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4章 每周三17点 始于右钩拳

  羽田爸爸再次联络我,是在残暑炙人的八月底。

  他说他想了解介绍给我的两个学生的近况,我立刻答应了。

  话说回来,大学生的暑假真够长的。若要补充说明,春假也很长,加上考试停课,一年有一半是在放假。这样一看,真是教人不敢置信啊!

  这又让我想起了一件事。关于日本这个国家的气候,我有话要说。

  除了冲绳以外,一~五月、十~十二月都是凉飕飕的。换句话说,一年有八个月都颇为寒冷。东京尚且如此,换作东北和北海道,搞不好连六月都会冷。这么算下来,不冷的月份只有三个月?

  如此这般,经过上次的教训,如果交给羽田爸爸决定,搞不好他又会带我去什么奇奇怪怪的地方。今天我打算请客,相对地,必须请他移驾到我家附近来。

  我指定的是站前的某家酱油拉面店。

  我爱吃拉面,这里的拉面是我的最爱。酱油拉面是拉面的基本款,调味却最为困难。

  以极简风穿搭为例。极简风格的服饰谁都会穿,可是要穿得帅气,可就很困难了。

  了解自己的体型,选择剪裁与尺寸合宜的衣物,是绝对条件。如果能够更进一步确认质料,穿得有型,就可以穿搭出极简却潇洒的风格。

  若是缺少其中一样,就只是「安全穿搭法」。

  好了,回到正题。位于站前的「昭和轩」──全国的拉面爱好者之中,将这家店评为第一的人不在少数。这里白天通常大排长龙,但平日的晚上只需要等上几组人即可入店。我喜欢在平日的20点左右来这里,既不需要排太久的队,又可以悠闲地用餐。

  羽田爸爸一定也会满意这家店的。

  如此这般,现在我正在站前的派出所等人。

  20点。到了约定时间,他从车站地下街搭乘电扶梯来到了地上。

  拉面店离车站只有一分钟路程,一下子就到了。店门外有两组人在排队,大概十五分钟就进得去了吧!

  店内是以吧台座为中心,不过深处也有桌位。

  两人以上来店,通常会被带到深处的桌位。

  几个先来的客人走出店门,我们被带往店内。店内极为普通,平凡无奇,就是一般的酱油拉面店。

  我们被带到了桌位。

  「今天劳烦您大老远跑来,真对不起。」

  「平时都是要灰原先生配合我。谢谢您介绍这家好店给我。」

  「这里的酱油拉面很好吃,希望您会喜欢。」

  菜单也很简单。有些拉面店提供盐味、酱油、豚骨等各种口味的拉面,但这里的口味只有酱油一种,可以感受到老板的自豪。

  拉面立刻送来了,真的很简单。

  我先喝了口汤。鸡骨和海鲜熬成的汤头香味在口中扩散开来。在酱油的味道扩散之前,这种汤头的风味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味道如此浓郁的汤头是怎么熬成的?铁定费了不少工夫。浮在表面上的油并不油腻,反正带有一股甘甜味,与酱油一起化为第二波滋味扩散开来。

  真的很好吃。说到天天吃也吃不腻的味道,通常只是味道很淡而已,但这里的拉面却能在心头和舌头留下扎实的滋味,而且百吃不腻。

  面条吃完以后,留有明确的余韵,却不腻口,不管吃几次都觉得美味。若要勉强在鸡蛋里挑骨头,缺点只有一个,就是价格。

  就算不加料,也要850日圆,以拉面而言,价格偏高。如果点大碗的,就超过1000日圆了。

  不过,即使不点大碗的,分量也很充足,女性应该吃得饱。

  「真好吃!」

  我们俩都沉浸于拉面的美味之中,没说上几句话,就这么吃完了拉面。

  我甚至连汤都喝得一乾二净。

  真糟,这样羽田爸爸跑这一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对不起,我们换家店说话吧!」

  我结了帐,前往平时常去的咖啡馆。

  那家咖啡馆位于商店街里,气氛很好,开到22点。

  每条常去的街道,都有一家我突然有空时会去的咖啡店。

  这里是想离开家换个地方读书时,或是想用笔电打学校的报告时,我常来的地方。

  这家店有许多与现代风格迥异的家饰,用家饰这个字眼来形容可说是相当贴切。留声机、骨董镜子、壁挂式摆钟、用精致木框裱装的绘画。

  或许是照明的缘故,店内就像是施了温暖的光魔法一样。我不知道这种气氛算是昭和、大正还是明治,总之能够带给人安详的时光。

  我对于咖啡的味道没有研究,不过盛放的容器很美,附上的汤匙也是骨董汤匙,可以感受到老板有多么注重店内的调和感,连细节都十分讲究。

  咖啡送来了。我喝了一口以后,说道:

  「对不起,害您多跑一家店。」

  「不不不,刚才多谢您的招待。真的很好吃。」

  「您是要问我现在这两个学生的情况?」

  「对,还顺利吗?」

  「哎,还算顺利。松田同学还是一样让人操心,庄村同学没有想像中的那么难相处,是个活泼的女孩。不过他们两个几乎都不念书就是了。」

  「是吗?那就好,我也安心了。和补习班讲师相比,有没有什么不自由的地方?」

  「不,那倒是没有。很有成就感,也很快乐。」

  「看老师如此活跃,星期三17点能不能再多教一个学生?」

  「星期三大学没课,时间上没问题,只要科目和内容是我能力所及的范围就行。」

  羽田爸爸给了我一份资料。

  木田泰明 13岁 国中二年级生

  目前处于拒学状态,希望加强他的学力,好让他复学以后跟得上

  「原来如此,拒学啊!」

  「拒学的学生不是任何人都能胜任的,希望您务必帮忙……」

  「好,我会尽力试试看。从什么时候开始?」

  「这个嘛……」

  羽田爸爸思考片刻过后,说道:

  「从十月开始如何?」

  「当然没问题。」

  如此这般,不久后,我又会多出一个学生了。

  我目送羽田爸爸进车站以后,步行回家。

  这么一提,不知道羽田勇气过得还好吗?他因为爸妈太忙,不能去迪士尼乐园,是我陪他去的。

  他的爸妈究竟是做什么工作的?这么一提,我从来没问过。

  羽田爸爸应该很忙碌,可是最近几次见面,他都会配合我的时间。

  下次乾脆问问他的职业吧!不,可是,询问职业算不算失礼的行为?

  最近,我有个女同学在在学中结婚了,对象是比她年长的编剧。

  我去参加她的婚礼和婚宴,之后的续摊我也去了,而当时听到的插曲让我很震撼。

  「之前我去找高中的朋友,向她报告结婚的好消息,结果她劈头就问我老公是什么职业。我跟她是好朋友,觉得说了也没差,就告诉她是编剧。结果你知道她说什么吗?她居然说:『我这么问或许很失礼,他年收是多少?』太扯了吧!」

  「这样真的很失礼耶!先打预防针,然后还真的问了个失礼的问题。」

  「对吧?所以这次我推说我老公有很多工作伙伴要来,只邀她参加婚宴以后的行程。」

  「这么说来,她也有参加现在的续摊啰?是谁?」

  「你猜猜看。」

  我想起当时的对话。虽然有些难以置信,对于发问的她而言,幸福的指标大概是地位或财富吧!这固然是种容易比较的幸福指标,但我个人认为这是种难以幸福的基准。

  以相互比较为基准,难以获得幸福。

  幸福在于能否实现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如此而已。

  我有个朋友的爸爸在经营公司,毕业后到公司当高阶主管,待父亲退休之后接管公司,可说是既定路线,但我那个朋友却迈向了演员之路。

  因为这个缘故,他被老家断了金援,过著非常简朴的生活。不过,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不幸,总是快快乐乐的。当然,如果他成为成功的演员,赚了大钱,应该会更加幸福,我也会替他开心。

