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哈!西冈正志才走进办公室看到马缔,马上猜到是怎么回事。
「早安啊,小马缔,有什么好事吗?」
「没、没什么……」
马缔没看西冈,低头用红色铅笔修改执笔者交来的《大渡海》稿子。
辞典的稿子比较特殊,和刊载在杂志上的文章、小说比起来,不需要凸显执笔者的个人特色及文笔,因为辞典讲究的是用简洁字句精准说明。辞典编辑要将收到的原稿反复读过,统一文体,提高解说的精确度。基本上会尽量和执笔者沟通,但执笔者一开始就知道编辑会修改文句。这部分,编辑的工作量和责任十分重大。
虽然看起来一副认真地拿着红笔改稿的模样,但马缔其实是因为害羞而不好意思抬头。
西冈从旁观察着马缔,径自下了结论。马缔依然假装镇定,不为所动,偶尔还得强忍愉悦的心情,在嘴里轻咬脸颊内侧的肌肉,以控制不由自主上扬的嘴角。或许是因为睡眠不足,眼睛明显充满了血丝,但皮肤却异常光滑白透。
肯定没错!
高中时,某天早晨教室里会突然出现有这种皮肤的家伙。没想到,在公司还会目睹将近三十岁的同事有这般光滑闪亮的肌肤。
一定有「什么」。啊,该不会是进行得很顺利吧!西冈脱掉西装外套,小心地挂上椅背,不让它出现皱折。
大概错不了。西冈始终摸不透女人的想法,此刻摆出几近骨折的姿势歪着头想:「为什么看上这家伙?」显而易见的答案是,外表帅不帅气、存款多不多、个性是不是很吃得开,这些都不重要。女人在乎的是「对方是不是把自己放在第一位」,这符合西冈多次亲身经验得出的结论。如果女人说你「可靠」,大部分的男人都会认为自己被归类为笨蛋。但不知为什么,女人似乎真的认为「可靠」是最棒的赞美,意指「绝对不对我说谎,只对我一个人温柔」。
真受不了!不,虽然很想交往,却让人受不了。
西冈当然不会让女人认为「很可靠」,因为他总是会说必要的谎,也会看对方的脸色调整温柔的程度;西冈认为这才是真正的可靠。想当然耳,跟任何一个女人都无法长久。
结果,像马缔这样的人,才是真正受女性欢迎的人。乍看一点都不起眼,最大的优点只有认真,但有点讨人喜欢,对工作和兴趣热心投入的家伙。
叹了一口气后,重新打起精神,西冈开始认真写起催稿的电子邮件。没时间发呆了。看似只剩坚硬枝干的樱花树,其实正默默地、确实地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春天。西冈暗自决定,为了不擅长对外交涉的马缔,被调到宣传广告部前要尽量把这里的事处理好。
第一次近距离观察来到辞典编辑部的马缔时,西冈觉得「真是个超不起眼的家伙」,但也觉得他是适合编辞典的料。虽然是西冈推荐马缔给荒木的,但心里还是多少感到不安,「这家伙没问题吧?」
马缔这号人物,是从业务部的同期女同事四日市洋子那里听来的。
「新来的同事真思心。」洋子停下舀着咖哩的手,皱眉道:「亏我当初还以为他是语文学硕士,很优秀呢!」
洋子算是西冈同期中比较谈得来的,曾一起当过联谊的干事,是每隔几个月一定会相约去喝杯酒的同伴。听了洋子的话,西冈一派轻松地点头,说:「是喔,怎么个思心法?」这些对话,发生在玄武书房本馆地下室的员工餐厅。
「头发总是又蓬又乱。」
「自然卷吧!」
「不光是自己的桌子,连业务部的书架也整理。」
「是个热心又好用的新人,不是吗?」
「整理时像藏了橡实的松鼠,个子高大却像个忙碌的小动物。还有啊,我们不是都要去书店拜访吗?他每次回来都会提着装满二手书的纸袋,让人大叹「又买了?」这家伙真的有去拜访书店吗?还有,每到发薪日前,总是生啃速食面,会不会是买了太多二手书,钱都花光了呢?」
「我哪知道。」
「恶不恶心?」
「啊,的确有点怪。」
「不论是西冈还是这个新人,公司的聘用基准实在让人完全搞不懂。」
叹气的洋子把咖哩吃得一干二净,把用过的汤匙放入水杯里搅拌着,汤匙没有弄干净就会全身不自在。洋子是个开朗聪明的好女人,但唯有这个怪癖让人无法接受。
「啊,糟了!」将汤匙放在托盘上的洋子,看着西冈的身后低头说:「那个新人在那边,不知道有没有被他听见?」
西冈若无其事地回头,不远处站着一位瘦高的男生。原来如此啊,头发毫无秩序地乱成一团。一手拿着托盘,好像放着三明治,另一手拿着有点发黄的文库本,男子视线落在书上,走向餐盘回收处,却正面和盆栽撞个正着,叶子上堆积的灰尘整个飞散开来,员工餐厅里所有视线全集中了过来。他连撞歪的眼镜也不扶正,反倒先低头向盆栽道歉。
「他应该没听见吧!」
是个沉醉于自己世界的人,坐在西冈对面的洋子这么分析马缔。这是西冈最不擅长应付的类型。
「我明明这么想,却还这么照顾他。」
西冈坐在对面的位子上,看着吸着荞麦面条的马缔。上午的工作告一段落后,西冈总是会邀缺钱的马缔一起去公司附近的荞麦面店。「我请你。」西冈这么说之后,马缔一定会客气地只点荞麦面,津津有味地吃着。
「有什么事吗?」
说不出「就是你的事还用说吗」的西冈,只含糊地以「没什么」带过。吃完面的马缔,把热汤倒进沾酱里。西冈点了好久没吃的亲子井。
「喂,真是光滑闪亮呐!」
「我吗?」马缔吃惊地用手按着头:「只有头发长得特别茂盛啊!」
「和小香进展得很顺利吧?」
「托你的福。」
马缔有点想掩饰,但看到西冈锐利的目光知道无所遁形,于是将手里装着沾酱和热汤的杯子放下,认真回答。
「很难相信的是,香具矢并不讨厌我。她说,她不想影响我编辞典的工作,也不想因为恋爱而耽误了自己的厨艺修行,烦恼来烦恼去时间就这么过了。」
「唔,这样啊,不过你终于脱离童子之身真是太好了。」
因为很多玄武书房的员工常光顾这间餐厅,西冈特地将「童子」两字的音量放小,马缔却一点也不以为耻地回答「嗯」,并点了点头。
「我们谈过了,结论是:正因为都不想阻碍对方,说不定能够顺利地交往下去。」
「耶?不赖嘛!」
没想到这么顺利,真受不了。的确很适合你,马缔,不论是辞典编辑部还是香具矢。
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件如此让我入迷的事,今后也不会有了吧!
