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树荫暗夜

  闭上眼睛,背后传来蝉鸣的声音。不晓得为什么,突然觉得好像自己一个人被大家遗弃在只有蝉存在的世界里。当时只有八岁的我,当然觉得害怕,所以就故意大声说话,给自己壮胆。

  「都躲好了吗?」

  只听到充满童稚感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还没啦!」

  盛夏的骄阳晒在脖子上,热到发痛,可是额头紧贴的土墙却异常冰冷。蝉鸣声实在很吵杂,害我不得不扯开喉咙,再大声叫一次:

  「都躲好了吗?」

  没有人回应。感觉好可怕,明知道这么做违反游戏规则,但还是张开眼睛,迅速回头看。夏天的阳光刺痛了眼睛,视野变成模糊的金黄色,四周的景象给人非常炎热的感觉,几乎热到要发昏。

  这座庭院很宽敞。这是有着黑色湿润泥土的农家庭园。种植在庭院角落的洋苏草开满红花,看起来就像是一颗大火球。这里就是每逢暑假时,我和妹妹都会来渡假的外婆家。

  停在仓库前的轻型卡车后座,看到一顶棒球帽若隐若现。跟我同年的表弟孝二就躲在那里。

  「孝二,我找到你了。」

  孝二的妹妹良子也一起被找到了。现在只剩下我妹妹弥生还没出现。

  我穿过庭院,在妈妈房前朝左转。那里有个表弟妹们称之为「鬼酒窖」的老旧酒窖。我推开沉重的木门,只打开个小缝隙,从缝隙往里面看。

  里面很暗,还带着浓厚的霉味,空气又湿又冷。我缩回脖子,关上门。只有六岁的妹妹不可能会躲在那里。因为连我都觉得可怕,根本不敢进去,更遑论妹妹会踏进酒窖一步了。

  由酒窖门前往下走,可以走到后山。这里没有围墙,斜坡路的对面就是一片杂木林。当我走到那里时,吓到不敢再往前走。因为前方有一棵大树,挡住了我的去路。

  那是一棵像巨人一样大的树。矗立在眼前,高耸的粗壮树干,让当时还是小孩的我,联想到童话故事里的豌豆树,这棵树真的很高,几乎要碰到天空。茂密的绿叶覆盖整个上空,导致四周显得有些昏暗,当风吹拂时,树叶就会发出如海啸般的叫声。

  「弥生~出来吧!」

  我叫着,但是我的声音马上就被吵杂的蝉鸣声和树叶摩擦声给盖过去了。

  在那天失踪不见的妹妹,从此都没再出现过。

  巴士的广播喊着那个熟悉的地名。脚上的登山鞋发出沉重的声响,我赶紧冲到车门口。登山包里的炊事道具发出砰砰锵锵的声音。

  巴士扬长而去,刮起一阵风沙,被遗留在路边的我,赶紧观望四周。十五年不见。对面的田圃依旧保留原貌,可是记忆中伫立在绿色田园之间的稻草屋顶人家,已经都变成具有现代风格、铺了各种颜色屋瓦的住家。

  三上家也变成了砖瓦屋顶,不过我马上就能认出来。虽然离站牌有一段很长的距离,但是因为后院的樟树给人一种远近错综的视觉感受,误以为他家离这里很近。那棵树大概有三十公尺高吧?树叶繁盛茂密,已经可以称得上是一座森林了。三上家并不小,可是跟那棵大树相比,宽敞的平房看起来就像是寄生在树下的茸菇。

  这趟旅行并不是快乐的旅行。好吧,还是去吧!我在心里激励自己,跨出步伐走在绿色田埂路上。

  夏季在穗高山登高后,回程就过来这里看看吧!这个决定绝对不是临时起意。因为台风即将降临的关系,登山行程要提早一天结束,这是促使我想造访旧地的最大理由,但其实早在很久以前,我就告诉自己,只要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再来一次。

  十五年前,妹妹失踪那天所发生的事,我不太记得了。只记得很多穿着警察制服的人和消防队的人都挤在三上的家,妈妈哭到双眼浮肿,还有爸爸发疯似地一直呼喊妹妹名字的声音。接下来有好几天,大家都到附近的田园或四周的山林搜寻,可是不仅没有找到弥生,就连她身卜衣服的一块碎布踪迹都没有发现,于是我就跟着母亲被送回东京的家。从此以后,我都不曾再去三上家玩。

  警察结束搜查行动后,我的双亲到过这里好几次,目的就是要找弥生,还到附近的城镇发送印有弥生照片的宣传单。可是,随着时间流逝,这一缕的希望最后也变成了绝望。

  警方的想法认为,妹妹弥生可能在后山迷路了或者在山中昏倒了。三上家后山前方是与富土山系的深山森林连贯在一起的。绑架的可能性早就被摒除了。因为那时候并没有发现附近有可疑人士出现。虽然每户人家都距离得很远,但是大家都认识,不管是在田园或每户人家的院子,只要有人出现,大家都可以清楚看到,想要藏身难度很高。

  随着时间的流逝,对于家族成员只剩下三个人的我们家来说,三上家变成最痛恨的地方,甚至连提都不屑提一下。

  可是,我却一直这么想。总有一天,我一定还要造访那个家。虽然警察和村人都很卖力找人,只差没将地翻过来找,但是对于身为应该首先要将弥生找出来的我而书,如果没有再造访旧地,这样不就等于连日后再一次找弥生的机会都丧失了吗?因为我和弥生的躲猫猫游戏根本还没有结束。

