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热……! 好难受! 好痛苦! 好痛苦啊!)
揪住喉咙的慧月呻吟著。
「唔……啊……」
胸闷得喘不过气来。她将头蹭在枕头上,无数次改变姿势,但即便如此也还是没能逃出呼吸困难的窘境,脑袋仿佛要炸开了似的。
慧月的——不,「黄玲琳」的身体,自乞巧节后已过了四日的今夜,也仍然被热气所侵蚀著。
(这是、怎么、回事啊……)
全身在发出悲鸣。视野因热气而扭曲。难以相信,这样的不幸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不,最让人难以置信的,是明明都发著这么高的烧,但女官们却一脸困惑地「与平时相比烧得也没那么高呀……有那么难受吗?」这般询问著。虽然她们的眼睛中饱含同情,但同时也是打从心底里觉得不可思议,这令慧月不得不理解,对于女官们而言这点热度真的就是「家常便饭」。
(这太奇怪了吧! 不可能的吧! 黄玲琳……那个女人,发著这样的高烧,居然表现得跟个没事人一样吗!?)
据慧月所知,玲琳从未缺席过雏宫内的仪式。即便有时会在忙完仪式后倒下,但第二日又会带著平和的表情前往雏宫。对其他家的情况,作为妃子的朱贵妃应该比慧月多少要更了解些吧,但从朱贵妃那也就听过对黄玲琳的赞美,从来没听说过她竟虚弱至此。
因此,慧月还以为体弱多病的传闻是她为了博得尧明关心而夸大的呢。
「药……药是、哪一种……」
事到如今才切身体会到那并非夸大其词。
毕竟这副身体烧完全不退,今日还在冬雪的压力逼迫下起床弹奏了半刻钟的乐器——中途手都麻了,整个人都精疲力尽了。
而且,在卧铺旁边,原以为应该是收放绸缎的衣柜,却是被药物自上而下给填满了。更令人惊讶的是,这些是黄玲琳亲自调配的药物。因为身体频繁垮掉,所以比起每次都去请太医前来,还不如自己准备要更快些,据说她从小便开始栽培草药了。若是相信女官那自豪的回忆,其十岁知识便已超越了太医。
药物的种类与形状复杂多端,被仔细地分配为近两百个编号。玲琳似乎是根据症状将之进一步混合服用的,但想当然的,慧月完全不清楚该服用哪一种好。其中更是有散发强烈臭味的药物以及留有虫子形状的药物,加上也不能胡乱服用,这令慧月踌躇不前。
话虽如此,但若是在这里放弃自救而去依靠太医,便会让冬雪她们起疑。
结果,慧月只能竭尽全力装作没事人一样,在这样屏退他人的夜里独自受罪。发热呈波浪状,在黎明与夜晚时分尤为严重。
「是哪个啊……药……!」
慧月睁开眼睛,爬著将柜子打开。至今为止连感冒都没怎么得过的她,并没有多少服药的经验,因此连该服用哪个药物的线索都没有。
呼——、呼——,慧月如同毛发竖立起来的猫一样呼吸急促,不久便倒了下去。
「……救救我」
发出的,是微弱的哀鸣。
「救救我。好痛苦……好可怕……」
闭上眼睛,黑暗便袭击过来缠绕上自己。比起喘不过气与全身发热,事实上慧月更为害怕的是这份黑暗。
热气,是会这样在体内凶猛暴动的东西吗。死亡的气息是如此清晰。犹如名为死亡的野兽,其腥臭的尖牙正在自己鼻尖附近。那种恐惧,仿佛自我都快要被抹去了。
(太奇怪了……)
喘不过气来。好痛苦。害怕得不得了。
不该是这样的才对。
(为什么,即便替换了,我还是那么惨啊……)
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
已经无法做出冷静思考的她,在本能的促使下,死命地盯著烛台。
真要说的话,根本不想再跟她说上话。
被所有人爱著,犹如翩翩起舞的蝴蝶一般优雅的那个女人——
「救救我啊……」
压制住紊乱的呼吸,慧月紧盯著烛台,剎那间火焰抖动、膨·胀·开·来·。
「救救我吧,黄玲琳……!」
(莉莉还没回来吗……)
坐立不安的玲琳回头看向仓库的门口。
花了数刻钟仔细询问经过后。
莉莉说「我会把发簪和米还给白练女官」后便前往了雏宫附近的接头地点了。听说平日接头是在傍晚时分,但都已到酉时了却仍未见人回来。
(莉莉没问题吧。真是的,明明我也想跟著去的……)
身为黄家之女,有著过度保护跟照顾人特性的玲琳,对莉莉担心得不得了。当然先前也主张过「我也一同前往解决纠纷吧」,但却被不知为何脸色苍白的莉莉