  幸福的基准不是只有金钱一项。虽然在其他人看来毫无价值,对于本人却非常重要──我相信拥有这样的事物就是幸福。如果不是,人生未免太难熬了。

  离题了。现在大家应该知道我为何犹豫该不该询问羽田爸爸的职业了吧!是我想太多了吗?我一直想过简单的生活,却老是如此多虑。

  这种时候,一边泡澡,一边阅读喜欢的小说,接著再睡一觉,是最好的方法。

  *

  到了入秋的季节。

  气候变得凉爽宜人,让人好想出游。在这般秋高气爽的星期三,我前往木田泰明家。在我目前任教的家庭之中,就属这里最远。我搭乘电车来到新宿,转乘到横滨,之后又转搭相铁线,坐了十分钟左右的车。星川这个车站立地幽静,充满了横滨郊外住宅区的气息。

  从最近站步行,大约十分钟的距离。以户到户计算,我大概花了一个半小时,足可说是一趟小旅行了。以后每个礼拜都要来,我得随身携带两本小说才够。

  我已经养成了搭乘电车时读书消磨时间的习惯,若是忘了带书,便会坐立难安。

  啊,要是手上有本书多好!怀著这样的念头,在车站的商店里随便买本书来看,可是九成以上都不好看,往往让我有种吃了小亏的感觉。

  假设在这段长达一个半小时的交通时间里,手上有本读到一半的书,而我看了半小时就看完了,剩下一小时对于我而言就是烦恼地狱。如果看完一本书,还有另一本书可看,就不至于坠入地狱了。

  很多人认为交通时间是种浪费。

  人们往往会设法说服身边的人迁就自己,其实交通时间究竟浪不浪费,是取决于当事人度过时间的方法与心态。

  我一面思索这个问题,来到了疑似木田家的住宅。

  那是栋两层独栋楼房,和这一带的恬静气氛相比,显得相当时髦。说归说,并没有格格不入的感觉,而是恰到好处。我按下了门铃。

  「晚安,我是今天开始任教的灰原。」

  『好,我这就开门,请您直接从庭院走到门口来。』

  以住宅区的独栋楼房而言,庭院可说是相当宽敞。

  庭院修葺有加。真羡慕,我小学的时候一直很向往有庭院的房子。要是我住在这种有庭院的房子里,一定会养狗。这里的庭院大到让我忍不住打起这种算盘来了。

  房子还很新,裸露的混凝土外墙充满时尚感,换句话说,就是所谓的设计住宅。大门也烘托了无机质的质感。

  屋内走出一位仪容整洁的女性,应该是泰明的妈妈吧!淡粉红色的针织衫很适合她。

  设计住宅连室内装潢都很讲究,好漂亮。我一面在玄关脱鞋,一面如此暗想。

  妈妈带我来到一楼的客厅,只见客厅里已经备好了香气四溢的红茶。

  我不客气地享用了。

  「您好,重新自我介绍,我是从今天开始任教的灰原巧。」

  「您好。泰明现在在二楼。很抱歉,这孩子比较棘手,要劳烦您多费心了。」

  说著,妈妈低下头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正确,有教养?还是有气质?有些人就是能够给人这种感觉。是因为特定理由而让周遭的人有这种感觉?还是血统所致?泰明的妈妈正是这样的人,看起来端庄优雅。

  妈妈叙述儿子拒学的经过。

  国中一年级的时候,泰明是正常上学,并没有任何问题。他读的是私立明星学校。我还在当补习班讲师的时候,有几个人考进了这所国中;每个礼拜替报考这所学校的学生上课之前,我都得花费许多心力备课。国中入学考的考题有时候比高中课程更难,而泰明就读的学校可说是私立大学附属中学里最难考的一所。

  这所学校并非学业至上,对于学校活动也投注了许多资源,素以校风多元而闻名,是所各种类型的学生并存的学校。

  泰明满怀希望进入了第一志愿,头一年正常上学,为何升上二年级以后却突然拒学?身为家长的妈妈完全不明白。

  非但如此,他现在也不愿意和父母交流了。

  「以前他有事都会跟您分享吗?」

  「对……放学回来以后和晚餐时间都会跟我聊天。外子因为工作的关系,单身赴任外地,每个月会回来一、两次;他回来的时候,泰明也会和他聊天。我实在想不出原因,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的是毫无头绪。」

  莫非泰明的心境在父母不知情的状态之下有了什么变化?

  「不知道泰明什么时候能回去上学,希望老师帮他补习,让他回学校以后跟得上课业。」

  「是啊,这所学校的水准很高。我会尽我所能,让他维持复学以后跟得上课业的学力。」

  我立刻上了二楼,敲了敲门。没有回应。我又敲了一次门,依然没有回应。

  继续等下去不是办法,我直接转动门把,走进房间。

  泰明坐在书桌前,背对著房门口。

  我走上前去,往应该是为我准备的椅子坐了下来,呈现与泰明并肩而坐的姿势。这是当家教最常见的位置关系。

  「你好,幸会,我是灰原。」

  「你好。」

  他回打招呼。

  是害羞?是淡漠?还是两者皆有?看不出他有和我交流的意愿。他的个子虽然高,但毕竟是国中生,体格瘦弱,看起来是个比起太阳底下,更适合待在房间里的男孩。

  「可以开始上课了吗?」

  没有反应。哎,不意外。如果不是怀有某种问题,是不会走到拒学这一步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他愿意告诉我当然最好,至少也要激发他的学习意愿,才能满足家长的期望。

  由于他毫无反应,我便自顾自地说下去了。

  「话说回来,你读这么好的学校,教起来应该不容易。你先把这本参考书的这里到这里的习题解完吧!时间二十分钟,开始。」

  我今天带来的是其他家教学生也在使用的参考书,难易度最高的版本。不过,泰明上的是顶尖学校,小学的时候用的参考书应该更难。

  好了,他会做何反应?第一堂课时,我向来致力于掌握学生的特质之上,而非教书。

  现在要他做的习题也一样,答对率高低不是重点,主要的用意是观察他的学习态度。

  初次见面就要求学生解题,怎么知道这些科目和内容对于学生是否真的必要?

  所以第一堂课该致力于掌握学生的特质之上,从第二堂课起,再就掌握的内容判断怎么做对学生最好。

  好了,情况如何?看泰明的模样,似乎完全没有解题的打算;他的手根本没动,答案栏一片空白,连笔都没碰一下。不过,我知道他若是有心解题,一定解得出来。

  我必须先打开他的心房才行。既然他不动手,继续盯著他也没有意义。我环顾房间,试图多了解他。

  以儿童房而言,这个房间可说是非常宽敞。配合室内装潢,使用的是金属架等调合气氛的家具,感觉还不赖。我从前对这种风格的房间毫无兴趣,没想到待起来其实颇为舒适。

  若要举例说明,就像是IKEA家具摆设样本里的房间。

  杂志井然有序地摆放在架子上。那是图书馆里常见的那种平放式的杂志架,放眼望去,有什么杂志一目了然。

  要说以国中二年级生而言较为与众不同之处……就是汽车杂志很多。还有PS4。摆在一旁的是赛车游戏。原来如此,泰明喜欢车子啊?

  他解不解我指定的参考书习题已经不重要了。现在最重要的是交流。我不是想陪泰明念书,而是想和他说话。

  我并未提及参考书,而是对他说道:

  「欸,泰明,你喜欢车子吗?」

  「嗯。」

  怎么,原来他还是会回话的啊!