  穿过以塑胶薄膜温室取代门柱的入口处,看到在仓库前,有个穿着白色短袖衬衫的人站在那里,他背对着我。拿着水管很认真地清洗农具。

  「你好!」

  我朝着他的背后叫了一声。我马上就认出来,那个人就是雄一。雄一是三上家的长男,大我十岁。现在应该只有他一个人住在这里。

  我听妈妈说,妈妈的大哥——忠夫舅舅五年前往生,舅妈去年往生。雄一的弟弟孝二现在在东京上班,妹妹良子已经结婚,不住这里了。

  黝黑的脸庞转身看着我。因为年纪大了,眼角已有皱纹出现,但是那双漆黑的眼眸和长长的脸型,都跟以前的「雄哥哥」一样,没有改变。

  雄一好像不晓得我是谁。这也难怪。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那时我还是个小学生。他的眼神充满讶异。

  「那个,好久不见。」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是山崎……山崎聪子的女儿……」

  雄一一直在空中游移的视线,此时紧紧地盯着我看。

  「你是五月……?」

  我耸耸比一般女人还高大的背膀,对雄一点头行礼。雄一像在自言自语般,说了这句话。

  「是啊,真的是好久不见了。」

  三上家会呛人嗓子的熏麦茶,还是跟以前一样香。这个茶香让我想起许多跟这个家有关的久远回忆。我们两人就坐在屋檐下,彼此保持了一点距离,这时候我才发现,我们两个人都足沉默寡言的人。我以好像在跟人争辩的语气,告诉他我今年开始会在设计师事务所上班,这次是跟念书时的登山社朋友利用暑假来爬山,回程途中顺便绕过来这里看看,然后还询问了彼此表弟妹、亲戚们的近况,不过语气都不是很热络,这些话都说完了,竟然找不到可以继续交谈的话题。

  我们都没有提到弥生的事。因为彼此都知道,这是十五年来,我们家都没有再度造访这里的原因。妹妹失踪后的十五年岁月里,三上家好像也过得很不快乐。我们家也一样不快乐。

  爸妈在我念国中时离婚了。自从弥生失踪,爸爸每晚都借酒消愁。喝醉了一定跟妈妈吵架。每次都是为了一点芝麻小事吵架,但我认为真正的原因在于弥生。妹妹弥生的诞生,让早在十五年之前关系就已经交恶的双亲夫妻关系转好,妹妹是爸妈的阳光。她很聪明,社交手腕佳,长得跟洋娃娃一样可爱。爸爸和妈妈都很爱弥生。恐怕爱她比爱我多。为什么不是你失踪呢?有时候我觉得父亲看我的眼神,好像有这样的含意。

  我们并没有继续交谈,只是呆呆地望着庭院。彼此很难得可以四目交接,我一直看着雄一握着杯子的手。那是一双有着修长手指的大手。十五年前的那一天,爸爸和妈妈都出去找妹妹,留我一个人在家,那时候三上家不停地有很多的人聚集,我夹在他们中间感到很害怕,就是那双手持续给我勇气与支持。当时那双大手一直握着我的手。我记得当时雄一表哥的手很香。

  「一切都没变。」我冒出这句话。面对小时候就很崇拜喜欢的雄一表哥,很自然地就说了这句话。「我以为会变很多呢!」

  雄一将大大的手掌摊开,然后又合上,他也回我一句话:

  「不对,这里真的变了很多。」

  说完,雄一表哥转头看着身后的主屋。我的意思是说雄一表哥都没变,但雄一表哥好像误会我的意思,他以为我在说这个家。

  三上家的主屋结构还是跟以前一样,不过可以看到很多的改装痕迹。宽敞的泥土地房间变成铺了磁砖的厨房,左手边的酒窖变成了别馆,有条走廊通道与主屋相通。

  地势比平房主屋还高的酒窖对面,那棵看起来像不祥物的樟树依旧矗立着。

  「那棵树还是那么大。」

  「是啊,多亏了那家伙,害得我们只能增建,不能重新改建。」雄一表哥将那棵树拟人化,称它为那家伙,还对我埋怨那棵树。「我很想砍掉它。可是县政府说那是大自然的纪念品,不可以砍掉。明明是我家的树,却无权处理。」

  夏日长昼的太阳已经开始偏移,准备下山了,风势也跟着变强。樟树枝一起摇晃着,发出如海浪拍打岸边的飒飒声响。就算是冬天,那棵树也不太会有落叶,树叶依旧很繁茂,起伏晃动的墨绿色树叶看起来就像是海面掀起的浪花。在树顶附近,好像有东西在晃动。

  「雄一表哥!」

  我将看到的感觉,脱口而出:

  「这附近有猴子吗?」

  没有,就算这里是乡下地方,也不可能会有猴子。说完,雄一表哥终于笑了。

  三上家的后面还是跟以前一样,一片杂木林。在我的记忆中,那是一个黑暗,没有人会想要进去的恐怖树林,可是不晓得是因为这十五年来杂木林样子有变的关系,还是因为当时自己年纪小,胆子也小,才会认为那是个恐怖树林,现在看起来就跟普通山林一样,一点都不恐怖。不记得后院角落有一条通往树林的小路。我就沿着那条小路往前走,爬上坡道,进到森林里。

  森林里弥漫着湿重的泥土味与蝉鸣声。树根长得很厚实,都深埋在地底下,不过小路底下则铺了坚固的厚草坪,刚好可以让一个人通过,一直朝前方绵延而去。

  走在两侧都有树木林立的小路上,走没多久,前方就是水渠。十五年前就有这条水渠,是用混凝土筑成的水渠。刚开始大家都以为弥生可能掉进水渠了,当时还大动员疏通渠底,看看能不能找到弥生。

  宽度和深度约有一公尺的水渠长满了青苔,可以清楚看到水底的青藻,青藻摇曳生姿,好像在对人招手。不记得当时的水流量有多大,不过对弥生来说,她不可能会溺死在这里。因为弥生跟我上同一间游泳补习班,虽然她还没念小学,游泳技术可是不输大人呢!

