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①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轻之国度录入组

  录入:轻之国度录入组

  位于谷中墓地西侧下方的,是都内屈指可数的寺庙城镇。正如谷中这个名字所示,这是个被上野台和本乡台两处台地所包围,位于山谷之间的小镇。过去山谷间曾有一条名为蓝染川的河川,但是在经过暗渠化后,如今已不见踪影。

  就地形上而言,这里是个四处都有坡道的地区,有些坡道更是相当知名。其中有条名叫三崎坂的坡道,在其后方小径的深处,有间建于江户时代、名为月粹寺的古老寺庙。在这间被当地人称为「月影寺」的寺庙中,有一块略显奇特的立牌。那块立在寺院旁边的看板,小到只要一不注意就会漏看的地步。

  木牌上只写了「白藤」两个字,由于下方还画了一个箭头,感觉上是块指示牌。实际上,那块看板原先的目的的确是为了指路,但因为看板实在太小,没什么存在感,再加上木板又因为长时间的风吹日晒而腐朽,也就更难发挥指路的效用。

  如果有人运气很好地发现看板,照著箭头的方向走去,将会走到位于正殿南侧的墓地。在矗立了众多选择月影寺做为菩提寺(注1)的家族墓碑角落,立有另一块彷佛有意避人耳目的看板。继续顺著指示走下去,便会抵达位于墓地最深处的木门前。

  做为和邻近民房的界线,在围绕著近五十座墓碑的墓地的水泥砖墙上,只有一个地方设有木制门扉。在那就算是讲客气话也称不上是气派的木制格子门内侧,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能模糊看见平房式的民家隐身在高耸入天的孟宗竹林中。

  该民家的入口是高度差不多在成人男性腰部的弹簧铰链式木门,而用来支撑木门的支柱上,则是再次不显眼地挂著写了「白藤」的门牌。也就是说,伫立在月影寺内的立牌,都是用来引导人前往白藤家所做的标示。白藤家没有能直接连外的道路,只能通过月影寺的院内进出。若有想要造访白藤家的人,必须先找到隐匿在三崎坂途中前往月影寺的入口,然后得不畏惧写著「这里是私有地,非相关人士禁止进入」的看板,直接走入寺庙当中;除此之外,还必须找到那块小得不得了的立牌才行。

  姓白藤的人家最初入住此处的时间点,是现任当家的五代之前,也就是在江户时代刚结束时的事。当时的房子虽然逃过战火,却因为外观明显老旧,所以在战后曾经重建。在那次重建后已经过了半世纪,现在看起来似乎又到了需要再次重建的时期,不过,恐怕即使地板凹陷或是天花板掉落,如今的主人仍没有那个打算。

  会这么说,是因为年老的当家在前年去世后,由其孙子继承家主之位的关系。前任当家身为手艺高超的工匠,虽然没能赚到大钱,却也不曾为钱烦恼过。然而,这位孙子却是已经年过三十仍没有稳定的工作,只靠著做些小饰品之类的东西来赚取微薄的收入。因为收入微薄到光支付水电费、餐费、杂费以及少许税金就会阮囊羞涩的地步,想重建房子根本是痴人说梦话。

  明明就已经这般贫穷,白藤家却还有一名食客。在白藤家祖父去世、孙子回到家里之后,这名食客就在不知不觉中住了进来。如果食客有领正常的月薪,那还能跟对方要求金钱上的援助,白藤家在生活方面也能多少变得轻松一点,但是很可惜,这位食客跟新任当家的经济状况其实差不多。

  随著秋高马肥的秋天渐渐过去,在白藤家过著接近隐居生活的两人,即将迎接会被从门缝间钻进的冷风给冻僵的冬天。

  「苍一郎!」

  白藤家的当家用不只是这间小小的房子,甚至连在月影寺的院内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的大嗓门呼喊食客的名字。当家明明年纪已经三十过半,但或许是因为不曾经过正职历练,外表看起来比实际岁数年轻。不算太高的身高、因为简单的饮食和体质而瘦弱的身躯上,穿著POLO衫配上牛仔裤,这番打扮是他的固定穿著。因为有自觉自己过的不算是能昭告天下的生活,他想说至少在打扮上不能太失礼,所以才选择POLO衫。

  但是由于天生怕热,他一年到头都光著脚丫子。因为不管是夏天或冬天,他都穿著海滩拖鞋;加上这又跟身上的衣著不搭调,结果反而更加引人注目。然而,对于服装打扮很迟钝的本人完全没注意到这件事。和不太高的身高相反,他长度超过二十九公分的大脚,边把阳台地板踏得唧唧作响,边往深处那间铺著榻榻米的房间走去,接著用力打开原本紧闭的纸门。

  白藤家是栋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平房建筑,两间相通的榻榻米房间就在房子正中央。过去是将靠近玄关的那间房当作客厅使用,后方的房间则做为客房,在食客住进后方客房后过了将近两年,这段时间内食客的私人物品逐渐增加,如今已经到了要说那里曾是客房也不会有人相信的程度。只见四坪大小的房间里塞满书本,而万年铺在书本之间的被褥则是高高鼓起。

  白藤家的当家凭著一股怒气,千辛万苦地走入那除了书本之外,还堆满衣服、电器用品等等生活物品而导致人无处可站立的房间内,抓起棉被再次叫唤食客的名字:「苍一郎!」即使遭人近距离怒吼,依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继续睡著觉的男子,外貌看起来差不多是二十岁后半到三十岁左右。

  可能是张大了嘴巴睡觉,鼻子前端能听到轻微的打呼声;嘴角也能看到口水,下巴还长著些许胡渣。这副邋遢的睡相与乱七八糟的房间实在相当匹配,让生气地站著俯视万年不收的被褥的当家深深叹一口气。

  连续大吼大叫会很累,当家也很清楚一旦食客没有打算起来,不管他叫几次对方都不会有反应。所以,当家决定选择用最有效的方法。他小声地说:

  「……我要把浴室里的那个丢掉喔。」

  其实当家在看到「那个」的瞬间就火气上冲,心中还窜过一股想把东西丢掉的冲动,但基本上是个好人的当家没办法做出那种事,所以才会为了要求当事者说明而冲进他的房间,不过,既然对方不愿意醒来那就没办法了。

  他决定立刻处理掉,但好歹还是先做出这番宣言。然而他正打算离开房间时,脚从后方遭人用力抓住,动作也因此停下来。

  「……等、等……」

  当家转头看了脚踝一眼,发现有一只从棉被里伸出来的手抓住他的脚,即使对其说了「放开」那只手也没有缩回去,而对方保持趴卧姿态的头正左右摇晃。

  「等、等等……我……到早上……才睡……」

  「那是你自己的问题吧。」

  「我昨晚……就已经回来啰。」

  「那也是你的事。」

  冷淡地回绝后,当家又说了一句「而且……」。他先硬是挣脱抓著自己脚踝的手,接著蹲坐在原地,怒视对方因为低下头而向上翘的乱发。当家的表情非常恐怖,这也说明他的态度有多认真。

  「我说过不要再捡那种东西回来了吧!」

  「因为外面有能吃的东西。」

  「我同样说过,绝对不会再吃你捡回来的东西吧!」

  在愤怒的当家面前从低头的姿势起身的男子,开始在万年不收的被褥枕头边找起东西。只是找到黑框眼镜就让他放下心地低声说「找到了」,接著戴上眼镜面向当家。由于近视过深,男子没有戴眼镜时,连近在眼前十公分的东西都看不见。当他在清晰的视野中见到皱著眉头的当家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你还在记恨啊,晴。」

  「这不是废话吗?我当时可是徘徊在生死边缘耶!」

  「太夸张了啦,不过就是去给医院照顾一下而已。」

  「一下?我被呕吐和拉肚子折腾了一个星期,体重还因此减掉十公斤,变成这副瘦巴巴的样子喔!」

  「我觉得那是体质的问题,毕竟我跟国都没事。」

  「不要把我跟你们这种大猩猩相提并论!」

  对方跪坐著双手抱胸、一脸认真地回答的模样,使得当家更加不悦。当家与这名眼镜男──白藤家的食客宇多苍一郎,两人的基本观念完全不同,因为知道这样争论下去会没完没了,所以当家说了句「总之!」打算做出结论。

  这时苍一郎「啊!」了一声,仔细看了看当家──白藤家现任家主白藤晴的脸后,他皱起眉头问:

  「你发生了什么事吗?」

  「……」

  虽然知道他在问什么,不过晴不想在来骂苍一郎的这个时间点回答,所以表情变得更加凶恶。晴打算无视对方的问题站起身,不过伤痕非常明显,苍一郎抬头看了站起身来的晴后,先是露出惊讶的表情,接著说:「五月艾?」那是白藤家家猫的名字。

  「……是蕨。」

  「为什么?」

  「因为指甲……」

  因为指甲长得太长,想帮它修剪一下──晴含糊其词地回答。

  时间是昨天下午,他碰巧看到睡在阳台上的家猫。因为看它睡得很熟想说应该没关系,但才刚抓住它的前脚、准备把指甲剪掉时就遭到攻击了。晴的右侧脸颊留下了三道很明显的红痕。

