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长男的心得

  「要钱的话,我有。」

  一说完这句话,那个小鬼转头看我。他应该差不多是高中生的年纪,穿着一件孩子气的牛角扣大衣,从刚才就一直摆出一副冷淡的神情,教人看了就有气。打从我们约在车站前见面的时候起,就一直是这样。

  「我一概不收取报酬。」

  他再次重复同样的话,可能是因为乌云密布的缘故,到医院中庭散步的患者减少许多,而我们两人坐在中庭的长椅上,看起来实在很蠢。手上拿的,也是装有自助式绿茶的纸杯。这个小鬼或许无所谓,但像我这种五十多岁的人,穿得西装笔挺,坐在这种地方喝这种玩意儿,旁人看了一定觉得很奇怪。我花了好几个小时,搭乘平时很少坐的新干线来到这里,最后竟然被带来这种地方?这是我人生中第二次来到东京。陌生的地铁,以及四处林立、看起来全都一个样的高楼,我实在很不习惯。

  再说了,我最讨厌的地方就属医院,如果不是有事,绝不想来这种鸟地方。

  1

  在约定见面的车站前,有人叫了我一声。「畠田先生。」我回头一看到对方的模样,大吃一惊。

  「就是你吗?」

  这件事光听就很可疑,教人难以相信。尽管此刻我来到这里,还是半信半疑,而偏偏来的又是这样一个小鬼头。我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这小鬼以制式化的口吻对我说了句「您好」。

  「初次见面,我是使者。」

  我差点不屑地笑了起来,竟然开这种玩笑!心中更加愤怒,不过这个小鬼仍旧不改他一本正经的神情。他说了句「我带您去方便谈话的地方」,准备迈步离开。

  「真的就是你吗?听我老妈说,应该是位女性才对。先前打电话时,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位老太太。」

  没人告诉我,对象竟然是这样的小鬼。

  「我是使者。」

  「我不相信。」

  「抱歉。」

  小鬼再次转头面向前方,迈步前行。我虽然一肚子火,但还是决定姑且先跟他走。

  这小鬼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小孩,感觉不像是虚张声势,故意装大人样,而且面对大人时,也不显一丝怯意,至少这样比畏畏缩缩要强多了。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太一,今年大三,即将满二十一岁的太一,空有大个子,但从以前就个性文静。虽是本家的继承人,却欠缺男子气概,我也曾骂过他。虽说长大成人后,情况改善了些,但当初他和这小鬼同年纪时,连面对自己的叔叔婶婶也不敢直视他们的眼睛说话。

  经这么一想,这个小鬼还算不错,外表看起来不像是不良少年,也不像新闻节目中常看到的那些骗别人汇款的年轻诈欺犯,姑且让人放心许多。

  「没有其他人会来吗?」

  他带我来到医院中庭,尽管招待我喝的饮料,是餐厅的自助式绿茶,但我还是没抱怨。不过,这也是因为我当这名小鬼只是负责跑腿的小弟。

  「您说的其他人,指的是什么?」

  「例如你的上司之类的,就是要和我面谈的人。」

  「只有我。」

  只说必要的事,其他一概不多谈,这证明他不懂如何和大人应对。虽然有点光火,但我还是接着说:

  「要钱的话,我有。」

  「我一概不收取报酬。」

  「嗯,我听说了。」

  小鬼抬起脸来,我摇了摇头,对他说「不可能有这种事」。

  「那是你们对外的一套说诃吧?很不巧,我可不是别人说什么话都信的傻好人。就算你们要骗我,雇人也总是得花钱吧,所以我才想问个清楚。」

  小鬼诧异地回望着我,表情看起来很自然。

  我只是想先清楚的让他知道,我早已看穿他的伎俩。

  「天底下不可能有这种好事。」

  我毫不顾虑地直说。

  「怎么可能和死者见面?我不知道你叫『使者』还是『侍者』,反正你们就像大规模的诈骗集团吧?不过,我妈好像对你们深信不疑。」

  ——靖彦,我见过你父亲呢。

  我第一次听闻使者的存在,是从两年前过世的老妈津留那里。大约在她过世前半年的某天,住院的她把我叫到病床前,突然提到这件事。她对我说,难得有这个机会,就告诉你一件事吧!

  「令堂确实曾向使者提出委托,就在二十年前。」

  「我是在她过世前听说的,说她见过我老爸。」

  小鬼没点头,也许是在装模作样,摆出一副对委托人有保密义务的姿态,只见他不置可否地把脸转开。

  老爸是在我高三那年的秋天过世,他原本就有心脏病的痼疾,也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他交代我们兄弟:「畠田家和公司就拜托你们了。」从生前就钜细靡遗的向我和老妈指示财产分配和祖父那一代留下的建设公司该如何经营,我觉得他确实是个可靠又了不起的父亲。

  ——我透过一位叫使者的人,与你爸见面。不知道是从多久以前就有使者这号人物的存在,我也是在偶然的机会下得知,不过,当我和你爸见面时,他吃惊地说「你是什么时候接触这种东西的」。还是老样子,每当看到家人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擅自采取某种行动,就无法忍受,但我又不是做什么违背良心的事。

  她从床上坐起身,一面慢慢细说,一面拨起她的白发,她的手枯瘦得吓人。凹陷的眼窝,削瘦的双颊,和先前住家里的时候相比,完全变了个样,但她脸部表情给人的印象仍然没变,这反而让我感到很不可思议。

  常时她笑着说,你和你老爸在这方面真的是一个样呢!

  「那么,关于使者的事,您已经大致从令堂那里听说了吧?」

  「本以为是像巫女那样的形式,但听完之后发现,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她声称自己直接和我已经过世的老爸见过面。」

  「是的,我会担任窗口,与您想见面的对象交涉,确认对方是否有意愿和您见面。待取得对方同意后,才能会面。」

  小鬼像是在宣读事先背好的稿子。

  「有个注意事项,那就是您只能见一次面,一旦您与某人见过面,就再也不能向使者进行任何委托。」

  「嗯。」

  「还有,对死者来说,也只有一次和生者见面的机会。当有人指名,而同意与对方见面后,就再也没机会见其他人了。由于无法接受死者的指名,所以对方在回复时会很谨慎。」

  「这我也听我妈提过了。」

  「在取得对方回复后,会安排见面的日子,基本上是选在最近一次的满月之夜。从日落到日出,有一整晚的时间。」

  「满月?」

  这充满宗教意涵的想法,令人扫兴。虽然这条件听起来煞有介事,不过,我觉得这纯粹是为了营造气氛。小鬼从包包里拿出一本像笔记本的东西,他翻开空白的页面,语气平淡地的问:

  「您已经决定好要和谁见面了吗?」

  「我老妈,两年前她死于癌症,名字是畠田津留。要钱的话,我有。」

  小鬼望着我,仍旧以冷淡的神情摇了摇头,

  「我一概不收取报酬。」

  他又重复同样的台词,我当作没听见,继续说:

  「刚才我也说过,我并不相信。不过,我之所以来到这里,就像是遵行老妈的遗言一样。她说以前曾受过使者的帮忙,而和老爸见面,还告诉我电话号码,吩咐我日后家里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和你们联络。」

  2

  「能和你爸见面,我真的觉得很庆幸,所以我也要告诉你这件事。日后如果你有困难,就跟这里联络。」

  老妈取出封面贴有樱花色和纸的笔记本,是她的日记。从她嫁入这个家开始,便天天写日记,未曾有一日间断,累积的日记量相当可观。她不时会在附近的文具店,或是趁旅行时到当地的礼品店购买中意的笔记本,当作日记本用。最后这一本,似乎是她随长青俱乐部到京都旅游时,在当地购买的。她从日记本中取出一张折好的纸,交到我手上。

