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八月 消灭的希望

  真田建设开发公司内部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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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艺复兴 第5集·1990.8·目录

  |①刊头致词「鲑鱼之子回归」———————董事总经理 宫城顺

  |②对新人才之期待与惶恐———————————董事 酒伊正二

  | (刊上座谈会)

  |④我们所想的都市计划—————————全国建筑女学生连合会

  | 连载新都市计划之乐趣〈第5回〉

  |⑩中部国际研究都市————————东京建筑大学教授 西冈让

  | 访问连载「分店事务所介绍」〈第5回〉

  |⑭北陆分店—————————分店样貌/大受欢迎的这家分店/

  |              招牌女郎/轮城朝市导览、其他

  |⑳「给小高女士之回函」之再回函———人事课长助理 小高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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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八月份匿名作家之连载短篇小说

  |㉒消灭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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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公司社团之邀约——之五

  |  ㉚网球&滑雪同好会蓝莓队

  |  ㉜网球&滑雪同好会雪苹果

  |  ㉞高空跳伞

  |  ㊱狗雪橇同好会

  | Hobby Forum(个人兴趣)

  |㊳Dirving Mister—————————新泻营业所长 石川正敏

  |㊵塔罗牌占卜——————————————建设一课 渡边雅子

  |㊶刊尾大特辑!各地名酒大图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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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㊺业务状况报告

  |㊽编辑后记(以及致歉、订正)——总编辑 若竹七海(总务部)

  ●封面题字 东榊邦夫建设大臣

  ●封面照片 大白东北东桥(摄影·矢岛剑 总公司土木计划四课)

  八月

  匿名作家之连载短篇小说

  消灭的希望

  入夏后,这几年来不曾有过的热度开始袭击这间屋子。我倒是很享受这波强烈的酷热,备好风钤、捕蚊器,穿着宽松迈遢的浴衣,挥着牵牛花图案的扇子,整天坐在杨杨米房间里面对文字处理机。不装冷气、不吹电风扇,有点算是我个人嗜好,我自己是乐在其中,但偶尔来拜访的人,都会觉得这里简直是灼热地狱。很自然地,在盂兰节之前,我家就没有任何访客了。

  因此,泷泽来我家是在约莫一个月后,台风来袭,大气中开始蕴含些微秋天气息的时候。我刚喝完中药,为了消除嘴巴的味道,正要把用自来水煮熟的白汤圆弄凉时,就看到他在暮蝉的叫声中缓缓走来。

  这个男人,从以前就无法忍受夏天,高中开始外宿时,就把所有返乡的钱都用来装冷气了。在当时,单身外宿的人安装冷气是非常奢侈的事,所以除了我之外,其他朋友都争先恐后往他家跑。然而每到夏天,他却还是身体失调,看起来惨不忍睹,失魂落魄地拖着高大的身躯。

  我请他进来,给他一碗白汤圆加上满满的罐头红豆后,才注意到他许久不见的模样。我大吃一惊,实在太憔悴了,就算是中暑也不该搞成那样,仿佛全身的精气都跟着肌肉被削去了,看起来有点恐怖。我开玩笑地说又不是在演「牡丹灯笼」,他用目光犀利的大眼睛瞪我一眼,就低下了头。我不知道该接着说什么,就把夏天拍的花的相本拿给他看,默默吃着白汤圆。

  泷泽意兴阑珊地翻着花的照片,在翻到牵牛花的照片时,忽然停下了翻阅的手。那是附近小朋友种在盆栽里的紫色大牵牛花,我一大早去拍的。中间是白色,浓烈的紫色逐渐向四周扩散,非常漂亮。我特别喜欢这张照片,还稍微放大了。

  盯着照片几分钟后,泷泽发出沉吟般的声音,抬起头,发现我正把汤匙停在半空中盯着他看,就放开了照片。

  「我想我有点精神衰弱。」泷泽掩饰尴尬似的抓抓头说:「每到夏天,我整个人就不对劲。」

  说到这里,他全身颤抖,就不再说了。在天黑之前,我们又漫无边际地闲聊了好一会儿,当晚他就住在我家了。

  过了半夜,我被奇怪的呻吟声吵醒。清凉的夜风透过纱窗吹进屋内,我靠从外面照进来的灯光看看闹钟,时间是凌晨三点半。我打个呵欠,爬起来看看泷泽。

  泷泽张大嘴巴,动作好像在驱赶什么。瞬间,我仿佛看到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在爬,告诉自己那是错觉后,就只看到泷泽的手在半空中挥舞。夜晚很凉,他却睡得满头大汗。

