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美弥谷社区的逃亡者

  我不撒谎 下定决心 去撒谎

  ——相田光男

  1

  「美衣,起床了,早上了。」

  阳次的声音在头上响起,我想回话,却被强烈的睡意攫住,身体使不上力。

  「嗯。」喉咙深处挤出声音来。我听见窗帘打开的声音。温暖的光洒在睡眼惺忪的脸上,闭着的眼睑内侧染上了橘色。我用右手拂着脸,微微睁眼,阳光像针般刺进眼里,一阵酸痛。仿佛罩在眼球上的眼屎融化,我流下泪来。

  「现在几点?」

  「刚过十一点。」

  昨天阳次确定过的退房时间应该是十一点。

  对我来说,旅馆就是跟阳次一起去的爱情宾馆。而且平常都是休息两小时就离开,从来没有过夜。母亲禁止我外宿。

  「超过时间了耶。」

  得付延时费。付钱的是阳次,但付不需要付的钱太吃亏了。我举起手臂,躺在床上伸懒腰这么说,在浴室洗脸台洗脸的阳次应道:「罗嗦啦。」

  今晚也会住在这里吗?

  昨天阳次问我想不想去海边?我说想。他问想去哪里的海边,我说湘南。因为听到海,我当下想得到的地名就只有湘南。可是阳次瞧不起人似地笑了,明明是他问的,却不理会我的要求。他说以前打工的地方有个爱摆前辈架子的家伙,每次去唱卡拉OK老是点南方之星,而且唱腔还有点模仿,听了真教人火冒三丈。湘南会让人联想到那家伙唱的歌,所以很讨厌。

  在车站小卖店买来的「千叶·房总」地区《RURUBU》旅游杂志就这样摊放在粉红色的沙发上。

  「今天下海游泳吧。难得都来了。」

  「又没带泳衣。」

  「我买给你。附近应该有卖吧。」

  「真的吗?」

  「嗯。」

  浴室传来不停地转开水龙头又关上的声音。我撑起身体一看,阳介正在刮胡子。

  我在压出皱褶的床单上俯视着自己的服装。橘色小可爱和白色热裤,脱放在床下的凉鞋右鞋跟磨损,走起路来很不舒服。我毫无准备就被带出来了,阳次却做好了旅行的准备吗?他是怎么刮胡子的?从前天开始,我就连内衣裤都没换。

  我听着阳次弄出来的水声好半晌。有股小腹被按住的压迫感。我突然感到坐立不安,似乎就要思考起好多事情来。阳次一不在,时间一下子空出来,我就只能无所事事地发呆。所以我要自己什么都别去想。

  我想玩手机,可是手机丢在家里。

  过了二十岁以后,我和高中以前的朋友便大半都疏远了。虽然一时想不到想传简讯的对象,不过我跟小百合借的杰尼斯CD还没有还给她。如果不快点还,她一定会恨我的。她说她要在演唱会以前把所有的曲子重听一遍才甘心。

  「你可以用浴室了。」

  阳次用浴巾擦着脸,走了出来。上半身赤裸,浏海有一半都湿了。虽然清瘦,但因为没有肌肉,苍白的胸膛看起来软弱无力。

  记忆中我第一次看到的「男人」裸体,是国中男生。在体育课更衣时看见那些比小学要成长了一些、处在儿童与青年之间的裸体时,我心中一阵诧异。至于身边的裸体记忆,大概是在母亲娘家看到的外公吧。父亲在我进托儿所的时候就和母亲离了婚,我没有记忆。外公的话,我从以前就常看到他脱掉淡粉红色衬衣,只穿着短衬裤的模样。阳次的裸体比起班上的男同学,更接近今年六十八岁的外公。

  都来到这么远的地方了,夏季的溽暑却是依旧。

  在《RURUBU》旅游志上看到的大海照片,看起来跟很久以前和母亲一起去的铃鹿海边,或去年和阳次一起去的熊野差不多。可是踏出车站以后,街道的气味和人的种类明显异于过去我所知道的海。低频扩音器发出重低音,好几辆贴了玻璃防晒隔热纸的车子顶部载着冲浪板驶过旁边。这里不是当地的居民会携家带眷来玩水的海边,而是让年轻人挥洒青春的海滨小镇。浪潮的气味不知是否因为心理作用,也显得干燥轻盈。感觉一片明朗。