  她递给我的纸,经过漫长的岁月,变得泛黄、扁薄。已经用不到的这张纸,尽管日记一本换过一本,她还是重新把这张纸夹进新的日记本中。

  纸上写着「使者」,是老妈的笔迹,底下写着一行03(※东京电话的区码。)开头的数字。

  「你跟久仁彦提过这件事吗?」

  「没提过,靖彦,我只跟你一个人说。」

  「为什么只跟我说?」

  一提到弟弟的名字,老妈就微微侧头,面带柔和的微笑回答:

  「因为你是长男啊。畠田的本家,今后要你来守护,包括那家店。如果一直没机会和使者见面,那自然最好。不过,总是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接着,她眯起眼睛注视着我,那是她住院后少见的神情,接着她像在告诫我似的说:

  「要注意,千万不能只是因为想念妈妈就使用它,这样太浪费了,能不用自然最好。活人和死者见面,这毕竟有违自然的道理,所以这么做并不好。」

  「你在说什么啊。」

  我内心一震,老妈得到胃癌的事,只有我、妻子,还有弟弟和弟妹知情。我们四人讨论后,决定不让老妈知道。就连对亲戚们,以及我们各自的孩子,也都只字未提。打从一开始,医生就明确告诉我们「她只剩两年的寿命」。

  老爸过世后,老妈一直和我合力经营那家建设公司。她已经上了年纪,身体多少有些病痛,但仍旧不肯退休。当她说身体疼痛,想去医院看病时,我当下的感觉是,老妈会这么说,一定很严重。她就是这样的人,绝不在人面前展现脆弱的一面。

  我不知道老妈对自己的病情掌握了多少,不过应该多少感觉得出来吧。她并未直接向我们追问,但有时我也会感到诧异,心想她该不会已经全都知情,才对我说这番话吧?像这时候也是一样。

  我听她提到使者的事情时,脑中首先闪过的念头不是惊讶,而是担心。她该不会是因为生病而变得怯懦,突然开始失智了吧?所以才会开始说起这种教人难以置信,像是玩笑般的一段过往。换作是平时,我若不是嗤之以鼻,就是骂她一句「别开玩笑了」,但当时我只是静静地听她说。她的表情极为冷静,看起来不像胡思乱想,也没半点心思纷乱的样子。

  「总之,我已经告诉你了,自己看着办吧。」

  「那你自己又为什么和老爸见面?明明说别因为思念某人而随意使用,自己却和老爸见面,不是吗?而且还是在那种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候。」

  我爸留给我们的遗书内容相当仔细,应该没必要为了店面或家里的事去询问他才对。刚才听老妈说,她与使者联络,是老爸死后十几年的事。如果是死后没多久这么做,倒还能理解,但现在这样我实在百思不解。

  「为什么挑那个时间,你不懂吗?太教我惊讶了,你这孩子真不懂别人的心思呢。」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老妈出现那种难为情的神色,她露出毫不造作的自然微笑,接着说:

  「告诉我使者存在的人,是一位老朋友,她和我一样,先生很早便过世了。她在你爸丧礼那天赶来,悄悄告诉我使者的联络电话。一开始我也不相信,假心里还是想,如果真的不行就算了,多年后我想起这件事,便试着打电话联络。结果真有道件事,吓了我一大跳。」

  「我也要把这件事一代一代传下去吗?像家训那样,也跟太一说……」

  我不知道要多认真看待此事才好,所以用半开玩笑的口吻问话,结果没想到老妈脸上立即蒙上一层阴影,她一脸为难地喃喃低语,「太一他……不知道行不行……」我对她的反应大为惊奇,同时有种胃部受挤压的感觉。

  太一是奶奶带大的孙子,虽然个性和善,但资质驽钝。他是本家的长孙,早晚都会继承家业,但总是不知道他脑袋在想些什么,一脸憨样。

  我反射性地想到弟弟久仁彦的孩子们,两个孩子很像他,都很会念书,哥哥裕纪和妹妹美奈在校成绩优异。

  在亲戚的众会中,他们虽是堂兄妹,但最年长的太一总是只有在一旁听人说话的份。但他看起来完全没有心有不甘,或是想还以颜色的念头。后来裕纪和美奈都就读县内的知名高中,裕纪甚至还考上人称名校的东京大学,而太一所就读的是普通高中,唯一的优点就是离家近,报考当地的国立大学落榜,最后只能考上当地的另一所私立大学。我同意替他出学费,条件是得在店里帮忙。

  我知道太一很不可靠,但这还是老妈第一次当着我的面说出替太一担心的话来。平时她看起来似乎很疼爱这个孙子,但现在和我独处,才说出真正的心里话是吗?

  太一会变成那样,不就是因为你把他宠坏吗?我大为光火,但考量到她是病人,还是硬生生地把来到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而她也丝毫不以为意,很快又补上「不过,我认为他应该没问题」。

  「之前他还不懂事,所以应该没问题。」

  若是再继续聊太一的话题,气氛会变得很尴尬,于是我改变话题。

  「你去过东京吗?」

  除了每年在十一月勤劳感谢日(十一月二十三日)左右,会随里民聚会或长青俱乐部举办的游览车出游外,实在想不出她还远行去过哪些地方。她连会不会买票都是个问题。老妈闻言后,似乎觉得很有趣,朗声大笑,

  「你说的话跟你爸一个样,我自己一个人当然有办法远行啊。真有需要的话,要去多远都不成问题;祥子、太一也一样,大家都比你想像中来得能干,其实都被你看扁了,只是一直在忍耐罢了。」

  「哼。」

  刚才她明明还担心地说「太一他……不知道行不行」,现在却又刻意地说他很「能干」。不论是这个家,还是建设公司,要是没我在,便无法运作,这是不争的事实。

  「你爸和你都一个样,你们长男就是这么顽固。」

  「是吗?」

  弟弟久仁彦从小就个性认真,又会念书。老爸过世后,我高中一毕业,马上便继承公司,我和老妈商量,决定让久仁彦上东京的大学。那个年代和现在不同,周遭能上大学的人少之又少。老妈当时很开心地说,久仁彦这孩子会念书,总觉得他日后能做一番大事。本以为他会就这样在东京的大企业任职,但最后他还是回到地方上,在市公所当差。老妈当初说他可能会做一番大事,不知这样是否符合她的期待。

  也许因为我们家历史悠久,又拥有自己的家业,所以畠田家历代长男的地位总是与其他兄弟有明显的区隔。我们家组训规定,长男是家中的继承人,是我族的守护者,我也在这样的观念下接受养育,照顾弟弟也包含在这样的观念中。

  打从一开始,老妈心中就对长男和次男所要求扮演的角色以及养育方式有明确的区隔。从小,里民间的聚会或活动,她总是只带我去参加,并告诉我地方人脉的重要性。我帮忙店里工作时,她也常对我说「这总有一天要由你来做」,彻底让我学会店里的工作。相对的,她常说久仁彦是次男,早晚都要离家独立,一概没让他和邻居们有往来,也不让他到店里帮忙。老妈总是说,他可以尽情做他想做的事,将他养育成一个不负责任,恣意随性的人。

  老妈原本是个大而化之的人,但她会对我展现严格的一面。如果是久仁彦恶作剧,她会说句「真拿你没办法」,一笑置之,但换作是我,她却毫不宽贷,并时常训斥我「身为长男,怎么可以做这种事呢」,「你是哥哥耶」这句话,我从小已经不知听了多少回,或许别人家也是这种情况,但我家尤其严重。