  越过摆在水渠上面的水泥板,继续往前进。斜坡越来越陡,两侧树木更加茂密了。因为树木排列紧密,阳光无法从树缝中照射下来,显得树影幢幢。蝉鸣声也渐离渐远,听不到了。

  虽然我从高中时代就开始爬山,但是很怕一个人走在黄昏的森林里。绕了好久的路,却发现竟然都在原地打转。我打算走到想去的目的地后再回头,就以这个念头激励自己的双脚再往前走,也顺便给自己打气。当我走在昏暗的树丛中,总觉得六岁的弥生好像会从某处跳出来般。不过,事实上根本不会有这种事发生。

  突然眼前豁然开朗。荫郁的常绿树林被截断了,眼前是一片红黑色泥土地。有辆没人坐的挖土机被弃置在路边。这里应该是开发到一半的土地。我叹了口气,然后就转身回头。

  我一直认为这座森林像魔鬼般,张开大嘴把弥生吞进去,消失不见,可是现在却变成这般模样。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要来这里呢?当我中途下车时,这个问题不晓得在心里问过多少次了。

  我是为了确认某些事情才来的吧?是为了证明弥生还活着的这件事吗?还是来证实弥生已经不在人世的这个事实呢?

  当我回头走,来到水渠附近。追着就要下山的夕阳,快步走的时候,突然有了这样的感觉。感觉脸颊变热,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正在抚触我的脸颊——好像有人在看着我。

  我转头回顾四周,扫视了像薄暮苍穹般、将我整整人团团围住的树林一圈。

  只看到树叶随风摇摆的模样。

  现在已是傍晚时分,而且像这样的深山里,应该不会有人来这里吧?我不禁苦笑,望着在路另一端的三上家。薄暮余晖正垄罩着整片杂木林,在薄暮中樟树却露出脸来,树梢吸附了夕阳的颜色而闪闪发光,还随风摇摆着。

  回到后院时,对面的太阳正好要沉到地平线下面,三上家已经点灯了。矗立在门前的巨大樟树,好像身穿黑衣的法师般,催促着黑暗赶快降临。当我眨眨眼睛,再走近瞧时,觉得这棵树大得很奇怪。

  长满青苔的树根很粗壮,它的直径应该超过两公尺吧?从地面隆起的粗壮树根,它的形状不禁会让人联想到,好像是个巨大生物很痛苦地在地上打滚般,树根上面结满根瘤,看起来很像是肉块。笔直的树干则被朝着四处横生的枝节环绕着,在离地面十几公尺高的地方,树干形状就像张开的一双手,分开枝干了。

  我站在树下,抬头仰望着它。虽然被雄一表哥笑,可是我真的觉得树上面有影子晃动。

  大树的树枝盘叠交错,根本无法看到最上面。加上现在太阳已经下山,更看不清楚了。树叶非常繁茂,几乎遮住了天空。加上又刮着强风,树叶发出咻咻咻的阴森声响。不晓得为什么,我一直舍不得将视线移开,于是就站在那里,看着随风摇摆的茂密叶丛。

  突然我发现,在紧密的叶丛中,有个东西朝风吹的相反方向晃过去。我屏住呼吸,抬头探望。

  从树梢传来一声大声响,有东西朝空中飞去。

  心脏都快跳出来了。不由得伸手扶着树干。我马上就知道刚刚那个是什么东西,所以就吐了一口大气,将额头贴在粗糙的树皮上。

  那个东西就是猫头鹰。每次去爬山,都会遇到的鸟类。那是一只体积庞大的灰色猫头鹰。不晓得它飞到哪里去了,却在我背后叫了一声,好像在嘲笑我。

  不晓得是不是樟树的树皮太冰冷的关系?我突然想起十五年前弥生失踪前的事情。那时候我确实跟现在一样,将脸埋在土墙上。

  当我闭上眼睛,十五年前的景像历历在目。

  我和妹妹都穿着同样花色的纯棉洋装。我在院子里跑着。鲜红色的洋苏草花正盛开。感觉就像在看古老片电影般,影像鲜明地一一浮现于脑海。

  白色的酒窖。门稍微被推开。我看了里面一眼。当时的冰冷空气和发霉臭味的回忆,也跟着一起被唤醒了。

  连小时候心脏跳动的感觉也跟着苏醒了。我张开眼睛,搓搓手臂,往后退。就在那时候。

  树叶发出激烈的沙沙声响,而在同时从树上有东西掉下来,划过我的鼻尖。这次我可以确定不是猫头鹰。吓得我尖叫了一声。

  「怎么了?」背后传来雄一表哥的声音。「我看天色已晚,正想要去接你回来呢!」

  我没说话,回头看了雄一表哥一眼,然后又转回头,看着掉在地上的东西。原来是一根粗壮的樟树树枝。

  「风势很强。那棵樟树已经很老了,你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

  雄一表哥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但是掉在地上那根树枝的宽度可是比两只手臂合起来还粗呢!如果刚刚我没有往后退的话,现在不晓得变成什么样子了。我就呆站在原处,一直盯着那根结满茂密树叶,不像是因为腐朽而掉落的粗大树枝看。我的直觉告诉我,那根树枝是针对我而掉落的。好像在暗示警告着什么。

