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下 第六章 神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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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满前往八条崛川府探望系世和草十郎。由于系世刚决定表演,行者表明是她的专属乐师,因此得以立即进府。

  系世满心欢喜,草十郎对大舞台也充满信心。日满向两人透露消息,原来他听只园社的神民谈起系世的舞蹈灵验,此事在平城的游艺人和行者之间成了话题。此外他还造访了大炊夫人的馆舍,确定孪生姐妹已安全迁往同住。

  尽管如此,日满没想到草十郎在府内受此礼遇,进房时相当吃惊,趁系世离开时,悄声向他问道:

  「你……我不得不说……你该不会受上皇的特殊恩宠吧?」

  草十郎蹙眉回望着他。

  「你是修行人,怎么能妄加揣测呢?」

  「就是因为修行人才说。不,我不是随便臆测。」

  「我才没被宠幸,当然系世也一样。」

  草十郎道出始末,日满听了又惊又怒,总算了解情况。

  「如果我在场,至少还能协助,如今一想,真不该离开系世御前,否则就算得到再好的药草也没用。能这样平安见面,可说侥幸极了。」

  「我也认为当时有你在就好了。」

  草十郎承认道。日满瞠着铜铃眼回望他。

  「你愿意让我继续跟随御前?」

  如此明确的疑问让草十郎很困惑,换句话说,行者等于在告知系世是钟情于他。年轻人思索片刻后问道:

  「对你来说,系世现在还是菩萨?」

  「那当然。」

  「就算她属于别人,你也不改变心意?」

  「凡是降生尘世,无论再纯洁的人都会受宿缘影响。如果是恶缘,我就会被排除在外。」

  经日满这一说,草十郎心想,要是排挤人家岂不有失厚道?

  「我从未想过要排除你。」

  只见行者露出放心的表情,草十郎又说:

  「我们为了今后能安全生活,必须重跳六波罗的舞蹈,而且仅此一次。系世表示想尝试,你也一起来好吗?」

  日满惯重地说:

  「这是为上皇表演吧?」

  「是的,为了能离开府邸,我们必须在人前做最后一次表演。」

  草十郎如此强调,日满却说出与幸德类似的意见:

  「既然你可以自由行动,逃出府邸并非难事,为何不趁早离去?」

  草十郎不得不承认,对自己过去作风相当了解的人,有这种反应是在所难免。

  「我不是没考虑过,只是逃走就会被通缉。我受够了检非违使的追捕,必须能更灵机应变才行。」

  草十郎说道,略显踌躇后又说:

  「我不是因为有惨痛经验才变得退缩,然而那的确让我领教到自己多么微不足道,就算逮错对象,也像虫蚁任人践踏。另一方面,高居上皇之位的人,无论是冷酷下达命令,还是随兴施恩,反正任意下旨就可成天游乐度日。我在邸内修养这段期间,才知道原来有此差别。」

  日满不禁露出同情之色。

  「确实没错,真是难为你了。」

  「我想有更多力量……如今也是为了系世。」

  草十郎朝走廊望去,系世和府内侍从像是暂时不会回房,他又说:

  「来到这里,我才体会正藏说的那番话——虽然除了他,也听过别人有相同意见——让我了解到源平的正面冲突,以及上次伤亡惨重的战役,都显示有其他势力在消长,获得胜利而权倾天下的平氏不过是傀儡而已;连我本身拼命的一切,都只是受人摆布。如此说来,参与战争的人跟胡乱拘捕的检非违使并没两样。在暗中牵线、借刀杀人者,才是真正掌握实权的人物。」

  日满沉吟片刻后问道:

  「那你打算怎么办?想易主尽忠?」

  草十郎摇摇头。

  「我不考虑侍主了,我对上皇无法抱有对源氏的赤诚。我想尽可能与上皇处于对等立场,若是艺曲的世界——没有身分之别的世界——或许可以实现。如今上皇认同我的笛艺,只要对决技巧高明,或许能获得武士无法争取的立场。」

  日满若有所思地凝视他。

  「你比以前善于应变,但给人感觉更危险。我以为你没有世俗野心,不过,你该不会在府邱学到皇族贵人的养尊处优,变得不知好歹吧?」

  「你这样想,就证明你不了解我和系世能达到多深奥的境界。」

  草十郎反驳道,他多少怀有自信,于是不免认真起来。在上皇指出之前,草十郎还不会对自己的技艺如此自负,直到最近才接受这种想法,其实还不是很习惯。

  「一国之君认同我的笛艺具有价值,那就会产生价值吧。不能再像过去活得浑浑噩噩,因为我有系世。为了让她过得快乐,我必须在世间发挥所长。」

  「只要为了御前,我的心意也一样。」

  日满点点头,十指交握着问道:

  「御前究竟对这次的献舞有何意见?」

  「她说我认为好就行了。」

  「这表示她并不认同。」

  「我不知道。只是系世会说不想再为自己而舞,我想她并不考虑得失。」

  草十郎说道。日满一个劲儿思思低喃道:

  「不愧是系世小姐的作风。她向来如此,就算喜欢美裳,照样可以穿着褴褛,睡河滩也不以为苦,是拥有不受奢华束缚的纯洁本性。」

  草十郎还没思考离开府后该如何生活。当前有许多事情必须克服,何况如今缺乏生计基础,难与系世共同生活。

  倘若系世向往上皇御所的生活,他就助她达成心愿;她若想继续在青墓过繁华日子,自己也觉得无妨;如果想回富士山麓的故乡,那就尊重少女的意思。总而言之,他希望系世能高兴,想为她达成所有心愿。

  草十郎注视眼前的行者,突然觉得这严肃男子很可亲。他为系世无私付出的心意,让草十郎觉得假使系世对自己无心,也会想为她继续效力。在这一点,日满和草十郎同样不改初衷。

  「如果上皇想对献舞赏赐,在询问我意愿时,我希望他答应让系世脱离妓籍。如此一来,系世没有身分束缚,可以行动自由、尽情舞蹈。」

  草十郎表情转温和地说道。日满欣慰地点头。

  「我也赞成,风尘姑娘随波逐流,真教人担心不已。就算大炊夫人宠她……女人家若成了那副德行,最好别指望去投靠。」

  隔了半晌,日满有感而发地继续说:

  「一阵子不见,系世小姐比以前更亭亭玉立,她成熟多了,稳重而不轻易焦躁。你在御前身边,能让她安心愉快,因此我相信你并没有利欲薰心。」

  「这样我就放心了。」

  「不过,要小心提防上皇。」

  「我知道。」

  这时,系世和一名端着客膳的府内女侍走进房,于是两人交谈就此打住。有说有笑的系世显得神采奕奕、十分可爱,草十郎不觉以日满的角度注视她,想查证她是否真比以前更美,似乎正如行者所言。

  (我甚至曾想放弃和她一起生活,不过现在该相信一切会有美好的前景……)

  假如没被带往八条府,自己将前往伊豆。光想到此,草十郎觉得能继续和她处在同一个屋檐下欢笑生活,宛如置身梦境。接下来,就端视他能否凭个人才艺,让这种生活维持下去。

  祈寿延年的舞蹈决定于五月五日表演,近臣们纷纷面有难色。因为此日将在内里举行宫中例行庆典,他们惶惶不安,表示阴阳师调查的吉日会受影响,然而上皇心意已决,其实是想与宫宴互别苗头。

  据说当日上西门院将亲临观赏,草十郎稍后暗地询问鸟彦王,它答说那是上皇的同母胞姐。

  季节已值初夏,翠叶轻摇,飞燕欣绕,菖蒲的紫苞在庭苑池畔浓淡成列。系世眺着景致,谈起舞台适合设在水上,草十郎也表示赞同。上皇听了两人意见,兴致勃勃地道:

  「说到泉殿的曲水舞台,平清盛最引以为傲了。朕听他讲起兴建的由来,据说平氏管辖的安艺国岩岛社也建造这种曲水舞台,还有巫女献跳神舞。真是个好主意呀,这就快快在邸内搭建吧。」

  「现在专为表演而建?」

  草十郎忍不住问道,又自悔失言。上皇露出理所当然的表情答道:

  「多唤些工匠来,一整天就能完工。对了,直接交给清盛去办,或许命他过来为盛宴壮势。」

  如今,系世绝口不提无意在人前表演,而是主动向尽求华美的上皇提出自己的意见。上皇大喜过望,让她参与当日的表演筹画。

  正如日满所言,系世绝不受奢华所惑,同样的,也不吝惜花费,或顾虑太多,这种要领,就像坦然将正藏的栗毛马视为己有一样。

  至于衣装,与上次同样引发争执。府内侍从出示即将缝制的衣料,草十郎怎么看都觉得太华丽,他无法容忍缝成这种样式,就到系世的房间抗议说:

  「不是我在跳舞喔。」

  刚踏进房,他几乎晕眩站不住脚。系世的房间尽是绚丽织布,简直无立足之地,几乎溢出房外的织品全属绫罗绸缎,从堆积处滚落漫散一地。

  「上皇不知哪些款式适合,因此吩咐全取过来……连我都伤神了。」

  系世说道,话虽如此,她却露出笑容。

  「其他大约还有十个编箱的长绢呢。草十郎,有中意的话,就尽量挑选吧。」

  对陶器或绘画缺乏鉴赏力的草十郎,对绢织品还不致于全然陌生,故乡武藏也曾徽收调税(※调为律令制下的基本征税之一,各园需缴纳绢或棉等物产。),举凡民家皆不离耕织。只见妇女抽丝剥茧纺成细线,可知耗费多少心血方可完成一匹布。尽管如此,布匹无非是素绢,搜集来的绫罗绸缎不知又费了多少人力,光想到此就教人不寒而栗。