不知道马缔如何看待西冈脸上的笑容,只见他再度拿起杯子,回以明朗却低调的微笑。
自从马缔被调到辞典编辑部,西冈就冒出「我应该会变成多余的人」的预感。
西冈进入公司以来,自认对辞典编辑的工作十分尽责。虽然对编辞典没有兴趣也没有热情,但是既然被分派到辞典编辑部、既然是工作,就该努力去做。
因此培养出耐得住佐佐木直言不讳的抵抗力,也事先弄清楚松本老师的处事风格和喜欢的食物,并毫不抗拒地接受荒木对编辞典的异常固执。
但还是常常被荒木骂。
「『固执』这个词是负评,『那是对细节很固执的艺术品』这种句子根本是错的。『固执』的意思是:『拘泥于某项细节,是一种怪癖』。」
即使一再被骂,西冈也不气馁。「荒木先生对辞典的『拘泥』,应该不是错的吧!」虽然想这么反驳,但还是以「是,您说的是」来回应。
编辞典很容易让人身陷昏暗的编辑部,结果足不出户。为了缓和办公室的气氛,让大家都能愉快地工作,西冈其实也下了不少工夫。
在辞典编辑部待了五年,总算找到自己的位置和存在意义,也对它产生了感情。不论是对辞典,还是对深爱着辞典的人。
马缔的出现却让整个情势逆转。
荒木难掩对马缔的期待之情,松本老师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对马缔工作的模样很有好感。连不论是谁都直接展露本性、不假修饰的佐佐木也对马缔有着亦母亦姐的照顾。
对西冈的态度则是天壤之别。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马缔对编辞典的敏感度和适任度,和西冈简直差了好几位数。马缔调来不到一个月,连西冈也不得不承认「这家伙果然不是普通人」。
马缔虽然不擅言词,但是对词汇的敏锐度很高。西冈有一天突然提起很久才见一次的外甥,「最近的小孩好早熟啊!」才刚说完——
「对了!」马缔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立刻开始翻阅手边的辞典。「『早熟』通常指心智提早发达,而『早慧』指年少时便展露聪明智力。这『心智』与『智力』之间的差别,要怎么说明才好呢?」
马缔总会想到别的事,让对话中断。这种时候,西冈也只好协助马缔在用例采集卡或各种辞典里查看两者的差异。
马缔制作的用例采集卡林立在书架上,绽放着傲人的光芒。这些字卡有效地填补了松本老师和历代编辑部员工制作的庞大卡片的空缺。
马缔的集中力和持久力也十分惊人。在写〈撰述要点〉和整理用例采集卡时,几乎完全听不进西冈说了什么。有时连午饭也忘了吃,埋首桌前好几个小时。黑色袖套几乎要和纸张摩擦出火花,茂盛蓬松的一头乱发,看起来就像要反抗重力般,自由奔放着。
「最近觉得越来越抓不住东西了。」马缔笑着说。
因为翻阅大量的资料,指纹都快被磨平似的:但西冈在编辑部五年了,指纹却依然明显。
马缔平常看似完全不在意外表和他人的想法,但一碰到和词汇及辞典相关的事,就简直变了一个人,可说是「超级执著」,绝不肯轻易放弃,在编辑会议上也很有自己的想法。
西冈觉得这样有点危险,毕竟辞典是商品,全心投入制作的态度固然重要,但还是得找到折衷的平衡点才行,无论对公司的政策、发行日、页数、价格及为数众多的执笔者都是。不论再怎么要求完美,文字仍像生物一样是活的,辞典是无法有真正「完成」时刻的出版品。如果太投入而无法自拔,就很难「到此为止吧,剩下的留给世人评断」地及时踩煞车。
西冈很羡慕马缔,也嫉妒他,却怎么样也无法讨厌他。他那种异于常人的热情,让西冈离不开他。西冈认为唯有自己,才能在一旁守护马缔不步上险途,并引导他迎向辞典制作的商业之路。
我调到宣传广告部后,辞典编辑部的马缔会怎么样呢?
内心不安的西冈,一反常态地热衷工作。勤于和执笔者们联系、迅速取得完稿、小心提醒还没动笔的专家们「请注意截稿日」……因为西冈认为这些对外交涉是马缔最不擅长的事。
或许是西冈想太多。西冈有时会觉得,自己调走后,辞书编辑部搞不好会比想像中更稳健。马缔对辞典永不熄灭的热情和对词汇的钻研,这一大武器和感受力,说不定能让马缔顺利编完《大渡海》。
想到这里,西冈独自生着闷气。
在梅之实,让人觉得「有内情」的光景一再发生。
马缔更刻意地避开香具矢的目光,别扭的是,上菜或拿盘子时手指一不小心碰到香具矢,就满脸通红。香具矢比以前更频繁地喊「小光」,或许因为意识到自己和马缔的关系特殊,为了不让人有差别待遇的感觉,马缔的小菜分量反而稍微少了一些。
这到底是在演哪一出啊?又不是青春期的中学生,到底想怎样嘛!