  哈啾——我打了个喷嚏。

  饭店的小房间里开着冷气。阳次总是这样。不管是卡拉OK包厢还是饭店,我都说冷了,他却老说「我很热」,把冷气开到最强,就算拜托他,他也甚至不肯稍微调高温度。

  和阳次擦身而过走进浴室时,他突然玩闹似地把我的头搂过去,说:「我爱你。」「嗯。」我点点头。

  以前我们两个都没有钱旅行,我一直觉得我和阳次永远不可能去度假胜地。和他,那是奢想。所以我才想要分手,也觉得应该分手。坦白说,我没想到我们又会在一起。

  阳次笑了。开怀地。

  洗脸台放着一支廉价T字剃刀,比我平常拿来刮腋毛的百圆商店的剃刀更小,塑胶的材质看起来也更轻更廉价。旁边掉了一个撕破的白色塑胶袋,上面印有旅馆的名字。

  我们在离开旅馆进入的麦当劳打开《RURUBU》,找到海滩导览的标题处。

  「什么嘛,海滩离这里很远哟?没车子去不了嘛。」

  阳次不满地噘起嘴巴。

  房总、九十九里滨这些地名我听过,但昨天才知道那些地方在千叶县。我不太了解关东的地理。「欸,湘南在哪一县?」我问。「啊?」阳次不高兴地抬头。「你连这都不晓得哟?」他轻蔑地说。可是看他就这样没再说下去,翻开《RURUBU》继续看,我知道其实他也不晓得。我换了个问题。

  「欸,南方之星是湘南人吗?」

  「桑田佳佑是茅崎人吧?」

  阳次用吸管长长地吸了一口点来的可乐,手扬着薄衬衫的胸襟部分。衬衫上沾着疑似食物残渣的污垢。阳次就这样用那只手抓起照烧汉堡吃起来。

  我把手中的汉堡放回盘子,用手巾擦手,拿起《RURUBU》。

  来这里的电车中,阳次说有很多歌手在这里的海边拍宣传片。他得意洋洋地说这里离东京很近,所以很方便。

  「我想去这里。」

  我指着介绍文说可以在用餐时欣赏海景的咖啡厅。看起来很凉爽的店内,老板娘正对着镜头微笑着。照片有使用有机蔬菜制作的咖哩、当地捕获的筋仔鱼做的井料理,餐具很别致。介绍中说店家特制的环保袋很受欢迎。

  阳次探出身体问:「哪里?」他看了我指的照片,喃喃说:「看起来不错嘛。」他把整本《RURUBU》扯过去,看了一会儿,低声说:「可是很远耶。随便啦。」

  「对不起。」

  我道歉。

  「没关系啦。」

  然后他开心地,用异样成熟的语气耸肩说:「反正我已经习惯你的任性了。」自己的照烧汉堡还丢在盘上,他却抓起我的汉堡啃起来。点来的东西两个人分,这是我们之间理所当然的默契。阳次不喜欢两个人点一样的东西。如果他想点的东西被别人先点了,他就会近乎露骨地不高兴,或夸张地惊叫,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

  「你也吃我的照烧嘛。」

  「不用了。照烧会滴汁,美乃滋又很油。」

  「喔。」

  我望向窗外。麦当劳已经来到不想来了,但店门口开着没见过的红花,感觉好似来到了南方岛屿。

  「我说啊。」阳次开口。

  「什么?」

  「你不会胖啊。不用在意啦。不管别人说什么,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你。我说你可爱就是可爱,这样就很够了吧?」

  不看我的眼睛,急匆匆地说完的口气一瞬间让我不晓得他在说什么。晚了一拍我才发现他是在介意刚才的照烧汉堡。阳次还是不看我。

  「没事啦。」我答道。

  计程车开了一会儿,来到大海附近。行人变多,车速变慢了。

  我们一直默默无语。与窗外流过的景色并行,左方蔚蓝的海面璀璨地反射着阳光。上半身赤裸的冲浪客一手抓着冲浪板,成群结队走在一起。与车子擦身而过的女生也是,上半身都是泳衣,露出许多肌肤。看到她们晒成小麦色的纤细脖子和肩膀,还有褪了色的长发,我突然对自己甚至没有好好更衣的模样感到丢脸极了,把膝头紧紧地合拢起来。

  她们的欢笑声经过窗外。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把视线从景色转开,呼唤阳次:「欸。」我们交往了两年,母亲的事,和朋友之间的烦恼都和阳次聊过不少,但这件事应该是我第一次提起。

  「你记得僵尸吗?」

  「僵尸?哦,好怀念。」

  这种的对吧?——阳次摆出正经脸孔,双手抬向前方,坐着半蹲,做出微微弹跳的动作。对对对——我点点头。就是头戴圆帽,额头贴着符咒的中国僵尸。

  「小学的时候我们班上流行僵尸游戏,大家都会在下课或放学的时候玩,游戏里面分成人类跟僵尸,所以只有一小部分的人可以当人。大家都不想当僵尸,请示扮主角恬恬的人说:『我可以当人吗?』」

