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奇奇怪怪的新娘让神秘的机关人偶起舞 番外篇 此情直至成追忆

  「因四欲,唯有这点需得铭记于心。」

  那是四欲刚从内书堂(宦官学堂)结业时,上官刀内监对当时年仅十五的四欲所说的话。

  「若是爬上高级宦官的位置,尽可以娶妻纳妾、满室春色。有很多人同女官成亲,京城的妓院亦是内书堂出身者的天下。甚或也有人能与公主、长公主殿下形同夫妻。但是,无论身居何等高位,有一类女子绝对不能对其下手。你知道是谁吗?」

  「是后妃侍妾吧。」

  皇后、妃嫔、侍妾——皇帝的妻妾们一旦招惹上,那就是私通苟且的大罪。

  「自然,后妃侍妾那都是身处云端的高贵之人,但其中,要是对宠妃动了心思,那更是绝对的罪无可恕。若是与其他的妃嫔侍妾,或是宫女交好,若皇上仁慈,尚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与皇上心爱的女子私相授受,可就另当别论了。别说网开一面了,那可是触皇上逆鳞的大罪。」

  刀太监冰冷整肃的面容上,神情冷峻。

  「从对宠妃怀有邪念的那一刻起,你就成为了皇上的仇敌。这里是后宫。区区一介宦官,与皇上为敌必是小命难保。若是不想受到地狱般的折磨而惨死于此,就绝不要对宠妃心生妄想。」

  十九年前接受的上官忠告,到如今,仍在四欲脑海中如警钟般长鸣。

  「喂四欲!一起去放风筝吧!」

  「我的新风筝!快看!」

  「放风筝!放风筝!」

  被三位小公主缠着,四欲身心俱疲,缓缓吐出一口烟来。

  「昨日不是已经放过风筝了嘛。」

  「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

  「难得有这么好的风嘛。」

  「放风筝!放风筝!」

  「今个儿蹴鞠也踢了,泥人儿也做了,爆竹也放了,还把宝船(大型船)模型弄坏了被好生训斥了一顿。也该玩够了吧。玩够了接下来就该是学习的时间啦。老师们都等着呢。」

  「放风筝可比学习好玩!」

  「再不快点就没风啦!」

  「风筝!风筝!放风筝嘛!」

  这三个精力旺盛的姐妹,一个五岁、一个四岁、一个两岁,都是四欲侍奉的主子·李昭仪娘娘的女儿。虽然李昭仪也不是从小被关在深闺内院中教导出来的女子,但公主们顽皮捣蛋的样子,与主子倒也不尽相同。

  「孩子们,不能不听四欲的话哦。」

  把公主的老师们带来的人,正是李昭仪。她是当今皇上·崇成帝最宠爱的女子。

  今年年芳二十三,比起印象中十六岁刚入宫那会,那张白皙修长的脸上少了几分温柔,高雅的举止之下反而多了几分身为宠妃的威严之感。

  「玩乐的确重要,但身为公主亦不能懈怠了自己的本分。身份高贵的女子有许多必须学习的才能礼节。要好好听先生们的话,努力学习啊。」

  「但是,若现在不放风筝风就……」

  「今日傍晚也会起风的。比起白日,日暮时分的风更适合放风筝。」

  李昭仪热爱格致(科学),对于风向和风的强度都了如指掌,每日,她都会记录气象。据她所言,若是对照过去的记录,那一日,会有多强的风吹向何处,大抵都能准确预测。

  「若要放风筝,傍晚那会更好哦。对了,放用发光颜料绘制图案的风筝怎么样?黑暗之中散发光芒的风筝一定会很美哦。」

  「发光风筝!有趣有趣!」

  「风筝一闪一闪的肯定很好看!」

  「一闪一闪!一闪一闪!」

  「想放发光风筝吗?」

  「想!」

  兴高采烈的公主们异口同声道。

  「等太阳快下山了,大家就一起放风筝吧。但在此之前,要好好学习哦。待会荣太后还会送点心给你们吃哦。」

  「遵命,母亲大人!」

  公主们情绪高涨,一口答应,奔向了老师们。四欲靠在门柱上叼着烟管,目送她们小巧玲珑的背影。

  「总觉得……很有母亲的样子了呢,李昭仪娘娘。」

  「本来就是人母了。净说些奇怪的话。」

  李昭仪觉得奇怪,头微微一歪。发髻上的簪子叮当作响。

  她不是如史书中以华丽辞藻盛赞的绝世美女。当然也并不丑陋,不过是平平无奇、中流之姿。在这聚集了天下美姬的后宫,她便同那河边开放的野花并无二致。

  而且,她的娘家李家也并非权门望族,也并非为了娘家的荣耀、皇帝的庇护而入宫。歌舞音曲、未居人上,烹饪料、手艺平平,织绣女工、诗文书画,这些所有高贵女子该有的才能,也都不是她脱颖而出的原因。

  本来应该无缘圣宠的她,之所以会成为崇成帝的宠妃,原因有很多,其中一点应该是李昭仪的聪明才智吧。毕竟,连这么调皮的三个女儿,都能被她治得服服帖帖。

  「皇上差不多该过来了。四欲,帮我重新上下妆吧。」

  「不用再上了,已经很好看了。」

  「就知道说些恭维话。」

  「娘娘边说着还边给奴才银子。李昭仪娘娘真是气派主子,能服侍娘娘可真是奴才的福分呐。」

  四欲一脸喜滋滋地将李昭仪递来的银子揣进怀里。

  「我这银子可不是为了听你的漂亮话给的,你赶紧干活才是。」

  「遵命遵命。娘娘银子都给了,别说化妆,什么奴才都干。」

  两人去了化妆室,李昭仪在镜子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为女主子梳妆打扮该是女官的活,但李昭仪很看好四欲化妆的本事,化妆一事便都由四欲负责。