  「从前很喜欢。」

  「咦?现在没那么喜欢了吗?」

  「嗯,没那么喜欢了。」

  「你对车子满有研究的吧?」

  「我没有和别人比较过,不过在同龄的人之中,应该算是有研究的吧!」

  「是吗?我没有驾照,对车子没什么研究,不过我不太喜欢跑车。高速公路上,不是会有呼啸而过的跑车吗?看起来活像自我显示欲的结晶。我比较喜欢房车那种简单的外观。你喜欢跑车吗?」

  「我也这么觉得。外国的跑车一点也不帅,德国车只是比较坚固而已,美国车很耗油,义大利车的形状很奇怪。」

  「哦,说得好直接。」

  泰明比想像中的更为健谈,让我很开心,很好,再多说一些。

  「所以日本车是最好的,不但坚固,而且没有多余的配备。因为没有多余的配备,才能把价格压在大家都买得起的价位,而且很省油。还有另一个重点,就是排放的废气也很少。为了地球著想,开日本车最好。」

  泰明完全没有正视我的眼睛,身体也没转向我,但是现在他肯跟我说话,已经让我心满意足了。

  「你对车子有兴趣吗?还是想开开看?」

  「这个嘛……应该都有吧!」

  「如果你打算考驾照,建议你在高三满18岁的时候去考。你是要直升大学吧?」

  「嗯……没问题的话应该会直升吧!还不知道就是了。」

  「如果确定可以直升,之后的第三学期就没事可做了,到时候再去上驾训班就行了。这一带应该是二俣川吧?很近啊!」

  「哎,那是以后的事。」

  和他说话,可以感觉出他的脑袋很灵光。

  挤进顶尖学校以后拒学的案例不少。小学时就拥有足以考上顶尖学校的学力的人,成绩大多是名列前茅。

  然而,入学以后,就被扔进了这类人聚集的环境之中。想当然耳,能像从前那样依然名列前茅的人只有极少数。

  因此感到挫败,拒绝上学。

  泰明拒学前的成绩虽然不到名列前茅的程度,但还算不错,应该不是因为这个因素。这么一来,头一个该怀疑的就是霸凌,第二则是单纯嫌麻烦,第三是与教师合不来,第四是找到了别的生活目标,第五是对父母不满。大概就是这些吧!

  这些可能性都只是臆测,重点是持续发掘原因。

  今天光是聊车子,就用掉了两个小时。以拒学学生的首堂课而言,成果算是不错了,交流比想像中更为顺畅。

  「再见,我下个礼拜还会再来的。」

  说完,我下了楼,向妈妈报告今天的状况之后,踏上了归途。回家的路上,我顺道去了商店街的书店一趟,买了几本汽车相关书籍。隔天,我开始针对车子做功课。

  *

  到了隔周,我转乘电车,前往木田家。

  我事前收到联络,得知今天妈妈工作,17点前赶不回来;时间到了以后,我进了屋里,敲过二楼的门以后才入内。

  今天我没有上课的打算,只想和泰明交流。为此,这个礼拜间,我吸收了许多车子的相关知识。

  全球最有名的日本人之一──本田宗一郎的传记很好看。阅读汽车相关书籍,有不懂的单字或专业术语,就上网查询。网路上什么资讯都有,只需要分辨是真是假即可。

  我靠著学到的知识向泰明攀谈。他还是老样子,不肯正视我的眼睛,身体也没转过来,但是对话比预期中的更加有来有往。

  「老师,你是不是为了迎合我才特地做功课的?」

  「是啊!我学到了不少知识。实际了解过后,才知道车子很有趣。」

  喜欢车子的男性很多。透过这一星期间得到的知识,我终于理解这种浪漫了。

  说穿了,车子就像是自己的秘密基地。搭乘秘密基地漫游各地,在保有个人空间的状态之下移动,铁定很快乐。可以走喜欢的路线前往喜欢的地方,这是其他交通工具无法品尝的醍醐味。

  「老师是来教我功课的,结果反而是老师在做功课。」

  说著,泰明笑了。

  今天的上课时间全用在请泰明教我更多汽车相关知识之上,两个小时转眼间就过去了。要教书,必须先和学生建立信赖关系;一个不信任的人要自己念书,是不可能提得起劲来的。我必须慢慢地累积泰明的信赖。

  下楼一看,妈妈已经回到家了。

  「老师,谢谢您今天也上到这么晚。今天我打算开车送您到横滨,您觉得呢?」

  我很感谢她的提议,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求之不得,谢谢。」

  「到了车上,请跟我说说泰明的情况。」

  转乘次数变少,心情居然可以变得如此轻松。让妈妈开车送我到横滨以后再搭电车,就不必搭乘相铁线。搭乘相铁线从星川站前往横滨需要十分钟左右,开车则是十五分钟,考量等电车所需的时间,花费的时间其实差不多;然而,即使不计算省下的电车钱,希望有人接送的心情还是压倒性地获胜。

  冷静想想,差别其实并不大。我大概是被车子的特性之一──可以保有个人空间进行移动所吸引吧!

  我和妈妈一起走出家门。木田家的车库铁卷门是自动开启式的。吸收了关于车子的新知识以后,就会注意到从前不曾注意的事物。泰明家的车子是国产大厂制造的。随著知识增加,我也开始关注起标志与制造商来了。

  我利用在车上的十五分钟向妈妈报告今天的情况。

  「泰明很喜欢车子,跟我说了许多关于车子的事,我学到不少东西。他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很开心。」

  「哎呀,泰明开心就好。不瞒您说,外子就是在汽车制造商工作。」

  「这样啊!就是我们现在坐的这辆车的制造商吗?」

  「对,没有错。」

  原来如此。这辆车是由日本人皆知的厂商制造的,放眼全球也是超一流的公司。

  原来泰明的爸爸是在那里工作啊!在这样的大企业里单身赴任,代表他应该是某个层级的主管。爸爸任职的公司是确立了世界级优质品牌地位的汽车制造商,泰明会喜欢车子,也是合情合理。或许他一直以父亲为荣。

  妈妈给了我更进一步了解泰明人格特质的钥匙。我带著开朗的心情在横滨站下了车,搭乘电车,踏上归途。

  *

  到了隔周的星期三。

  今天劝泰明多少念点书吧!我怀著这样的心情去上课。

  「今天再不念书,我怕会挨你妈妈的骂,要不要做一点习题?」

  我拿出国文参考书,如此说道。

  「咦?念书好麻烦喔!」

  「别这么说,就当作是为了老师吧!从这里写到这里。写完了以后,今天就不必念书了,我也不会出作业。从这一页开始,写完这两面就够了。给你十五分钟。」

  泰明不情不愿地拿出铅笔袋。从拿出铅笔袋到拉开拉炼,足足花了三分钟。

  我发现自己在泰明的课堂上还没有拿出爱笔过。这么一提,已经是第三周了,我们却完全没有念书。

  我原本还担心他不肯写,不过至少笔有在动。

  第一堂课时他一点干劲也没有。思及当初他的手连动也没动,这可说是莫大的进步,让我感到很欣慰。泰明花了整整十五分钟填完了所有答案栏,很好。

  得分是85分。

  「不错嘛!」

  「马马虎虎啦!」

  之后,我讲解答错的题目,授课就此告一段落。我遵守约定,今天不再上课,而是开始闲聊。

  「对了,上个礼拜你妈妈开车送我到横滨站,你们家的车是好车耶!坐起来很舒服。那是油电混合动力车吧?油耗也很低吧!」

  「嗯,是啊!」

  「好厉害喔!那辆车的制造商就是你爸爸上班的公司?」

  「嗯,对。」

  「以后就是氢能车的时代了,你不觉得吗?」

  「应该错不了。虽然现在市价还高达700万左右,等到普及化,产线确立以后,价格就可以压到一半。地球上的车子全都该改成氢能车,这样就不会产生二氧化碳了。」

  「你懂的真多,是爸爸教你的吗?」

  「嗯,是啊!」

  之后,泰明替我解说全世界的氢能车历史,度过了对我而言相当有意义的时光。

  谈论充满梦想的话题,真的很快乐。科技逐渐改变了世界。假如全世界的车子都变成氢能车,车子排放的就不是二氧化碳,而是水了。如果是水,在路上排放再多也无妨。

  氢气可有像石油那样采掘殆尽的风险?据说石油再过五十年就会枯竭,必须开发替代能源才行。

  氢气给人的印象就是充斥于周遭的空气之中。去查查看好了。其实这才是学习的本质,想了解某件事,所以学习。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为止吧!

