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三章 分身事件──即使如此也绝不能让步的事物

  那天过后,香苗搬出了横滨的公寓,接着在高良店内协助内场的工作。新住处也是高良在附近帮忙安排的。

  「刚好有个内场助手辞职,所以我拜托她过来。香苗超会做菜的耶,帮了我一个大忙。」

  专程跑到御崎禅家里报告的高良,可能事先知道朝日当天也会过来。高良说着「抱歉打扰你们开会」,聊完香苗的近况就离开了。

  「香苗的脸色变得开朗许多呢,有工作做果然是好事。你看,每天遇到人、有事做的话,就没空去想那些伤心事。朝日、禅和夏树要不要也找个时间来店里坐坐?我请你们吃香苗研发的新甜点,挺受欢迎的喔!」

  高良也是个温柔的人。大家真的都好温柔。

  根据御崎禅的说法,香苗在人类社会的生活经验尚有不足,待在高良那里就放心了。高良是活了好久的狐狸,对于人类社会的生存之道得心应手,必定能好好教导香苗。

  至于门胁久,朝日也已经向御崎禅说明。

  那天之后,朝日抱着忐忑的心情连络门胁久,直接见面了解近况。朝日问他身体还好吗、有没有什么异样,门胁久看起来虽然对这些问题感到疑惑,但仍回答没有什么状况。他一如往常地一面念研究所,一面顺利地重新开始写作。

  「不好意思,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手边的稿子完全不行……我到底在干嘛啊。我会全部重写,可能需要花点时间,但会尽快给你。」

  如果门胁久可以打起精神写作,当然是非常值得高兴的事──但此时的朝日却无法直视门胁久的双眼。

  除了山路以外的每一个人,都说这不是朝日的错。高良还说,香苗甚至非常想见朝日一面。

  然而,不管大家说再多安慰的话,朝日都明白自己做了一件无法挽回的事。

  不仅伤害了香苗,还夺走门胁久的记忆与恋情。

  可是,自己到底该怎么做才好?那时候又不能把门胁久放着不管。即使觉得也许有更好的做法,但朝日脑中压根儿想不出更好的做法会是什么。

  另外,说起御崎禅的写作进度,依旧毫无进展。询问本人,也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大桥曾说,只要御崎禅动心、萌生爱怜之情,应该就会写了,可是朝日的所作所为说不定完全相反。

  在已经快要迷失写作与生存意义的御崎禅身旁,朝日却想着他的爱情也许不会有结果。不仅如此,甚至眼前就是血淋淋的实际案例。简直糟糕透顶。

  不过日子仍然一天天过去,只要活着、只要到公司,每天还是有做不完的工作。就如高良所说,每天遇到人、有事做的话,就没空去想那些伤心事。只有在这种时候,忙碌多少能成为一点慰藉。

  不过,朝日脑中的某个角落仍然在持续思考。

  到底该怎么做才会更好?

  接下来又该怎么做才好?

  在答案遍寻不着的情况下,过了一天又一天,十月终于进入尾声,时间来到十一月。朝日收到门胁久写稿顺利的通知,御崎禅则依旧没有好消息。

  在这种情况下的某一天,事情发生了。

  「……骗人!」

  结束会议回到编辑部的朝日,一看记事本惊讶不已,忍不住站了起来。

  隔壁座位的高山转过头问:

  「怎么啦?朝日,发出那种怪声。」

  「高、高山前辈,我……忘了与七濑玛丽娜老师的会议!」

  「什么!」

  那天一直手忙脚乱的,编辑会议后随即前往设计师事务所讨论新书的装帧,之后又是一连串与作家的会议,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待办事项要处理。记事本上写着「晚上六点半与七濑玛丽娜老师讨论大纲,总公司大楼」,而现在时间已接近晚上八点。太扯了,朝日自己都无法相信。

  「朝日,总之你先马上连络七濑老师!」

  「是!」

  被高山这么一说,朝日拿起手机。七濑玛丽娜是兼职作家,白天是在公司上班的OL,因此能开会的时间有限。第一步得先道歉,接着必须重新约开会的时间。

  此时,与朝日座位背对背的编辑部同事佐桥元也转过头来。

  「等等,你说开会时间是约几点?」

  「晚上六点半……。」

  「那表示七濑老师也忘了要开会吧?」

  听到佐桥的话,朝日有些疑惑。

  「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从六点就一直待在编辑部,没有接到柜台通知七濑老师到了的电话。所以,七濑老师应该没有来。」

  「什么……」

  通常为了开会来到出版社的作家,都会请柜台连络责任编辑,由柜台拨电话到编辑部。既然没有这通电话,表示七濑玛丽娜今天没有来希央社。

  话虽如此,无论如何还是必须连络七濑玛丽娜。

  朝日拿起电话拨给七濑玛丽娜。

  「──啊,那个,平时受您关照了,我是希央社的濑名……」

  『啊,濑名小姐,刚刚真是谢谢你。』

  声音听起来很欣喜。

  朝日吓了一跳,忍不住确认手机画面。显示名称确实是「七濑玛丽娜」,声音也没错,但是,她说「刚刚」是怎么回事?仿佛两人才刚见过面。

  七濑玛丽娜继续用开心的语气说:

  『你真的帮了我一个大忙。托濑名小姐的福,烦恼许久的事情全都解决了呢,今晚开始又能动笔了!』

  「七、七濑老师?」

  『怎么了?你有话忘记说吗?』

  「我今天有和七濑老师……见面吗?」

  『什么?』

  七濑玛丽娜在电话另一头陷入沉默。

  没过几秒,传来哈哈大笑的声音。

  『真是的,你在说什么?就在刚刚,我们才分开的啊!』

  「咦,那个……我们是在哪里开会的?」

  『真是的,你在跟我说笑吗?我们不是一起走进车站附近的星巴克吗?我请柜台打电话给濑名小姐的时候,濑名小姐从后面叫住我,说一起到外面开会。』

  就算她这样说,朝日却完全没有这段记忆。其实,这个时间朝日根本身在别处。

  『感觉濑名小姐跟之前不太一样,提出意见时比平常直接,所以我也茅塞顿开。濑名小姐平常因为顾虑对方,所以语气相对委婉不是吗?可是我之前就觉得,不好的地方就直说不好,更明确一点比较好。』

  「这样啊……直接……明确……」

  没想到作家有这样的不满,下次要小心点。

  可是──给予七濑玛丽娜直接又明确意见的人,到底是谁?

  『嗯?濑名小姐……你是不是太累了?还好吗?』

  结果七濑玛丽娜反而担心起朝日。

  朝日急忙回答:

  「啊,不是,不好意思!那个……我有些误会了,真的很不好意思!」

  总算蒙混过去后,朝日挂断电话。

  看到朝日双手抱头,高山一脸担忧地问:

  「朝日?到底怎么了?七濑老师呢?」

  「……她说已经跟我开完会了。」

  「啥?」

  高山露出一头雾水的神情,朝日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她点开电脑的电子信箱画面,重新打开之前七濑玛丽娜寄来的信。上一本作品为系列作画上句点后,这次要写的是崭新的新作。虽然决定了大纲,作者却不甚满意,所以才约定直接见面谈谈。

  说实话,朝日对于七濑提出的大纲也还不确定要如何修改。七濑玛丽娜是直到自己完全满意之前,都无法动笔的作家。原先预计听听七濑玛丽娜自己的想法,两人一起思考,看是要稍微整理角色再修饰结局就好,或是干脆换一份新的大纲;甚至也曾想过,或许只谈一次不会有结论。

  然而,今天与七濑玛丽娜谈过的朝日,似乎直接又明确地将所有问题解决了。

  感觉濑名小姐跟之前不太一样──七濑玛丽娜是这么说的。

  当然,因为那根本不是朝日。

  究竟发生什么事?与七濑玛丽娜讨论的人到底是谁?