西冈的恼怒到了顶点。
荒木、松本老师、佐佐木也察觉出两人关系的进展。
「就是这样,编辞典也拿出这股劲吧!」
「遗憾的是没有重演《心》的戏码。」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家口头上调侃马缔,实则祝福他。马缔只是弯着瘦薄的身子,含糊地应着「啊」、「没有啦」。
「西冈,你不是也采取了攻势吗?」
佐佐木冷眼望着西冈,西冈只好强言欢笑。
「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当然是马缔近水楼台先得月罗!」
「光出一张嘴。」
「这就是西冈的优点啊!」松本老师站在西冈这边,替他说话。
「不愧是松本老师,真了解我!」
「『光出一张嘴』也能是优点啊?」佐佐木傻眼地摇了摇头,向柜台说:「追加二瓶日本酒」。
大厨正烤着盐味乌鱼,香具矢认真地看着大厨手上的动作,把日本酒送上桌的是比香具矢资深的前辈。虽然少了一点亲切感,依然是个帅气的男人。
「师傅和小香一起工作,真的没有任何遐想?」
「遐想?什么意思?」
「小香长得这么可爱,工作又这么投入,却……」边说边用下巴指着马缔:「跟这种平凡男人在一起,有点可惜吧?」
「西冈,你喝醉了吧?」
马缔似乎被西冈的话影响,一心想打断西冈的发言,双手在桌上胡乱挥着。前辈挑着单眉,表情逗趣地说:
「因为我已经结婚了。」
有老婆也可以偷吃啊!西冈小声回嘴。
「不过,如果你阻碍了香具矢的修业之路,我可不饶你。」嘴角上扬浮现笑容的前辈回到料理台:「香具矢可是被寄予厚望的女弟子喔!」
「太帅了!」
佐佐木脸颊绯红,西冈还是第一次见到。
「原来,『英俊潇洒』就是这个意思啊!」荒木也忍不住欣赏赞叹。
被说「不饶」的马缔,却和松本老师讨论了起来。
「『不饶,狠狠地修理』里的『不饶』,应该是从『不放过』来的吧?」
「从日本料理师傅的嘴里说出来,怎么让人有种『不被菜刀放过』的感觉哩!」
两人愉快地聊着。
真是一点也不有趣。
「别放过最后点餐的机会喔,要吃稻庭乌龙面还是茶泡饭,请举手。」
西冈故意说得大声,马缔心虚地举手要了稻庭乌龙面。
回到位于阿佐谷的公寓,三好丽美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等西冈回来。
「你回来啦!」
「你还是一副会把人吓醒的丑样啊!」
一手拿着刚脱下的外套,西冈低头看着丽美,有感而发地说。
「你以为说这种话不伤人吗?像你这种敲不醒的笨蛋,真让人打从心底绝望啊!」
丽美从沙发上起身,检查着手脚上的指甲油是否干了。底色是珠珍白,上面贴着闪闪发光的宝石。西冈心想,这女人虽然手巧,却只会用在上不了台面的地方啊,嘴上回着「对不起」。
和丽美的缘分,用「孽缘」来形容最恰当不过了。
两人最早是大学网球社的学长学妹关系。丽美虽然不漂亮,但身材好又活泼,无论异性或同性都对她印象很好。西冈也认为这学妹很可爱,彼此都清楚对方学生时代和谁交往过。
两人关系改变是在西冈那一届即将毕业的社团聚餐那晚,因为对彼此都不讨厌,喝醉后发生了关系。
隔天早晨,看到丽美卸了妆的脸,西冈暗地里惊叫连连。眼睛从双眼皮变成单眼皮,睫毛也少了七成,眉毛更像晚霞般消失无踪。坦白说,就是个丑小鸭。
西冈虽然受到惊吓,却没有因此讨厌丽美,反而真心佩服她「化妆技术真是太好了」,感动于她的勤于打扮。
此后,他们会去对方的公寓。在西冈面前,丽美索性把妆卸掉:西冈对丽美也不再客气,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然而,被别人间到「正在交往吗?」时,好像只能回答「不太确定」。
西冈依然去参加联谊,顺利的话也会跟别的女人上床,还有一些发展成短暂交往的关系。对此,丽美一句话也没说。发现西冈有了女人,就不再主动出现;等他恢复单身时,才又现身。
丽美似乎也有其他男人,但因为不知道该不该问,西冈也保持沉默。学生时代关于交往对象这种事,两人什么都能聊,发生关系后距离反而变远了,很奇怪的感觉。
「对方应该没看过丽美的素颜。」想到此,西冈心里的阴霾顿时散去。阴霾的背后是由爱而生的嫉妒,抑或只是孩子气的占有欲,西冈自己也分不清楚。
孽缘依然持续着。
「最近因为小香实在太亮眼了,相形之下落差很大。」
「小香是谁?」
「有时聚餐去的日本料理店的人。」
「原来是美女啊!」
「难得一见的美。」
「真是不体贴的男人,差劲!」
丽美嘟着脸颊,靠近坐在沙发上的西冈。丑女摆出这样的表情,也只是像丑女面具而已——这话到了嘴边,终究没说出口。虽然这么想,但丽美身体的温度确实能让人放松,这也是不容置疑的。
丽美的头发飘来一股香味,似乎擅自使用了西冈家的浴室。虽然是同样的洗发精,但用在丽美头发上感觉更加甜美。丽美的身体贴近西冈撒娇着,眼角浮现一丝笑意。
西冈见状,毫不掩饰地说:
「还好吧,我是拿你跟『难得一见的绝世美女』相比啊!」
「我的意思是,比较是一件没礼貌的事。」
两个人在沙发上推挤嘻闹着。
马缔是怎么抚摸小香的?西冈不是有想像力的人,脑海里没什么具体画面,但却记得香具矢一脸幸福的笑容,望着马缔的模样。
虽说「美人三日厌」,但马缔得到香具矢,我最后就这样和相貌普通的丽美结婚吗?这际遇也差太大了。
下唇被轻咬着,西冈回过神来,看着眼前丽美的模样。因为靠得很近,可以清楚望见她毫无修饰的单眼皮下的眼眸。每天早上丽美如何把单眼皮变成双眼皮,详细的过程西冈依然不清楚。只看到丽美一早拿着化妆包进洗手间,出来时已经是双眼皮,每次都让西冈觉得像是便了变身魔法。
「她不是普通的店员吧?」
丽美有点担忧地说。
香具矢确实不是普通的店员,而是日本料理师傅,但丽美应该不是这个意思。
「什么意思?」
「你最近没什么精神。那女人不只是美丽的店员,还有什么内情吧?」在沙发上抱膝坐着的丽美,视线落在西冈的胸口:「你真的喜欢上她了,对吧?」
真是敏锐,丽美的直觉或许就是孽缘始终断不了的原因之一。
西冈伸长手臂,把丽美抱紧。
「怎么可能!」又故作开朗地说:「谁适合我,丽美应该最清楚啊!」
丽美略略移动了一下姿势,从被拥抱的缝隙间抬眼凝望西冈,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你的脆弱,我懂。」西冈的心情似乎恢复了些,看到丽美凝视自己的模样,心想:这种表情不适合丑女啦,只会让你看起来像在耍狠啊!