  我遵守约定,没有出作业就下了一楼。在妈妈开车送我到横滨站的路上,我向她报告今天的情况。

  「今天他肯念书了。虽然只有两页,下个礼拜我会乘胜追击。」

  「哎呀,太好了!泰明已经好几个月没念过书了。」

  「这么一提,他是从什么时候不去上学的?」

  「从一年级结束的那个春假以后就没去学校了。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透过授课报告而缓和的车内气氛蒙上了些微的阴霾。挡风玻璃也有点雾气,所以我善尽副驾驶的职责,按下了除雾键。

  顺道一提,我是这几天才知道除雾键这个名称的。原本还奇怪车窗为何会起雾,一看时间已经过了19点,不知不觉间周围多了几分凉意。秋意越来越浓,已经称不上初秋了。

  「这么一提,我和泰明也谈到了爸爸。」

  「是吗?关于外子,他说了什么?」

  「呃……」

  咦?我确实和泰明谈到了爸爸,不过我们说了什么?说来不可思议,我的脑中几乎没有留下印象。

  「泰明从以前就和外子比较亲。」

  「这样啊!」

  是吗?从泰明身上感受不到这种印象。

  老实说,妈妈这句话让我大为意外。为什么?

  「外子是在开发部门工作,单身赴任前一起吃饭的时候,常提起当时开发的车子。」

  「今天泰明谈到氢能车,想必也是爸爸跟他说的吧?」

  终于能够把妈妈说的话和今天上课时的印象连结起来了。原来如此,泰明对爸爸怀有尊敬和崇拜之情啊!

  「当时我听了也觉得很有趣,很兴奋。外子单身赴任不在家,泰明或许很寂寞吧……我无法代替外子。他们男人之间大概是有某种纽带吧!」

  说著,妈妈呵呵笑了起来,车内的阴郁氛围一扫而空。

  不光是泰明,妈妈也很尊敬并深爱她的伴侣,让我觉得爸爸一定是个很棒的人。我在横滨站下了车,搭乘电车回家。

  抵达荻漥站时,已经过了晚上8点30分。肚子好饿,今天也去赤岛食堂吧!走进店里一看,上完晚班的附近超商店员正在边喝啤酒边发牢骚。

  哇,运气真背。这个偶尔会出现的集团只会说别人的坏话。不知道是针对新进店员,还是针对店长,他们来这里的时候总是在大声批评某人。

  那家超商离我家最近,所以我也常去。这些人在傍晚值班的时候,总是像舍弃了自我似地拚命工作,让我看了忍不住暗想:用不著把自己搞得像机器人一样吧!

  所以在赤岛食堂看到他们的人性阴暗面,反而让我松了口气。日班的那个爱装熟的欧巴桑,和大夜班那个喜欢和客人闲聊,导致收银台前大排长龙的中国人在上班时都能让我感受到他们的人性。

  或许就工作面而言,现在在这里大发牢骚的晚班员工才是优秀的员工。他们结帐时手脚俐落,只要收银台前一开始出现人龙,就会迅速地开启第二、第三收银台。他们的合作无间应该要归功于长年的职务历练和在赤岛食堂的交流吧!

  原来工作中像机器人一样完美的人,在离开工作岗位以后也会露出背后的另一面。不成熟的我还无法判断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工作才是正确的。

  总而言之,无论是什么样的人,都有人性化的一面。这个世上没有完美无缺的人。

  就在我暗自思索之际,老板亲自端著姜烧猪肉套餐走过来了。

  「久等了!今天帮你多加了些姜。」

  老板生性豪迈,即使有其他客人在场,依然毫不避讳地大声说话。还是他替所有客人都加了姜?

  我立刻开始享用姜烧猪肉。好吃,太好吃了,没想到猪肉能够好吃到这种地步。把姜烧猪肉的酱汁加进大碗高丽菜以后吃,也很美味。味道好吃,分量充足,价格便宜。料理完美无缺,但是店里脏兮兮的,老板又是个大嗓门(很吵)的赤岛食堂。我深爱这家店的一切,包含这些优缺点在内。填饱肚皮以后,我便回家了。

  *

  隔周的星期三。

  我在预定时间抵达了星川站,前往木田家。

  按下门铃,从玄关走到客厅一看,风闻已久的爸爸就在眼前。

  「幸会,我是泰明的爸爸。」

  「幸会,我听泰明提过您。」

  我没有心理准备,有些错愕,心境就像是终于见到传说中的人物。不知道是不是工作上的习惯所致,爸爸立刻递了张名片给我。

  「木田秀敏 开发组第一课长」。

  我常看警察小说,所以抱有第一课尽是英才的印象。说到警视厅搜查一课,在为了制裁社会之恶而从全国各地召集杰出警察组成的刑事部中,可谓是王牌部门,汇集了专门侦办重大犯罪的精英分子。

  泰明的爸爸任职的公司如何排序不得而知,但是在我心中,开发组第一课已经贴上了王牌部门的标签。他在这样的部门担任课长?单身赴任果然是升官路线的证明。

  他相貌精悍,留著一头短发,声音宏亮有力,看起来很年轻,是个充满自信、爽朗帅气的人物。不知道这么说能否充分表达我的感觉,用个不怕被人误解的比喻,他看起来像是大学时代参加网球社的人。

  比起开发组这种研究职务,他给人的印象更像是个顶尖业务员。

  「对不起,我没有名片。」

  「我因为工作上的习惯,顺手就递了名片,反倒让您费心了。您平时这么照顾泰明,真的很感谢您。」

  「不,我自己上起课来也很开心。」

  虽然上了三堂课进度只有两页,不过这一点不说出来也无妨吧!

  「他一直待在家里,应该闷坏了。希望老师在上课之余,也能陪他聊聊天。」

  爸爸,请放心,这一点我完全做到了──我在心中如此回答。

  如此这般,我走上二楼。敲门还是一样没有回应,所以我擅自进了房间。泰明一如平时,背对著我,坐在书桌前。

  仔细想想,知道家教要来,乖乖坐在书桌前等候,已经很了不起了。换作真的无心念书的学生,说不定会坐在床上,更糟的甚至躺著。

  「你好。今天你爸爸在家啊!」

  「你好。」

  总之,今天也多少念点书吧!

  我从闲聊顺势引导,打开了数学参考书,指定页数。时间限制是十五分钟。

  泰明和上周一样不情不愿地解题。说归说,他的笔动得比上周快。我观察了一会儿,还不到十五分钟,他就把习题写完了。

  似乎不是因为有干劲。上个礼拜和这个礼拜,他都是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这么说来,代表数学是泰明的拿手科目啰?

  「这么快就写完了?来,我来检查。」

  我用红笔批改。数学对错分明,基本上就是列出算式,导出唯一的正确答案。

  国文就得从各种观点审视对错。尤其是问答题,还会有满分十分得四分这种只拿到部分分数的情况。

  对错分明的数学,和对错界线模糊的国文,完完全全表现出文组人与理组人的差异。理组人重视结果与效率,文组人则是重视过程与心情。

  活到20岁,我明白了一件事,就是在这个社会上,理组人的工作需求比较大。当然,也有弃理从文、兼具双方面能力的人。

  「泰明是理科比较强吗?」

  「考国中的时候,我的数学偏差值是65以上,国语大概是60左右。」

  「看来你比较偏向数理型。」

  「我铁定是理组的。我不太喜欢文组的科目。」

  「以后应该跟爸爸一样,很适合从事开发车子的工作吧?」

  「哎,谁晓得?」

  我想起上个礼拜感受到的不对劲。这股异样感从何而来?

  「今天爸爸在楼下。你们平时难得见面吧?」

  「嗯。」

  今天我本来打算跟他聊聊爸爸的事,但他似乎兴趣缺缺。我试著回想上周的对话。

  上一堂课的气氛很热络,却有某个地方不太对劲,就是爸爸的话题。唯独对于这个话题,泰明表现得兴趣缺缺。我不记得细节了,但就是有这种感觉。记得谈起氢能车的时候,泰明明明还很健谈。

  对,我渐渐想起来了。后来妈妈送我到横滨站时说的话,放大了这股微小的异样感。

  透过和妈妈的谈话,我得知泰明很崇拜父亲;那么为何谈到爸爸时,他的反应却是那么冷淡?