  简直像是世界上出现了另一个名为濑名朝日的人物。

  七濑玛丽娜说,今天见到的朝日比平常更好。

  ──另一位朝日做得不错呢。

  内心的表面仿佛有尖刺在戳,背脊一阵发凉。

  「朝日啊,你的脸色很难看,还好吧?」

  「我还好……」

  其实一点都不好。

  某处存在着另一个自己,这是小说和电影常见的情节。分身,原本是指自己看到自己的幻觉,林肯和芥川龙之介都曾说看过自己的幻象。不过,成为虚构世界的题材时,比起心理学用语,更多时候以一种超自然现象来呈现。不是幻觉,而是出现另一个拥有肉体的自己。

  这种题材的电影朝日也看过几部,例如《双面危敌》、《盗贴人生》、《分身》,每一部都难以解释这种情况,内容包括其实不是分身而是双重人格,或是超现实的剧情发展,或是最后存活的不确定是分身还是本尊。

  但这几部电影的共通点在于,世界上出现的另一个自己虽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内在和遭遇却截然不同。换句话说,这也许是一种愿望。对完全不同的人生抱持的憧憬导致分身产生。

  最近在朝日周遭发生的事,会不会就是类似的状况呢?

  除了七濑玛丽娜,她最近收到好多身边朋友的连络,说看到与自己长相相同的人。

  茉莉传来的LINE这样写着:

  『你今天有去新宿吗?』

  当然没有。

  其中一位负责作家寄来的邮件里这样写着:

  『对了,昨晚我在品川车站看到濑名小姐。我有打招呼,但你好像没听见。』

  当然也没有去品川车站。

  甚至连希央社其他部门的同事、同属编辑部的同事都开始说:「咦?刚刚我在楼下遇到你吧?」或是「你刚才不是在车站吗?」至此,朝日才开始正视事态异常。

  原本朝日就是容易被人误认的长相,好几次在车站被陌生人拍肩说:「嗨!好久不见!」但现在的情况未免太诡异。虽然不知道是分身还是长得很像,但世界上存在着另一个与自己相貌相同的人似乎是不争的事实。

  不对,说不定……

  谁能保证一定是长相相同的「人类」呢?

  事到如今,朝日终于发现另一种可能性。

  平时绝不可能发生的事发生了,这表示──可能有非人类牵扯其中。

  例如,拥有变身能力的非人类化身成为朝日。

  不过,不知道对方化身成朝日的原因是什么。之前见过的狸子木暮是为了亡者的家人,可是变成朝日晃来晃去,又有什么意义?要变的话还不如变成一个大美女。

  是否应该找御崎禅商量呢?

  看看时钟,时间是晚上七点,御崎禅醒着的时间,如果拨电话过去他应该会接。今天必须完成的工作差不多完成了,朝日收拾东西后走出编辑部,来到大楼外拿出手机。

  点开连络人清单,朝日的手指一度暂停动作。

  自从香苗事件后,朝日就没有与御崎禅见面的勇气,不像之前那样频繁进出御崎禅的住处,进度的确认也多半透过电话连络。现在要带着与原稿无关的事情过去拜访适合吗?她不想再为御崎禅带来更多麻烦。

  然而这种情况持续下去,自己迟早有一天会精神错乱。

  经过一番挣扎,朝日拨出的号码不是御崎禅的而是夏树的。虽然知道结果一样,但是向夏树开口比较容易。

  夏树很快地接起电话:

  『哈啰,朝日吗?真难得你会打给我。怎么啦?发生什么事?』

  夏树一如往常的开朗语气,让朝日差点瞬间掉泪。也许现在的心境比自己认为的还要脆弱。

  「那个……夏树先生,你现在方便说话吗?我有事想找你商量。」

  『什么?好啊,电话方便说的话,现在就可以说喔。还是要见面谈比较好?』

  「电话就可以了。其实,不久前发生──」

  夏树一面给予回应一边听着朝日的话。

  当朝日大致说明完毕,夏树仿佛在思考般陷入几秒钟的沉默。

  接着,他这样说:

  『……那个啊,朝日,我有句话可以先说吗?』

  「……是。」

  电话的另一头,听到夏树静静地吸一口气。

  接着──

  『笨蛋!』

  超高分贝的怒吼。

  耳膜差点被震破,手机也差点摔到地上,朝日忍不住把手机拿远一点。

  接着,夏树以相较于方才音量正常许多的声音说:

  『你为什么不早点说!我打赌这绝对是异搜管辖的案子!朝日,你应该烦恼一阵子了吧?最近都没在御崎家看到你,现在的声音听来也很没精神!我说啊,我是异搜的刑警,也是朝日的朋友啊,你这种时候应该找我或是找御崎商量吧?你把我们当成什么!』

  朝日被骂了一顿。

  虽然不太清楚原因,但夏树怒气冲天。

  朝日握着手机再次靠近耳朵,眼眶盈满泪水。但这大概不是因为被骂……而是松了一口气。

  因为如果是夏树和御崎禅,一定会帮她想办法。

  「对、对不起,夏树先生,我……我怕再给你们添麻烦……」

  『不麻烦!这种时候不来找我们就没有意义啦……不过最后你还是找我商量,太好了。朝日,你做得很好。』

  现在又被夸奖。被这样一说,眼泪更不听使唤。幸好透过电话看不见彼此,虽然也有可能已经被发现了。

  『朝日,你现在在哪里?公司?下班了吗?嗯……你现在可以去御崎家吗?我现在人在警视厅,但会马上过去。我先和御崎说一声,待会儿见喔。』

  夏树挂断电话,朝日擦拭泪水关上手机。

  从希央社最近的车站到自由之丘,搭乘地下铁转乘东急大井町线约需三十分钟。坐在电车上,朝日回想起夏树刚刚说的话。

  夏树生气地大喊,为什么不早点说。

  ──也许这是因为朝日不想去思考关于另一个自己的事。

  七濑玛丽娜一事让朝日耿耿于怀。代替朝日与七濑玛丽娜开会的另一个朝日,将朝日不知该如何是好的难题轻松解决──七濑玛丽娜也说,那比平常的朝日更好。

  假如世界的某处真的存在另一个自己。

  如果另一个自己比自己还要优秀,什么事情都做得比自己还要好,那该怎么办?

  一想到这里就心生恐惧,早知道不要看什么分身题材的电影。仿佛不久后,自己就会被另一个自己取而代之,这种念头令她害怕得不得了。

  更叫人心惊胆颤的是,若是干脆让另一个自己取而代之,工作和其他种种说不定能更顺利。可是这样一来,现在的自己该何去何从?不再被需要了吗?也许如此才是对世界更好的做法吗?

  好想快点见到夏树──还有御崎禅。好想听到他们对自己说「没事的」。

  电车抵达自由之丘站,从这里步行到御崎禅的公寓不用太多时间。正快步走出验票口之际──朝日僵在原地。

  比朝日先走出验票口的女性背影,看起来很眼熟。

  不对,那本来不是朝日自己能看到的东西。

  ──因为,自己的背影自己当然看不到。

  头发的长度、身高和走路方式看起来都与自己一模一样,手上的包包似乎也是同一个。虽然大衣不同,但也是朝日会选择的颜色和款式。

  其他乘客推挤着呆呆站在验票口前的朝日。一个闪神,身体总算又能动了。朝日拼命迈开还有些不灵活的步伐,追上那位女性。那真的是另一个自己吗?难道她们刚才搭的是同一班电车?她要去哪里?

  此时,朝日恍然大悟。

  这里是自由之丘。在自由之丘,朝日要去的地方只有一个。

  御崎禅的住处。

  但是──只有那里不行。

  「等、等一下!」

  朝日总算发出声音。拨开车站前的人潮,呼唤走在前方的女性。说不定是认错人了,也许是背影长得很像的陌生人。那也没关系。认错人没关系,只要能确定那不是另一个自己就好。

  走在前方的女性停下脚步,朝日从缝隙中追上去,准备伸手拍对方的肩膀。

  然而,对方更早一步大动作地转过身来。

  「!」

  朝日差点以为心跳要停止。

  虽然常有人说她是大众脸,但朝日从未亲眼见过真的与自己面貌相同之人──直到此刻。

  现在眼前这张脸,与她每天在镜中见到的自己,像是同个模子刻出来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巴,无一不像。

  不过──不一样。

  相信自己脸上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表情。

  这样……无比邪恶的扭曲笑容。

  「──嘻嘻。」

  另一个朝日笑出声。连声音听起来都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的声音嘲笑着朝日:

  「你不知道吗?遇到自己的分身──会死喔。」

  瞬间,恐惧化作颤抖传遍全身。

  朝日不禁像是推开对方般逃离现场。太可怕了,另一个自己真的现身欲取而代之。不、不不不。叫人不寒而栗。虽然恐惧,却又无法阻止自己回头。人潮的另一端,能看见另一个自己,像是在开玩笑似地挥着一只手,笑着追过来。不要,好恐怖。被抓到的话会死吗?