  傍晚开始变强的风势,到了晚上更加激烈了。并没有下雨,可是客厅里的电视却一直播报着台风即将登陆的消息。新干线和其他的JR线好像都停驶了。看来今天我是回不去东京了。

  晚餐已经摆在餐桌上了。虽然是从田里摘的蔬菜做成的简朴料理,但是种类很丰盛,我知道这是雄一表哥费尽心思,特地为我准备的丰盛料理。可是,他的表情还是跟刚刚一样,并不是很欢迎我的到来。

  「你要去三岛吗?那里盖了好多间饭店。」

  雄一表哥问我。他的口气听起来就像是要我赶快走的样子。我的突然造访,果然让雄一表哥很困惑。

  「我可以开车送你过去。」

  他只说了这句话,然后就看着手上的碗。什么也没说地一直扒饭。他故意装成好高兴地在用餐。他的这个举动,不禁让我想起自己的父亲,原来也有男人吃饭时不喝酒的,突然觉得更加尊重雄一表哥了。

  「雄一表哥,你都没有想过要离开这里吗?」

  我试着要炒热气氛。结果停顿了好久,表哥才回我话:

  「这里有田,而且我又是长子。」他的口气还是没变,就是那样地粗鲁直率,还带着些许的腼腆。「所以,我一定要守住这个家。」

  当他的脸上浮现浅浅笑容时,这才像以前的那位雄一表哥。我终于敢说出刚刚一直压在心里的那句话。

  「那个,雄一表哥,」不晓得为什么我会这样说,真的连我自己都不明白。「如果可以的话,我今晚可以住在这里吗?」

  当时我一定是想到了什么事,因为总觉得好像有根荆棘一直刺着我的胸口,久久无法拔除。如果我就这样回去了,弥生就真的会变成久远的记忆,永远消失了。可是,因为我已经提出这样的要求,虽说我们是表兄妹,但是这个家只有我和雄一表哥两个人,一想到这里,我就不敢再说什么。

  果然雄一表哥也是一脸困惑。他可能不想看到我的脸,所以就转身去泡茶,自言自语地说着:

  「算了,看今晚的情况也只好答应你了。」

  因为他背对着我,所以我不晓得他是什么样的表情。

  呼呼。

  从后山传来的巨大风声,从天花板吹进来,连地也被震得飒飒作响。雄一表哥让我睡在酒窖改建而成的别馆二楼。他说,良子未出嫁前,这里是她的房间。因为保留了酒窖的外墙,盖成二楼的建筑物,所以天花板很低,呈三角形倾斜的天花板正中间,像熏焦颜色的栋梁都曝露在外。

  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多。因为没事可做,所以早早就上床睡觉了,可是头脑还是很清醒,完全没有睡意,只好窝在棉被里听着外面的风声。

  这个房间只有一个镶了雾面玻璃的窗户。院子的诱蛾灯亮着,照得窗户好像是昏暗的水槽般,光影幢幢,对面的树梢就像在表演皮影戏般,不停摇晃着。樟树树枝影子都长进来了。随风摇曳的树影看起来就像是扭曲着身体的怪物,让人感觉很不舒服。如果有窗帘就好了,所以我就背对着窗户,不想再看它。

  对面的墙角摆了一张良子的书桌。墙上还贴着男偶像明星的海报,那张海报让我觉得安心多了。那张被主人遗忘的书桌,则让我想起弥生的书桌。

  虽然弥生已经不在了,她的书桌、衣柜,摆在我和她共享的儿童房里,爸妈都没有移动,因为他们相信,弥生总有一天会回来,所以就一直保留着。因此,在我念高中以前,我都与没有主人的书桌并邻而坐,研读功课。那个印满蝴蝶图案的靠垫还摆在弥生的椅子上,虽然没有脏,妈妈还是会经常拆下枕套清洗。

  虽然弥生是女孩子,却喜欢昆虫。大人们就说,弥生会失踪,该不会是自己一个人跑到森林里捕蝉而迷路了吧?可是,弥生应该喜欢幻想中的昆虫,更甚于真正的昆虫。只要是以昆虫为主角的故事书或昆虫图鉴,她总是百看不厌地,一看再看。她失踪的那一天,身上穿着洋装图案就是她最喜欢的白底蝴蝶印花,脖子上还挂着一条瓢虫项链呢!因为爸妈亲手制作过好几种寻人海报和寻人宣传单,上面都会画弥生失踪时穿的衣服,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明天,再到后山找找看吧!就这么决定了。即使什么都没发现也没关系。因为没发现到任何线索,就表示弥生很可能还活着,这也是唯一的一丝希望。