  系世不顾很快厌倦的草十郎,和几名侍从为是否合身讨论个没完。总算快要顺利决定,这时早已累到体瘫,难以挑选服色,连想像成品的力气也没了。

  簇新织布为制成个人衣装而剪裁、继而进入缝制程序,这项过程也教人吃不消。府内的几位侍从倒是乐在其中,还谈起她们总是如此聚集,为上皇缝制正装,直忙到宾宴前日为止。

  系世将为自己挑选的金栏织锦随意交给她们,却把草十郎的衣料夺回来。

  「这件不必麻烦你们,我会自己缝。」

  只见侍从们担忧地望着她,系世又逞强说一递:

  「不要紧,我可以胜任。」

  「我看最好算了,就快献舞了。」

  草十郎忙插嘴道,系世瞪了他一眼。

  「你以为我不会拿针线?当人家只晓得跳舞,那就错了。」

  草十郎和府内侍从只好让步,当她是无理取闹。果然从表演前两天,她就成天闭关在房内。

  表演前夕,由于系世冷淡不睬,草十郎在无事可做下心闷不已,又加上十分担心少女,就到她房间一探究竟。只见系世仍坐在灯畔缝衣,时而啜泣,时而以拿针的手抹泪,他不禁为这举动傻了眼。

  草十郎踏进房间,实在又好气又好笑,就说:

  「系世,你累到要哭,为什么还要缝啊?」

  「才不是呢……」

  系世答道,声音带着呜咽。

  「这是我的心愿,你在这里让我心很乱,而且必须赶在明天前完成……」

  「彻夜赶工会影响明天的表演喔。坚持缝衣服又能如何?你是最重要的舞者啊。」

  草十郎蹲下身细窥她的表情,系世再忍耐不住,将他选的那块菱纹布料往脸上一按。

  「人家希望这次一定要笑着完成……无牵无挂地站在舞台上……对不起……」

  他终于想起系世在舞前总是极为不安,这阵子在府内自在快活,不觉忘记此事。只是她毕竟个性坚强,刻意不让人察觉这种心境。

  「你怕跳舞吗?」

  草十郎问道,系世遮着脸点了两下头。他忽然觉得是自己逼她陷入绝境,为此心痛不已。

  「都是我不好,都因为我擅自决定为上皇献舞,害你不敢讲出来。」

  「……不是你的错,这种恐惧必须由我自己克服。」

  系世稍微抚平情绪后放下布料,露出懊恼的表情。

  「唉呀,万一留下印子怎么办……」

  草十郎吸了口气,语气认真地说:

  「无论怎样都行,只要有方法能减轻恐惧,请你说出来,我会想办法做到。」

  系世默然片刻,轻声说:

  「抱着我。」

  这当然毫无异议了,草十郎展开双臂环抱她,紧紧拥住,期盼永远不要分开。

  系世凝住呼吸,安静片刻后,才小心翼翼伸出手,环住草十郎的背脊。

  「对不起……你是我手中的天鸟,明知不该如此,还是想将你维系在身边。好希望留住你……所以才造成牵绊。」

  「别这么说。」

  他完全不解系世为何致歉,觉得少女怜爱得令人屏息。拨起她的发丝,指缘循着润湿的面颊,不待少女欲言,嘴唇已封住她的口。他会期盼再次体验,果然十分美妙。

  亲吻后,草十郎喘息问道:

  「还怕吗?」

  系世轻泛微笑。

  「草十郎,不管我在旋律的何处,都一定要找到喔。无论是明天的舞蹈,还是今后、永远,当我知道你一定会找到自己时,说不定就不再害怕了。」

  「我会的。你的祈愿,我会从心灵来感应。」

  草十郎答应后,系世欢喜点头,轻轻移开身子。

  「那么,我要继续缝它,必须赶在天亮前结束。」

  「别缝了。」

  「不行,我一定要完成。」

  眼看系世执意如此,草十郎为自讨没趣而沮丧,但又自我安慰这样也好,只要明日表演后,两人将有充裕的时间相处。

  此后过了许久,草十郎一直注视专心缝衣的系世,最后被瞌睡虫击倒,当场睡着。当他一觉醒来,只见整齐叠好的衣服旁,系世正恬然熟睡。

  2

  由于连日晴朗,当日早晨反见多云,天候并无转坏迹象,或许云遮强阳之后,更适于在庭苑设宴。

  上西门院的驾临,让府内上下从清晨就气氛紧张;不仅是女院,连列席的公卿大臣也较平日盛况空前。敞开的殿宇下设满席位,延长直至渡廊。

  中央的水池里,搭起刨光桧木和新伐树干所制的薄红板,丹漆栏杆环绕的舞台像蓦然变出似的竟日完工。草十郎不知平清盛是否真有参与,眼看舞台四隅装饰华丽的仿制莲花,或许正出自清盛的吩咐。

  这日欣逢端午,人人手持菖蒲叶和艾蒿驱邪以求健康。寝殿屋檐锈有菖蒲叶,宾客们将叶子纷纷插在衣带或冠帽上以示庆祝。

  「剪下的菖蒲叶处处飘香,我好喜欢这味道。」

  系世打破沉默道,眺望庭苑的草十郎转头望着她,因为装束整齐的系世照例变得寡言,许久不会开口了。

  她这次选择的金栏织锦是浓赤底色,并由金线为主的雪鹤添织其上,织锦搭配白礼衣显得鲜艳无比,与初夏的青叶交相辉映。系世最适合这种象征燃烧精魂的赤红,草十郎发觉自己有这种想法,是因为即将登场的少女显得苍白悲戚之故。

  草十郎上衣是白底素绿花纹,系世为他缝成了直垂服,原本他不习惯穿这种有上领衣的服装,此时则感觉舒适合身,心中不免一喜。系世见草十郎在凝视自己,容色惨白的她微微一笑。

  「这香味,很像你的笛声。」

  「是吗……?」

  草十郎偏头不解,系世就正色说:

  「你到现在都没发觉自己有多么特别啊。世上没有人像你拥有这种天赋,会让我忍不住嫉妒,难道你都没发现?」

  「你会这样吗?」

  「跟你比较起来,我只是个平凡女孩。」

  草十郎不禁讶异,除了系世本身,很少会有人认同此说。

  「如果你很平凡,那平凡的定义是该换了……」

  她并不回答,只若有所思说:

  「草十郎,要好好爱惜自己喔。因为你能做到别人无法达成的事,受到旋律——技艺天(※佛教神明之一,擅于乐器,是守护精通才艺的神明。)的眷宠。」

  草十郎微蹙起眉头。

  「在我听来,好像是你不爱惜自己。」

  「我现在无暇考虑自己的幸福,因为这样会让表演失败。不过,等跳完这场舞—

  系世欲言又止,草十郎明白她的心意,因为自己同样怀着殷切期望。

  「那么,我们赶快结束表演吧。在上皇御前做个了结。」

  与日满一同出场的草十郎,重新体会到远胜于六波罗时的酷热,以及草木强烈散发的热息。足畔的新刨桧木在温阳下散发郁香,湿气不致惹人生闷,从水蒸散的气息可感到水温上升,虫鸟在空中快活飞翔,笛声似乎不难融入这回然相异的旋律。

  相形之下,在屋宇下簇坐的那些黑衣正装的贵族,以及五色裳露在湘帘外、主张列坐观赏的女眷们似是不以为苦,原想这次至少会有人对闷热感觉不适的。草十郎唯有等待系世领衔登场,于是在香气和燠热中茫坐不动。

  系世现身之际,高贵的仪姿引来众声赞叹,然而来宾云集,只听见声浪如潮。舞者宛若初谪红尘的仙女,步步惯踏着来到舞台中央。

  缓缓在寝殿正面站定后,系世朝前举起阖扇,直接清唱道:

  祈祝圣主

  今聚千秋尘

  寿比云峰遥

  系世浑身感受到周围的生命力如此旺盛,即使忽起振动也不受影响。那共振的气息是以欢欣鼓舞的气势,几乎飞跃而起,朝她潮涌迫来。她以舞化解,以柔和节拍整顿其势。

  茫然的草十郎像是遭她当头棒喝,于是取起横笛,结果漏听日满的点鼓。蓬勃伸展的生命共鸣若不加以驯服,或许会变得狂暴,他在山野吹奏时会有类似经验,没想到突然能唤起这股力量。

  草十郎的笛声可感应四季变化而发出鸣响,当然必须借系世的舞来抑制其力,都是他心不在焉,才会出纰漏。不久后,草十郎一如往常,与系世的舞自在引发共鸣,深深沉醉其中。

  然而,他不能像系世一样保持意识,必须尽快处于放空状态。正因为形成音色共振的存在,草十郎方能掌握所有音韵;稍微留意些,即可感应到跃舞的光层、螺旋状的虹彩、风车般旋转的花儿,以及四散的光线,还有仿佛在律动、轻曳花瓣的盛绽花朵—

