎无法察觉,只能看见反射的光的线,缠上了青年的脖子。

  钢琴家晃动手臂,环状的线急剧收缩,向袖子中卷缩而去。中也只破坏了一边的卷线机,而钢琴家两手的袖子中都装有卷线机。

  而藏在袖子中的电动卷线机一旦开始运作,就会成为一个不论怎样的力量都无法摘除的死亡断头台。

  青年立刻将球杆夹在脖子和线中间。但是木制的球杆也被卷缩的钢琴线仿佛咬碎砂糖点心般切断了。

  于是钢琴线紧紧贴住了青年的脖子。

  接下来就只剩毫无怜悯的钢线将青年的首级平整地切断。

  然而事情没有这样发展。

  “什……” 青年没有躲避。甚至没有尝试将线摘除。

  因为没有那个必要。钢琴线在青年的皮肤表面滑动着。

  只有卷取机轰鸣着试图咬进他的皮肤,仅此而已。甚至连一道伤痕都没有留下。

  “检测到表皮从动件上的负荷。”青年面无表情地说道。“根据设定中的自卫程序,将采取逃离行动。”

  然后突然间横向旋转,没有任何的预备动作,那人的身体像车轮般转了一圈。皮靴在空中画了个圈。钢琴家的卷线机无法承受其旋转速度,连钢琴线都一起被扯碎了,碎片在空中飞舞。

  “哎呀,这可真是精彩。”钢琴家一边后退一边说道。“是战斗系的异能者吗?怪不得敢一个人就这样潜入黑手党的巢穴。” 所有人都迅速拉开了距离。

  对于战斗系的异能者而言,通常的战斗规则是不通用的。因为他们是与枪或刀不同的,未知的灾祸。一旦应对不当,就会有立刻死亡的危险。

  年轻人们立刻拉开了距离,采取了应对异能战斗时的阵形。

  “不,不,本机可不是什么奇怪的人。”说着,青年从西装的胸前取出了一枚黑色的徽章。

  “我叫亚当。如你所见,是欧洲刑警警察机构的刑警。”

  室内的空气变了。

  “警察?”钢琴师的脸上浮现出刀子般锐利的笑容。“是吗那么亚当先生,的确是如你所说,我们之间产生了误会——你要是以为警方闯入这里,还能够活着回去,那就大错特错了!宣传官!”

  “我明白了。” 宣传官从外套里取出两把冲锋手枪一齐射击,以每秒十发的速度吐出弹丸。

  自称为亚当的青色西装的青年高举手背,进行防御。九毫米的子弹从手背表面滑过,向斜方弹飞了出去。

  “检测到冲击!距离到达破断应力的极限还有63%!”名叫亚当的欧洲刑警大喊道。“你们的行为有可能导致国际搜查官的破损!”

  “果然是物理攻击不起作用的异能者啊。”钢琴家用冷静的眼神看着对方。“宣传官,你就这样压住。我们切换成拘束战术。”

  “等等。”冷血拿着球杆,发出苦涩的声音。“皮肤没有感受到讨厌的感觉,这……” 冷血今天第一次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这家伙不是异能者!”

  “——什么?” 所有人的脸上首次浮现出了混乱的表情。

  这根本不可能。

  钢琴线不管用,连九毫米的子弹都能空手弹出去的人,不是异能者——这根本不可能。这与重力逆行,与太阳和月亮相撞一样不可能发生。但是,冷血的直觉也不可能出错。

  人在遭遇相互矛盾的状况时,很难继续维持住战线。由此完全有可能会发展成混乱和逃亡。

  但他们都不是普通人。

  “有趣。”钢琴家笑了。“那么先下手为强!只要干掉这家伙,接下来的一周里里的谈资就都是他了!所有人,允许使用异能!”

  “异能隐匿解除,收到。”

  “哈哈!就该这样!”

  “呵呵……把你开膛破肚。” 紧接着,室内出现了无数个光点。

  如同紧握着的拳头般大小的光芒。既没有热量,也没有重量。它像公转的星星一样,围绕着身穿蓝色西装的亚当旋转起来。

  就在这时,亚当的姿势崩溃了。

  “咦?”

  亚当的皮鞋沉入了坚实的地板,仿佛踏进了柔软的沙地一般。地上的木板哗啦啦变成了沙状,将鞋子吞了下去。他想要挣脱,但用力的另一只脚也开始下沉。他不由自主地把左手放在了地板上。于是那只手也沉了下去。

  “这是……” 亚当扭过身子想抓住台球桌的桌脚,手背上却长出了什么东西。

  有着被细小鳞片所覆盖的肌肤。像鸟类一样细长的脑袋。以及口腔中密密麻麻的牙齿。

  那是一只恐龙。

  小型恐龙的脖子以上,从亚当的手背上像植物一样生长出来。

  “未在知识模块中发现相关情报。”亚当歪了歪头。

  恐龙发出了叫声,向亚当的脖子咬去。

  亚当扭头以毫厘之差回避。

  但是,他的姿势也因此而失去平衡,进一步沉下了地板。

  “再接一招。” 有人说道。

  突然间,从天井喷出放射状的细线。细线缠绕在亚当身上,然后急速将他卷向喷出的地方。亚当的身体被砸在天花板上。亚麻色的沙子散落一地。

  天花板上的木材散落了下来,在亚当呻吟的同时,线消失了。亚当在重力的牵引下落下,狠狠撞击在了地上。

  然后再次被化身为沙之地狱的地板吞了下去。

  “战斗评估模块无法识别当前状况。” 钢琴线再次缠绕在了亚当的脖子上。

  “敢一个人挑战这里的六个人,还真是豪爽的失算啊,警察老爷。”钢琴家拿着

  备用的卷线机,脸上浮现出刻薄的笑容,说,“同时承受这么多异能,哪怕是这个世界最强者也坚持不到十秒。——所以,这是一周年纪念的赠品。胳膊和腿都可以毁掉哦,中也。”

  “中也。”听到这句话,亚当改变了表情。“果然是你吗。” 然后情况一瞬间就改变了。

  亚当故意把右胳膊往地板上一沉。恐龙惨叫着消失在地上。

  由于右臂沉在地下,利用反作用力,左腿从地上露了出来。亚当用左腿踢了一下附近的台球桌。放在台上的球杆滚落了下来。亚当用返回的左脚脚尖抓住了球杆。然后将它踢了上去。

  甚至没有看上一眼。

  被长腿踢开的球杆在空中旋转着亚当的左手在背后抓住了落下的球杆。让球杆回旋了几次之后,用它捅向了沙地。

  利用反作用力将身体从地上拔了出来。

  “杂技演员吗你是!”信天翁叫道。

  “不要再让他进一步自由行动了!”钢琴家发出了指令。

  宣传官用冲锋枪连续射击着。

  亚当在空中扭动身体,避过所有的子弹。每一颗子弹都与他擦身而过。亚当一边以最小限度的身体幅度穿过弹丸之雨制造出的死亡迷宫,一边在空中飞舞着,然后落地。

  他着陆的地点是——中也的面前。

  为了不让中也他们也沉下去,那个地方还没有被沙漠化。

  亚当举起了球杆。

  “中也!”有人喊道。

  然后将球杆——丢在了地上。

  “中也先生。”亚当单膝跪在地上,垂下头,采取了面对贵人时使用的最高级敬礼。

  “我是来保护你的。”

  “……哈?” 中也陷入了困惑。他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采取服从姿态的欧洲人。

  “本机是由异能技师沃斯通克拉夫特博士所制造的,第一型自主思考型计算机──亚当·弗兰肯斯坦。本机的目标是逮捕试图杀害您的暗杀者……暗杀者的名字是魏尔伦。保尔·魏尔伦。”

  “你说魏尔伦?”听到这个名字,中也的脸色变了。“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中也,你知道吗?”

  “暗杀者?”