  扑上白粉,赤红花钿上点上金箔,然后上胭脂,一整套妆化下来宛若行云流水。当他用指尖撑起她纤细的下巴,用红笔在她唇上点染上色时,他的手不禁微微颤抖。

  「怎么了,四欲?」

  李昭仪问到,她一脸单纯地不解。对于一无所知的她,有时,他心中不免有些怨恨。

  「入春了,用点重的颜色吧。」

  「会太浓吗?」

  「反而会更为艳丽才是,能映衬出娘娘肌肤胜雪。」

  「你这夸的,倒叫人不再给点钱就说不过去了呢。」

  「娘娘方才给过了,不用再给了。不过不要乱动啦。再说话,就要被化成嘴巴裂开的妖怪了哦。」

  哪怕再浓一些也好。把她花瓣一般的唇隐藏起来吧。

  虽然他知道,这也只是徒劳。

  「今日的你格外明艳动人呢,绯燕。」

  不久皇上便来了,他柔情万分地呼唤着李昭仪的闺名。

  (……绯燕,吗)

  主子的名字四欲一向是知道的,但却从未亲口唤过这个名字。他不过是一介下人,没有资格直呼主子闺名。这一点,再理所当然不过了,可当皇帝呼唤李昭仪闺名的那一刻,他心如刀割。

  「现在是公主们学习的时间呢。」

  「她们一定很用心在学吧。等学习结束,臣妾同她们约好,要去放荧光颜料绘制的风筝哦。」

  「听起来很棒呢。朕也好想和你们一起。」

  「好呀,若是皇上在,公主们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高兴的只有公主们吗?」

  「臣妾自然也是欢喜的。」

  皇帝同李昭仪是对任谁见了都不禁歆羡的恩爱夫妻。侍奉两人的宦官女官们也都对这对皇帝夫妻心生羡慕,个个脸上都笑容洋溢。

  四欲以前也是同他们一样的。自己侍奉的主子能独占圣宠,无论哪个宦官,心里都会乐出花儿来。主子越受宠,这当下人的自然也是沾光得很,油水也丰些。

  即便如此,这几年来,四欲见到皇帝与李昭仪二人一块,再也没了以前那种愉快的心情。确切来说,心底涌出的心绪正与之相反,却只能为了假装开心而心力交瘁。他其实早就意识到那份让他心如刀绞的激情究竟是什么,却无计可施。越是压抑控制,越是心乱不已;越是无法发泄,越是焦躁不安。

  「皇上要去看看公主们的样子吗?」

  「好啊。但是,在此之前,有件事必须要做。」

  「何事?」

  李昭仪微微歪头,皇帝小心翼翼地拥她入怀。

  「朕想品尝一下你唇的味道。」

  四欲为她精心点染的唇,转眼便乱红四溢。尽管他知道会如此,却仍坚持要用深红色,是否也暗藏些许对皇帝的对抗之心呢。

  我可真是愚蠢啊。李昭仪的唇本就属于皇上。不,不仅是唇,她的一切都是为了她的夫君、当今皇上而存在的。她的名字、声音、香气、笑靥、肌肤、体温——还有心,都是属于他的。没有任何一样,不为皇帝所有。皇帝爱她,她也爱皇帝。这是何等美好的事不是吗?这是何等幸福的事不是吗?

  这些话,虚无缥缈,空洞地在空中盘旋。但其实他的内心已经嫉恨难耐,他多么想把这份炽烈灼烧的私情发泄个痛快,至少,想让她知道。明明朝夕相伴,明明日日相对,却不能将真心袒露给她,这让四欲如蛆蚀骨、备受折磨。

  「你们都退下吧。朕要同李昭仪两人单独在一块。」

  皇帝有命,下人们皆奉命退下。四欲坐在石阶上,眼见着皇帝把李昭仪带去了凉亭。腊梅如遍施金粉,在苍穹碧落映衬之下,闪闪发光。四欲呆呆地看着腊梅,兀自吞云吐雾、紫烟缭绕。

  「你看着很是悠哉啊,因内监。」

  皇上身边的大公公刀太监在他身边坐下。刀太监是公认的最是醉心差事之人,底下的人若是出了岔子,他绝不姑息,对手下大打出手、拳脚相向,踩住头、如视敝履般怒目斜视,相当冷酷残暴。可这样一个人,却不知何故,总是随身带着棒棒糖,而且还是猫脸形状的糖果。四欲初次发现时,不禁指着他捧腹大笑「都几岁了还馋糖吃!还是猫脸糖!」,于是那根手指便被折断了。此后,四欲再看到刀太监一脸认真地吃着可爱的猫脸糖果时,即便是面对如此可谓奇葩的场面,他也绝不会笑。

  「是啊,这会是闲着呢。公主们学习的时候,我是耳根清净、悠闲自在。她们一回来,就缠着我,闹腾得很。啊,多谢。」

  刀太监递给他一根猫脸棒棒糖。虽然四欲并不想接,但若是拒绝必定会遭到一顿毒打,还是先接下吧。

  「你,不想做太监吗?」

  「想啊。既然都成了宦官了,那可不得做上太监嘛。收受贿赂,差遣低等宦官,睥睨朝中大臣在宫中翻云覆雨,这是宦官的梦想啊。」

  「若是实现了这个愿望,你又将如何?」

  「什么我将如何,那自然是会很高兴啊。不过,我想应该快了。李昭仪娘娘若是当了皇贵妃,我就是名正言顺的因太监。真叫人期待啊。」

  上级宦官的位阶从低到高依次为少监、内监、太监。若当上太监,礼遇等同于朝中大臣,在宫中当差的数万宦官们,无人不是做梦都想当太监。但大多数人连少监之位都没能爬上去便止步于此,这自是不必说。能实现梦想的,只有凤毛麟角的几个幸运儿罢了。

  皇贵妃位份仅次于皇后,她身边的大公公的位阶便是太监,亦是侍奉妃嫔的宦官之中的最高位。

  「若是不用等李昭仪娘娘当上皇贵妃,你就能晋升为太监,如何?要抓住这个机会吗?」

  「哈?此话怎讲?」

  刀太监神情严肃地舔着猫脸棒棒糖,那样子倒仿佛是在阅览晦涩文书一般。

  「御用监太监年事已高,就快卸任了。我奉命举荐继任者。我想举荐你上去。」

  「御用监……吗?诶,那地方倒是相当有趣呢。」

  御用监是宦官们为皇上制作专用的日用器具和游戏道具的机构。会赐发公款给御用监作为制作费,还能收到各种贿赂,油水很足,因此那里也堪称是贪污宦官的巢穴。

  御用监太监,即为御用监长官。位阶升了,俸禄多了,还有自己的地盘,流水也是相当丰硕。这可是真真正正、名副其实的荣升啊。

  「但是,为何是我?一般来说,不应该是由副官的御用监内监接替上去吗?」

  「现在的御用监内监并非正途出身。上面想要正途来接替。」

  内书堂出身的上级宦官被称为正途。正途出人头地,远远早于其他宦官。正途会被优先晋升,其中年纪轻轻就当上太监的不在少数。刀太监也是三十过半便当上了太监。

  「这对我来说倒真是个不错的机会……但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了吗?我要是当了御用监太监,恐怕公款就等同是羊入虎口了。」