  看着一股脑儿往前狂奔的朝日,其他乘客露出好奇的表情。穿过车站前的圆环旁,朝日冲进居酒屋林立的小路。这一带的街道错综复杂,没问题的,一定可以把她甩开。

  但是一回头,就看到转过弯往这里来的另一个朝日。全身发抖的朝日再次往前狂奔,嘴里吐出白烟。远处传来圣诞歌曲的乐声。现在是十一月,十月时曾经充满万圣节气息的街道,现在连居酒屋店前都摆着圣诞节装饰。圣诞节明明是下个月月底。听着远方欢乐异常的圣诞歌曲,朝日继续往前奔跑。

  回过神来又回到车站前方,朝日越过高架桥下,进入车站另一侧。一回头又看见另一个朝日的身影,她差点哭了出来。穿过食堂和牛丼店并排的小路,平交道出现在眼前。平交道的栅栏是放下的,朝日毫不犹豫地沿着铁轨往前跑。路旁是几栋住商混合大楼,朝日逃进其中一栋,躲在阶梯暗处蜷缩着身子,祈祷另一个朝日能直接走过。

  此时,肩上的包包震动起来,朝日吓了一跳,一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很快地意识到是手机的来电通知。

  她慌慌张张地把包包里的手机拿出来,一看是夏树打来的。

  『朝日,你现在在哪里?』

  「夏、夏树先生……救、救命!」

  舌头因为恐惧而不听使唤。

  「我、我在追我!是我!」

  『──濑名小姐,请冷静。』

  电话另一头换成御崎禅的声音。看来夏树已经到了御崎禅的公寓。她事到如今才心想,与其跑这么一大圈,早知道应该直接去御崎禅的公寓就好。想到自己蠢到这个地步还真想死。

  「老、老师、老师……不好意思,老师,我……」

  『这些话我之后都会听你说,现在先告诉我你在哪里。』

  「车、车站附近……平交道附近的住商混合大楼。」

  『知道了,我马上──』

  去接你──御崎禅的话,朝日只有听到一半。

  因为身旁传来另一个声音。

  「──找到啰。」

  还没来得及回头,朝日的头就遭到一记重击。视线突然歪斜,她听见御崎禅叫着「濑名小姐」,虽然应该要回应却发不出半点声音。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意识却渐渐模糊。接着,一切被黑暗吞噬后消失殆尽。

  当朝日再次苏醒,身在一个陌生之地。

  眼前是一处四方形空间,一侧是整排的窗户。虽然没有开灯但能稍微看见周围,因为外头的街灯光线从窗口射进来。这是哪里的大楼?应该是废弃建筑吧?虽然还剩下柜子和办公桌,地上却散乱着纸屑和垃圾,空气中也充满灰尘,而且室内和户外一样寒冷。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朝日想稍微环顾四周,但才转了一下头,太阳穴附近就传来一阵剧痛。她忍不住挺起身子往下一看,发现从大衣的肩膀到胸口处沾有黑色污渍,心中一惊──是血。朝日这才发现,自己是被人殴打头部后失去意识。虽然脑中还有些混乱,但知道自己现在被绑在椅子上,几乎动弹不得。

  「啊,你醒啦?」

  右方传来声音。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声音。

  朝日强忍住剧烈头痛,转向声音的方向。

  另一个朝日坐在被丢弃的办公桌上翘着脚,手上握着一把大刀。看到眼前景象的朝日感到一股凉意。那把刀应该不是要用来切断现在绑在朝日身上的绳子。

  「嗯,没错。抱歉啊,我现在必须杀了你。」

  仿佛读取了朝日的心思,另一个朝日不怀好意地笑着说。

  果然没错。

  这个朝日是非人类化身而成的。

  「……为什么?」

  朝日问。

  「嗯?什么为什么?」

  另一个朝日故意表现出疑惑的样子。

  「为什么我要变成你吗?还是说为什么要杀掉你?因为我现在要取代你,得到你的人生。同一个人有两个很奇怪吧?所以必须除掉一个。」

  另一个朝日若无其事地说。

  听到这段话,朝日再次感到寒毛直竖,想起以前看过的分身题材电影。对了,每部电影到最后多半会演变成本尊与分身的对抗,彼此赌上自己,抢夺唯一的人生。原以为这种情节只会出现在电影里,作梦也没想到会发生在自己身上,那时还看得津津有味。

  「为、为什么是我这种人的人生?」

  朝日说完,另一个朝日睁大双眼回答:

  「咦?因为就像你说的,对你来说,『我这种人』的人生没什么价值吧?」

  这句话不知怎地刺中内心。

  面对无言以对的朝日,另一个朝日呵呵笑着。

  「这样的人生,你应该不需要吧?我可以帮你过得更有意义,所以交给我不是很好吗?」

  说着,另一个朝日拿出小镜子照自己的脸又笑出来。

  「嘻嘻,真好,这张脸好亲切。不错不错,我本来就决定这次要变成这种脸,正中我心啊。完美。」

  「这次……?」

  「艺人的长相虽然漂亮,但是太显眼,很不方便呢……啊,对了,你没发现啊,我们之前见过一次面喔。」

  说完,另一个朝日用右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顿时,脸变了。五官、轮廓,甚至连发型和身材,所有部位都在一瞬间转变,化身成一位完全不像朝日的美女。

  高嶋莉梦。

  记忆往前回溯。朝日与茉莉一同前往的京王广场大饭店甜点吃到饱,高嶋莉梦就坐在她们的斜后方。但是后来,茉莉告诉朝日那不是高嶋莉梦,因为高嶋莉梦本人当时正在开退出演艺圈的记者会。

  就在那个时候,朝日被这个非人类盯上了。

  「如你所见,我可以自由变化外表、可以变成任何人,所以常和艺人合作,当他们的替身。最近一年是高嶋莉梦。」

  他用高嶋莉梦的脸孔告诉朝日。

  据他的说法,艺人只要人气越高越没有私人时间。对于不顾本人状况硬塞行程的经纪公司,内心不满的人很多。因此他会接近这些艺人,让他们看到自己拥有变身能力,再进一步要求合作,代替他们部分的工作以赚取生活所需。条件是交换工作上的情报以及绝对保密。

  大家一开始当然都非常惊讶与害怕,但很快地就开始把工作丢过来。毕竟他已做过各种艺人的替身工作,不管是模特儿、综艺节目,甚至是与业界人士的来往,有时做得还比本尊更好,反而使本尊人气上涨。即使如此,大部分的艺人经过两三年就会要求解除合作。当替身工作增加,他们便害怕自己的演艺生涯会被完全取代。

  「高嶋莉梦开始走红,其实也是我代替她上节目的时候,不过她倒是对这一点不怎么在意。而且她后来交了男友,但工作忙的话不就没空见面吗?所以我经常代替她去工作,这段时间她就和男友你侬我侬。可是她真是比想象中还笨……居然怀孕了,然后就吵着要退出演艺圈。因此被丢在一边的我为了泄愤,就用她的模样去甜点吃到饱,刚好坐在你后面听到你们的对话。」