  「喂,泷泽。」

  我想摇醒他,右脸颊却被他挥过来的右手,狠狠打了一巴掌。我的头撞到书架,一时头晕眼花。

  「泷泽,你醒醒。」我靠着书架,对他大叫。

  他忽然停下挥舞的手,猛地爬起来,双手握拳,肩膀因喘息而颤抖。我按着头站起来,把灯打开。

  「你到底怎么了?」

  泷泽呆呆地看着我说:「牵牛花……」

  「牵牛花?」

  很想睡觉的我,不悦地看看泷泽,一看不禁毛骨悚然。已经够憔悴的脸黑得可怕,而且眼窝凹陷,可能是灯光的关系,头发看起来也是白的。

  「我梦到牵牛花女人。」双手掩面的泷泽,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

  泷泽开始过外宿生活是在他十七岁时,他父亲的朋友有间盖在庭院的独立小屋,于是他把整间都租了下来。向来喜欢独处的他开开心心地搬进那间屋子,虽然是庭院里的独立小屋,但并不是盖在昏暗的树林里,东面和南面有窗户,是明亮的四坪大房间。南面有个小外廊,旁边装有水龙头,没有厨房也没有浴室,但外面的水龙头发挥了极大的用处,夏天时可以在塑胶游泳池里泡水。水龙头旁是东面窗户,以前可能有人架设过丝瓜棚,细细的竹子斜斜倚靠在墙上。

  泷泽本身对园艺、烹饪都没有兴趣,不过有个朋友很有兴趣。有一次,他把家里栽种的牵牛花的种子带来,种在东面窗户的竹子下。他说开花后,或许可以让这间杀风景的房间增添一点情趣。到了七月,红色、蓝色和紫色的牵牛花绽放,果然给泷泽单调乏味的房间带来了生气。

  就在难得没有朋友来住的夜晚,泷泽作了一个梦。在梦中,美得晶莹剔透的长发女人,直盯着自己看。

  女人谦卑地跪在泷泽脚下,看着他说:「请拥抱我。」

  泷泽惊醒过来。但是高中男生作这样的春梦并不稀奇,所以当晚只是自我嘲笑一番,没有想太多。没想到三天后,又在没有人来他家住的晚上,梦见了那个女人。

  「请拥抱我。」女人说。

  这次,女人看起来跟上次判若两人,但是那种飘逸虚幻的氛围、柔顺乌亮的发丝,都跟之前一模一样。

  这次他中途就醒来了,很疑惑自己为什么会作两次同样的梦,但没有特别放在心上。那一年,他父亲把他花在安装冷气上的返乡钱,又如数寄给了他,所以他就马上回家了,结果直到夏天结束,都没再梦见过那个女人。

  第二年,是带有丝丝凉意的所谓凉夏。泷泽跟大家一样忙着准备大学入学考,晚上读到两点左右,一大早还要去补习班上晨间特训。那个喜欢园艺的朋友在初夏时因为父亲调职去了印尼,本来就对园艺没什么兴趣的泷泽,就把牵牛花丢着不管了,连有没有开过花都想不起来。

  累得半死睡着时,他又作梦了,这次是模模糊糊不太清楚的梦。一个女人坐在他枕边,给人的整体印象是白净而纤细,但大腿、脸颊和手背都丰满有肉。女人张开嘴,好像说着什么。没多久,身影就在他朦胧的意识中散去了。

  接连两天作了这样的梦,但都很快就被时钟的金属声撕裂,因为睡眠不足而头昏脑胀的泷泽拖着庞大的身躯下床,用外面的冷水洗脸,准备去补习班上晨间特训。一道晨光从隔壁邻居的围墙缝隙照进来,把假花岗岩做成的水槽和老旧倾斜的水龙头,照得闪闪发亮。

  牵牛花开了十几朵,泷泽漫不经心地用手盛水,洒向牵牛花。水滴就像受到声音惊吓的鱂鱼,在地面散开来。

  泷泽在半空中甩甩湿手,正要回屋内时,突然停下了脚步,总觉得有人盯着他瞧。他转过头,不禁全身起鸡皮疙瘩。牵牛花全都朝向他,深紫、深红、深蓝的中心白色部分,就像一只只眼睛,全都盯着自己。