  从小被培育成守护畠田家的长男,我对此没任何怨言,心里对此也不感到排斥。在我懂事前,就已经被灌输这样的观念,所以并不觉得不合理,或是感到质疑。关于这点,从小备受疼爱的久仁彦应该也一样吧。

  我是留在家中的长男,久仁彦是离家独立的次男。在老爸过世时,我们早已明白各自扮演的角色和生存方式。

  3

  「请告诉我您想见令堂的原因。」

  小鬼接着说:

  「与令堂交涉时,我必须转告她您想和她见面,以及想见她的原因,所以要请您先告诉我。」

  「因为真的被我妈的遗言说中,家里出了问题。你们可真会安排,就像骗人的占卜师一样。先向我套话,然后再顺着我说的话来回答,对吧?」

  小鬼注视着我,不发一语,应该是没想到我会反问他这么一句,我对自己将了他一军颇为得意。

  「会准备一位和我妈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是吗?你到底会安排出什么样的人来呢,我愈来愈期待了。」

  「要准备一位连儿子也无法识破的冒牌货,应该没办法吧?」

  小鬼第一次皱起眉头。紧接着下个瞬间,他像是对自己的反应感到后悔,再度恢复原本的表情。他没再回话,改为轻叹一声,「我只要转告她,家里发生问题,这样就行了吗?」

  看他用这种散漫口吻回答的态度,令我火冒三丈,所以不由自主地回答:

  「我要卖山,家里有一座托人管理的山,反正是一块闲置的土地,所以决定要窦了它。我四处找地契,却都找不到。应该是老妈藏起来了,你就告诉她,说我想知道放在哪里。」

  「我明白了。」

  他就像要遮掩自己的动作般,把笔记本靠向身边,记下我说的话。传来一阵自动铅笔在笔记本上书写的声音后,他再次抬头望向我。

  「可以问您一件事吗?」

  「什么事?」

  「您明明就不相信,为什么还专程来找我?」

  我感觉他当我是乡下来的土包子般的瞧不起,我狠狠回瞪他一眼。

  「我不是说了吗,这是老妈交代的遗言。反正你们一定是诈骗集团,不过试一次也无妨。我真的是伤透了脑筋,能找的地方全找遍了,就只能当面向老妈问个清楚。因为没其他方法,只好死马当活马医,来这里拜托你。」

  「我明白了,我会转告令堂,近日会给您答覆。如果令堂答应与您会面,地点可以选在这附近吗?到时候会再请您来一趟。」

  「没关系。」

  虽然很麻烦,但如果地点选在家乡,得躲着不让家人和邻居发现,偷偷摸摸行动,想到这里,便觉得这样反而轻松许多。外出时,只要和今天一样,说是去参加同学会,或是说有朋友过世,以此蒙混过去就行了。

  「您还有其他问题吗?」

  小鬼从长椅上站起身,伸手想替我拿还有茶的纸杯。我发现没喝完,将杯里转凉的剩茶一饮而尽,接着问道:

  「久仁彦有来吗?」

  小鬼似乎没听懂我的话,露出纳闷的神情。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装蒜,但如果他是在演戏,那演技着实高明,我补上一句「是我弟」

  「他有没有和我一样来找你,说想见我妈?」

  「没有。」

  他未经思索地回答后,很刻意地挺直腰杆,「关于其他委托,恕我无可奉告。」又是在装模作样的保密。我又问了一次,「如果他已经和我老妈见过面,那我今天就白跑一趟了,告诉我总没关系吧?久仁彦到底来过没?」

  「恕我无可奉告,在向令堂确认后,我会再与您联络,给您答覆。还有其他疑问吗?」

  「可以再问个问题吗?」

  「请说。」

  「你父母知道你这样装神弄鬼吗?还有,你有在上学吗?」

  小鬼沉默不语,他先是表情一僵,接着在得知我没避开他的目光后,他慢慢露出一个生硬的微笑。

  「恕我无可奉告……我会再与您联络。」

  他低下头不看我,接过我手中的纸杯,迅速迈步朝医院内走去。

  我望着他的背影,暗哼一声。真是个狂妄的小鬼,怎么看都不顺眼。

  4

  与使者见过面的隔周,是老妈满两年的忌日。

  同样是负责丧礼的那位住持前来替她诵经,先前老旧的榻榻米已经换新,我拆下客厅和佛堂间的拉门,迎接亲戚们入内。

  虽然不想办得像老爸过世时那么铺张,但正因为我们是本家,所以从早便忙得不可开交。法会开始前,我希望众人能在住持来之前先就坐,但前来的亲戚,特别是女人们,已开始擅自聚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说自己的孙子怎样怎样,哪家人的儿子又如何如何……

  「那些无聊的事,等结束后再说。」

  长我一辈的阿姨、姨丈也在,但我们是自己人,用不着装模作样。正当我说话语气很冲时,久仁彦来到一旁规劝,「哥,放轻松一点嘛。」

  我遗传到老爸,身材矮短,双肩宽阔。相对于此,久仁彦则是像到老妈,身材修长清瘦。他在任职的市公所里,也不是待在穿工作服到工地巡视的部门,而是一直在出纳或议会事务局这类的工作间轮调。虽然小我四岁,但在我上高中时,他就已经长得比我高了。

  久仁彦似乎觉得很困扰,眼镜底下的双眼眯成一道细缝,「刚才住持打电话来,说会晚点才到,所以没关系的,等他到了之后再准备也不迟。」

  「可是……」

  「他想叫大家先坐好,因为他性子比较急。」

  里头传来祥子的声音,可能是泡来招待客人喝的茶用完了,只见她手里端着平时没在使用的旧式热水壶,在人群中四处穿梭。「真不好意思呢,久仁彦。」祥子道歉后望向我,「孩子的爸,你别那么大声嘛,大家都被你吓着了,有话为什么不能好好说呢。」

  「罗嗦。」

  「看吧,又是这种口气。」

  祥子为之蹙眉,一副拿我没辙的表情。久仁彦莞尔一笑,离开我身边,朝客厅走去。我听见他以温和的声音,对那群聒噪不休的女客们说话,「如果要聊天的话,我们到那边去吧。」

  「在住持来之前,还有时间可以聊天。要先就座也行……若是太晚进去,会只剩前面的位子,这么一来在诵经时要是打瞌睡,可就穿帮了。」

  「哎呀,说得也是。」

  传来呵呵笑声,也有人说「会不小心睡着」、「会两脚发麻」,声音相互交叠。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谈笑,拿起手提包开始移动,一旁的祥子说「就像是北风和太阳的故事呢」。

  「老公,如果光只会大声吼,没人会听的,你也该向久仁彦学习学习吧?」

  「要你罗嗦。」

  明明没有血缘关系,但祥子愈来愈像我妈了,包括说话口吻,以及指正人的方式。

  「太一在哪里?」

  我一面问,一面环顾四周,发现久仁彦家的孩子已经坐在神龛附近,却始终还不见太一的身影。早上他连西装领带都打不好,还请祥子帮忙他打,我当时训了他一句「真丢人」。

  「不知道耶,应该待会就来了,他知道法会开始的时间。」

  我差点就要在心里咒骂了,对那孩子特别纵容这点,祥子也和我老妈一个样,光想就心烦。我改望向老妈摆在神龛上的遗照,那是她过世前十年的照片。当时不显一丝病容,两颊也没凹陷。虽然也备有后来拍的照片,但最后还是决定用这张。

  久仁彦用高明的手段让亲戚们就座,我望着他的背影,想起两年前,他那泪流满面的模样。当时他面容憔悴,意志消沉,很难相信此刻的他竟然说得出「要是打瞌睡,可就穿帮了」这种没分寸的话来。老妈从以前就很了解久仁彦,这也难怪。