  这幅情景,很难区别是平常景物衍生的异象,还是天界降临的幻象。眼看似花似虫之类,却是迥然不同的异物。然而,只要掌握视野转换的时机,就能在某处发现时间长流化为光束。

  或许是草十郎分心,这次总看不见光束;他没有处于平日的思考状态,并不会感到焦虑。尽情吹奏的时间愈长愈好,在这段过程中将出现微动,由此可知系世的祈祷已发生作用。

  上皇躺卧于寝杨,众多贵卿聚在枕畔。这幅情景只是隐约窥见,灿烂的光束发自上皇,草十郎感觉那光即将绷断;阴阳师的判断没错,上皇的余寿仅剩下四、五年。

  草十郎对此毫不感兴趣,就算撒手不管也无所谓,只是自己乘着流波,忍不住想尽兴吹奏而已。

  这道光束格外顽强,总是无法拆解。岂料,就在终于松开、循着笛声牵引而不断延伸时,它竟比赖朝的光束还更剧烈晃动起来。

  连放空状态的草十郎都对这幅情景感到意外。上皇的光束并不像植物延伸,而是形成扩张的触手,开始吸收附近的其他光束。

  上皇的嫡长子——当今圣上的光束首先被吞噬,接着继续吸取亲骨肉的几位皇子的阳寿。那已不是草十郎的笛声所能控制,光束急着朝决定方向迅猛前进。

  草十郎这才恍然大悟,改变这位掌握朝廷实权者的寿命,就会对他周围的人造成严重影响,甚至殃及天下。光束前进的尽头,可见到在伊豆的源赖朝。原本应该放弃武士生涯、留在僻地安稳度日的少年,经过这场异变波及的结果,在二十年后忽然成为战乱的核心人物,坂东全域则笼罩在战火中。何况这场动乱不仅在东方,甚至袭击至京城,朝西流窜,扩大成前所未有的战祸。

  (这是怎么回事……?)

  冲击之下,草十郎不禁发出疑问。他在震惊之余,瞬间察觉自己停顿下来。原本不抱任何念头或想法,但此时,他竟然萌生意念了。

  就在领悟这会致命时已来不及,草十郎陷入光雨风暴和风车般纷转的花海中,就算刻意清醒也无法回到原处,只能迷失在玄异的空间里。

  「不可以!」

  他仿佛听见系世在耳际叫唤。那声音,与她坚持要彻夜缝衣时的语气一样坚定,让草十郎想起身上的直垂服——是她一针一线、凝注心血缝制而成。

  「草十郎、草十郎——」

  频频急喊的正是日满。

  年轻人仰起头,讶异水滴打在脸上。只见日满和自己浑身透湿,原来下起了倾盆大雨。周围笼罩在黄昏幽暗下,电光霹雳、雷鸣轰隆。

  他望见寝殿的宾客犹在惊慌地朝里头避难,这才知道天候骤变。舞台四周在雨势激打中蒙起烟雾。然而就算天起异变,也总该知道乌云涌来,草十郎为自己的失神感到愕然。系世已不在舞台上,那当然了,她怕淋湿衣裳,应该是逃往屋檐下了吧。

  「对不起……是我失态了吗?」

  「你突然倒下,我还以为没气了呢。」

  「抱歉,我没事。」

  草十郎发觉日满搀扶着自己,于是独自起身。接着他了解绝不能让横笛离手,将它深深揣入怀中,以免被雨水打湿。

  「我真服了自己,居然连系世是否跳完舞都不记得。这场雨是在表演中下的吗?」

  「我想……是的。」

  日满低声含糊说道。草十郎心想,莫非他也同样失去记忆,接着终于想起目睹坂东发生战祸的情景。

  「对了,我必须告诉系世将发生可怕的灾祸。」

  草十郎说道。日满阴郁地应道:

  「是啊,真的发生了。」

  「你怎么知道?」

  日满对惊愣的草十郎同样回以震惊的眼神,他的表情因悲痛而扭曲。

  「怎么,你没看见眼前发生的惨剧?系世消失了。她明明在挥袖跳舞,闪电时我一眨眼,她就不见踪影;接着雷声大作,舞台上已空无一人。由于事出突然,我简直不敢置信,可是,御前确实不见了。」

  「我不信!」

  草十郎只能说出这句话,他感觉还没有失去少女,只觉得她还在附近。

  「我也希望这是梦、只是纯粹眼花,相信她只是出了状况,应该还在这附近。你要是还能走得动,快帮我去找她。」

  搜索系世的行动在雨歇后持续进行,甚至翌日、连续几天下来都不会停止。众人寻遍府邸,疏浚池水只怕有个万一,当然没发现系世;众人甚至在京城各处颁布告示,出动上皇所有部下在附近搜寻,皆是徒劳无功。

  尤其上皇亲睹少女消失,了解闪电时在舞台上不可能走避。观赏表演的贵族在上皇垂询时,也纷纷表示与主君想法一致,其中提到最多的就是「神隐」(※孩童或少女忽然行踪不明,古时以为是遭山神或妖怪掳走。)一词。

  「那位舞姬有仙秀之姿,想必感动天听引她而去。微臣不敢奢望能亲见如此灵验的献艺,主上慧眼独具,臣等唯有感激涕零而已。」

  这正是多数在场者的意见,对他们而言,只将献舞视为一场让系世升华消失的极致表演,草十郎真想表示抗议。然而贵族完全不顾少女生死,即使有部分意见是为舞姬的红颜薄命而叹息,其实不过认为少个卖艺女罢了。

  「我没看到系世不见,不相信她会无故消失。」

  草十郎在乌鸦面前坚持道:

  「她一定在某处,也许莫名其妙被震到千里外,不知自己在何方,说不定正感到很无助。你能帮忙找找看吗?」

  「我在找啊,都向各地的乌鸦联络网打听消息了。」

  鸟彦王答道,声音显得有气没力,收拢的双翅直往下撇。这种消极态度,让焦躁的草十郎拉高了嗓门:

  「没劲了是吗?还说什么为系世着迷。」

  「话是没错,但总不能跟自己过不去嘛。我说过,鸦心若不能忘情,可会很伤身呢。」

  草十郎悲痛地望着它,绝不承认正在苦受煎熬。

  「我才不会忘记她!系世没死,只是不幸失踪罢了。」

  「草十,我也看到了。虽然人们没发觉,其实大小鸟儿全挤在一起偷看呢。后来发现雷云,大家匆匆逃光……不过最厉害的,就算是门大开了吧。恐惧中不知将发生什么事,门开到我看得都快失明了。那是因为系世和草十引发共鸣才开启的。」

  草十郎想起以前鸟彦王会提过「天门开启」一事,系世所说的调整旋律,或许在鸟类是如此解释。他稍微恢复镇定后问道:

  「那么,你对系世从舞台消失有什么看法?」

  乌鸦伸着鸟喙在横木上磨来磨去,半晌才说:

  「草十,贵族的说法很荒谬,不过真的有『神隐』存在。我不是说过有鸟飞到门的那一边吗?飞禽绝对比走兽更容易发生这种现象,像人类这种大块头的动物竟然会被门吞掉,真是很离谱呢。可是,也不是没有前例喔。」

  「那只鸟后来呢?」

  无精打采的乌鸦摇着鸟喙。

  「谁知道,通常有去无回。听说在非常偶然下,会有鸟在无数年后,又从天外飞回来。」

  「系世绝不会去那种地方,一定还在某处。」

  草十郎紧紧握拳,不断反复说道。

  「她告诉我只要表演完就在一起,那么坚持的约定,她不可能转眼就弃我而去。」

  鸟彦王愈发显得消沉,它垂低双翅、浑身一抖。

  「我会尽力帮忙的,包在我身上吧。不过,草十,当时舞台上发生的事,我想其实只有你最清楚;连我都是旁观者,不了解系世消失的理由。你冷静从这个角度去想想吧,不要没头没脑地乱找。」

  「我很冷静。」

  草十郎反驳道,乌鸦没答腔,径自振翅而去。

  (我哪里有错……?)

  他咬牙思忖着,心底多少明白鸟彦王在指责自己的不是。倘若承认这一切,等于将系世的失踪归咎于自己失策。此刻他害怕承认,尽管不致造成心情重荷,却教他难以承受。草十郎绝不想承认只为一丝对艺曲的抱负,就让他永远失去比自己更重要的人。

  (求求你留在世上,我别无所求……)

  全心全意地祈求、递求各方神佛的日子不断,四处仍无系世的消息。正因为了解鸟彦王神通广大,这种音讯皆无的结果,更令草十郎陷入绝望。

  一个月后,面容憔悴、满脸胡须的日满终于回来探望草十郎,他用尽各种门路寻找系世,结果一无所获,几乎考虑放弃。

  「我想今后为系世小姐供养……现在做法事太慢了,真可怜啊。」

  「系世还活着。」

  草十郎复诵着不知讲过几递的话。日满怜悯地望着他。

  「也许她没死,确实递寻不着遗体。尽管如此,我认为御前已入仙籍,或许可说是回到天庭。御前以这种方式离开人间,不愧是菩萨再世啊。」

  「系世不是菩萨,只要没见到遗容,我不信她已死。」

  「草十郎,你认命吧。」

  日满见他坚持己见,就拍拍年轻人的肩膀,深深叹了口气。

  「我为了看清真相,毅然决定下山追随系世小姐。她实践了菩萨道(※菩萨之修行,实践奉献他人的善行,以达到开悟境界。),直到最后仍不求己利,为清净之舞尽心献艺,然后忽然消失无踪。我能就近为她送行,可说是毕生荣幸。对日满面言,供养御前以度余生是难能可贵的救赎,她是最适合供奉的佛祖。」