「我去洗澡了。」西冈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你明天要上班?」
「当然啊!」
「那早点睡吧!」
因为还有点醉意,所以只冲了澡。热水当头淋下,西冈思考着。
丽美应该察觉到了吧!就像丽美说的,小香对我来说「不只是美丽的店员」。但就算真的喜欢过,没有认真追求的心思也是事实。
我或许只是想要赢过马缔吧!私心妄想要是小香选了我,这种自卑感就会减轻一点,真是痴人说梦啊!其实自己一点也不信,当然更没想过要全力追求。
西冈也有其自尊。虽然大家不怎么指望他,虽然明知就算工作顺利完成也得不到太多肯定,却时常暗中和他人较劲。自己这样卑微的一面,实在不想让任何人发现。
即使丽美看穿了西冈的没用,也不想让她知道。
因为毫无用处的自尊心太过强大,我恐怕永远也无法「不在乎他人眼光」。
为预防将来秃头,西冈将生发水喷在头皮上,用毛巾仔细按摩擦干后,才走进寝室。丽美已经躺在小型双人床的一边,闭上了眼睛。
钻进空着的半边床位,西冈叹了一口气。
虽然床有点小,但和丽美同床感觉不差。将床边的台灯关掉,一会儿后眼睛习惯了黑暗,可以看到窗外的街灯透过窗帘照了进来,甚至连天花板的角落都看得见,浓淡分明的蓝色夜影。
「你有什么烦恼,说出来吧!」
以为丽美已经睡了,却突然发出声音。西冈的脸转向侧边,丽美的眼睛依然闭着。
「阿正现在忍得很辛苦吧?」
你以为自己是谁啊,又不是我的女人,是想当我老妈还是老姐?我告诉你,我们只是炮友而已!
西冈怒火中烧,差点冲动地吐出这番话,但还是忍住了。虽然如此,看着丽美紧闭的厚厚眼皮、几乎快沉入梦乡的神情,还是不自觉地抚摸了丽美的头发。
「我看起来这么没精神吗?」
「嗯。」
「需要我证明我精神好得很吗?」
「笨蛋!」
丽美用手肘推开西冈的身体,忍不住窃笑起来,西冈也跟着笑了。用力抱住了丽美的头,鼻子被柔软的发丝搔得发痒,再度叹了口气,这次是接近深呼吸的吐气。
两人各自沉入梦乡,依然听得到对方的呼吸。
辞典编辑部调整了优先顺序,转而展开《玄武学习国语辞典》的修订作业。
一本辞典即使顺利出版了,松本老师依然不敢掉以轻心,总是说:「现在才是真正的开始。」依然把每天注意到的婉转说法或年轻人的新词汇,做成新的用例采集卡。
修订作业就是从讨论这些新增的用例采集卡开始,筛选出要收录进修订版《玄武学习国语辞典》中的词汇。
相反地,也有「不用再收录在《玄学》(编辑部对《玄武学习国语辞典》的简称)里」的词汇,必须从原版本中挑出后删除。
驸除原本收录的词汇,比起追加新诃还要费神。因为这些已经成为半死语、或现在不怎么使用的词汇,无法断定绝对没有人会再查阅。
不慎重讨论不行。决定要采用还是删除的人,主要是松本老师和马缔,读者回函与意见也会列入参考。实际上,使用者的意见是非常重要的依据,能让《玄武学习国语辞典》变得更好。
制作一本辞典不只靠监修者、执笔者和编辑,使用者更是重要的一环。必须集结这么多角色的智慧和力量,投入漫长的时间细细琢磨,才能完成。
有追加或删除词汇的那一页,往往必须调整前后词条的字数,让每一行的走文井然有序,不能有多余的空白。必要时,连前后一页都必须小心调整,让定稿的版面看起来整齐美观。
查阅某个词时,有时候会出现『请参考〇〇』的附带说明,但如果『〇〇』在修订版中被删除,就会找不到参考条目。这是很糟糕的情况,因为会损及辞典的权威性。所以,修订时要一再检查,确认是否有矛盾或前后不符之处。这项作业不仅是松本老师和马缔的事,还会请玄武书房内外的校对者一同参与。每天埋首在跟小山一样的校稿堆中,聚精会神地用红笔圈出问题。
此外,还要检查追加的新词条例句是否恰当。为此,请来专攻国语文和文学等人文科系的大学生,组成约二十人的工读大队,帮忙检查例句是否忠于原典、新词的例句是否恰当。
工读生来的时间不一,在不影响课业的原则下,由学生自己决定工读时间,以打卡记录出勤状况。工作时,在编辑部里就着大桌、从书架上取出资料,再三检查稿件里的例句有没有问题。资料管理和工作分配由佐佐木负责,荒木则监督工读生的工作品质。
依西冈的说法,编辑部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他春天就要被调到宣传广告部,即使协助修订工作也只能半途而废,干脆不插手。
但又想帮忙,只好把心思放在编辑部的空间安排上。从别馆一楼置物间搬了大桌子到编辑部让工读生使用的人,就是西冈。严格说来,西冈一个人是搬不动的,多亏了警卫帮忙。资料室也整理了一遍,把空书架移到编辑部,好存放大量校稿,让工作的动线、流程更顺畅。
搬进桌子和书架时,因为编辑部的门太小而进不来,西冈索性将镀铜手把的古老大门拆了。从警卫室借来镙丝起子卸下门绞链镙上的螺丝,绞链拆除后,露出岁月洗礼下依然光滑的原木色泽。
「别馆盖多久了啊?」西冈问荒木。
「应该是战后不久盖的,至少有六十年以上了吧!」
在这里存在了这么久的门,竟然被只待了辞典编辑部五、六年的我给拆了。西冈觉得这太讽刺了,暗自在心里向门道歉:「对不起啊!」再小心翼翼地将门包起来,移到置物间。
没了门的编辑部,在走廊就能将里面看得一清二楚,但谁也不在意。西冈以外的人都忙着修订作业,会在别馆走廊来去的,除了辞典编辑部也没有其他人了。
西冈的腰因而痛了好几天,苦不堪言,连打喷嚏都需要勇气。每次起身或坐下前,都要先用双手扶着桌子,边调整呼吸边对鼓励自己说:「走吧,加油啊!慢慢来。」
看到西冈这模样,马缔照例用马缔的方式表达关心。某天早晨到公司时,西冈的椅子上绑着马缔原本使用的椅垫。桌上放着一条软膏,留有一张字条:请保重!