  悲伤是次男负责的角色。

  或许看在别人眼里,会觉得我很冷酷无情,不过,看完老妈临终前最后一眼,走出病房后,我脑中想的不是悲伤,而是接下来该怎么做。该跟谁联络、丧礼该怎么办,向印刷厂订制印有店名的讣闻、今年拜年时送的毛巾该怎么做,我在瞬间已经全都想过一遍。

  我并非感觉不到悲伤,只不过我是长男,既然肩上扛着责任,就不能轻易落泪。

  猛然抬头,发现太一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坐在客厅的某个角落。看到他那缩着身子,无事可做的模样,我深深感到无力。

  「太一。」

  经叫唤后,他默默把脸转向我。空有一身魁梧的身躯,帮忙店里的工作时,动作却总是慢吞吞。和我一样是单眼皮,那眼皮厚肿的模样,给人的感觉就是很不起眼。尽管如此,要是他能抬头挺胸,至少看起来也比较称头,但不管再怎么提醒他,他驼背的老毛病始终不改。

  「你在干什么?这么晚才来!算了,快去坐在你妈旁边,你是本家的人,别坐在角落。」

  「啊……对不起,我以为自己的身分在亲人当中算是最低的,所以才有所顾忌,坐在角落边。」

  这孩子真教人头痛。

  「快去!」

  我拉着他的手,要他换位子。

  「摆在神龛上的那本书是什么?」

  法会结束,我们正在收拾摆满一地的坐垫时,阿姨登喜拿起一本薄薄的册子问,她是老妈的大妹。

  「啊,那是我的。」

  侄女美奈在我背后回应,她捧着坐垫放在客厅角落,朝登喜奔来。

  「这是大学联考的模拟测验,上面记录了全国排名,所以我特地带来。以前我哥上榜时,奶奶还用萤光笔在他的名字上划线,非常开心,所以我也想带来让奶奶看。」

  「哗,真厉害。全国是吗?你说的全国,是指从北海道到冲绳吗?美奈,你的名字在这里头啊?这个册子是去哪儿拿的?姨婆也想要呢。」

  「只有参加考试的高中才会发送,所以也没那么了不起啦。而且参加模拟考的,只有一部分高中,并不是所有高中生都会参加。」

  美奈脸上浮现难为情的笑容,但还是指出自己名字出现的那一页,登喜阿姨再次以夸张的声音喊着,「好厉害!」

  「畠田家的人从以前就一直很优秀,我姐还真是嫁到了好人家呢。久仁彦当初也到东京上大学,美奈以后的成就令人期待,我看不是当博士,就是当大官。」

  「别再说了,我们家的血脉,哪会出现那么优秀的人才啊!」

  我忍不住大声嚷着。

  正在交谈的两人,不约而同的面向我,美奈的表情仿佛瞬间冻结。

  「像美奈这样的人,要是去东京的大学找,一定随便哪里都有。女孩子如果太好胜,日后要找对象可就辛苦了。」

  「会吗?可是我觉得她很不简单,而且还是日本全国呢,你说是吧,美奈?」

  「……伯父。」

  美奈一改先前的态度,以平静的口吻叫了我一声,毫不掩饰地瞪着我。

  「什么事?」

  「您为什么总是说这种话呢?」

  也许因为是众堂兄妹中唯一的女孩,美奈从小就心高气傲,最近更是变得能言善道,动不动就出言顶撞,登喜阿姨急忙安抚美奈。

  「美奈,你伯父是因为谦虚,不好意思。」

  「才不是呢,我不能接受!或许伯父总是把我当小孩子看,但这种谦虚未免也太过头了吧?们父,日后我要是真的成为什么大人物,丢脸的人是你。我就算成了名人,也请你别跟周遭的人说你是我的亲戚,拜托你了!」

  「如果你真的当上大官或是博士,我会全力做你的后盾。如果你拜托我,我还可以替你组个后援会。我的客人当中,有市民代表和县议员。不过,难保你日后不会哭着来求我帮忙。」

  美奈胀红了脸,扯开嗓门大吼:

  「就是这一点最教我受不了,我实在是跟乡下人处不来!」

  「美奈!」

  人在附近的久仁彦闻言后快步跑来,居中调解。美奈怏怏不乐地皱着眉头,丢下一句「我受够了」之后,就这样离开。

  「哥,对不起。」久仁彦代为道歉。

  「她就快考试了,比较敏感,你就别太刺激她。」

  「明明是个孩子,讲话却像大人似的。」

  也许是美奈听到我说的话,屋内深处的走廊传来有人用力踢墙的声音。她的确还是个孩子,个性也很火爆。久仁彦个性温顺,美奈也许是像到她妈。

  「不过她真的很优秀,美奈就像久仁彦。」

  登喜阿姨在一旁打圆场,久仁彦不置可否地回以一笑。我在一旁插话,喊了阿姨一声:

  「久仁彦确实很会念书,也很优秀,可是他到东京念大学,最后还是回到这里,那还不是没有两样。我身为长男,辛苦的送弟弟出外求学,可是他却回故乡当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公务员。我妈本来对他充满期待,结果却是这样。不过话说回来,市公所的工作并不辛苦,我妈可以不必替他操心,这样也算是尽孝。」

  「是啊,住得近,随时都看得到,这是最大的孝行。」

  面对登喜这番话,久仁彦露出尴尬的微笑,点着头说:「我大哥才是真正辛苦的人。」

  「和自己开店的辛劳相比,我的日子确实是过得轻松许多,很过意不去。当初也是托大哥的福,我才能上大学,真的很感激。」

  「哎呀,不过靖彦虽然辛苦,得到的回报也不小啊。出门都开名车,令人羡慕呢。」

  这个小乡镇里只有我们一家建设公司,尽管经济不景气,经营不易,但还是都能保有一定的收益。既没裁员,也没变卖车辆。不过话说回来,我在景气正好时买的那辆丰田CENTURY,确实是高级房车,但也差不多该换车了。它已经累积了相当的里程数,而且现在也卖不了什么好价钱。

  登喜阿姨凝望着老妈的遗照。

  「姐姐一定很高兴,两个儿子和孙子们都对她这么好……她过世至今,也已经两年了。」

  她突然沉浸在感伤中,紧按着眉头。也许是上了年纪,动不动就流泪。

  「她住院后,我只有一开始去探望过她,没想到竟然是癌症。临终时,有儿子们在一旁看顾,她一定很幸福。」

  「她要是真这么想就好了。」

  我回答后,与久仁彦互望一眼,嘴角泛起既怀念、又尴尬的微笑。

  为什么不告诉我!平时个性温和的太一,那天难得放声大吼。

  我在老妈过世前两天、也就是医生宣告她病危,只剩几天的寿命后,才告诉孩子们她得的病。因为考虑到得开始准备丧礼,要家人帮忙,这才向他们坦言此事。

  早知道奶奶得的是癌症,我就会常去看她,让她做她想做的事。孩子们这样哭着抗议。我向他们喝斥道「问题不在这里」,他们旋即沉默,但在丧礼上,其他亲戚也都说着同样的话。现在他们看起来就像已经忘了那件事,不过当时登喜阿姨也向我责问过此事。

  我不想继续谈这个话题,把现场交给久仁彦后,就此步出客厅。

  来到走廊上,我取出放在胸前口袋里的手机,发现有一通未接来电,是03开头的号码。来自东京的电话,我只想得到唯一的一个可能。

  众人正忙着准备法会完毕后的餐食,我走在嘈杂的声音中,穿过走廊,来到无人的后院。用手机回拨,对方马上接起电话,回了一声「喂」。听声音,是上次那个小鬼。

  「我是畠田。」

  「我是使者,令堂说愿意见您。」

  听到他的回答后,我重重吁了口气。我并不觉得特别紧绷,但为何会有这种反应,自己也不知道。尽管没人在看我,我仍然抬头挺胸。

  「这样啊。」

  关于使者的事,老妈只对身为长男的我说,不过,就算久仁彦知道这件事也不足为奇。他很关心妈,是个温柔的次男,妈很信任他,应该也很以他为傲。久仁彦真的没听说过这件事吗?还是说,他明明知道,却没委托使者?