  说话的途中,语气也渐渐转变,不知道是因为不是顶着朝日的脸,还是这是他原本的说话方式。

  「普通又平凡的人生,这不是太棒了吗?反正我也不能继续当高嶋莉梦了,总之就先变成你的样子暂时过日子。嘻嘻~」

  红唇的两端上扬。啊,之前的确见过这个笑容,高嶋莉梦在那间餐厅对朝日笑的时候。

  「结果中途我改变心意──反正要变,包括外表在内,我全部都想要。」

  「全部……?」

  「所以是──你的全部人生。」

  这次他像方才一样用左手抚摸脸颊,高嶋莉梦的脸孔消失,回到朝日的容貌。比起木暮的变身速度快上好几倍,变脸只在一瞬间。

  「你是编辑的事,我在甜点吃到饱的餐厅都听到了。你们还聊到希央社,所以你上班的公司我也知道。我这半个月为了观察你的工作和生活,常常在你周围出没喔。因为我会视情况变脸,所以你也许没发现──欸,换作是我,可以做得比你更好,所以让给我吧。这样一来,你身边的人也绝对会过得更好。」

  这和朝日在电车里想的是同一件事。

  难道是朝日过于没自信而招来的怪物吗?就像分身题材电影中描写的,「另一个自己」个性会与本尊完全相反。想成为不同的自己、想成为更优秀的自己──所谓「另一个自己」多半来自这些想望。

  不,不对──朝日心中残余的一丝冷静,大喊着要自己打起精神。仔细想想,这个冒牌货刚刚应该和朝日搭乘了同一班电车,必定是读取了朝日的心思。

  但是,朝日内心脆弱的部分在低语:「那又如何?」因为冒牌货想的和自己一样。朝日做不到的事,这个冒牌货似乎真能轻松办到。让朝日踌躇烦恼的一切,对冒牌货而言说不定都轻而易举。

  朝日吞了吞口水,注视着眼前的冒牌货。光是长相相同就够令人害怕,对方还拿着刀,打算杀了自己。好恐怖。虽然恐怖得想落泪,但她这时想起如果遇到替身的话,绝对要问的问题。

  「……欸,可以告诉我吗?」

  朝日挤出一丁点的勇气开口。

  「我──和七濑老师见了面对吧?」

  「七濑?啊啊,那个女作家?」

  「开会到底是怎么开的?」

  这个冒牌货也许真的在朝日周围出没,观察她的工作方式和生活作息。然而,无论冒牌货变成什么模样,只要没有门禁卡就无法进入编辑部,也不能偷看朝日的电脑。

  「你连七濑老师的信件和她提出的大纲都没有读过吧,这样到底是怎么开会的?你应该也不知道我们那天有会议啊。」

  冒牌货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耸耸肩。

  「那种事只要在公司大楼前面晃晃,看到像是作家的人请柜台找你,便上前搭话就好。如果不顺利,我想说随便敷衍几句逃走……那个作家心里在想什么都被我看透啦,真的很好聊。」

  似乎是想起当时情况,冒牌货觉得有趣地笑了,手里的刀子晃呀晃的。

  「我还没开口,她就说『我很烦恼大纲的事』;随便套几句话,她便自己说了一堆。虽然嘴上说很烦恼,但她希望对方说什么都写在脸上啊。我只是讲了几句她想听的话,她就很认同的样子说:『我知道了,谢谢你!』真好笑。那一瞬间我心想,编辑的工作还真轻松。」

  就这样。

  就这样,这个冒牌货结束了与作家的会议吗?也没有看过作家提出的大纲,只是说些作家想听的话。

  朝日心底燃起小小火焰,那是愤怒之火。这个冒牌货根本没把七濑玛丽娜放在眼里,还说编辑的工作很轻松──别开玩笑了。心底的火焰渐渐蔓延,咕嘟咕嘟地让周围事物沸腾起来。

  朝日又继续问:

  「为什么出现在自由之丘?」

  「我只是跟踪你。我刚好坐在靠近验票口这一端,所以先走出车站,还在想要怎么办呢。」

  朝日将这句话和刚刚冒牌货的话互相比对。冒牌货说他半个月前开始出现在朝日身边,而朝日为了香苗的事和御崎禅一同外出是更早之前的事。在那之后,朝日不曾与御崎禅共同行动──换句话说,这个冒牌货应该不知道御崎禅的存在。

  冒牌货说:

  「你为什么到自由之丘来?啊啊,是来跟作家开会吧。我可以帮你去。你看,你的头不是受伤流血了吗?作家看到你这副德性会吓到的,所以你就乖乖地让我杀掉吧。以后的事情我会全部帮你做好。反正那个作家的会议,也是随便应付就可以啦。」

  瞬间,朝日心中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猛烈。

  这个冒牌货说要夺取朝日的全部人生,也就是说,她要把御崎禅从朝日身边抢走。绝对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只有他,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绝对不会交给别人。

  「──你这种人!」

  朝日凶狠地瞪着冒牌货。

  「你这种人,怎么可能有办法和御崎老师开会。」

  朝日的语气让冒牌货讶异地眨眨眼。前一秒钟还浑身发抖的人,现在突然瞪着自己,他想必很惊讶吧。

  但是,朝日已经不再恐惧。

  「你喜欢电影吗?」

  「啥?电影?」

  「对,电影,讲一部你喜欢的电影。最近看的也可以,不管什么都可以。」

  朝日抬起下巴,一副毫无畏惧的表情盯着冒牌货。冒牌货更是摸不着头绪地看着朝日。他虽然试图读取朝日的心思,但似乎不太顺利。那当然,因为现在朝日脑海中只有各种电影名称在打转。

  「说说看啊!你喜欢的电影是哪一部!」

  「什么?那个……星、星际大战之类的?」

  「《星际大战》的哪一部?原三部曲?还是新三部曲?《原力觉醒》?《星际大战外传:侠盗一号》?应该不是可爱的依娃们大活跃的《依娃大冒险》吧?加上外传的话还有好多部喔,到底是哪一部!」

  「等、等等,什么啊?你是什么意思?」

  「好,如果科幻片喜欢《星际大战》的话,我们再聊聊其他类别吧。」

  「啥?」

  「爱情片的话喜欢哪一部?推理片呢?历史片呢?喜欢的女演员、男演员是谁?有没有哪一位导演的片一定会去看?喜欢哪间电影院?你有过去看3D电影时不小心哭出来,发现拿掉3D眼镜才能擦泪而手忙脚乱的经验吗?看过最催泪的电影是哪部?」

  「你到底在说什么……」

  冒牌货很明显地被朝日唬住了。哼,朝日发出轻笑。连这种程度的话题都跟不上,能胜任御崎禅的责任编辑吗?

  看到态度丕变的朝日,冒牌货露出不耐烦的眼神啐了一声。

  「……你是怎样?马上就要死了,为什么还提一堆电影?」

  「因为我喜欢电影。」

  「什么跟什么啊?」

  冒牌货冷冷丢下一句。

  接着,冒牌货从一直坐着的办公桌站起来,手上拿着刀,大步走向朝日。

  「你太吵了,快去死吧。」

  近在眼前的锐利刀刃,再次唤起朝日对死亡的恐惧,内心燃烧的火焰也因为害怕而快要熄灭。死亡令人害怕,她可不想在这里被杀死。

  不过,即使朝日在这里被杀,这个冒牌货也不可能取代得了她。

  御崎禅和夏树必然会察觉,并把这个冒牌货抓起来。

  这时──

  窗外有个东西飞过。

  鸟?不对。气球?也不是。

  那是──人头。

  乌黑长发在空中飘动,女人的头在外头飞行,灵巧地转动方向往室内看──现在与朝日四目相交的是香苗。

  香苗露出讶异的表情,嘴巴开开阖阖,似乎在呼唤朝日的名字。

  香苗来了。

  这就表示……

  看出朝日表情古怪,冒牌货往窗户方向看去,但已经太迟,香苗的头早一步离开了。

  朝日对面露狐疑走向窗户的冒牌货问道:

  「欸……现在几点?」

  「嗯?晚上十点。」

  「这样啊,那就没事了。」

  朝日放下一颗心。原以为自己昏迷了更久,看来不然。

  晚上十点的话,距离天亮还有好一段时间。

  「我说你啊,从刚才开始到底是──」

  冒牌货表情不耐烦地转过身,准备往朝日的方向走去。

  这一瞬间,冒牌货背后的窗户猛然碎裂,发出好大的声响。

  随着飞散一地的大量玻璃碎片,某个人跃进房里。沐浴在月光中闪耀的淡色秀发,即使在黑夜中也雪白的肌肤,以及燃起红光的双眸──拥有绝世美貌的吸血鬼。

  御崎禅。

  「什……吸血鬼!可恶,是异搜!」

  冒牌货啐了一声,打算从出口逃走。

  但御崎禅没让他得逞,转眼间就追上冒牌货,抓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则将他转身挥舞的刀子甩掉,把他的胳臂往上扭,让冒牌货发出惨叫。