  晴照了镜子后觉得自己暂时不要外出会比较好,反正他也不需要出去工作。而且外出的苍一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他还想说应该不会被人发现。没想到偏偏总是在这种时候苍一郎就会突然回来,这时间点实在太不凑巧。

  晴彷佛逃跑般离开被苍一郎占据、位于深处的房间,面无表情地往隔壁的客厅移动。苍一郎也随后追上来,在晴的身后以猫奴的身分提出问题。

  「五月艾就算了,竟然会被蕨抓伤,你应该做了相当过分的事吧?」

  「才没有呢。真要说起来,照顾猫是你的工作吧?我会被抓伤,还不是因为你没有好好照顾猫的关系。」

  「我有在照顾好吗?我也有注意到蕨的指甲过长,只是觉得应该还能再撑一阵子。就是因为晴总是心血来潮时才会亲近猫咪,五月艾和蕨才会警戒你。」

  「心血来潮?真亏你说得出口。负责喂它们吃饭的人可是我耶。」

  「看吧?最大的问题就出在那种态度。」

  苍一郎耸耸肩露出「真是受不了你」的表情,钻进放在客厅中央的暖桌里,接著发现里头已经有客人,于是他一头探进暖桌的棉被下方,把缩成一团的猫咪抱出来。这只肥胖的茶色虎斑猫是名为「蕨」的老猫,原本是晴的祖父饲养的猫咪。

  「蕨,你没事吧?」

  「需要被关心的应该是我吧?」

  为什么反而是担心抓伤人的猫啊?正当晴对此感到愤怒时,另一只猫──五月艾从格子纸门的缝隙间钻了进来。这是一只还很年轻的灰色虎斑猫,它原本是弃猫,后来被苍一郎捡回来。

  「喔喔,五月艾也来啦。对不起啰,让你负责看家。」

  「你啊,在跟猫道歉之前,先处理一下浴室里的那个,不然我真的要丢掉啰!」

  「你们也真是辛苦,被那个心胸狭窄的家伙用高高在上的态度对待。」

  「我的心胸哪里狭窄?如果真的心胸狭窄,早就把你跟猫全都赶出去!」

  晴不禁出言反驳无法当作没听到的指谪,愤怒地站著俯视苍一郎,却遭到两只猫和苍一郎同时用冷淡的眼神回望,面对眼前三对一的情况总觉得自己似乎输了。正当晴冷哼一声,打开纸门打算前往厨房时,玄关那里传来「有人在吗?」的询问声。

  因为地点的关系,会拜访白藤家的人屈指可数,几乎不曾有上门推销或传教一类的情况,甚至可以说,除了知道白藤家位于那边的人之外,根本不会有人来访。从玄关传来的男性声音是没听过的声音,这让晴皱起眉头看向苍一郎。

  晴用眼神询问:「你认识对方吗?」抱著蕨的苍一郎耸了耸肩膀。虽然预料之外的客人多少令人感到不安,不过也不能假装不在家。晴不悦地稍微嘟起嘴唇,回了声「请稍等」就往玄关走去。

  毕竟房子不大,从客厅稍微移动一下就抵达玄关。时值深秋,太阳也较早下山,刚过下午三点玄关就已变得略显阴暗,而站在那里的是一位身穿暗色系西装、脖子上围著绿色围巾、年约四十多岁的男性。梳理得非常整齐的短发也好,擦得闪闪发亮的皮鞋也好,在在给人强烈的清洁感。他保持笔挺的站姿,左手提著黑色的公事包。

  不只是声音,就连那张脸晴也没有印象。他站在玄关阶梯的边缘,用不太亲切的语气询问:「请问是哪位?」这名遭晴用怀疑眼神注视的客人,则是以带著些许困惑的语气开口问道:

  「那个……请问这里有一位名叫白藤誉的先生吗?」

  「……」

  白藤誉是晴前年去世的祖父名字。这位以祖父认识的人来说年纪实在太轻的客人,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来访?晴边是觉得越来越摸不著头绪,边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祖父在前年去世了。」

  「……您是他的孙子吗?」

  对方彷佛确认般的语气,让晴感到可疑而紧紧皱起眉头。看到晴后悔自己没有先确认对方的目的再回答而不发一语的模样,客人连忙为自己的失礼开口道歉。

  「非常抱歉,我不知道白藤誉先生已经去世了。」

  「……有什么事吗?」

  「……很抱歉我还没有自我介绍,这是我的名片。」

  面对明显带著怀疑发问的晴,客人有些慌张地将公事包放到敲土(注2)上,接著从怀中掏出名片。晴则走下玄关阶梯,接下对方用双手递出的名片。

  白色的纸片上除了有常在街上看见的商标外,还印著「东亚银行」的企业名。接在后头的是「本行特殊担保管理部」这个虽然不曾听过,但感觉相当不得了的部门名称。职称是主任,名字则是梶稔。

  「……银行找我祖父有什么事吗?」

  即使知道客人的身分,依然无法掌握对方的目的。出生于昭和时代初期的祖父不信任银行这种组织,根本没有开设帐户;而且因为祖父身为工匠,能用成品交换现金、取得收入来生活。

  超有名的大型银行东亚银行,并且是隶属于未曾听说过的部门的职员,竟然会来拜访这样的祖父──而且是在祖父去世两年以上的现在。由于晴完全没有头绪,表情自然变得凶恶,至于访客──东亚银行的梶,先是轻轻叹了口气,说著「其实……」而展开后续的谈话。

  「由于我们认为白藤誉先生修理过某一个箱子……我今天会过来就是想请问关于箱子的事。」

  「箱子……?」

  晴在听到「箱子」这个词之后,表情反射性地变得更加凶恶。他心想著「难道是……」一股似乎是想法化为令人颤抖的寒气从脚底窜上来的错觉袭向晴。不清楚是否有发现晴的变化,梶语气平淡地继续说道:

  「是的。正确来说……是关于装在箱子里面的东西。」

  单单只是箱子就已经很麻烦了,如果是里面的东西就更加不妙。那股强烈的不祥预感,让晴用力握紧拳头。

  晴的祖父是在高级五斗柜的制作上无人能出其右、手腕高超的传统木工师傅,除了身为木工师傅的本行外,也有在接制作或是修理「箱子」的工作。虽然说是「箱子」,但可不是指一般的箱子,而是有著特殊用途──用来收纳特殊物品的箱子。因为晴很清楚这会跟坏事扯上关系,所以决定装傻到底。

  祖父已经去世了,自己并不清楚祖父的工作──正当晴打算这样开口赶梶回去时……

  「让客人进来坐吧?」

  「!」

  晴因为突然传来的声音惊讶地回头,就看到抱著蕨的苍一郎站在那里。苍一郎平时是个超级怕麻烦的家伙,就算有客人来也不会露面,所以晴觉得他今天应该也不会从客厅出来,不过他大概是靠著本能嗅到了味道吧。晴抱著不悦的心情表示「给我走开」打算赶人,苍一郎却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回道:

  「对方是来拜访爷爷的吧?这样让客人站在玄关讲话实在太失礼。」

  似乎是听到白藤誉的名字,让苍一郎误以为对方是要来上香的客人吧,但晴又不能在本人面前讲出「不是这样,总之我不想找麻烦所以要把人赶走」这种话。苍一郎讶异地看了一眼难以启齿的晴,热情地邀请梶进到屋里。

  「欢迎,虽然空间不大,但是请进来吧。」

  「你啊……」

  正当晴打算开口训斥苍一郎「不要擅自决定」时,就看到梶动作迅速地拿起放在敲土上的公事包。正在脱下鞋的梶,脸上满是期待著能跟对方仔细讨论的表情。如果苍一郎不在他就能把人赶走了,而且说到箱子里面的东西,如果跟自己想像得一样……晴心里怀著不祥的预感,抬头看向天花板叹了口气。

  虽然晴完全不想听梶打算说的事情,而且强烈觉得不听对自己比较好,但却无法反抗现场的气氛,也无法把突然来访的客人赶走。晴在内心啐了一声并瞪了苍一郎一眼,不过苍一郎完全没察觉到晴的心情,只顾著带梶前往客厅。

  「天气很冷请坐进暖桌──」

  就在苍一郎对梶这么说时,晴从后方抓住他的手臂,将他带到厨房的角落。

  「你给我回去自己的房间。」

  「为什么?」

  「似乎……有些复杂的事情,所以……」

  「对方不是来上香的吗?」

  面对果然误会来客是来上香的苍一郎,晴强硬地说了句「你别管」打断他的话。

  苍一郎眯起眼睛,看向嘴上说著「总之这件事跟你无关」而打算赶他走的晴,语带责备地说道:

  「晴,你打算在玄关前面谈论复杂的事情吗?不,不对,你肯定是觉得麻烦,打算连听都不听就把人赶走吧?」

  「……因为跟爷爷扯上关系的事情肯定会很麻烦啦。」

  「拿爷爷跟你相比,会扯上麻烦事的肯定是你吧?」

  遭到苍一郎带著混杂鄙视的表情如此指责,晴虽然相当不悦,但这毕竟也是事实,所以他无法反驳。苍一郎对著无言的晴说了句「我去泡茶」就往厨房走去,晴先大大叹了口气,接著朝客厅走去。这样的话,苍一郎肯定也会参与谈话,接下来……只能祈祷不是那种方面的事情了。