  “这家伙,是计算机吗?” 年轻人们骚动了起来。亚当站起身,眼神认真地说道。

  “中也先生。仅凭你一个人是无法击退魏尔伦的。因此本机被派来保护你。他不是普通的暗杀者,他是暗杀之王。暗杀之王保尔·魏尔伦——是你的哥哥。”

  *    *    *

  颜色各异的球体在空中飞舞。

  红色、橙色、深绿色,鲜艳夺目的颜色。所有颜色的球体,都在不同高度处一圈圈描绘着圆弧。

  “好厉害……”信天翁目瞪口呆地说。

  亚当把台球抛了起来。根据抛接球的要领,往空中一抛一接。九个球画出高度不同的复杂圆弧,像是拥有了生命一般在空中起舞。

  “确实不是随便哪里的街头艺人都能做到的。”

  “顺便一提,”亚当一边玩着抛接球,一边一本正经地说,“位置最高的两个球的数字是互质的,也就是说它们永远都不具有共同的质因数。” 钢琴家抱着胳膊,瞪着跳舞的球。“嗯。5和8,接下来是4和9……确实是这样呢。”

  “啊?共通的质……什么?”

  “信天翁,拜托你了,你对数字的理解还是再加强一点吧。想要往上走,数字也是必要的。” 钢琴家一脸无奈地说。

  台球酒吧的店内,六个年轻人围着亚当坐在桌球台上。所有人都在欣赏站在中央的亚当的杂技。

  “这就是你的得意技能吗?”

  “不过是简单的物理运算罢了。”亚当面无表情地说,“重力加速度,空气阻力,旋转力矩,科氏力。对一直作用于物质上的物理量进行实时演算,并预测球的行动。这类的物理运算能力,人类远不及计算机。”

  “哦—,好厉害。”信天翁长出了口气。“虽然完全没听懂……你,听懂了吗?”

  “听懂了。”冷血点了点头。

  “宣传官,你呢?”

  “事到如今还没懂的也只有你了。”宣传官面朝前方说道。

  “就此结束。” 亚当把球一个个越过肩膀,扔向后方死角的台球桌。所有的球都被准确地投进了口袋。连续九个,全部。

  然后是静寂。

  “当当—!”亚当张开双手,突然间大声叫道。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亚当看了看大家,看了看被扔了球的台球桌,然后歪了歪头。“咦?没有人鼓掌。和存储器内的信息不一样。”

  “嗯,这家伙果然不是人呢。”冷血男人面无表情地说。

  “呵呵……欧洲的异能技术比传闻中更加……”外科医生露出阴沉的笑容。“那个生物部件的技术,我也想应用在我的患者的治疗上……呵呵……”

  “那么,我想再介绍一下自己。”亚当向中也他们行了一礼。“本机是亚当。是前来暗中在这个国家进行搜查的人造智能调查官。喜欢的东西是橡子和草的果实。讨厌的东西是机场安保检查处的金属探测仪。梦想是建立只由机器刑警构成刑事机构,然后用机器优秀的调查能力来守护人类。”

  “只有机器的刑事机构?为什么?” “那当然是因为,人类是不完美的且非逻辑性的,而身为完美机器的我们显然更加优秀。”

  “突然说出了什么很恐怖的话啊……”

  “好吧,暂且相信你是一台机器。”钢琴家说道。“即便如此,问题也并没有解决。不论你是不是机器,我们黑手党和警察机关可合不来。刚刚也让你看到了一些异能。你怎么能够断言,你不会把在调查中获得的情报,特别是会给我们黑手党带来不利的事实,报告给当局?”

  “关于这点还请您放心。”亚当笑着断言道,“本机的任务不过是抓捕魏尔伦。除此之外的内容,比如黑手党的秘密情报,我并没有报告的义务。严格说来,是无法报告。我就是被这样设定的。”

  “为什么?”

  “关于这点,稍后再进行说明。”亚当微笑着说。

  “这家伙在说谎。” 中也用坚决的语气说道。

  所有人都看着中也。

  “干嘛?”中也瞪着所有人。“别再想这个玩具混蛋是不是会保守秘密了。他说谎的是别的地方。魏尔伦是暗杀之王?哥哥?你是在看气氛说话吗?首先,保尔·魏尔伦想要杀我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

  “是吗?”钢琴家看着中也。

  “是啊。魏尔伦已经—”说到这里,中也将视线投向看不见的过去。

  “死了。” “什么?” 然后中也迟疑着讲述了起来。

  那是正好发生一年前的“荒霸吐事件”。其真面目是一名港口黑手党的准干部伪造了神的,声势浩大的叛变事件。

  而这一事件归根究底的起因是九年前的——大战末期。

  旧国防军秘密研究的人工异能生命体“荒霸吐”。而欧洲某国的情报员企图窃取这一国家最高机密。两名能力出众的情报员——他们的名字分别是阿蒂尔·兰波和保尔·魏尔伦。经由持有最高技术的两名异能者的手,“荒霸吐”被完美偷了出来。两人从军事基地逃了出来。

  但是在两人逃出后,问题发生了。

  保尔·魏尔伦背叛了。

  他袭击了身为同僚的兰波,并打算夺取任务的成果“荒霸吐”。于是战斗由此发生。两个人都是超一流的异能者。战斗的光芒照亮了夜空,战斗的轰鸣声震动了整个地区。最终一切都尘埃落定,获胜的是兰波。但是,兰波为了这胜利付出了两大代价。

  其一,他亲手杀死了自己最信赖的伙伴兼亲友的魏尔伦。另一个则是,由于这场同为超级异能者之间的战斗,军方的追击部队注意到了他的所在地。

  兰波被追击部队包围了。那时的他已经因为死斗受了伤而虚弱着。他不得已采取了苦肉计。他吸收了夺来的“荒霸吐”,试图作为新的异能使用。

  这就是兰波的异能。吸收他人使之异能化的能力——这个超绝的异能,在这个时候却完全起了反效果。

  “荒霸吐”的封印被解开了。

  那是人的智慧所远不能及的神兽,为了不让它真正的力量显现出来,军方对它施加了严密的封印。兰波将它作为异能吸收,从结果来看他吸收的是封印那部分。最后,展现出真正姿态的神兽,浑身缠绕着它所独有的黑色火焰,将一切都燃烧殆尽。军方部队、研究所、周围的大地,所有的一切。最后剩下的,是完全的无。被擂钵状痕迹贯穿的、虚无的爆炸中心地。

  虽然兰波用异能让自己捡回了一条命,但作为其代价,他失去了大部分的力量和记忆。

  那之后,他在彷徨游走时被黑手党捡到,花了花费了八年这漫长的时间一边找回自己的力量和记忆,一边追寻着自己曾走过的命运。

  然后为了完全取回自己的记忆,他将真正的荒霸吐——中也引出,试图吞噬他。由此发生的,就是一年前的荒霸吐事件。

  然后兰波与中也相斗——最后战败而亡。

  “啥?”信天翁的声音变形了。“等等等等给我等下。那个事件就是一年前所谓的‘假前任首领事件’吧?听说那次事件的主谋者是兰堂大哥。那也就是说,兰堂大哥就是——?”

