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崎秋生的手记。
绅堂老师很不喜欢被别人当成打杂的。
之所以不想被人当成侦探看待,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由于解决麻烦事是侦探的「工作」,所以他们无法拒绝别人找上门来的委托。
因此,对老师来说,「类似侦探的行动」充其量只是兴趣,并非本业,而且他似乎一点也不想让其中出现任何义务关系。
只要自己不感兴趣、只要不符合自己喜好,任何事件他都不会接,而且也只为了自己喜欢的对象做事。不管那些事情有多重要,或是可能伴随著名誉问题,全都一样。
相反地,不管是多么无聊、多么无益的事情,也会因为内容、因为心情,或是因为委托对象而欣然接受。就算无法获得他人理解,只要符合自己的价值观,付出心力或徒劳都在所不惜。
能够被绅堂丽儿这个人看重,感受到这份喜悦钧,大多都是在那个时候。举个例子,就像那一天,三个人为了根本不值一提的谣言而出门的时候一样。
虽然设有发生事件,也没有任何不可恩议的事情,但是能够和老师一起度过相同的畸兆,就让我觉得很开心。
●
即使到了二十一世纪,关于打呵欠的原理仍然有许多未解之处,不过一般认为是和睡意有着某种关联性,这个认知是所有时代的共识。
……也就是说。
「呼啊……」
绅堂丽儿会在事务所的办公桌前打呵欠,大多都是在睡眠不足的时候。细长的眼角噙着小小的泪珠、眉头深锁的模样,看起来虽然不认真,却也有某种可看之处。
然而就他而言,比起打呵欠这件事,反而更应该把重点放在睡眠不足这项事实上。
任何方面都异于常人、不论何时何地都会保持形象的绅堂丽儿,他会睡眠不足,表示他在前一天晚上熬了夜。然而大多数情况下都不会只有他一人,而是因为和其他人在一起,说得更直接一点就是和女性一起度过夜晚时光的关系。
因此,当绅堂丽儿在自己眼前打呵欠的时候,筱崎秋生几乎都会做出同样的反应。
「您昨晚熬夜了吗?」
光看台词是看不出来的。其实秋生从鸭舌帽下露出了一半的眼睛,动也不动地盯着绅堂,另外她的小嘴巴也嘟了起来。
秋生并不负责监督绅堂丽儿的私生活,而且她也不是能够自称是他的伴侣的立场。至少在这个时候是如此。
但是秋生还是依照自己的感觉,忍不住想对绅堂「不诚恳又不实在」的女性关系有所微词,非说出来不可,特别是她在事务所的时候。
「嗯……差不多啦。」
「……是吗。」
虽然没有问出任何详情,但是秋生还是对他含糊不清的回答点了点头,在接待来客用的沙发上一屁股坐了下来。今天,秋生翻开了女子学校同学推荐给自己的诗集。她完全没有看向绅堂,甚至可说是背对着他。一旦变成这样,短时间是不会复原的。
不过这一天,绅堂手中拥有对秋生绝对有效的魔法道具。
「啊~秋生……前几天提过的那本书,已经送来了喔。」
「!」
她面向别处的头动了一下。大一号的鸭舌帽也跟着摇晃,让人联想到小猫的耳朵。看到秋生偷偷回过头来,绅堂动手把放在桌上的那本书立了起来。
尺寸相当大,而且厚度也十分可观的一本书。写在封面上的书名是《万国猫类图说》。如同书名所示,那是一本记载了世界各地的猫,以及其他猫科生物的书。
「唔……」
秋生的眼睛,和封面上的长毛猫对上了,双方互看了好一阵子。绅堂故意把书往右微微倾斜,而秋生也不自觉地朝着同一个方向歪过头去。
「……啊!」
秋生猛然回神,有点难为情似地瞪了绅堂。然而瞪归瞪,她毕竟还是抗拒不了书的诱惑。
「要看吗?」
「……要。」
刚从绅堂手中接过书的瞬间,秋生立刻喜孜孜地回到沙发。当她再次坐下时,刚刚的不悦已经彻底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呵。」
心境转变之迅速。如果解释为见异思迁,会令人觉得虚情假意,但是绅堂认为这种女性特有的迅速转换心境的方式,反而是一种坚强的表现,相当喜欢。当然,他也觉得那个偶尔会超出男性理解范围的心境转换,是种深不可测的东西。
至于秋生的表现,还算是比较可爱的。绅堂忍不住笑了出来,回到办公桌旁坐下。手上虽然还在随意翻阅文件,但是视野当中却看着秋生的身影。
另一方面,把《万国猫类图说》放在膝盖上的秋生,眼睛闪闪发亮。
(这就是《万国猫类图说》……那本有名的书!)
据说内容是以详细的插画介绍世界上所有的猫,以及它们的近亲。根据传言,书里的插画精美异常,简直就像是看到实物一样,
忍不住了。实在是让人无法忍耐的一本书啊!
(不行不行,过度期待可是不行的。)
秋生稍微绷起了脸,重新正面看向封面。
相信里面肯定不会全部都是可爱的猫咪,一定会有看似凶猛野兽的种类,还有实在丑到不行的猫咪。就像是老家邻居养的,根本看不出手脚在哪里的肥猫一样。
(……不过那样也有那样的可爱啦。)
一回想起来,嘴角就忍不住上扬。自从来到帝都,除了偶尔和野猫擦身而过之外,还没有任何一只猫愿意亲近自己,所以光是想像就让人开心。
不对,严格来说应该有一只认识的猫。那就是现在也在楼下对着客人撒娇,叫做「手球」的虎斑猫。但是和那只猫咪见面以来,都已经过了一年之久,而它至今仍然把秋生当成眼中钉,所以很遗憾地不能算进来。
(哎呀,差不多该把书翻开了。)
秋生一边压抑着内心的激动,一边万般慎重地把手放在梦寐以求的书本封面上。
光看封面,内心不断膨胀的想像就已经让自己如此开心了。等到翻开它,一定会有许多毛茸茸软绵绵的可爱世界在等着自己。满心期待的秋生雀跃不已……就是现在!
叩叩叩、喀嚓!
「老师!大新闻!」
根本不等人回应的敲门动作,到底有什么意义可言呢?而且,以说是擅自闯入也不为过的姿态登场的相泽时子,到底是如何解释当时看向自己的视线呢?