  「可以照之前我告诉您的那样,将日期安排在接下来的满月那天吗?满月当天的时间最长。」

  小鬼告诉我具体的日期,我表示同意。他所选的地点,是我从没听过的一家饭店。当我跟着重复饭店名称时,他问了句「没问题吗?」

  「如果您不知道地点,我可以再说仔细……」

  「只要知道名称,就能进一步调查,没关系的。网路上也找得到吧?」

  「是的,应该可以。」

  「那就没问题了。」

  我自己没使用网路,但祥子和太一常玩电脑,只要找个借口让他们替我上网查询就行了。

  「那就当天六点半,在大厅碰面,我会在那里。」

  「我妈有说什么吗?」

  我询问后,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我急忙改口,

  「我现在还是不相信,不过,如果真的……」

  「等见面时,您可以直接向她本人询问,到时候见了,」

  他单方面留下这句话后,便挂断电话,本想叫他等一下,但还是慢了一步,我暗啐一声,按下结束通话钮,这时背后传来一声「爸」。

  我心头一震,回头看到太一就站在我身后,在黑暗中,宛如鬼魂一般。

  「你干嘛?」

  我不耐烦地说,他吓了我一大跳。太一以他平时的温和口吻回答「吓到你了吗?抱歉」,然后慢慢朝我走近。

  「关于美奈……」

  「美奈?」

  「刚才她不是和爸爸起冲突吗?」

  「喔。」

  像那种亲人之间的沟通,算不上冲突,不过我还是点头回应。接着,太一语出惊人:

  「爸,我劝你最好改一下态度。」

  「什么?」

  「不用马上道歉,只要慢慢改就好了。美奈真的很努力,很不简单,你应该认同她才对。」

  「在别人面前夸自己的亲人干什么,也不害臊。」

  「那是你的借口……」

  太一坚持不退让。

  「你如果老是当自己是大人,当别人是小孩,一味的打压,美奈也会跟你赌气。也许会因而讨厌我们,再也不想到家里来,奶奶地下有知,一定会很难过。」

  自从老妈过世后,久仁彦家的孩子确实就很少到家里来。今天的法会另当别论,像过年、中元节,他们兄妹俩总是以忙碌为由,几乎都不到家里来。

  我不予理会,正准备从旁边走过时,太一又叫了声「爸」,但我还是没回应。

  太一像个婆娘似的,还打算继续说教,不知道老爸看到他这副模样作何感想,本家的长男竟是这副德行,我真是愧对祖宗。我老爸无缘见到自己孙子就往生极乐,就某个层面来说,或许也算是一种幸运。

  回到佛堂后一看,已经大致整理完毕。板着脸孔的美奈,和她哥哥一起坐在角落,把玩着手机,她哥哥裕纪明天就要返回东京。

  登喜阿姨这次改为和裕纪聊天,我听到她询问裕纪大学的情形以及目前求职的情况。裕纪晚太一半年出生,但两人同年,听说某外资企业已经内定要录用他,但他似乎想进研究所继续深造。不管是走哪条路,听起来都是前途一片光明。

  「裕纪,你也很了不起呢。」

  「才没有呢,姨婆。」

  他一脸尴尬地摇着头,那模样像极了久仁彦。

  太一回到房间后,凑向他的堂弟堂妹,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似乎是电视节目这一类言不及义的话题。原本面有愠色的美奈,马上表情为之一亮,从手机上移开目光。他们平时感情并不见得有多好,不过彼此年纪相当,相处起来应该比较不会有顾虑。太一很快便和裕纪聊得热络,孩子就是这么单纯。

  我装没看见,以眼角余光注意孩子们的举动,这时,祥子朝我唤了声「老公」。

  「刚才坐垫不够,好像是太一去帮我拿的。」

  「喔?」

  「法会开始前,你不是还骂说太一跑哪儿去了吗?他跑到别房去拿坐垫了,待会儿你夸奖他一下吧。」

  我望向摆在客厅角落的那一叠坐垫,有几片颜色不一样,确实是平时放在别房里的。

  你夸奖他一下吧?

  什么跟什么嘛!我皱起眉头。

  「又不是小孩子,没必要为了这么点小事而刻意夸他吧?跟傻瓜似的。发现就去做,是很理所当然的。」

  「可是……」

  「别为这种小事叫住我。」

  当初提到我替太一出学费,条件是他得帮忙店里的工作,久仁彦听了,极力夸赞太一。他说现今这个时代,大部分孩子都认为父母出学费是天经地义的事,太一真的很了不起,像我家的裕纪、美奈就办不到。

  ——他已经长成一个正直的好孩子。

  当时听他这么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就像现在一样。根本没什么好夸奖,甚至觉得他说的是理所当然的事。

  太一夸张地摆动手臂,逗美奈和裕纪发笑。两人开怀大笑,但我看得一肚子火,很想问他一句,人家这样笑你,你觉得无所谓吗?

  太一刚上小学时,老妈将爸爸的钢笔送给太一。那是多年来,她一直当作丈夫遗物看待的物品,也不曾给过我。那是替当时的镇长家承包工程时,镇长送我们当纪念的昂贵钢笔。

  我第一次看到太一拿着那支钢笔时,骂他「是你自己拿出来的吗?」那不是孩子该带在身上的东西。

  「奶奶说要给我的。」

  我向搞不清楚状况的太一质问时,老妈急忙跑来说「是我」。

  「是我送他的。」

  太一躲在老妈背后,畏怯地望着我,但手里仍紧握着那支钢笔,他从襁褓的时候起,便比家里任何人都和老妈来得亲近。祥子产后恢复状况不佳,在邻市的大学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当时刚出生的太一就是由老妈一手照料。不知不觉间,太一就这么成了一个整天跟在奶奶身后打转的小孩。我妈应该也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就连里民会办的旅行团,她也常带着太一一起去。

  不过,要是老妈看到现在孙子们的模样,不知道会将老爸的钢笔托付给谁,老爸又会希望将本家托付给谁呢?

  5

  在品川车站下车后,我很快便知道使者指定的饭店在哪里。用不着叫太一调查,还很崭新的饭店招牌,就挂在车站前,指示道路方向。

  傍晚的车站前,有许多穿西装的上班族和粉领族,还可以看见父母带着孩子,像是来这附近游玩。地图上标示,这附近有家水族馆。明明是平日,难道这些孩子不用上学吗?都市人好像都闲闲没事。

  来到饭店前,我收好地图,正准备走进去时,一位像女明星般打扮光鲜的女子,从停在一旁的计程车内走出。穿着制服的年轻饭店员工替她开门,女子一脸习以为常的表情走进饭店。这时刚好走出一对身穿传统和服的老夫妇,与女子擦身而过。

  我望着这些神色从容的人们来来往往,穿着西装的双肩突然感到一阵寒意。脚下的大理石品亮如镜,映照出我站在上方的模样。

  ——那小鬼会出现在这种场所吗?该不会是骗我,想让我出糗吧?