「我又不是痔疮!」
西冈抓起药膏朝马缔的桌子丢过去。转念又想,马缔也是担心自己,说不定将来用得到,又把它捡回来收进自己的抽屉里。
比西冈晚一点到办公室的马缔,则抱着新花色的坐垫。
「这是房东竹婆缝给我的。」
真是的!既然有新的,干嘛给我旧的?想到此,本来想道谢的话也吞了回去。
看着西冈坐在自己的坐垫上,马缔似乎很开心。
重要的《大渡海》编纂作业,因为修订《玄武学习国语辞典》而处于停滞状态。即使如此试打的样张还是完成了,松本老师和马缔、荒木交换着意见,指指点点地说着这个不行那里不对。
「打样稿」是将几页排版好的稿子拿去试印的样张。因为稿子要全部处理完还要很长的时间,目前能试印的只有几页而已。虽然如此,请印刷厂按照预先设定的印制条件打出样稿,对掌握纸张及页面的感觉很有帮助。
一一检查字级大小、字体、行距是否恰当,图片的位置是否美观、数字和记号是否容易阅读。
要做出好读好查的辞典,根据打样稿来改进编排细节和版面视觉,是很重要的一个步骤。
松本老师和马缔、荒木三人认真地围着打样稿,一脸兴奋的样子。虽然只是一小部分内容,但《大渡海》的具体雏型首次呈现在大家面前,确实会令人喜出望外吧!
「黑底白字的圆形数字记号,数字的部分会糊掉,似乎不容易办识?」
「原本以为会很清楚,看来似乎不行,赶快重新选一个不同字体的数字记号。」
「喂,马缔,为什么『香菇』这词条的下面,是一张看起来很像毒菇的怪图?」
「啊,那是我画的。因为图片来不及,为了预留位置,我先画一张充数。」
「就算要暂代,也不能拿这样的图去印刷吧?」
「咦?这是香菇喔,我还以为是草莓呢!」
「明明就在『香菇』的词条下面……太过分了吧,松本老师。」
就连这种时候,西冈也感觉自己被排除在外。
《大渡海》的完成还要好几年。不,公司会再半途杀出什么程咬金,谁都不敢说,被迫完全中止也不是不可能。
不论是完成或被中途腰斩,那时我都不在辞典编辑部了。
完成《大渡海》时的喜悦也好、辛苦也好,我都无法参与。但计划开始时,明明待在辞典编辑部的人是我,不是马缔。
内心像温泉一样不断涌出苦涩之情,西冈试着探寻源头,得到一个心痛的结论:我嫉妒马缔。我摆明了没办法像马缔一样全心投入辞典工作,却又挥不去懊恼的情绪。无论怎么振作都得不到肯定,让他非常苦闷,心中的焦虑无法克制。
到宣传广告部再努力也不迟,西冈这么对自己说。不论马缔如何后来居上或一步登天,到宣传广告部就活跃不起来了吧!我可不一样,不论在什么部门都有自信能把工作做好。去宣传广告部后,一定要大展身手,全力表现。
虽然对广告和对辞典一样没什么兴趣。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像那样全心投入呢?是要认定自己无路可退,才有办法全力向前冲吗?西冈始终不解。
至今为止,西冈身边没有像马缔、荒木和松本老师这样的人。学生时期的朋友们,没有人会为了一件事废寝忘食,西冈的确认为沉迷于某样东西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西冈的父亲也是上班族,但他始终不明白父亲到底喜不喜欢自己的工作。似乎去公司上班只是为了工作,为了养活家人,为了公司的业绩,为了薪水,为了生活……
一切都是顺理成章而已。
着迷于辞典的人,实在超出西冈的理解范围。西冈甚至不确定他们是否把它当成一份工作,不但透支薪水、自费购入许多研究资料,赶不上最后一班电车也不在意,可以一直待在编辑部里查东查西。
似乎在他们心里有个汹涌的漩涡不停旋转着。但真要说他们热爱辞典,西冈觉得好像又不太对。真的很爱某样东西的话,能够那么冷静、执拗地分析,追根究柢地研究吗?比较像是搜集憎恨对象所有相关情报时的怨念吧?
为什么能这么投入,只能说是个无解之谜,有时候甚至让人看不下去。但如果我也像马缔热爱辞典一样,全心投入于某件事呢?西冈忍不住如此幻想着。
那肯定会看到和现在完全不同的世界吧!那会是个光芒万丈、甚至闪亮到让人揪心的世界吧!
邻座的马缔桌上摊着大大小小的辞典,拿着不知从何找来的放大镜,专心地比较着被略微放大的数字记号,平常就蓬松的一头乱发自由奔放地摇晃着。看到这一幕,西冈忍不住想把马缔的乱发抚平。
「我去大学拜访老师。」
因为突然用力站起,腰痛得像被电击。
完全没察觉西冈咬着牙呻吟的模样,马缔依然盯着放大镜,对着空气说:「唔,辛苦喏!」
「喏」什么「喏」。
西冈虽然气呼呼的,但因为动作太快会让腰更痛,只好像小偷一样蹑手蹑脚地慢慢步出编辑部。
冬天午后的阳光,轻柔地照着马赛克磁砖图案装饰着的楼梯间。
西冈扶着木制把手慢慢爬上古老厚重的校舍楼梯,抵达四楼,在研究室门前脱下外套,单手扶着腰,另一只手敲门。
听到里面的回应声,打开门,眼前的教授正吃着便当。
「啊,是西冈呀!」
专攻日本中世文学的教授,用大方巾急忙把便当包起来。
「对不起,打扰您用餐了。」
「不会不会,我刚吃完。请坐。」
西冈顺着教授的意思,拉出被书堆埋没的椅子,坐了下来。
「是爱妻便当吗?」
「不、不是,普通便当而已。」教授不好意思地摸着头上均匀的灰发:「稿子还没写好,真抱歉。」
「麻烦您在截稿日前完成。」
尽完提醒之责后,西冈调整了姿势:「今天来还有另外一件事。明年度开始我就要调到宣传广告部了,之后将由辞典编辑部的其他同事和教授联络。」
教授皱起眉头,上身略微前倾靠近西冈。表情中带点担忧,又似乎有点好奇,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
「难不成,那个传言是真的?」
「传言?」
「玄武书房其实不想出版新辞典吧?所以才会裁撤编辑部的人员。」
「没这回事,」西冈笑着说:「如果是真的,就不会请您执笔了。」
「那就好。」教授似乎放心了,但又追问:「这样讲或许不中听,不过写稿很耗心力,稿费却不高。当然,辞典很重要,需要很多人的心血和投入,可是我也有很多会要开,还要做学术发表,实在很忙。如果编辑部私底下有什么动作的话,可是会对我造成很大的困扰啊!」
「中世部分只拜托老师一位。交接前新人会来拜访,还请老师多多关照。」
再三低头鞠躬,西冈心里却不满地批评着:大学教授,不是不知人间疾苦的蠢专家,就是光会打探小道消息、只顾政治角力的家伙。
说到情报搜集能力,西冈自认并不输人。教授吃的便当可不是什么爱妻便当,而是爱人(※指情妇。)便当。
万不得已,就用威胁的方式拿到稿子。西冈再度下定决心。
受不了教授外表一副绅士样,骨子里却唯利是图的毒气攻击,回家后的西冈泡在浴缸里就这么睡着了。惊醒时,鼻子都快被凉掉的洗澡水淹没了。
「无论我再怎么喜欢泡澡,你不觉得我也未免泡太久了吗?」西冈对着客厅里的丽美哀怨地说:「差点就要溺死了耶!」
「唉唷,好惨喔,抱歉呐!」丽美的视线依然盯着电视:「我有想到啊,但因为在忙所以没去看看。」
电视里的搞笑艺人正热络地说着自己喜欢的家电用品,每次看都觉得这节目很奇特,但凑巧看到的西冈也不知不觉一直看下去。激动地讲着自己爱的人或东西的模样实在很滑稽,却不令人生厌。原本只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态随便看看,最后却不自觉地佩服、觉得很有趣。这和每天接触马缔他们的心情很类似。
节目结束时,西冈和丽美坐在沙发上喝着热茶。
「你觉得辞典怎么样?」
西冈随口问问,就像在多出的空间顺手摆上一个盆栽,只是找话讲。
丽美却歪着头,出乎西冈意料地认真。
「『怎么样』是什么意思?」
「就是例如说,喜欢什么样的辞典,或是学生时代用过哪一本辞典之类的。」
「咦?」丽美双眼睁得斗大,就像突然听到来自灵界的声音:「辞典有喜欢讨厌可言吗?」
对啊,这才对嘛,这才是正常人的反应嘛!