秋生先是用尽全力嘟起嘴巴,又露出万般遗憾的眼神看向时子。还有绅堂虽然拼命忍笑,但是眼角都已经流出眼泪来了。
●
「……鵺?」(※中文发音同「夜」。鵺是日本自古传承下来的妖怪,根据《平家物语》的描写,它有猴子的脸、狸猫的身体、老虎的手脚和蛇的尾巴。〈鵺退治〉是《平家物语》当中的一个故事,大意是平安时代末期京都御所里有鵺出没,把天皇吓出病来,因此命令源赖政消灭鵺,源赖政后来是以祖先流传下来的弓箭射落了鵺。)
从时子口中意外听见的名字,秋生跟着念了一次。
收录了四足动物们的甜美图片(秋生如此期待)的书,总之先收进了书架。既然时子来了,相信今天大概不会有多余时间可以沉浸在那本书里。虽然遗憾,但还是只能明天再看了。
今天的时子,穿着以白色为基底色的洋装,帽子也是以相同的颜色搭配。
她喜欢稍微贴身的裙子。今天的打扮也同样让她的身材曲线一览无遗,仿佛让人充分见识二十四岁的年轻风貌。
这位年轻阿姨用力点头回答:「没错,就是鵺!」
「最近这十天,只要一到傍晚,浅草地区附近就会看见它的踪影。据说是一个像鸟又像野兽的巨大黑影,会以一片赤红的天空为背景,飞过天际!根据目击者的证词,那个影子就像是传说故事里出现的鵺一样恐怖喔!」
「……喔。」
绅堂伸手撑着下巴,眼睛饶有兴趣似地眯了起来。与其说是因为谈话内容,不如说他是被时子的说话态度勾起了兴趣。他可能在这番话当中看见了惊人的价值,大概相当于观察秋生翻阅图鉴时的百变表情吧。
「询问那些目击者的人,是时子小姐吗?」
「啊,不是喔。我问的人是那个目击者的母亲的朋友……不过,这个谣言已经在仲见世那边彻底传开了,所以才想去现场问问看。」
原来如此。绅堂点了点头。
「然后如果可能的话,你还希望能用你最自豪的相机,拍下鵺的身影,对吧?」
绅堂指着时子的手提包,而时子也回答了一句「果然敏锐」,拿出她爱用的相机。
「如果真的成功拍到,一定会登上一整面头版新闻的!」
时子目前的头衔是某家报社的记者。
以女子之身,手持相机,跑遍帝都各地拍照,然后再和新闻报导一起带回公司。有时也会因为公司命令而前往特定场所采访,不过大多数都是凭着她的个人喜好寻找新闻。是个轻松又自由自在的记者。
当初介绍她去那间报社的人,正是绅堂丽儿。她手上的相机,也是绅堂丽儿交给她的。
若是正确地回溯历史,像时子手中那种小型、轻量,而且使用了卷式底片的相机……也就是基本构造一直通用到现在的巴纳克型相机(※奥斯卡·巴纳克(Oskar Barnack,1879-1936),于一九一四年成功制造出第一台小型徕卡相机的原型机(Ur-Leica)。巴纳克本人也是最早的徕卡摄影家,巴纳克型相机即为徕卡Ⅲ型相机。),首次出现在世人面前,还必须要等到一九二五年「徕卡Ⅰ型」于德国发售的时候。
至于绅堂为什么会在数年之前就持有这种相机的原因,在此先割爱不提。不过徕卡Ⅰ型相机的原型机原本就已经在一九一四年左右试作成功,而绅堂也正好在几年前曾经出国一段时间,很难说他是不是透过了某种魔道手段得到这个东西。
「如此这般,所以我想是不是可以请人称不可思议事件专家的绅堂老师和秋生一起同行。」
时子干劲十足。绅堂虽然面露苦笑,但似乎也没有拒绝的意思。在这种情况下,必须先提出所谓良知或常识之类的东西,而这就是秋生目前的工作。
「可是时子阿姨,传说中鵺的出没地点,应该是在京都或大阪附近吧……」
总之先不讨论鵺是否真的存在,这一点正好可以证明秋生是绅堂的助手。
相对之下,时子的反应是满心疑惑地歪着头说「哎呀,是这样吗?」,所以现在就是秋生展现自己平日累积的知识的时候。
「鵺本来应该是出现在平安时代的京都喔!」
平安时代末期,近卫天皇的时代(※西元一一三九年至一一五五年间。)。
名为鵺的怪物,每晚都在京都御所上空发出毛骨悚然的叫声,让天皇与皇族们饱受惊吓。
最后天皇因焦心成疾,此时受命驱除鵺的人,是人称源三位的源赖政(※源赖政(1104-1180),在当时以平家为政治重心的时代,源氏氏族当官最多只能做到正四位之下,而源赖政是罕见做到从三位的人,所以称之为源三位。)。
赖政取出过去以驱除妖魔鬼怪著名的祖先源赖光(※源赖光(948-1021),在多本传说故事集当中被塑造成击退酒吞童子、土蜘蛛等著名妖怪的英雄。)所流传下来的长弓,朝着覆盖在京都御所上方的乌云射去。结果怪物发出惨叫声坠落下来,而赖政的侍从猪早太(※猪早太(生卒年不详),为源赖政的侍从,最著名的传说为,在源赖政射落鵺之后,用赖政为其预备的短刀,一刀刺死鵺。)前去制伏,并给予最后一击。
「过去源赖政驱除鵺的故事,是发生在京都御所。另外被杀死的鵺的尸骸,则是顺着鸭川流到大阪附近。
不过这毕竟是平安时代的故事,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是说到和鵺有关的地方,几乎都还是在那附近喔。」
秋生的博学多闻,让时子不断地发出「喔~」的惊叹声,频频点头。看来她虽然知道鵺这个幻兽的名字,但是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晓得。
秋生从书架上拿出更多文献资料。
「记得是在这附近……有了!这就是鵺。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看过实物画下来的就是了。」
「哎呀,原来它的样子看起来又像老虎又像猴子啊?我一直以为是某种鸟类……因为『鵺』这个字的写法不就是夜加鸟吗?」
「是没错啦……再说,为什么鵺会出现在帝都呢?」
「嗯……是上京了吧。对,一定是被文化开明的气息给吸引过来的!」
「那么第一个目击地点,应该会是在横滨附近的停车场吧?」
绅堂笑着看向这对一边望着古老文献上面的图片、一边如此拌嘴的阿姨和侄儿,然后看准时机站了起来,穿上外套。
「如果谣言已经流传到这种地步,也有可能是鵺真的上京了也说不定。不是挺有意思的吗?就去看看吧。」
「真不愧是绅堂老师!」
「唉……我知道了。」
时子欣喜若狂,而秋生虽然半信半疑,却也没什么讨厌的模样。就算找不到鵺,只要想成是三人一起到浅草逛街,应该也相当有趣。就像前阵子的小旅行一样。
所以对秋生来说,来到事务所的时子,就只是负责把「虽然有点累但总觉得很有趣的时光」送过来的使者而已。
正在准备出门的秋生,心情其实跟绅堂一样,并不是完全没有兴趣。看出这一点的绅堂兴致勃勃地戴上了帽子,然而他一回头,眼睛立刻眯了起来。
「……可惜天气有点不太理想就是了。」
绅堂仰望着窗外微阴的天空,低声自言自语。
●
最近这十天,东京一直都是阴天。
皇居附近以西还只是微阴而已,东边,例如浅草地区等地,则是覆盖着一层厚厚的乌云。
值得庆幸的是没有下雨,对于夏天即将正式开始的此时,可能会有点感谢阳光被挡住吧。
不过,长期处在看不到阳光的状况下,不管说得再怎么好听,也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
「就算没有阳光,还是热了起来呢。」
结束浅草寺的参拜活动,走出参道的时子伸手扇了几下。如今已是七月中旬,自然会感受到渐渐闷热了起来。这个时代的平均气温虽然比现代低,但是体感温度毕竟还是不能忽视。
「要热的话就热得干脆一点,难道太阳就没办法轰的一声大放光明吗?」
「等到太阳真的变大,时子小姐就会说『真希望它有点节制啊』之类的话吧?」
秋生也能轻松想像出那一幕。不过同一时间,自己也觉得天气的确如同时子所说,已经来到了能够亲身体验高温的季节,选择短袖果然是正确的。秋生暗想。
(只是她说的也对,既然要热的话,还是在夏天的天空下比较好啊……)
现在的天空,顶多只能挤出一点不需要伸手遮住的阳光,然后偶尔可以在白云后方看到光芒闪动,就是如此而已。
三人踏上了仲见世小路。由于是从浅草寺正殿朝着雷门前进,因此和一般观光的方向相反。这是出自时子的建议,为了能够顺利找到鵺,先来参拜一下比较好。
「不管来这里几次,都不会觉得腻呢!」
小小商店在左右两边一字排开的仲见世小路,是浅草热闹繁华的象征。
大正九年的仲见世,是在日式风景当中融合了西洋建筑风格的红砖建筑。