  身处四坪大客厅的梶,用很端正的姿势跪坐在和暖桌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这个人真的很适合银行员这种正经八百的职业。晴边想著对方跟自己简直是完全相反类型的人,边走向暖桌,坐到自己的固定座位上。

  「不用太拘谨。」

  「谢谢。」

  「话说在前头,我并不清楚爷爷的工作内容。」

  在谈话开始前晴就先说了「并不清楚」,让梶露出带著些许困惑的表情。他握紧放在腿上的手,询问起有关苍一郎的事情。

  「刚刚那位是您的弟弟吗?」

  「我们看起来像兄弟吗?」

  被晴反问的梶一脸烦恼地思考著。苍一郎跟晴的身高、体型都不同,脸也长得完全不一样,梶反省著自己不该因为两人在同一个家里这种理由,就问出这种单纯的问题。他小声地回答「不像」时,苍一郎的声音也在这时传来。

  「我们是表兄弟喔。」

  「表兄弟?」

  对于拿著托盘从厨房现身的苍一郎所说的话,梶似乎无法立刻理解,毕竟这是平时不常听见的用词。苍一郎重复了一次「就是表兄弟」,将榉木制的托盘放到暖桌上。

  「晴是我祖父的妹妹的孙子。」

  「那么您是白藤誉先生兄弟的……?」

  「不,因为是母方那边的人,所以我跟白藤爷爷没有血缘关系。」

  虽然梶听完苍一郎的说明后说了句「是喔」,不过看起来还是没搞懂的样子。

  「总之是亲戚。」

  晴开口做了粗略的结论,接著看到托盘上只有一个茶杯,一脸讶异地向苍一郎问道:

  「我的呢?」

  「晴不是客人吧……请用。」

  「也不准备杯垫喔……」

  「你是银行的员工啊?」

  苍一郎无视啰唆的晴钻进暖桌,拿起晴放在桌上的名片。虽然晴慌忙地想从苍一郎手上抢回来,但是因为距离太远根本抓不到。

  「特殊担保管理部……?这个部门是做什么的?」

  正用强硬语气要求苍一郎把名片还来的晴,听到苍一郎对梶提出的问题就闭上了嘴巴,因为他自己也很在意那个没听说过的部门名称。晴眯起眼睛,瞪了一眼彷佛看过之后就满足了而把名片丢回来的苍一郎,听起梶的回答。

  「我们部门负责管理客人在贷款时所提供的一般不动产以外的特殊担保品,例如有价证券、美术品、骨董、贵金属等等。虽然不动产的价值也会有波动,但是有价证券、美术品、骨董、贵金属类这类物品的波动幅度更是剧烈,而我们的工作就是定期确认,查证该物品是否还有担保的价值。」

  大概是常常被问类似的问题吧?听著梶相当熟练的说明,晴用力地皱起眉头,总觉得不祥的预感逐渐变成现实。跟一脸忧郁的晴相反,苍一郎则是惊讶地瞪大眼睛。

  关于晴在意的地方,苍一郎则是出于别的意思对此抱持兴趣。他挺直原本弯曲的背,彷佛要探出身子般对梶问道:

  「管理……骨董吗?」

  见到苍一郎的表情和声音都带著强烈的好奇心,晴忧郁地叹了口气。苍一郎不仅兴趣多元,而且求知欲旺盛,也就是说他具备御宅族的资质,一旦遇上有兴趣的事情就会发挥强烈的探究心。骨董也是苍一郎的兴趣之一,所以梶所说的内容对他而言,实在无法听过就算了。

  平时的话,晴最多觉得「又来了」,但是今天的情况不同。只想随便听听就早早赶梶回去的晴,彷佛是为了打消苍一郎的兴趣,一脸不满地说:

  「他不只说了骨董,还有讲到有价证券、美术品和贵金属不是吗?不要只听自己有兴趣的部分。骨董只是一小部分而已吧?」

  晴虽然如此断言,不过没能得到最关键的梶的认同。这也没有办法,因为梶就是来谈晴最想避开的事。

  「在我们部门经手的担保品中,骨董所占的比例的确较低,不过我今天会过来就是为了骨董的事情……」

  「跟骨董有关吗!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呢?」

  「……」

  看著苍一郎的表情因为听到梶的话变得更加兴奋,让晴更想抱住头了。光是有个跟誉扯上关系的箱子就让人觉得很麻烦,现在连兴奋起来的苍一郎也要搅和进来……不顾因为担心而满脸忧愁的晴,梶开口说明起自己来拜访白藤家的原因。

  「这件事与跟本行有交易的某个家庭持有的物品有关。虽然很抱歉,但是因为我不能明讲,就让我用『A家』来代称。A家与本行合作了相当长的时间,在A家前任当家展开多角化经营的时期,本行给该公司相当高额度的贷款。七年前,在前任当家去世后,事业虽然由儿子继承,但因为经营不顺而决定抽手不再过问公司营运。而后,那位继承人对新事业起了兴趣,来向本行申请贷款。然而A家的土地、房子都登录在前任当家经营的公司底下,若想以此做为担保品便会演变成自公司出借的情况,无法用来担保。不过,A家还拥有前任当家收集的绘画和骨董收藏。」

  「所以改用那些来做担保……?」

  「是的。本来绘画与骨董这类物品,是在用有价值的不动产做担保后,再当成追加担保品。之所以不能只靠那些做担保……是因为这次在贷款额度上也是毫无前例的金额,负责分行的融资课抱持著应该放弃这笔交易的反对意见,但是本行跟A家合作了很久,所以总行的高层还是特别下达了许可。」

  光是看著说明事情原委的梶一脸苦涩,就让人不觉得这次的贷款进行顺利。一如预料,梶立刻补充说明A家现任当家的新事业早早就受挫了。

  「而且……对方没有任何方法能还款,使得本行只能将做为担保拿来抵押的这些收藏品处分掉。」

  「真是惨呢,只是稍微晚一点还款,东西就会全部被拿走。」

  「不,我们有给缓冲期限,也有数度进行沟通,然而……情况完全没有好转,再加上除了我们之外……A家的当家还有在跟非正规的业者借钱,所以才会判断他已经没有其他还款的方法。做为抵押品的绘画、骨董的确有其价值,我们是在经过审查后才决定放款;而且因为价格没有出现太大的波动,应该能顺利回收融资的金额,但是……我们贩卖骨董时发生了问题。」

  单从这段说明就足以想像出问题的内容实在很不妥。如果可以的话,晴想在听到详情前让这件事就此打住,因而一脸不悦地插嘴:

  「非常抱歉打断一下,为什么……梶先生会来拜访我们家?」

  「因为负责贩售骨董的人表示,如果是白藤先生应该会知道些什么,所以推荐我前来拜访。」

  「……对方是哪位?」

  「春霞古美术店的大东先生。」

  在梶说出这个名字的瞬间,晴原本就相当不悦的脸色又变得更加阴沉。他眉头深锁,嘴巴也抿成ㄟ字形。春霞古美术店的大东是晴祖父的朋友,跟晴也有过数面之缘,但是晴知道大东和祖父间的关系是以很糟糕的方式划下句点。正当晴思考著大东为何会提到誉的名字时,苍一郎小声地问道:

  「你认识吗?」

  「……」

  虽说苍一郎对骨董很有兴趣,但由于他对骨董的知识只集中在陶瓷器类这一小部分,自己又没有在收集骨董,所以对店名相当陌生。晴没有回答苍一郎,只瞪了空有知识的骨董御宅族一眼后向梶确认:

  「刚刚……你说有一个我爷爷修理过的箱子,那也是大东先生指出来的吗?」

  「是的。我们在古老的箱子上发现维修过的痕迹。大东先生表示维修的时代相当近,那肯定是白藤先生修理的……然后还把这边的地址告诉我。不过,大东先生似乎不知道白藤先生……令祖父白藤誉先生已经去世。」

  「………」

  梶一脸困扰地说著,然后补了一句:「要是我在事前先打电话确认就好了。」

  「由于我不管怎样都查不到电话,所以只能突然造访,真的非常抱歉。」

  梶一脸歉意地这么说,苍一郎则是轻轻挥了挥手替梶说话:

  「这也没办法,因为这里没有电话。」

  「啊啊,果然。只有手机吗?」

  「不,虽然我有手机,不过晴连手机都没有喔。」

  晴先是警告苍一郎不要说些多余的事,接著从暖桌里站起来,走到纸门敞开的厨房将残留在水壶中的热水倒入茶壶,然后把茶注入自己的茶杯。他手里拿著茶杯钻回客厅的暖桌中,先是重重叹了口气,才开口讲出梶原本要继续说下去的话。

  「那些收藏里面……混了赝品吗?」

  「……您竟然知道呢。」

  「要说与骨董贩售有关的问题,也就只有这个了。」

  「那个……难道白藤先生在从事跟骨董相关的工作?而且您似乎认识大东先生……」

  晴对梶无力地摇了摇头。他先耸了耸肩表示「怎么可能」,接著补充说明自己会认识大东是透过祖父见过几次面的缘故。说完,他喝了一口刚从厨房拿来的茶,发现那几乎是没有茶味的热开水而惊讶地皱起眉头。想到苍一郎才刚刚泡过茶,这样看来他虽然加了热水,却根本没换过茶叶。