  我拿定主意,走进饭店内,另一名饭店员工注意到我后,行了一礼。我感觉到他朝我上下打量的视线,心里很想对他说「别管我」。我是客人,有事要办才会来这里。我身上穿着西装,还打着领带。

  走进大厅后,马上就看到那个小鬼,他坐在铺有布椅套的椅子上。一看到他,我肩膀紧绷的力气顿时全部化去。他就坐在那里,完全没有被饭店气氛震慑的模样,正打开一本文库本,专注地阅读。

  「喂。」

  我出声叫唤,他抬起头,微微发出一声惊呼,看了看手表后对我说了句「您来得真早」。

  「是啊。」

  现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三十分钟,我认为时间已经不早了,忍不住皱眉。

  「要喝点什么吗?」小鬼询问。我望向饭店内的咖啡厅,回了句「不用」,看到那巨大花瓶里插满了花,还有后面泛着黑光的平台钢琴,我便不想在那里头喝茶。先前明明是在那可疑的医院中庭见面,怎么会落差这么大?

  他展现出神色自若的模样,很像是这小鬼的风格。他似乎很熟悉这饭店的一切,看了就教人反感。

  「这地方价格不便宜吧?」

  「是啊。」

  「……我妈来了吗?」

  「那名和我妈长得很像的演员」,我以带有这种含义的口吻询问,小鬼阖上书本,收进包包里,书皮包覆着印有书店名称的封套,所以看不出这是哪本书。

  「我在这家饭店的九楼订了一间房,待会儿我会给您钥匙,令堂已经在房间里等候。」

  她已经来了。

  我再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暗自吞了口唾沫。

  「她已经来了?」

  「是的。」

  「那我可以上去了吗?」

  「这个嘛……」

  他语带踌躇地停顿片刻,再度望了手表一眼,似乎不知如何是好,沉默了好几秒,接着摇头回答:

  「我是觉得没关系,不过,可否请您遵守时间呢?因为原本说好是从六点半开始。」

  「硬性规定是吧?和公家机关一样。」

  小鬼面无表情,默不作声。感觉此刻的他,与先前举办法会时,美奈瞪我的眼神很相似。现在的孩子都被宠坏了,每个都一个样吗?

  「你这种身分真好,打工的薪水有多少?还是说,这是你自家经营的事业?」

  「可以这么说。」

  小鬼点了点头,接着起身,「我去确认一下。」

  「请您先坐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确认?跟谁确认?我心里充满问号,但小鬼已经快步离去。

  我目送他走向柜台的背影,坐在他刚才坐的椅子,取出手机,确认现在的时间。

  不久,小鬼再度返回。

  「这是钥匙。」

  他递出一张厚纸,上面印有饭店的名称和Logo,里头应该是夹着一张钥匙卡。以前出差兼旅游,在外头住饭店时,曾用过这种钥匙卡。当时不知道是不是插反了,一再亮起错误的红灯,怎样都打不开。如果可以,我希望能改用普通钥匙,但是像这种地方,现在可能全部都统一用钥匙卡了。

  「嗯。」我点头收下。

  「这笔钱你要怎么处理?」

  有必要选在这么高级的饭店吗?小鬼摇了摇头。

  「您大可不必担心,一概不收任何费用。虽然时间有点早,但您还是可以先过去,我已经确认过了,令堂说您现在可以上去了。」

  我站起身,和他一起走向电梯。这时,小鬼突然说了句「还有……」

  「什么事?」

  「我要回答您上次的提问,关于我的工作,您曾经问过『你父母知道你都这样装神弄鬼吗』。」

  「嗯。」

  我都忘了自己曾经问过这句话,现在才猛然想起。我应该还问过他,是不是有到学校上学,但还来不及开口,小鬼已经先接着说:

  「我没有父母,只有小时候曾见过面。」

  他的声音无比沉稳,听起来不像是要引人同情,也不像是沉浸在感伤中。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就只是回望着他。电梯来到一楼,很突兀地发出叮的一声清响。

  「你父母都不在了吗?」

  我马上提出这个很愚蠢的问题,小鬼点点头,看起来不像在说谎。

  「是的。」

  「那……」

  我无言以对,正当沉默时,电梯门开放,小鬼快步走进电梯内。没其他人共乘,我们彼此沉默相对,电梯就这样来到九楼的目的地,中途都没停顿。

  叮的一声,抵达的信号声响起,电梯门开放。铺满红地毯的走廊前方尽头,摆着一只花瓶,虽然尺寸比大厅的花瓶小上许多,但同样插满了花。

  「是九〇七号房,我会在一楼的大厅等候。就算您聊到早上也没关系,等您结束下来后,请再告诉我一声。」

  「喔。」

  我注视着碎花图案的壁纸,乡下人家的妇女,有时也会委托我们更换这样的壁纸,当时我实在不觉得她们的品味有多高,不过,在东京的饭店实际看过后,却觉得很时尚,就像舶来品一样,说来还真不可思议。

  我凝望那名自称使者的小鬼。

  他打算整晚不睡,在那里等我吗?走出电梯外,准备陪我一程的这个小鬼,虽然个头比我高,似隔着大衣也看得出来,他的肩膀相当削瘦。当我感觉到他这种体格根本完全称不上大人时,突然有种牙根发酸的错觉。我低着头,迈步走出。

  走了几步后,我回头叫了声「喂」。「有事吗?」小鬼看着我。

  「不好意思,老问你一些怪问题。」

  小鬼面无表情地回望我,看不出有惊讶的表情。我又重复说了一次,说话速度加快不少,「不好意思。」

  「哪里。」

  我背对小鬼,朝那个房间走去。感觉得到那小鬼的视线紧跟在我背后,绕过转角后,我这才喘了口气,九〇七号房。

  手中包覆钥匙卡的厚纸,被汗水沾湿,表面起了绉折。我深吸一口气,仔细确认插卡方向后,让钥匙卡穿过插卡缝隙,绿色的灯亮起。打开门一看,里头早已点亮着灯。

  我走进房内,里头传来脚步声,一个缓慢、熟悉的声音。在店里和家里、走廊和厨房,都曾经听过这个声音走近。

  我想起来了。

  阖上眼,嗅闻到怀念的气味。不论是声音还是气味,先前近在身边时,从没注意过,但间隔一段时日后重温,从前的记忆竟然一口气全部重现。

  「靖彦。」

  我听到这个声音,睁开眼。

  老妈穿着一袭柿子色的和服,就站在我面前。

  「……妈。」

  那是她住院前的面容,原本瘦得像枯木般,教人不忍卒睹的手臂,现在已恢复原本的丰腴和红润,也还没掉发。而且发量没变稀疏,仍留有些许黑发。一部分头发编成三编的麻花辫,她说这是西洋的编法,是向登喜阿姨学来的。

  这件柿子色的和服,不是穿来参加婚丧喜庆之用,而是老爸当初唯一买给她的一件好看的外出服。后来分遗物时,由祥子留下,应该一直都收在衣柜里,从没穿过。那柔和的微笑、酒窝浮现的位置,不管再厉害的演员也模仿不来。

  是老妈没错。

  「靖彦,你真是的……」

  我就像愣住一般,蒙着一层泪的双眼缓缓眨动。

  「不是吩咐过你,不可以因为想念而来找我吗?真拿你没办法。」

  「又不是我自己爱找你。」

  是那座山的地契……我正准备继续往下说时,老妈伸手摸向我的脸。在入殓前,我曾摸过她的身躯,因为死后身体开始变得僵硬,摸起来像石头一样冰冷坚硬。

  「靖彦。」她唤了一声,碰触我的脸颊。在感受到她体温的瞬间,我全身颤抖,咬紧牙关,极力克制差点从喉中流泄出的呜咽,眼眶泛着泪。

  6

  「为什么穿和服啊?」我问。

  「不行吗?」老妈敞开衣袖,回了我一句。我拉出摆在床后的椅子坐下,老妈开始用饭店里的电热水壶准备泡茶。她苦笑着说,这里不同于旅馆,只提供茶包。

  「我问过使者,怎样的打扮都行吗,他说怎样都行。因为我已经是最后一次到这里来,就让我漂亮一回吧。」

  「之前你都在哪里?」

  两年前她过世时的遗容,还有出殡的情形,我都清楚记得。还有老妈不在之后,店内和家里的生活有了什么样的改变。家人们应该都已逐渐习惯少了她之后的新环境,但这次和她见面后,我不禁觉得她之前是暗中在某个地方生活。