这里是在明治十八年(※西元一八八五年。)依照东京府命令铲平旧有的仲见世,之后又重新建造起来的地方。直到后来因为关东大地震(※大正十二年(一九三二年)发生在日本关东平原的地震,芮氏规模7.9,受灾地区从东京、横滨扩及整个关东地区,是战前死伤最严重的一次灾害。)全毁为止,这里一直都能看到具有摩登气息却又充满下町风味的景致。
现在,秋生他们所在的仲见世,依然充满了许多观光客。
点心、金属雕刻、纺织品等各式各样的商店栉比鳞次,来往行人的言行举止也相当活泼。整条街道充满了活力与热气,感觉温度似乎比东京其他地方还要高。
「人多成这样,要一个一个询问会很累呢……咦?时子阿姨?」
「嗯……唔咕,你说什谋?」
不知何时,时子嘴里塞满了刚做好的雷门米果。边走边吃实在相当不雅观,但是在秋生出言指责之前,时子已经边说「拿去,这是秋生的份」边塞了一份过来……现在也只能吃了。
「真是的……这样很没礼貌耶。」
秋生姑且还是说了这句话,然后才咬了一口。转头一看,发现绅堂也在吃着他自己的份。
「新闻记者,我一直以为是……更加干练的人所从事的工作吧。」
「别这么说,以时子小姐的状况来看,她也算是相当干练的喔。」
两人在兴致勃勃地寻找受访对象的时子背后,以她听不见的音量低声交谈。
时子的工作内容,除了负责以庶民为对象,又称为小报纸(※明治初期有所谓「大报纸」和「小报纸」的区分。前者以知识分子为对象,内容以政论为主;后者主打庶民,多为娱乐新闻。)的类型,另外还负责不定期刊登的评论报导。例如记录每个季节的风情景物、帝都风俗,还有流行、奇妙事件、深究谣言出处等,再加上时子以记者身分添加上去的感想与照片,类型像是现代的专栏。
形式上虽然有报社专属记者的头衔,但是就现代来说,顶多只是个专栏写手而已。看在秋生眼里,这份悠哉的工作竟然能够发挥获得收入的作用,实在让人不可思议。
但是,当初介绍时子这份工作的绅堂知道,她的报导相当受到大众欢迎,而且也知道在秋生所不知的领域,相泽时子女士可是大大有名。
其实可以说出来,秋生应该也可以了解并接受才对。但是以绅堂丽儿的个性来说,他认为这样做实在太没意思了。而且就算要说,也应该要伴随着真实感才行,所以只要一聊到这个话题,绅堂就会以玩笑话轻轻带过。
●
「鵺?啊啊,这么说来我家的老太婆说她有看到喔。刚到家的时候一脸惨白……在那之后就一直没什么精神啊。」
「我知道我知道!是在傍晚的时候出现对吧?好像是朝着不忍池的方向飞过去……哎呀?还是两国?反正回去的路就是这两条吧。」
「啊~我也有看过喔。因为那天没工作,所以我从中午开始大喝特喝然后睡觉,等到傍晚的时候,想说出门一下,结果就在天上看到这个,怎么说呢,就是一个又黑又大的东西飞过去。虽然只看到一下下就是了。」
「附近的小孩们也都在议论纷纷,实在很担心会不会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呢。」
「可别说出去喔,听说实际上可能已经有好几个人被吃掉了……不不不,只是谣言而已啊。是 谣 言!」
「隔壁的先生兴致勃勃地说要把鵺抓起来展示,搞得那位太太烦死了……嗯,大概是这一个星期发生的事吧?」
「老实说我一直以为那种东西是骗人的玩意啊。
可是我看到了……就在前天。对对对,就在傍晚,看到一个黑黑的东西。啊啊,而且在那之后,我就觉得自己的肩膀莫名沉重,希望不是被作祟了啊。」
如果要采访的话,就不要问仲见世里的观光客,只要问当地居民就好。根据绅堂的建议所得到的成果,大致上就是这一类的内容。
不是为了观光出游而盛装打扮的客人,而是穿着居家服走在浅草街道上的居民们。将他们的证词全部汇整之后……
「确实有人看见了鵺呢。」
「因为不是二手讯息,可信度应该满高的吧?」
秋生和时子正各自记录着访谈得来的内容。因为受访的对象相同,所以记录内容应该会十分相似才对……
(这个……应该是个性不同的关系吧。)
绅堂眯着眼睛,从后面偷看两人的笔记本。
时子的笔记本上,写的是采访对象的「目击证词」和她对此的感想。与其说是情报,其实更像是在搜集小故事。
相对地,秋生的笔记本则是详细记录了采访对象的性别、年龄、职业。关于鵺的目击证词,则是写了目击场所与时间等详细资料。至于对鵺的印象,除了外表特征几乎没有写什么。
这并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只不过针对「鵺」,两人的确如实表现出她们的目的与立场。
「共通点在于所有目击证词都是出现在傍晚。目击地点则是在浅草一带……不对,范围应该更大一点吧?」
一行人走出了仲见世小路,进入浅草寺境内。
秋生一边分析,一边疑惑地说:「可是……」
「为什么会是傍晚呢?鵺不是在晚上出没的生物吗?」
「喔喔,真难得有人知道!」
秋生朝着沙哑声音的方向回头,看到一个蹲坐在寺庙境内石灯笼底座上的矮小老人。
松垮的和服用腰带随意固定,光溜的头顶和一把纯白的胡子,让人联想到神话故事里的仙人。再加上他边扭曲自己满是皱纹的脸,边发出如同漏气似的「哗哈哈」笑声,感觉就更像了。
「鵺呀,只有晚上才会出来。毕竟『鵺』这个字是写成夜和鸟啊。哗哈哈哈哈……」
他说完这句似曾相识的话之后,又笑了起来。他的笑法相当夸张,几乎让人担心他是不是会随时休克倒地。
「哎呀,老先生您也有看过鵺吗?能不能告诉我们细节呢?」
绅堂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时子、秋生和老人交谈。这时,他突然从某个方向感受到视线。
(……嗯?)
有猫正在看着这里。应该是只野猫吧,像是躲在草丛里窥探般,眼中充满警戒。当它的视线和绅堂对上,身影随即消失,但是附近同时出现了好几个相同的感觉,表示应该不只有一只。
绅堂微微眯起眼睛。
(嗯哼……)
那些猫到底在看什么?是自己?还是秋生她们?
另一方面,采访老人的动作依然持续进行着。
「那么,老先生您是在晚上看到鵺的吗?」
「不是呢,是在傍晚。在一片红得像血一样的天空中,飞过一只又黑又巨大的怪物啊。」
老人把整个头歪向一边,然后回答。在那个几乎快要转了一圈的角度下,实在很难看出对方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在胡闹。
「红得像血一样,不是很有气氛吗!」
但是那种装模作样的语气,似乎勾起了时子的兴趣。她在老人身旁蹲下,请求对方说下去。
「虽说是傍晚,但是却红得不像是阴天啊。因为感觉很不舒服,所以我抬头一看,结果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一只像鸟一样的怪物,啪沙沙地飞走……」
老人眯起眼睛,手舞足蹈地说着。他说的内容不只和其他人说的完全一致,而且还说了比其他人更详细清楚的特征。
「它的脚上好像挂着某个东西。大小……对,差不多就跟那边那个小弟差不多。」
「……咦?」
一根枯枝般的手指指向自己,让秋生忍不住反问:「我吗?」时子则一边把老人说的话一字一句全写下来,一边回应:
「哎呀,难道是抓了人吗?如果真是这样,事情就不得了了。」
虽然不知道她有多相信老人的话,但是可以确定她的确是兴致勃勃地发问。
「马上就是鵺出没的时间了……它可能会在这附近飞来飞去吧。为了寻找猎物而聚精会神,准备抓走傍晚回家的小孩子们。」
「猎物……秋生也要小心,不然会被抓走的喔!」
时子皱着眉头看向天空,一片灰蒙蒙的天空。秋生虽然也跟着抬头看了看,但是态度比时子冷静许多。
(要是真的有人被抓走,应该会引发更大的骚动才对吧……)
话虽如此,但是这个不舒服的感觉确实无法否认。
(虽然没有……引发骚动。)
秋生的视线不经意地从寺庙境内看向仲见世。
在仲见世小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们,依然非常热闹吵杂。但是当自己重新从外围观察这份喧闹时,看起来却有种难以呼吸的感觉。
面带笑容走来走去的,全都是前来观光的人。至于一边用手巾擦汗一边顾店的老板娘,还有单手拿着烟管,和同伴站在一起的木匠,以及走在路上的小孩子等「浅草居民」身上,影响似乎变大了一些。
当自己居住的地区出现毛骨悚然的谣言,就算觉得不在意,内心某处还是承受着压力吧。
毕竟目击鵺的第一个条件是「傍晚」,这是每天都会来临的时刻。像今天,也只需要再过一小时左右就到傍晚了。
(这么说来,传说里的鵺好像也是在未曾现身的状态下,让天皇染疾的?)