什么时候开始,西冈竟也被辞典编辑部的人感染,会主动谈起辞典了。这样的自己虽然有点吓人,但印证了一讲起喜欢的辞典就没完没了的马缔他们果然不是正常人,反而安心许多。
「嗯,对某些人来说有。」
「哇,是喔,我连用过什么辞典都不记得。」
丽美把茶杯放在茶几上,双手抱着膝,「不过,说到这个,我想起了国中的事。」
「嗯。」
「英文课本里出现『fish & chips』这片语,当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喂,你不是说自己生长在连小酒馆也没有的乡下地方吗?」
「你很烦耶,国中生和小酒馆没有关系啦!」
轻轻踢了西冈的膝盖,丽美继续说:「总之,我查了辞典,找到『fish & chips』的那一页,解释写的竟然是『鱼与洋芋片』。」
西冈喷出口中的茶。
「这是什么解释啊!」
「就是啊!很差劲吧?」丽美也笑了,屁股坐在沙发上,身体前后晃着:「阿正,要做出一本好辞典喔!」
突然间,一股热流以几乎让人感到疼痛的速度涌上西冈的喉头。
至今为止一直离不开丽美,一直藕断丝连,就是因为喜欢。有时虽然比其他任何人、任何事都令我生气,但却无法放手、也不想放手。我喜欢丽美,就算她是丑小鸭也很可爱。
这番话,应该要从半张着的嘴里说出来的,但耳朵听到的却是另一个版本。
「没办法了。」不光是喉咙,连眼皮都热了起来,西冈低着头继续说道:「我要被调离辞典编辑部,成为宣传广告部的人了。」
我居然为这种事哽咽,不甘心呐,真是太丢人了。但总算能一吐为快。这段时间以来堵在心里的憾恨和屈辱,活像吞下一块比小石头还要生硬的肉。
丽美没有动静,沉默着。之后,一句话也没说地把西冈的头揽近自己的胸口。
动作像在打捞掉在水面上的美丽花朵般温柔。
收到爱人便当教授的稿子是在二月底,打开附加档案,读了稿子的西冈不禁惨叫失声:「这下糟了。」
教授执笔的内容主要是日本中世文学相关的用语、代表作品、作者等。虽然委托时附上了〈撰述要点〉和书写范例,但收到的稿子字数全部超过规定,文章也掺杂了太多个人想法。
例如【西行】这个词,教授这样写:
【西行】(一一八一~一一九〇)平安时代到嫌仓时代活跃的和歌诗人、僧侣。出家前名为佐藤义清。原本是侍奉鸟羽上皇的北方武士,二十三岁时心生感悟,不顾苦苦央求的孩子,毅然出家。之后在各地旅行,创作许多和歌,「春花盛放死为伴,如月(※指二月。)满日了无憾」现在依然脍炙人口。只要是日本人都对西行描写的情景很有感触,希望自己也是如此吧!巧妙地将自然和心情融入歌中,背后隐藏的无常观独树一格。殁于河内的弘川寺。
我应该是日本人啊,但对教授举的著名和歌却没什么感觉。西冈很烦恼,总之先将稿子列印出来。辞典的稿子最讲究的是正确、达意,可以随意用「不论是谁都会如何」的说法吗?和我一样没感觉的人说不定会来投诉呢!