「求求你了请让我去吧。再说了,禁足中的人是不能出宫的吧。而且你现在的表情,就跟你徒手屠杀大量蚜虫时一个样」
被这样不清不楚的理由给阻止了。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呀……)
感到不可思议的玲琳,抚摸著自己的脸颊。
这数日里,玲琳将在梨园采摘的黄瓜切成薄片贴在皮肤上进行保养,粘粘的感觉很舒服。看来朱慧月的皮肤相当强韧,先前尝试的任何「化妆品」都不会让皮肤起炎症,这对玲琳而言是非常高兴的事。体格也好肤质也罢,这个身体可真值得磨炼。
(话说回来,金家的清佳大人吗?虽然有感觉到她的好意,但真不觉得她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玲琳双手捧脸,「嗯——」皱起了眉头。
事情的经过,已经从莉莉那问清楚了。得知金清佳为了讨尧明欢心而想要利用莉莉惩罚朱慧月,令她大为吃惊。
要说为何的话,因为与自身华丽的美貌相称,清佳也有著好憎分明的性格,应当不是那种使用阴暗手段之人才是。
(我觉得应该会以一种带有艺术家气质与自豪感、更为乾脆的方式才是……是我看错了吗)
事实上,如今的玲琳对这方面并没有自信。
毕竟,以为性格老实的慧月却很苛烈,以为沉著冷静的冬雪却相当热血,以为爽朗温柔的表兄,却以冰冷的眼神瞪著自己。对于没有识人之明的自己,玲琳暗自失落著。
(我……还真是不谙世事啊)
回想起来,感觉自己长久以来都在为了调理身体的状况而煞费苦心,没能和外界取得很好的交流。也有黄家女官们、尧明以及皇后无时无刻都陪在自己身旁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感觉自己不管跟谁说话,都会不经意地想著「会不会被发现身体在发热」、「会不会让他们担心而破坏掉难得的和谐氛围」,总是在意这些事情。
玲琳放下双手,盯著它看。
即便紧张也不会晕倒,即便兴奋也不会喘不过气,健康的身体。
或许是因为自律变少了吧,最近玲琳的心一直定不下了。今日也是,久违的生气了。
她将双手放于胸前,轻轻地吐了口气。
(不行啊。这可是慧月大人的身体呀,觉得留恋什么的。这副样子要是被皇后陛下见了,不知会有多惊讶呢)
一边呵斥自己,一边想起视为母亲仰慕著的皇后。
身为黄家直系之女,同时也是玲琳监护人的黄绢秀,是玲琳自幼便憧憬的存在。
——来得好,玲琳呀。从今日开始,你不能称呼妾身为「伯母大人」,而是该称呼为「陛下」。
作为雏女踏上雏宫的第一日,端坐于黄麒宫最深处的绢秀,以对女性而言偏低沉的声音含笑著如此说道。
——妾身要求雏女要有的所有素质,都写在这里了。好好铭刻于心吧。
当时还是绢秀随从的冬雪,将之恭敬地将书信呈上,一年前的玲琳精神抖擞著将之打开。
她毫不吝惜地使用最高级的纸张,在上面只以清晰明了的笔划写了这样一句。
毅力。
(当时所感受到的冲击与感动,时至今日依然未能忘怀……)
玲琳感慨地点了点头。
要说的话,就好比金淑妃根据计算选择金清佳作为雏女,朱贵妃因慈爱之心选择了朱慧月一样,绢秀皇后仅凭毅力这一点,便将这位体弱多病的侄女安置到雏女的位子上。
那个时候,玲琳第一次明白世界上有一位跟自己价值观完全相同的人,越发地对她抱持深深的敬仰并宣誓效忠。
稍微深入接触便会知道,绢秀的口头禅乃是「真有毅力呢」。
对于输给诱惑一时冲动偷窃宫中之物的女官,即便是旧人亦绝不容赦处置了,但对于从头到尾改变了样貌,执著到潜入室内行刺的刺客,却以一句「真有毅力呢」就给放了。
雨连下七夜不停,连女官们都感到不安时,她也仅是看著天空感慨了一句「真有毅力呢」。对于梨园中滋生得连太监都为之苦恼不已的杂草,也是一句「真有毅力呢」。只要涉及到她,就连「意中人的忌日梨园的花会一齐盛开」的悲恋故事,也会变成「换言之,是女子临死之际所留下的毅力被具象化了,从而破土而出绽放出花朵是吧」这个样子。
比什么都要热爱坚强意志与永不放弃之心的她,要是知道玲琳不小心被健康的身体所诱惑,恬不知耻地留在这副身体里的话,到底会怎么想呢?