  短短几分钟,不,可能只有几秒钟,泷泽带着强烈尿意,与独眼牵牛花们对看。然后,飞也似的踢飞木屐,冲进了屋内。他不断对自己说,终于患了精神衰弱症,都是太在意大学入学考了,说到自己都觉得可笑。

  那年夏天很快就结束了,读书读到精神衰弱的泷泽终于获得成果,考进志愿学校,每天过着跟朋友优闲往来的生活。为了吹冷气,梅雨季节刚过,朋友们就开始川流不息地挤进他家。他喜欢独处,但也喜欢跟合得来的朋友们天南地北闲聊,所以是来者不拒。

  到了第三年,因为这些来吹冷气的朋友,泷泽的房间几乎成了大烟窟。他们聊没营养的事、女生的事、猥亵的事,聊到三更半夜,聊累了就像装箱的鳕鱼子叠在一起睡。

  奇怪的是,在习惯连翻身都很难的睡姿后,会觉得在充斥着朋友汗臭味的房间里睡起来很安稳。尽管泷泽老是抱怨有人踢到他的肚子或磨牙声很吵,却还是缩成一团睡得很熟。

  一熟睡,就作梦。女人坐着,俯瞰泷泽房间里的所有男人。泷泽以动弹不得的姿势,呆呆仰望着她,觉得她还满艳丽的。比去年、前年瘦了一些,但给人的感觉更柔媚了,眼睛看起来比去年更大,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被吸进去。

  在泷泽动也不动的注视下,她稍微挪动了身体。一挪动,就从她后面出现了很像她的女人。然后,又出现一个,接着,再出现一个。就这样,跟她很像的其他女人,一个接一个出现。

  「请拥抱我。」她们都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泷泽。

  「请拥抱我。」

  「请拥抱我。」

  「请拥抱我。」

  「请拥抱我。」

  身体被强烈摇晃的泷泽惊醒过来,看到汤川学长正从上方盯着自己。

  「你怎么了?一直在呻吟。」

  天已经亮了,活泼跃动的阳光照射着庭院,颇像夏天的早晨。

  泷泽心想,自己会不会是欲求不满?一定是这样,否则不会梦到女人接二连三冒出来说「请拥抱我」。他看看像屋瓦般堆叠起来的满屋子男人,叹了一口气,他并没有欲求不满的感觉,或许是有某种欲望,像残渣般沉淀在自己不知道的心底深处吧。

  呆呆想着这些事,想得自己都觉得有点荒谬时,脚下突然传来梦呓声。一个叫岛的同学,额头上冒出粒粒汗珠,就像莲花上的露水。泷泽试着拍醒他,他还是动也不动,继续说着梦话,在半睡半醒的边缘徘徊了好一会儿。

  「我好像跟这个房间八字不合。」岛大约在三十分钟后完全清醒,边抽着起床烟边说。「上次来也是这样,我只要来这里,就会梦见女人。」

  泷泽差点叫出声来,但忍住了。

  汤川说了些猥亵的话调侃岛,岛没好气地说:「才没那么好呢,紫色、蓝色,和红紫色的艳丽女人,接二连三出现,简直就像怪物,恐怖死了。」

  「哈哈哈,被你说得好像牵牛花。」汤川笑起来,看着墙上的月历。「原来今天是农历七夕,那么,出现牵牛花的幽灵也不足为奇。」

  泷泽好奇地转向摸着胡碴的汤川,这个专研民俗学、长得像中年欧吉桑的学长,没等他开口问就微微一笑说:「这是常识、常识,牵牛花跟七夕有很深的渊源。入谷※的牵牛花市,不是都在七月七日举办吗?说到七夕,可不能只想到竹枝竹叶※喔。」(※东京都台东区北部的地名。※日本人会在七夕时,把写着愿望的长条纸绑在竹枝上。)