  关上灯,闭上眼睛,但还是睡不着,我不停地翻身。

  不晓得过了多久。

  叩、叩。

  黑暗中传来像敲门的声音。我赶紧挺直身子,侧耳倾听。然后,再一次听到——。

  叩、叩。

  声音是从窗户传来了。是敲打雾面玻璃的声音。这下子更让人毛骨悚然。我所有的感觉中,就以听觉最灵敏。那是一种近似哀嚎的风声。树在吟叫着,然后又开始了——。

  叩、叩。

  我不想看,但是却又想一瞧究竟。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转身看着窗户。

  有个黑影由雾面玻璃的右边穿越飞到了左边。那个黑影在狂风吹拂下,影像怱浓怱淡,就像闪光灯一样,一闪一灭。

  变淡、变浓、又变淡。在黑影变浓那一瞬间,叩叩敲窗声又响起了。

  到底是谁?真想看看他的真面目。狂风吹得树枝不停地碰触到窗玻璃,发出砰砰的声音。生平第一次在别人家过夜,加上外面又刮台风,难免会变得比较神经质。我哼着歌,给自己壮壮胆,又对着海报上的帅哥说晚安,想嘲笑自己的胆小,又再转头过去看一次窗户。就在那时,我察觉到了。

  雾面玻璃的对面有个奇怪的影子。那个影子就挂在树梢上。

  那个树枝的形状怎么不一样了?刚刚明明什么都没有,可是现在却好像长出茂密的树叶般,变得很粗大。那样子看起来就像有个人蹲在这里,而且一直在偷窥我。想到这里,背脊不禁发凉、颤抖。

  神经过敏、神经过敏,我这样默念着,又继续哼着歌,好像想对那个黑影挑衅般,故意一直盯着窗外瞧。树上的黑影一动也不动。只是会随着风吹的强度不同或树枝的摇晃速度不同,改变影像浓度而已。

  我没猜错,那果然是树的影子。就这么做好了。我走下床,来到窗边察看。就在还有两、三步的距离时。蜷缩的影子突然站起来,然后就消失了。

  我提起生平最大的勇气,推开窗户。暖风吹在我脸上。眼前只有一根树枝在摇晃。阳刚有黑影出现的地方,根本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片黑暗而已。

  我将头采到窗外,往上看。那棵巨大樟树的黑影,被风吹得歪七扭八。

  叩叩。

  这个声音又让我背脊发凉、颤抖。这次声音是从后面传来的。是从房门那个方向传来的。

  为了保护自己,我刻意弯下身子,将眼睛上吊,故意瞪得很大,然后才开门,结果是一脸惊讶的雄一表哥站在那里。

  「我听到有人开窗户的声音,所以就来了。」

  雄一表哥用辩解的语气对我说,因为是台风天,所以要到处巡巡看看。

  「那么,刚刚在窗外的那个人,原来是雄一表哥。」

  我的这番话让雄一表哥吓到双眼圆瞪。

  「这里是二楼。」

  他说的没错。

  「可是刚刚窗外好像有人影晃动。」

  我不希望被表哥笑胆子小,故意以轻松的语调说。

  「是猫头鹰。猫头鹰就在那家伙上筑巢。」

  我身上只穿着一件T恤当睡衣,表哥看了我一眼,然后很不好意思地赶快将视线移开。

  叩叩。

  窗外又有声音响起。我忍不住抓住雄一表哥的大手,紧紧握着。

  「不用怕,只是风声罢了!」

  维一表哥手掌的温度,让我感到很放心。说真的,那时候我很希望雄一表哥能再多陪我一会。如果能像以前那样握着我的手,我一定会觉得安心。可是雄一表哥却转身背向我,以低沉的声音喃喃自语着,然后走到房间外面。

  「没事!什么东西都没有。你太神经质了,就算什么东西都没有,还是会觉得害怕。」

  不晓得他是不是在说我呢?还是说给自己听呢?我完全搞不清楚。

  为了不想再看到窗户,我用棉被盖头,不晓得经过多久时间,我才总算开始觉得困了。接着我做梦了。

  在梦里,弥生大叫着。

  姐姐!姐姐!

  声音是从樟树上面传来的。

  树上有两个影子。一个长得很像猴子,黝黑巨大的生物正抱着弥生,动作迅速地爬到树上。弥生边哭边求救。

  救救我!姐姐,救我!

  我伸出手,可是我抓不到。我一直叫着弥生的名字。然后我醒来了。

  已经是早上了。昨晚那个令人害怕的窗户,现在看起来就像是换了新风貌般,闪烁着刺眼的光芒,明亮的阳光射进房里。

  我下床,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开窗户。就算在晨光照耀下,眼前的树梢看起来就只是普通的树枝,根本没有任何奇异之处。天气晴朗,天空是一片蓝天白云,风势也停了。让人有着好心情的夏末晴天,好像在嘲笑昨晚的我,竟然那么怕黑。

  可是,我的脑海里还是继续想着昨天的事。越想越觉得如此平静的黎明很虚伪。

  窗外的樟树树叶不停地朝着窗框飘过来。因为有风,树叶会被吹落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总觉得景象很不自然。树叶只朝某个位置吹落、堆积。而且堆得很高。数量多到数不清。看起来就像供品般。树叶就堆积在昨晚奇妙黑影出现的地方。

  我再试图回想黑影消失那一瞬间,我看到的东西。雄一表哥说那是猫头鹰,可是我认为不是。那个绝对不是猫头鹰。那个黑影的体积应该比猫头鹰还大。第一个理由就是,我总不会把猫头鹰的翅膀或尾巴,错看成是人的手或脚吧?