还是说会意外的,对侄女在不习惯的环境下也能快乐度过的这份厚颜无耻表示赞赏呢?
(不行,不能光是做些对自己有利的想象。我终究是——)
『——黄玲琳!』
在自省的那个瞬间,就像是被读取了思考一样自己的名字被叫到了,令玲琳「呀」地跳了起来。
回头一看,声音的来源乃是仓库深处点亮的唯一一根蜡烛。
不过,第二次已经能顺利理解事态了,玲琳并没有过多混乱,她靠近蜡烛,在那前面正座。
「是慧月大人吗?」
『是的、哦……』
到底是怎样的方法呢,若是跟她对话,就能轻易地从喉中说出「慧月」的名字。道术真是不可思议呢,玲琳歪著头如此想到,但比那更重要的,玲琳看著火焰中所映照出来的对方脸部缩影,不禁皱起眉头。
「是怎么了吗?你看起来很辛苦的样子」
『不管、怎样……』
有著自己容貌的朱慧月,看著非常憔悴。
即便全被火焰的颜色所影响但也能清晰看见很深的黑眼圈,头发紊乱,而且还揪著喉咙喘著。
『烧、完全退不下去,气,也喘不过来……现在马上、想想办法啊!』
「喘气吗?」
担心著那如尖声喊叫般的哭诉,玲琳探出身去。
「喘气是,怎样喘不过来的?」
『是怎样、的!?喘不过来就是喘不过来啊!不管怎么吸,都好痛苦……』
「这是引发过呼吸了呢……」
从不得要领的诉求中迅速了解到病情的玲琳取得了对话的主导权,迅速地反复询问。
「是何时开始喘不过气的?」
『已经,有四半刻钟了。』
「半刻钟之内有饮食或摄取过水分吗?」
『没有……』
「那么,是否有感觉到强烈的不安或是害怕呢?」
对这个问题,慧月不知为何沉默了一会。
『……有』
不久,她咬牙切齿地回答。
『有!有啊!这是当然的吧!?这样的情况,不可能没有的吧……!』
判断不能再刺激她的玲琳尽量温柔的低声说道。
「没问题的,慧月大人。你现在只是没法好好吐气而已」
『没能吐气!?我说的是没法吸气啊!?』
「因为你的身体没能理解怎么将气好好地吐出来。来吧慧月大人,请用双手捂住嘴」
『明明很痛苦了,还要把嘴捂住!?』
「没问题的」
玲琳隔著火焰向慧月微笑著。
「我能说的只有那么多,绝对没问题的。来,捂住嘴。听好了,在我说好之前请吐气」
『哪有这样的——』
「来吧」
在玲琳再三催促下,慧月不情愿地将嘴捂住,开始吐气。
玲琳计算著,让她重复做著吐气,吸气,停的动作。
「有稍微、好些了吗?」
『…………』
「那么,请打开卧铺后面衣柜左上角的抽屉,拿出十号和二十一号药。那都是些细小的粉末。放在手上混合,然后嘴凑上去,吸取粉末」
即便玲琳做出指示,慧月也没再反驳了。恐怕是稍微舒服些了吧。
玲琳目不转睛地守望著她以不习惯的手势将药混在一起并吸下去。
「吸下去。停……一、二、三。吐气……一、二、三、四……」
等她吸取完毕后,又继续指导了她一段时间呼吸。在确认她吐气的拍数变长,告诉她保持这样的呼吸就好后,接下去就交给慧月自己了。
「…………」
『…………』
沉默在隔著蜡烛的两人身旁落下。
直到肩膀的力气完全放松下来的时候,嘟囔著开口的,是慧月这边。
『……你、这身体算怎样啊』
「欸?」
『这不可能的吧。虚弱成这样。这不是完全没有健康过吗?这也太奇怪了』
攻击性——与其这么说,倒不如说像是孩子在闹别扭时的语气。
(烧得特别厉害时,会想要有人陪呢)
总觉得对方在微笑著的玲琳,重新在蜡烛旁侧身坐下,接下了话题。
「是呢。这是我的日常生活,一直以来都没发觉呢。替换后,慧月大人这副身体很是强韧,真让我好生羡慕啊。被替换了的时候吓了一跳呢。但托您的福我过得非常快乐」
『……你是在挖苦我吗?』
「欸」
听到厌恶般的回答,玲琳睁大了眼睛。