  然而,老妈却爽朗地笑着回答:

  「还会在哪里,当然是在那个世界罗。」

  做好烧开水的准备后,她返回房间中央。老妈的身影映照在桌前的一面大镜子上,这一幕从我眼角晃过。明明是鬼魂,却会在镜子上映照出身影?老妈发出「咦」的一声,顺着我的视线望向镜子,恍然大悟地点头「喔」了一声。

  「像这种地方,大多会在桌子上摆一面镜子。」

  「你曾经来过饭店吗?」

  我带她参加过几次家族旅行以及里民会办的旅行,住的应该都是旅馆才对。「来过。」老妈回答。

  「我也曾委托使者来过这里,当时和现在不同,是另一个名称的饭店,不过我问过那孩子,他说只是几年前重新做过大规模的装渍整修,一样是同一家饭店。」

  「你说的那孩子,是那个小鬼吗?」

  「没错,你也见过他吗?」

  妈满意的笑着。唯一一件外出穿的和服,还有高级饭店。虽然嘴巴说着我怎么会来找她,但感觉得出她很开心,她生前几乎没机会穿这件和服。我之所以记得这件和服,是因为当初老爸竟然也会买这种不实用的东西送她,令我大感意外,他比我更厌恶浪费和玩乐。

  「我还以为久仁彦来过了呢。」

  我凝望着她的脸说。这时老妈表情一愣,笑容瞬间消失,接着反问我一句「为什么」。她的表情说明了一切,也许是因为长期做生意的缘故,她的直觉和洞察力向来都高人一等。

  「我不是说过吗,这件事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还怀疑我啊?傻瓜。」

  「如果最后还有一次机会能和人说话,应该是选久仁彦比较好吧?」

  「你还是老样子,说话一样难听,开口没好话,都是跟你爸学的。」

  她半是苦笑、半是惊讶地说,朝我「哼」了一声。

  过去很少有和老妈两人单独谈话的机会。小时候老爸和久仁彦常在身边,结婚后则是有祥子和太一在。和老妈两人闲话家常的记忆,好像就只有她临死前,为了和我谈工作和使者的事,而把我叫去病房的那一次。相对的,久仁彦从以前就跟老妈很亲近,两人常聚在一起聊天。像这种场面,久仁彦比我习惯多了。

  感觉开水似乎已经煮沸,传来沸腾的声音,冒起蒸气。她站起身,缓缓开口:

  「那座山的地契,就收在公司的金库里,最下面那层。」

  使者已经将我找她的目的告诉她了吗?

  我抬起头来,老妈就像是趁这个机会告诉我这件事似的,一面将茶包放进杯里,一面说着,倒热水的声音与她的说话声重叠。

  「重要的东西我全都放在一起,摆在右边角落,收在我们店内专用的信封内。」

  「这样啊。」

  「嗯。」

  老妈手中传来泡茶的声音,现场突然寂静无声。接着她走回来,将杯子递给我。

  「你应该知道文件放哪里才对吧?」

  她直盯着我的脸,我默不作声,但全身僵硬。老实说,我没想到她会当面这样问我,一时间无言以对,正当我打算避开她的目光时,她的脸微微露出悲伤的神色,

  「是要试探看我有没有告诉久仁彦是吗?」

  「不是。」

  我确实怀疑老妈是否告诉过久仁彦这件事。怀疑有使者存在的这件荒唐无稽的事,她是否只告诉身为长男的我。我想起老妈死后,久仁彦那意志消沉的模样。就算他真的瞒着我,偷偷和老妈见面,我也没有要责怪他的意思,而我这次拜访使者,也不是想抢先从久仁彦那里夺走这个机会。

  「不过,你说要卖那座山,应该是骗人的吧?就算要卖,也卖不了什么好价钱,而且现在都是交由管理人代管,又不会造成店里经营的负担。」

  「……是啊。」

  老妈说得没错,我并不打算卖那座山,资料放哪里,我也很清楚,就算让老妈知道我这只是借口,那也无所谓。我心想,只要提出想见面的要求,她应该会愿意见我才对。

  「那么,你这是为什么?」

  我一时也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老妈已经过世两年,我在准备满两年的吉日时,老想起她临死前的事。她视节俭为美德,为了爸爸、孩子、孙子、店面,总是把自己的事摆最后,一直到大限将至。

  其实她在世时,我一直都想问她一句——我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老妈,你知道自己得什么病吗?」

  老妈脸上清楚浮现惊讶的表情,她双目圆睁,嘴唇微张,这次换她说不出话来了。

  当时我很犹豫,很想向她问清楚。我决定不告诉她罹癌的事,真的是她想要的结果吗?当时到底该不该说?她死后,我一直没机会确认。我在脑中回想她的一言一行,心里猜想,她可能全都知道,想以此说服自己,让自己接受。但真的是这样吗?就算知道医生告知的寿命期限,面对自己的大限会感到不安,这也是理所当然。可是,如果知道自己已经时日不多,老妈或许可以选择过她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

  太一和美奈责备我,怪我为什么不告诉他们。早知道是这样,他们就会多去看奶奶,多和她聊聊天……

  关于告诉孙子们和亲戚这件事,久仁彦认为应该这么做。至少也该告诉阿姨、姨丈一声。但我根据自己的判断,阻止他这么做。就只是因为我是大哥,是家中的长男,所以我坚持己见。

  但这决定正确吗?当初我应该告知他们吗?

  原本我应该没办法确认此事,但现在有机会了。

  「我说靖彦啊……」

  老妈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问,略显慌乱的将茶杯搁在桌上。她朝我走近,做了个深呼吸。我无法答话,握紧拳头,一直注视着她的脸。

  我问她是不是知情,她并未回答。我望着她的脸,咬紧牙关。她那平静的神情,答案全写在脸上。尽管我认为自己擅自作判断,对自己的思虑不周感到焦躁不已,但我承认是因为想看她此刻的表情,才来到这里。