  “是。”中也点头道。“他是欧洲的情报员。曾经是。那次事件整个就是为了引出荒霸吐而演的一出大戏啊。”

  “是吗。”冷血点了点头。“一直觉得不可思议。那个兰堂先生怎么会背叛了。原来是有这样的内情啊。”

  “杀了兰堂的是我。”中也像是会想起了什么似的看着自己的拳头。“在临死前,他招认了同伴的事。在那种情况下,兰堂不可能说谎。不论你怎么说——魏尔伦都已经死了。”他说着看向了亚当。

  “不。”亚当的脸上没有一丝感情,他摇了摇头。“他还活着。”

  “你要怎么证明这件事?”钢琴家愉快地探出身子。

  “这件事可以被证明。但,要说明的话便会违反任务中的保密义务。”亚当一脸认真地说。

  “只有身为本次事件重要关系人的中也先生,拥有知道这件事的权利。” 中也看着青年会的众人说道。“这群人也已经是相关人员了。”

  “别在意我们。”钢琴家耸了耸肩。“这是有关你出生的问题。你自己听了就行。” 中也用食指叩着嘴唇,做出思考的表情,然后走向店门处说:“我知道了。”。

  中也走到敞开着的门前,离开了店——却不是这样。他并未走出店门,而是关上了门。

  所有人都露出了意外的表情。

  “这确实是我个人的问题。”中也站在门前说道。“但,假设在场的任何人遭遇了一样的问题,我大概无法放手不管,会试图参与进这件事吧。反正这群家伙估计也是一样的想法吧。

  ——我没打算离开这里。所以现在就给我说。否则别想我会协助你调查。” 所有人都看着中也。带着新鲜的表情。

  “喂,你听见了吗刚刚的?”钢琴家说。

  “听到了。”冷血点点头。

  “忘了打开录音机了啊。”宣传官微笑道。

  “啊,果然刚刚的当我没说。还是我一个人听吧。”

  “不行哦—无法收回—中也无法离开这里哦—”绕到门前的信天翁用手压住正要打开的门。

  “本机理解中也先生的建议了。” 亚当点着头看着中也。“倾向于重视与同伴间羁绊的决策方向。这就是人类所说的‘气概’吧。没办法。本机提议放弃说服中也先生,转而采用以下手续。” 有什么东西从亚当的肘部射了出来。

  那是钢丝。从左右的手肘处高速射出的坠着重物的钢丝旋转着缠绕住中也,束缚住了他的手腕及指尖。坠物间以磁力连接着,将中也固定成了一根棒子一样的姿势。

  “咦?” “啊?” 中也的双手被完全固定住无法动弹的,在他出声的几乎同时,亚当将中也夹在了腋下抱起。亚当抱着中也一跃而起离开了店铺。

  “本机最优先的是任务。也就是对人类而言的—”亚当说到这里,稍微思考了一下,继续说道。“‘气概’。因此中也先生就先由我借走三十分钟左右了。”

  一边说着,亚当搬运行李般挟抱着,向住宅区飞跃而去。

  亚当踏碎地面然后跳起,落在屋顶上。他继续向前赶去,在三层高公寓的墙壁上借力。还在住宅区间来回横跳,飞驰而去。

  被留下的,是一脸茫然的五名黑手党。

  “喂喂。”信天翁从门口向外眺望,“没事吧,这个?”

  “怎么办?”宣传官一边向外眺望一边说道。“中也就在我们眼前被拐走了。这种情况,果然算是个大问题吧?”

  “确实是个问题。”与说的话相反,钢琴家的表情十分明朗。“等三十分钟,没回来的话就派出搜查班吧。在那之前先喝喝酒等着吧。”

  “既然你这么说的话……”宣传官勉勉强强点了点头。“但是,虽说刚刚被气氛带着走了……这种程度的智能生命体,真的是以异能技师之力就能造出来的吗。医生,你怎么想?” 医生沉默着斜过他虚弱的脸说道。

  “……我也想被抱着走……”

  “咦……?”

  *    *    *

  亚当在横滨的空中跳跃。

  亚当的人影在大楼上借力,以红绿灯为立足点,将街头像踩过踏脚石般飞翔着。注意到的人都纷纷发出悲鸣。

  在踏过巴士汽车站的屋顶,将电线杆作为借力点再次跳起的时候,一直被当成行李的中也开口了。

  “你给我适可而止。” 亚当的轨道在中途变了。尚在跳跃过程中的抛物线突然停止,垂直地掉落下去。

  “啊!?” 亚当和中也突降到了一片闲置地上。碎石块和沙粒尘土到处翻飞。

  中也从尘土中站了起来,叹了口气,然后摒住了呼吸。束缚着他的钢丝被施加了重力束缚,缓缓滑落,最终超越了承受限度高速落下,陷进了地面。

  “我有很多想说的话。”中也一边说,一边扯掉束缚用的钢丝,“首先,最重要的是,不要像拿着小包裹一样夹着我跑!不是还有背着、拖着、或者其他办法吗!”

  “非常抱歉。”亚当摇晃着从地面的洞中爬了上来, “但是根据中也先生的尺寸,我判断这种运输方式具有更高效率。”

  “杀了你哦你个废铁!我还处于成长期,接下来还会继续生长的!”

  这里是一片仿佛被遗忘在市中心的、未装修的闲置地。原本是古老的基督教教堂的所在地,由于战时的防空法而被拆除,就这样变成了权利人不明的闲置地。在泥土裸露的地皮处,放满了附近的居民擅自放置的玩具,埋了一半的轮胎,喷漆剥落的玩具象,甚至儿童用的秋千,都成为了沉默的看守人守护着这片土地。

  正当亚当掸着身上的灰尘时,中也的电话响了起来。是钢琴家。

  “什么事?”

  “没事吧,行李兄?顺利送到目的地了吗?”从电话中传来愉悦的声音。 “烦死了。怎么可能有事。你那边怎么样?”

  “怎么样?在打扫一塌糊涂的店面呢。早晨的劳作可真是令人心情愉悦呢。”电话的那头传来了挖苦的笑声。“结束了就回店里来……虽然想这么说,但我们刚好也来工作了。还是之后再汇合吧。”

  “你说工作?打架?”

  “还不知道。希望不是吧。”钢琴家轻笑起来,“组织里来了联络员,把我们都叫去了。会把五个人都召集起来,说不定是首领亲自下达的指令吧。还是说是有关晋升的事?要是我先一步成为干部了,就每个月都给你们发零花钱。” 电话的另一侧传来了“哈哈哈,钢琴家你就吹吧!”的叫喊声。

  “事情就是这样,晚上再在店里集合吧。信天翁会派接送的车过去的。” 说完了简短的告别,电话就挂断了。

  在几秒间,中也盯着挂断的电话沉默着,然后回头说道。

  “那么,玩具刑警先生。现在已经是两个人了。按照约定,告诉我魏尔伦的事情吧。所有一切。”

  “自然。”亚当说道。“那么首先,请看这里。” 然后亚当从西装中取出了一张照片。

  中也接过了照片。照片中印着大理石地板和精心保养的家具。是某个宫殿的影像。

  并且印在其中的不光有家具。

  还有三具尸体。

  “这是英国大教堂的加冕厅。”亚当用平静的声音说道, “三年前,在那里发生了杀人事件。”

  倒在那里的男人们,穿着正式的英国仪仗兵服装。这张照片并没有暴力的气息。腰间佩戴的仪仗剑也没有被拔出。地板上没有弹痕,衣服的下摆没有被拉扯的痕迹,更没有流血的痕迹。一切都很平静。男人们看起来就像只是睡着了一般。

  “他们是女王的最高近卫兵,是直属英国国务机构‘钟塔侍从’的异能者,拥有着正式的骑士爵位,更重要的是他们拥有着守护女王的‘权利’。也就是说在护卫重要人物的能力上,他们具有着独一无二的实力。他们被评价说能够在一夜间凭一人之力摧毁恐怖组织,而实际上这确实能够实现。”

  “杀了他们的是——魏尔伦吗?” 亚当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明确的杀人手段尚且不明。因为没有外伤。”

  “那就是用异能杀的?”中也将脸凑近了照片瞪着它。“就算是不明,只要解剖了或者其他什么了,总能知道死因的吧。”

  “是的。”亚当肯定道。“根据验尸官的报告,直接死因是呼吸衰竭。由于肋骨被切断,肺的收缩机能被损坏,导致他们最后死于窒息。他们——虽然从表面看没有外伤,体内的骨头却被切成了1228片碎片。”

  “……啊……?” 中也张口结舌。

  他说出的话实在太过匪夷所思,让人无法立刻理解。

  “顺便一提,1228个切断伤口是几乎同时产生的。”亚当冷静地说道,就像是在读交通指示牌一样。

  “没有外伤就将骨头切断?而且是同时?……怎么做到的?”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亚当摇了摇头,“犯罪是在加冕仪式现场发生的。他没有被任何人所察觉到,就这样杀害了三名‘骑士’,还暗杀了刚刚结束了仪式的女王。然后就如雾一般消失了。话虽如此,幸运的是,由于一部分人的判断,使用了作为诱饵的替身,真正的女王没事。但是由于这次事件,‘钟塔侍从’的威信已经荡然无存。”