  昨晚背脊的凉意与颤抖将睡意完全赶走,我再也睡不着了,不断膨胀的怀疑念头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旋。

  那棵树上面,一定有什么东西——。

  我将身体探到窗子外面,抬头看着在左手边高耸入云端的巨树,阳光照得樟树叶闪闪发亮,在微风的吹拂下,树叶只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突然有了这样的念头。就爬到那棵树上看看吧!

  也许别人会觉得这是个笨念头,可是我却告诉自己,这么做是对的。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发现只有这么做,才可以找出弥生失踪的原因。

  我赶紧穿上牛仔裤,双手戴上护腕。窗外的树梢下方并没有树枝。我打算就从二楼房间的窗子出发,挑战攀爬那棵树。

  我没有鞋子,不过可能赤脚爬树会更方便。虽然我有过攀岩的经验,但毕竟爬树跟攀岩是不一样的,更何况我现在是要攀爬高达三十公尺的巨木。我没有缆绳,万一脚滑的话,一想到这里,膝盖不禁开始发抖。而且也不晓得树上到底有什么东西。到底树上有的东西是有生命的?还是没生命的?

  为了鼓励自己,我将头发全部往后抓拢,绑得很紧。感觉体内的血都已经沸腾了,终于有点勇气。好,那就出发吧!

  从窗户将身子甩出去。首先右手抓着树枝,用脚踢窗框。身体就浮在空中。左手很自然地就朝靠近树干的地方伸出去。然后以爬云梯的要领,移动身体,双脚在树干滑移,让身体往上滑。

  有乱七八糟纵横纹路的树皮,看起来不像是植物,倒像是岩石。头上是茂密的树叶垄罩。看起来就像是朝我压过来,要将我淹没的巨大叶海。想到从那些叶丛中,可能会有可怕的怪兽跳出来,身体就开始发抖。

  不要胡思乱想了,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爬树这件事吧!这么一来,就不会再为看不到踪影的东西感到害怕了。

  右手移到斜上方的树枝上,这些树枝跟行道树的树干差不多粗。这样的话,我可以更快抵达目的地。前方并没有长得像手握把的树枝:心想也许可以抓着树皮上面的突起物,于是就用手指碰触,结果那个突起物竟破裂了。

  将手往上伸,尽量伸到最高点,终于让我找到像人头般大小的瘤包。现在只能把它当成手握把使用了。

  指尖总算抓到东西固定了。然后将所有力气贯注于手指,让身体吊在瘤包上,赤脚的脚趾头就跨在树皮的突起物上。当我越往上爬,树皮就会剥落,掉到地上。

  将胸部抵在瘤包上,然后再将腹部摆在上面。在深度不到十五公分的地方,调整一下姿势,让自己站在瘤包上。不让自己看下面。

  终于爬到第三根树枝了。前方有好多可以当手握把的树枝和瘤包,可是要爬到那个地方,却有更多的小树枝阻碍。我一定要慎选前进的方向才行。

  手掌抹抹身上的T恤,将手汗擦掉,将手伸向斜右前方,在视线高度的最粗树枝。叶子长得很茂盛,刚升起的朝阳照得每片树叶都闪闪发光。从发光的树叶中,发现有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看。

  我忍不住将手缩回来。只有那根树枝的叶子像被强风吹袭般,摇动得很厉害。我看到树叶缝中有灰色的物体在移动。是猫头鹰。

  当我再一次伸出右手的那一瞬间,一股尖锐的刺痛感烙印在手背上。顿时重心失去平衡,脚滑了一下。原来是猫头鹰用嘴啄我。

  我刻意摇树叶,让树叶发出声音,可是它好像没有要飞走的样子。每当我想伸手抓树枝时,它就准备用尖尖的嘴喙攻击我。它的瞳孔像猫,面无表情,眯成一条线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看。我认为一定要想办法转移它的注意力才行。

  我放弃了右手边的树枝,将目标锁在左上方,在头上数十公分处的树枝。那根树枝很细,看起来一点都不牢靠。当我双手抓着它时,果然如我所料,发出啪吱啪吱,好像有东西要断裂的声音。为了避免将所有重量摆在那根树枝上,我弯曲身体,抬起右脚,朝有猫头鹰在的地方踢过去。

  啪喀。突然,脚尖的树枝不见了。看起来很坚固的大树枝就这样折断了,叶子发出啪飒啪飒的声音,全部往下掉。

  原本好像被人绑着,一动也不动的猫头鹰朝空中飞去。我就悬空吊在离地面十公尺的地方。支撑我体重的树枝开始往下弯,发出不祥的声音,然后开始摇晃。

  在感觉恐怖之前,我的身体已经先移动了。所有力气都集中在双手,以悬吊的姿势用力将身体往上甩。多亏这八年的爬山经验,让我一直不敢穿无袖上衣,有着厚实肌肉的手臂,今天我』定要好好赞美它才行。

  纤细的树枝总算愿意支撑我。我将身体往上靠在树枝上,再伸手紧握着附近的树枝,让两根树枝各自承担我一半的体重。这些包围在我身边的繁茂树叶,就像是挡路的坏人。我用警戒的眼神环顾四周后,吐了一口气,将身体靠在树干上。