  「恬恬?」

  「主角的名字啊。」

  恬恬是个年纪跟我们差不多的女生。女主角是小女生的僵尸片异于大人的恋爱剧,令我们感觉亲近和新鲜。「你不记得吗?」我轻瞪了阳次一眼,又说「算了,没关系」。

  「……那时候我扮的是恬恬。」

  我撒了谎。

  可是既然是往事,随我爱怎么说都行。我不是僵尸而是人,而且是主角。在阳次面前,我希望是这样的。

  「哦。」

  「然后我把来请示我的同学一一指派成人类或僵尸,现在想想,真的满残忍的。每次当人的都是那几个,班上比较不起眼、没特色的同学就叫他们当僵尸。那些同学真的很可怜,会被当人的同学毫不留情地拿棒子追打。」

  为什么即使如此,我还是想要加入其中呢?为了讨好当恬恬的荣美,我夸赞她的东西和发型,是有几次承蒙她指派当人了,但从隔天开始,我还是得继续回去当僵尸,就是这样的每一天。

  阳次只是跟刚才一样「哦」了一声。

  「最糟糕的是,我一点都不明白那样哪里残忍,小学毕业的时候,大家交换签名簿,我被班上一个叫荣美的女生写说『虽然我一直是僵尸,可是很开心!』我真是震惊极了。那个女生把签名簿还给我的时候虽然一脸不在乎,可是我一直都是当恬恬,完全没有想过被指派当僵尸的同学是什么心情,所以回家以后,我在妈妈面前哇哇大哭,说我怎么会做出那么坏的事。」

  「嗯。」

  「我想跟那样写的同学道歉,可是又觉得很尴尬,拉不下脸,不晓得该怎么办,为这件事哭了好久。……可是我妈只说,荣美跟美衣,一个是『EMI』,一个是『MIE』,名字那么像,却相差那么多,真是不可思议。」

  只有妈妈说的这一段是真的。我想要报复,卯足了劲在签名簿写下的那段文章,却没能得到当恬恬的荣美任何回应,我气得大哭。

  「哦。」

  阳次没什么兴趣地点点头。他扶着副驾驶座,把身子探向前问:「司机,海滩不就这一带了吗?还没到吗?」我听出他的声音有点不耐烦。

  可能是因为热,他神经质地撩起浏海。刚才离开麦当劳以后,为了招计程车而走了一小段路去车站,额头就已经冒出薄薄的一层汗了。

  明明这样刚刚好啊。我垂下头去,祈祷阳次不会叫司机把冷气开得更强。

  大家都是自己开车来海边的吧。我们的计程车在海岸边慢吞吞地前进,显得可笑,在马路上醒目极了。

  2

  我和阳次是透过手机的近邻网认识的。那算是一种交友网站,但因为把居住的地区画分得极端详细,所以可以确实地见到住在附近的人。如果只能认识住得太远的人,而且对方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见面的瞬间,先前的邮件及电话连络都会变得空虚无比。我经验过好几次,学到了教训,发现如果要认真找男友,住在附近,可以直接见面,如果不中意就立刻找下一个,这样更有效率多了。从此以后,我就只使用这个近邻网。

  高中的时候,在街上巧遇的小百合说「你变了」。当时我和国小国中都是朋友的敦子走在一起,皮肤在日晒沙龙晒得黑黑的,而且化了妆。我们去参加国道旁连锁猪排井店的打工面试,正在回家的路上。

  小百合从以前功课就很好,所以国中参加考试进了私校。「小百合真是个好孩子,了不起。」母亲说。「美衣,你以后也要跟那样的孩子当好朋友,而不是跟现在那种狐群狗党鬼混。」

  我们三个人原本就很要好,小学毕业旅行也是同一组,在合照里面显得亲密无间。可是高中的时候重逢,兴奋地直接跑去拍了大头贴,上面的我们居住的世界却完全不同了。小百合的打扮很朴素,都已经放学了,却不把裙摆往上拉,还戴着眼镜,一板一眼,简直土死了。

  「小学的时候我们一起玩过僵尸游戏对吧?」

  我想聊聊回忆而这么说,敦子和小百合却装傻说:「有吗?」这也难怪。每次都被逼着当僵尸的女生里面,当过人类的就只有我一个。她们两个都坚持不记得,但那一定是骗人的。她们是不想承认。对话变得有一搭没一搭。

  猪排井的面试我被刷下了,但一起参加的敦子却被录取了。敦子从以前就很胖,身高跟我一样,可是体重跟衣服尺寸都完全不同。我穿S号,敦子不是穿L就是LL。化妆也是我比较厉害。要是我被录取,敦子被刷下,那还能理解。不管是厨房门口还是店门口,那宽度足够让敦子穿过去吗?我在家边吃晚饭边这样骂着,母亲莫名其妙地生气说:「谁叫你那样浓妆艳抹的?」还说「你没有那个年纪该有的清洁感」。

  敦子破处那一天,开开心心地跑来我家报告。「我刚从打工前辈的家回来。」半干的头发、疑似从发梢飘来的润丝精香味,思心得教人想撇开头去。她爱上打工前辈的事,我之前就已经不晓得听过多少次了。我也听说她向对方告白,对方说没意思交往,但只有肉体关系的话就行。