  太监,这是他十岁入宫以来就一直梦想的位置。在内书堂奋勉苦读时,在刀内监手下听任差遣时,都毫无顾忌地放出豪言壮语,有朝一日定要当上太监。终于,这一天来了。梦寐已久的喜事从天而降,他却并不如想象中那么欢喜。

  成为御用监太监,他就不再是李昭仪的首席宦官了。这个事实沉重地压在他的心上。他爱钱,他爱养尊处优的日子,可被问及要离开李昭仪,他却无法立刻做出回答。曾经那样贪求荣华富贵,可如今再看,那些都失去了魅力,索然无味。不知何时开始,有样东西已然超越了野心。正是所谓爱恋之心吧。

  (又不是个孩子)

  四欲发出一声自嘲般的叹息。在这后宫之中,他见过不少女人间的纷争,肮脏的也好,丑陋的也好,令人厌烦的也好,他都见识过。对于她们,他从来不抱幻想,那份对女子纯粹的悸动,绝不会发生在她们身上。

  但是,为何,李昭仪——李绯燕抓住了四欲的心。他想呆在她身旁,不想离开她。愚蠢至极地幻想这样的事。

  「我说的都是为你好。」

  刀太监如视敝履般……不是,不觉有些担心地看着四欲。

  「皇上已有所察觉了吧。」

  一瞬间,他的呼吸停滞了。连随风摇曳的烟云,都似是凝固了一般。

  「……察觉到什么?」

  「别装糊涂。你,定是对李昭仪动了心思吧。」

  被这么赤裸裸地揭穿,让他一下子连隐瞒的力气,都荡然无存。

  「……那李昭仪呢?」

  「应该尚未察觉吧。」

  「是吧。」

  李昭仪不仅是化妆,连沐浴都曾让四欲服侍。她似乎还很喜欢让四欲为她洗头发。

  『你洗头发好让人舒服,我的头发也秀丽不少。』

  若是她知道四欲心中所想还口出此言,那必是稀世恶女,但李昭仪不是会玩弄人心的女人。她口中所言,即心中所想而已。他曾多少次废寝忘食地陪她一整夜,被频频喊去帮她更衣,有时则在她用膳时给她做伴儿,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被她信赖、重用的证明。

  被主子信赖、重用,对下人而言,没有什么是比这个更大的福分了。但是,他总觉得不满足。无论如何陪着她、在她身边,都不过是她的一个下人,他远不满足于此。

  「我原本并没有这么想的。」

  四欲垂头于膝,腮帮子撑在膝头上。

  「李昭仪娘娘,我坦白说,也算不上什么美人。后宫中比她貌美的妇人多了去了,情爱之事我自以为也已经泰然处之了。可为何……竟会如此。我自己也弄不明白。刀太监,这是为何呢?」

  「你别问我啊。」

  刀太监敲了下四欲的头。

  「啊,对了。是和皇上宠爱李昭仪娘娘一样的理由吧。」

  「比如呢?」

  「若是容貌不够有魅力,那就是人品了吧。」「何种人品呢?」

  「都说了别问我……。不是我自夸啊,你要让我说舍氏的魅力,我能给你说出三千条不止,但其他女人的魅力,我是真领略不到。」

  刀太监对妻子舍氏情根深种。

  「我只在这里说说啊。其实我老早就觉得纳闷,皇上特别宠爱李昭仪娘娘又是为什么呢?」

  「诶……当真吗?刀太监不是自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就侍奉左右了吗?还说自己不知道,刀太监……你啊,也只是看着能力强,实则也是个很蠢的宦官不是吗。」

  于是四欲又挨了一顿揍。这次是拳头。不要说不过就动手动脚的啊。

  「爱慕的理由,自然只有心生爱慕之人自己知道啊。」

  「虽然你这话很对,但果然跟着皇上却对圣心一无所知的……是啊!嗯,你说得对!」

  眼看着又要遭殃,四欲赶紧点头称是。

  「总之,你还是离开李昭仪娘娘比较好。」

  「我就这么明显吗?」

  「你全写在脸上了。我都看出来了。」

  「……哇,连对男女情爱如此迟钝的刀太监都看出来了,那可真是,相当地……真的吗—,我都写在脸上了吗—……真叫人头疼呐—」

  四欲故作不经意地坐远了些,缓缓吐出一口紫烟。

  「再像这样呆在李昭仪娘娘身边,早晚会出乱子的。」

  「……是吧。」

  「既然你自己也察觉到了,不如保持距离,让自己头脑冷静冷静。你应该还没有忘记我的忠告吧?她可是宠妃。绝对不能对她表明心迹,你也表明不了。幸好,李昭仪娘娘自己倒还没发现什么。你这份心思,只有我和皇上有所察觉。要放手,就趁现在。时间越久,事情只会覆水难收。真要到那个地步,一切可就都晚了。若你真被安上和李昭仪娘娘私通苟且的罪名,连我都救不了你。」

  「刀太监好温柔……。总觉得,很叫人……反胃呢。」

  被没命地狠狠揍了一顿。真的好痛。

  「你有这功夫跟我打嘴炮,还不如好好想想如何保全自身。到如今,多少宦官们走上穷途末路,落得个悲惨收场?物伤其类啊,明日说不定就轮到你我。无论爬到多么高的位置,我等<阉人>都是皇上的东西。皇上一句不要了,我们就只有死路一条。」

  刀太监句句如刀,直刺进四欲耳中。

  「只要不是太过分,收取贿赂也没什么,耽于酒色亦无大碍,玩忽职守赌上两把诸如此类的小毛小病,都不会惹得龙颜大怒。但是,你要是被这份心思鼓动,真对李昭仪娘娘做出点什么来,刑场就是你的归宿。」