  「系世才不是佛祖。」

  草十郎别过脸去,光想到将系世置在祭坛佛宠中,就让他无法接受。

  日满一时默不作声,稍后才说:

  「你打算长久在府内生活?」

  草十郎仍住八条堀川府。正因为系世在此消失,他不忍就此离去,至今每日前往舞台,伫立在系世消失的地点思索有何良策。然而,他没有久留上皇居所的打算。

  「我不想待太久。」

  「今后我将回熊野的修行地,因此在想你有何打算……」

  日满略微停顿后说道。草十郎试想成为出家人的模样——为失去系世而终生忏悔。他认为这是可行之道,不过在努力净化己罪之前,尚有非做不可的事情。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无法立刻出家。」

  日满一听,点点头,站起身。

  「我打算在山上终生隐居,还要边刻系世的佛像度日,因此欢迎你随时来访。」

  3

  日满离去后,草十郎比往常更若有所思,他走向舞台,池畔盛绽的菖蒲花已凋零。酷暑将近,夏至刚过的白昼十分漫长,时刻已晚,却天色犹亮。

  草十郎凝望系世消失的地点,回想行者所言,觉悟自己必须承认一件事实。

  (……鸟彦王曾说只有我知道舞台上真正发生的事情,我不能认同日满的想法,或许正是这个缘故。系世并非为了成全什么而消失,她不是心甘情愿失踪。这点我很明白……)

  为上皇延命的他违反天道,当时若稍有差池,必定死无葬身之地。身为舞者的系世其实早有感悟,她比自己更能掌握状况,因此导致这种结局。原本他必死无疑,然而系世舍身相救,让原本该维持稳定的状态失衡,结果惨遭异相吞噬。

  (系世……你不需为我做这么大的牺牲。)

  草十郎试着伸手,仿佛只是看不见无形的少女。然而,当然没触到什么,这无非是徒然探向虚空罢了。

  「你果然失魂落魄,朕始终看在眼里,感到于心不忍。」

  听见背后响起语声,草十郎回过头,只见上皇立在池畔。他享受着凉意,解开直衣的襟口,模样十分闲适。草十郎后悔没留意来人,但悲痛让他神昏,凡事变得毫不在意。

  上皇走过舞台渡桥来到草十郎身旁,重新端详他。

  「你瘦多了,连当时在床养伤都比现在有精神。这舞台总让你长吁短叹的,朕这就拆了它。」

  上皇期待他能惊慌阻止,草十郎并未让对方称心。他早知道系世不会回舞台,只是仍无意识地追寻她的身影。

  「……没关系,我想是该离去了。」

  贵人以扇轻按脸颊,即时应变道:

  「你不该认为朕对系世没有感谢之意吧。朕盛赞她的功劳,远超乎你所想像。」

  「何谓功劳?」

  心中凄苦的草十郎喃喃问道。难道就为了展现任人失踪的神隐、超凡入圣的舞台献艺,好让上皇这位主事者受尽风光?

  「别对本人有轻见,朕和那群糊涂贵族不同。那日朕的确感受到流相改变,也就是你的笛声引起了变化。还知道成就这件事,必须有人献祭牺牲才行。那姑娘自愿成为献祭品,脸对她唯有感激不尽。」

  「系世才不是献祭品——」

  草十郎激动反驳道,说到一半却打住。他蓦然发现换个角度来看确实如此,霎时心中一凉。

  上皇细心观察他的反应后说:

  「她原本就具有这种资质,真是我见犹怜、超然飘逸。那位主张她是菩萨化身的行者会来交谈,听过他的意见,朕也能理解。这倒让朕想起纯洁的兔子在帝释天(※与梵天同为守护佛法的主神,十二天之一,镇守东方。)面前舍身投火、供养神明的故事。」

  看来日满连佛理都向上皇说明了。草十郎一时怔住,上皇又道:

  「为了系世,朕发愿造一千尊以她为形的黄金千手观音,还要兴建佛堂予以奉纳。以朕的身分如此表明追悼,不是再恰当不过?」

  (大家全都宁可把系世当成菩萨……)

  草十郎忽然思忖上皇究竟了解多少实情,此人甚至知道自己的螺旋光芒,是借由吸取其他皇子的光束才获得延伸的吗?倘若当真知情,还能悠闲谈论献祭品的上皇真是恐怖人物。

  「为何不发一语?朕打算,为了追悼系世,将不惜抛费钜赀,对你也一样。你给予的一切,朕无以为报。你希望得到什么?」

  草十郎别过头避看他,低声说:

  「我做了无法挽回……绝不该尝试的事。或许,这种行为不配被人称许。」

  贵人注视着他,以温和的语气说:

  「你别为此烦心,不需再为失去系世而深感内疚。今后不想吹也无妨,你是有意放弃吧?」

  草十郎点点头,想起吹笛就让他不寒而栗,于是上皇更温和地表示赞同。

  「就由朕来为你失去笛技的遗憾负责吧。如此一来,你的处境更教人垂怜,朕必须留你在身边,方能尽心弥补。首先,封个官位吧,除了禄奉,还赏赐庄园(※奈良时代至战国时代的贵族或寺社的私有土地。)。身为上皇的心灵知交,你获得如此尊荣可说受之无愧。若能早日与你邂逅,朕也不必为藤原信赖这等凡夫费心。你是朕最珍视的伴君人选,将永受皇恩沐泽。」

  不觉间,上皇揽住草十郎的肩膀,他断然推开对方。

  「您会错意了。」

  「怎么说?」

  「恕我不能接受官位和庄园。我宁可离开府邸,去跟日满刻佛像。」

  「为何拒绝朕?你不是还未得到任何酬赏?」

  上皇表情尽是惊愕,草十郎吁了口气说:

  「我是为了系世才想得到酬赏,这些对我已失去意义。」

  草十郎说完,撇下对方径自离去。回到安排的个人卧房后,他快速环视一递,想带走的全是系世的遗留品:那日双双逃亡的鞍袋、为他缝制的衣装,还有她细心保管的针线盒。

  他挑着行囊朝府邸大门口走去,还没到外门就被阻住去路,两个腰上配刀的高大男子挡在他面前。

  「我等奉命不得让你离府,还是请回吧。」

  虽然是预料中事,草十郎心生不快,便驳斥道:

  「那是圣命有误,你们再去确认是否真是上皇御令。」

  护卫武士显然气怯,面面相后仍不轻易放行。

  「总之你不准离开,我们立刻差人去请示。」

  草十郎无法跟他们耗下去,于是乘其不备,假意放下行囊暗伺动静,借着跃身后退时,从一人腰间抽来长刀,高举着白刀说:

  「让我出去,否则要你们血溅三步。」

  长刀被夺的武士满脸涨得通红,另一人抽出自用刀,露出了歪笑。

  「少逞强了,顶多是个卖艺人嘛。就算仗着上皇宠幸,触怒天威可教你吃不完兜着走。」

  为何对方总不了解自己?草十郎不禁感到厌倦,反撩对方斜劈的剑刀,再钻身闪避,一刀斩中对方。想徒手捉拿他的那名武士霎时脸色发青,慌忙逃往府内。前臂被砍中的武士身负轻伤,却发出鬼哭神号。

  草十郎无暇说是你自找苦吃,因为几名护卫听见叫喊便匆忙奔来。他一时犹豫不决,多人追击下迟早会被捕,但他不想再以剑伤人,原因出在刀身钝重,这全是近来食不下咽所致。

  就在委决不下时,他发觉有黑影陆续飞下,朝奔来的护卫扑袭脸孔,原来是一群乌鸦。它们猛然振翅,像要啄人头顶,却飞起来避开拳头,然后重新展开攻势。

  「只要每只乌鸦对付一个人就够了,应付七名对手还绰绰有余。草十,快走,你总爱耽搁,才让我们练就了一身袭击术。」

  草十郎听鸟彦王在耳边一说,就庆幸地抛下长刀朝大路逃去,背后传来护卫的呼喝,直到许久才不闻喧嚷。

  草十郎知道鸟彦王一路跟来,边跑边问道:

  「你们练过跟人类决斗的技巧吗?」

  「人类很笨重,用不着鸟来练习对付。不过啊,还是有研究你们的弱点。一个月下来,你快成了废人,只有靠我们的胆识才能把你救出来。」

  「谁是废人啊。」

  草十郎反驳道,然而在奔跑时已明显感到体力不济,他不能就此示弱,于是咬紧牙关。

  「再忍一阵吧。贵人最忌讳不祥之物,他们听到乌鸦居然袭击武士,就吓得魂不附体,绝不会派人追击你。我去瞧瞧他们讨论是要占卜,还是举行祓式(※一种祈神除厄的消灾仪式。)。」

  鸟彦王掠过草十郎的肩头,快活地回绕半圈,朝八条府飞去。

  草十郎过境鸟羽,逃往伏见稻荷神社的边境,因夜幕既垂,无法继续赶路。神社附近旅店虽多,但他不想被识破身分,何况这种季节露宿野地也非苦事。他走进后山林间,选择适当的地点弯腰坐下,鸟彦王在黑暗中仍发现他飞来。

  「你很能掌握我的行踪啊。」

  「这个嘛,是因为我雇了猫头鹰当佣兵。」

  「这么说,你会派它们去六波罗?」

  「我有给它们耗子做犒赏喔。」

  在暗山里和乌鸦交谈,让他觉得上皇御所的生活仿如幻梦,此处还更适合自己。然而不论是梦还是真,在府内痛失系世的事实不会抹灭。一想到此,他感觉怀着无法快愈的新伤,胸中隐然作痛。