  今天经过什么样的过程发展成那样、他说了什么、摸了哪里、对她做了哪些事。看着敦子得意地谈论初体验的模样,我火冒三丈。先前她拿给我看过许多次的大头贴,还有实际在店里看到的那个男人,说好听也称不上帅。一副花花大少、爱玩女人的模样,但也就这样罢了。我一点都不羡慕。可是敦子这么说了:「美衣也快点嘛。」

  以前我也跟在交友网站认识的对象见过好几次面。全都是年纪比我大的男人,我们一起去唱卡拉OK,喝茶,让对方请客,四处游玩。有时候也会叫敦子那些朋友一起来,可是我和男人两个人见面的场面被班上同学目击,传成「美衣好像有年纪比我们大的男朋友」、「她好受欢迎」、「她有男人」,真是爽极了。

  我从来没上过旅馆,但被敦子的炫耀刺激,当天就跟在网站认识的男人上了旅馆。就像听说的那样,第一次做爱很痛,费了一番工夫,对方虽然也是硬上的,但还是忍耐着做到最后。一想到这下子就可以向敦子炫耀回去,内心的不爽也一下子烟消雾散了。

  后来我找来小百合,把自己破处的事,包括气愤敦子炫耀的事情都告诉了她,小百合睁圆眼睛吓呆了。她状似害怕地应道:「这样哟。」

  后来过了三年,我和阳次认识了。是我高中毕业,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零工时,在近邻交友网认识的。

  『每份工作都做不久,我真是没用……。我每天都像这样反省。』

  我在自介文里添了这么一行,他回道:『我也是这样。』

  我也是这样,意思是他可能没工作?这样好吗?我纳闷着,但心想先电邮交往看看好了,便开始连络。对方的自介栏写着二十六岁。

  『搞不好我真的很差劲。上次我也说过,我跟我妈处不好。我很感谢我妈,可是老是跟她吵架,还说了很多伤人的话,埋怨说为什么你不肯了解我……』

  『我喜欢的诗人写过这样一句话:「幸福永远是由自己的心来决定。」看到这句话时,我泪流不止。因为我发现我一直在勉强自己。希望美衣你也能有所感悟。』

  收到这封信时,我的心好像被射穿了。手机按键上的指头停了好半晌,我甚至没办法立刻回信。

  幸福永远是由自己的心来决定。

  我一直怀疑或许我是个不幸的人,但基准是由谁来决定的?原来如此,也可以是自己决定的。只要我决定我现在是幸福的,就没有任何人能够置喙。或许我就能更虚心一些了。

  我用颤抖的手指,花了很久的时间认真地回信。

  『谢谢你。我超感动的。从以前到现在,不管是电邮还是电话,你都是第一个送我诗句的人!那个诗人是谁?我还想知道更多。』

  『我把书借你。那今天送你这一句。「有时邂逅会澈底颠覆一个人的人生/愿你有段美满的邂逅」。那个对象不是我也没关系,祝福美衣的人生里能充满美好的邂逅。』

  相田光男这名诗人,就是阳次告诉我的。

  我们当天就去了旅馆,他借给我的诗集,封面都翻得皱巴巴了。看来他读了很多遍。

  滨崎步也很尊敬他——听到这话,我恍然大悟。阳次会知道相田光男,好像就是因为滨崎步。

  诗集里有好多好棒的诗,读着读着,我也跟着哭了。

  我们听说附近的百货公司展场有相田光男展,便一起去看。那特色十足、强劲有力的手写文字令我感动不已。看着那些文字与诗句,一直自我否定的心情也自然而然地化为平静。

  阳次告诉我有个网站可以下载相田的诗当手机待机画面,我下载了好几首喜欢的诗。

  我把特别展上买来的日历带回家,送给母亲。「你照顾我的恩情,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回报,让你好好享福。」我说完之后,哇一声哭了出来。母亲一页一页翻着日历上三百六十五天的诗,念出声来。我觉得我的心情透过诗句传达给母亲,开心极了。

  「美衣终于也懂得这些东西的好了。」母亲哽咽地说着,从此以后,每天早上第一个掀开客厅的日历,就成了母亲的例行公事。

  3

  海边的餐厅店名叫「维纳斯」。

  玻璃墙上贴的图案是蓝色的,用大大的片假名写上店名「维纳斯」。不是用英文,这很有当地小店的特色。看到维用的是「ヴィ」(Ve),我觉得意外。是「ウィ」加上浊音而成的「ヴィ」。顾收银台的是个大婶,但店名不是用老式的「ビ」(Be),这让我觉得佩服。像我母亲就无法理解「吵」。她看到我贴在房间的自己画的图或简讯里写的「ラヴ」(LOVE),还会问「为什么那样写?」④