但仔细想想,对饱受著不习惯的高烧之苦的对象,说自己过得很舒适,再怎么迟钝也得有个度啊。玲琳再一次,对自己将虚弱的身体强加于别人一事感到心痛。
「非、非常抱歉……那个,许久前我便想问一下了,慧月大人,请问您是否有要解除替换的打算呢?虽然解除应该会违背慧月大人的意图,但我也不忍心让这种情况……」
玲琳怯生生地开口,被慧月狠狠地瞪了一眼。
看来,呼吸和力气已经完全恢复了。
『别开玩笑了。装得那么亲切,说到底还是想把事情往对你有利的方向发展?』
「我并无此意……」
『虽然至今为止时运不济但也只是身体不舒服,没能彻底享受好处罢了。即便如此这个立场还是最棒的了。每个人都会照顾我,饱含著爱的耳语,还有奉承』
女官们自不必说,连尧明、皇后,甚至应该是敌人的金家雏女都送来了慰问品,慧月高兴地这般诉说著。
「清佳大人吗……那个,对那位或许、不要坦率地接受为好……」
『哼,嘴硬?行呀,你就这样,为谁都看不上眼的身世而叹息好了』
「不、不是这样的——」
明明是出于担心才提出的建议,却被嗤之以鼻。但是,在连清佳意图都不明白的状态下就将她描述成充满恶意的人这点也令人感到犹豫,结果玲琳还是闭上了嘴。
不知慧月是如何理解那点的,但她的嘴角越发愉快地上扬。
『呼呼,感觉真好。黄玲琳居然羡慕起我的境遇!没错,你只要像这样咬著手指,看著我将所有东西都弄到手就行了。作为一只既没有美貌又没有才气,连引起别人视线都做不到的老鼠呢』
「怎么会,就算你说什么都没有……慧月大人,你不是有著这么健康的身体吗」
『哈?那种东西农家的女儿谁都有啊。那副身体根本没有雏女所需要的才能。美貌、运气以及血统都没有。无论是用耳语诉说爱意的男人,还是能轻松相处的友人,以及守护自己的父母……没错。我的父母,什么重要的东西都没给我留下』
咬著指甲这样诉说著的模样,看著是真的在愤恨著。
看到这一幕的玲琳端庄地将手贴在脸上。
「但是,不是给了你一个很棒的名字了吗?」
『哈?』
慧月愕然地转过身来,玲琳微笑著承受她的视线。而后稍微思考了一下后,开口说道。
「慧月大人,在乞巧节的夜里,你向流星许了什么愿望?」
『啥?』
对于突然转变的话题,对方似乎没能跟上。在她惊讶地皱起眉头时,玲琳继续说著。
「我呀,发现了两颗流星,所以许了两个愿望,其中一个当然是——想要变得健康。我无时无刻都如此希望著。因此马上就许愿了。赶不上在天空中飞驰的流星这种事,可不会让它发生呢」
慧月睁大了眼睛。
稍许沉默之后,她不高兴地呢喃著说「说的也是」,玲琳笑著点了点头。
「其实我,对许愿和诅咒这种事都不怎么相信的。对流星能实现愿望这种事,在我的内心里也稍微有些冷淡地看待呢。觉得那是不可能的」
能救自己的就只有自己。想要实现梦想就只有努力才行。
在夜空中飞驰的流星就只有那么一瞬间。若是能在那个瞬间立刻编织好愿望并许下,那就意味著这个人平日里便很强烈地描述著自己的梦想。强烈的想法会改变意识。意识改变了的话行动也会改变。说到底结果并非是流星实现了梦想,而是正因他们是能实现梦想的人,所以才能向流星许愿不是吗。
「但是」
在因出乎意外的歪理而吃惊的对方面前,玲琳像是恶作剧般的眯细了眼。
「在乞巧节的那个夜晚,我确实藉助了星星的力量,获得了健康。同时,也得到了许多无可替代的体验」
『欸……?』
「流星或许并不会实现自己的愿望。但是,如今的我是这么觉得的。若是彗星——若是力量强劲、在夜空中缓慢前行的星星,或许真的有创造奇迹的力量也说不定」
而后,她笔直地注视著慧月。
「『慧』这个名字也有彗星之意呢。多么宏伟而又美丽的名字呀。慧月大人。我呀,很感谢你。对我而言,你才是我的彗星」
慧月沉默了。
只是,被压倒罢了。