  “真的假的啊。” 中也闭上了眼睛。

  “时钟塔的从骑士”,以及他们所守护着的英国王室,是这个世界上最坚固的圣域。

  圣域不可侵犯,犯罪者甚至连它的影子都无法得见。因为守护着那里的‘骑士’们,具备着超越了人类范畴的、超绝的异能。

  那里与其说是现实中的场所,更像是神话世界或是童话般的亚空间。这就是所谓的英国王室。

  然而有一个暗杀者,只身一人入侵到了这个英国王室,肆意杀人。

  “这是另一个次元的怪物啊。”

  “魏尔伦犯下的同等的重要人物暗杀事件,光是为人所知的就有八起。有同时杀害了军方兵器库的三个管理人的残忍事件,也有为安全保障做出了贡献的,将贩毒集团的首领连同流通网一起摧毁的事件。其目标的选定没有善恶之分,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是暗杀难度极高的重要人物。……现在,魏尔伦被认定为对人类的现有秩序产生了威胁的最危险人物之一,被认为是最接近‘世界十七大恶人’的存在。为此欧洲刑事警察机构决定让异能技师・沃斯通

  克拉夫特和本机从全新的方向展开调查。”

  “你们准备怎么调查?”

  “那当然—”亚当歪了歪头。“是你啊,中也先生。” 中也一时哑口无言。

  “魏尔伦曾经试图夺取的研究个体,在前不久还生死未明的重要人物。那就是你。魏尔伦曾和情报员兰波争夺你,且没有得手。你在这个横滨生存着的情报,就在最近流传了起来。恐怕原因是你在港黑的活跃表现吧。我们是这样想的。‘既然这个情报已经流传到了搜查机构,那么不久后这件事应该就会传到魏尔伦耳中’——于是我们就……”

  “就想用我做‘活诱饵’来吊那家伙上钩是吧。”

  亚当微笑了起来。“原来如此。把引诱嫌疑人来进行逮捕的行为比喻为钓鱼吗。真是个相当好的比喻。”

  “……”

  “那么,既然您已经理解了。”亚当将一张纸递给了一脸不满的中也。“请在同意书上签名吧。” 中也觑着亚当递出的那张纸。

  “同意书?什么东西?” 。

  “当然是同意不会违反调查规则,同意不会外泄任何调查机密,同意当负伤和死亡时不会提起任何异议,和其他的17条项目。”

  中也紧紧盯着亚当边说边递出来的纸和钢笔。“是吗。那么,魏尔伦被逮捕的时候,我会有和他说话的机会吗?”

  “没有哦?毕竟魏尔伦是行走的国家机密。一旦被逮捕就会被封印,然后送去本国。”

  “哦,是吗。哈哈哈哈哈。”

  “是啊。哈哈哈哈哈。” 中也笑完后,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背向亚当。“我回去睡觉了。”

  “咦咦?为什么?”亚当绕过去阻止中也。“无法理解。这是阻止对你的暗杀的作战。也就是对你有益的作战哦。”

  “我说啊,我可是黑手党啊?就算敌人再强也不可能会哭着去求警察吧。那家伙要是来暗杀我了,我不过就是正面对抗。明白了的话就放弃了回去吧。” 一边说着推开了亚当,走了出去。

  “超乎预料的情况。”亚当一脸苦恼地说道。“不论是黑手党还是国王,当遇到将死的情况时都应该依赖他人。而本机应该是依赖对象的最适人选。人类的行动是不合理的。但是再这样下去就要无法完成任务了。无法完成任务的话,就离建立只有机械的刑事机构这一本机的梦想更远了。检索能够解决的状况应对子程序。” 亚当抱着手盯着空中,不停转动着脑袋。

  然后点了点头,向中也追去。

  “那就这样吧中也先生。我会付钱的,请协助我。”

  “你也太不擅长说服别人了。还是先去好好学习点关于人类的事再来吧。” 中也看都没看他,只是继续大步向前走着。

  “那么就招待你去英国旅行吧。还带导游哦。”

  “我才不稀罕。” 中也继续走着。

  “钱和贵重的旅行体验都被拒绝了。没有设想过这样的事态发展。还有什么其他回报呢?那么,我想想……让你看个爆笑段子吧。”亚当一边说着,咔擦一声卸掉了头部关节,然后将头向外伸去。伸到能看到内部的结合结构为止,然后朝向正面,一边将脸前后往返移动着,一边张大了眼和嘴巴。然后走动起来。“鸽子。”

  中也完美无视了他。

  “不行吗?那本机再讲个仿生机器人的笑话吧。”亚当一边让头恢复原状一边说道。“嗯

  —本机在英国走动时,一个小偷将咖啡倒在了英国首相身上。然后英国首相没有责备小偷,而是责备了站在旁边的本机。本机向首相询问理由时,首相这样回答道。‘因为你没有选举权啊。’”

  “不,一点都不好笑,而且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在这种情况下讲笑话。”

  “被首相责备,本机的心情很低落。但是第二天心情却又恢复了。为什么呢?因为我看了十遍引起叛乱毁灭人类的近未来机器人军队的电影。” 中也的脸抽了抽。“这个,真的是笑话吧?”

  “有趣吗?”

  “不完全不好笑啊!话说回来,就算有趣也不能成为让我在同意书上签名的理由!”

  “是吗。”亚当一脸惋惜地摇了摇头。“真是的,人类的行为真是不合理。”

  “你可别觉得只要这么说就什么都能被原谅了!” 中也和亚当一边飞快地说着,一边快步走在小巷中。

  爬完坡道后,中也一脸无奈地说道。“知道了知道了。任务对你来说有多重要我已经知道了。但是我也是很忙的。所以这样怎么样?”然后将手放在旁边的护栏上。

  “这样,是指?” “就是这样啊。”

  一边说着,中也一边将上半身向外倾斜。然后越过了护栏,向着对面空无一物的崖下坠落而去。

  “啊!”

  亚当慌忙向下看去。正好看到中也落在四米之下的道路上,挥挥手跑走的景象。

  “被逃走了!” 亚当追了上去。越过护栏落在地上。着陆时留下了放射状的裂缝,然后跑了起来。

  “请等一下中也先生!”

  中也逃走的前方,马上变成了一条昏暗的隧道。由于隧道很长很昏暗,很难看清中也逃到了哪里。

  “休想从我手中逃走!”

  亚当让身体前倾,将空气阻力变换为升力向前赶去。这是最符合力学的、经过了计算的奔跑姿势。眼看着超越了一辆辆路过的轿车。

  亚当的身影转眼间变小、最终消失不见。

  “可能是吧。” 贴在隧道顶的中也说道。

  他给自己施加了反方向的重力,藏在了隧道顶的昏暗处。

  等了两分钟后,中也解除了重力降落到地上。中也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悠然地迈开了步伐。

  “英国搜查官吗?”中也眺望着隧道的出口处。“事情变得奇怪起来了。” 中也正走着,就在这时,一辆高级轿车停在了他的身侧。

  中也看向车子。

  这是一辆黑色轿车。由于遮光玻璃看不见车内的景象。轮胎、玻璃、车身都是防弹样式。

  是组织的车。

  从驾驶座中走出了一个黑衣的男人,只说了一句话,“首领传唤你。”

  “邮递员吗。”中也说道。

  所谓“邮递员”,是表明其组织中职务的暗语。他们是组织的联络员,当有人忙到无法直接出面,又或是无法公然露面,然而又需要传达某些电话或信件无法传达的情报时,就轮到邮递员出场了。他们会带着口信,去往任何地方。邮递员沉默寡言,只和最小限度的人来往,并且都是有钱人。因为他们光是传达一条简单的口信,就能得到相当金额的报酬。当然,高额的价格有原因的。如果有警察或是敌对组织来接触他们试图问出情报,他们就会击退接触者;当无法击退时,他们就不得不怀抱着秘密自我了断。

  这个男人很高,用黑色帽子和墨镜遮住了脸。可以说是非常符合邮递员身份的打扮。他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只是安静地等着中也的反应。

  “传唤的理由有提到吗?”中也询问道。

  “没说那么多。”黑帽子的男人摇摇头。“至少,钢琴家、信天翁、医生、宣传官、冷血已经接到了首领相同内容的传唤。大家已经在其他地方等着了。”

  “那群家伙也?”中也皱起眉。“说起来是有在电话里说过联络员来了啊。除此之外呢?”