  「草十,你既然来这里,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还没思考。」

  其实并不是漫无目标,他可以去熊野,还是回近江或坂东。然而他无心前往,反言之,无论到何处都一样,内心新伤般的痛楚不会消失。

  草十郎无语半晌后,幽幽说:

  「我想去系世那里。」

  「你讲这些根本没用。」

  草十郎低头注视幽暗的地面。

  「鸟彦王忘记系世了?」

  「我是担心你,忙到连忘记她都没空。看你那么失意,居然能撑过一个月呢。」

  经乌鸦一提,草十郎回想近况,几乎是毫无印象。

  「我做了什么啊?」

  「所以我才说你完全变成傻子。上皇分明布下陷阱,你却把我的忠告当耳边风。」

  草十郎猛然想起一事说:

  「对了,今天日满来说想为系世供养,我总算发觉自己一直在逃避,终于明白你说的不要盲目乱寻、要细心思考的用意了。我一直恐惧到现在都无法思考,不过……现在我能说出来,系世失踪是我的错,是我不了解自己行为所造成的。大家都想将系世当作神佛祭祀,如果我承认她已死,就等于承认自己是杀死系世的祸首。所以无论如何,我都……」

  他哽咽难言,无法说下去。黑如溶墨的暗夜中,只听见鸟彦王的拍翅声。

  「草十铁定忘不了她,难道真没办法忘怀吗?」

  「嗯,除非我死了。」

  草十郎叹道。乌鸦沉默片刻,语带保留地开始说:

  「……其实我从乌鸦联络网得到一个离奇的消息,也许有意义,也许没价值。我在想,不知道草十听了会开心还是伤心,总之很烦恼。」

  「该不是要我下什么抉择吧。既然你说起了,讲来听听吧。」

  草十郎说道,鸟彦王更显得没把握,又说:

  「就是……鸢鸟在山腰无人处发现一枝扇子,地点在完全无关的贵船山。扇子是最近发现的,梅雨季出现这种东西是有点不寻常,听说是全新的漂亮舞扇。」

  一听此话,他明白鸟彦王为何迟疑不说,照理来讲,这与系世毫无关联。不过说起系世最后使用的舞扇,草十郎记得很清楚,就是为当日表演而初次使用的新物吧。

  「贵船山在哪里?」

  「京城北方。」

  「我都来到这里了,那不是反方向吗?」

  「是没错啦,但是离此不远,一天的行程就能到。」

  (去一趟也好……)

  反正到何处都一样,还不如将追思系世的心意寄托在去找山里的舞扇。他此时不想见到熟面孔,也无意考虑落地而居。

  「去贵船山看看吧。」

  草十郎说道,鸟彦王不免一惊。

  「这样好吗?到时不会气得跳脚吧?」

  「我没有抱太大期待,不要紧的。」

  不知何故,一旦决定目标后让人心情一宽。或许如此,草十郎枕着鞍袋,不顾夜露沾湿就沉沉睡去。

  翌晨,草十郎在天明后初次窥看鞍袋里的用品,原来是打火石和引火木、一包盐块等旅行的必需品,准备周全到令他惊讶,当然还放有日满的伤药。不过,这些不是躲避检非违使当日所带的用品,而是到八条堀川府之后才添补的,只见俞有金栏碎布和砚水壶、金漆贝壳。

  (住在那么气派的府邸,系世还是不忘有备无患啊……)

  他既好笑又伤心,将袋中物一一取出,只见有正藏给的小袋沙金,那原本是用来付给只园的旅宿费也原封不动地出现。他握在手中,泫然欲泣。

  没有落下泪来,多亏是鸟彦王振奋地招呼说:

  「嗨,该吃早饭罗。舍弟们现在送来了。」

  他吃了一惊,乌鸦们霎时飞下,各自或衔或抓着食物,纷纷朝草十郎的膝边抛下,有栗年糕、豆年糕、石榴、枇杷、握饭团、艾蒿米团……

  「这该不会是——」

  草十郎实在不敢置信。

  「你们去偷供品?」

  他感到哭笑不得,倒是鸟彦王泰然自若。

  「对我们而言,偷这行为只限于乌鸦彼此之间,其余全叫作猎食。快吃吧,第二批快送来了。」

  黑鸟啄起石榴,对身为人类的草十郎而言,实在很难心服口服。

  「我不需要靠乌鸦献礼……」

  「舍弟们很乐意这么做,就让它们效劳吧。你以前不是请过客吗?乌鸦一旦受过恩就会铭记在心,它们也希望你最好多吃点。」

  既然鸟彦王如此说,草十郎不便婉拒好意。它们取来的供物是看似经过细选的鲜品,完全没有发霉,尝起来固然可口,但他对自己的处境感到十分奇特。

  4

  大路入口没有配置检非违使,看来八条堀川府是当真投入举行祓式。草十郎再度行经京城,这次决定前往不易有人识破的右京近郊。

  向北穿越无人拦问的京区,他暂时松了口气,不过今后仍不得掉以轻心。他循着乌鸦所指的方向,沿溪谷道路前进,是相当便于登往的坡道。以入山的道路来看,此路相当宽广,原本是夏草碧茵的时节,道上的灌木丛却清除整净。

  草十郎微感诧异地前进,只见一名良家女子和侍女走在前方,皆头戴薄纱遮垂的笠帽,手中持着木杖。他寻思这两人不知前往何处,却也没在意,正想超越时,对方却向他说道:

  「请问——」

  草十郎不得不驻足,回头一看,只见薄纱遮掩中的面容隐约是个相当年轻的女子。她略显顾虑地眨着眼眸,态度倒是落落大方。

  「请问你是前往神社求愿吗?」

  「不……」

  草十郎含糊答道,对方满心期待地注视他。倘若简单打发对方,反而会引起疑惑。

  「前面有神社?」

  「唉呀,这怎么回事,你居然不知道贵船神社求什么最灵,那还上山做什么?」

  他总不能答是听从鸢鸟的消息,正左右为难时,年轻女子格格笑起来。

  「看你明知故问的,该不会是哪位大户人家的使者吧?贵船是为了祈求恋情而参拜的神社,连三岁小孩都知道喔。倒是我们也——」

  「别说了,弁儿。」

  另一人责备似的拉拉她的衣袖,声音和举止感觉比先前的女子更年轻。她避对着草十郎,看来像是家世清白的姑娘偕同侍女参访神社。名叫弁儿的女子眼见主子害羞不已,就促狭地说:

  「真是的,看你不想说,该不会是改变主意吧。在此相遇也是贵船神明撮合的缘分,山路既让人不安,而且大家都是同样顺道,要不要结伴而行呢?」

  「不……」

  草十郎不知该如何回绝才不致令人起疑,就在左右为难间,等得不耐烦的乌鸦飞下来。

  「你别傻了,在这种地方被雌娃缠住怎么行?」

  「唉呀!」

  鸟彦王发出宣示地盘的呱啼声,女子们惊叫着后退,草十郎趁两人惊慌时默默抽身离去。

  前行一阵后,鸟彦王追来停在他肩上,草十郎抱怨说:

  「如果是有名的神社,一开始就该告诉我嘛。这不是京城人都来的地点吗?掉了扇子或钱囊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鸢鸟说的是比神社更远的深山中喔,我们当然会分辨哪些才是参拜信徒的遗失物。」

  乌鸦有些不快,继而一想又说:

  「可是,我确实忘记有神社。以前大概强迫记住这些知识,不过人们拜的神社总装不进我的脑袋,全忘光光了。」

  「也有鸟类供奉的神明吗?」

  草十郎试问道,乌鸦回答「那还用说」。

  「我知道有神明存在,因为本王有神的直系血统啊。」

  「你……说自己是受供奉的存在?」

  「怎么,你不晓得?本王可是鸟界的活菩萨呢。」

  它那神气活现、自吹自擂的语气,让草十郎不禁暗忖这家伙到底哪里适合。乌鸦改飞到他的头上,又自豪地说:

  「人们建神社供奉的神明就像是淡影,神其实不会只在一个地点。不过的确有容易产生感应的土地或场所,因此该处便会有人出现设殿祭祀。鸟没有固定祭祀的地点,至于鸟族的神殿,就是光与光的角度和时间……对于不会飞的人类来说也许有点抽象,我们是和光一起飞翔。」

  草十郎缄默片刻后,语气沉重地问道:

  「是因为有神,才有神隐吗?」

  鸟彦王略显正色后答道:

  「可以这么说。但是,草十,你不要以为真正的神明和人类一样有感官认知喔。神了解为何发生这种事,可是人若想知道理由,就是逾越生物的本分。」

  有女信徒的相邀,必然是这身在八条府的装束所致,草十郎感到颇不是滋味,真想换下来拿去变卖,偏偏又没有更换的衣物。

  继续前进发现几个人影后,他偏离便道改为沿溪走去,确知不会撞见任何人才渐感放心。贺茂川的源流清澈,鳝鱼群嬉悠游,溪径上蕨草丛生,青透的枫叶掩映潺流。日光渐炽,山中沁凉如故。