画在图画故事里的幻兽姿态的确令人印象深刻,不过,在源赖政用弓箭把躲在云雾中的鹤射下来之后,它才真正现身。在那之前都是将叫声转变成诡异的狂风或雷鸣,让天皇饱受惊吓。
这么一来,天空中厚重的云朵仿佛变得越来越沉重。想到浅草居民们每天都是在这种心情下度过,秋生就忍不住想要叹气。
「就算秋生代替他们叹气,也还是没办法解决啊。」
绅堂不知何时出现在秋生身旁。这句话并没有任何恶意,只是以他个人的方式,试图让秋生轻松一点而已。
而秋生当然也知道绅堂的体贴之情,所以她低声回答:「说的也是。」
「不过,至少也希望天空能够放晴啊。」
「应该说,只要实现这一点就足够了吧?只要抬头仰望蓝天,好好享受阳光,心情自然就会好转了。」
可能真是如此也说不定。秋生心想。夏天的阳光虽然恼人,但是阳光本身对于人类、对于所有生物来说,肯定都是最重要的东西。
「我好像可以理解。」
翻开笔记本,秋生回想着刚刚询问关于鵺的事情时,受访者们的印象。里面每一页都写着「感觉很不安」、「有点烦躁」等简单却明确的负面情感。
令人不快的谣言,以肉眼不可见的力量,让浅草地区的居民们饱受不安之苦。对,秋生有这样的感觉。
(……哎呀?这么说来……)
秋生的笔记本里,只有一个人没有留下负面印象。就是时子正在与之讨论鵺的那个……
「既然如此,果然只能亲自用自己的眼睛观察实物了!」
「时子阿姨……」
等到秋生回头时,老人已经不见了,只剩下莫名卯足了干劲的时子。
尽管是自己因为思索着鹅的相关考察而转移了注意力,但是四周都没有看到类似的人影,表示他和时子说完话之后,便如同字面上所说的一样,消失无踪。
「……嗯,毕竟人家年纪大了嘛。」
到了某个岁数后,说不定就可以开开心心地说出一些诡异的话了。秋生把这个印象写进笔记本,随后阖了起来。
另一方面,绅堂一边为了时子的干劲摇头苦笑,一边看着秋生的手边,在离开寺庙境内时,悄悄回头瞄了一眼。
(……那么,该怎么办呢。)
好几只从草丛中钻出来的猫,正一边包围着石灯笼,一边紧盯着这里。
●
当时,浅草是帝都庶民的娱乐与流行之重镇。
那里不像银座一样讲究门面,纯粹只是人们为了追求娱乐而聚集起来的街道,就这层意义来说,浅草可能是全东京最有活力的地方也说不定。
浅草这里也有好几个相当有名的景点。然而若是从远方也能一眼看到的显眼建筑,以现代用语来说就是地标的地方,确实有一个鹤立鸡群的建筑物。
建于明治二十三年,也就是西元一八九〇年的凌云阁,通称「浅草十二阶」。
如名称所示,凌云阁有十二层楼高。高度达五十二公尺的观景塔,在当时的东京是超乎想像的高层建筑物。
其他还有许多以红砖盖成的西洋建筑。但是以高度来说,浅草十二阶肯定是其中最特异的。
「呼……原来如此。要寻找飞在空中的妖怪,最好的方法当然是登上高处。」
来到最顶楼观景台的时子,干劲依旧不变,但呼吸毕竟还是变得急促起来了。
因为一行人中途完全没有休息,就这么直接爬上十二楼。姑且不论绅堂仍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被迫一起爬楼梯的秋生实在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哈、呼……为什么、不搭电梯呢……?」
「我讨厌那种移动工具。关在笼子里上上下下的,总觉得没办法信赖它啊。」
凌云阁同时也是日本第一栋设有电动式电梯的建筑物。因为在凌云阁落成的前一年,美国才将电梯成功实用化,所以真的是非常罕见的东西,几乎成为吸引客人的最大招牌。
但是凌云阁电梯的故障次数实在太多,所以完成后隔年便停止使用。后来在一九一四年重新设置了新的电梯,当时未满二十岁的时子也曾经坐过一次,可是……
「那个时候的时子真的很有看头。被她抓得这么用力却没有断掉,实在让我佩服不已啊。」
「……什么东西没断掉?」
「我的手臂。」
啪!绅堂的背后被重重拍了一下。直接朝着观景台侧边大步走去的时子,头顶上那股仿佛喷发出来的热气,到底是因为生气还是害羞呢?
「……不过,这栋建筑物的电梯不能相信,倒是千真万确。」
绅堂一边低语,一边追上时子安抚她。虽然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但是秋生还是跟了上去。其实当初凌云阁在设计之时,并没有预定设置电梯。然而强行施工的结果,造成整体结构的平衡恶化,一般认为这就是在关东大地震时遭受毁坏的远因……不过这又是题外话了。
站在观景台上,别说是瞭望东京,要瞭望整片关东地区都没问题。
和现在不同,当时还没有其他高层建筑,而且也和空气污染无缘。不但可以看见上野车站,天气好的时候,甚至可以看见富土山。只是很遗憾地,今天因为天公不作美,无法看得太远。
「这边的风景,虽然刚开始会觉得很稀奇,但是来过好几次之后就习惯了呢。」
时子说出了刚刚在仲见世时完全相反的话。可能是因为她的个性大而化之,不过缺乏剧烈变化的景色,可能真的难以刺激她的好奇心也说不定。
「现在差不多是可以目击到鵺的时间了……」
秋生放眼望去,天空已经有一半以上被染成红色的了。渐渐西沉的太阳,仿佛熊熊燃烧的火球一般,而另一个方向,则是悄悄爬上一层灰暗之色。
白天与夜晚的交界。只要在这座观景台上绕一圈,就能实际体会的神秘光景,让秋生忍不住轻声说道:
「逢魔时刻……吗。」
人与非人之物相遇的时刻。人类支配的白昼,和妖异支配的夜晚互相交错的黄昏时分,正是人类返家和妖异倾巢而出的时间带,所以才有这个称呼。
(的确,如果是在这个时候目击到鵺,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
秋生一边这么想,一边四处张望。
……一个黑影突然闯入她的视野当中。
「啊!那是……!」
「咦?什么?什么?」
秋生忍不住大喊出声,而时子立刻兴奋地跑了过来。她朝着男孩打扮的侄儿所指的方向看去,确认了一个巨大黑影之后,立刻喊了一声「是鵺!」然后举起相机……
「……哎呀?」
原本高举的相机随即放下。时子重新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发现那团黑影以鲜红的天空为背景,四散飞去。
「那是……乌鸦?」
「啊,真的耶……」
阿姨和侄儿两人茫然望着一群乌鸦飞走。幸好观景台上没有其他客人,要不然现在可能已经引起哄堂大笑了。
「呵呵呵……」
不对,很遗憾地,她们还是让一个人笑了出来,那就是绅堂丽儿。
「秋生和时子小姐果然拥有相同的血缘啊。哎呀呀,这实在是……噗哈。」
两张通红的脸同时转了过来。先不论五官形状,那仿佛把两小颗苹果紧贴在脸颊上的脸红方式,的确让人无法忽视血缘的存在。
流在相泽家女性体内的、可爱到无以复加的血缘。
不过若是说出这句话,多半会反过来遭受攻击,所以绅堂努力地憋笑,站在观景台侧边。他把手放在栏杆上,一边小心注意不让傍晚的风势吹走帽子,一边说道:
「……简单来说,刚刚那就是鵺的真面目。」
「刚刚……你是说乌鸦吗?」
看着双眼圆睁的时子,绅堂伸手指着她。
「不,正确来说,应该是刚刚的时子小姐吧。」
秋生也一样喔。听到他的话,秋生的反应不同于歪着头疑惑的时子,她迅速地分析起来。
刚刚两人都有发生的事情,那就是……
「眼睛的错觉……是因为看错吗?」
对于助手导出的答案,绅堂丽儿的评语是「还差一点」。大概说中了一半吧。
「的确,最大的原因是因为看错。相信应该就是刚刚那种聚集在一起的乌鸦,再不然就是看错了别种更加巨大的鸟类吧。
……但是,浅草地区的人们都错看成同样的东西,你们觉得是为什么呢?」
这样的确很不自然。秋生心想。像现在,秋生和时子觉得鵺的传闻之所以可信的原因,也是因为有许多人出面证实自己「有看到」的关系。