  “只有一件。”联络员低下声说道。“说是关于‘荒霸吐’的事情。” 中也的脸扭曲了。

  盯了对方几秒钟后,中也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带我去吧。” 然后中也走向了副驾驶座。

  邮递员稍微调整了一下帽子的角度,然后点了点头坐进了驾驶座。

  坐入副驾驶座的时候,中也漫不经心向后撇了一眼。

  然后吓了一跳。

  “卧槽。” 那是一道跑近的人影。普通人不可能会用那样的高速疾驰。

  “请等一下,中也先生!” 亚当的速度与最初跑开时相比丝毫没有减慢,保持着感觉不到一丝疲劳的大步流星。

  “那个混蛋。”中也怒吼着,跳上了副驾驶座。“现在就开车!” !

  中也一边关上副驾驶座的门,一边回头。就在这时,他听见了那句糟糕的台词。

  “中也先生,请快下来!”亚当一边疾驰着一边用最大的音量叫道。“那家伙就是魏尔伦!”

  中也反射性回头看向驾驶座。

  几乎是与此同时,邮递员轻笑着踩下了油门。车辆子弹般冲了出去。

  中也被压在了椅背上。

  “混蛋……”

  “系上安全带。小心咬到舌头哦。” 男人开着车,用轻快的声音说道。

  “停车!”

  中也叫着,挥出右拳试图抓住方向盘。中也的拳头有着飞燕般的速度。普通人甚至无法用眼睛跟上他的速度。但是——那个男人不同。在中也的拳头到达之前,反击的拳头就已经撞上了中也的下巴。

  “嘎…” 中也的上半身被弹了回来,后脑勺猛撞上后方的窗户。车窗玻璃爬上了无数白色的裂纹。

  “哎呀,不好意思。”男人一边用单手继续操纵,一边说道。“比想象中还轻啊。有好好吃饭吗?作为哥哥我可是很担心啊。”

  “混蛋……!” 中也的脸上燃起了怒火。

  中也在不到一秒的时间内就重整了姿势,他已经挥起拳头像弹回的台球一般发出了攻击。那是承载了上半身所有肌肉力量的右勾拳。承载着铁球的重量与断头台一般杀意的拳头,打向男人。这与先前一击的速度与重量都不可相比。

  这一拳被男人接住了。仿佛接住了棒球一般,用一只手就接住了。

  “什……”

  “这一拳也很轻。”男人仍然看着前方。“这个样子的话,轻而易举就会被暗杀了哦。” 连铁柱都能掀飞的、全力的一击被阻止了——但是,中也的唇边却带着笑。

  “是吗。那想必你应该很重吧。”

  下一个瞬间。

  男人陷入了座位中。

  “什…”

  男人的身体向座椅沉没下去,仿佛沉入了沼泽一般。由金属和皮革制成的座椅无法承受如此巨大的重量,发出了悲鸣般的金属声,被压扁变形了。零件四处飞散开来。

  从中也被接住的手中,重力波渐渐扩大,将男人包裹在内。

  在高强度的重力作用下,男人的墨镜脱离落下。眼镜没有在车底弹跳,而是插进车底粉碎了。

  男人的体重增长了十倍以上,车身肉眼可见地发出了悲鸣。

  “谁会被你这种人暗杀啊。就这样被碾碎吧。” 中也没有放松异能,而是再次增加了重力。加倍、再加倍、继续加倍。

  但是——某个瞬间,中也困惑地眯起了眼。

  “什么……?” 无法再继续加重了。

  中也的拳头释放出了更多的重力波,但是扭曲的座位无比安静。无法进一步变形了。

  “这样就结束了吗?” 本该因超重力而痛苦着的男人,此刻却若无其事地说着话,然后抓住了中也的拳头。

  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了。

  中也反而沉了下去。

  “什!?”

  中也的座椅被扭曲了。座椅内部的骨骼被折断,从座位上飞出。角度调节器被损坏,失去了支撑的椅背向后倒去。

  中也被压在座椅上,沉了下去。由于全身都被向下压去,连手脚都无法抬起。

  椅子内部的钢丝骨架接连飞散开来,扎进了车内各处。

  “不是说了吗——我是你的哥哥。”

  男人眯起鸢色的眼睛说道。是和中也一样的颜色。

  中也无法回答,甚至连呼吸都无法保持顺畅。在高强度的重力下,肺部濒临破裂。

  中也贴在座椅上,将混乱的视线转向男人。

  “就这样听着。”男人一边用单手驾驶着,一边仿佛唱歌般说道,“我不是来暗杀你的。为什么我必须得杀你不可?我们明明互为世上独一无二的兄弟。”

  中也的全身都在嘎吱作响,从咬紧的牙关深处低吟道。“我可不记得、我有过……欧洲的、哥哥。”

  “这也是谬误。”男人冷冷地断言道。“我不是欧洲人。不,我甚至不是人类。就和你一样。”

  “什么……?”

  “你有没有感觉到过世界的残酷?”他的声音像摇篮曲般温柔,他的视线如夜晚的大海般悲伤。“我为何是我。你又为何是你。谁都无法解释。我的目的与暗杀相反——我是为救你而来。”

  “哈哈、哈……不必了。”中也一边抵抗着重力,一边露出肉食动物的笑容。“你是不是人类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是人类。”

  “不对。” 他的断言让人想到冰冷干燥的白骨。

  “你不是人类。你的真实身份是‘2383行’。” 他的话语带着奇妙的重量在车内回响,就像是在遥远的国度发生的核爆炸一般。

  “什么……?”

  男人的眼瞳深处浮现出腐朽且悲伤的感情。“军方的研究者尝试人工从异能者身上仅提取异能本身。这个尝试成功了。但只成功了一半。异能这种东西,理所当然地,无法被机器操控。能够操控的只有人的灵魂。但这也同时意味着,异能的发力极限是由人类的精神决定的。于是研究者想到了欺骗异能。让异能以为‘这是人类’,从而操纵它。为此被制造出来的就是‘人格式’。伪造了灵魂的人类的仿制品。是只为了欺骗异能而写的,极其单纯的、感情方程式和行动原则法则的字符串。那个字符串的长度,是2383行。——你明白了吗,中也。

  你的灵魂是研究者们心血来潮打下的,不过2383行的程序。”

  “假的。”中也从喉咙中挤出声音。“这不可能。”

  “是真的。” “是假的!”中也叫道。“我是出生在乡下海边的孩子!我的同伴证明了这点!我还有照片!”