  「七夕跟牵牛花怎么会扯上关系?」

  「我也不知道,不过说到牵牛花的牵牛,你应该听过牵牛星吧?而牵牛花是织女的泪水形成的。在中药里,牵牛花的种子有利尿和治疗便秘的功效,称为牵牛子。」

  「可以治便秘?」

  「喂,可不要哪天一时兴起,就把牵牛花的种子生吞了喔。书上说,那种药非常难处理,有时候还会用来当毒药。虽然牵牛花在所有小学,都被用来当一年级的理科教材,是非常普遍的园艺植物的代名词,但也是很难懂的花。万叶集里的牵牛花是指桔梗,还有,听说木槿也叫牵牛花。」

  「对了,以前的男厕不是有漏斗形的便斗吗?因为形状像牵牛花,所以也叫牵牛花。」

  看起来神清气爽的岛,对正在讲解牵牛花的汤川,说出了惊人的话,泷泽不禁笑了起来。

  「那么久远的事,你也知道?」

  「我听我妈说的。以前有个美国人招待我妈去他家作客,这个美国人很喜欢古董,我妈说他家的玄关摆着以前的邮筒,还有招财猫。他的家具使用方式都是日本人无法想像的,让我妈赞叹不已。听说客厅中央就摆着那样的牵牛花,周遭装饰着满满的四季应时花朵。」

  「那个外国人应该不知道那是便斗吧?」

  「我妈强忍住笑都来不及了,根本没有余力使用她辛苦学会的社交辞令。」泷泽边听岛说边站起来,打开外廊那边的窗户。

  有点温湿但新鲜的空气,黏稠地流进屋内,他不顾还在半睡半醒中的其他人抗议,走出庭院,打开自来水洗脸。

  牵牛花开了。泷泽心想,它们是不是知道今天是七夕呢?

  奇怪的是,听完汤川讲解牵牛花后,泷泽突然对梦中的「牵牛花幽灵」产生了亲切感。第二年、第三年,女人们都没忘记在农历七夕前后拜访泷泽的梦境,对他呢喃细语说「请拥抱我」。泷泽并不想靠近她们,只是遥遥地看着她们。不可思议的是,她们一年比一年纤瘦,一年比一年缩小,水汪汪的眼睛看起来更大了。她们的艳丽感逐渐淡薄,仿佛潜入了泷泽的意识深处,变得朦胧不清。

  泷泽不以为意地认为,那不是清楚意识下的认知,而是自己头脑右上方一带的认知。

  开始作梦后的第六年夏天,泷泽才把梦见她们的事全告诉了汤川。

  有一次,很久不见的他们约在大学附近的便宜居酒屋喝酒,泷泽想到今后是不是每当牵牛花开时都得作那样的梦?不禁说出了这件事。念研究所每天忙著作实地调查、晒得黝黑的汤川,还是摸着他没剃干净的胡碴。很久以前就听说他是港区某大公司老板的儿子,但是看着这样的他,泷泽实在很难相信。

  看他听得漫不经心,却突然冒出一句话说:「牵牛花的幽灵啊?我不知道你的具体欲望是什么,不过我可以清楚地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就是幽灵们逐渐变淡薄的原因。你跟都子开始交往,是前年的辜吧?」

  看到汤川抿嘴一笑,泷泽不禁缩起了庞大的身躯。汤川的妹妹都子,跟泷泽参加同一个研讨会,她活泼开朗,是个很实际的女生,说话不太经过大脑。对很容易陷入死胡同的泷泽来说,这一点非常有魅力,而都子也很喜欢看似大模大样,其实心思细腻的泷泽。

  两人不顾周遭的流言,交往了很长一段时间。汤川是想告诉他,实际生活中的欲望得到满足,就没必要再作女人的梦了。泷泽领会到他的意思,有种全身血气尽失的感觉,心想他身为女友的哥哥,怎么可以说出那么轻浮的话。

  后来仔细想想,又觉得他说的话也不无道理,通常,失去必要性之后,就不会再作梦了。可是,尽管愈来愈淡薄,至今还是会梦见,这又是为什么?

  回到家后,泷泽躺在床上思考这件事,最后竟然导出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结论。

  (难道是都子无法满足我?)