  想用手擦去额头的汗水时,渗到手上的樟树叶和树皮的刺鼻呛味,刺激了鼻子。突然四周的景象变模糊了,脑海里开始有影像浮现。

  那是一间黑暗老旧的房间。布满裂缝的墙壁。那个房间是久远记忆中,还未改建的酒窖。角落处堆了很多农具和大麻袋。我抬头看了天花板。焦棕色的栋梁像背脊般,交错排列——。

  那个过往的记忆此刻竟如此鲜明,让我吓到了。我觉得我不是在回忆,比较像是在看电影银幕。为了让自己从梦中清醒,我赶紧甩甩头,想将那个如幻觉般的影像给甩开。我的视线终于再度回到樟树。

  三上家的屋顶已在遥远的下面了。从这里往下眺望到的主屋,变得非常渺小,看起来就像是破旧、腐朽的废弃屋。应该是开着的别馆窗户紧闭着。在窗户另一边有张脸浮现。

  是雄一表哥。他抬头往上看。我想他现在的表情一定是惊讶无比。想到这里,让我好奇地想看看他是何种表情。可是雄一表哥的表情既不是被吓呆了,也没有丝毫的惊讶感觉。

  那是一种会让人不寒而栗的恐怖表情。而且好像瞬间老了好几十岁。就像这棵樟树的树皮,非常干糙,好像过度曝晒后,满是裂缝的干旱地表般。当我与他四目交接的那一瞬间,那张脸就从窗户消失。

  恐怕雄一表哥也知道,知道这棵树上有东西——。

  我更加谨慎小心地继续往上爬。双脚摆在可以靠脚的地方,用单手抓着树枝或瘤包,当成手握把,确保攀岩的三点原则。另一只手伸向另一边的树枝时,总觉得在繁茂树叶的上面,可能藏着某样东西,于是忍不住看着那片树荫。

  当我爬到两根大树枝分歧的地方,还有几公尺就可以抵达树顶时。头上的树叶开始摇晃,发出喀沙喀沙的声音。我不再移动身体,用耳朵倾听。

  不是猫头鹰。那个在动的东西体积比猫头鹰大。声音是从上面的树梢传来。

  我屏息,鼓起所有勇气抬头看。什么东西也没有。可是确实有听到声音,但是现在树梢的叶子却一动也不动。我将视线由正上方往左侧移动,有声音,树叶也在动。

  我不是以视线追踪,而是用耳朵追踪声音的来源。那声音是从左手边的树梢传来,消失在靠近树干的位置。连我自己也想不到,我竟然会吐出这句话:

  「弥生?」

  我觉得树干对面并没有东西,当这样的想法消失的那一瞬间,我看到白色洋装裙摆掉了下来。洋装的印花图案看得很清楚。白色的布上绣了黄色的蝴蝶。

  这下子我才察觉,是它引导我来这里。我小心翼翼地在小突起物之间移动,爬到树干的另一面。在我的头上方,树枝排列得很整齐,俨然就像是梯子。

  原本还要再爬几公尺,才能抵达树顶,有了这些树枝真是助我一臂之力,让我一口气就到了树顶。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这棵树的恐惧感完全消失了。

  我利用最后的树枝,将身体往上弹,好像推开一扇门般,视野变得豁然开朗。我来到了树枝像双手张开形状的分岔点位置。

  这里离地面大概有十五公尺高。就算张开双手环抱,也抱不拢的粗壮大树枝朝左右伸展,中间刚好形成一个很像是大摇篮的空间。微风穿过树枝缝隙之间,吹出了一个大空隙,我好像站在高楼楼顶,向下俯看脚底一望无际的景观。

  我将背部靠在一边的大树枝上,一直深呼吸,直到气息变顺为止。T恤紧贴在我身上的汗水,因微风的吹拂早就变干了。

  从下面往上看时,树顶的叶海非常茂密,就算有藏东西也不会让人起疑心,可是从这个位置往上看,可是一望无际,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两根大树枝的前端又有分枝,比树枝根部附近的树叶颜色还淡的叶子,有微光闪烁。

  我刚刚看到的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呢?我不停地用力呼吸,声音听起来就像在叹气,整个人就窝在树的摇篮里,像傻瓜一样,环顾四周。

  另一根树枝的根部已经腐朽了,开了一个大洞。朝阳射进那个堆满枯叶和木片残骸的空洞,洞底好像有东西在闪闪发光。

  是锁。

  我慌到忘记要确认脚是否有站稳,将身体靠近洞口,伸手进去洞里拿东西。那把锁看起来像会发光,但很不可思议的是,其实已经都生锈了。从枯叶堆中将那把锁取出来。到底是什么东西呢?还没亲眼看到前,我的心里就有谱了。

  锁的前端黏了一块小泥巴。我小心翼翼地将泥块剥掉。虽然已经褪色了,但看得出来那是一只塑胶制的瓢虫。

  它不是锁,是链坠。弥生戴的那个瓢虫链坠。

  我发疯似地,将枯叶和木屑拨开。洞里的空气又冷又干,微暗的洞底有着看起来很像是木片,但其实不是木片,是比木片颜色更白,摸起来很光滑的碎片散落一地。

  原来弥生一直都在这里。

  想像自己正紧紧抱着十五年前的弥生身体,手里紧紧握着弥生的骨块和那条链坠,我闭上眼睛。好像有光线射入我已经变成空白一片的脑子里,我又看到幻影了。

  地点是酒窖里面。我看到天花板上曝露的栋梁。我看到自己走到酒窖里,站在中间抬头往上看。这个时候我终于明白了。现在看到的景象并不是我的记忆。因为我从来没有进去酒窖里。