  晴心想这实在不是能拿给客人喝的东西啊,瞄了一眼梶的茶杯发现他根本没有动过。稍微放下心来的晴将茶杯置于桌上,似乎很困扰地抓了抓头。

  「在爷爷维修过的箱子里面,也装了赝品吗?」

  面对彷佛为了确认而发问的晴,梶一脸认真地点头表示肯定。当晴接著问出:「是茶碗吗?」梶则是瞪大了眼睛。

  「正是如此……难道您有什么头绪吗?」

  「怎么可能?我只是觉得,如果是找爷爷修理过的箱子,那应该是木头质地且相当高级的箱子……」

  因为先前跟梶说过自己并不清楚祖父的工作,要是说太多只会自掘坟墓,所以晴含糊地带过。

  一旁的苍一郎则开口问道:「那是怎样的茶碗?」茶器也是苍一郎爱好的领域之一。梶向兴致勃勃发问的苍一郎回以「仁清」这个茶碗作者的名字,苍一郎听了立刻回道:

  「仁清吗!是那个野野村仁清吧?活跃于江户初期,在仁和寺前开设御室窑,取自仁和寺的『仁』和清右卫门的『清』而自称『仁清』的有名陶艺家对吧?目前被指定为国宝的十三件陶艺品当中,就包含两件仁清制作的『色绘藤花文茶壶』和『色绘雉香炉』对吧?他也是使用卓越的成形技术和巧妙的釉法来完成华丽色绘陶的人物……」

  「您、您还真是清楚呢。」

  梶一脸惊讶地看著双眼闪闪发光、滔滔不绝的苍一郎。在听见梶询问「难道您就读美术相关科系?」后,苍一郎很乾脆地摇头否认。

  「所以您是从事相关工作?」

  「不,这是兴趣。」

  「只要把他想成是个骨董御宅族就好了。」

  晴下了「对他不用太认真」的结论,苍一郎则愤怒地回以:「这是什么意思啊!」但晴无视苍一郎开始说起「真要说起来晴总是……」这种与事件无关的抱怨,双手抱胸陷入沉思。当梶说出「箱子里面的东西」时,晴立刻就知道这件事会跟骨董赝品有关,所以才会下意识地想把梶赶走。

  晴的祖父誉并非完人,不过,他也不能把连苍一郎都不知道的事实告诉梶。晴边烦恼著到底该怎么办,边向梶试探地问道:

  「大东先生有说我家爷爷跟那个……跟赝品有关吗?」

  「不,大东先生只有说,如果是白藤先生的话应该知道些什么而已……真要说起来,这件事本身也相当曲折离奇。正如刚刚所说,A家的骨董在拿来做担保时,本行也有请足以信赖的专家做过鉴定。也因为在当时得到骨董全都是真品的结论,我们才会借贷给对方……然而,等到真的要变卖时,却从大东先生那里接到有几样骨董有问题的报告……而且不只有仁清,其他的东西当中也混了赝品。由于本行握有确切的鉴定报告,曾觉得大东先生无法信赖,还请了别的业者做鉴定,然而……」

  「大东先生的眼光是正确的。那个人的鉴定功力货真价实。」

  「正是如此……然而,我们收下这些担保品后还是有定期鉴定检查,所以完全不清楚真品和赝品是怎么被掉包的……由于我们部门负责管理,也被究责……虽然目前持续进行调查,却完全看不清真相。于是大东先生介绍了白藤先生给深陷烦恼的我……」

  看著一脸求助表情的梶,晴在内心重重叹了口气。大东虽然没有直接挑明这件事跟誉有关,不过肯定有所怀疑。大东很清楚誉过去做了什么事,而且这次事件很有可能会跟晴最不想回忆的「过去」扯上关系。

  听见梶提到箱子时所感受到的那股寒气再度苏醒,让晴皱起眉头。虽然对困扰的梶感到不好意思,不过也只能贯彻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态度,于是晴铁了心地摇头说:

  「这样啊……不过爷爷已经去世了,我也不清楚爷爷的工作,所以……」

  「那么……令祖父是否有留下什么书面资料?例如工作的纪录或日记?只是些许的线索也好……」

  「没有喔。虽然木工师傅的确是爷爷的工作没错,不过那算是兼职,所以……」

  面对开口道歉的晴,梶露出非常失落的表情垂下头去。

  苍一郎在一旁开口问道:「难道真的帮不上忙吗?」但晴依然皱著眉摇头。晴觉得要是在此时流露出些许同情的态度,之后肯定会陷入最糟糕的情况,所以一直保持一张凶恶的表情。

  判断自己应该无法从晴这边获得情报的梶,再次对自己突然造访表示过歉意就告辞了,晴跟苍一郎与梶一同走到玄关打算目送他离去。穿好鞋子后重新面向晴跟苍一郎的梶,露出不肯放弃的表情再次开口请求协助:

  「如果……您有想起什么或是找到什么线索,能请您立刻联络我吗?不论是多么微不足道的线索我都希望能得知,拜托了。」

  晴一脸困扰地看著深深低下头,表示「这里是我唯一的线索」的梶。虽然觉得不好意思,不过他完全没有要帮忙的意思。他心想这么做也是为了梶好,此时更应该要明确地直接拒绝。

  「真的非常抱歉,这是我无法帮忙的事情,所以请不要期待。」

  「能请教……原因吗?」

  「因为我非常讨厌骨董。」

  大概是没想过会得到这种答案,梶露出惊讶的表情看著晴。晴无视语带指责、用低沉语气喊著自己名字的苍一郎,说了句「路上小心」就转身回到客厅。

  「打扰了。」没多久玄关那边就传来梶道别的声音,再过一下便听到苍一郎怒吼著「晴!」冲进来。

  「你怎么可以说那种话呢?」

  「我只是说了实话,让对方有所期待会更糟吧?」

  「就算是这样!」

  为了从愤怒地喊著「你未免太失礼了吧」的苍一郎身边逃开,晴离开客厅往浴室走去。晴虽然也对梶抱持著罪恶感,但即使如此仍不想跟这件事扯上关系的想法更加强烈。一旦插手,无论自己愿不愿意都一定会被卷入很麻烦的事情。在叹气的同时,晴打算早早把梶的脸跟从他那里听到的事情都忘记。

  虽然晴之所以会往浴室走去,是因为想起浴室的打扫工作只做到一半,不过他的情绪也跟著回到原点。没错,他原本正打算打扫浴室,却看到苍一郎放在那里的箱子,所以才跑去苍一郎的房间怒吼。

  他粗暴地拿起第二次看到的箱子,大喊著「苍一郎」。

  「你要是不快点处理一下这个,我就要拿去丢掉了!」

  晴语带威胁地问了一句:「可以吧?」苍一郎就急急忙忙跑过来。晴边说著「拿去」边递给苍一郎的东西,是苍一郎用空盒子制作的手制培养皿,里面装的是他跑去岐阜采回来的白色蕈类。苍一郎珍惜地抱著晴递给他盒子说:「不要那么粗暴啦,我明天要把这个拿去教授那边。」

  苍一郎对蕈类也很狂热,有空时会跑遍全国各地观察、采集蕈类。秋季的现在因为正值生长季节,他在岐阜与众多蕈类相遇,度过了一段幸福的时光。然后,他把做为伴手礼而采集回来的蕈类中,比较特别的品种放进培养皿保存在浴室。

  「为什么刻意放在浴室?不能放在外面吗?」

  「浴室的湿度等条件比较合适,而且这跟放在外面的混在一起就糟了。」

  「……糟了?」

  苍一郎的表情跟平时一样,完全没有做了坏事的模样,但是这样反而麻烦。晴进一步追问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苍一郎用平淡的语气回答:

  「虽然颜色有点不同,不过这个应该是鳞柄白鹅膏(注3)。」

  「唔!那是毒蕈耶!」

  「真亏你知道。」

  「它名字里就有个『毒』字啊!我说过不准再捡这种东西回来吧!你为什么每次都不肯听人说话呢!」

  「我怎么样都不会说要吃这个的啦,你放心吧。」

  苍一郎说著「这要是被丢掉我会很伤脑筋,只好放到外面去了」离开浴室,从背影看来完全没有任何反省之意。过去曾因为吃了苍一郎在山里采集的蕈类引发食物中毒而徘徊于生死之间的晴,对苍一郎下令说绝对不准再采蕈类回来,不过,强调自己完全没事的苍一郎完全没有打算听进去。

  如果至少有香菇、鸿喜菇这类熟悉的蕈类就好了,但是苍一郎采回来的,都是对身为都市孩子的晴而言过于偏门的种类,只用看的根本无法分辨到底能不能吃。晴曾相信过苍一郎的说词吃了下去,但这种信赖因为一次的失败完全崩溃。