  「我想要内衣裤。」我说,阳次气我说为什么不在旅馆或车站附近就说。还说那附近的话就有超市。

  我们买了帽子、长袖连帽外套、T恤和裙子、泳衣。还买了一件可以直接套上去穿的薄料小可爱洋装。在店里绕了一圈,也没看到内衣裤,阳次说「你去问店员有没有」,但我怕丢脸,说「算了」。

  会买帽子,是因为即使隔着计程车车窗,射进来的阳光也很强,我觉得这样下去会晒黑。防晒霜也买了SPF数字最高的放进篮子里。

  宽檐帽很有度假胜地风味,是女影星会戴的那种,我第一次载。我在镜前试戴了一下,惊人地适合我的头形。帽檐直盖到眉毛,眼睛若隐若现的角度好像影星。我从来不晓得原来自己这么适合这种帽子。

  两千圆的连帽外套、一千五百圆的洋装等等,即使每一样单价都很便宜,全部买起来林林总总也花了一万八千九百圆。「阿姨,可以刷卡吗?」阳次问。平常可能很少人刷卡付帐,阿姨应着「可以可以」,朝店里唤道:「喂,米原!」一会儿后,一个穿夏威夷衫的青年过来替阿姨结帐。

  阳次不是从钱包,而是从工作裤的口袋掏出信用卡。店员要求签名时,阳次对我说「你签」,我吓了一跳回看他。

  递出来的签帐单上用罗马拼音印刷着信用卡主人的名字。

  『MARIKO ASANUMA』。

  他什么时候拿出来的?

  「快签。」

  阳次冷淡的声音接着说。我不知道他是故意的,还是什么也没想。

  我望向在收银机前堆积如山的衣服。帽子已经请店里的人剪掉标签,戴在我头上了。买的几乎都是我的东西,阳次的只有千圆的夏威夷衫和不到两千圆的泳裤。

  我签下名字。

  浅沼真理子

  离开店里,前往沙滩的途中,阳次「啊」地一叫。

  「不好,忘了买毛巾。」

  他掉头折回店里。我没有追上去。我听着浪涛声和陌生人吵闹的声音。海边的扩音器在播放滨崎步和放浪兄弟的曲子。明明那么近,却像透过电视机观看一样,听起来好远。与大海只有一路之隔,这一侧却安静极了。

  阳次回来了,抱着两条毛巾说着「久等了」。他跑得很急,差点就要摔跤。看来这次不是刷卡,而是付现买的。我心想浴巾很贵,但没有说话,接下其中一条。

  4

  阳次的束缚开始变本加厉时,我心想:「咦?我也碰到了吗?」

  如果我检查手机简讯、还是明明和他交往却又逛交友网站、或是没有照他说的时间打电话,就会挨揍,我觉得这样不太妙,但一开始也只是这样而已。

  像敦子,那个时候甚至还说要和跟踪她的男人结婚。从猪排井店的前辈开始,敦子与形形色色的男人历经暧昧不明的关系,不断地被抛弃之后,在交友网站认识了一个对她来说是理想的男朋友。

  现在想想,或许我们是觉得好玩,才故意用了「跟踪狂」这种激烈的字眼。敦子的那个男朋友,才刚交往就掌握了敦子的全部行踪,对她纠缠不清,就算提出分手,也不断地传简讯来,还在她家玄关门把淋上「礼物」。我们都被那个人的行径吓坏了,叫他「跟踪狂」,但敦子嘴上说着「好讨厌」,但对方为她做到这种地步,她内心或许欢喜极了。

  我只见过敦子的男朋友一次。那个人瘦到连旁人看了都觉得不安,脸色苍白无比,一副随时可能断气的样子。他说他从事造园业,但看起来实在不可能胜任劳力工作,所以或许是骗人的。小百合指出他的眼镜脏了,他说「我不想在敦子以外的人面前摘下眼镜」,诡异地笑了。我觉得万一他们结婚,敦子可能永远无法离开家门,便跟小百合商量,每次见到敦子都设法劝她打消念头。

  「我也想过要分手,但毕竟我曾经喜欢过他。」但敦子完全不退让。「而且我觉得再也不会有人比他更爱我了。」

  人家是跟踪狂,那当然啦——小百合嘲讽地笑,但敦子似乎觉得她是在打趣,「呵呵呵」地一副幸福小女人模样。她的体重比在猪排丼店打工时更增加许多,现在我实在不晓得一般的店里有没有卖她尺寸的衣服。

  我想起「幸福永远是由自己的心来决定」。

  开始打工以后,因为见面的时间减少,阳次把我的下巴骨头都踢出声音来了。那是在社区的花圃前,阳次穿着气垫运动鞋。原来橡胶鞋底和气垫对于被踹的一方来说,一点减压效果都没有。