  原来一直梗在我心头的就是这个疑惑啊!当然,或许青春期的男孩原本就是这样,但我还是无法拂去这股异样感。

  总之,若是继续谈论爸爸的话题,好不容易打开的心房铁卷门搞不好又会关起来,因此我不再谈论爸爸的话题了。如此这般,过了两小时,课程结束了。

  有别于上次,这次的课程是在不完全燃烧的状态之下结束的。虽然遗憾,今天还是先回家吧!我离开了泰明的房间。

  下了一楼,今天居然是爸爸要送我一程,虽然惶恐,我还是接受了他的好意。车上的十五分钟,是报告泰明上课状况的宝贵时间。

  爸爸动作俐落地做好准备,打开了车库的铁卷门。接著,我们坐上了车子。

  「今天我叫泰明解数学题,他都答对了。泰明比较偏向数理型吧?」

  「他考国中的时候,最拿手的科目是数学和自然。如果继续保持,或许以后真的会朝数理方面发展。」

  「爸爸也是理组吧?开发汽车感觉上就是理组的领域。」

  「是啊,我是理组的。内人是文组,泰明大概是遗传到我吧!」

  爸爸一脸开心地回答。他应该很爱家人吧!对于单身赴任的他而言,偶尔回家的短暂时光定然十分宝贵。

  「爸爸回家,泰明一定很开心,可是您却拨出宝贵的时间送我到横滨,真的很谢谢您。」

  「不,今天我突然回家,内人和小犬应该都很头大吧!原本是预定下周回家的,明天我又得回去工作了。」

  「您真的很忙呢!我知道了。下次见面之前,我会把名片做好的。」

  「不不不,不必勉强做名片!」

  我在横滨站下车,搭乘电车回家。

  肚子饿了,但我现在没有心情慢慢用餐,便在站前商店街的牛丼店里草草解决了事。

  泰明对爸爸的话题表现出的反应令我耿耿于怀。

  回到家以后,我依然满脑子都是这件事。

  当然,我知道青春期的男孩不会轻易地称赞父母与表露好感。还不到21点,这个时间应该不算失礼吧!

  我这么告诉自己,打电话给泰明的妈妈。

  『喂?』

  「这么晚打电话给您,很抱歉。有件事我想请教一下。」

  『哎呀,是什么事?泰明做了什么吗……?』

  「不,不是的。泰明和爸爸之间最近有发生什么事吗?」

  『最近吗……?外子不常回家,我没注意到……不过,就我所知,应该没发生任何问题……』

  「今天泰明应该是跟爸爸一起吃饭的,他的情况如何?」

  『和平常一样,乖乖地吃饭……』

  「和尊敬的爸爸同桌吃饭,他看起来没有比平时开心吗?」

  『不,他话本来就不多,所以我也说不准。』

  「那他小学的时候呢?」

  『这个嘛……好像比现在更喜欢和我们说话……』

  「每天一起生活,或许不容易分辨是从什么开始的;您有感受到当时的泰明和现在的分界线,或该说改变,是出现在什么时期吗?」

  妈妈虽然不明白我的意图,还是有问必答。

  人类大多是渐进式的,没有单纯到能够明确区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地步。

  『好像是升上二年级的时候……』

  「他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拒学的?」

  『对,错不了。不去上学以后,泰明就变得不爱说话了。』

  第一次上课时,妈妈说过她不明白泰明为何拒学。

  妈妈自己应该也很想知道吧!

  「爸爸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单身赴任的?」

  『泰明上国中不久后。其实公司早就想派他去外地工作了,但是外子坚持要等泰明考完试以后再去。』

  「谢谢。抱歉,在您休息前问东问西的。」

  『不,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欢迎随时提出来。』

  「啊,对了,最后还有一个问题。下次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按照预定行程,下个月最后一个星期三会回来,待到星期日。』

  「我知道了。这么说来,我又可以和今天一样向他致意了。」

  『是啊!如果老师方便的话,要不要一起吃个饭?男人应该喜欢吃烧肉吧?泰明和外子都爱吃烧肉。』

  「求之不得,就这么说定了!」

  我挂断了电话。

  整理妈妈的一番话,可知爸爸单身赴任和泰明进国中就读的时期几乎一致。泰明是在今年四月升上二年级以后才拒学的,就时期而言,大约差了一年左右。

  在这段期间里,泰明都有上学,成绩也没有任何问题。

  他对爸爸的话题反应冷淡,果然是我多心吗?青春期特有的叛逆──可以用这种老套的说词一语带过吗?

  以后交流时,我必须更加仔细地观察木田泰明这号人物。

  下个月底和爸爸一起吃饭,或许能有什么发现。现在线索太少,就算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结果。无可奈何,这时候最好睡上一觉。

  不睡觉,无法下正常的判断。我钻进被窝。天气越来越冷了。

  该加件棉被?还是开暖气?我犹豫不决。

  *

  隔周以后的课程并没有多大的改变,同样是一天写几页习题,之后闲聊。

  不,有个很大的变化。如果科目是数学,泰明愿意做的习题页数增加到了六页。

  起初光是写两面习题就满脸不耐烦的泰明居然愿意解六页的习题。身为补习班讲师和家教,最大的喜悦莫过于这一瞬间。

  没有改变的,是他依然毫无复学的徵兆。这一点急不得,我只能尽力而为。我和泰明的关系逐渐变好,是无庸置疑的。

  除了页数以外,我也渐渐地能从闲谈时的只字片语之间看出他的感情了。被夸赞时的开心,和被吐槽时的难为情。远大的目标往往要靠著日积月累的微小成功才能达成。

  曾几何时,让泰明复学成了我的远大目标。随著拜访木田家的次数增加,天气也变得越来越冷,已经可以窥见冬天的入口。季节进入晚秋,红叶美丽无比。

  到了十一月的最后一个礼拜三,今天是泰明的爸爸回家的日子。

  烧肉对于穷学生而言是奢侈品,但这个事实无法抑制我想吃烧肉的冲动。这种时候,我都会去圆乐亭吃午餐。花1180日圆就可以吃到250g的烧肉,牛肉与猪肉各半。

  一个礼拜能够吃上一次,就很奢侈了。要在晚餐时段吃烧肉,没有从清水舞台往下跳的气概,至少也要有沿著绳索爬下去的气概才做得到。能够毫不迟疑地在晚餐时段吃烧肉,就是摆脱穷学生身分的证据。这就是境界线。

  我为了睽违已久的烧肉晚餐而满心雀跃,一面在上课前胡思乱想,一面搭上电车,前往星川站。我一如平时地按下门铃,走进玄关。没看见皮靴,爸爸似乎还没回到家。

  向妈妈打过招呼以后,走上二楼,一如平时地敲门,而房里也一如平时地没有回应。

  我转动门把,走进房间,只见泰明一如平时地背对著我坐在书桌前。

  「你好。」

  没有回应。平时他都会回话,今天大概是心情不好吧!

  我没放在心上,走上前去,发现泰明垂著头,似乎睡著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反应。真稀奇。

  那就摇晃他的双肩好了。我伸手触摸他的身体,身体是凉的。

  我猛省过来,宛若自己的身体也逐渐失温一般,手心却冒出了大量的汗水。仔细一看,他的脸上不带半点血色。

  我连忙环顾房间。两罐500ml的宝特瓶扔在床上。

  一罐是空的,一罐喝到一半。

  垃圾桶呢?垃圾桶在哪里?有了。我查看里头。有五、六个晕车药「Travelmin」的空盒。我对著一楼大叫:

  「叫救护车!」

  继先到病房的我和妈妈之后,提著公事包的爸爸也现身了。

  「老公!」

  妈妈抱住爸爸,哭成了泪人儿。时间就这么流逝了片刻。

  医师和护理师走进病房,我们三人都紧张兮兮地等待下一句话。

  「我这就说明木田泰明同学现在的状况。」

  送医之后,医师立刻替泰明洗胃。

  没有人知道吞药之后过了多久的时间,而光听说明,也不知道究竟吸收了多少药性、阻止了多少吸收。

  只要意识恢复,就没有生命危险;今晚到明天是关键期,如果明天意识还是没有恢复,就得尝试别的治疗法。

  在我听来,这番话的言下之意像是明天若是没有恢复意识就没救了。我的解读应该没有错吧!泰明的处境十分危险。

  说明完毕之后,医师他们离开了病房。

  据实告知现况,居然是如此残酷的一件事。这不是医生的错。人在绝望的时候,往往会紧抓著渺茫的希望,即使那是谎言,即使并不确实也无所谓。而这种渺茫的希望若是没有实现,往往会化为更大的绝望,甚至引发纠纷。我知道医疗现场的知情同意本该如此,虽然知道,还是希望医生能告诉我们泰明一定有救。

  求求你,明天结束之前一定要醒来。现在我只能祈祷了。

  「老师,谢谢您带小犬和内人过来。要是晚一步发现,一定更加危险。」

  「不,没什么。」

  这种时候该说什么话才好?