  晴打扫完浴室后回到客厅,就看到苍一郎拿著原本放在庭园、装著蕈类的竹篮走进来。听苍一郎说「晚餐就煮这些吧」,晴皱著眉用力摇头。

  「绝对不要。」

  「那也无妨,我就自己做自己吃,绝对不会分给晴。」

  「你高兴就好。」

  苍一郎眯起眼睛看了看愤怒地这么说的晴后,先把竹篮拿到厨房,接著回到暖桌里。他表情认真地对喝著冷掉的茶的晴说:

  「这么说来,跟刚刚那个银行员工……梶先生提到我们家的,是大东先生是吧?那个什么什么古美术店是很有名的店吗?」

  「是春霞古美术店。那可是老字号的名店。」

  「喔……我之前就这么觉得了,晴不只是很了解骨董,也很清楚业界的事呢。应该……不是受到爷爷的影响吧?我几乎没有听爷爷讲过骨董的事情。」

  「……」

  苍一郎看著位在客厅角落的小佛坛低声说道,晴则是不发一语。正如苍一郎所说,晴会那么了解骨董相关的事情,并不是受到誉的影响。虽然誉的工作是修理和制作收纳骨董的箱子,却对骨董本身没什么兴趣。他之所以有骨董相关的知识是因为……

  无视因为想起往事而心情苦涩的晴,苍一郎托著下巴看向摆设在佛坛上的照片。

  「我不知道爷爷有在修理装茶碗的箱子呢,原本以为他只有在制作五斗柜。不过爷爷的技术那么高超,肯定什么都做得到吧。」

  「……是啦。」

  「爷爷使用刨刀的模样,光是在旁边看著都觉得很有意思。你还记得爷爷削下来的刨花薄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吗?」

  听苍一郎怀念地这么说,晴则是适当地做出回应,同时把茶杯中的茶喝光。苍一郎跟誉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不可思议地非常亲近。不爱说话且个性严厉的誉,跟亲生孙子晴之间几乎没有称得上是对话的交流。但即使是这样的人,对于生长在复杂家庭的苍一郎而言,仍是让他感受到温暖和亲情的长辈。

  晴跟苍一郎初次见面是在晴二十岁、苍一郎十三岁的时候。从那之后就经常出入白藤家的苍一郎,即使在晴离开日本的那段期间里也会定期来拜访誉,两人间的感情因此不断加深。

  「不过,既然那位大东先生认识爷爷,为什么会不知道爷爷已经去世了呢?」

  苍一郎口中说出的单纯疑问,其实晴也有想过。不过晴知道理由,轻轻皱起眉头跟苍一郎解释:

  「爷爷跟大东先生之间发生了一些事情,他们在吵架之后分道扬镳。大东先生之所以会不知道,可能是因为两人完全没有继续联络了吧。」

  「一些事情是指什么?」

  晴对立刻发问的苍一郎回以「就是一些事情」后,拿著空茶杯站起身来。他走进厨房边将放著热水壶的瓦斯炉点火,边想著自己所说的「吵架后分道扬镳」这句话。难道说……大东还在生誉的气,所以才打算把麻烦事丢过来?不过,晴又立刻否定这个想法。正因为大东是个刚正不阿的人,他才会选择跟誉分道扬镳。

  那么大东真正的想法果然是……有别于一脸忧郁的晴,身处客厅的苍一郎将手伸向梶那张留在暖桌上的名片。他拿起写著「特殊担保管理部」的白色纸片,向晴搭话:「话说回来,这也真是有趣的工作呢,负责管理用来抵押的骨董耶。」

  「……他不是说了骨董占的比例相当低吗?」

  「不过,那些收藏品的价值足以让人借钱给那个出问题的家族耶,早知道就跟他详细问问看还有什么东西。毕竟是能收藏仁清茶碗的家族,肯定还有很多种类的名品吧。」

  苍一郎一脸陶醉地这么说,但完全不想扯上关系的晴则是为了打消他的兴趣,板著脸凶狠地说:

  「别说什么名品了,就是因为其中夹杂很多赝品,银行才会如此慌乱吧?而且那种会被赝品蒙骗的人,肯定没什么了不起的收藏。」

  「不过,那位银行员不也说在做鉴定时都是真品吗?这部分也很不可思议呢。而且……那位大东先生为什么会知道修理箱子的人是爷爷呢?是不是有什么特徵?」

  「……跟爷爷有差不多技术的人并不多,而且大东先生曾经委托工作给爷爷过,所以一看就知道了吧。」

  晴边随口回答苍一郎的疑问,边更换了茶壶里的茶叶。他从茶罐中舀起新的茶叶放进去,在热水壶的盖子喀啦喀啦作响后关上火炉,苍一郎的声音也在这时传来。

  「所以说啊,大东先生劝银行的人来拜访我们家的理由究竟是什么?是觉得修理过箱子的爷爷知道什么关于赝品的事情吗?」

  「……谁知道。你要喝茶吗?」

  「要。爷爷修理箱子时,内容物究竟是真品还是赝品呢……他们有调查过吗?不过鉴定时如果是真品,修理箱子时不可能是赝品吧?话说如果要修理箱子,真品应该会保管在其他地方。真搞不懂……」

  听著苍一郎如此低声碎念,晴在心底重重地叹了口气。晴实在不想让苍一郎得知誉拥有另外一种面貌,心想最好的方法就是不理苍一郎、装作丝毫不关心的样子,所以完全没有做出回应。

  拿起热水壶将滚水倒入茶壶后,晴原本打算把茶杯跟茶壶一起放上托盘,在附近却遍寻不著。想起刚刚苍一郎在端茶给客人时曾使用过,晴便走回客厅寻找。当晴正打算顺手收起客用茶杯时,苍一郎又向晴搭话:

  「那个啊,晴怎么看这件事呢?」

  「……你是指什么?」

  「所以说,你觉得那位大东先生在想什么?」

  晴对再次发问的苍一郎回以「谁知道」就走回厨房。他先把客用茶杯放进水槽,接著把茶杯和茶壶放在托盘上拿到客厅。坐回位置上,把装了茶水的茶杯递给苍一郎后,晴一脸凝重地用劝告的语气开口:

  「你就别想了吧,反正那跟我们无关。」

  「但是……」

  「别跟骨董这种东西扯上关系才是最好的选择。」

  一脸不爽地说完,晴小口小口地喝起热茶。知道晴虽然非常熟悉骨董却对其非常厌恶的苍一郎,见状夸张地重重叹一口气。

  「唉……难道你不觉得梶先生很可怜吗?」

  苍一郎先是发出彷佛觉得无趣的叹息,接著对晴动之以情。

  「人家都跑来这种地方拜访了,结果却空手而回。他那悲痛的表情明明在说,除了我们家以外,他已经没有别的线索了,不是吗?晴偶尔也做些能帮助别人的事情吧。」

  「我直接把你那段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你!你才是从来没做过有帮到别人的事。」

  面对晴的回击,苍一郎用鼻子哼了一声,回道:「我还是比晴好一点啦。」接下来,虽然苍一郎为了让晴有所行动,一直从旁鼓吹,不过终究还是因为晴毫无反应而放弃,只好不甘不愿地走回自己房间。

  变成独自一人的晴大大叹了口气,视线落到留在暖桌上的名片。一想起梶在玄关露出的沉痛表情,就让晴感到一阵心痛。

  然而,跟这件事扯上关系实在太危险了。晴决定把这件事当作没发生过,并把名片收进餐具柜的抽屉深处。

  隔天,苍一郎早早就出门。晴进入工作室大约一小时后,听见外面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说著「午安」。因为嫌起身麻烦,晴直接向玄关那边喊了一声「在这边」。没过多久,一名皮肤偏白、有点肥胖的男性拉开纸门现身。这位有著充满亲和力的笑脸、向晴问候「状况如何?」的男人,是在根津经营名为「PLUS FIVE」的杂货铺的桃园。

  「都放在那里了,你直接拿走吧。」

  「非常感谢,我先来看一下。」

  走进白藤家的玄关后,正前方的深处是厨房,左边是客厅和苍一郎的房间,然后右边是铺设了木板、誉过去当成工作室的房间,以及更深处用来当晴寝室的和室。工作室跟和室相连,如今由晴取代了誉,在这个采光明亮的房间里工作。

  从年轻时就没有正职的晴,现在是使用誉所留下来的木材制作木雕糊口。贩售完全交给桃园负责,今天是交货日。

  桃园坐在工作室的出入口附近,检查起晴准备的箱子里所装的东西。他将木雕一一从箱子里取出,赞叹著「真是美丽啊」的语气中完全没有客套的意味。桃园打从心底为晴所制作的木雕深深著迷。

  「妖怪系列很受欢迎呢,一在店里上架就立刻卖光了。例如滑头鬼,细节的精致度真令人著迷。我个人则是很推荐子泣爷爷啦。」

  晴和桃园的相遇纯粹是偶然。在誉去世后,晴无法忍受只是靠著爷爷留下的些许积蓄生活,不断尝试寻找能自力更生的方法。那时,他带著自己准备好但不知道能不能当成商品贩卖的木雕四处推销。

  然后,他偶然经过桃园的店,就抱著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心情冲了进去。结果桃园对晴制作的木雕一见钟情,还在店里设置专区;不仅如此,他会主动提供较有买气的主题,让晴制作的木雕立刻博得客人喜爱。