  我被踢得牙齿摇晃还流了血,每次出门看到渗进自己血迹的地面,都觉得不可思议极了。有一天我跟阳次约在那里,阳次在地上画出抛物线似地咻咻踢腿,就像在模仿放浪兄弟的舞蹈动作。他好像已经忘记那个地方的污渍是我的血了。

  「我看你不用多久就会没命了。」

  小百合一脸严肃地说。我只能说不管我提出分手多少次,阳次都不肯接受,而且他也知道我家住哪里。最近阳次每天都到家门口来接我。还叫我跟他一起住。

  阳次或许是个特别的人。从认识的时候我就一直这么觉得,所以我不太想和他分手。和他聊天很开心,而且他这么爱我,也有许多可靠的地方。每天在同一个时刻出现的阳次就像精准的机器一样,母亲似乎也开始察觉有点不对劲了。我觉得与其让母亲担心,离开家跟阳次同居也不错——我这么说,结果小百合板起了脸孔。小百合从来没有交过男朋友。她一直在追杰尼斯,总是亮出喜欢的偶像照片皱眉说:「真搞不懂美衣跟敦子,那些丑男人哪里好了?」

  「不要跟他同居啦。敦子的男朋友还不会动手动脚,但你那个男朋友分明就是个家暴男啊。」

  我反驳说阳次也有许多优点,「不行不行,我没办法。」小百合冷漠无情地摇头否定。我心里骂着「你这种货色阳次才要谢谢再连络哩」,但说出来小百合就太可怜了,所以我还是没有说出口。之前我让他们见面时,阳次暗地里给小百合取了个绰号叫「本垒板眼镜女」。高中再会以后,我虽然偶尔会像这样跟小百合碰面,但她会用装大人的口气说话,我觉得实在是拿她没办法,用一种比平常更成熟的心态听听就算了,没跟她计较。

  「遭到大家反对,帮他说好话,渐渐地就会意气用事起来,这是常听到的情况呀。这世上的男人又不是只有他一个。」

  踢我打我之后,阳次把我留在车里,跑去便利超商买冰块,哭着向我道歉,还帮我冰敷。我说出这件事,小百合却也用一句「那是常有的事」带过。

  「要摆脱他就趁现在。」

  我会认真想和阳次分手,不是因为暴力,也不是因为母亲在社区大门被他吼:「死老太婆!把美衣交出来!」哭着回家。我能下定决心,是因为我好像快要交到新的男友了。是在认识阳次的那个网站找到的,大我五岁,我们断断续续地信件连络,感觉越来越不错。我想见他,但被阳次监视着,根本不可能见面。小百合说的没错,世上不是只有阳次一个男人。一想到我也可以和其他男人重来一次刚和阳次交往时的快乐时光,便怦然心动不已。

  我告诉母亲我想和阳次分手,但他不肯,还有他对我的暴力行为,母亲瞪大了眼睛吓呆了。「让我看看!」她想确认我的伤势。万一不能证明他打我打得有多凶就尴尬了,所以我祈祷着瘀伤等伤痕还留得一清二楚,但乌青的颜色已经没有最严重时那么深,很多地方都消失了。我觉得好可惜。即使如此,母亲还是抚摸着即将转成黄色的痕迹,拉着我的手说:「我们去报警。」这次换我吓了一跳,摇头说:「不用啦。」怎么会说什么报警?我又不想把事情闹大。

  可是母亲坚持地点头说:

  「你是个乖孩子,那个人如果哭着求你,叫你原谅,你一定会原谅他对吧?你真的有自信不再回去他身边吗?妈妈来保护你。平常人或许不会做到这种地步,但我就是要使出那么夸张的手段,让他知道美衣的妈妈有多可怕,不敢再靠近你。」

  快点快点。当机立断。母亲催促说。

  什么当鸡立蛋啊?我心里纳闷,在警局趁着负责人出现之前问道,母亲在身上的护士值班表背面写下这句成语,告诉我字怎么写。

  说明情况时,母亲卷起我前后的衣服,连胸罩下面都露出来了。被陌生的叔叔直盯着看,我觉得很丢脸,可是心想他们看到我这种年轻女孩的腰,应该会觉得很幸运,又觉得愉快了些。

  「他每天都在同样的时间守在楼下,如果我女儿不出去,他就在社区门口大吼,附近的住户也都对我们指指点点。明明怪的不是我们,是那个人啊。」

  跟踪狂、暴力、纠缠。

  看着母亲在警局泪流满面地向陌生的大人倾诉,我忍不住想要为阳次说话。母亲每天珍惜地翻开的相田光男的日历是阳次买的。他是喜欢这种东西的纯真男孩,还告诉我好多好多的诗句。

  瞬间心头涌上一股悲哀,我掉下泪来。如果阳次和刚在交友网站认识的那个人,都只有好的部分属于我就好了。我们已经交往了两年,一想到阳次今后会跟我以外的女人交往,我就突然觉得好嫉妒。这有什么办法?人就是这样嘛。