  「──你最蠢的一点就是不知道濑名小姐负责的作家是谁。」

  御崎禅说,单手扭着冒牌货的手臂,另一只手则伸向冒牌货面前。

  「还来吧。这是濑名小姐的脸。」

  御崎禅摸了冒牌货的脸颊。

  朝日的面孔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没有眼睛也没有鼻子、满布皱纹又黏滑、像是肉块般的东西。实在很难想象那是人脸。

  「野篦坊。」

  御崎禅说。那的确是在古代传说中出现的野篦坊。

  「你没有脸,相反地,你能变为任何人的脸──从以前就是这样过活的吧。除了狐狸和狸子,在日本能自由变化形体的怪物只有你们。你们总是借用某人的脸,假扮成某人生活。如果只是这样,应该不会被责难,为什么攻击人?这是人类与非人类共存的原则下绝不允许发生的事。」

  「……你不会懂。」

  不知道嘴巴在哪里的脸上,发出闷闷的声音。

  御崎禅冷冷地低头看着野篦坊,胳臂扭得更用力。手臂呈现极不自然角度的野篦坊发出叫声拼命挣扎。

  「为什么要变成濑名小姐?快说。」

  稍微放松力气的御崎禅再次询问。

  大口喘气的野篦坊似乎是想瞪御崎禅,但是这样下去手臂可能就要被折断,因此自暴自弃般叹一口气。

  「……不管是谁都可以,只要能变成别人就好。」

  「不是濑名小姐也可以?」

  「对。如果这个女人不行,换别人也好──我知道了,这个女人我会放弃。我可以变成你喜欢的人,所以放我一马吧。」

  野篦坊这样说。

  御崎禅的表情出现些微变化。

  仿佛看出一线生机的野篦坊继续说:

  「我可以变成任何人喔!你应该有喜欢的人吧。已经死去的人也可以,只要告诉我对方的长相,我就能成为那个人的替身──」

  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耳边响起好似树枝断掉的声音,几秒后野篦坊发出惨叫──御崎禅折断了野篦坊的手臂。

  御崎禅将野篦坊抛在地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在地上疼痛打滚的野篦坊说:

  「真是个愚蠢的家伙。」

  御崎禅的脚踩在野篦坊的头上。

  「谁也不能取代谁。即使模仿外表,那也不过是长相相同的仿冒品──那种东西,我一点都不想要。」

  那是感受不到任何温度的声音。洋娃娃般秀丽的容颜上完全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但双眸中的火光,从未燃烧得如此剧烈。毫无丁点慈悲之意的笑容妆点着美丽的双唇,露出长长的尖牙。

  「真不巧,我不是那种仿冒品就能满足的无欲之人,你搞错对象了。」

  野篦坊在御崎禅的脚下发出沙哑的叫喊。劈啪──似乎响起一个怪声。

  「御、御崎老师!」

  朝日忍不住大叫。

  御崎禅转头看向朝日,看到朝日脸上的表情,才把脚从野篦坊身上拿开。

  「……抱歉。不小心就……」

  「别这么说……」

  朝日松了一口气。想到御崎禅差点杀了野篦坊,内心十分害怕。

  御崎禅走近朝日,绕到被绑在椅子上的朝日后方。啪嚓一声,绑住朝日的绳子掉落在地,看起来已经被剪断。明明没有刀是怎么办到的?但问了又觉得不上道,毕竟这个人不是人类。

  「濑名小姐,你没事吗?啊,先别动,请坐在原地。你头上有伤,好像流了不少血,去医院检查一下比较好。」

  御崎禅来到朝日正前方,检查太阳穴的伤势。

  接着,他低头看着朝日,表情有些严肃。

  「濑名小姐。」

  「是。」

  「我想说的话很多,可是夏树已经都骂过了,所以我就不再多说……但是,只有一句话要跟你说。」

  「是。」

  「为什么不连络我,而先找夏树商量?」

  球从意想不到的地方飞来。

  「……什么?您问为什么,那个、那是因为……」

  「我是这么难商量的人吗?我很清楚自己的个性没有夏树那么直率,但实在太过分了。」

  「太、太过分……」

  难道御崎禅是在耍性子吗?因为朝日没有选择自己而找夏树商量?怎么可能?因为这点小事?不过──

  总而言之,先乖乖道歉吧。

  「真的很抱歉,下次我会同时找两位商量。」

  「倒也不用同时……应该说,这种事常发生也很困扰。幸好这次圆满解决,我就放心了。我以为你会更害怕。不怕吗?」

  「很、很害怕啊,我以为自己要被杀了,非常害怕,可是……」

  「可是?」

  「电影给了我力量。」

  「……什么?」

  御崎禅露出惊讶的表情,果然不懂的样子。朝日急忙挥挥手说:

  「啊,那个,因为我看到香苗小姐,知道老师你们来救我了……连香苗小姐都来啦?」

  「嗯,高良也在喔。大家应该差不多要跟夏树一起过来了。我一说濑名小姐有危险,高良和香苗都立刻说要来帮忙。」

  根据御崎禅的说法,他在电话里知道朝日被袭击,立刻向高良寻求支援。异搜虽然是警察组织的一部分,但要从异搜请求警察协助却有些困难。说到底,并非每位警察都知道非人类的情报。警视厅的长官或辖区警署的高层也就罢了,像派出所的警察们,若不是资深的情报通应该不知情。

  「但是,老师是怎么知道这里的?还有这里到底是哪里?」

  「距离自由之丘不远的废弃大楼。那个野篦坊应该是开车把濑名小姐载到这里。我会知道是因为──血。」

  御崎禅指了指朝日太阳穴上的伤口。

  「濑名小姐最后说自己在铁轨附近的住商混合大楼,所以我们沿着附近大楼一栋栋寻找,结果发现血迹。然后就……模仿警犬。」

  「咦?」

  「请别小看吸血鬼的嗅觉。我摄取了些地上的血迹,所以只要在半径十公里内,我都有信心可以找到。接着找到这附近有相同的血,才认为你应该是被带到这附近的某栋建筑里,然后大家再一起找──濑名小姐?你怎么了?」

  御崎禅察觉朝日用一种愕然的神情看着自己,表情显得很疑惑。

  御崎禅可以透过血液读取对方刚才看到的景象,这一点朝日很清楚,但是她不知道这种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吸血鬼,还拥有分辨血液味道的能力。

  而且,比起这件事──

  「老、老师!摄、摄、摄取是什么意思?」

  「摄取就是摄取。虽然对你有些失礼,但其实我舔了一些。」

  「舔……」

  天啊!

  朝日这种人的血液进了御崎禅的嘴巴吗?如此俊美的人嘴里?这种事是允许发生的吗?那可是严重的亵渎行为耶。

  「老师!不可以,请现在立刻吐出来!那么肮脏的东西!」

  「现在早就来不及了。不过那确实是掉在地上的东西。」

  「那不是重点!摄取我这种人的血,要是吃坏肚子怎么办!」

  「肚子不会有事的,请冷静,太激动的话伤口会裂开。而且,其实还满好吃的。」

  「好、好吃……」

  这个人到底在说什么?