  「要是能让我再增加下订的数量就更好了……」

  「这的确非常感谢,不过目前的数量已经是极限。」

  手工制作的物品无论如何都有数量上的限制,所以即使晴的作品好到只要制作出来就能卖掉,实际收入却很有限。虽然生活还过得去,但想重建这栋屋龄六十年的房子依然是个遥不可及的目标。

  四处都有明显损伤的房子漏风很严重,防寒效果也非常差。由于晴从小就住在这里,再加上先天体质所以挺得住,但苍一郎很怕冷,一直抱怨个不停。早早把暖桌拿出来的人也是苍一郎。

  「到了冬天无论如何都得花到暖气费用,所以我也想多做一些贩售,不过……」

  「若要做得那么细致,势必很难增加数量吧。对了,下次我的店会登上杂志的专栏,他们想要特别介绍晴制作的木雕。那位编辑似乎也非常喜欢晴的作品呢。可以吧?」

  桃园向晴如此确认,晴皱起了眉头。他停下手边的工作,直视著桃园摇了摇头。

  「……不,这样我会很困扰。」

  「咦,为什么会困扰?那是正派的室内装潢杂志,也能替你本人做宣传喔。」

  面对感到不可思议的桃园,晴则是抱著坚定的意志再度摇头。

  在工作上得到桃园这名合伙人后,虽然无法过得太奢侈,但生活还过得去,所以晴对现况没有任何不满。晴认为没有宣传的必要──或者该说,晴不想让自己的名字有更多不必要的曝光。

  这点桃园以前也有感受到,他露出困扰的表情歪著头说:

  「……晴,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

  「当我的店里开始贩售你制作的木雕时,你也说过绝对不要提到你的名字对吧?一般来说,做这行的人都是在卖自己的名声,所以我一直觉得你的做法很不可思议。而且,现在才讲可能有点太晚了,但拥有如此技术又能制作出富含故事性商品的人……冷静想想其实非常厉害吧……」

  晴露出苦笑,对用试探般的眼神看著自己的桃园耸耸肩表示「怎么可能」。否定之后,晴拿起身旁的茶杯喝了一口冷掉的茶,讲起用来说服桃园的藉口。

  「我之所以会做雕刻,是因为总是在一旁看著身为工匠的爷爷工作,不想让名字曝光则是不希望增加麻烦事。现在我光是接桃园你的订单就已经忙不过来了,要是有其他人来找我,说实话我会很困扰。虽然都在麻烦你让我有些过意不去……」

  「说什么过意不去!这样一来你的作品都只会在我的店里贩售,我反而该感谢你才对。不过……」

  「以后也请多多指教。」

  适时将话题打住后,晴表示要去泡茶就站起身来。在他拉开工作室的拉门、走到玄关前的房间时,看到玄关的毛玻璃对面有一道人影。这里不是路人会经过的地方,正当疑惑的晴打算走下玄关阶梯时,就听见对方的喊门声。

  虽然玄关的拉门没有上锁,不过那位疑似是客人的人,似乎没有打算主动开门。无可奈何之下,晴只好穿上放在敲土的拖鞋,走去把拉门打开。透过毛玻璃看到的人影只有一个,不过那人身后其实还跟著一个人,两人都是穿著暗色系西装的男性。

  昨天也有一名穿著西装的男性来访,不过两方的感觉天差地远。眼前这两人流露沧桑的感觉,跟身为银行员的梶所散发的清洁感完全相反。

  「……请问是哪位?」

  由于同时还感受到危险的气息,让晴毫不掩饰讶异的神情如此问道。晴的直觉非常正确,站在面前的年轻男性,出示了与他精悍的脸庞相当符合的身分证明。

  「突然来访真是抱歉,我是警视厅的秋津,请问你是白藤先生吗?」

  「……」

  即便明白对方是警察,晴仍完全没有对方为何会来找自己的头绪。晴因为一瞬间在脑中思考了太多事情导致他无法开口回答,名叫秋津的刑警则是再次问道:

  「这里是白藤先生的家吧?」

  「……是这样没错,请问你们有什么事吗?」

  晴迟疑了一会儿回答后,秋津转头看了他背后的男人一眼。那名比三十来岁的秋津还年长的男人,看起来大约四十岁前后。那人单靠眼神跟秋津对话后,从风衣的口袋中取出身分证明,表示自己的名字是「矢田」。

  「我们有一些事情想请问一下,你现在方便吗?」

  「我现在有客人。」

  「那么,请让我们在这里等,你忙完后再跟我们说一声。」

  晴皱起眉头,看著用轻佻态度如此说完就拿出香菸的矢田。他的神经没有粗到能在警察找上门来,而且自己还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情形下,让警方在门口等著自己。见晴焦急地询问:「你们到底找我有什么事?」矢田用香菸指著房子的方向说:

  「没关系吗?你不是有客人来访?」

  「……是我认识的人。」

  「是谁?」

  「这跟你们要问的事情有关吗?」

  矢田的问法让人有种厌恶感,晴下意识地皱起眉头。看到他的表情让矢田连忙说声「对不起」,同时取出菸灰袋捻熄香菸。

  「一个不小心就习惯性地什么都问了,让你感到不悦真的很抱歉,对不起。」

  即使嘴上这样说,矢田依然用试探的眼神看著晴,让晴抱著「真是够了」的心情叹一口气。他想要早点把这件事结束掉,又开口催促对方说明。

  「所以,你们有什么事?」

  「你认识一位姓梶,任职东亚银行的男人吗?」

  晴当然知道矢田所说的姓氏,毕竟是昨天才刚见过的人。然而,虽然他知道对方是指那名昨天才刚见过的男人,却不清楚对方询问的理由。晴一脸困惑地点头说:

  「我认识,他昨天才来拜访过我们家。」

  「大概是几点过来的?」

  面对拿出记事本的秋津的提问,晴努力地回想著。记得……是在他正想要打扫浴室,却看到苍一郎采回的蕈类后发生的事……在晴回答「大约三点多」之后,秋津继续询问:「对方待了多久?」

  「应该是……一小时左右吧?因为当时太阳还没有下山……那个,梶先生怎么了吗?我跟他昨天才初次见面,也不是他的朋友……」

  「梶为什么会来找白藤先生呢?」

  晴正询问秋津时,矢田却从旁插嘴提出其他问题。对于矢田一再如此而感到愤怒的晴,用强硬的语气反问:

  「这有什么关连吗?你们突然来访,而且不做任何说明就不断质问我是怎样?」

  「真的非常抱歉,不过这是我们的工作。」

  「你们来找我帮忙,我自然也有拒绝回答的权力吧。」

  看著只在嘴上道歉,态度却完全没有改变的矢田,晴坦率表现出怒气,秋津则在这时说著「好了、好了」打起圆场。他先安抚年长的矢田,接著向晴道歉,从头说明起目前的状况。

  「请问你有看今早的新闻吗?」

  「……没有。」

  「昨天在世田谷的住宅内,发现遭人杀害的男性遗体。做为该事件的重要关系人……我们请梶来协助制作笔录。」

  「杀害……你们是指昨天那位梶先生……杀了人吗?」

  「梶否认自己杀人,但是我们也有获得目击证词。然而梶表示,在被害人遇刺的时间,他正身处白藤家。也就是说,我们是来确认他的不在场证明。请问白藤先生是独自与梶见面吗?」

  「不……我的室友也在,但是他现在出门了……」

  「他的名字是?」

  说实话晴不想回答,不过既然是要确认杀人嫌犯的不在场证明,要是随便拒绝而遭警方怀疑只会更麻烦。在晴回答苍一郎的姓氏后,对方又接著询问苍一郎的联络方式。

  「请问他是否有手机?我们想做个确认……」

  「……我不方便擅自把号码告诉你们,能够由我打电话让你们确认吗?」

  晴慎重地这么说完,秋津转头看向矢田。看到矢田微微动了动下颚,秋津才对晴说「麻烦你了」。虽然晴对矢田那种不论何时都很高傲的态度感到不悦,但还是走回家中,跟待在工作室的桃园表示:「我需要打电话,能借用一下手机吗?」桃园很清楚晴没有手机,也知道白藤家没有电话,所以立刻点头并从口袋中拿出智慧型手机。

  拨给苍一郎后,晴就回到矢田他们待的地方。在走回他们面前时,苍一郎接起了电话。由于苍一郎的智慧型手机中也有登录桃园的号码,觉得是桃园打来的苍一郎用很有礼貌的语气说了句:『你好。』

  「……是我。」

  『什么啊,原来是晴喔。不好意思,我现在在忙,能晚点再说吗?』

  「这里有人要找你问一些事情,我把电话给对方。」

  虽然想先跟苍一郎说明一下,不过在眼前站著两名刑警的情况下,晴也不想说些多余的话。他知道苍一郎很懂得应对进退,所以简短地交代完后,就把智慧型手机交给秋津。从晴手中接过电话的秋津先是表示自己是警视厅的人,接著说明状况。原本晴竖起耳朵仔细听著秋津说的话,却因矢田从旁搭话而受到干扰。