  母亲发现我在哭,搂住我的肩膀说「真可怜」。警察也点点头。这是第一次有外表正经的陌生大人这么认真听我说话,让我的心在不同于爱慕阳介的部分获得了满足。

  警察要我填写文件,我看到上面「报案单」三个字,觉得这次非痛下觉悟不可了。

  再这样下去,我什么选择都没了。我被迫选择阳次,或是与今后可能认识的其他男友共度的未来和全部。

  阳次,再见了。

  我从报案单最上面的姓名栏开始填写。

  浅沼美衣

  5

  在沙滩的简易淋浴间冲过澡出来,却不见阳次的人影。

  明明说好二十分钟后要在这个招牌前见面的。「我十分钟就好了,可是美衣是女生,想要冲久一点吧?」是阳次这样决定时间的。

  我为了不迟到,匆匆换了衣服跑出来,阳次却已经离开了吗?他去了哪里呢?真伤脑筋。我没有钱,在这里也没有认识的人。我只有阳次。

  四点过后,沙滩上的人一下子减少了。扩音器还继续播放的音乐也失去了中午时的气力。

  我在变得萧条的沙滩附近东张西望,寻找熟悉的身影,结果在马路另一头发现疑似阳次的背影。他在「维纳斯」旁边的建筑物前抱着手臂,脸贴在橱窗上站着。他换上了新买的夏威夷衫。

  「阳次!」

  我松了一口气跑过去。阳次在看的是一家房仲商的橱窗。他在看介绍物件隔局的广告单。

  店里亮着微妙的阴暗灯光,看不出有没有在营业。里面坐着一个头发半秃的老头子。他注意到我们,微微点头,起身就要走过来。看来是有在营业。

  我们只是看看,老板却跑来招呼。服饰店也是,我很讨厌来自店员的压力,忍不住想逃,但阳次非常镇定。他问我:

  「喂,美衣,你喜欢温泉吗?」

  「咦?」

  「你看这里是不是很便宜?这里的话,我们应该住得起。」

  上面贴着写有「度假公寓」的海报。纸被晒得脆黄,贴在窗上的胶带也褪成了褐色。展示着大理石玄关和时尚家具的室内照旁边写着「各房皆附温泉」。

  「两位在找什么?」

  房仲商的老头子从店里走了出来。

  「今天只是看看而已,不过我们不久后还会再来。两个人住的话,单房应该就行了吧?」

  「情侣吗?那应该没问题。年轻的时候感情好到不行嘛。」

  「是啊。」

  我只在海边待了半天,而且还抹了防晒,背部却阵阵刺痛。好像海水的盐分渗进皮肤,痛死了。

  我没有穿内裤。因为我不想要都冲过澡了,又穿上脏内裤。热裤底下凉飕飕的。

  「要不要进去里面看得更仔细一点?」大叔邀道,阳介暧昧地回绝。打开的店门里面飘出带着海潮味道的某种辛香料气味。

  「我们要住在这里吗?」

  我想起来这里的途中在东京换车的事。我觉得不算太远。如果住在这一带,或许可以常常去东京玩。

  走出去以后我问,结果阳次转头看着我的脸反问:「你不想吗?」

  「不会呀。」

  我摇摇头,戴上刚买的宽檐帽。两个人默默无语地从海滩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夕阳落入海里的景象非常美丽。

  忽然问,我想起小学的同学荣美。和我完全相反,但名字相像的荣美。她现在怎么了?我听说她在外县市工作,一定是名古屋或大阪,而不是像这里的东京附近。

  她一定完全没把指派我们当僵尸的事情放在心上。连签名本有没有看都很难说。如果她哭着悔过,我还能把她当好孩子看。我想脱离当僵尸的同学圈子,也想要比荣美和敦子抢先一步经历更棒的世界。不管是在男人方面,还是跟男人做的次数跟内容,我都比她们厉害多了。

  荣美,你来过这么远的海边吗?你住过度假公寓吗?

  我都说我想去《RURUBU》介绍的咖啡厅了,阳次却随便找了家饭馆走进去。「我们不去咖啡厅吗?」我不抱希望地问,阳次应道:「我饿了。」

  入口竖着「拉面」、「关东煮」的红色立旗,看到这些的瞬间,我真是失望透了。感觉是观光客跟当地人都会去的店。有看得到厨房的吧台座,里面还有要脱鞋子上去的座位区,桌上就这么丢着沾了油垢的《少年MAGAZINE》漫画杂志。

  头顶传来电视声。抬头一看,门口附近的天花板近处有块类似神龛的地方,摆了一部圆型的小电视,正在播放每星期我都会看的猜谜节目。我也不是特别喜欢,但每星期这天的这个时间,就只有这个节目可看。