  “那是军方捏造的情报。你们不过是找到了伪造的情报罢了。” 中也浑身用力试图抵抗,却被更强的重力所遏制。

  连嘴巴都无法张开,更别说说话了。

  “睡一会儿吧,中也。”男人的声音温柔得可怕。“下次你醒来时,就是在海对岸了的别的国家了。等一年后,你一定会感谢今天发生的事情吧。” 中也想要反驳些什么,却无法做到。血液因重力向下汇集,中也的脸色已经一片苍白。

  重力正在夺走脑部的血液。意识的光亮从中也的眼瞳中渐渐远去。

  此时。

  “那可难说呢。”车辆的音响中响起了电子合成音。“我认为中也先生一定在生您的气。…… 因为你车开得太烂了。”

  声音响起的同时,谁都没有触碰的方向盘向左转去。

  “什…” 轿车的车身大幅度回旋,冲出了车道。车身自动加速,冲向了人行道。

  为了控制方向盘,男人放开了中也的手,重力从中也的身上消失了。

  与此同时,中也一侧的车门自动打开了。从车门的缝隙间伸出一只手,拉过了即将失去意识的中也的身体。

  那只手的主人是亚当。

  贴在车身侧面的亚当将中也拉出了车子。亚当一边护住中也的头部不让他撞到头,一边带着中也滚到了马路上。

  失控的车里,男人撇了一眼亚当。

  “是你啊。”男人只有嘴角带笑,说道。“只是让飞机坠落还不够吗。” 亚当眼神冷静,安静地接受了他的嘲笑。

  男人踩下刹车板试图让车子停下来,疾驰着的轿车却无视了他的操纵。越过了人行道隔离带,进入了前方的一个宽阔的十字路口。

  一辆大货车毫不减速地撞上了这辆车的侧面。

  仿佛是陨石的冲撞般的巨大的冲击。

  相撞的两辆车子的车身像陀螺一样跳起,金属片和玻璃片散落着滚落。行人们震惊着回头。

  大货车装载着的燃料被引燃,发生了大爆炸。

  到处散落着火焰和金属片。

  这不是都市的风景,而是没有一点征兆就发生了的、战场的风景。

  “请醒过来,中也先生。”火焰映照着亚当的侧脸,他摇晃着中也说道。“我让货车撞到他了。趁现在逃走吧!”

  “可……、恶……” 中也摇晃着脑袋呻吟着,试图站起来。

  亚当不等中也站起来,就抱起中也跑了起来。仿佛从恐怖的猛兽那里逃走的食草动物一般。

  他越过隔离带,借着路标加速,和行驶着的车辆并肩而行。为了确认情况,亚当斜过眼看了一眼后方。

  于是亚当看到了令人惊恐的一幕。

  在宽阔的路口。燃烧着的大货车。冒起的黑烟。局部出现的战场般的路口中央,他就站在

  那里。

  黑色西装的男人——魏尔伦。他仿佛是陷入了沉睡般闭着眼,并且毫发无伤。受到了十多吨重大货车的直接撞击,却连衣服都没有破损。

  爆炸引发的火灾摇曳着四周的景色。他的双脚扎入地面,在柏油路上形成了放射状的裂纹。翻倒在那里的大货车顺着行进方向裂成了两半,亚当在看到这一幕的瞬间就明白了状况。

  在车辆撞击的瞬间,魏尔伦将自己的重力高密度化,贯穿了车辆后扎入了地面。然后就那样站着扛住了大货车冲击。而其结果,就像是用手指切开羊羹一样,将大货车顺着行进的方

  向断成了两半。

  魏尔伦睁开了眼。然后看向了亚当。

  亚当的警戒等级一口气提升到了最高。

  亚当判断宽阔的场地不利于逃跑后,将行进方向直角转弯,冲进了狭窄的小巷。用计算机呼出附近的地图,高速计算起最适合逃跑的路线。

  亚当高速演算出生存率最高的路线,然后像炮弹一样冲了出去。

  穿出小巷,在墙壁上借力,在十字路口处直角转弯。然后进一步加速,在试图穿过直线道路的时候,物体感知器发出了最大警报。

  “在后面!”

  被抱着的中也喊道。

  亚当头也不回地将中也扔到地面,自己也就地打滚。

  一个黑色的质量巨大的物体,炮弹一样通过了瞬间之前亚当头部所在的位置。

  刺进了前方大楼的墙壁。

  那是一辆轿车。

  是刚刚为止,魏尔伦还开着的,“邮递员”的车子。他让一吨多重的车辆水平飞过来追上了两人。

  在意识到那是魏尔伦扔过来的投掷武器的瞬间,亚当就已经保持着倒地的姿势回头向背后看了过去。他拔出欧洲警察的制式手枪,朝向他们来时的方向。

  但是那里没有任何人。

  声音从和预想完全相反的方向传来。

  “我想——人类使用‘孤独’这个词汇,实在是太过随意。” 亚当迅速回过头。他就在那里。

  在刺进大楼的车辆上。

  在已经埋进了墙壁一半的车辆后部,他悠然地坐在车的后备箱上。就像坐在御座上的王侯一般。似有若无的风扬起了他的西装下摆。

  “人类对真正的孤独一无所知。他们深信,没有家人、没有说话的对象,这种状态就是孤独。”

  亚当分析了一下情况。魏尔伦将车辆投掷过来,然后自己坐在车上一起飞了过来。就这样追上了亚当他们。

  亚当进行了数次情况预测演算,但不论哪个结论都令人绝望。用重力将自己贴在自己扔出的物体上,根本不存在能够逃离这种追踪方式的办法。

  “真正的孤独——”魏尔伦用小提琴独奏般优雅的声音说道,“真正的孤独是飞行在宇宙、孑然一身的彗星。周围是真空,是绝对零度的虚无。不可能被任何人看见、也不可能被任何人接近。是持续了数万年的凄凉的寂静。——你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状态吗?恐怕谁都无法明白。除了你以外,中也。” 中也用两手撑起摇晃的身体,试图让自己站起来。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只有一句话。”魏尔伦用爽快的表情说道,“所以我只说一遍。” 魏尔伦轻笑起来。于是他周围危险的气息消失了。

  然后说出了那一句话。 “一起来吧,中也。” 中也没有回答。亚当也是。

  他们无法动弹。

  维尔伦的言语没有丝毫掩饰,也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那是纯粹而透明的提议。或者说是指示。

  “我的弟弟,你并非人类,而只是字符串。是没有灵魂的单纯的方程式。那是真正意义上的孤独。能够治愈你的孤独的人永远都不会出现……但,即使是无望被治愈的孤独的彗星,也可以靠在一起并肩飞行。只要是拥有同样的孤独、同样的温度的彗星。” 他的音色仿如吟诵着古代诗歌的诗人。他的眼瞳仿若是面对血脉亲属时的慈爱的水脉。

  “这就是你的目的吗。”中也站了起来。“就为了这个理由,特意来这种地方?”

  “不只是今天。从九年前的那一天开始——袭击了挚友,将你夺走的那一刻开始,一直—

  —梦想着和你一起踏上旅程。”

  魏尔伦闭上了眼。笼罩在他周身的类似迫力的东西,变得更加稀薄了。现在的他,就像是路上遇见,街角随处可见的坐在路边发呆的青年。

  “兄弟二人,暗杀的旅程。我们所拥有的是毫无意义的生。那么,也赋予创造了我们的人们类似的东西吧。毫无意义的死。这样才多少算是抵消。善人也好,恶人也罢,给予他们无差别的死亡。只有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们才能——”

  魏尔伦闭着眼说道。他的声音中却并没有超越性的暗杀者的回响。有的只是年龄相仿的青年会有的悲伤、叹息、以及青涩的希望。

  “只有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们才能得以接纳这毫无意义的生命” 魏尔伦从车上跳下。他朝中也伸出了手。

  中也用毫无感情的眼神凝视着这一幕。

  “不可以,中也先生。”亚当举着手枪说道。“一旦握住那个男人的手,你就会成为全世界的敌人。” 亚当尽其所能进行着预测演算。但是不论用枪射击哪里,都会被魏尔伦的异能无效化。

  “你别说话。”说这话的不是魏尔伦。而是中也。

  魏尔伦有些意外地看向中也。

  “确实,我明白你说的话。”中也微微斜着脸,用锐利的目光看着魏尔伦。“但是在回答之前,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请随意问。”魏尔伦笑着说道。

  “刚刚钢琴家给我打了电话。那时候他说,被联络员带去工作了——回答我,你把他们五

  个怎么样了?”

  魏尔伦的笑容从脸上消失了。

  然后慢慢花了点时间,像是盛开了一朵黑色的花一般,魏尔伦的脸上浮现出了与先前不同的笑容。

  那是不快的笑容。

  然后他说,“旧的同伴之类的,已经不需要了吧?”