  对于爸爸的话语,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今天已经很晚了,您可以先回去了。给老师添了这么多麻烦,真的很过意不去。」

  我能帮上什么忙?现在或许该让他们一家人独处。

  就算我陪他们一起待到早上,结果也不会因此改变,反而还得让家长花心思顾虑我。

  「对不起,打扰了。」

  我只能说这句话。

  我想了解泰明的病情,请联络我──我连这句话都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明天泰明如果醒来,他们应该会联络我吧!如果没醒呢?所以,我无法开口要求他们联络我。

  我离开医院,走向车站。这里究竟是哪里?我一起坐上救护车的时候无暇他顾,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横滨市立市民医院。离这里最近的车站是横滨站吗?我搭乘电车回到本地的车站,但完全没有食欲,就这么回家了。

  应该有徵兆,只是我没有察觉而已。连家人都没有发现的事,我这个一周只见一次面的家教能够察觉吗?

  不,有些事正因为是家人才无法察觉。

  虽然一周只见一次面,在两个小时的课堂上,我们说了许多话,不是吗?在那些话语之中,难道没有一句足以让他打消念头吗?

  我该说什么才好?现在的我毫无头绪。

  越是思考,越没有食欲和睡意。

  所以我上网搜寻「Travelmin」这款常见的晕车药。

  这款晕车药我也吃过。幼稚园的时候,我每次远足都会晕车。当时我很怕坐巴士。大家应该知道吧?一闻到那种独特的气味,我就开始晕车。菸味和「不知什么」混合而成的臭味。现在我已经完全不会晕车了,但还是不喜欢那种味道。

  这种药在街上随处可见的药局里就买得到,称之为常备药物也不为过。

  如果你家有医药箱,请去找找看,说不定里头就有。这种药就是如此随手可得。

  没想到这也是服毒自杀最常用的药物。虽然药局不会把药卖给试图大量购买的顾客,但只要多跑几家药局购买即可。当然,或许也有人在跑药局的途中打消服毒自杀的念头,所以这样的措施还是有一定的效果。

  话说回来,世上居然有这么多汇整自杀方式的网站,令我大吃一惊。

  每个网站首先列出的都是服用晕车药、安眠药寻死的方法。没想到「自杀」如此近在身边,只是我一直没察觉而已。

  仔细想想,原本就是这样。我现在住在公寓的四楼,开窗跳下去,就是不折不扣的自杀。不光是自杀。基本上,只要外出,就有死亡的风险。你不知道开在马路上的车子什么时候会冲上步道,搞不好在车站下楼的时候会一脚踩空,撞到头部。

  不光是户外,在家里也有各种可能性。如果家电空烧起火呢?瓦斯因为某种原因外泄,导致一氧化碳中毒呢?自己的心脏也有可能突然停止跳动。每年七万人,一天两百人。即使是完全没有高血压等因子的十几岁健康年轻人,也有可能因为不明因素而心跳停止。

  换句话说,「活著」可以代换成「侥幸没死」。我的这些想法一点也不新奇,全是稍微发挥想像力就能察觉的事。

  我只是不愿正视「死亡」而已,其实死亡一直近在身边。沉溺于网路汪洋之中,不知不觉间,天亮了。我实在不想去学校上课。

  疲于思考的我沉入了梦乡。

  *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

  昨天晚上什么也没吃,肚子饿得很厉害。

  饿到醒来,想吃东西。没错,我确实还活著。不,不对,我只是今天侥幸没死。

  这个世界上最棒的调味料是什么?胡椒?盐?这些确实是不可或缺的东西。

  松露奶油?你是个美食家 。大蒜?这个答案是目前最接近的。

  正确答案是「饥饿」。饥饿正是最棒的调味料。

  那么第二棒的调味料是什么?我就不卖关子,直接揭晓正确答案吧!

  那就是「跷课去吃」。

  今天最棒和第二棒的调味料都有了。无论如何,必须先吃点东西。纵使调味料齐全,我还是不想去热闹的地方。

  去牛丼店速战速决吧!我如此盘算,走出了家门。

  电话突然响了。看到来电者的名字,我的心跳倏然加速。

  是泰明的妈妈打来的。我抱著祈祷的心情接起了电话,而妈妈劈头就说:

  『泰明醒了!』

  我忍不住做了个胜利手势,改变目的地,直接去吃烧肉午餐。

  在拳击世界,第1名和第2名之上还有王者。而调味料的王者,当然就是「学生从昏迷状态醒过来了」。

  今天我可以吃到全世界最美味的午餐,这一点无庸置疑。

  我回家换了套衣服以后,前往横滨市立市民医院。我向柜台表达面会之意,对方说明除了家属以外谢绝面会,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联络妈妈,请她放行。

  妈妈到一楼来接我,和我一起前往病房。泰明从加护病房转到了个人病房,躺在病床上。爸爸也在场。

  想必爸妈都是一夜未眠、粒米未进吧!从他们的憔悴面容可以看出他们的疲惫。这也是难免的。不过,从两人身上,可以感受到昨天没有的安心氛围。

  在他们之间的泰明则是一脸不悦。我对爱护儿子的父母说道:

  「可以请两位暂时离开一下吗?」

  面对这个突然的要求,爸妈似乎都很困惑。

  「为什么我们必须离开?」

  「我想和他单独谈谈。拜托了。」

  或许是因为情绪不稳定,或许是因为疲累,平时应该不会如此显露情感的爸爸毫不掩饰焦躁之情,说道: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打算,但是我觉得很失礼。凭什么要我们离开刚清醒的儿子?」

  「我想,泰明寻死的原因应该出在您身上,爸爸。」

  我笔直地凝视著爸爸的眼睛。数秒过后──

  「好吧!」

  他轻声说了这句话以后,带著依然不服气的妈妈离开了。

  泰明仍旧一脸不悦。他的心情我有一半能够了解。

  另一半则是打算现在询问。

  「泰明,我就开门见山地问了。原因是出在爸爸身上吧?」

  漫长的沉默。我静静地等待答案。不久后──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小声反问。

  「说起车子时的你,说起爸爸时的你,爸爸单身赴任的时间点,你不敢去上学,不对,是不去上学的时间点,还有你吞药的日子是爸爸预定回家的日子。从这些状况判断,原因不是爸爸才奇怪。」

  「嗯,是啊!真有你的。」

  「我知道的只有这些,理由完全不明白。」

  泰明沉默片刻以后,说道:

  「我爸在搞外遇,烂透了,对吧?」

  他说出的理由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欸,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有证据吗?」

  他娓娓道来。

  泰明的爸爸似乎是会通知妻儿自己何时回家的类型。

  季节回溯到今年春天。泰明得知爸爸预定回家的日子就是下个礼拜日,当时还在放春假,他一来等不及和爸爸见面,二来想给爸爸一个惊喜,便在前一天星期六出发前往爸爸单身赴任的县市,事前没有联络任何人。地址是他向总公司说明原委之后问来的。

  泰明见过公司的人,父亲的部下也来过家里,当时和他交谈过的人不少,要打听出父亲在赴任地的住址很容易。

  不难想像上司和同事们听了泰明天真无邪的计画以后,全都十分乐意地开口透露住址。他在打听到的租赁华厦的集合式信箱上确认了「木田」字样之后,便守在看得见入口的地方,直到晚上。