  看到节目,我才知道今天是星期四。我好久没看电视了,觉得怀念极了,平常都是开着电视,边打简讯或做别的事,现在视线却像被吸住了似地紧盯着画面看。

  「我要味噌拉面,你呢?」

  被带去桌位后,阳次立刻坐下,看着墙上的菜单说。

  「我要咖哩。」

  「都在屋子里了,帽子还不拿下来,没家教。」

  阳次那高高在上的口气让我恼火,但我乖乖拿下了帽子。在莫名其妙的地方计较教养,中规中矩。阳次就是这样。

  大婶送水来的时候我们点了餐,两人漫不经心地聊了一会儿电视的话题。我指着荧幕上的女人说「那个人绝对有整型」,阳次觉得好笑地点头同意:

  「对啊,绝对有。真是糟糕呢,听任经纪公司摆布,言听计从地去整什么型,以后可想而知。那家伙的演艺生涯也不长了。」

  我觉得电视的声音有点大。拉面先送来了。筷子不是卫生筷,而是像吉野家那样,从筷箱拿的那种。阳次看到这种的,都会高兴地说:「真环保,很有心呢。」

  我看见一个男人走进店里,对大婶说了什么。

  男人看着我这里,和我对望了。我觉得好像看到男人在眼中注入了类似力道的东西。我心头一惊,却不知道为什么吃惊。瞬间,我做出的反应是把手伸向帽子。我今天第一次发现适合我的帽子。我就像要守住它似地,把手盖在上面。

  阳次注意到,看我说:「怎么了?」下一瞬间怒吼响起:「柏木!」

  是阳次的姓氏。

  男人们涌入饭馆时,阳次怔住,我则按着帽子。我不知道总共有几个人。一个男人喊道:你逃不掉了!

  拉面才刚送来,在眼前冒着蒸气,散发出味噌的香味。

  我按着帽子发抖。

  放开我!住手!阳次大吼大叫,但身体被按住,前后左右被魁梧的男人包围,声音也跟着像呼吸被剥夺似地越来越小。阳次挥着手,翻转过来的拳头击中一个人的脸。「叩」的一声,被揍的男人脸色骤变。

  阳次又试图挣脱逃跑。大概想丢下我,自己一个人逃。

  「……你是浅沼美衣吧?」

  后来进来的男人抓住我的手臂,用喘息的声音说。他的手毫不客气地摘掉我的帽子。「是的。」干透了的唇间自然地吐出声音。

  杀人嫌疑、

  柏木、

  嫌犯落网、

  逮捕、

  你逃不掉了。

  嘈杂之中,我的耳朵捕捉到「杀人」两个字,陷入绝望。妈妈果然还是没能得救。

  那一天我正在洗澡。

  我在洗头发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巨响和尖叫,吓了一大跳,打开浴室的门叫:「妈?」但尖叫和声响仍持续着。

  「美衣!」有人叫我。

  我满头都是泡沫,没办法立刻出去。我急忙冲掉泡沫,光着身体跑过短短的走廊进入客厅。水滴从身体滴落地上,从头发飞溅到周围。

  地板上,母亲身体前屈,以祈祷的姿势跪地,肚子底下流出血来。我瞪大了眼睛。母亲按着侧腹部,身体鲜红得难以置信。我惊吓得比电视剧还要夸张。因为电视剧里的血没有这么多。

  菜刀就掉在母亲身旁。刀刃的表面反射出光线,近乎刺眼,血就像油似地化在上头,光亮闪烁。

  阳次站在那里。

  我听到母亲以细微的声音呻吟着。她还有呼吸。

  阳次面无表情地俯视着我母亲。他肩膀上下起伏,猛烈地喘息。我看见他的手臂随着呼吸猛烈地上下颤抖,上面沾满了血。

  阳次的眼睛从母亲身上移开,头一次望向我。这是我们两星期以来第一次见面。我的背冰冷地挺直,水滴仍不停地从头发滴下。

  「我说你啊……」

  阳次发出来的声音意外地沉着。他看我,眯起眼睛,不高兴地说了:

  「至少也该穿个内裤吧?」

  我全身赤裸。吞口水的时候,沉重的声音甚至传进耳朵和脑袋深处。

  我心想得快点穿上内裤。头发还湿着,只洗了洗发精,还没有润丝,身体也没擦干,但我先穿上了内裤。

  阳次在翻母亲的皮包。母亲已经一动也不动了。

  「美衣,没事了,你已经安全了。」

  我呆呆地看着在眼前被捕的阳次,被抓住的肩膀一次又一次地被摇晃。一想到有人会保护我,我顿时浑身虚脱,抓住扶着我的男人手臂。一想到可以回去社区,一想到母亲已经不在了,泪水夺眶而出。

  「我好怕。」

  我喃喃说。

  「我好怕。真的好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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