  溯着清流而上,拨开矮竹丛,走上杉林交翠的斜坡,草十郎此时抛开焦虑,专心地前进。鸟彦王指示的地点,是从溪地直接向上登的高处。

  「那里有一块不知从何处落下的巨岩,鸢鸟说扇子是在岩上发现的。」

  所幸不需要走至山顶,穿过林间来到小空地,眼前果真出现一块长方形的奇特巨石,既不像从地面掘出,也不像从天上掉落,长着浅苔盘据在此。

  草十郎走近一看,舞扇没在岩石上,他自然绕岩伸手探找,绕至半圈时,眼底映入了斑斓色彩。巨岩旁掉落一枝打开的扇子,他蹲下身,不禁屏住气息。

  金彩描绘波纹的纸上有花筏图案——这是系世特地订制并添绘了菖蒲花,扇骨则是漆身,如此别致之物可说十分罕见。

  草十郎迟还不敢捡起,因为那宛如梦幻、一触似将消失。当他战战兢兢拾起时,感觉舞扇是真实存在,的确很簇新。他霎时眼前发黑,耳中嗡嗡作响。

  「怎么了?」

  停在岩上的鸟彦王探头问道,草十郎在晕眩中起身,几乎叫嚷道:

  「系世来过山里!她在这里!」

  「草十,别闹了。」

  「不然该怎么解释?她的扇子留在这里。」

  乌鸦见他狂乱想在附近搜索,就像对付上皇的武士般,张翅朝他脸上扑扑乱扬。

  「等等,你冷静点。」

  草十郎差点想一拳挥落黑鸟,好不容易克制冲动。

  「那是系世的扇子绝对没错,她来过这里。」

  「总算知道扇子是她的,那么鸢鸟的传报真是立了大功。可是如果系世在此,鸟儿们应该会声张,可见她没来,你沉着点嘛。」

  草十郎仍气势汹汹。

  「那么,你倒说说看,系世的扇子为何在这里?」

  「去详细询问鸢鸟发现时的情况好了。既然知道是系世的东西就值得一试,最好问清楚再行动,这样绝对有效率。」

  它的意见相当中肯,草十郎决定等乌鸦的舍弟带鸢鸟同返,这让他坐立难安。一个月后,总算获得与系世有关联的一丝线索,这次绝不能错失良机,就算搏命也要把握机会。

  不久舍弟和鸢鸟飞来,不同于乌鸦的是鸢鸟对人类存有戒心,无意在草十郎面前现身,仅停在附近的杉树顶端,鸟彦王只好往返与它进行问答。

  「鸢鸟说在几日前的早晨只有扇子掉落,看到时是被风刮到岩石上,然后掉到石头旁。当时会吹起与气流不同的怪风,它才觉得诧异飞来。」

  鸟彦王从杉树飞下来,将鸢鸟的回答整理后,向草十郎做了说明。

  「鸢鸟不太机灵,所以不会说谎,不过眼力可是鹰族一流,我想它大概是真的看见,而且很笃定地说没看到系世;这里是它的地盘,一直在巡视却从没见过那女孩。」

  「为什么只有扇子掉落?这很不合理。」

  鸟彦王头一缩。

  「该不会……是门吧。我们都知道门一形成就立刻消失,那时会发生乱气流。鸢鸟不擅表达对门的感觉,不过气流混乱会影响鸢鸟的安危,所以它会率先感应。」

  草十郎坐在树下,凝视着舞扇。

  「那么你的意思,是指这枝扇子和系世一起到门的那一侧,然后回到世上?」

  「我想应该没错,门的另一侧时空都不一样。当时系世掉落的扇子,经过一个月后落在别处,也是有可能发生。」

  「扇子既然出现,系世应该会回来。」

  乌鸦听他一说,为难地摇摇尾羽。

  「听我说喔,草十,你别老往心碎处想……你要知道有这枝扇子出现,已是空前绝后的奇迹了。」

  「系世就是能创造奇迹。」

  草十郎不理乌鸦的泄气话,理直气壮地说:

  「她一定有意这么做,好让我们知道行踪。没错,绝对是系世抛下扇子——为了告知她尚在人间。从我们的地点看不见,但是她还活着。」

  「别疯了,草十……」

  乌鸦翅膀又低垂几分。

  「何必那么失意啊。系世还活着,没变成菩萨,她不会轻易成佛的。因为那丫头鼻子长在头顶上,动不动就生气,又爱哭……」

  他再也说不下去,泪水成串滴落在膝上。草十郎额头贴在膝上,这是痛失系世以来第一次嚎啕哭泣。

  回过神时,哭泣过度让他脑中阵阵刺痛,总算意识到四周之际,已是暮晚时分。喉咙干痛的草十郎拿起鞍袋,找寻先前汲取的溪水,鸟彦王在枝上发觉动静,就翩然飞下。

  「草十,心情舒服了吗?」

  「没有。」

  草十郎茫然想着,尽管自幼就已明白,他还是了解哭泣无法解决问题。

  「……为什么这样?每当我得到珍贵的东西,总是会失去。义平大人是如此,系世也一样。」

  鸟彦王语气郑重地说:

  「这回看你这么伤心,我就在想,要是自己能哭就好了。不过看你哭,我相信自己永远不会忘记系世,虽然很悲伤,就算心痛还是会怀念她的。」

  它说得非常恳切,草十郎变得温和起来。

  「你要喝水吗?」

  他将筒中的水倒在掌心,乌鸦动着黑喙饮水后说:

  「有点咸喔。」

  「不好意思。」

  乌鸦见他在衣上擦手,就感到不解说:

  「眼泪的味道跟血一样咸咸的呢。而且哭很耗力,鸟会吃不消。」

  「的确没错。」

  草十郎喃喃道,猜不透系世为何能时常落泪,哭泣不但让人头昏脑胀,而且变得浑身不适。

  (系世有那么多难过的心事……?)

  即使不能解决问题,痛快哭泣或许能消解郁闷。这个月如同煎熬,拒绝回想的事如今澎湃涌现。

  「我对系世还不太了解,她究竟想什么、有何打算,我真的一无所知。」

  草十郎自言自语地小声说:

  「因此我无法为她设想,假使能多问她的过去和生活方式就好了。明明很想了解她,除了舞蹈还想知道许多事……」

  听得入神的乌鸦开口说:

  「雌娃的心意很难捉摸,因为和雄性完全不同嘛。」

  俯下脸的草十郎望见描金彩的舞扇,于是思索着。

  (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系世没有在此,为什么……?)

  他不得不承认系世已不存在世上——前往鸟彦王称为门的彼方。然而,扇子留在此。

  「鸟彦王,你不觉得这里还有什么存在吗?我是指仅让系世的扇子回到世上的某种力量。你曾说系世的舞蹈有削弱隔阂的力量,那么应该有某个地点,可以更接近在门彼方的系世。」

  乌鸦担忧地扬起鸟喙。

  「草十,你别一厢情愿喔。门不会只停留在固定地点,现在诡异的气流完全消失了,在这里搜寻系世是不智之举。」

  「可是这座山里有神社,你不是会说会有容易感应的地方或场所吗?」

  鸟彦王困惑地梳理羽翅。

  「确实没错,可是我们在这里完全没感应。我应该说过人类祭祀的地点很少有感应吧。」

  「就算如此,总是有道理的。」

  「人类就是喜欢讲道理,听说你们总想追根究柢,所以我不惊讶你有这种举动。可是你连得知真相的手段或方法都没有,请问你打算怎么解决?先不谈这些,最好快动身,天都黑了。」

  乌鸦催促道,飞上枝梢后说:

  「这里距京城很近,不能安心逗留,何况会被参拜的信徒撞见。」

  草十郎觉得有理,只不过匆匆离去会失去和系世仅存的一丝牵绊,他感到非常不舍。

  日影西倾,盘据在斜坡上的巨岩没入黑暗中。草十郎瞪视着暗影说:

  「并不是一筹莫展,我还有笛子。」

  鸟彦王缩缩头。

  「整个月下来,你连一个『笛』字都没提过哩。」

  「因为是我的笛声让系世消失,我不能再吹奏。可是……为了找她,应该可以吹。」

  从布袋取出久违的横笛,草十郎感到锥心伤痛,笛管仿佛记得那日的冲击、悲叹、混乱。能忍痛执起它,是因为这是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

  草十郎在脑海中描绘系世的舞姿,对着竹管送息,横笛随即发出声响,悠细而清亮,冉升向日落的山棱。

  他心无旁骛,没察觉吹奏异于以往,也没感觉笛声中不带其他律动,只在空中虚飘、徘徊。再也不能像昔日轻易和周围引发共鸣,无论吹多久,皆与外界毫无交集。

  草十郎的笛声,如今已萌生执念了。

  此后三日间,草十郎不断努力、想尽办法做各种尝试,然而愈尝试愈掌握不到过去的诀窍。

  过了三日,他得知内心的伤痛是问题症结,自己永远无法摆脱,也不可能心无里碍。他难以消除萌生的执著——诚如上皇所言,一旦心生执念,即使想回首也是枉然。

  草十郎动也不动,中邪似的沉溺在吹奏中,因此群鸦又夺些供品回来。他心不在焉地吃喝完毕后,连忙开始吹奏。

  草十郎无法破除我执,在与空气和地形相违的情况下,他岂止抵达天门,连接近都十分困难。以前无心感受到周围的细微振动或情况,如今则毫无感应。笛声徒然成了空响,究竟是否能让鸟兽听见,如今他也无暇顾及。

  第三日,他终于放下横笛。

  (不行,我做不到……)