  这个不好的结论,就像挥也挥不去的蚊子死缠着他,泷泽不断审视自己的内心,一整晚辗转难眠。黎明时昏沉睡去,女人就跟平常一样出现了,泷泽呼吸急促地望着她的背影。

  「请拥抱我。」

  女人的声音莫名地低沉、嘶哑。泷泽伸出手,想抓住她的肩膀。这时候,忽然看到她着地的手背。

  一双白皙的大手,带点灰色,骨瘦如柴。

  泷泽正要把手缩回来时,女人背对着他,用力抓住了他的手。毛骨悚然的感觉,沿着手腕爬上泷泽的脸。泷泽的两颊无意识地痉挛抽动,他反射性地缩回了手,噗吱响起绳子断裂般的声音,泷泽的手腕被女人紧紧抓着,跌倒在地。女人缓缓转过身来,有个圆圆的东西,从她手上翻滚过去。

  泷泽大叫一声醒过来,心想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

  心跳剧烈地超乎寻常,泷泽踢开被子,撑起感觉格外沉重的身体,光着脚冲到庭院。

  牵牛花开了,只有四朵,并排在一起,看起来特别小。泷泽把牙一咬,就伸出手来,摘下了花。他摩擦双手,松开黏在手上的花瓣,再甩甩手,抖落一地的花瓣。

  然后,他打开水龙头开到最大,洗了好几次手,一直洗到手不再有知觉。

  *

  泷泽说完时,我的房间已经充满日出前的微光,凉爽的夜风也完全静止了。泷泽似乎这才回过神来,点燃新的香烟。

  「然后呢?」我催促他说下去。

  「那之后我跟都子有约,所以准备出门,穿上了生日时都子送我的白色T恤,没想到我洗得那么仔细,手上还是有牵牛花汁。在我们约好的地方,都子提醒我,我才注意到侧腹部有淡淡的紫色水渍,圆圆的斑点很像牵牛花。」

  他们两人后来怎么样了,我不用问也知道。我撇开脸,躲开烟雾,放松听话时紧绷的背脊,把头靠在书架上,

  「喂,你想我是不是精神衰弱?还是牵牛花的幽灵真的缠上了我?」

  泷泽对着半空中发问,好像结论是什么都不重要了。

  「我跟都子分手后,很快就认识了其他年纪比我大的女人。我并不是特别喜欢她,只是希望有人陪着我、希望有个知道我很正常的人陪着我。也因为这样,没有持续太久,年底就分手了。那时候,她……」

  「梦里的女人怎么样了?」我平静地问他。

  「怎么了?我哪知道,回想起来,只有在七夕当天梦得比较清楚,七夕前后都只是在梦里看见她们。不过,」泷泽在空罐里捻熄香烟。「梦里好像被什么东西抓住,又好像被什么东西缠住。影像不再来自视觉,而是感觉。每次一睡着,就会涌现在黑暗中被什么绑住的感觉,有时候会看到,啊,是她们……」

  「她们的模样逐渐改变了?」

  泷泽呆呆地看着我,「咦?」地低声反问,然后说:「嗯……愈来愈小、愈来愈模糊、愈来愈瘦弱,眼睛……」

  「眼睛?」

  泷泽全身颤抖。

  「每次我要看她们的眼睛,梦就中断了,可能只是我的想像吧,总觉得……」

  泷泽沉默下来,可能是害怕一说出口,想像就会成真。

  一年后,我应住在阿佐谷的朋友之邀,去看阿佐谷的七夕庆典。看着七夕庆典,我忽然想起泷泽的事,不过没有想太久。当时他憔悴的模样的确不太寻常,但是我也非常清楚,如他自己所说,他是那种很容易被事情困住、怎么也无法挣脱的人,又遭逢失恋的双重打击,似乎对他的精神和肉体都造成极大的损耗。

  我劝他说,请假或许不好请,但是以他那样的身体状况恐怕也无法工作,何不暂时回老家休养?他说我不但不惊讶,也没把他当成神经病,他把他心里的话统统告诉了我,觉得好多了。我看他笑起来的样子,的确比他刚来时好多了。那之后就没有他的任何消息,我也忙着自己的事。

  阿佐谷的七夕规模比想像中小多了,但是因为地缘关系,很久没参加夏季活动的我玩得非常开心。当晚我住在朋友家,第三天下午才在酷暑中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电话留言里,有泷泽的死与守灵日期的通知。

  我反射性地望向月历,杵在我住处的正中央,不停地嘟囔着「怎么会这样」。当然,不只我一个人这么想。守灵当天,看似汤川的黝黑男人也边哭边说了好几次「怎么会这样」。最后咬牙切齿地大哭,还不停喊着「那家伙病了」,那模样不太寻常,几个学弟安抚他,好不容易才把他带到其他房间。我压抑想跟汤川交谈的心情坐在位子上,盯着表面已经干掉的寿司。