(这是在……说什么呢……)
心烦意乱。就像那天夜里的星星一般,对于在体内迅速奔驰的情感,她非常困惑。
(是笨蛋吗。将我这种人,当成星星……)
总是身居高处,集众人目光于一身,被比作殿下的蝴蝶的玲琳。
但这样的她却将在地上爬行,被称为老鼠的慧月比作在天空中的流星。
这样的矛盾也太奇怪了,慧月浮现出嘲笑。
——不,是想要浮现出来。
本应扬起的嘴角扭曲,眉头皱起。
注意到那表情简直就像是在忍著泪水的孩子一样的慧月,慌忙地移开了视线。
『我说啊,慧月大人。能见一次面好好谈谈吗?你以前说过想要报复我。但是,在这样的替换中我只觉得感觉真好。若是引起你的不快,我想要,并非通过替换,而是好好谈谈并道歉。若是慧月大人觉得生活有什么辛酸,我也能帮忙解决——』
「不必了」
对于由衷的探出身子的玲琳,慧月毫不客气地将之打断。
面对像是受伤似的倒吸了一口气的对方,慧月这次总算是浮现出挑衅的笑容。
「只要身体恢复了,总算是能真正的感觉良好了呢。我会被每个人爱著,而你会被所有人所讨厌。因为你只觉得感觉真好?那么到那个时候你若还能说出这种漂亮话岂不是很好嘛?」
不要被骗了。一直以来被周围人宠溺著爱著的女人,被逼到朱慧月的境遇下,根本不可能会觉得「感觉真好」。
(想起来了呢,我自被送来这里来的每一天)
父母并不爱因不正当关系而生下的女儿,对于一族中身为差生的母亲,以及身为没落道士的父亲,亲属的目光总是很严厉。父母对慧月的事情也没有挂心过,借了一堆钱后死了,朱家的亲戚们也没有对此伸出援手。而是对持有怪异力量的慧月一味的冷漠对待。
唯独只有朱贵妃会「真是了不起的才能呢」这样夸奖她,但是她对教育却并没有那么热心,即便踏上雏宫的慧月有多么辛苦,她也只是一副为难的样子在旁看著罢了。
轻蔑。嘲笑。困扰。——以及无视。
因为这些都是,慧月一直承受著的事物。
「你,会被所有人当成笨蛋的」
希望那成为现实,她这么主张著。
「做善事就会被怀疑,活下去也会被嘲笑说恬不知耻,一个不小心便会引人发笑」
没错。这才是,自己的愿望。
『慧月大人……』
「对了,三日之后便是中元节。雏宫的消灾除厄以及你的禁足都会解除了吧。这么一来,其他家的雏女们,全都会把你拉出来,朝你丢石头的吧。特别是金家的清佳大人,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吧。实际上她也为了提高自己的地位而向『玲琳』献媚,就连礼物都送来了呢」
慧月得意地转过身看向放在房间一角的香炉。这是作为金家送来的慰问品,是上等品。
当然就算是她也不会愚蠢到将金家送来的礼物当做单纯的示好来收下。
但是,这样就够了。被认为是应当献媚的对象,这件事本身就让自己心情愉快。
「我因为身体的情况会缺席。但我会哭著向周围人诉说『因为朱慧月而不能参加典礼令我很伤心』。到头来,殿下和清佳大人会给你怎样的『报复』呢——真让人期待呢」
呼吸也完全恢复了。大概是里面也混有抑制发热的药吧,关节的疼痛也变得轻松多了。
认为没必要再跟玲琳说话的慧月,擅自结束掉对话,呼地将蜡烛的火给吹灭了。
「请等一下——」
「慧月大人!」
就在她向突然消失的火焰探出身去的瞬间,从仓库门口传来的声音,让玲琳慌忙地转过身来。
「莉莉!」
声音的主人正是莉莉。
欢迎回来,这么说著的玲琳迎了上去,对方尴尬地哼了一声,走进阴暗的仓库里。
「你是在等我吗?不,不用找藉口了。因为被挖空的窗户透出了灯光。是知道我回来了,所以才慌忙地将火熄灭了对吧」
语气依然很轻佻,但句尾却又恢复了敬语。