  因为这是弥生的记忆。弥生将她十五年前看到的景象重现,让我看见。

  视野的前方,左右两侧摆着老旧的农具和麻袋。不晓得是谁的脸,遮住了我的视线。只看到蝴蝶图案的洋装被人往上掀起,内裤被拉到脚踝的位置。表情很痛苦,无法呼吸,因为被人掐着脖子。在我头上面的那张脸吐出温热的气息,流了很多汗,眼睛布满血丝。那张脸就是十五年前的雄一表哥。

  我不禁双手紧紧握拳,握了好久,才用手掌遮脸。脸颊上滴落下来的东西不晓得是泪水?还是汗水?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手指间散发出一股清香味。

  那是樟树树液——樟脑丸的味道。以前,我也曾闻过那样的气味。是什么时候的事呢?我终于想起来了。在十五年前,紧紧握着我的手的雄一表哥,他手掌上的味道。

  我完全明白了。凶手是雄一表哥。就是那个男人。是那个家伙杀了弥生。他一时兴起恶作剧,性侵了弥生,又将她掐死。怪不得我们都找不到弥生。因为雄一表哥爬到树上,将弥生的尸体藏在树顶。

  我用拳头擦去不晓得是泪水或是汗水的东西。

  「弥生,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姐姐会帮你报仇的。」

  可能被风吹走了,也可能被鸟儿吃掉了,弥生的骨头只剩下刚好是用手抓一把的份量。我将那些仅剩的碎骨片与链坠塞进牛仔裤的口袋里,再折了一根长在洞口旁边的树枝。这根树枝就是我的武器。如果跟雄一打架的话,我将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呢?我根本无暇顾及这些事,因为我已经不在乎了。

  我要报仇。一定要报仇。此时我就像个不听话、固执的八岁小孩,脑海里一直重复着这句话。

  当我折树枝时,总觉得好像会弄伤弥生的身体,很自然地「对不起」这句话就脱口而出。不过那根树枝好像一直在等待有人来折断它的样子,只发出干哑的裂断声,就轻易地被我折断了。我将那根超硬的树枝插在腰带上,开始往下爬。

  那个男人一定在下面等我。我该怎么报仇呢?我要用这根树枝敲打他的头。不,就算没有任何武器,我都一定要揍他。我要为弥生报仇。在我的脑海里,哀伤与愤怒的情绪同时翻滚着。

  下去其实是比爬上去还困难的,可是我却不觉得恐惧,也没有丝毫的犹豫。因为弥生会保佑我。那只猫头鹰的警告,应该也是在提醒我,将会遇到危险的事。刚才和昨天大树枝掉落时,都是在警告我。我觉得穿着白色洋装的弥生现在就坐在某根树枝上,一直看着我。

  当我踩到当出发点,最下面的树枝时,我抱着树干,观望四周情况。在我视力所及的范围,酒窖窗户的另一侧、树下、后院都看不到雄一的踪影。好,那我就直接跳下去了。

  我双手抓着树枝,让自己悬空。结果,眼前却出现雄一的脸。

  哇!

  我屁股着地,四脚朝天跌在地上。我确定刚才自己叫了一声。我边叫,边趴在地上寻找从腰带掉落的树枝棍棒。然后,我想起来了。雄一的脸是被吊在离地面两公尺高的地方。

  我就这样趴在地上,抬头往上看。只看到雄一没有穿鞋的双脚正在摇晃着。

  喀吱、喀吱、喀吱。吊着雄一脖子的绳子另一端就套在树枝前端,树枝承受不了重量,已经开始歪曲变形。

  后来的事情,就好像是跟自己毫无关系的远方世界里所发生的事。我坐在当地小警局的某个房间里,向警察诉说我在树上看到了哪些东西。骨块和链坠,是唯一可以让他们相信我的证据。

  可是穿着便服的警察们,并不关心弥生的事,他们只关心雄一自杀的事,还有我为什么会住在雄一家。我将骨头交给警方,他们只是冷漠地对我说,这个东西会送去鉴定,这里跟东京不一样,常会发现动物的骨头,小姐,说不定你找到的并不是人的骨头,最后警察又补了这句话。

  可是,我可以清楚确定弥生失踪的理由,还有凶手就是那个人。凶手怕被人发现,所以不敢离开那棵樟树,像被人诅咒般,一辈子都得在树荫下生活的雄一,最后选择了自杀,这就是证明他是凶手的铁证。

  结果,当天下午,都快到傍晚时候了,警察才放了我。雄一遗体进行官方解剖后,住在附近的亲戚们会将遗体带回去,警方是这样告诉我的。我想他的亲戚,应该已经开始帮他准备葬礼了吧?我当然不会去吊唁他。

  三上家已经没人住了。大门就这样敞开着,只有被踏乱的洋苏草花还盛开着,给人热闹缤纷的感觉,可是这个没有主人的家,就这样默默地躲在巨大樟树所投射的深沉黑暗树荫漩涡里。

  在樟树树根位置,已经摆了一束吊唁雄一的花束。我将那把花束推到很远的地方,摆上我在警局附近买的向日葵花束。那是我要献给弥生的花。然后我代替弥生,说出在十五年前她应该说的话:

  「已经躲好了!」

  虽然没有风,但是樟树的树顶却摇晃着,传来沙沙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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