教授执笔时的心境就像「二月也要结束了,二月就是如月,对了,玄武书房委托的稿子还没写呢,那就来写『西行』这个词吧!」字里行间透露出「随便交差了事」的心态,让西冈很生气。
「喂,马缔。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西冈把稿子推到正用小刀削着红色铅笔的马缔面前,马缔边说「容我拜读」,边慎重地把纸张拿到面前读了起来,就像朗读着国语课本的新生。
红色铅笔削到一半,躺在马缔桌上,马缔虽然认真地用小刀削着,但笔芯却还是扁圆的状态,感觉就像拿着刀在恶作剧,木头的部分则凹凸不平。这家伙的手真是不灵巧,西冈决定帮马缔削铅笔。
西冈待在用力读着稿子的马缔旁,静静地动着小刀。时间还是早上,打工的学生还没来,编辑部里只有西冈和马缔,非常安静。
刀子削进木头,露出红色的、尖锐的笔芯。西冈喜欢用小刀削铅笔,让人联想到骨头里的骨髓,秘密啊、生命力啊,全都倾泄而出。他想起小学时用刚削完还带着木头香的铅笔,在笔记本上画着机器人和怪兽。总觉得手削的铅笔能画得更好,所以不爱用削铅笔机。
真怀念啊,让人想起二十年前的情景。西冈看着红色铅笔,检视着削好的模样,最前端像没入空气般尖锐,对于自己削铅笔的技术一点都没有退步很满意:心想:「马缔还是买个削铅笔机吧!」我真的被调走后,马缔说不定会削到手指,真危险。
「哇呜!」
马缔发出低呜声,把稿子放在桌上。左手抓着头发,右手在桌上翻着,像是在找东西。西冈把红色铅笔塞进马缔手里,马缔这时才抬起头。
「谢谢你,西冈。但是这稿子需要大改啊!」
「果然没错。」
「执笔教授同意我们改稿了吗?」
「当然啊,委托时就书明在先『有必要的话我们会修改』了。只是,这个教授很难搞。」
西冈望着稿子,说:「保险起见,我先通知他要怎么改好了。」
马缔点点头,拿着红色铅笔改了起来。
「首先,累赘的说明太多了。辞典的稿子不需要执笔者的主观意见,只要列举事实。此外,教授的稿子中没有旧式假名,引用的和歌也是现代假名,与原典不符。」
「这和歌,有必要摘录吗?」
「这一点见仁见智,暂时先删除吧!」
【西行】(一一一八~一一九〇)平安末期、嫌仓初期的和歌诗人、僧侣。法名圆位,俗名佐藤义清。
「西行不是变成和尚后的名字吗?」
「西行是号,和尚的名字是圆位。」
「嗯。其实这样就够了,简洁有力。接下来要怎么改?什么叫做『心生感悟』,每一句都让人想挑剔一下。」
「就是啊!西行出家的原因有很多说法,好比因友人之死而感到生命无常,也有一说是失恋,但都没有定论。」
「这是一定的啊,说不定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要出家吧!」
西冈的话让马缔笑了。
「人对于自己的心,甚至是自己的事,确实未必都能掌握啊!」
「『不顾央求的孩子』这一幕,到底是谁目睹了?我真的很想这么反问他。」
「这前后的文字都太含糊了,全部删了吧!这稿子还得再多斟酌几次,目前先这样好了?」
原为北方武士,侍奉乌羽上皇,二十三岁出家。之后游历各国,歌咏自然和心情,文字风格独特。《新古今和歌集》收录其九十四首和歌,为数最多,另有个人和歌集《山家集》等。殁于河内弘川寺。
原来如此。这样就比较像辞典的说明了。看着修改完简单明了的稿子,西冈满心佩服,但马缔似乎还不满意。
「只是,『西行』这个词,只放人物说明对辞典来说还不够。」
「除了人名外,还有别的意思吗?」
「确实还有『不死之身』的意思。」
「怎么说?」
「有段时间『西行在旅途中凝望富土山的神态』成为热门绘画主题,知名画家争相描摩。于是,『凝望富士山的西行』渐渐延伸出『西行=不死之身』的意象。」
「简直是欧吉桑爱说的冷笑话嘛!」
「明明是很风雅的说法。」
西冈觉得很无力,为什么要竞相描绘「凝望富士山的西行」,西冈实在无法理解,画和尚很有意思吗?
「其他还有……」
「还有啊?」
「有。因为西行游历各国,所以也有『四处旅行的人』或『流浪的人』的意思。」
西冈从书架上取出《日本国语大辞典》的其中一本,查阅【西行】这一则。正如马缔所言,不光是人物的说明,还记载了各种衍生意义。原来西行法师为人熟知,对后人来说可说是耳熟能详。
「还有呢?」
西冈故意试探马缔,偷瞄着《日本国语大辞典》问。
「如果没记错的话,田螺等螺类好像也有人以『西行』来称;能乐(※日本鎌仓时代兴起,配戴面具表演的古典歌舞剧。)里有个曲目叫〈西行樱〉;把斗笠戴在身后的戴法称为『西行笠』;斜背在身后的布包称为『西行包』;说不定连其忌日『西行忌』也应该要说明。」
不只《日本国语大辞典》,西冈还查了《广辞苑》、《大辞林》来确认马缔说的是否正确。完全超越「厉害」的程度,简直就是恐怖!
「你不会把所有辞典的内容都背起来了吧?」
「可以的话就太好了。」
马缔仿佛道歉似的缩着身子:「但是,我们没有足够的空间容纳『西行』的所有解释,西冈觉得《大渡海》要收录那些意思呢?」
「『各地旅行的人、流浪的人』还有『不死之身』。」
「为什么?」
西冈双手交叉望着天花板。这是我的直觉反应,被你这么一问还真答不出来。
「硬要说原因的话,现在已经很少人使用斗笠和布包了,很难想像我会背后斜背着布包走在路上,突然碰到朋友,跟我说:『你这个是西行包耶!』」
「这种状况发生的机率应该不到万分之一。」
「只是假设嘛!我又想到另一种『原来这样的背法叫西行包』的情况。好比说,公司有一天突然对员工说:『明天所有员工都背西行包出勤。』」
「这种情况发生的机率连亿分之一都不到吧!」
「都说是假设了咩!可是啊,收到公司命令时我一定会问:『什么是西行包啊?』那个时候有人说明的话,就能马上懂。换句话说,『西行包』或『西行笠』从话题的前后脉络很容易推敲出意思,只要知道意思的人一说明,立刻能想像。」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特别去查辞典的机率很小。」
「还有,听到或看到『西行樱』时,联想到能乐的机率也很高。很少是没有铺陈或前言,就突然说或写『西行樱如何如何』。只要推测得出和能乐有关,之后再去查《能乐事典》或相关书籍就行了。」
「『西行忌』也很容易望文生义。如此一来,只剩下田螺这个意思最难联想了。」
「首先,现代人才不会称田螺为西行呢!真的有人这么说的话,只要直接问对方『什么?』不就得了。」
「还真直接呀!」
马缔似乎讨论得很愉快,西冈也毫不退缩,继续发表着自己的看法。
「可是啊,『不死之身』这个意思就有必要收录,而且要连『凝望富士山的西行』一起。要不然,文章里如果出现『我是西行,哇哈哈哈』,不知道『西行=不死之身』的话,就会完全看不懂。」
「所以你认为『四处旅行的人、流浪的人』应该收录,也是基于相同的道理?」
「那是原因之一。」西冈犹豫了一会儿,补充说:「你想想看实际上可能发生的状况:如果在图书馆里随意翻阅辞典,发现【西行】下写着「(因为西行法师游历各国)有四处旅行、浪人之意。」读到的人应该会很有感觉吧?说不定会脱口而出:『原来西行也和我一样啊,以前也有这种一心想旅行的人啊!』」
脸颊感受到马缔的视线,西冈转头看去,马缔不知何时已经把办公椅转过来,正对着西冈。
「我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欸!」
马缔的语气里充满了热血,西冈有点害羞,又急忙说:
「或许这不符合辞典选择词汇的基准。」
「不!」马缔一脸认真地摇了摇头:「西冈,我真的觉得你被调走是个遗憾。要让《大渡海》成为一本活生生的辞典,绝对需要你的力量啊!」
「笨蛋!」
西冈装作没事地回应,从马缔手上把稿子抽了回来,参考着马缔用红色铅笔所做的修改,开始写信给教授。
西冈盯着电脑荧幕,尽量忍着不眨眼,怕一不小心眼泪会掉下来。
太高兴了!如果这句话不是出自马缔之口,只会被当成同情或安慰而已。西冈很清楚,马缔是真情流露。
西冈认为马缔是一位辞典天才,但不知变通,是和自己完全没有交集的怪胎;现在依然这么认为。如果学生时期和马缔是同学的话,肯定当不成朋友。
但马缔的一番话却解救了西冈。因为不知变通,所以不懂虚与委蛇,唯一的能力是做辞典时非常认真,正因如此马缔的话才让人信服。
我是被需要的,绝对不是「辞典编辑部多余的员工」。
知道了这件事,让他喜不自禁,自信心一涌而上。
马缔当然没想到自己竟然解救了西冈,仍跟平常一样对着办公桌,左手梳着乱发,右手继续用红色铅笔改稿。只懂得老实说出真心话、没有其他沟通技巧的马缔,对自己刚才的话丝毫没有不好意思。但西冈就不一样了,明明开心得不得了,却假装镇定。
马缔果真天下无敌!