  不只是斩首这么简单。大抵是要用上五马分尸这种最为酷虐的刑罚处置吧。

  「我倒是觉得这样也不错啊—。不知天高地厚而心生妄念,因此送了这条命,倒也很适合我啊。」

  眼看着对面拳头又要飞来,四欲赶紧抢在挨揍之前站起身来。

  「但是,其实也行不通。会给李昭仪添麻烦的。她这个人,对谁都会同情,对待<阉人>都像对待正常人一样。」

  世人都将宦官打心眼里视作<阉人>。达官显贵们将宦官用作替代手足的工具,只把他们当成是会说话的家具而已。因此若是宦官受伤生病,再无使用价值,或是年老色衰,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扔掉这些废物,换新的回来。主子心烦意乱的时候,还会责骂、殴打、侮辱他们,以此泄愤。

  这才是人世「常态」,但李昭仪却不在那「常态」之列。四欲被火烧伤时,她威胁那些不愿治<阉人>的宫廷太医们,让他都得到了妥善的治疗。尽管脸上留有烧伤的痕迹,仍旧一如既往地重用他。迁怒责骂、殴打、侮辱等事也未曾有过。也常让人帮她做些奇怪的实验,使唤起人来也是粗鲁蛮横,但却从未让人感到被当成<阉人>蔑视轻贱。

  和她在一块时,他总是陷入自己并非是只会说话的家具,而是一个真正的人,这样的错觉之中。因为李昭仪一直将四欲作为平常人对待,四欲竟会觉得自己不是宦官,而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明明男儿身,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若是我被处刑,李昭仪必会十分担心,她会把错揽在自己身上,为此介怀不已、郁结于心。我可不想……发生这种事。」

  同那苦涩的紫烟一起吐出的还有那暗中燃烧、压抑甚久的感情。

  若只是刹那的心动,他会任由自己尽情享受。过往情与爱之缘起缘灭,都如梦幻泡影,昙花一现。但这次,却与往常全然不同。本应一如往常,在某一瞬消失殆尽的恋情,却并没有消失。

  尽管如此,他绝不要将这份感情暴露在阳光下。这样只会给李昭仪徒增困扰。他想让她幸福。被皇帝宠爱着,能让她幸福。

  四欲必须隐忍后退。为了不让李昭仪痛苦,他只能扼杀这份感情。

  「给我点时间,让我想想吧。」

  一声叹息仿佛一剂毒药,融化于春风之中。

  「已经等不及了。」

  刀太监叼着第二根猫脸糖果,站了起来。

  「皇上是命令我来推荐御用监太监的继任。此中深意,你还不明白吗?」

  「……锥心之痛。」

  刀太监同四欲是师徒关系。高级宦官一般都从自己的弟子中择人推举,如此想来皇上的用意十分明显了。

  皇帝想让四欲离开李昭仪的身边。看来,四欲的心思早已显露无遗。

  「拜托了,给我点时间吧,刀太监。应该,不需要太久。」

  话虽如此,但四欲始终下不了决心,时间就这么过去了。直到腊梅凋谢,海棠盛开,四欲仍没有给刀太监回复。

  「今日天气不错呢。」

  李昭仪带着四欲在园林中散步,抬头仰望蓝天。沐浴在日光之中的她,侧脸折射光芒、耀眼动人。四欲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早已看呆了眼,怔怔入迷,他慌忙移开视线。

  「李昭仪,你看上去是一副人的模样,实则是个妖怪之类的吧?」

  「……哈?」

  「不是,就是偶尔会觉得你不像是人。怎么说呢,简直像妖精似的。」

  「你怎么突然对我说如此无礼的话啊。」

  她瞪了四欲一眼,四欲苦笑。

  到现在为止所经历的男欢女爱,都不过是一时情动而已。情之一物,也许只是镜花水月,子虚乌有。一时兴起,便注视对方诉说甜言蜜语,腻味厌烦了,便另寻下家做同样的事、说同样的话,如此循环往复而已。本以为自己天生是个浪荡子,对谁都不会认真。

  所以现在,他很困惑。见到李昭仪时,心会砰砰直跳;不在她身边时,心则是一片死寂。一想到能见到她,兴奋地就像个孩子一样。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不知不觉中,牵动着他的一喜一忧。

  一切都被她左右,自己的感情全在绕着她转。到现在为止都只会逢场作戏、有过露水情缘的四欲,正是被李昭仪,从心开始,彻底改变了。她一定不是人吧,是仙女或者天女之类的神仙吧。明明并没有绝世容颜,却让四欲情根深种,这大抵正是因为她有魔力吧。

  「对了,四欲,相亲的事,要不要考虑一下?」

  四欲想起来李昭仪曾问过他相亲的事。

  「嗯—,相亲这种事果然还是不合我脾性啊。」

  「那,你交往过的女子中,有心仪的结婚对象嘛?」

  「没有呢。」

  「真是愁煞人。还想着你能早日成亲呢。」

  「……为什么这么想让我成亲啊。」

  「因为我想让你幸福啊。」

  「我眼下就很幸福了啊。金子要多少有多少,能随心所欲做很多事,还能适当偷个懒,后宫美女如云养眼的很——」

  「我不是说这个。」

  李昭仪停下步子,抬头仰视四欲。

  「我想你能有个安身之处。」

  「……安身之处?」

  「宫里的生活自然是锦衣玉食,但也一直都是在走钢丝,谁都是如履薄冰,谁都是今日不知明日身。若是没有个能让你心安的地方,活着会很辛苦呢。」

  李昭仪温柔地握住了四欲扶着她的那只手。

  「并不是说刹那的欢娱不好,这反而正是生存于后宫之中的我们,必不可少的东西。但,若是只有一时的快乐,心只会疲惫不堪。我被皇上宠爱,所以真的非常幸福。我认为,真实确切的爱情,是人生中不可或缺的。所以,对你来说也是……」