  朝日不禁双手捂着脸颊,一下子飙高的血压让血液直冲脸部,还以为鲜血会直接从太阳穴的伤口喷出来,说不定会因此失血过多而死。完了,怎么办?她被身为吸血鬼的这个人──被御崎禅说自己的血好吃。

  「濑名小姐?濑名小姐,你到底怎么了?请冷静,为什么突然……」

  被朝日的模样吓到的御崎禅直盯着朝日的脸看。朝日顾不了那么多。手贴着通红的双颊,紧闭双眼。接着──她心中决定了几件事。

  就这么决定吧。

  从现在开始,三餐正常吃。

  还要尽量保持充足的睡眠时间。幸好她本来就不抽烟也少喝酒,甜食也要尽量克制。听说洋葱可以促进血液通畅,要多吃一点。可以的话也要运动。

  以后,如果遇到紧急状况──朝日要成为御崎禅的应急粮食。

  「濑名小姐,你……是不是想到什么奇怪的地方去了?」

  此时,「砰」的一声,房门差点被大力踢飞。夏树冲了进来,后面跟着高良与香苗。

  「朝日!御崎!没事吗!」

  「禅、朝日!应该没事吧!」

  「朝日小姐!我来救朝日小姐了!已经没事了!」

  三个人各说一句冲上前来。只有夏树在途中停下脚步,转向倒在地上的野篦坊。

  「御崎,犯人是这家伙吧!喂,御崎,难道你折了他的手?这样我不能上铐啊。」

  「抱歉。他没什么反抗,我一不小心……」

  「不小心……既然没反抗干嘛还折他的手啊?」

  无可奈何的夏树,只能先在没断的那只手上铐,手铐的另一边铐在附近的桌脚上,让野篦坊无法逃脱。

  「朝日呢?没事吧!」

  「濑名小姐──看来打算开始注意身体健康了。」

  「啥?」

  听到御崎禅不知所云的发言,夏树吃惊地转过头去。

  「禅,你在说什么。朝日遇到这么大的危险……你也真是的。」

  「就是说啊,御崎先生,你对朝日小姐说了什么?」

  「请、请停止,现在请不要读取我内心的想法。」

  连高良与香苗都盯着自己看,朝日又全力用双手遮住红冬冬的脸颊,拜托非人类别再随意读取人的心思。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什么嘛……果然是让人羡慕的家伙。」

  似乎听见倒卧在地的野篦坊默默吐出这一句。

  之后,朝日被高良载往医院,御崎禅与夏树则带着野篦坊离开。

  头部被打伤的朝日必须住院检查。太阳穴的伤口虽然缝了三针,脑部和骨头倒是没有任何异常。

  当医生告知可以出院后,朝日正换好衣服、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时,山路出现在病房。

  「哎呀,濑名小姐,我来探病啦。」

  「……我正要回去耶。」

  「这样啊。这是要给你的。」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豪华水果篮,有香蕉、苹果、芒果、橘子、木瓜,甚至还有哈密瓜。朝日不觉得自己有办法吃得完,而且超级重。

  「那个,我不能收这么贵重的东西……」

  「不不,这次你遭遇这么大的危险。虽然伤口不碍事,但要是真的有个万一,我怎么跟濑名小姐的家人交代?」

  山路不知为何擅自在床边的圆椅坐下后,从朝日因为东西过重而发抖的手中接过水果篮放在床上,接着招手示意朝日也坐下。

  朝日只好坐在床边。

  「……山路先生一个人来吗?」

  「嗯,工作全丢给林原了。我是真的来探病,你要是有什么闪失我会很困扰,一直很担心呢。幸好你没事。」

  「不管我发生什么事,山路先生应该都不会困扰吧?」

  「会很困扰。我之前不是说过,你要是不能撑久一点会很麻烦吗?因为濑名小姐和警视厅的林原夏树是一样的。」

  「欸……?」

  这是什么状况?从负责御崎禅的角度来看,朝日与夏树的确一样就是了。

  山路耸耸肩,稍微露出笑容,那看起来不像平常贴在脸上的笑容。

  「为了御崎老师可以永远当人类的伙伴,必须让老师持续感受到人类是值得去爱的。毕竟人类是愚蠢又肮脏的生物,所以他随时可能对人类感到绝望。但是为了表示并非所有人类都是如此,我安排林原待在老师身边……否则,那位老师可能已经以某种形式堕入黑暗了吧。」

  山路说着,小眼睛又眯成一条线。

  总觉得山路现在的话,似乎与大桥说过的话很类似。

  「而濑名小姐是希央社为了安排在御崎禅身边所挑选的人才……我认为你和林原同样适任呢。」

  「怎么可能?像我这种人……」

  「濑名小姐,如果『像我这种人』是你的口头禅,改掉比较好。你有你的价值。」

  山路再次耸肩笑了。这样的笑让朝日第一次发现,这个男人看起来也不怎么可怕。

  山路望向水果篮,没头没脑地换了话题。

  「濑名小姐,你喜欢香蕉吗?」

  「咦……嗯,还好吧。」

  「这样啊。那你给我一根香蕉,我跟你说个好故事。」

  没等朝日回应,山路擅自拆开水果篮的塑胶膜,折下一根香蕉。

  「这次的野篦坊事件,谢谢你协助逮捕犯人。那是个拒绝在异搜资料库登录的无赖家伙,不但天天变脸,也学会伪装别人来生存的方法,管理上非常困难。虽然知道他的存在却无法掌握现状。不过,他至今没有犯过什么大罪,我们想着既然没有问题就先放着,本来以为这也是不得已的做法。」

  不过,野篦坊这次终究犯下大罪,竟然想杀人取而代之。

  对山路而言,他深感非常不可思议。那个野篦坊应该是相当聪明且能力优秀的妖怪,长时间藏在警察的眼皮底下,与各种各样的人类签约合作,完美胜任替身的角色。这并非易事,必须拥有足够的智慧与判断力,还有与合作对象同等的能力才办得到。如果他今后也采这种方法继续生活下去,要抓到野篦坊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昨天审讯的时候我问他,为什么不是伪装,而想要完全取代。」

  野篦坊一开始本来不想回答山路的问题。

  不久后,他轻轻说了一句:

  ──因为羡慕。

  「羡慕?为什么……变成我这种人也没有什么好处啊?」

  「那个野篦坊似乎不这么想呢。野篦坊借用了偶然在路上遇见的你的脸,起初并没有要取代你的意思,只是打算用来填补遇到下一个合作对象前的空档。但是,一旦变成你的模样走在路上,不可思议地会有许多人来打招呼:『好久不见。』『近来可好?』『咦~你在这里做什么啊?』等等。」

  ……这该不会是因为朝日这张亲和力满点的平凡脸孔吧?见到这张脸的人,多半说她长得和小学的同班同学很像。这不正是因为朝日拥有的是日本人的典型长相吗?

  山路拿着刚折下的香蕉在眼前看呀看,继续说:

  「那个野篦坊从前大部分是扮成艺人的模样,所以要是被周围的人发现,当然会有人主动来搭话。可是,他变成一般人的时候,从来没有这样被搭话过──他说搭话的所有人都是非常亲切热络的神情。那个野篦坊这才发现你是如此被周围的人喜欢。」

  「咦……」

  「也许野篦坊那时察觉到自己一直很孤单吧。只能伪装成某人才能活下去的野篦坊,不可能交到朋友。」

  假如用伪装的脸孔遇见本尊的朋友,对方的态度当然很亲切,但那不是因为喜欢野篦坊。朋友终归是暂借的。

  谁都不晓得野篦坊真正的样子。谁都以为眼前说话的是自己熟悉的那个人。想必野篦坊都用笑容回应他们吧,但连那个笑容也是借来的。

  只要本尊存在一天,野篦坊拥有的一切都是借来的,他终究是冒牌货。

  「能成为任何人,也等于任何人都不是。我想野篦坊已经对一切感到疲累,不论是借来的脸、借来的安身之处、借来的人生,所以才想消灭本尊,由自己取而代之。他以为这样一来,那些亲切热络的表情就真正属于自己了……很蠢吧?」

  山路起身,把香蕉塞进大衣口袋,走向门口。

  「那么,我差不多要走了。濑名小姐,请你务必保重身体。」

  「啊,那个……」

  看着即将离开的黑色背影,朝日忍不住出声叫住。

  山路停下脚步。

  「关于那个……野篦坊。」

  虽想询问,朝日却发现自己连野篦坊的名字都不知道。他有自己的名字吗?不知道。一定有吧,但也许那不是朝日该知道的事──尽管如此,她还是想问一件事:

  「他接下来会怎么样呢?」

  非人类触犯法律时,会接受什么样的制裁呢?不可能和人类经过相同的审判流程吧。

  山路回过头。

  「这我不能说。」

  「欸……」

  「你虽然是御崎禅的关系人,但不是警界的人,更不是异搜的人──我没有必要把一切都告诉你喔。」

  他撇得一干二净。

  接着,山路露出微笑。一如往常的面具笑脸。

  「那么,再见了,近期再会。」

  他说完轻轻点个头,这次真的离开病房。从黑色大衣口袋探出头的黄色香蕉,看起来格外显眼。

  「啊,朝日,你可以来上班吗?」

  「哇,濑名小姐真的受伤了耶……别勉强自己啊。」

  看到隔天来上班的朝日,编辑部前辈们温暖地迎接她。

  高山一脸觉得好痛的表情注视着朝日头上的绷带。

  「听总编说,你不小心踩到香蕉皮跌倒,没想到因此撞到头也太倒楣了。而且这世上还真有人会踩到香蕉皮跌倒啊。」

  「啊哈哈,我自己也吓到了!不好意思让大家担心!」

  听到高山的话,朝日用有些僵硬的笑容回应。总不能和其他同事说是被野篦坊绑架而受伤的,所以大桥似乎随意编了个谎言,但拜托也编个好听一点的。朝日往总编座位瞥了一眼,身体往前倾的大桥正敲着键盘,拼命忍住笑意。你最好踩到香蕉皮跌倒──朝日在心中诅咒大桥。

  转眼一看,自己的桌角上摆着好几颗牛奶糖和软糖,应该是小夜小姐给的。小夜小姐好像也颇为担心,糖果的数量比平常还多。

  「啊,对了,朝日,昨天门胁老师打电话来。」

  「嗯?」

  「他把原稿用E-mail寄给你了。因为没等到回信,所以才打电话询问。我跟他说你休假,他没有特别说什么。」

  听高山这样说,朝日急急忙忙启动电脑、打开邮件。休了好多天假,未读信件堆积如山。

  找到了,门胁久寄的信,夹带附件的信件主旨写着「寄送原稿」。

  虽想立刻拜读,但是待处理的工作还有一大堆,结果朝日到了当天晚上才打开来读。高山他们虽然催促受伤的朝日早点下班,但还没读完原稿的朝日无心回家,等她回过神来,编辑部里只剩下自己与大桥。

  听到「咚」的一声,朝日抬起头来。

  原来是大桥在朝日桌上放了一罐奶茶。

  「门胁老师的原稿如何?」

  大桥打开自己黑咖啡罐的拉环问。

  朝日擤一下鼻涕,将桌上的面纸盒拉过来,擦拭眼角和鼻水。

  「……总编。」

  「什么?」

  「……我想赶快让它出版。」

  「如此优秀吗?杰作诞生啦,确定是畅销书吧。」

  「……还不知道是不是,我认为仍需要修改,但是……」

  「但是,这是个好故事对吧?」

  「……对。」

  「这样啊,那得快点让它出版啰。」

  大桥这么说,朝日又吸了吸鼻子点头。

  门胁久的作风是以容易引发共鸣的生动描写,将任何人都经历过的青春时代痛苦与快乐变成文字。截至目前为止,比起爱情故事,多半以描绘友情与家庭题材为主。

  然而,这次是爱情小说。

  非常朝气蓬勃的少年少女恋爱故事。

  ……啊,好想快点出版。要是大桥不在旁边,她说不定会把原稿列印出来紧紧抱在怀中。

  还没出版的原稿是不能带出公司给外人看的,所以她希望尽快出版,越快越好──好想快点让香苗和御崎禅看到。

  为什么呢?这个故事主角爱上的少女,毫无疑问有香苗的影子。

  那时,御崎禅明明已经消除门胁久的记忆。

  但也许仍有些许印象残留在某处。将爱过某人的记忆完全消除,也许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或者,是御崎禅故意这么做的也说不定。

  朝日能做的只有将这本作品送到两人手中。

  朝日来到御崎禅的住处是隔天晚上的事。

  开门的露娜不知为何抬头看着朝日威吓了一声。怎么回事?虽然露娜的态度总是十分冷淡,但这么明目张胆的挑衅最近明明减少许多。

  进入客厅,今天夏树难得不在。难道还在为了野篦坊的事忙碌吗?

  「御崎老师,晚安……您没事吗?看起来很困耶。」

  御崎禅坐在平时的沙发上,面前虽然放着一杯红茶,却丝毫没有动过的痕迹。从整个人靠着沙发的坐姿看来,说不定他刚刚在打瞌睡。

  朝日这么一说,连着客厅的厨房又传来露娜威吓的低语。从刚才开始到底是怎么回事?

  「露娜,不要这样……很抱歉,我昨晚想起特地录下来的《死期大公开》还没看,所以不小心看太晚了。」

  「啊,《死期大公开》!上映时我有去电影院看!虽然剧情偏向超现实,但我很喜欢。义肢在桌上转圈跳舞的画面好奇幻,印象很深。」

  「嗯,那一段非常棒。不过凯撒琳•丹尼芙与大猩猩谈恋爱还上了床让我有些惊讶。想到在《秋水伊人》中的她,心情莫名地复杂……对了,濑名小姐如果是在电影院看的,那你有买介绍手册吗?」

  「有,我有买!下次我再带过来。老师,那您有没有《八美图》的DVD呢?我很喜欢那部片但没有买到。现在提到凯撒琳•丹尼芙就想起来了。」

  「啊啊,应该在那边的第二层架上,你可以自己拿去看。」

  正当两人完成以物易物时,露娜端着朝日的红茶过来。

  朝日想起自己手上的纸袋。

  「那个,御崎老师,今天我带了一些水果要分送给您……芒果和木瓜您吃吗?」

  「有的话会吃,怎么会有?」

  「是山路先生来探病送的。」

  朝日话才说完,御崎禅就露出极其厌恶的神情。

  「老师,食物无罪啊。水果篮实在太豪华,我一个人真的吃不完。您能收下会帮了我一个大忙。」

  「……好吧。你放着,等夏树来的时候会扫光。」

  看来他没有要吃的意思。露娜从朝日手上接过纸袋拿到厨房,还是一副威吓朝日的模样……难道自己做了什么让露娜如此不悦的事吗?

  「濑名小姐,你的伤真的没事吗?」

  「没事的。脑袋和骨头都没有异常,缝合的伤口也被头发遮住了,不久后就不那么明显。」

  「这样啊……那就好。」

  御崎禅看似真的松一口气的样子点点头。朝日重新意识到自己让对方如此担心,心中尽是歉意。

  御崎禅拿起红茶杯凑近嘴边的优雅动作,让人不禁看得出神。朝日看着眼前景象,回想起自己已有好一段时间没来这里──因为有一段时期,她觉得见到御崎禅很不自在才刻意回避。明明身为责任编辑,竟还做出这种事。

  「……老师,我有件事要跟您报告。」

  「什么事?」

  「关于门胁老师。」

  听到朝日这么说,御崎禅放下茶杯。朝日回视对方眼眸,告知门胁久完成新作品的事。包括其中隐约透出关于香苗的记忆。

  御崎禅默默听朝日说完,接着静静地微笑。

  「这样啊。很期待出书呢。出版的话我也想读一读。」

  「好,我一定带过来。」

  朝日点头。

  端正坐姿后,朝日重新正视御崎禅的双眼。

  「御崎老师。」

  「请说。」

  「──将御崎老师的原稿出书也是我的工作。」

  御崎禅原本要再次拿起茶杯的手停下来,亮棕色双眸的视线往下。即使内心深处感到一阵痛楚,朝日还是继续说:

  「不急,等御崎老师找到您真正想写的东西就可以了。但……无论何时,我都会一直等着御崎老师的原稿。」

  「……抱歉,濑名小姐,我还……」

  「没关系。我刚刚说了不需要着急。如果您还没有写作的心情,请无须勉强……但为了让御崎老师有心动笔,希望可以让我从旁协助。」

  优秀的编辑抑或是好的编辑,具体应该是什么样子,朝日其实还不是很清楚。看着编辑前辈们的背影,虽然心生钦佩,但也不完全了解他们与作家之间实际上如何相处,而且面对每位作家的相处模式应该也不尽相同。

  朝日只能照着自己的步伐,尽可能细心并诚实地面对每一位作家。

  如果只能继续等待,朝日就会等。如果可以一起脑力激荡,耗上一整晚也无所谓。等到某天御崎禅有心动笔,希望自己可以成为强而有力的后援。

  「所以,将来有一天……若是将来有一天您愿意写小说的话,我会非常开心。」

  在朝日说完的瞬间──

  突然,某种物体大量从朝日头上散落。

  「哇!」

  啪啦啪啦像雪崩似落下的物体分量并不重,碰到身体也不会痛,而且不热也不冷,只是量非常多。朝日眼前满是白色的方形物飘散。撞到肩膀而滑落的笔记本,掉到膝盖上半开着。四周看了看,大量纸张和笔记本之类的东西散落在朝日四周。看来这就是雪崩的真面目。

  「露娜!你在做什么!」

  御崎禅对着朝日背后说。

  露娜就站在朝日坐着的沙发后方,脸上表情似乎在说「怎么样?」般双手抱胸,态度傲慢。什么?露娜到底想表达什么?