「刚开始,是有人把成群的乌鸦看成了『飞在空中的神秘怪物』,然后谣言开始扩散。这段期间,『怪物』获得了『鵺』这个比较容易理解的名字。
由于这个名字,让人容易联想到明确的外型,所以听过谣言的人们,大概都会在自己的脑中想像着飞在空中的巨大黑色怪物吧。
这么一来,有过类似想像的人,就算只看到一只乌鸦,也会有『我看到鵺了!』的想法。
之后就是同样的事情不断接连发生。打从一开始就异常在意『有鵺出没』的谣言的人,甚至有可能把一只普通小鸟的影子误会成鵺呢。」
「误会的连锁……」
听绅堂这么一说,秋生也感觉到了。若是平常的秋生,应该绝对不可能把成群的乌鸦错认成怪物的。但是因为事前听说了十分令人在意的谣言,下意识做好了「鵺可能会出现」的心理准备。所以那个时候才会觉得「好像看到了鵺」。
「而且环境也是问题之一。出现在傍晚,也就是俗称逢魔时刻的寂寥景致,再加上最近一直不曾放晴的灰色天空。大概就是这些东西压迫着这附近的人们心情。
这时候若是出现了鵺的传闻,的确会在不知不觉当中变得不安起来呢。」
也就是说,就是这份无意之中的不安感,让人看见了根本不存在的幻兽。
「另外回归到现实层面,听说东京因为人口增加,所以乌鸦的数量也跟着增加。而且最近找到营养丰富的食物的机会也增加不少,所以乌鸦的体型似乎都变大了。
……像浅草这种人多的地方,乌鸦会为了寻找食物而聚集于此,这也是理所当然。」
谣言的散布和下意识的深信不疑,还有近年来的乌鸦生态。谜团全部解开之后,就会知道这一切其实只是微不足道的误会而已。
时子把背靠在观景台侧边,说了一句「什~么嘛」。然后她噘起嘴巴,瞪着绅堂。
「老师,你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吧……早点告诉我不就好了。」
「就算用嘴巴说明,时子小姐应该也听不进去吧?因为你已经完全变成谣言的俘虏了呀。」
秋生也有同感。时子的个性虽然大而化之,但是一旦钻起牛角尖,就会变得非常顽固。
被长年来往的绅堂如此指摘,时子回了一句「是没错啦……」稍微让步,但是又立刻摇头说道「不对!」。
「就算是如此,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却不说出来,实在太奸诈了……就是这样,所以你必须陪我一起在楼下买东西,之后还要一起吃饭。不过当然都是绅堂老师请客就是了。」
「来这招吗……」
别说是大而化之了,根本就是态度强硬。不过这种「搞不清楚状况」的地方,确实也是时子的魅力之一。
而且绅堂故意保密也是事实,所以他很乐意陪时子一起买东西。
这栋十二层楼的凌云阁,其中二楼到七楼囊括了各种贩卖国外进口的奢侈品、甜点、女用珠宝和服饰的店家,总数超过四十间,因此购物也是凌云阁的魅力之一。
但是关于用餐就有点困难了。问题在于……总之和绅堂的钱包没有关系。
「真是不好意思,下次再请你吃饭吧。因为我今天晚上已经有约了……为了补偿,就买三楼店面卖的美味蛋糕请你们吧。吃完之后,两位可以先离开。」
「好吧。多亏这个,今天暂且先放过你。」
她怎么会有胆子这么说?秋生也有点呆住了。不过自己有时也会羡慕时子的强硬态度,毕竟那可是能够压过绅堂丽儿的啊。
另外还有自己从绅堂话中感受到的些许疙瘩。
(和人有约,就表示……)
八成是女性吧。啊~啊,肯定是这样。
明天一定又会像今天一样,在事务所里看到绅堂打呵欠。秋生毫无根据地这么想着。
●
就算夜幕低垂,浅草地区也应该是相当热闹的地方。尽管等到转换日期的时候多少会有点沉静下来,但是人们的活动气息绝对不会完全消失。
因此,像今天晚上这样没有灯光、也没有人类气息的浅草,实在非常不自然,非常诡异。
可能是因为到了晚上,云层依然紧紧覆盖着天空也说不定。一旦头顶上仿佛被人盖住的日子持续下去,不知不觉中就会因为那份沉重感而越缩越小。不论是人还是街道,全都一样。
这么说来,俊美青年曾说过谣言散开的背后,应该也有某个东西存在。那就是他所谓的「压迫」。下意识感受到的、从头顶上传来的诡异压力,让包裹在夜色当中的浅草地区一片死寂。
在这片神秘而诡谲的寂静与黑暗当中,有一人独自伫立。
喀哒!脚步声在雷门响起。喀哒、喀哒!脚步声迅速穿过了仲见世小路。左右两边的商店已经全数打烊,红色砖瓦也沉没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当中。仿佛失去生气,化为无色的土垒。
在那些土垒之上,有着一个个如同灯光般的小小亮点。那些两两成对的亮点,是猫的眼睛。它们从仲见世的屋顶上,或是店与店中间的细缝当中窥看,总计大概有十多只。
「……承蒙各位特地相迎。」
低声说话的人,是绅堂丽儿。原本应该是在小路尽头的浅草寺,由于被过于浓密的黑暗阻挠,导致无法看见。在深夜没有照明的浅草地区,原本唯一能够仰赖的月光,如今也被厚厚的云层遮住,只露出一点微光。
喀哒、喀哒、喀哒!脚步声刻意在坚硬地面上制造出声响,又前进了三步。在他踏出第三步的时候,绅堂的眼睛掌握到了对方。
「……来了吗。」
绅堂的嘴角狂妄又挑衅地弯了起来。在大约二十公尺远的黑暗中,站着一个小小的影子。
「哗哈、哗哈哈哈哈……」
沙哑的笑声在黑暗中回荡。四周开始出现不自然的回音,听起来就像是有好几个人同时发笑一般,让人不寒而栗。头顶光秃、胡子雪白的老人,正用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脸,望着绅堂丽儿。
「……嘻。」
老人脸上露出了笑容。同时,在仲见世的屋檐下,一道道紫色的火光宛如灯火般亮了起来,仿佛在测量绅堂与自己之间的距离一样。
「你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绅堂非常冷静,同时也有点无奈。
当浅草地区所有人都因为谣言而感到呼吸困难的时候,只有一个老人兴高采烈地谈论着「鵺」。而那个老人,正在一切都压低了声息、忍受压迫的浅草地区,与绅堂互相对峙。
由此可知,这个怪老头肯定是超越人类智慧的神秘人物。完全无庸置疑,而且程度大概可以和绅堂丽儿并驾齐驱。
「我想先确认一件事。」
随着绅堂开口说话,至今一直无风的仲见世,吹起了一阵微风。微风来自于绅堂身后,像是在保护他一般。当诡异的灯火因风势而摇荡时,被妖炎照亮的俊美青年继续说了下去:
「在原本『不知名怪物』的谣言上,冠上『鵺』之名的人,就是你吧?」
与尖锐的视线一同释出的质问。闻言,怪老头像是瞧不起绅堂似地歪过了头。
「噫噫……」
歪过一边的头转了一圈。极其诡异的动作,让人忍不住怀疑他到底是不是人类。
绅堂边说「虽然本来就不期待你会回答……」边伸手按住了帽子。他的Borsalino中折帽,帽缘下方细长的眼睛里,闪耀着如同云后月光般神秘的光辉。
「……那么我就不再要求你开口。」
绅堂微微半蹲,举起了另一只没有压住帽子的手,指尖直指着怪老头。
「来吧,就让我看看你的目的为何!」
咻!这次刮起了一阵巨大的强风。仿佛在绅堂手指的引导之下狂奔的强风,打在怪老头身上,让他第一次露出了不是笑容的表情。
「哼……呀嘎啊啊!」
也就是展现出敌意。
露出牙齿威吓的模样,有点类似虫类或蜥蜴的脸。感觉他的骨骼本身似乎也已经严重扭曲,不再是人类的形状。
「噫、噫噫……嘿啊!」
怪老头朝着天空伸出的双手,开始诡异地扭动,随后闪耀在左右两侧的紫色灯火同时浮了起来,对准了绅堂飞去。
「……!」
绅堂以脚下几乎快要出现残影的高速,迅速一跳,躲开了那些灯火,同时更从怀里掏出左轮手枪,连续开了两枪。
砰!砰!随着两声干净俐落的声响,子弹笔直地朝着怪老头飞去。
「噫唔、呀!」
但是,在子弹即将命中那个矮小身体的时候,怪老头猛然往地面一趴。让身体变成了只有几公分厚的卧倒动作,清楚显示了对方的身体肯定非比寻常。
「哗哈哈哈……哈~啊!」