  过了20点,父亲回来了。然而,父亲竟和某个比母亲年轻许多的女性手牵著手。

  泰明震惊不已,无法理解眼前的光景。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一天,他在接近末班车的时间搭上了新干线,并在新横滨下车,回到了家。

  从那一天起,泰明开始针对父亲进行调查。电子邮件、脸书、LINE的帐号。

  他成功登入的是电子邮件,因为密码是自己和母亲的生日。顺利登入信箱的泰明逐一检视分类资料夹。

  最上方的资料夹放的是自己和母亲,也就是家人寄来的邮件;第二个资料夹是工作用途,第三个是朋友寄来的邮件,也就是私人资料夹;而泰明在更下方发现了一个资料夹,里头的邮件是从平时的父亲完全无法想像的。

  这是他确定自己尊敬的父亲有了外遇的瞬间。

  「所以你升上二年级以后,才不去上学?」

  「嗯,很蠢吧?就算我不去上学,我爸也不会停止外遇。」

  「我不觉得蠢。」

  「真的?」

  「真的。现在我最庆幸的就是你活下来了,其他事都不重要。」

  「嗯。」

  「欸,泰明,你是真的想死吗?」

  「都可以。就算死了也没关系,没死也无所谓。」

  「你是想让爸爸发现你吗?」

  「不,没这回事。发现我的是老师吧?」

  「该不会是我多管闲事吧?」

  现在我有心情开玩笑了。这个笑话并不好笑,但我们都笑了。

  「老师,我有事要拜托你……」

  「哦,什么事?大部分的事我都肯做。到了这个关头,就算是稍微超出能力范围,我也会努力帮你达成的。」

  「我想拜托爸爸让我和他的外遇对象见面,老师可以陪我一起拜托他吗?」

  这件事稍微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了。我如此暗想──

  「嗯,当然可以。」

  并一口答应。

  他一定做好了非比寻常的觉悟。若是问他见了面要做什么,就太不上道了。

  他甚至不惜一死。听说他吞下的药物超过了致死量。

  「谢谢。这种事我只能拜托老师。我本来还担心老师会拒绝……」

  泰明哭了。每个人都怕死。

  而活著同样可怕。

  *

  后来我寄了封信给爸爸。

  这封信泰明或许也看得到,所以我格外小心斟酌字句。我告诉爸爸,我和泰明都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大概。

  爸爸既没有拒绝,也没有逃避,而是正面回覆了我的信件。我、泰明和爸爸三人约好了见面时间。新宿的黑猪涮涮锅,我上网查询,得知这里有包厢,所以选择了这家店。

  谈论复杂话题的时候,最好使用包厢。爸爸的公司是大企业,员工众多,不知道隔墙是否有耳,越慎重越好。

  我和泰明在新宿站南口会合,一起走进店里。

  爸爸准时到来,和先进了包厢的我们会合。

  我们点了饮料和套餐。蔬菜与肉先送上桌,接著才是饮料。

  好了,接下来除非我们加点,否则店员是不会来的。现在就看谁先开口了。

  先开口的是爸爸。

  「泰明,对不起。」

  漫长的沉默。这个道歉蕴含了许多意义。

  儿子因为自己外遇而自杀未遂,而且他发现这件事以后,没有告诉妻子,独自隐忍了数个月。

  沉重的沉默。片刻过后,泰明毅然决然地说道:

  「错的是爸爸。不过,我也无法原谅那个叫做晴美的人。我喜欢爸爸,也喜欢妈妈,所以我会继续瞒著妈妈这件事。我很气爸爸。可是,只有爸爸道歉不公平。让我跟那个叫做晴美的人见面。我要当面向她抗议,叫她别搞外遇。」

  面对儿子的要求,爸爸显得非常为难。

  「这有点困难……爸爸保证不会再和那个人见面,这样不行吗?」

  泰明目不转睛地凝视著爸爸。不久后,他再也忍耐不住,流下了一滴泪水。

  爸爸只说了一句:

  「对不起。」

  便沉默下来了。

  「抱歉,请容我冒昧说句话。」

  两人看著我。我望著桌子正中央调节炉火的位置,继续说道:

  「泰明的想法也有他的道理。我也要拜托您答应他。」

  如果我低头拜托可以带来任何改变,要我拜托几次都行。这就是我现在的心境。

  「话是这么说……接下来我说的话,你们可别说出去。」

  我看著泰明,而泰明也望著我。

  「好,这是我们三个男人之间的秘密。」

  「老实说,我已经跟她提分手了,她很不高兴,我现在联络不上她。」

  「如您所知,泰明是个聪明的孩子,这是他深思熟虑过后的心愿。他是真的赌上了性命来思考。能不能请您安排他们见面?就算得花上一段时间也行。拜托您!」

  我低下头来。

  「好吧!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安排好,我会想办法的。」

  他虽然语带保留,至少是答应了。

  涮涮锅是一人一份,吃完一轮就饱了。下次有机会再来的话,希望能够好好品尝。我们离开了餐厅。

  爸爸从新宿前往品川,搭乘新干线返回赴任地。我们一起目送爸爸离去。

  「如果那个叫晴美的人拒绝,就不能见面了。听我爸的说法,这种可能性好像很高?」

  「是啊……不过,这是男人之间的约定,你爸爸看起来不像是会出尔反尔的人。」

  「嗯,是啊!」

  泰明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哎,如果安排好了,你就勇往直前,把自己的感受全部说出来吧!」

  「咦?」

  泰明一脸错愕地看著我。

  「咦什么?老师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自己的学生当然要顾到底,你有领钱吧?」

  「我姑且问一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老师当然也要跟我一起去。搭新干线,不到两小时就到爸爸单身赴任的地点了。」

  「老师也得去?真的假的?」

  见我如此惊讶,泰明也一脸惊讶地点了点头。

  我在湘南新宿线的月台上目送泰明搭上电车以后,便打道回府了。

  好人做到底,送佛到西天;一不做,二不休。听起来虽然相似,含意却大不相同。我做的不是坏事,所以应该是「好人做到底,送佛到西天」吧?不,「一不做,二不休」好像也行。

  *

  又过了一个月,季节已经完全入冬了。

  今年的冬天特别寒冷。就我的记忆所及,就属今年的十二月最冷,令我不禁怀疑到了圣诞节是否连东京都会下雪。

  某天上课前,泰明联络我,说是爸爸已经把日程安排好了。年底正忙,真亏他拨得出时间来。

  我必须先买好新干线车票才行。今天回家时,顺道去新横滨买车票吧!年底自东京发车的新干线无论去何地都是人挤人。反方向的上行列车应该比较空就是了。

  如此这般,当天上完课后,我前往新横滨,买了两张车票以后才回家。

  师走(注2)二字用得真是贴切,年底的时间总是一转眼就过去了。

  时间简直就像是用跑的一样。约定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我和泰明约在新横滨会合,我把新干线车票交给他之后,便一起上了车。我买票的时候,座位几乎都满了,无法坐在一起。车程大约是一个半小时。

  我事先交代泰明下车以后在BicCamera对面的出口等我,所以一下车就顺利会合了。

  接著,我们转搭市营地下铁,坐了两站。爸爸指定的是这一带常见的连锁咖啡馆。

  泰明的爸爸已经入座了,对面就是那名女性。

  那是个留著褐色长发的女性,有著一双又大又圆的垂眼,看起来很有人缘。

  我们走向座位,爸爸察觉了,一脸尴尬。坐在对面的女性并未察觉我们,看到我向爸爸攀谈,露出了错愕的表情。

  「我带泰明来了。」

  「没想到连老师都来了。」

  爸爸显得更加尴尬了。疑似晴美小姐的女性看著我,用眼神询问「你是谁?」;而当她把视线转向泰明时,那双下垂的大眼睁得更大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女性大声说道,店内一阵哗然。