  我想为自己没告诉老妈有关她病情的事,向她道歉。希望能得到她的原谅,让她好好骂我一顿。就算她清楚告诉我,之前做错了,那也无妨。

  当初举办丧礼时,还有现在,我都觉得自己没有当长男的才干。从老妈那里得知使者的事情后,我可以告诉久仁彦这件事,把见面的机会让给他,但我没那么做。

  「你心地善良,虽然你这个人嘴巴坏,又顽固。」

  老妈说,泪水在我眼眶打转,差点就要夺眶而出,但神奇的是,它居然没落下。老妈开心地笑着,伸手搭在我紧握的拳头上。

  「……你也一直很关心久仁彦的事对吧?也差不多该学会放下了。」

  我一言不发地回望她,老妈摇了摇头。

  「因为长男的身分,继承这家店,对此感到歉疚,内心一直很在意。虽说让久仁彦去念大学,但你又担心是自己把他赶走。这点我和祥子都发现了,也许久仁彦自己也知道。」

  「我才没担心呢。」

  市公所的工作,确实不像自己开店那么辛苦,但拥有土地和山地的人是我,开名车的人也是我。

  「那样最适合久仁彦,你自己看也知道吧?他的个性就适合担任市公所的职务,而且店里的事也都是你在处理。」

  「就算由久仁彦来继承,那家店一定也能经营得有声有色。不过,我就没办法在市公所任职。」

  「不要说这些歪理,你别再因为在意这些事而偷哭了。」

  「我才没有呢。」

  老妈眯起眼睛,以开朗的笑声,对我的反应一笑置之。

  「既然这样,就别让眼睛那么红肿啊,开朗一点嘛!」

  我双臂盘胸,维持同样的姿势,一动也不动,脸和背部热得发烫。

  「我很幸福。」老妈一边喝着杯里的茶,一边说。我第一次看她用茶碗以外的容器喝茶。

  「儿子和孙子都对我很好。」

  「孙子是吗……」

  「是啊,太一也已经长大成人。虽然小时候体弱多病,令人操心。」

  「他空有个大个子,什么也不会。」

  我说完后,老妈瞪了我一眼。

  「他是个好孩子,虽然不像你那么有魄力,不过他口才不错,而且很懂得如何让周遭的人凝聚在一起,好在他像到我和祥子。」

  「……真是这样就好了。」

  他当继承人,你不是觉得不太放心吗?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我没说出口。原本打算,要是太一真的不适合经营这家店,他可以照自己想要的路去走。我常在想,如果他想做其他工作,我可以成全他,并暗中观察,但他都不表示自己的意思,教人看得焦急万分。

  老妈或许是想鼓励我和太一,才这样夸奖他。因为这真的是我们最后一次交谈的机会了,她不可能讲难听话。

  老妈笑得满脸皱纹,「没错,他是我最自豪的孙子。」

  「老爸也在那个世界吗?」

  天将亮时我问,老妈平静地莞尔一笑。

  「在你死之前,就对死后的世界抱持一份期待吧。」

  接着,「差点忘了,」她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然后往下说:

  「你还不懂我为什么请求使者让我和你爸见面吗?」

  我回望她,沉默无语。「真的不知道?哎呀……」她一脸诧异。老实说,我当这件事并无多深的含义,差点把它忘了。

  「有特别的原因吗?」

  「你这孩子可真无趣,真拿你没办法。」

  她苦笑着说「就等你自己去发觉吧」。

  「既然你也为人父母,总有一天自然会明白。」

  看来,她并不打算告诉我。她是我妈,我很清楚,一旦决定的事绝不会更改,这种顽固的脾气,是老爸老妈的共通点。可是我心想,至少今天可以通融一下吧?但还是迟迟不敢开口,我知道时限将至。

  「代我向大家问候一声。」这是老妈消失前最后说的话。

  在宛如从梦中醒来的唐突感之下,不知何时,房内只剩我独自一人。

  变瘦前的母亲,伸手轻抚我脸颊的触感久久未散。她以生病前的健朗姿态现身,现在消失后,我突然感触良深,才发现她气色绝佳,两颊红润、手臂丰腴,这部令我高兴得几乎要放声大哭,我紧按自己的前额。

  明明心里想,在走到一楼前,得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还是忍小住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7

  搭电梯来到一楼后,那个使者小鬼正好穿过入口处的自动门,走回饭店中央,看起来像是刚送走某人。我的视线很自然地投向玻璃门外,看见一位身穿厚重套装的年轻女子身影。

  朝阳射进饭店内,白光刺眼炫目。小鬼发现我,朝我走近,「结束了吗?」

  「嗯。」

  他昨天人在哪里?整晚没睡吗?看起来有点睡眼惺忪,一样穿着昨天那件大衣。我一直没说话,他朝我伸手说了句「请归还钥匙」。

  有几名上班族拖着大大的行李箱,在柜台前排队,似乎是一早赶着要出发。

  我把钥匙卡归还小鬼,这孩子还真是处世超然,不该说的话,一句也不多说。他抬起头,只问了我一句话:

  「虽然不收取费用,但希望能听您发表感想,可以分享一下吗?」

  「感想?」

  我愣了愣,心里偷偷想着,这样好吗?但小鬼一脸认真的表情,于是我重新站正,脸上泛着苦笑回答:

  「……我差点就被骗了,以为那是真的,你们安排得真好。」

  我这刀子口的坏毛病,已经改不掉了,大概一辈子都是这样。我有预感,今后儿子和侄儿们只会更加讨厌我。

  这小鬼还是一样面无表情,我重重吁了口气,接着向他说:「非常谢谢你。」

  我从长裤后方口袋取出钱包。「我们不收钱。」小鬼皱着眉头。我摇头说「你误会了」,接着从钱包里取出边角都已磨圆的名片,是我家建设公司的。

  「要是你有机会到这附近来,请跟我联络。这次受你关照了,要是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小鬼接过名片,缓缓眨了眨眼,抬头看着我。

  「就算是一点点小事也没关系,也许你会觉得我很鸡婆,不过,要是你有什么困难的话,随时都欢迎你跟我说。」

  我不太会表达,连珠炮似的说了一长串。

  就在这时,原本面无表情的小鬼,神情突然转为柔和,我第一次看他展露笑容,接着意外传来一个很孩子气的声音。

  「谢啦。」他似乎说完后才猛然惊觉,想重说一遍,但我抢先一步对他说:

  「别再用装模作样的敬语说话了,这样看起来很傲慢。」

  「不,这怎么行,非常谢谢您。」

  他恭敬地低头鞠躬,将我的名片收进口袋,我们就这样住朝阳下告别。

  几年后的冬天,我才明白老妈当初去见老爸的原因。

  继承家业的太一结婚,我用原本老妈住的房间当他们的新厉时,这才开始整理她死后一直维持原样的行李。老妈留下的厚厚一叠日记,就放在行李中。

  我想起某件事,翻起了日记。先前为了和她见面,而前往委托时,那个小鬼曾说过,老妈在二十年前也曾委托过使者。我从和她见面的那一年往回推,打开那光看就觉得眼睛发痒的褐色老旧日记。

  我很快就找到类似的描述,看到上头的日期写的是十一月二十三日,我大吃一惊。老妈每年一定参加,从不缺席的里民旅行团,时间就是订在勤劳感谢日那一阵子。难道她骗我们说要去参加旅行,其实是暗中去见老爸?

  「虽然使者说当天不是满月,见面的时间比较短,但还是很庆幸我去了。让他见到太一,他高兴得流泪,很庆幸我去了。」

  我去见老妈的那一年,太一刚满二十一岁没多久。老妈透过使者和老爸见面,大约是二十年前的事,正确说来,是太一两岁那时候,所以好像是十九年前。

  你这样还不懂吗?老妈的声音,就像昨天才听过似的,清楚的在耳畔响起。

  当时老妈突然向使者提出委托的原因,是因为太一诞生。她一直等到太一可以牵着走之后,才让老爸看长孙一面。让他看看我家的长男,畠田家的继承人,老妈连老爸的钢笔都给了太一。

  当我问老妈,是否应该将使者的事告诉长男,一代一代传下去时,她侧着头,一脸犹豫地说「太一他……不知道行不行」,我现在终于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了。

  人在世时,只有一次机会能和死者见面,太一在尚未懂事时,曾见过老爸一面。

  在老妈简短的日记描述中,接连两次重复写道「很庆幸我去了」。很难想像老爸流泪的模样,不过他那黝黑粗糙的手掌抚摸太一小脑袋的画面,却清楚浮现脑中,我日后应该也会这么做吧。

  祥子和媳妇在厨房叫我,我应了声「来了」,阖上日记。回到家人齐聚一堂的客厅时,从敞开的拉门内传来火炉的热气,感觉双肩就这样变得温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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