  此时,朝日发现大部分的纸张都是原稿用纸。

  「咦……这是?」

  「啊啊,不行,濑名小姐不要动!」

  御崎禅难得神情焦急地站起来,捡起散落在朝日周围的纸张和笔记本。但在被御崎禅抢走前,朝日迅速拿走自己膝盖上的笔记本和脚边的几张纸。

  「濑名小姐!不行,请不要读!」

  御崎禅伸手要拿,可是朝日从沙发上站起来,逃离追过来的御崎禅,目光扫过手上的纸张。

  有些纸张是原稿用纸,也有的只是白纸,但两者上面都有文字。除了原稿用纸,其他纸张和笔记本上的文字大半不是日文,朝日这才想起这个人是外国人啊。因为他的日文实在太过流利,常常让人差点忘记这点。

  「濑名小姐!请还给我!」

  御崎禅的手越过朝日的肩膀,将那些纸张从朝日手中抽走。

  朝日转过身,抬头看着御崎禅。

  御崎禅抱着从朝日手中拿回来的纸张,一脸难堪。

  「御崎老师。」

  「……请说。」

  「这是原稿吧?或是大纲。」

  「……嗯,算是。」

  「为什么?」

  朝日忍不住伸长身体,尽可能更近距离地抬头看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御崎禅。

  「您不是写了吗!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还一直以为您都没有写!」

  「说是原稿,其实只是大纲的雏形罢了。」

  「那就请您告诉我还是雏形!不,即将成为雏形时,就请您告诉我啊!难道这阵子老师睡眠不足,其实不是因为看电影,而是在写稿……」

  另一边,正在整理自己散落的纸张的露娜,对朝日的话表示肯定地猛点头,指着捡起来的笔记本和纸张,脸上仿佛写着:「我的主人很认真工作吧。」

  朝日不禁单手捂脸。她连这点都没注意到,还以为御崎禅把时间都花在兴趣上。

  「真是的……既然大纲写好了请告诉我啊。」

  「……因为还没决定是不是要写这个,我只是先试着写出各种开头……不过还不是很满意。」

  「就算这样,为什么不惜说谎隐瞒呢?要是大纲完成了,接着可以一起商量啊。这是我来这里的目的吧?」

  「这……」

  御崎禅没有把话说完,眼神飘向别处,似乎不愿意说出口。

  朝日叹一口气。

  「您觉得我还不够成熟,商量也没有用吗?」

  「不是的,没有这种事。」

  「那您可以跟我说吧?」

  「我的意思是──」

  御崎禅抱着从朝日手中拿回来的纸张,露出困扰的神色。看到这个表情,朝日不免认为是否有什么重大理由,反而更想知道了。

  好像是败给了把身体伸得更长、不断抬头看着自己的朝日,御崎禅终于开口。

  「……濑名小姐,你真的是很容易把心里想法都写在脸上的人。」

  「咦,果然是因为我的缘故吗?真的很抱歉!」

  「不是的……你之前不是说过吗?你是我的书迷。」

  「是的,从高中的时候开始。」

  「那么……我不是不能把太随便的东西给这样的人看吗?」

  「……什么?」

  朝日不懂这句话的意思,面露困惑。

  欲言又止的御崎禅叹了口气,重新抱着手中的纸张,再度开口:

  「……我从以前到现在,写作时都没有特别意识到读者的存在。我以为这样也没关系。但只要和濑名小姐在一起,不管愿不愿意都会意识到这件事。」

  御崎禅用一种不太情愿的语气说道。

  「而且濑名小姐会是第一个读到我作品的人。面对这样的人,把不知道能否写到最后、连大纲也不成熟的东西给她看……让她失望的话,不是不好吗?」

  朝日心头一惊。

  御崎禅的语气一样不情不愿,但不知是不是朝日的错觉,御崎禅的脸色似乎泛红。察觉到朝日视线的御崎禅不经意地撇过头去,但已晚了一步。

  第一次见到御崎禅露出真心害羞的表情。

  怎么办?虽然这样真的很失礼,但朝日觉得十分……可爱。这个人可是御崎禅啊。

  「御崎老师,责任编辑的工作就是协助未完成的作品完成喔。」

  「我不能把连未完成都称不上的东西给你看。」

  「那什么时候可以给我看呢?」

  「当我确定将会成为令人满意的作品时。」

  「……不能让我帮忙吗?」

  「只要濑名小姐在就够了。」

  「什么……?」

  「只要你偶尔来这里,聊聊电影和其他话题就很足够……感觉可以带给我灵感。」

  这样的话,跟朝日至今做的事情没有任何区别。虽然她不觉得这是编辑该做的工作,却感到莫名开心。

  更重要的是,御崎禅有心动笔就让人开心得不得了。

  会是什么时候呢?御崎禅什么时候会让自己看到原稿?

  究竟是什么样的故事?御崎禅至今的幻想恋爱小说中也有各种类型,有欢乐、有阴暗,也有如满天星空般的可爱作品,下一本作品又会描写什么呢?

  真期待,现在就等不及了。

  「……你看,你就是这样用读者的眼光提高标准。」

  御崎禅无可奈何地叹着气说。

  朝日心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因为朝日身为编辑的同时,也是御崎禅的忠实书迷,抱着不会输给任何人的心情等待御崎禅的小说出版。

  「有什么关系呢?干脆把标准提高嘛!让它成为御崎禅写作生涯的最佳杰作吧!我可以从现在开始准备写有『最佳杰作!』的书腰。」

  「标准提太高的话,作家会跌倒的。」

  「让跌倒的作家爬起来,也是责编的工作!」

  「你啊……我说东,你就说西。」

  御崎禅抱着一堆纸回到沙发,其中一张飘落到地上,朝日将它捡起来。

  「……即使只有这一张也不能看吗?」

  「还没开动就偷吃是很没礼貌的。」

  纸张随着冷淡的嗓音瞬间被抽走。看来就算强迫也没有要让她看的意思。

  ──好吧,多花一点时间也无所谓。

  总有一天,御崎禅必定会让朝日看到原稿。虽然不知道是大纲确实成形时,还是直到初稿完成时。

  朝日读到时肯定会兴奋不已。御崎禅说不定也会有些紧张地期待朝日的反应。

  总有一天,朝日会让完成之后的原稿出版。

  世上的御崎禅书迷想必会蜂拥抢购吧。久违的御崎禅长篇新作必定会让读者满足。成为大街小巷话题的这本作品,也会去到平常没有阅读御崎禅作品的人手中。那些人将会第一次知道,居然有这样的作家存在。

  其中一位也许会是御崎禅命运的恋人。

  接着,这次人类与非人类的恋爱,也许终将迎来完美大结局。

  所有一切总有一天会发生,发生在不知道「总有一天」会是哪一天的将来。

  但现在先这样就好。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将成为明天──进而成为今天。

  直到那一天来临为止,朝日希望可以待在御崎禅身边。

  ──无论发生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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