  「李昭仪娘娘。」

  四欲声中带刺,开口道。

  「您是个好主子。月钱数目客观,为人大方直爽,对下人也关怀备至。但,未免也有些多管闲事。」

  「……我也知道我管的有点多了。你也有自己的想法吧。但是,我啊,自己都不知道能否一直是宠妃。所以至少想在皇上仍对我恩爱有加时,为你寻得良缘……」

  「请不要干涉我的私事。」

  四欲甩开了李昭仪的手。我想要的是你,他差点就这么脱口而出,赶忙把脸别向另一边。

  「奴才的命是您的,李昭仪娘娘。身为您手下的宦官,自然归您所有。但,那奴才要怎么活是我自己的事。即便是李昭仪娘娘您,也请不要多问。否则也只是白费口舌而已。」

  四欲示意手下的次席宦官上前服侍,自己则退开了。

  耳畔警钟鸣响,触碰她的手实在太过危险,几乎快无法控制那露出獠牙的情动。

  (……刀太监诚不欺我)

  等到自己都察觉时,那份妄念早已侵蚀入骨。刹车失灵、无法自控,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轮到你了哦,因内监。」

  皇帝的声音惊醒了四欲。

  眼前是一盘象棋。奉皇上之命陪他下棋。

  四欲尽管已是处于下风、被步步紧逼,但却毫不焦灼。在宫中无论怎样争强好胜,都绝不能赢过皇帝,这是不成文的规矩。若是同极为好胜的皇帝赛个输赢,心思全得花在如何让皇上赢得漂亮上,但崇成帝极善象棋,无须费心即可让皇帝得胜。

  「奴才又输了呢。皇上太厉害了。」

  「不是朕厉害,是你心不在此吧?」

  皇帝递给四欲一杯茶。天子所赐之物,必得感恩戴德诚心拜受。

  「你的心事,朕知道。」

  平静——圣言平静无波,但四欲端茶的手却微微发颤。

  其他人都被屏退,殿内仅有皇帝同四欲二人。

  「朕是嫉妒心很重的男人。每每看见绯燕单纯地信赖你时,就不禁揣测你二人的关系。愚不可及吧。你是宦官,并非男子。但是,嫉妒之心如同猛虎。即便知道你是宦官,我也嫉妒无时无刻都陪伴在绯燕身边的你。」

  「……这也在情理之中吧。奴才听闻,男子,生来就想独占心爱的女子。感情越强烈,担心爱人被夺走的恐惧也更甚吧。」

  「啊啊,确实如此。朕害怕绯燕会被你夺走。」

  「皇上说笑了。李昭仪娘娘对皇上情深意重,倾慕不已。奴才终归不过是一件会说话的家具而已。高贵的女子不会对家具动情的。」

  四欲露出自嘲的笑容,喉头却仿佛塞入火石般灼灼烈痛。

  李昭仪对四欲说「想让他能有个安身之处」。反言之,她并不知道,她的身边,对四欲而言,正是那处「安身之所」。

  心底的焦躁滚滚涌上,他一口回绝,冰冷漠然。作为下人,不应将自己的感情发泄在主子身上。无论请罪多少次,李昭仪都避开了四欲,四欲自己也不自觉地同她拉开距离。

  「不要这么说。」

  皇帝不容分说地命令道。

  「你确实是宦官,但成了宦官就丢了人心了吗?若是如此,若你是<会说话的家具>,那如今的烦闷理应不存在了。」

  在流露出恩情的天子眼中,注视着的仅有四欲一人。

  「为自己被视作家具苦恼吗?为没有结果的爱恋痛苦吗?感到难以同某人分离吗?」

  「……皇上。」

  「朕并非在否定你的这些所感所想。你被绯燕吸引亦是情理之中。朕同你也有一样的感受。不如说,若是有人竟会不对绯燕动心,朕倒向问个清楚。」

  「……刀太监似乎并不明白皇上为何会宠爱李昭仪,深感疑惑呢。」

  「也是。骏奇坚持除舍氏以外的女子,在他眼里都并无分别。」

  骏奇,是刀太监的赐名。

  宦官在成为宦官时会被赐予名字。此名被称作嘲名,含有侮蔑意味。之后也会由主子赏赐名字。此名则有赐名之美称,能拥有赐名对宦官而言是莫大的殊荣。

  四欲并无赐名。从前侍奉的女主子们并未给四欲赐名。但四欲也并不在意,他对赐名并无向往。他觉得四欲此名,意为私利私欲,正合自己。

  「朕也曾尝过,没有结果的爱恋之苦。」

  皇上斜倚在扶手上,眼睛微微眯起,回忆起往昔。

  「越想舍弃那颗恋心,它就越是纠缠不休。或许,将它丢弃,本身便是错的。」

  「……那么,该怎么做呢?」

  「只能等。等到遇见新的恋情的那一日,或是,等这段感情变成波澜不惊的回忆的那一日。」

  「皇上找到了新的恋情呢。」

  「大幸事呢。」

  皇帝微笑着,仿佛最爱的李昭仪正站在眼前。

  「你侍奉绯燕忠心不二,她也对你极为信赖。若是可以,朕还是希望你能一如既往地在她身边侍奉。」

  他短短一叹,垂下眼睑。

  「若是有刺耳的谣言传出,对绯燕也好,对你也好,都百害无一利。后宫中恶意如漩涡席卷,无处不在。即便你清白坦荡,指不定会从哪里传出些丑闻。若如此,朕就不得不有所处置了。」

  四欲终于明白了。

  皇帝并非因为嫉妒而要对四欲发难。他怕的,是有心人看出四欲的妄念,借此陷害李昭仪和四欲。若是到最坏的地步,四欲,自不必说,刑场伺候,而李昭仪也无法全身而退吧。

  (……皇上果然英明。)

  不如干脆盛怒之下斥骂他,逼他离开李昭仪;不如干脆怒火中烧,对他怒目而视。可这样冷静地晓之以理,他只能无处遁形。

  明哲到令人憎恨的君王。宽仁到令人嫉妒的天子。他重新认识到,自己绝非是这位皇帝的对手,不禁灰心泄气,肩膀耷拉下来。

  「刀太监曾对奴才说过继任御用监太监一事。」

  四欲将茶杯置于桌上。

  「奴才还是受命任职吧。」

  「听你这口气,看来尚未下定决心呐。」

  「皇上方才不是说了嘛,『恋心愈舍愈纠缠不休』。」

  「啊啊,确实如此。朕用了十年有余。若是你的话,又会如何呢?」

  四欲没有回答,而是正襟危坐。

  「再下一局吗?这次有赌注。」

  「赌什么?」

  若是说赌李昭仪,即便是任君也要龙颜大怒了吧。

  「当然是,金子了。不玩钱的象棋没意思,提不起干劲。」

  他并非没有挑战皇帝的勇气,而是不想将李昭仪作为赌注。她不是<物品>。不是会说话的家具,也不是装饰宫殿的娇美人偶。李昭仪是名为李绯燕的人。是让四欲朝思暮想、渴望至极的女人。所以,不赌——也不能赌。