  爸爸的尴尬之色变得越发强烈了。

  「别开玩笑了!我说过我不想见他!你居然骗我?」

  这回她顾虑周围,降低了音量,但依旧是满脸怒意。

  我想,爸爸确实欺骗了她。如果照实说,她一定会拒绝和泰明见面。今天爸爸大概是谎称要继续谈分手,或是单纯想见个面,把她叫到咖啡馆来吧!总之,为了遵守和儿子之间的男人约定,爸爸铁定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把人拐来,而我们则是在他指定的时间到场。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在场。哎,我也没料到自己会在场就是了。

  就在我寻思之际,晴美小姐质问爸爸:「你太卑鄙了,为什么不考虑一下我的立场!」难得她长得这么漂亮,但是自我见到她以来,她表现出的都是充满攻击性的话语和怒气冲冲的表情。

  突然,泰明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开口说道:

  「你就是晴美小姐吧?」

  她看著泰明,不发一语。

  「呃!爸爸和你做的事是错的,所以我是来抗议的!」

  加油!泰明!我的神经也跟著紧绷起来。

  「我和爸爸、妈妈是一家人。妈妈不知道这件事,我也不打算说,因为她要是知道了,一定很难过!我爱妈妈,所以我不会说!」

  她依然不发一语,用一双大眼凝视著泰明,默默聆听。

  似乎有点怒目而视的味道。

  「请你道歉,然后别再和我爸爸见面了!」

  干得好,泰明,完全说出了你的感受,了不起。我才刚这么想,一直保持沉默的她便在泰明把话说完的瞬间扯开嗓门,连珠炮似地叫道:

  「很难过?别开玩笑了!我也受到了伤害啊!你爸爸也有错。我一直努力不去破坏你们的家庭,虽然痛苦,只要能跟这个人在一起,我愿意忍耐!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拆散我们!」

  「结了婚的人喜欢上别人,本来就不对!」

  「哪里不对?你以为这种事情是法律可以轻易决定的吗?我知道这个人已经有家室的时候也很难过啊!我很伤心,也很烦恼,可是喜欢的感觉是无法抹灭的,我无法克制想和他在一起的心情。在这种看不见未来的情况之下跟他在一起,我也很痛苦!」

  「可是,就算这样,你还是不该……」

  泰明好不容易才挤出这道细若蚊蚋的声音。

  「事到如今,我不再忍耐了。我要去你家跟你妈摊牌。就这样被骗,我不甘心。」

  爸爸看著她,露出了慌张失措的表情。

  「我不会再顾忌你们的家庭了。我要去找你妈,叫她离婚。」

  泰明的泪水浮上眼眶,沿著脸颊滑落。

  「请你别这么做,求求你,别伤害我妈……」

  「别开玩笑了!像你这种小鬼,怎么会懂爱一个人是怎么回事?你知道爱有多么沉重吗?像你这种小鬼,根本不懂别人的心情!」

  啪!

  一道清脆的声音响彻店内。

  我的右手又麻又痛。店里突然被寂静包围,背景音乐听得一清二楚,让我觉得好滑稽。「像你这种小鬼」,这是多么骯脏的话语啊!

  我在她说到「小」字的时候给了她一巴掌。

  起先她似乎一头雾水,渐渐地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之后,便开始尖声大叫。

  「别开玩笑了!打女人的男人最差劲了!你到底是谁啊!居然对女人动手动脚,烂透了!真不敢相信!」

  「喂,你给我听清楚!打女人的男人确实很差劲,不过我打的不是女人。」

  「你在说什么?你的脑袋有问题是不是?」

  「我叫你听我说话!」

  我的声音很大,响彻了安静的店内。

  「男人和女人都是人,不该跳过这个前提区分是男是女!现在的你不是女人,在你区分男女之前,先当好一个人吧!面对一个心痛的人,你居然说得出『像你这种小鬼』这种话!泰明已经是个懂得思考的大人了!讲这种话太没人性了!」

  「啰嗦!你也不懂别人的心情!」

  我准备再给她一巴掌,爸爸察觉了我的动静,挡在我的身前,对我摇了摇头。下一瞬间,我感觉到右侧有阵风窜过。

  喀当!

  一道巨大的声音响起。这回是泰明打了爸爸,用拳头。

  当时,桌上的杯子掉到了地板上。这家咖啡馆用的咖啡杯偏厚,或许是掉到地板上的时候摔破了。

  店内又是一阵哗然。情况不妙,要是有人报警就糟了。

  「喂,泰明,快逃吧!」

  「嗯。」

  我们冲出店门。

  「快跑!」

  我们没有决定方向,能跑多远就跑多远。虽然只跑了十分钟左右,距离并不长,但是当我们停下来的时候,已经身在陌生的街道了。这里是哪里?

  泰明突然笑了。

  「我们太糟糕了,没结帐,打了人就跑,根本是犯罪嘛!」

  我也跟著笑了。

  「对啊!一点也没资格指责别人。」

  当天是万里无云的大晴天,风和日丽;在这样的天气里,我们在不知名的街道上奔跑,开怀大笑。我原本满怀不安,现在一看,今天似乎没那么糟糕,甚至算得上是个好日子。就这么回东京,未免太可惜了。

  「泰明,要不要顺便去科学馆逛逛?逛完以后可以去吃味噌煮乌龙面。」

  「好啊!走吧!」

  我们玩到傍晚,才买了回程的新干线车票。

  车上和去程时截然不同,空空荡荡,所以我们可以坐在一起。

  「话说回来,泰明,打爸爸实在太不孝了。」

  我如此调侃他,他笑著回答:

  「老师不是说要撇开身分,看为人判断吗?现在的爸爸不配为人父。我本来很尊敬他的。」

  「看得出来。」

  「可是,连我那么尊敬的爸爸都会做出这种事,做出伤害家人的事。先不论他是不是我爸爸,这样的为人太差劲了,所以我才打他的。」

  「你是第一次打人吗?」

  「嗯。」

  「我也是第一次。今天是我们的纪念日,一辈子都要记住。」

  「老师没教我多少功课,却教了许多我不知道的事。」

  「比如说?」

  「打人的方法。」

  「你可别跟你妈妈这样说喔!」

  空空荡荡的新干线自由座车厢里只有我们两人。我们放声大笑。

  「欸,泰明,你恨爸爸吗?」

  泰明略微思索。

  「不会,只要他清醒了就好。他应该不会再跟晴美小姐见面了。要是我爸还学不乖,我就要和他断绝关系。我会让妈妈幸福的。」

  「你爸爸只是一时著了魔,现在他一定清醒了,被儿子的拳头打醒的。他其实是个很棒的爸爸吧?连我都看得出来。」

  泰明默默地点了头。

  「你知道著魔的意思吗?」

  「嗯。像老师这样的人也会打女人,也是因为著了魔吧?」

  我看著如此回答的泰明。和刚认识的时候相比,他似乎更加茁壮了。

  我有种感觉,今后他应该会以今天发生的事为精神粮食,走出自己的道路吧!

  「新干线在预定时刻通过了小田原。」

  一如平时的广播声响起,新横滨就快到了。

  泰明会先一步下车,而我则是坐到终点站•东京。

  家长是我的客户,我却对他出言不逊,还教他的儿子如何打人,铁定会被炒鱿鱼。这段时间过得很快乐,看来星期三又要空下来了。

  家教这份工作不光是教书而已。我一直是这么想的,而现在又多了一个意义──不光是教书,有时也能学到许多东西。

  今后的人生,我一定会遇上很多困难或伤心事,到时候我应该会想起今天的事吧!

  新横滨到了。如果我被炒鱿鱼,就再也见不到泰明了。

  我送他到车门边。

  「老师!我会跟妈妈说的!如果老师来上课,我就去上学!」

  「哦,谢谢!你一定要跟妈妈说喔!那下礼拜三17点,我会去上课的。」

  「我等你。」

  我独自回到座位上。今天果然是个好日子。

  每个礼拜都有教人难忘的回忆。

  虽然也有令人悲伤、令人痛苦的事,但我逐渐在这份打工之中找到了成就感。

  学生的这句「我等你」,正是当家教最大的幸福。

  注2:日本对于农历十二月的别称,源自连法师都忙著四处奔走诵经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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