  「你相当谨慎呢。」

  「……」

  「以前曾跟警察扯上关系过吗?」

  晴用叹气回应矢田那种话中有话的问话方式,眯起眼睛看著对方。

  「调查这种事情是警察的专长吧?」

  晴这样回答完后,矢田耸了耸肩。

  「没这回事,大部分的人在被警察盘问时都会乖乖回答喔。像白藤先生这样抱持警戒的……大部分是有经验的人。」

  「是会让人厌恶的经验对吧。」

  「嗯……就各种意义上来说是如此没错。」

  面对矢田充满深意的讲话方式,晴则是再次重重叹了口气。说实话,应该没有人会想跟警察扯上关系,晴其实也想要这样回答,不过比起这个,他更在意梶的事情。

  虽然晴昨天才第一次跟梶见面,但是不管怎么看梶都不像是会杀人的男人。晴向矢田询问:「梶真的是犯人吗?」矢田一脸无趣地摇了摇头。

  「因为白藤先生已经证明梶的不在场证明,我们也只能放弃逮捕他。」

  「你刚刚说过有目击证词吧?不过没有直接的证据吗?」

  「你有兴趣?」

  「见你们以这种形式来访,不管是谁都会有兴趣吧?」

  「哦……」做出这种刻意的回应后,矢田再次拿出收进口袋里的菸灰袋。他拿出先前放进去的香菸,重新点火再度抽起菸。对于不吸菸的晴来说,这是难以理解的行为,忍不住直盯著对方看。但矢田完全不在乎晴的视线,吐出烟雾后开口说:

  「说到梶啊……关于他来拜访你们家的理由,那还真是相当有趣的状况呢。」

  「……你刚刚才问过我,梶来拜访我们家的理由吧?」

  「有吗?我最近因为年纪大了,常常忘东忘西呢。不,所以说……虽然是从梶那边听来的,不过他说因为被害者持有的骨董中有部分遭人用赝品掉包,所以他来拜访可能知道原因的人。白藤先生之所以如此慎重,该不会是跟这件事有关吧?」

  矢田接著又补上「这都是我个人的推测啦」。虽然他露出平稳的笑容,不过眼睛完全不带笑意。眉头又皱得更紧的晴明白表露出自己的不悦,正当他想著「光是说话就让人如此不爽的人还真少见」时,跟苍一郎讲完电话的秋津将智慧型手机递过来。

  「非常感谢,我确认好了。」

  「不会,这样你们满意了吗?」

  「今天的确是满意了,感谢你的协助。」

  说完多余的一句话并点头致意后,矢田对秋津说「走吧」,秋津则是很有礼貌地鞠躬道别才转身追上矢田。一直等到看不见两人的背影后,晴用鼻子重重地吐了口气。看来被杀死的是拥有仁清茶碗的主人,而且很难说不会有多余的火花烧到这边来。晴为了消除不好的预感轻轻摇了摇头后,垂头丧气地走回家里。

  在向工作室里的桃园解释状况前,晴先跟他询问能不能再借用一次智慧型手机,接著在点头答应的桃园面前重新拨电话给苍一郎。苍一郎立刻就接起电话,并且表示他正准备要回家。

  「要回来?你刚刚不是说你很忙吗?」

  『现在不是忙这些事的时候吧,发生了杀人事件耶。』

  「……」

  总觉得苍一郎的声音莫名地兴奋,不过晴也觉得能当面谈一谈会比较好。他回答「知道了」就挂断电话,把手机还给桃园。毕竟跟桃园借用了手机,而且这不是需要隐瞒的事情,晴便跟桃园解释了昨天来拜访白藤家、他初次见面的银行员,被当成杀人事件的嫌疑犯,所以警察来跟他确认那人的不在场证明。听完晴的说明,桃园惊讶地瞪大眼镜后方的小眼睛。

  「杀、杀人事件吗?原来警察真的会确认不在场证明?」

  「我也很惊讶呢。不过,当警察的怎么都是些性格恶劣的家伙啊,光是跟他们交谈就让我的心情变得很差。」

  正当晴一脸不悦地骂著,就听到外面有声音传来,先是一道煞车声,接著是巨大的喀啦声。他想著应该是苍一郎吧,又听到玄关的拉门被打开的声响。晴喊了一声「在这里」,便见用力打开工作室的拉门探头进来的苍一郎,急喘著气问道:

  「所以呢?」

  「什么『所以呢』?」

  「所以说,昨天那个银行员杀了人吗?」

  「谁知道?对方说是重要关系人……刑警问了你哪些事情?」

  「就是那位先生何时过来、何时离开,似乎是在跟晴的证词做比对吧。」

  「哼……我们的证词似乎会当成他的不在场证明,所以他们也只能放弃逮捕梶。」

  晴边传达从矢田那边听到的话边重新打量苍一郎,发现他其中一只脚上还穿著鞋子,刚刚的声响肯定是他随手丢下骑回来的脚踏车,毕竟在电话中晴也已感觉到苍一郎兴奋过头的心情。晴摆起脸孔斥责:

  「比起那种事,你快点把鞋子脱掉,还有,别忘了跟桃园打招呼……」

  苍一郎已经很习惯晴的碎碎念,他脱下鞋子并随便向桃园说了句「欢迎喔」,然后说著「重点不是这个啦」,朝晴靠过去。

  「昨天才刚见过面的人变成杀人事件的重要关系人,这不是很少见的事情吗?」

  「的确是这样没错。」

  桃园代替不太有兴趣的晴做出回应,正打算跟苍一郎讨论这起杀人事件,不过时机不凑巧,他的手机在这时响起,原来是他在白藤家待太久,店员打电话来请老板早点回来,桃园只能不情愿地答应。

  桃园一脸不舍地道别,抱起装著商品的箱子走向玄关,晴则为了送他跟著出去。看见桃园跟苍一郎一样,一脸好奇地说:「下次再跟我说事情的后续发展喔。」晴露出苦笑回应后,关上了玄关的拉门。

  「我确认过网路新闻,发现被害人似乎是跟梶先生的银行贷款的家族当家。」

  「……」

  正打算从敲土走上玄关的晴,因为双手扠腰站在阶梯上的苍一郎突然插话而闭上嘴,一脸疲惫地仰望天花板。苍一郎是那种如果没有兴趣,不管怎样都不会有动作;不过只要稍微引起他的兴趣,就会整个人栽进去的类型。但这次是晴不想扯上关系的事,他完全没有兴趣追问详情,所以无视苍一郎走回工作室。

  苍一郎完全不在乎晴的态度,跟在他后面进到工作室里,坐在再度开始工作的晴旁边,热烈地讲起从网路上得到的情报。他跟在讲解蕈类时一样认真,这对晴来说实在是件麻烦事。

  「是在世田谷的小野崎家,这就是梶先生昨天说的A家吧。小野崎家的前任当家经营的是进口生活杂货的公司,而且累积了相当的财富。不过这次被杀的人啊……好像是叫小野崎重吾吧,到了他这一代似乎就从公司的经营抽手。这部分跟昨天听到的一样吧?」

  「网路上连这种事都有写出来喔?」

  苍一郎一边滑动智慧型手机的画面一边传达资讯,晴则是一脸惊讶地双手一摊。虽然苍一郎说「一旦发生事件,相关资讯就会立刻在网路上爆出来喔」,不过晴别说是网路,就连室内电话都没有,所以他只觉得这个世界上的闲人真多。

  「被视为重要关系人而遭到警视厅调查的东亚银行负责人……这应该是指梶先生吧。杀人动机很可能是与贷款的问题有关……果然是那个吧?知道骨董是赝品后因为过于愤怒就……痛下杀手?」

  「你在说什么啊?那个人不是为了调查为什么骨董会变成赝品才来我们家吗?而且在被害人遭杀害的时间,他就在我们家,我跟你还帮他做了不在场证明喔。」

  「啊啊,对耶,那么梶先生就不是犯人了。」

  「但似乎有目击证词。」

  苍一郎反问「到底是怎样」,晴则是不悦地耸耸肩不发一语。虽然苍一郎先前不在乎晴那种冷淡的态度,但随著不满的感觉逐渐累积,他露出不服气的眼神瞪过去。晴也眯起眼睛回望苍一郎,叹了口气说起自己的想法:

  「我说啊,昨天不是也讲过,这件事跟我们无关吗?」

  「也不能说无关吧?我们帮梶先生做了不在场证明喔。」

  「这跟那是两回事。」

  如果只是回答事实就算了,晴完全不打算自己主动栽进去。

  苍一郎斜眼瞪著明确表露出拒绝态度的晴,接著不疾不徐地用手中的智慧型手机拨起电话。原本惊讶地想著苍一郎到底是打电话给谁而看著他的晴,在听到苍一郎说的话后整个人弹了起来。

  「……国?我是苍一郎,有些事想请教一下,请回我电话。」

  「!」

  浮现在内心角落的预感正确命中,晴急忙伸手打算抢过苍一郎的智慧型手机。不过在晴碰触到手机的同时,苍一郎也把电话挂断了。听苍一郎语气平淡地说:「因为是语音信箱,我只是留言而已。」晴回道:「你到底想问什么!」他的语气理所当然地带著愤怒。