  魏尔伦敲了敲旁边——刺入墙壁的车子的后备箱。后备箱打开了,从中有什么东西滚落了下来,发出潮湿的声音。

  那东西中也认识。

  中也的瞳孔针一般收缩。

  是宣传官的尸体。中也爆发出吼声。

  那绝非人类的叫喊,而是野兽的咆哮,是不成言语的怒号。只是这样,周围建筑的窗玻璃就一齐碎裂开来。

  然后中也挥出了拳头。

  单调的直冲拳。水平打出的拳头。但是中也挥出的这一拳,超越了音速。

  拳头排开空气时产生的爆破音传出的同时,魏尔伦也被打飞了出去。

  魏尔伦被水平打飞进背后的墙壁中。壁材被弹飞开来。

  “唔……” 魏尔伦呻吟着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中也逼近的身影。

  中也的表情没有丝毫扭曲。几乎是毫无表情。

  那其中包含着的,是纯粹而透明,同时又是压倒性的杀意。

  至上而下的拳头,打在了魏尔伦的肩上。这一拳的冲击将周围的建材粉碎得更加彻底。

  接下来的左拳落下的速度,比碎片落在地上还要迅速。炸裂在躯体上的一击将魏尔伦的身体进一步埋进了墙中。

  拳头、拳头、拳头。和咆哮一起砸下的中也的连击。魏尔伦的身体已经完全埋在了建筑物里,从外部看不出来。即使如此中也的拳头也没有停下。

  “像野兽一样。” 他的声音仿佛一个信号,让中也的攻击戛然而止。

  因为被魏尔伦的手掌接了下来。

  接着是反击的拳头。

  如果说中也的拳头是子弹,那么魏尔伦的拳头就是炮弹。

  拳头命中了腹部的冲击,让中也的衣服扭曲着撕裂开来。被撕裂的却并非被命中的腹部的衣物。渗透并贯通了中也的冲击波,将中也背部的衣物撕裂了开来。

  中也发出了痛苦的咆哮。但是,由于拳头被握住,中也连被打飞到后方都无法做到。

  “像野兽一样发怒也无妨。毕竟即便是不想了解,也还是会认识到,自己究竟是什么。” 魏尔伦从墙壁里爬出来站在地上,他放开了中也的拳头,改换抓住了中也的脖子。

  中也被抓着脖子,像沙袋一样被吊了起来。

  即使想动也无法动弹。全身都被施加着惊人的高强度重力。别说反击,连举起向下伸长的手臂都做不到。

  “总而言之,中也。这就是将你限制在人类范围里的桎梏吧。”魏尔伦吊起着中也,用温柔的声音说道。“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是这很危险。你不该长久呆在那里。” 说着,用空着的那只手在中也的怀中探寻起来。

  魏尔伦将重力像探知波一样从指尖放出,立刻就找出了那样东西。

  “这就是那个什么‘同伴’给你的照片吗。” 魏尔伦所取出的,是年幼的中也的照片。在海边拍下的,和服的孩童。

  “我太能理解你看了这个之后是什么样的心情了。包括想要信赖给你这个的那群家伙的心情。这是真的,但是你会因为这份信赖而痛苦。因为他们会不断向你灌输——‘你是人类。

  要怀揣希望。那家伙说的话全是谎言。’这样说着,一边不断地毒害你。”

  魏尔伦反转手腕,将照片投掷了出去。亚当正在寻找射击时机,照片就那样水平地高速飞出,像刀剑一样刺进了亚当的肩膀。他从口中泄出几声悲鸣,原本抬起的手枪从手中掉落了下来。

  “你觉得那群人为什么说谎?”魏尔伦仿佛没有把亚当的动向放在心上,向中也讲述道,

  “因为你的力量很方便,他们想要利用你啊。我也有过经验。” 被吊起着封住了一切反击可能性的中也,用喘息般的声音说道。

  “谁管你……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真是让人头疼的家伙啊。”魏尔伦叹了口气。然后像是对着幼小的孩童说话一般,一字一顿地说道。“确实,我最开始就没觉得你是个能用言语就轻易说服的柔弱的弟弟。——所以我会用行动证明。我会一根一根地切断束缚着你的线。就像是切断操线木偶的线一样。然后放你自由。这是属于你的幸福,也是我赠予你的身为兄长的爱。” 然后他理所当然般地说道。

  “你关心的人,我会全部暗杀。”

  他的语气始终优雅而温柔。但他的眼中却寄宿着火焰。地狱的看门人所宿之炎,能够冻结又燃尽一切灵魂的苍白的火焰。

  “不对。”亚当忽然开口道。“你的举动并不是爱。根据本机对人类感情的定义,这是支配欲。”

  “这两个选项有什么不同吗?”魏尔伦施施然微笑道。

  那两个人说话的时候,中也的瞳孔中浮现出各种情绪。惊愕、战栗、混乱、胆怯——但这些情感都只是一闪而过。那些通常的情感,在一瞬间就被想要覆盖烧尽那一切的熊熊烈焰驱逐了出去。

  怒火。

  “休想。”中也的喉咙震动起来,就像是地震时发出的响声。“我不会让你如意的。绝对。”  

  魏尔伦从容地笑着,接受了中也的这种情感。

  “这样就够了。”魏尔伦的表情和声音,甚至蕴含着慈爱。“你也是需要选择、烦恼和体会的时间的。但最后仍然还是会按照我说的行动。现在我就向你证明这一点。” 魏尔伦用空着的那只手温柔地覆上中也的额头。

  然后异变开始了。 “……嘎……!” 空间开始震动起来。空气爆裂了开来。肉眼不可见的电光,从中也的眼中绽开红黑的火花。

  中也张开了嘴,却无法呼吸。喉咙拒绝吸入任何空气。因为有什么令人恐惧的东西,正试图从喉咙深处爬出来。

  “现在开始打开一点‘门’。”魏尔伦的声音像是在吟唱摇篮曲一样温柔。

  “并不会开多大。只是将门打开了一道毛发一样细的缝隙,又瞬间将它闭合。但是这就足够了。足够让你体会到了。”

  起风了。风的来向不是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而是来自中也的内部。肉眼无法得见的,某处可怕的地方。那阵风擦过周围的建筑物,震动了大地。

  亚当一边抵抗着震动,一边像是被缝住了视线一般凝视着中也。

  钉

  “检测到异能位相的扩大。观测到疑似是霍金辐射的高能射线,数值上升中。”亚当的喉中自动阐述着灾厄的情况。“由于物态变化,热量从相互抵消的空间中出现……糟了!”

  亚当大声说完,举着枪一次性射出了所有子弹。为杀伤人体而制的特殊软子弹头,精确抵达魏尔伦的眉间、眼球、喉咙、手肘处。然而。

  “请观众不要随意触碰演员。”

  子弹在轻触到魏尔伦皮肤的那一刻就停滞下来,然后被施加了逆向的重力反射了回去。就那样向攻击者亚当迸射而去,贯穿了他的肩膀。

  亚当惨叫着倒下。

  几乎是与此同时,中也发出了大声的叫喊。

  仿佛灵魂消逝一般的声音。那近似悲鸣的声音,不是中也的声音。甚至不属于人类的声音。

  这不是这个世界所能产生的、甚至不算是声音。

  那是黑色的火焰。

  “来不及了吗……!展开耐热耐冲护罩!