  「一赌钱,你的眼神都变了啊。」

  一局终了,皇帝目瞪口呆地笑了。皇帝输了。四欲竟破了规矩,赢了皇帝。

  「奴才在这世上最爱的东西就是钱。为了钱财,变成夜叉也可。」

  「你直言不讳,为人坦率,御用监的确适合你。」

  「公款被尽数私吞,也可以吗?」

  「不会,如果是你就不会搬空国库。你会留心分寸,慢慢享受,如此方能细水长流。贪污贿赂,过犹不及,反害自身。你的处事方式我一直留心观察,很懂得中庸之道。看上去是顺手得了利益,其实却有注意把握分寸、清楚立场,是难得的人才。朕希望你务必好好整饬御用监,有所作为。」

  「向来听闻御用监腐败成风,没想到竟到了如此地步吗?」

  「还未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但他们不知限度,将国库视作自己的钱包,为所欲为,无法无天。」

  皇帝重重叹了口气。

  「亦实施过数次变革,但都以失败告终。他们把清廉的太监拖入腐败的沼泽,堕落沉沦。现任御用监太监之所以引退,表面上是年事已高,实则正是过度行贿的结果。本也是个不会贪污的正直人物,三年不到就堕落至此了。」

  无论哪朝那代,天子的烦恼都可谓无穷无尽。「原来如此,所以奴才既然本就不清白廉洁,如今堕落沉沦也就无从谈起。」

  「朕想,若是你,应该能叫他们明白什么是分寸。朕绝非要彻底灭绝贪污之事。虽说光风霁月乃为政之理想,但也不过是白日做梦而已。这个国家不容为政者痴人说梦。凯是泱泱大国,因为体量巨大而尾大不掉。尽管这个国家的躯体内四处被腐蚀,但也不能轻易切除。话虽如此,若毫无作为,则四肢又确实会腐烂。」

  皇帝慵懒地打开扇子,望着扇面上所绘精美的花鸟纹饰。

  这把扇子亦是御用监所制。所用的扇骨和纸面都属一级,花鸟画亦是由一流画师亲手绘制的神作。而这样一把扇子,到底花费了多少公款,其中又有几成进了宦官的口袋呢。

  「祖宗一首打下的江山,绝不能这么看着它灭亡。必须要做些什么。即便这只是临时应对之法,并非长久之计,也比作壁上观要好些。」

  四欲看着皇帝神情严峻地凝视着扇面的花鸟图,不禁觉得自己所苦的小情小爱根本不值一提。

  「皇帝也很难当啊。净是些让人头疼的事,又不得不为之劳心费神。若是不生在帝王家,就好了。」

  「这一点,你就很幸运了。朕真是羡慕得很呢。」

  皇帝笑了,肩膀轻摇。

  「朕很期待你能在御用监任职啊,因太监」

  「奴才还不是太监呢。」

  「很快就是了吧?」

  皇帝笑着,请君入瓮。

  和四欲聊御用监腐败之象,正是为了促使四欲下定决心。他知道,比起高高在上地命令他「离开李昭仪」,欲擒故纵才是更有效的方法。才能得到君王赏识,委以重任,这应该不会让四欲排斥抗拒。尤其是对正途而言,他们都是通过了内书堂极为艰难的修习的,自负骄傲。所与之任与其自矜自重相匹配的话,定能让人战胜其他诱惑,奉命行事。

  (这明君,还真是可恶啊。)

  明君实在让人生厌。任何事都先人一步,能随心所欲地操控人心。四欲看来是只能遂了皇帝的意思了,他心中充满挫败感。但是,心里也莫名感到畅快。

  赌博总得决出胜负。自然也是有胜有负。若是解决注定要输,那输个彻底也不错。因中途退出而失败叫人讨厌。被打个落花流水,反倒能痛痛快快地走出赌场。

  「皇上是位优秀的赌师。」

  「多谢夸奖,朕直受不辞了。」

  四欲闻言一笑,起身离席。他拂官服衣摆跪下,展长袖行礼。

  「臣才疏学浅,而幸蒙圣恩、官袍加身,诚惶诚恐而与有荣焉、幸甚至哉。为报皇恩,臣因四欲,必定在御用监鞠躬尽瘁、忠诚勤勉。」

  「有劳了。告诉那些贪官,何为节制。」

  「臣惶恐,陛下。您御前正侍奉之人,也属贪官腐吏。」

  「古人云,可以毒攻毒。而你,正是能治御用监病灶的剧毒猛药。」

  不错的安排,四欲笑着说到。

  比起会说话的家具,这个差事大有可为呢。

  妃嫔身边的大公公(内监)差事多且零碎。需要在妃嫔身边伺候,要照顾主子的身体和心情,服从细枝末节的使唤,这些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妃嫔收支财务事宜的管理,亦是不容松懈的职责。