躲开子弹的怪老头,从趴下的姿势转变成四肢撑地,弯曲得极不自然的手脚如同蜘蛛一样扭动,逼近绅堂。他的速度比狗奔跑还快,而且行经路线更是乱七八糟。才刚看到他趴在地面上,转眼立刻爬上了仲见世的柱子、墙壁,和屋顶。
「唔……」
就连绅堂,也因为这样的反应慢了一拍。对方再两步,不对,再一步就能完全进入自己的攻击范围。同是超越人类智慧的人们,在彼此的斗争之中,这可说是危险至极的距离。
但是怪老头仍然毫不犹豫地朝着绅堂飞扑过来。就在这时……
「喵,」
柔和却带着压迫感的叫声,挡住了对方的强攻。怪老头用力抖了一下身体,往后跳开。
「嗯喵~」
「喵喵~」
「喵呜~」
许多毛茸茸的小东西出现了。至今一直观望着事情经过的猫咪们,开始聚集在绅堂周围。
有在绅堂面前向后仰的猫、小心翼翼地坐在后面的猫、站得歪斜正百般无聊搔着耳朵后方的猫。当中也有带着项圈的猫,不过它们全都有着两个共同点。
一是对绅堂丽儿的亲昵,二是对怪老头的敌意。
「喔,这还真是……」
在紧张的气氛下,绅堂还是忍不住微笑。
「咕……」
相对地,怪老头则是满脸痛苦神色,同时恶狠狠地扭曲着脸,瞪着猫儿们看。然而从他脸上不断冒出汗珠的模样来看,猫咪对他而言绝对是棘手之物。
「什么啊,你竟然和猫儿们为敌了吗?……真是太愚蠢了。」
绅堂嘲讽似地对着怪老头笑了,同时也觉得有点为他难过。
猫是夜晚的守门人。打从人类有文字纪录之前,夜晚就是它们的领域了。
它们不像狗被铁链锁住,也不像鸟被夜色夺去视力,只用柔软的肉球在大地上玩耍,以耳朵与胡须和微风嬉戏,毛茸茸软绵绵的高傲四足动物,那就是猫。
这并不是什么争夺地盘之类小家子的事。硬要说的话,太阳下山这段期间,全世界都是它们的地盘。如果出现了威胁夜晚世界、嚣张跋扈的魑魅魍魉,同时身为守门人与猎人的它们是绝对不会保持沉默的。
「……喵~」
一只年轻的猫,在绅堂脚上磨蹭。看来应该是只母猫。
「真是荣幸。不过,现在还是先退开一点吧。」
绅堂轻声说完,再次瞪着怪老头。他的眼神除了咄咄逼人,甚至还感受得到一丝余裕。
猫原本就是往来于魔道之人的盟友。对绅堂丽儿来说,帝都当中所有的猫都是如此。原本它们是不会过问是非善恶的。
但是,怪老头的目的似乎已经超出了它们的容许范围。不只如此,它们甚至对他释放出相当惊人的敌意。虽然不知道对方做了什么,但是那一定是非常愚蠢,而且也非常可悲的事。
「唔唔、咕……哗!」
怪老头先是低声呻吟,然后下一瞬间,他的身体像颗球一样弹了起来,往仲见世小路的旁边跳去。方向是西边。绅堂心念一动,立刻追了上去。
当怪老头的双脚即将跨出小路的时候,绅堂微微回头看了一眼。
在黑暗之中看着自己的众多双眼睛,向他提出了忠告。
——小心了,走在魔道上的二足动物。那个怪老头饲养着威胁帝都的生物——
当中并没有任何声音。猫的叫声,是为了向人类昭告自己的威严才发出来的。至于身为夜晚的同胞,心之声才是最合适的。
「交给我吧,我可爱的同伴们啊。」
绅堂丽儿以完全不符合深夜的爽朗态度这么说完,随即朝着更加深邃的黑暗直奔而去。
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夜晚的守门人们纷纷低头致敬。其中,只有那只刚刚磨蹭着绅堂的脚的年轻猫咪依然高举着头「喵!」了一声,不过立刻就被旁边的猫打了一下。用它柔软的肉球。
——真不像话。现在不是发出那种撒娇声音的时候——
●
浅草寺以西,有一栋高耸入云的楼阁。浅草十二阶,凌云阁。
白天,凌云阁周遭以花屋敷游乐园为首,设置了各式各样的店面,例如小剧院、展示小屋等,热闹非凡。
但是那些全部都是「白天」的商业活动。这一带没有「夜晚」活动,距离民宅又远,在太阳西下的同时,还会出现令人害怕的惊人转变。
所有会动的东西全部停止动作,成为伫立在黑暗当中的黑色剪影。除了风声以外再也没有其他声音,若是身处其中,仿佛会有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感觉,是一座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庭园。
就算没有鵺的谣言和乌云罩顶,相信这一带的寂静都是不会变的。在这片引人联想的黑暗当中,如同弹跳一般飞奔而来的怪老头,一来到凌云阁的正下方,立刻抬头往上看。
「哗哈哈、哗哈哈哈哈……」
被云覆盖的夜空。那片只有些许穿透而来的月光朦胧闪烁的夜空,仿佛呼应着怪老头的笑声,变得更加灰暗。看着如今连半点光芒都透不过来的天空,怪老头的嘴巴朝着左右两边大大咧开,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你打的是这个主意呀。」
绅堂仿佛从背后的黑暗当中浮现出来。而对方那张回头看过来的脸上,果然还是露出了诡异的笑容。诡异,但却满脸笑容。
「嘎哈哈……」
怪老头嘲笑着绅堂似地摇晃身体,然后再次冲了出去。
前进方向正对着凌云阁。他纵身跳上了红砖盖成的墙壁,形状异常的四肢再次出现蜘蛛般的动作,开始向上爬。
怪老头不只行动异常,连速度也非人类所及。转眼间,他就爬上了塔顶。这时绅堂朝着凌云阁入口看了一眼,不必说,入夜之后当然是锁起来了。
但是,如果因为这点小事就放弃追踪的话,绅堂丽儿就不会是绅堂丽儿了。
「……哼。」
绅堂轻轻哼了一声,自己也朝着凌云阁走去。他伸手碰触在黑夜当中显得黝黑的红色墙壁,仰望的视线则是瞄准了消失在观景台上的怪老头。
刚刚的嘲笑,大概是笃定对方无法追上来的余裕吧,或是认为对方追上来也没用的自信。
不论是哪一个……
「真是可笑。」
想要阻止绅堂丽儿,怪老头下的工夫还有那么一点不足。
●
怪老头爬上了凌云阁最顶楼,离地十二层楼高的观景台。咻的一声,他沿着墙壁跳进了观景台,随即朝着距离拉近许多的天空高举双手。
「嘿啊啊……」
两只圆睁的眼睛,仿佛无比怜爱、崇拜似地凝视着云间彼端。
帝都里再也没有比这儿更高的地方了。在这个距离天空最近、任谁都无法打扰的地方,怪老头即将迎来无上幸福的那一瞬间。
脸上甚至露出了恍惚表情的怪老头……身后传来一阵不可能出现的声音。
喀哒、喀哒……
「!」
踏着坚硬地面的脚步声。不对,是踏着层层堆积起来的红砖的脚步声。
睁得斗大的双眼,中心的瞳孔动摇不已。脸部僵硬、满头大汗的怪老头跑向观景台侧边,然后悄悄探头看去,眼前出现的是……
喀哒、喀哒、喀哒……
制造出清脆的脚步声,从下方混沌一片的黑暗当中现身的是——绅堂丽儿。他像是走在地面上,轻松自如地走在刚刚怪老头以怪异的四肢攀爬上来的墙壁上,朝着塔顶而来。
垂直站在墙壁上,并行走在其上的青年。看在旁人眼中,可能有点滑稽也说不定。但是对于同样身处魔道的老人来说,这个模样令人恐惧。
同样身为魔道之人,自然非常清楚能力远远超过自己的人,到底有多么恐怖。
引力、重力、自然法则。将这些东西全部抛开,绅堂一边嘲笑一边逼近而来。
喀哒、喀哒、喀哒、喀哒……
怪老头不再往下看。原因之一,是因为他恐惧到看不下去。另外,脑中残存的理性,也在命令他出手反击。
怪老头从十二楼往下,来到了十一楼的观景台。然后他来到观景台侧边,在声音传来的正上方蹲下,隐藏身形。原因很简单。绅堂丽儿为了追上自己,一定会从这里探头出来,一定会把手放上来,翻过围墙进来才对。
看准那一瞬间就行了。只要使尽自己所有的力气,扯碎他的喉咙就好。
「嘿……哈……啊。」
屏气凝神,等待着那一瞬间。
喀哒、喀哒的脚步声已经来到非常近的地方了。
「呼~、咕~、呼咻……」
相信那个青年一定以为自己因为害怕而躲起来了。像那种过度自信、连猫都能驯服的人,肯定不会想到自己将对手逼入绝境的时候,竟然会被反扑回去吧。
那份疏忽与自大,就由我来咬住他的喉咙,然后尽全力撕碎吧!然后再把他死状凄惨的尸体直接丢下去,让他掉落黑暗深渊!