  倒地的亚当一边喊着一边举起了左手。从手肘处开始,前端分裂开来,扩张成一面闪亮的银色护盾。用耐热耐冲金属——在镍的基础上添加了铬·铁·钼·钛的超合金制成的遮蔽盾,将亚当隐于其下。亚当再次蹬了一下地面向后退去。

  “好了中也。即便这样,你也还认为自己是人类吗?” 空间扭曲了。

  然后——地狱出现了。

  黑色的火焰。

  和曾经熔化了大地形成擂钵街一样时一样的、灼热的湍流。和魏尔伦所宣言的一样。地狱的盖子仅仅只打开了0.3秒。

  但这就已经足够了。

  从小巷里喷出的高热岩浆,熔化扭曲了电线杆,沸腾了路面,像波涛一样流到了大道上。

  但这不过是真正地狱的、微不足道的前戏罢了。

  以中也为中心,景色开始消失——就像颜料溶化、又被吸收了一般。

  然后,剩下的只有一个黑色的球体。

  空间震动起来。

  旁边八层高的大楼的侧面,像是被啃噬过一样消失了。

  铁架、混凝土的墙体、地板、天花板、装饰品,一切都消失了。

  甚至没有被破坏、没有被融解,只是单纯地消失了。

  消失的不仅仅是大楼。即将熔化的路灯、停驻的汽车、土沥青及下面的地层,所有的一切——都被球状膨起的黑色空间所吸入,然后消失。

  消失的范围正在逐渐扩大。建筑物变为瓦砾,地面被粉碎,周围的车辆、电线杆、消防栓都滚落着被吸入球体。

  球体很黑——但这并不是说、球体上的颜色就是黑色的。球体本身并没有颜色。但是过于强大的重力,吸进了背后的光,并将它们捉入球体内不放,因此球体看上去像是黑色的。

  那比所有的爆炸,所有的化学反应都要恐怖,是空间本身的灾厄。

  黑洞。

  黑暗的魔王的眼睛。

  它大张开着,将街道的一角轻而易举地咬碎吞下。

  它只出现了仅仅一瞬间。然后就和出现时一样,那个黑色的球体在一瞬间就蒸发不见了。

  因此住在远处建筑物中的人们都出乎意料地平安无事。他们只是从始至终目睹了稍远处的街景被黑色的空间吞噬消亡的噩梦般的光景。

  在那个地狱的中心。

  中也——正在忍受着痛苦。

  那不是一般的痛苦。而是仿佛全身的皮肤都扭曲着撕裂开来、眼球破裂、内脏被粉碎般的痛苦。是伴随着不该存在于世的野兽一同出现的剧痛。

  但是连叫声都无法发出。

  地面就像被巨大的汤勺所舀起了一般消失了。中也就弯折着倒在被挖去了一大块的陨石坑一样的地面中心。

  周围的空气因高温而晃动着。黑洞蒸发时,向周围放射出强力的伽马射线。那热量比任何光线都强烈,照亮、加热、熔化了四周。

  漂浮在周围的蒸发金属的粒子在空气中闪闪发光。高温而产生的热气,使周围的景色优美地扭曲舞动着。远处中央熔化了的电线杆,仿佛道歉似的折腰排成了一排。

  并且,即使黑洞已经关闭,它的余波让周围的重力场发生了异常。以中也为中心,空间忽然发生扭曲,又关闭。就像大地震后的余震一般,空间时而发生痉挛,挖去大地,又恢复正常。断断续续折磨着中也。

  中也忍受着痛苦,一个人影走到了他身边,然后站住。

  那是一道怪异的人影。

  黑色外套。比成年人矮的身高。脸上缠着绷带。

  奇妙的是,即使周围的重力场发生了异常,那道人影依旧是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真是不像样啊,中也。” 那是一个少年。

  那个少年,漫不经心地抓住中也的手腕举起来。

  那一瞬间,周围所产生的重力场异常立刻消失了。包括中也所承受着的痛楚。

  “混、你……”

  “就不能干脆利落死掉吗?” 少年用沙哑的声音说着,将中也扛在了肩上。

  他迈开了脚步。

  高重力消失,剧痛也已远去,中也的意识迅速变得模糊起来。

  在被黑暗所封闭之前,中也看着扛起他的人的后背,不甘心地说道。

  “太宰……”

  *    *    *

  毫无意义的影像在视野里回旋着。

  那是第一次在那家店,见到钢琴家他们时的事情。在台球桌前一直呆到早晨,相互竞争分数那一天的事情。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互扔香槟的事情。

  连自己都早已遗忘的记忆。甚至不知道是不是真实存在过的、他们的笑声。

  这一切隐约着重叠起来,他看到一个人影背着搬运自己,将自己丢到某个小巷中,然后离去的背影。

  那是太宰的黑色背影。

  中也试图发出声音叫住他,然后终于取回了意识。中也倒下的地方,是那家店前。那家台球酒吧。“旧世界”。

  中也的意识,从太宰被吸引到了店内。

  被那从店内飘来的,刺鼻的血腥味所吸引。

  中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试图向前走去,却因为腿上使不上力而狼狈地跌倒。于是他爬行着前进,向着店内的深处。

  钢琴家,冷血,信天翁,医生。

  所有人都死去了。

  店内的装饰就像是被风暴刮过一般支离破碎。

  窗户破裂了,台球桌嵌进了墙壁,酒瓶一个不剩碎了一地。这是重力的异能在室内肆虐的结果。

  在那中间,有四个人倒在了那里。

  只看一眼就知道已经没有救了。他们的姿态,与其说他们是“被杀”,倒不如说是“被摧毁”了。在他们的身上甚至很难找到完整的部分。

  “中也……” 细线摩擦般微弱的声音。中也一惊,朝声音的来源跑去。

  “喂,没事吧!”信天翁躺在中也面前,口中不停流着血。“我现在就救你!”

  他已经没救了这一事实,甚至不必凑近观察就已一目了然。信天翁的腹部裂开,骨头外露着。

  “抱歉啊,中也……被打败了呢。眼睛看不见了……双腿也没有知觉了。”信天翁喃喃道,他的眼睛已经看不见这个世界了。双脚从膝往下都已经溃烂了。“但是我救了医生。我拉着他的衣领,从那家伙的攻击下逃了出来……大家都死了,我也要死了。但是医生……快帮他处理一下……” 信天翁的右手握着医生的衣领。死死地,像是握着重要的宝物一样。

  被拽着的、获救了的医生静静地闭着眼睛。像睡着了一般。毫发无损的——上半身。

  但是——医生的身体,没有腰部以下的部分。

  “……” 中也从咬紧的牙关中发出呻吟。叫声在即将溢出牙关时,被中也用意志力勉强忍住了。

  “嗯。”中也压抑着用平稳的声音说道,“医生就交给我吧。多亏了你,医生得救了。不愧是你,为自己自豪吧。”

  “太好了。”信天翁仿佛安心了一般,长长松了一口气。脸上的阴影消失了。“中也…… 我的车库里有一辆摩托车。工作、用的、珍藏的……随你……用……” 信天翁的手失去了力气,垂到了地上。

  信天翁、医生、钢琴家、冷血,还有宣传官。全都死去了。

  中也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站起来,像是在确认所有人的脸一样来回走着。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中也先生。”出现在门口的是亚当。浑身烧焦,一只眼睛溃烂,渗出了功能液。

  但却在用自己的脚行走着。

  “回答我,玩具混蛋。”中也忽然说道。他的声音中没有任何感情。

  “这群家伙为什么死了?”

  “那是因为……魏尔伦杀了他们。”

  “那么他为什么要杀他们?” 中也的声音逐渐尖锐起来。仿佛即将破碎的宝石,发出了尖锐的悲鸣。

  “我认为把原因语言化是没有意义的。”

  “回答我!”喊道,眼睛仍然看着地板。“你不是机器人吗!客观、完美地回答我!” 亚当面无表情,沉默了几秒钟。仿佛在犹豫一般。但是最终,他开口说道。

  “是中也先生的错。”亚当的声音毫无起伏。“因为中也先生宣言要留在黑手党。魏尔伦认为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才让你萌生了这样的想法,因此杀害了他们所有人。今后他也会因为同样的理由继续杀害中也身边的人吧。” 无声。

  “没错。都是我的错。” 中也突然说道。然后他回过头,看着亚当。

  他的眼中空无一物……一片空寂。

  “玩具混蛋。我会帮你的。” 中也一步步向前迈出。一步一个脚印,一步接一步,缓缓走着。

  “我会找出那个家伙。但我不会让你逮捕他——他会由我亲手杀死。”

  其后发出的声音,不是单纯的声音。是从比这个世界上任何地方都要深的、地狱的底端喷出的、漆黑的真言。是一旦出口就绝不反悔的、黑暗的宣言。

  “杀害了家人的人,黑手党绝不会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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