  或者说,这一项是最肥美的差事,因此记账的四欲比收受贿赂时还要快活。

  今天也一如往常,四欲在账房添改账簿上的数字,此时他感到屏风后有一道视线,于是他停笔不动。若是刺客但有无杀气,若是弟子少年宦官也理应会吱个声出来。

  「何人?有事而来不妨现身。」

  「……并非有意打扰你办事,不过稍微耽误你一会功夫行吗?」

  屏风背后提心吊胆地走出来的,正是李昭仪。因为洗漱完打算歇下了,因此她此刻发丝披散、身着中衣。

  「李昭仪娘娘……。冲太医回去了吗?」

  不久前,李昭仪说找冲太医有事,派人请了她过来。冲太医如今是宫中唯一的女医。李昭仪不仅将她视作医师信赖有加,更是当作姐姐一般钦慕不已,时不时地会一起说说话。

  「嗯,刚回去。」

  李昭仪沉默了,账房里堆滞的黑暗变得沉重了起来。

  虽然已决心受命担任御用监太监一职,但和李昭仪的关系仍旧十分尴尬。四欲一边想如何挑起话头,一边请主子上座。

  当然,自己也得起身。主子落座时,宦官必须得站着或跪着。

  「娘娘是有什么要对奴才说的吗?」

  「我也不会拐弯抹角,就直接问你了。……你赴任御用监太监,是因为讨厌我嘛?」

  最近,四欲甚是兴奋地四处张扬自己受命提为御用监太监的是。两天前,喜讯传到了李昭仪耳朵里,她亦对四欲祝贺道喜。

  「绝非如此。李昭仪娘娘是位好主子,离开娘娘身边对奴才来说并不容易。但是,圣上有命,叫奴才务必肃清御用监纲纪。其实如奴才之流去御用监,反倒只会更加乱了纲纪,不过皇上也并不指望贪污之风彻底根除,只要奴才将自己个儿的取财受贿之道传授给同僚即可,如此奴才自然乐意,二话不说便领命接旨了。」

  「……可是,我的多管闲事不是惹怒你了嘛」

  「那件事,该责罚的是奴才才对。不清楚自己的身份,仗着李昭仪娘娘宽厚大度,便无礼逾矩。奴才罪该万死,向娘娘赔罪,任凭娘娘处置,奴才绝无怨言。」

  「不必俯首行礼。……你最近,总是很冷淡。就同往常一般,随意一些就好。」

  「是奴才一直以来都过于放肆了。在内书堂也是被好好灌输了礼仪规矩的。都怪我这性子,马虎随意……」

  四欲苦笑着,李昭仪却戚然欲泣。

  「你若不在,我可就寂寞了。」

  「娘娘莫要担心,咱们又不是此生不能再相见。」

  「但是,不能日日见到了呀。化妆,也不能让你帮我了。」

  「娘娘喜欢的妆容,奴才会交给后任宦官的。即便奴才不在娘娘身边伺候了,也会好好教导叮嘱后任,绝不会让娘娘有丝毫不便,娘娘不必担心。」

  李昭仪之所以对四欲如此恋恋不舍,并非出于男女之情。

  自幼便接连同时血亲,对于别离,她比一般人都更加敏感。对自己熟悉亲近的人离去之事,她甚至可以说是感到恐惧。六年前,勤勤恳恳服侍她的女官因犯罪被流放时,她也是沉浸在悲伤之中,久久未能走出。

  此次四欲离开,对于李昭仪来说又是一次打击,尽管心中酸楚不舍,也只能忍耐。这次的别离,正是为了他们两人的安全,因此无法避免。

  「对了,我还在纠结让谁来继任好。虽然眼下有几个候补,但总还是熟悉的相处起来比较轻松……」

  「四欲?」

  她唤了自己的名字。四欲俯视着侍奉了六年的主子。

  「……若是挽留你,会让你为难吧……?」

  李昭仪眼底湿润,凝视着自己,仿佛眼中人正式自己爱恋的男子。

  本应反射性地应声回答,可他竟发不出声来。心脏仿佛被毒蛇啮噬,狂烈而艰难地跳动着。

  反正都要离别了,干脆把心意告诉她吧!反正知道会被狠狠推开,但还是上前紧紧抱住她吧!到最后关头了,一次也好,将那每日由朱笔细细点染的唇瓣掠夺过来!

  四欲忙用寸劲将那强烈而罪恶的冲动捏得粉碎,于是一切都烟消云散,心中留下的,除了主仆同甘共苦的回忆之外,再无他物。

  这便是身为<阉人>的意志。即便同后宫女官或女道士相恋,也绝不能对宫女或妃嫔出言不逊。她们都属于皇上。身为<阉人>的宦官绝不可对其举止轻薄、随意触碰。无论举止如何逾矩、言语如何轻浮,都从不敢忘了自己的本分。

  四欲是自己决定要做宦官。二十多年的后宫生活中,他从未对这一决定有过丝毫后悔。若当初没有做宦官,也许早已一命呜呼,成了孤魂野鬼。如今做了宦官,获得了贫苦孤儿时梦寐以求的富贵,仅此一点,此生便已算成功了。

  四欲并不想为自己的处世之道婆婆妈妈找诸多说辞,也不想对自己选择的道路自轻自贱,也便因此绝不会超过作为<阉人>的本分。

  与李绯燕,既然是以宦官之身相遇,自然也该以宦官之身告别。理应如此。

  「成为太监,是奴才从当初忍饥挨饿时候便一直有的梦想。」

  四欲在李昭仪身旁跪下,递上手帕。那是去年,她赐予他的帕子。不善女红的李昭仪为了为皇上亲手缝制手帕苦练刺绣。这条是失败之作的其中之一。

  尽管她想绣的是莲花,但绣出来的却是不堪入目的无法辨认的奇怪图案。其实,说起刺绣,四欲倒是更为擅长,但他却十分中意这条奇怪的手帕,一直随身带着。

  「请娘娘务必笑着送我离开。李昭仪娘娘哭泣的表情,奴才可没法看见。」

  「……这话真是过分呢。」

  「娘娘想听的话,奴才不妨恭维一二?李昭仪娘娘的泣颜宛若夜露沾湿的莲花,那如花瓣一般的眼睑中落下的泪滴,仿若天女洒落的水晶般熠熠生辉。」

  「停停停,背上都发痒了。」

  她用手帕轻拭眼角,唇边微微溢出笑容。

  如此便好。这样的距离感便很美。就这么美丽地分别吧。让她就如濡湿绢布手帕的如玉泪珠一般,保持那份清澈纯洁。

  「当上了太监,自要比如今收取更多贿赂咯。」

  「那自然是要好生捞些油水的。当上太监,奴才还盘算着要造个同皇上的离宫一般绚烂豪华的大宅子呢。」

  「同离宫一般的规格可不行。若是建这么大的宅子,高官们可都会盯上你的。再怎么大,也千万不能到皇族别邸的规制。若是能迎娶妻子过门……啊,抱歉。」

  李昭仪尴尬地垂下视线。

  「奴才感念娘娘厚意,但奴才并不想成亲。」

  「……这样啊」

  「其实,奴才心中一直都有初恋的女子。此生想结为连理之人,仅她一人而已。但她已经有了一位非常出色的夫君,夫妇二人相亲相爱,便是奴才见了都会颊上发烫。奴才毫无插足的机会。想干干脆脆彻底放弃……但实在是太难。若是还未整理好这份感情便娶了其他女子,便是置那位女子于不幸了。因此奴才独身便好。……不,奴才只想独身一人,因为奴才想用余生所有的年岁来爱她,直到死去。」