  连单独尝试的目标都已丧失,他无法想像能达到系世舞蹈时的境界,因为与系世相通之道已经封闭。此道若不存在,系世形同死去。

  鸟彦王急促飞到抱膝蹲下的草十郎身旁。

  「草十,快起来,有十名武士朝这里来了。他们怎么看都不像是参拜信徒,所以我派舍弟去探查,据说那些人在神社打听你的消息。我很担心你的笛声响遍山谷,果然不出所料。」

  草十郎将脸埋在膝上,动也不动。

  「随他们去……」

  「这怎么行?他们不是来捉你就是来杀你,不快逃就惨了。」

  草十郎茫然想着能逃往何处,他已无处容身,失去目标可行,如今没有任何理由值得珍重自己。

  (是我害死系世,不该悠哉活下去……)

  「草十,快走。」

  「不必管我,鸟彦王,请别再跟随我了。」

  草十郎说道,乌鸦就拍翅说:

  「你总算讲出绝情话了?坦白说,先前听你讲好几次,其实我很火大。你啊,先保住这条命吧,反正有我在。」

  草十郎摇摇头。

  「忘了我没关系,但别忘记系世。」

  「在这里倒下怎么行?好不容易离开上皇御所,不是前功尽弃吗?」

  「我连笛子都不会吹,已经一无所有。」

  草十郎说道。乌鸦大惊之余,原地直冲飞起来。

  「你说什么?你——」

  鸟彦王话未说完,就听见踏着矮竹走上斜坡的脚步声。草十郎不由得起身,想逃也抽身不及,只见十名以上的男子从林间现身,似乎要包围他。

  他们全在穿着直垂袴的腰间配刀,戴着武士帽,与检非违使的官吏装扮不同,态度却很相似。一名站在草十郎面前的武士验明对象般上下打量他后,开口说:

  「没错,就是这小伙子。我在泉殿见过他献舞,就是那个吹笛人。」

  (六波罗的武士为何出现……?)

  他感到诧异时,男子又说:

  「我等奉内里御命维护京城治安,据说你和游艺人联手施妖技,大胆诅咒尊贵的圣上。若不想当场受死,给我乖乖就缚吧。」

  (又来这一套……)

  早就豁出去的草十郎只想发笑,那次是上皇,这回换成圣上,皆是最高执政者。当他想弯起嘴角时,登时失去笑容,因为陡然想起笛声造成的后果——上皇是夺取圣上的阳寿才得以延命。

  倘若被指责诅咒,这次他真的无法坚持遭受冤屈。

  (……我闯下的祸,原来是这件事啊。)

  恍然大悟之余,草十郎愕然不已,几乎是束手就擒,几只乌鸦没有干预就自行振翅离去。六波罗的武士们将他双臂反剪绑缚,像是撵走罪犯似的开始走向前往山麓的道路。

  六波罗一行在下山刚踏入京区的地点,来到一间民家借宿,并将草十郎关在仓库。似乎是在此向平氏传报逮捕人犯的消息,等待后续指示。

  被反绑的草十郎行走相当吃力,连休息也未感到庆幸,就此背倚着仓库的堆箱蹲下。过了许久,仓门打开,有一位身穿高贵绢质狩衣的魁伟人物和一名随从走进来。

  在逆光下,草十郎仍立刻认出正是平重盛,对方也一眼认出他来。

  「果然是你。看到你那眼神时,我总觉得带着异光,不像只是个艺人。」

  平重盛快活说道,简直是无视于置身在仓库中的情况。他来到年轻人身边的木桶坐下,取过未张弦的单弓当拐杖拄着地面。

  「应该早点捉拿你才对,没想到年纪轻轻,竟是万分危险的人物。据说圣上做了非常不祥的恶梦,从此十分不适。根据阴阳师的占梦说法,那个梦是近亲施咒所致的印证。这是真有此事?」

  草十郎无意开口,也不表示否认,暗想果然让对方知情。他保持静默不语,随从就插嘴说:

  「面对寻常盘问,这小子是不肯招的。再怎么说,他可是正大光明在舞台上表演。」

  「没错,他若承认这将非同小可。对我们来说,交由圣上的亲信去审问反而万无一失。」

  重盛如此同意,又颇感兴味地说:

  「我对上皇政权的确顾忌太多,话虽如此,这小子可是我们处心积虑到手的猎物,不替平家谋点好处未免可惜。该如何处置,才能顺利让院和内里买我们的帐?」

  「或许可以秘密前往八条堀川府,探知上皇对此事的意向。」

  「父亲大人或许会考虑如此吧。几日前八条府还为这小子闹得人仰马翻,若是知道这消息想必会震惊,如今我们还不能小上皇派的势力。」

  草十郎已置生死于度外,眼前的交谈顿时令他作呕,那副态度简直是罔顾善恶,图谋己利之心昭然若揭。

  「你们这群贵族的走狗。」

  少年低喃着。重盛即时回道:

  「你连狗都不配。」

  重盛站起身,横握弓身走近他。

  「最好别装无辜,我早就看穿你们心怀不轨。想喊冤的话,就先拿这弓狠狠抽你一顿再说。不过你倒有矜持,免得遭受此辱啊。」

  重盛见草十郎转开视线,突然以弓抵住他的下巴,高高托起他的面孔。

  「那个姑娘的舞蹈真美,让我心神向往,却万万没察觉那是潜伏危机。非给我回答不可,那日你们是否诅咒平家?源氏的小兔崽子能从轻发落,全靠你们的诅咒奏效?」

  沉着自若的平重盛一瞬泄露骨子里的昂烈性格,草十郎望着那眼神,心想不愧是平氏总帅的气魄。喉咙遭抵几乎窒息,就在想答也无法出声之际,对方将弓移开。

  草十郎剧烈咳嗽,趁势嘶声道:

  「我们才没有诅咒,系世的舞没有恶意。源氏能获救是因为你们的慈悲所致,总该为积阴德高兴了吧。」

  这时他方能确信一件事,那就是无论系世的舞引发笛声的结果如何,她所引导的行为绝不是诅咒。系世——还有他自己,都完全不会考虑过利用或贬抑别人。

  草十郎心里有数,暗忖免不了一顿弓笞,平重盛却没有动手。这位平氏的嫡长子,与那副青年外貌截然不同,绝非血气冲动之辈。

  「有骨气,枉生为艺人实在替你可惜,不过你死罪难逃,这是危险人物当有的下场。我们受任维持京城治安,必须彻底执法。」

  平重盛走出门外,顺便又说:

  「当然了,那种小兔崽子活下来,对我们来说是无关痛痒。可惜你不能亲睹今后平氏称霸天下,听过就当成黄泉路上的饯礼吧。我们平氏一门,不久会教那些贵族得听狗的话。」

  关上门,光线全遮挡在外。草十郎呆坐半晌,疲惫之下横倒在地,心想能在入眠中结束这一切,不知该有多好。

  睁开眼,尽是一片漆黑。

  仓库的结构简陋,睡前意识到板壁微漏光意,此时应是入夜。看来究竟该将他交给何方,筒未轻易定论。

  即使知情,他也没有得到任何慰借,无论前往内里还是八条府皆是最糟的下场,充其量只能觉悟痛苦和死亡。然而,他知道这是罪有应得。

  (我做出那么过份的事……光是将系世逼往那扇门,就万死不辞……)

  突然发觉脸孔和臂上有徐徐凉意,仓库门应该紧闭才是,草十郎正诧异时,冶不防被人抓住手臂,他一惊,汗毛直竖。

  「是谁?」

  「别吵,窝囊废。」

  只听声音拼命压低,草十郎对这火辣的骂风有些印象,于是停止挣扎,对方开始割断绑在他腕上的绳索。

  「幸德……一你为何出手相救?」

  大感意外的草十郎悄声问道,对方却叫他闭嘴。

  「别以为我同情你,这纯粹是奉上皇御意。浑小子要是给内里逮去作证,说是上皇诅咒圣上,那可大大不妙。」

  「我不会说的,打算坚决不吐实情而死。」

  「是啊,你活该如此。」

  幸德咬牙道,他所说的确实有理。

  「我当场宰了你,倒可省去后顾之忧。你愿意我这么做?」

  「请便。」

  草十郎毫不迟疑道:

  「真是求之不得,我刚才还在想这样就不必饱受长痛,要是能一死了之就好了。」

  「不巧得很,看来你忘了本人瞧你不顺眼,休想让你如愿。」

  割断缚绳后,几截短绳散落于地。幸德将短刀迅速收回鞘后,语气尖刻地说:

  「废话少说,快来,别教我还要为你的死活心烦。接下来,你就逃往贵船山。平氏大概不知道山中有洞穴,你躲在那里,就算有追兵也能摆脱。」

  「……好吧。」

  他被幸德的气势所迫,不由得应声后,才发觉自己似乎知道那座山有洞穴,甚至能想像位置,却无法想起为何能够如此。

  「快来。」

  幸德又厉声说道。草十郎来到仓库门口,眼看倒卧着三名守卫,还目睹认出幸德后飞奔而来的几名黑影。草十郎不假思索,随着幸德狂奔离去。

  洞穴是在草十郎发现舞扇的山表上,此处也有三四块交错的巨岩,洞口是巨岩缝,仅容单人蹲身穿过。然而进洞后的空间可容站起身,朝内部无尽延伸。

  上山途中夜渐破晓,终于能分辨景物,只见是一处幽黑阴森的岩洞。草十郎迟疑不想进洞,却见幸德没当回事地钻进去,他不得不随行而入。总觉得这个洞的存在和形状似会相识,只是不知洞内究竟通往多深。