  这时候,听到生疏的声音呼叫我的名字。我拾起头,看到晒得比汤川更黑的男人在我前面坐下来。整个人晒得十分黝黑,完全不像日本人。

  我呆呆看着他,他露出一口白牙说:「好久不见了,我是三日月。」

  「啊!」

  是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而搬去印尼的朋友,大概有十年不见了吧。我一时忘了这是守灵现场,表现出重逢的喜悦。

  「我现在在印尼教日文,跟那边的女生结婚,也有小孩了。」三日月淡淡说着。

  我只是满心惊讶地看着他比高中时更大的眼睛,还有变成茶褐色的头发。

  「我是代替我父亲来参加大伯父的丧礼,没想到却遇上泷泽的丧礼。」

  我把泷泽饱受噩梦困扰的事简短地告诉了三日月,很懊悔这一年来都没跟他联络。他整个人冲出外廊的玻璃门,头部撞到庭院的石头,被房东发现躺在地上。因为发现得太晚,泷泽没有醒过来就撒手人寰了,死于家中意外的人并不少,但他未免死得太突然了。一定是想逃脱噩梦,最后干脆逃开了自己。

  「我最后一次见到泷泽是十年前,实在无法相信他变得这么神经质。高中时他个性直率,所以他开始外宿时,我一直认为以他的性格会过得很好。当时为了庆祝他搬家,我还帮他种下牵牛花,现在说不定都没开花了。」

  「牵牛花?」我诧异地看着三日月。

  「是啊,我觉得他的房间太单调,就从我家带来牵牛花的种子,种在窗户下。」

  那些牵牛花……我才刚这么起头,就强忍着把话咽下去了。

  「即使丢着不管,牵牛花也会自己冒出种子、发芽、开花,所以我想最适合那个怕麻烦的家伙。」

  「既然这样,现在不是还会开花吗?」我提出了单纯的疑问。

  「但是、但是呢,你知道牵牛花怎么样受粉吗?」

  不等我回答,三日月就继续说下去了。

  「就是所谓的同花受粉,花不是会枯萎吗?雄蕊就是利用这个枯萎的向量,把花粉传播到内侧的雌蕊。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过程有个弱点。如果经过好几世代,都只靠这样同花受粉,后面几代的花就会愈来愈小、愈来愈脆弱,最后没办法再留下种子,就香消玉殡了。」

  「可是,可以同花受粉的植物,怎么会因为同花受粉而毁灭呢?」

  「我也是那么想,通常遗传基因里应该要有那方面的保护措施,可是牵牛花是园艺种类,再怎么说都是人类制造出来的花。当初,我起码应该教会他照顾方法。」

  我听着他的话,脑浆逐渐冻结。愈来愈小、愈来愈瘦弱……正是泷泽所说的牵牛花幽灵。

  假设真如泷泽自己所说,他被牵牛花缠住,那么牵牛花为什么要缠住泷泽呢?牵牛花知道不断同花受粉,最后会导致灭亡。如果是园艺家,一定会跟其他牵牛花交配,用心维持花的美丽。然而,泷泽不是。

  出现在泷泽梦中的牵牛花幽灵们,一定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希望能注入新的血脉,设法留下健全的子孙。但是泷泽当然没有想过这种事。不久后,牵牛花们愈来愈小、颜色愈来愈淡,开始出现同花受粉的后遗症。

  尽管如此,牵牛花们还是没有放弃希望,继续与泷泽接触。然而,她们已经无法保持原有的外貌。泷泽开始害怕,最后半陷入神经衰弱状态,被牵牛花希望留下健全子孙的强烈意志追着跑,终于不支倒下。

  我边喝着已经没有泡沫的啤酒,边思考着,泷泽会害怕到走上死路,究竟看到了什么?当时泷泽说过「女人的眼睛」,我脑中先浮现牵牛花的模样,接着浮现女人的模样。女人的眼睛不见了,只剩眼窝,就在女人的脸中央,有两个像牵牛花的白色漏斗……

  不要想了!我甩甩头,赶走脑中阴森的空想。现在,我只能为死去的泷泽祈福,还有祈祷经过几世代徒劳无功的努力而灭亡的牵牛花,也能在另一个世界绽放鲜艳的大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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