知道对方已经解除了相当多的敌意,虽然还是装出一副摆架子的模样,但还是传递出「你能等我我很高兴」的情感,令玲琳欣慰得不禁微微笑了出来。
「……你在笑什么啊?」
「不,没什么。那么,已经平安地将发簪和米还回去了吗?」
为了转移话题而问了自己很在意的事后,莉莉则口齿不清地回答「……那是」。
「不管我在那等了多久,雅容大人都没有来接头」
「是吗?」
「说不定,已经为了将我交给鹫官而行动起来了」
黑暗中的声音,似乎是在警戒著这种情况。
玲琳稍微思考了一下后,摇了摇头。
「若是这样,那位机敏的鹫官长大人应该在更早之前便来抓捕莉莉了。既然没发生这种事,那就意味著对方也判断再和莉莉进行交易很危险不是吗?」
「……但愿如此」
「一定是这样的。毕竟,鹫官长大人来到这里的事,应该已经传遍后宫了。恐怕,莉莉挥舞刀具这件事也。在这种情况下,若是有人控告莉莉盗窃的话,便会被怀疑和莉莉的关系。若我是那位白练。便会收手」
温和而又果断的话语,让莉莉明显松了口气。
「那么,就当是这样吧。我也能跟这件事了断关系——」
「你在说什么呢?」
但那被玲琳爽朗的声音给打断了。
「换言之,女官之间并没能做出了结对吧?那么,从这里开始,不就是彼此的主子之间——也就是由我与清佳大人来解决纠纷的场合不是吗?」
「啥!?」
意料之外的好战宣言,让莉莉吓了一跳。
「不……等会,你在说什么呢?再说了,你还是禁足之身,怎么可能见到其他家的雏女呢!?」
「不不不,正好三日之后便是中元节。禁足也会解除,只要参加典礼,便能毫无问题地见到清佳大人了」
「不,那是……」
莉莉说不出话来。
原本就不懂艺术的朱慧月。再加上,还是在没能洗清伤害黄玲琳嫌疑的情况下,毫不在乎地参加典礼,终究是不可能平安无事的。
即便不是这样,听能出席典礼的上级女官说,朱慧月的举止也很不雅,每走一步都会引人嘲笑,就算是朱家之人,也每次都要度过一段坐立不安的时间。
「朱贵妃大人不是说过中元节的典礼不用去参加了吗?」
「不用去参加,这就意味著可以去参加」
「话先说在前头,慧月大人如今的处境,我想上级女官们也会坦荡地拒绝陪同的。明明是正式的典礼,雏女却没有随从什么的是不可能的」
「有三日时间,银朱衣服就能缝补好所以没问题的。对吧,莉莉上级女官大人?」
对莉莉的抗议,对方就如同巨岩一般,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毫不费力地滚了过去。
「不,但是啊,中元节的典礼,不是为了祈求丰收而奉献舞蹈的吗。说实话,你跳舞的才能可是完全——」
「莉莉」
即便如此莉莉还是顽固地缠著不放,最终还是被对方斩钉截铁地封住了嘴。
「我啊,若是不对损害重要的女官健康之人报一箭之仇的话,身为雏女,我无法释怀」
「…………」
被说到这地步,根本无法反驳。
「……那就随你喜欢吧。就算你后悔我也不管了啊」
「欸。这里不该是拉起手彼此打气的流程吗?来吧,打起精神来?」
「大半夜的你在说什么呢。我要睡了」
莉莉冷淡地丢下这句话后,躺到了代替卧铺的稻草上。
「莉莉,好无情哦……」
从旁传来悲伤的呢喃,莉莉翻了个身,装作没听见。
不用闭上眼睛,因为一盏灯都不亮的仓库内是一片漆黑,但是,莉莉今日第一次对此表示感谢。
(要替女官报仇什么的,真是的,你到底是什么人啊。我……可没有感到高兴啊)
若是仓库够明亮的话,红得跟银朱衣一样的脸颊,想必会被注意到的吧。
无论何时都庇护并保护著莉莉的人物——新生的朱慧月。
莉莉偷偷地,以拳背擦去因安心、以及纯粹因为喜悦而流下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