「……嘎……」
脚步声终于来到了伸手可及的地方。再三步、两步、一步……
「……」
打乱宁静黑暗世界的唯一脚步声,消失了。然而应该随后出现的身影,却一直没有出现。
「……?」
真奇怪。脚步声明明已经来到附近,自己都已经做好随时可以扑上去攻击的准备了。
「……嘶……」
因为这片寂静与墙壁另一端的压迫感,使得怪老头矮小的身体不断颤抖。从墙壁的另一端感受到强烈的存在感。若不这么做似乎就会被压垮的沉重压力,让他无声无息地、急促地颤抖着。
感觉就像是因为低垂的乌云而呼吸困难的浅草居民一样。
「……嘶……?」
怪老头努力压低声息。就在他的耐性与紧张逼近临界点的时候……男子终于现身了。
「我怎么可能老老实实地上来。」
「!」
绅堂从怪老头埋伏的另一头出现了。
一回头,怪老头便看见绅堂丽儿手中握着左轮手枪瞄准着自己。脸上带着某种无奈,但是丝毫不掩厌恶之色的表情。
绅堂早已看穿对方会下手埋伏,所以才会一直刻意制造出清晰可闻的脚步声。等到成功吸引注意之后,再于对方发动攻击之前放轻脚步,在八角形的外墙上转了一圈,从反方向上来。
「嘿啊……」
怪老头的脸颊不断抽搐。绅堂不再说话,直接扣下扳机。虽然没有疏忽或自大,但还是出于至少对他说句话的慈悲之心。
砰!一声枪响。然而求生的本能似乎还是胜过了恐惧,只见怪老头在即将命中之前奋力一跳,试图躲开。
「呀啊……!」
不过还是慢了一拍,子弹命中了怪老头的右脚,之后他像是直接滚倒在地一般,逃向观景台侧边。但是他已经无处可逃了。这里是全帝都最高的地方,既没有能够水平移动的地方,往上也只有楼上那个狭窄的观景台。
「还想逃去哪里……」
绅堂毫不松懈地追了上去。而怪老头则是在他眼前跳上墙壁,朝着分隔观景台与外部黑暗的分界线上跑去。
「……站住!」
绅堂采取的行动,不是开第二枪,而是阻止他。但是那一瞬间,怪老头毫不迟疑地往下跳去。从距离地面十一楼高的高度,跳进脚下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
绅堂立刻跑了过去。
怪老头一边望着他,不对,应该是望着他头上的云层,不对,应该是一边望着云层之后的东西,头下脚上地坠落。
「哗哈哈哈哈哈…………」
只留下了那阵沙哑的笑声,消失在黑暗之中。
「……」
有好一段时间,绅堂一直俯视着那片黑暗。虽然没办法看到地面,但是一直没有听见东西落下、猛烈撞击地面的声音。
「……还真是顽强。」
那个怪老头大概没死吧。绅堂把手枪收进怀里,然后直接朝着凌云阁顶楼十二楼奔去。
他完全没有追赶怪老头的意思。不论是现在,还是天亮之后。
让心怀邪念的魔道之人自由行动,这样好吗?关于这个问题,绅堂会回答「没关系」吧。
(如果只是那个程度,还算是可爱的。)
绅堂丽儿的行动,先不论他本人的意愿,其实大多都是朝着世人所说的「好的方向」前进。不管是单纯以智者的身分,还是以魔道之人的身分,都是如此。虽然本人并没有刻意标榜自己是良善的、是正义的,但是他经常解决他人的困扰,所以势必会变成如此。
换言之,绅堂丽儿是将魔道运用在「好事」上面的人。
然而正如同人类不管是以个人立场还是团体立场,都没有办法只靠善意生存下去一般,魔道也不可能只在这个人世当中发挥出善意的功效。
既然有绅堂这种将魔道运用在好事上面的人,那么反之亦然。例如在帝都上空呼唤乌云,让人们充满不安之后再散布怪物出没的谣言。这只能说是出自邪恶的魔道之人的恶行。
像这种同时存在善恶两面的事物,绅堂一点也不想打破它的平衡。如果只毁灭邪恶面,缺乏安定感的善良面总有一天也会随之崩坏。
「魔道即人道,魔道即人道……」
绅堂低声说出来的话,是他的座右铭。如果人类无法光靠善意生存下去的话,那么魔道也无法仅凭善意成立。强迫只会带来毁灭,人类与魔道都一样。
「话虽如此,过度的邪恶就需要好好想一想了……」
放怪老头一条生路,其实没什么关系。但是绅堂并不打算连他的目的也一起放过。
不对,如果那只是单纯让人不快的谣言,绅堂说不定就会当作没看见。如果对方只打算用云层覆盖整座帝都,对绅堂来说,将之吹散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的目的不只如此。透过毛茸茸软绵绵的盟友的忠告,以及怪老头的行动,绅堂现在可以百分之百确定这一点。
「那么……」
绅堂爬上十二楼,朝着正上方看去。厚重低垂的云层,原本应该微微透过来的月光,如今连一丝也看不到。
那也是理所当然,因为被遮住了,被那层云朵之上的东西。
「现在,还是遵照传统比较好吧。」
他在观景台地面轻轻一踏,身体立刻轻飘飘地飞了起来。随后直接在凌云阁顶端的避雷针附近,以难以置信的平衡感降落下来。
现在确确实实地站在帝都最高点的绅堂丽儿,拿下他最爱用的帽子,将手伸了进去。
他在那顶几乎可说是他的魔道象征的帽子里握住了某个东西,然后将手臂大大地往左右展开,缓缓拔出那个东西来。
「果然还是只能用这个吧。」
那是一把长弓。一把装饰性不高,而且弓弦紧绷的实用性长弓。
绅堂把手指放在长弓的弓弦上,咚的一声,弹了一下。
咚、咚、咚……
生硬、却又优美的弓弦声。那个在帝都顶端发出来的声响,毫无阻碍地、辽阔地、宽广地、同时清晰地散布出去。
那个声音,在传到脚下之前,先抵达了头顶之上。传进那片遍布天空的云层里。
「……」
绅堂专心凝视的视线前方,仿佛呼应着弓弦声一般……云层开始晃动。
「咕呜、嘎呜……」
下一秒钟,猛然分开的云层彼端,传来了类似雷声的低吼。那个声音,是一只透过云层隙缝睥睨着绅堂的巨大野兽所发出来的。
脸长得像猴子,但是之后出现的前脚和身体就像只老虎,尾巴则是一条蛇。
毫无疑问,那是鵺。但是它的大小比它真实存在还要更让人惊讶。
「那个老人……把它养得这么大,到底想做什么?」
鵺庞大的身躯,光是头部大概就有十公尺长。若要测量它全身的长度,就算用上五十二公尺的凌云阁,大概也不够用吧。
虽然听过传说,也看过绘卷图,但是有谁能想像得出如此巨大的幻兽呢?这个状况似乎也出乎绅堂的意料之外,只见他望着天空好一阵子,露出了苦笑。
尽管出乎意料,但是却没有超出范畴。对于绅堂丽儿这个魔道之人来说,就是如此。
「……原来如此。最近获得营养丰富的食物的机会增加,所以才变得这么大吧。」
那个怪老头,就是把鵺藏在他用咒术召唤而来、盖住帝都天空的云层当中,悄悄地培育它。
幻兽鵺的养分是人类的念,尤其偏爱沉重黑暗的那一种。帝都东京是这个国家最大的城市,但是在另一面,这里也拥有魔都之称,盘据着许多不分善恶的念。若要饲养鵺,这里可说是再适合不过的地点了。
话虽如此,它的大小也未免太离谱了,就连绅堂都有点目瞪口呆。
那样已经不算是幻兽,根本就是怪兽了。对方的目的该不会是想要破坏整座帝都吧?