  「这山洞里面究竟有什么?」

  黑暗吐着又湿又冷的气息,站在此处任身体暴露其中,就会有一种封闭空间的淀臭,仿佛循着躯体往上爬升。几乎作呕的草十郎询问幸德,他斩钉截铁地答道:

  「传说这是鬼都。」

  草十郎即时会意,原来此处也有异界,或许不像门会恣意消失,而是有让人可以通往的道路似的从洞穴延伸下去。

  草十郎注视着洞穴深处,幸德严正声明道:

  「我有话在先,别尝试去洞里打探,那不是你该挑战的。就待在洞口,等我去摆脱平氏追兵。」

  只见草十郎并不回答,幸德又说:

  「我晓得有一种蠢才不准他去做,就偏好奇想要试。不过你若有心弥补对系世小姐犯下的过错,最好听从我的话,就算去搜鬼国,她也没在那里。」

  草十郎目不转睛望着黑暗深处,茫然回道:

  「你怎么知道?明明系世的行踪成谜。更何况……我就此消失的话,结果对你不是更好?」

  「我知道系世不在冥界,而且你没本事前往黄泉路。不说别的,你若去尝试,那群鸟伴就休想帮上忙。」

  草十郎费了不少时间解读幸德的话语,接着惊慌地眨眨眼。他惊愕地向黑暗中的矮小男子问道:

  「你怎么知道?」

  幸德以一贯尖锐的语气说:

  「因为我是游艺人。」

  草十郎无言以对,幸德焦躁地背转身去。

  「想死就悉听尊便,我不会同情你。但若想负起系世小姐的责任,在我去摆脱追兵返回之前,先给我待在这里。」

  幸德仅抛下这些话,穿过巨岩缝走出洞外。

  到头来,草十郎只能枯等。

  与其说听从幸德的意见,倒不如说他目前连走向洞内深处的余力也没有。即使逃脱逮捕,他依然丧失该做的目标,无论在仓库坐以待毙,还是蹲伏洞穴中,其实都一样。

  尽管如此,幸德指责他该担负责任的话语,深深刺入他的内心。

  盛午的艳阳西移,余晖沉落。天暗后,草十郎到洞外解手。岩旁放置了汲满水的竹筒和包竹叶的握饭团,看来八成是幸德准备的。草十郎略微迟疑,想起整日没有进食,于是取来尝用,觉得味道并不坏。

  当场吃完后,他忽然发现在洞内听见某种不断的声音,在外面却完全听不到。岩洞的阴森深处充满着神秘声响,并非物音,而是独特节拍,草十郎以为是耳鸣所致,似乎并非如此。

  若不是他此时完全对外界漠不关心,声响或许真会引他走向深处,那仿佛像是不成声的奉奉细喃。

  (或许具有鬼怪住在深洞里……)

  草十郎茫然思忖着,他已麻木没有恐惧,不会为此发抖,但不想在眠中遭鬼袭击,决定还是留在洞外歇息。

  光是能在无意识中下判断,表示他仍有防范能力,只不过是漫无目标行动而已。他只记得幸德的辛辣提醒,总之先在此等他回来。

  黎明后草十郎再次钻入洞内,在洞口抱膝蹲下。过了许久,终于听到幸德说:

  「喂,还在洞里就快出来。」

  草十郎一听就爬出洞外,长时间处在泛潮而空气浊恶的地点,让他几乎受不了。

  幸德得知他依言没走进深洞时究竟有何感受,草十郎无法猜透,因为男子照常摆一张臭脸,见到他就将袋子抛过来。

  草十郎勉力接过,只见是系世的鞍袋,当他被六波罗的武士逮捕时,袋子应该留在山坡匕。

  「这么重要的东西当然不能交给平氏,因此由我保管。系世小姐的心意寄托在袋里的用品中,她离开凡尘,那些留下来的代身之物则有引导回到她身边的力量。这个鞍袋就是如此。」

  草十郎惊讶地倒吸一口气。

  「你该不会相信系世会回到世上?」

  「责任就在你身上,是你愚蠢才将她逼到异界,才刚保证不会让她不幸,却口水没干就做出荒唐事。挑明来说吧,你的行为就算被活刚也难辞其咎,可是宰了你也改变不了事实。」

  幸德的语气很严厉,草十郎垂头丧气地说:

  「没错,都是我自以为是才招此下场,而且……事到如今,连弥补的方法也找不到。」

  「我不会让你找不到的。」

  幸德这次抛来横笛,草十郎顺手接过,已扼制不住情绪激动。

  「别哭丧脸,不要再抛开它,这是我在山中矮丛发现的,原本好像有乌鸦看守这鞍袋和横笛。」

  「不行……我不会吹了。」

  内心凄苦的草十郎坦白说:

  「自从系世消失后,我无法像以前一样吹笛。不论是与她维系的手段,还是找出她的希望,甚至任何一切,我全失去了。」

  幸德猛然一咋舌。

  「真拿你没辙——我实在想不透像你这种饭桶,为何是老天爷选的笛手。」

  幸德又以焦躁的语气说:

  「事到如今,我可没心情揍你。听好了,不管会不会吹都非吹不可,再怎么迷惘也要向前看,走不动也得往前进。我要你负起责任,用意就在此,只要一息尚存就得找到死为止,绝不可以为其他事分心。」

  他深喘了口气,又说:

  「不知什么缘故,简直匪夷所思,我居然知道唯有你才能找得到系世小姐。这是游艺人的智慧,我们吸取天地中的鸟兽智慧而度日,原本就是居无定所的游民,而且是不拘一方地却了解地脉,不限一片天但能掌握气脉而生存的子民。如今为了生活与上皇有所牵连,那也无非是短暂一时。」

  (……不拘一方地却了解地脉,不限一片天但能掌握气脉……)

  草十郎茫然反思对方的话语,凝视着麦芽黄笛管,心底浮现近乎遗忘的回忆。他不假思索地说:

  「幸德,我母亲会是游艺人。」

  矮小男子略显惊讶,并没有表示意见。草十郎认为必须说明清楚,又说:

  「家母在生下我后亡故,我对她一无所知,只晓得这首曲子。你听过吗?」

  这是在极其自然的情况下提起,草十郎没意识到十余年来从不会吹过。他忆起母亲遗留的这首旋律,为了让眼前的听众了解而吹。

  那是略显寂寞,仿佛小姑娘解闷时唱的曲调。吹奏中,他感觉故乡武藏的掠影伴着旋律一一浮现。

  曲终时,幸德交抱起手臂,沉默牛晌后开口,语气较先前和善些。

  「很遗憾,我没有听过。不过你去青墓看看,或许有人知道。那里是系世小姐成长的地方,可见你选择的途径必然与她有关。」

  「是吗……?」

  初次被人点醒,草十郎惊讶地点头,看来今后自己将有前进的目标。

  「不过,先有心里准备再去吧。记住留在青墓,就会走漏风声传回京城,以后你只得像游艺人四处漂泊。」

  幸德不知是亲切,还是恶意地说道。然而,草十郎全不以为意。

  「我明白。」

  「不必说谢,快滚离京城吧。」

  他撂下这句话,径自匆匆离去。草十郎目送他的背影消失,这时鸟彦王才振翅从林间飞下来。

  难得舍弟们与鸟彦王一起出现,纷纷飞落在草十郎周围的岩石和矮树上。

  「草十,没想到你竟然躲在地下,好险那个人没多管闲事。」

  「说真的,你们是没办法钻地洞啊。」

  草十郎让鸟彦王停在手腕,不禁泛起微笑。

  「可是,我大概知道扇子掉在这里的原因了。因为地底下流通着某种不同于气脉的现象存在,而且多少与气脉有关联。」

  鸟彦王频频拍翅说:

  「那好,让我见习一番,我们不知道的事还很多,鸟族实在不该对地底一无所知。一想到那里的天空硬邦邦像石头,我就鸟皮发麻,只有死去的同类才去地下。」

  草十郎含糊不语后,对乌鸦说:

  「……你们听我说了丧气话,还愿意留在我身边,听说竟然帮忙看护行囊?」

  「你振作不少,这样我和舍弟们就很欣慰了。」

  乌鸦的语气无比纯真,让草十郎有些汗颜。

  「抱歉让你们担心,我决定重新尝试,正在思考当时为什么开始吹笛。」

  的确,在记取教训、绝不在人前吹笛之前,草十郎会盼望与毫无印象的母亲有所维系,希望能唤起身边众人的共鸣。

  「虽然寻找系世的方法还不明确,不过我想先试着吹给别人听。」

  草十郎如此说道,鸟彦王大张着鸟喙。

  「啊,对了、对了,忘记讲一件事,你说因为不会吹才颓丧到极点,可是我们觉得你的音色还是一样喔。或许是你的心境变了。」

  「是吗……?」

  莫非这正是足以说明自己知道贵船山有洞穴的理由,即使无法像以前有感应,不过笛声或许依旧传送同样的音律。草十郎微微一笑,下定决心挑起行囊。

  「总之离开这里去青墓,必须听从幸德的意见才行。」

  「他是个怪人,竟然毫不在意地跟我们接触,这点和系世有点像。」

  「因为同样是游艺人啊。」

  草十郎答道,于是离开贵船山,他终于能了无牵挂地离开。此刻胸中深深抱定决心,今后无论如何,都相信旅路的尽头必然有拯救系世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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