  皇上说过,越想斩断情丝,只会越陷越深。如果想要舍弃和拼命挣扎都无用的话,那就一生都安放在手边吧。就让这段单相思,同李昭仪赐予的古怪手帕一起,珍藏一辈子吧。

  得不到回应无妨,心意不相通无妨,不能拥抱她亦无妨,但至少——让自己能够远远地思念着她。身为仁君的崇成帝,对于此种程度的爱慕,应当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四欲不忘记身为<阉人>的意志。

  「看来你的情路十分苦涩心酸呢。」

  李昭仪心疼地看着四欲。

  「大概,这是对奴才的惩罚吧。到如今一直游戏情场,老天为了惩戒奴才这个轻浮子,便给了奴才这段决无出路的缘分吧。」

  过去,也许的确有女子掏出一颗真心给他,真心爱慕他。但是,四欲却糟蹋了她的真心,无情地背她而去。

  如此不厌其烦乐此不疲、任性地游戏情场、玩弄感情,如今终于也因果循环、吃了报应。

  情愿为她放弃一切,但却得不到她。所爱之人,却对他人倾心。他终于切身体会到,一边看着心爱之人另有所属,一边咀嚼自己一厢情愿的爱意,有多么空虚。

  「即便为情所困,也切莫放弃希望啊。」

  李昭仪向他伸出右手。他以为她打算起身,便接过那白皙的手搀扶,不曾想却被轻轻反握。

  「即便这一世无法结缘,若你执念深重,或许来世还能结下良缘。」

  「……嗯,娘娘所言甚是。」

  四欲将喉头喷薄欲出的炽烈情愫转为开朗的笑容,手掌裹住女主人的手。小心翼翼地透过掌心传递温暖,而不越过主仆情谊的界限。

  「来世……一定。」

  「有件重要的事忘记跟你说了。」

  四欲正扶着李昭仪温柔的手走在廊下欲送她回房,她突然停住了。

  「我,好像有身孕了。」

  「冲太医确诊过了嘛?若如此,那看来是真的了。皇上知道吗?」

  「方才派人去禀告了。……真不可思议。我还以为你会更吃惊呢。难道你已经注意到了?」

  「奴才在这后宫侍奉了二十多年了。主子身体的变化自然是有数的。」

  「你啊,看着吊儿郎当,其实很优秀呢。」

  李昭仪甚为惊讶,玩味地笑着,继续向前走去。

  「奴才同刀太监相反。刀太监处世之风在于藏拙于巧、用明而晦,而奴才则是藏巧于拙、用晦而明。」

  「你岂止是拙是晦?德行败坏、贪污渎职的宦官才是吧。你连<处世之风>都谈不上吧。贪污、行贿受贿、赌博、幕后交易、鬻官卖爵……还有什么罪是你未曾染指的,倒是说与我听听。」

  「奴才可没有行私通之事哦。」

  「那今后,也万万不能哦。」

  李昭仪不安地紧锁眉头。

  「我不想听到有关于你不好的消息。」

  「奴才知道。即便贪污渎职,也绝不会犯不义私通之罪的。」

  「但贪污一事也得适可而止。若是太过招摇,项上人头可就难保了。还有啊,烟草也要适度才好。虽然也有人说它是草药,但据我研究,好像还是对身体不好。那咽很伤咽喉和肺腑呢。若要健康长寿,切不可过度吸烟。虽然最好还是能戒掉,但总之尽可能控制下吧。还有啊,酒也是。不要得意忘形过度饮酒。即便是你酒量不错,但凡事都过度的话……」

  「看来以后的日子很寂寞了。去了御用监,可就没有李昭仪娘娘管这管那唠唠叨叨了。」

  「若你想要,我跑去御用监唠叨你可好?」

  「娘娘可饶了奴才吧。若是娘娘在一旁,奴才怕是紧张到手抖地帐都记不好。」

  「说得好听。难道不是我在你身旁,你倒是能随心所欲地做假帐了?」

  李昭仪笑了起来,四欲也跟着笑了。想到与她一同度过的时间在不断减少,眼下的这个瞬间,即便是如此无聊的对话,都变得价值千金。

  「奴才好歹也升格为太监了,想必能收到不少贺礼吧?」

  「我打算赠你礼金的,但若你有其他想要的,尽管跟我说。不过得是我能给的东西哦。」

  「那,奴才求一个娘娘的赐名。」

  主子赐名,于宦官而言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其他任何人的赐名他都不要。想要的,唯有李绯燕的赐名。若是不能呼唤她的闺名,也想要带着她所赐的名字度过余生。

  「好呀。什么名字好呢?」

  「要那种,妇人们一听就为我着迷、自行宽衣解带的名字。」

  「那得是多下流的名字啊。」

  「就说个淫靡的名字嘛。也好省去我勾引人家的麻烦,如此岂不是很顺利。」

  「好色又吝于那点追求的功夫,真是傲慢。」

  「奴才不是不喜欢调情这一步,只是更喜欢调情之后的重头戏罢了。」

  正沉浸于一如往常的轻快闲话中,客厅传来了刀太监「皇上驾到」的通禀。想必是接到了李昭仪有孕的吉报,飞一般地赶了过来。

  四欲在廊间戛然止步。他抻开官府袖摆,对主子恭敬垂首。

  「李昭仪娘娘,奴才恭贺娘娘再度有喜。」

  「多谢。」

  他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抬起头来,她绽放的笑容映入眼帘。

  (……啊,我,竟如此)

  深爱着她。

  除了想要她、想要抱紧她之外,还爱着她。

  为了她什么都能做,愿意为她献出一切,不仅是这条命,也包括怎么活,如果这是此生注定的结局。

  「那,咱们快走吧。皇上还等着呢。」

  四欲扶着李昭仪的手,在晦暗的廊下,陪着主子一同走着。他们前进的地方灯火通明。他在心里暗暗祈祷,那穿透黑暗的光明要用幸福包围他心爱的女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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