  「很多事情啊。国的话应该很清楚详情吧。」

  「你在说什么啊!事情只会变得更复杂,绝对不要跟那家伙说任何事情!苍一郎,听到没?既然我们什么都没有做,只要静静等待风暴过去就好。」

  「可是我很在意。」

  晴愤怒地对苍一郎说「没有什么好可是的」,接著做出「就算对方打电话来也不准接」这种乱来的要求。苍一郎含糊地回应并站起身来,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再度出门。从苍一郎的态度来看,很明显的他是觉得如果待在家里接到回电的话晴会很啰唆,为了避开这个状况才出门。晴对著苍一郎离去的背影要求他不要做些多余的事,但也知道他应该不会听进去。

  晴长长地叹了口气回头继续工作,却怎么样也无法集中精神,结果就在没有达成预定目标的情况下到了傍晚时分。

  晚秋时太阳较早下山,一过五点天色就完全黑了。开灯工作到六点多后,晴收拾好工具走出工作室,来到厨房打开冰箱看了看,却因为没有找到能做晚餐的材料,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外出采买。

  晴经过月影寺院内,通过小巷子转到三崎坂,穿过住宅区内的小路往商店街走去,迅速买好蔬菜、肉以及不用烹煮的熟食等等东西就踏上归途。一路上四处都有居酒屋,其实晴还满想留下来喝一杯,不过一方面因为没钱,又因为苍一郎的动向让他很在意,所以买好东西就早早回家。

  他拉开玄关的门后,立刻倒抽一口气。

  「……唔。」

  一双不属于苍一郎也不属于晴的皮鞋整齐地摆在玄关口。会穿这种皮鞋,而且即使家里没人仍会擅自进去的,就只有一个人。晴连忙脱下拖鞋,提著购物袋冲进客厅。

  「欢迎回来。」

  大概是听到玄关传来的开门声,挺直身体坐在暖桌里的男人,一脸平淡地看著晴打了声招呼。在他身旁相隔一段距离……或者该说是若即若离的地方,则坐著五月艾和蕨。看到晴之后,两只猫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模样起身离开客厅。感觉到两只猫的态度彷佛在说「你回来前我们有好好看管著他喔」的同时,晴努力压抑动摇的心情,问了对方为什么人会在这里。

  「是……怎么了吗?怎么突然……难道是因为苍一郎的电话……」

  「怎么可能?我才没有那么闲,只是偶然因为出差过来总部附近而已。我听了语音信箱的留言回拨之后,苍一郎一直没有接电话,所以想说过来看看。」

  「出差……原来如此。」

  晴点点头低喃「实在太不凑巧了」,接著把原本想讲的话全都吞下去。

  「发生了什么事吗?」

  眼前的男人──望月国崇如此问道,晴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把购物袋放进厨房。反正这个家不大,只要把纸门打开,分处厨房和客厅一样能对话。晴边把买来的食材放进冰箱,边对国崇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苍一郎肯定也忘记自己曾打过电话给你。」

  「是这样吗?」

  「是啊。明明你就已经很忙了还让你跑一趟,真不好意思。」

  分隔两处交谈的同时,晴觉得这反而是个好机会,既然国崇没跟苍一郎联络上,自己只要适度地蒙混过去就好。光是有因为感兴趣便径自行动的苍一郎在就很麻烦了,要是加上更棘手的国崇……心想自己已经受够多余麻烦的晴,试著把话题带往别的地方。

  「身体状况还好吧?你那边应该差不多要下雪了吧?」

  「托你的福身体很不错,那边也已下了第一场雪。所以,遇上了什么问题吗?」

  「……」

  原本打算随便聊聊逃开话题,国崇却简洁地回答后重新问一次,让晴没办法再装死,不禁皱起眉头粗暴地关上冰箱。晴刻意让自己放松表情才朝客厅探出头,反问国崇:

  「你说的问题是指什么?」

  「每当你想要蒙混某些事情时,就会说出关心我身体状况的话。」

  由于国崇冷静地一语中的,晴边感受到自己的脸颊顿时僵硬起来,边靠著纸门思索应对的方法。对方是自出生以来便结下的孽缘,不仅晴在想什么会被完全看穿,国崇的头脑还相当聪明。晴判断这时候只能跟平时一样粗暴地打断话题,于是断然说:

  「没事。」

  「果然发生了什么事吧?」

  「没事啦。」

  「我早晚会联络上苍一郎,到时候就真相大白啰。」

  「我说啊……」

  即使再不愿意,那种语气也会让人想起中午遇见的矢田刑警。就在晴因此露出厌恶的表情时,国崇的智慧型手机响了起来。从怀中拿出手机看了看后,国崇朝晴瞥了一眼,光是这个动作就让晴明白来电者是苍一郎,不禁绝望地叹了口气。

  「……好。啊啊,没问题,我在晴家里。你要回来的话我会在这里等,在那之前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吧。」

  等不及苍一郎回来,国崇先在电话中问起状况。晴觉得自己没办法再跟国崇讲下去了,回到厨房里开始准备晚餐。饭已经煮好,加上刚买回来的熟食当配菜,接著只要煮个味噌汤就好。正当晴打算拿出锅子时,却发现锅子已经放在瓦斯炉上,打开盖子一看,锅里还留著苍一郎昨天煮的菇菇汤。

  晴实在没有兴趣吃这个,决定盖上盖子,拿出其他锅子装水点火,这段期间内依然从客厅传来国崇跟苍一郎讲电话的声音。晴祈祷著苍一郎不要说出麻烦事的同时,因为已大致猜到接下来会怎么发展,忧郁的心情不断加深。

  当晴切起萝卜准备当味噌汤的料时,听见国崇的声音从近距离传来。

  「……我大致上了解了,至于该怎么办等你回来再讨论……啊啊,路上小心。」

  转过头去,就看到刚与苍一郎说完电话的国崇站在正后方收起手机。晴不发一语地再度切起萝卜,国崇则开口问出让他无法回答的问题。

  「是跟爷爷有关的赝品吗?」

  「……为什么你会这样觉得?」

  「这么说虽然不太礼貌,但爷爷的确很有可能会这么做。你应该也很清楚吧?」

  「……」

  身为同年龄的童年玩伴,与晴从小就认识的国崇,很清楚誉不单单只是一位技术高超的工匠,在本行以外可能还有做别的事情。跟苍一郎不同,由于国崇知道所有实情,晴无法彻底否定他的指谪。

  「就算有这个可能性,我们也不知道爷爷是否真的修理过那个箱子……」

  「就是因为认识爷爷的人看过箱子后这么觉得,才会叫那个人来这里拜访吧?那个认识爷爷的人其实也知道,爷爷在过去到底做了什么吧?」

  「即使如此……就算真的是这样,爷爷也只是修理了箱子……」

  「是那个男人做的吗?」

  听到国崇压低声音如此问道,晴切著萝卜的手因为痛苦的回忆而停下来。总觉得打从梶突然来访,并讲出包含骨董和春霞古美术店的大东这些晴不想触碰的过往时,在他内心浮现的那股不祥预感,正随著国崇的问话开始有了现实感。晴叹了口气,转身眯起眼睛看著站在身后的国崇。

  「……我不知道苍一郎跟你说了什么,不过我不打算跟这件事扯上关系。国,你听好,苍一郎不知道爷爷做过什么坏事。那家伙只是很纯粹地仰慕著爷爷,我不希望事到如今还让他得知那些可笑的事。」

  「……」

  面无表情的国崇不发一语地看著认真这么说的晴。他保持沉默盯著晴一阵子后,低声说:「只有这件事吗?」

  「咦?」

  「你不想让苍一郎知道的,只有爷爷的事吗?」

  「………」

  国崇一问,晴的表情瞬间变得非常严峻。虽然至今为止晴都是一脸不悦的样子,但他此刻散发的气息却跟先前完全不同。

  国崇直视著这样的晴。他从小就总是站在正确的一方,冷静地观察周遭。晴厌恶被那种彷佛评鉴般的眼神盯著,夸张地叹了口气。

  「所以我才说不想跟这件事扯上关系……」

  正当晴说出「扯上关系」四个字时,开门的声响自玄关传来。晴顿时一阵惊慌,赶紧叮咛国崇不要多说什么。虽然国崇没有回覆明确的答案,不过晴认为他应该不会说出什么不必要的事。

  「我回来了。」

  才刚听见苍一郎的声音,下一秒就看到他急急忙忙地冲进来。

  因为有事要跟国崇说而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回来的苍一郎,在感受到那股飘荡在厨房里两人间的诡异气氛后,一脸不可思议地开口问道:

  「怎么了吗?」

  「……还不都是你的关系!就跟你说不用把这么麻烦的家伙找来!」

  「竟然说我是麻烦的家伙?」

  「我根本没想到国会因为出差回来东京啊。这时机刚刚好,真是得救了。」

  「最好是得救啦!」

  喊完「根本完全相反」后,晴就表示「我正在煮味噌汤,不要妨碍我」而把那两人赶出厨房。心怀焦虑所切出来的萝卜体积非常大,让晴忍不住迁怒地心想,自己会切得那么难看都是那些家伙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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