「……呵。」
面露微笑的绅堂,仰望着天空中的鵺。对此,鵺也狠狠盯着这个用刺耳弓弦声挑衅自己的人类。用它巨大而浑浊的黄色眼珠。
「必须在天亮之前解决才行呢……」
绅堂重新带回帽子,这次则是从西装怀中拿出箭矢来。
鵺只有在晚上才会现身。相反地,如果连白天都有这么巨大的怪物盘据在帝都上空,就算是躲在云层上,也不可能不被别人发现。
因为它的名字有个「夜」字,所以鵺只能生存在夜晚当中。要想击退受缚于夜晚的幻兽,当然也只有在晚上才办得到。
除此之外,如今身为饲主的怪老头已经逃跑,让鵺隐身的云层应该也会在明天消失。这么一来,鵺一定会在天亮之时逃窜到某个地方,然后每当夜晚来临,它就会在某处引发大灾难。
要解决它,就只能趁今天晚上。
「要是这么晚还不回去,秋生可是会生气的。」
绅堂朝着天空拉开弓弦。而鵺也张开了巨大的嘴巴,从云层夹缝之间袭击而来,准备把绅堂一口吞下。
「那么,我有办法像源三位赖政一样顺利吗?」
面对逼近而来的利齿,也依然不为所动。绅堂丽儿将拉满的弓箭,朝着幻兽的眉心射出。
●
「……呼啊。」
连续两天看见绅堂丽儿打呵欠,身为助手,也难怪秋生会忍不住想要叹气。
「唉……您昨天又熬夜了吗?」
秋生在这个「又」字上多少加重了一点力道,坚定的眼神紧盯着绅堂看。
不过,这个男人当然不可能因为这点事情就老实反省。
「哎呀,怎么说呢,昨天真的过了相当热情的一夜呢……我也有点努力过头了。」
「……是吗。」
说实在地,自己为什么会对绅堂的「熬夜」感到如此不耐,就连秋生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因为那和他的女性关系直接相关,所以自己觉得那样相当不诚恳……秋生过去是这么认为的。不对,就算是现在,最大的原因也同样是这个。
但是除了古板的美作中尉以外,会开口干涉绅堂灿烂夺目的私生活的人,实在少得惊人。就连和绅堂有着恋爱关系的女性,就秋生看来,也是以过度宽容的方式默许绅堂的行为。
(是我器量太狭小了吗……?不对,这种事情……)
秋生有时候会这样自问自答。总有种被错误的「良知」束缚的人应该是自己的错觉,特别是在身边出现了像绅堂丽儿一样凡事出人意表的人物的时候。
「……不知道美作中尉会不会来呢?」
「唔……」
看来秋生应该是希望有人能够骂一骂绅堂吧。看到助手像昨天一样撇过头去,小声抱怨,绅堂不由得露出了苦涩的表情。
(哎呀呀呀……)
今天已经没有能够取悦秋生的「进贡品」了。如果秋生能够自己翻开那本《万国猫类图说》的话,那么事情应该就能解决。
(不过今天似乎没那个心情呢。)
因为秋生喜欢猫,所以绝对不会在这种不高兴的情况下阅读那本书。该说是认真,还是坚守原则呢?实在是个可爱至极的助手啊。
所以绅堂丽儿也很努力。女性关系是自己的不检点所致,至于昨晚的事……嗯,过一阵子再找机会告诉她,一定会比较有趣。但是现在,自己实在不忍心放任助手继续不开心下去。
「……话说回来,秋生。关于昨天的鵺。」
帽子明显动了一下。一心朝着神秘不可解之途前进的绅堂丽儿的助手,在这一年半当中,已经完全喜欢上这方面的话题了。
「秋生曾经跟时子小姐说,鵺的出没地点是在京都大阪一带,对吧?不过,鵺这种生物难道真的是和地缘相关的妖异之物吗?」
「……您的意思是?」
平淡的语气,充分表现出「我姑且有在听」的意思,而且秋生虽然回过了头,但是嘴巴依然噘得老高。看来威力似乎大大不如《万国猫类图说》。
真是的,就连鵺也赢不过猫啊。
「经由源三位赖政之手击退的鵺之传说。说到底,那时鵺之所以会出现在京都御所上空,原本应该是为了诅咒天皇吧?
这么一来,鵺这种妖异之物本身其实就是诅咒。从空中威胁地面上的人类,透过压迫而劳其心志,最后使人得病,我认为它应该是这种东西才对。」
「……也就是说,它连结的对象并不是地域,而是受诅咒的人吗?」
终于成功攻陷了。
秋生的好奇心终究胜过了不愉快,她重新正面看向绅堂,开始把刚刚所说的内容写进笔记本。她不时喃喃自语,在自己脑中分析。这种脑部运动,似乎也让秋生觉得相当愉快。
「这样说来……以最单纯的方式来看,它应该是为了再次诅咒天皇而出现在帝都的吧……不过那也只是普通的谣言而已。」
「别这么说……这次碰巧只是谣言,但说不定真的会发生鵺在帝都上空徘徊的事件啊。」
绅堂从办公桌旁站了起来,一边望着窗外,一边继续说道:「不过……」
「它一定不适合现在这种万里无云的天气吧。」
眼前是睽违了十天之久、不带一丝云彩的帝都蓝天。
秋生今天也因为许久不见的晴天和媲美夏天的高温,热得汗如雨下,但是却也有种身心舒畅的感觉。
没错,今天这种日子,实在不应该为了绅堂的一个呵欠而生气。
「老师,以我个人的想法来说……我在想鵺是不是没办法出现在白天的天空中。
不像时子阿姨所说,纯粹因为鵺的写法是『夜』之『鸟』……应该说,鵺是那种只能在晚上生存的妖异之物吧?」
秋生仿佛点燃般,兴冲冲地说着各种假设。和绅堂讨论的乐趣,也让她的心雀跃不已。
当初的不愉快已经不复存在。当绅堂为此感到松一口气的同时,也为了秋生转换心境之迅速,对她的坚强微微露出苦笑。
「凡诡诞之事……隐而不宣方为华,是吗。」
不让当事人听见,绅堂朝着天空如此低语。
●
筱崎秋生的手记。
「鵺之骚动」,最后只是一场谣言而已。
老实说,我有一点点失望。因为我一直在心里默默期待,说不定可以亲眼看见平安时代流传至今的妖怪。
另外,仅管这个想弦相当不妥,但我还是为了说不定能够看到绅堂老师和鵺对决的模样,而暗自窃喜。
不过,那个……我必须在此注明,那完全是建立在「绅堂老师一定不会有问题」的绝对信赖感之上,并不是单纯的兴趣或好奇心。
这种内容实在不能让老师看到啊。因为老师很坏心眼,一定会拿这个来大做文章取笑我。因为他很坏心眼。
不管怎么说,鵺的传闻毕竟只是传闻。
虽然多半只是巧合,不过在我们导出结论之后的隔天,帝都就彻底放晴了。浅草地区的人们因此欢欣鼓舞,让人不安的鵺之谣言也在转眼之间消失殆尽。
晴朗的天空,能让人的心情随之开阔。相信不只是仲见世小路的人们,帝都全体居民应该或多或少都感受到这一点了吧。
希望明天也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补记。
鵺并不是一场谣言。今天绅堂老师这么告诉我。
事情都已经过了一年以上,却突然说出「这么说来那个时候……」什么的,我真的打从心底希望老师不要说得这么简单。
也就是说,当时天气之所以会在隔天突然放晴,并不是出自偶然,而是因为绅堂老师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偷偷打倒了饲养鵺的神秘老人。
为什么老师会想做这种恶作剧般的事情呢?要是那个时候好好地告诉我,我就不会因为老师的呵欠而出现不正经的想像,也不会做出邢种生闷气似的事情了。
是因为当时的我还是小孩的关系吗?对,是小孩没错。现在也还是个小孩。所以我会生气,也会露出不高兴的表情。这全部、全部都是绅堂老师的储。
老师真的很坏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