西冈深刻地体会到这一点。
被叫来大学的研究室,教授刚好又在吃爱人便当。
「西冈,这是怎么回事?」
「您的意思是?」
西冈站在门前,殷勤又小心翼翼地询问。
「你昨天回复的电子邮件啊,为什么改我的稿子?」
「委托时应该跟您说明过,我们会修改。」
「是这样喔!」
西冈有礼貌地微笑回应后,默不作声。
「就算是,也没说会改这么多啊!」
不想被改的话,写的时候就该更当一回事啊,那种稿子怎么能用?你到底有没有用过辞典啊!臭老头……
西冈笑容不减,开口说:
「真抱歉,但我们必须统一文体……请您见谅。」
「是你改的吗?」
「不是。」虽然有点犹豫,还是决定老实回答:「是我和编辑部同事马缔讨论后修改的。」
「那么,就请那位认真先生修改所有的稿子吧,我不干了。那样改完就不是我写的稿子了。」
「教授!」西冈下意识地靠近教授,说:「请不要这么说。马缔是个值得信赖的男人。我调部门后,将由马缔真心诚意地和教授联系。这次也多亏了老师,我们只要统一文体即可,马缔和我都非常感谢您。」
事实上,除了文体外,根本整段内容都重新修过。但和马缔不同的是,西冈会在必要时说上八百甚至上千个谎言。
「偷偷跟您说,其他老师的稿子要改的部分更多呢!」
刻意压低声音、把面子做给教授,果然有效,教授的态度软化了。
「真的吗?」
一贯维持低姿态的西冈斜眼瞄了一下,教授正用大方巾把爱人便当包起来。「虽然如此,但稿子被改,让人实在不太高兴啊!」
你以为自己是文豪吗?西冈的微笑快化成僵硬的雕像了,只能再三安抚教授不爽的情绪。要是教授这时候撒手不做,那就麻烦了。
辞典绝不是轻松地随便做做、说说好听话就能完成的。因为是商品,担保品质的推荐人非常重要,监修者松本老师的名字会放在封面上就是对品质的保证。松本老师深入参与《大渡海》的编纂作业,但有些监修者只出借名字,甚至完全不参与编制。
每位执笔者都是从各个专门领域精挑细选出来的、有信誉的学者。执笔者的名字会列在辞典最后,只要仔细查看,就能判断是否选用了适当的人,也能从执笔者的名声推测辞典的精确度和细腻度。
眼前这位教授或许是个失败的人选,西冈也很苦恼。但教授是中世文学的权威却是事实,不能不借助教授的影响力。调整释义精确度的工作交给马缔来做,一定没问题。
「好吧,只要你肯低头道歉,要我继续做也不是不行。」教授啜着饭后的茶:「我可没有要求你下跪磕头喔!」
「下跪磕头吗?」
「干嘛这么说,我都说了不用下跪磕头嘛!」
教授的嘴角忍不住浮现不怀好意的笑,西冈知道自己的立场不宜强势,但教授似乎等着看好戏。
真没品!西冈盯着地板,今天的西装是刚从洗衣店拿回来的耶!不过算了,这么做若能消教授的气,我跪几次都无所谓。
西冈无奈地想曲膝,肌肉却突然反弹,理性像闪电般划遍全身,让他无法移动身体。
等一下!《大渡海》岂是这么低劣的辞典吗?
毫无诚意地下跪磕头,到底有什么意义?马缔、荒木及松本老师投入血汗与心力编纂的辞典,怎么会要我下跪磕头来完成呢?何况,我可不是教授发泄压力的工具。
不跪,这太蠢了,我没有讨教授欢心的义务。
西冈放弃曲膝,一只手撑在教授的桌上、便当旁边,身体往前倾,脸贴近教授的耳朵。
「老师,您真是爱开玩笑。」
「你、你干嘛突然这样?」
对方突然靠过来,教授连人带椅想住后退,西冈却不让教授有逃掉的机会,另一只空着的手牢牢抓住椅背。
「我很清楚,老师不是那种会测试别人诚意的人。下跪磕头什么的,想必是开玩笑吧!」
教授也察觉出苗头不对,只能「呃……对……」地支吾其词。
「不过,我不喜欢这种玩笑,也从来不做试探别人的事。」
明明讨论「西行」时才试探过马缔的实力,西冈仍面不改色地继续威胁对方。
「比方说,如果老师有爱人的话……」
「什么!」
教授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我是说『比方』嘛!」
真愉快啊,原来戳人痛处这么有趣。沉睡中的嗜血心态被激发,西冈嘴角浮现恶人似的奸笑。
「你紧张什么呢?」西冈的手从桌上移开,貌似不经意地摸着便当盒:「我知道爱人的存在,也知道她是谁,还知道她怎么把老师昭i顾得服服贴贴。」
「为什么你会……」
「编辞典需要很多人协助,为了让大家各司其职,少不了要搜集点情报啊!」
西冈可不是毫无目的地去拜访各大学。去大学拜访教授时,还会特地到助理们聚集的休息室送上伴手礼、表示慰劳。现在正好收割成果。
「不过,我不打算拿这件事来威胁老师,因为老师和我一样知道『品德』两个字怎么写。」西冈的手离开便当盒,挺直背、后退一步,说:「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
教授默默地不停点头。
「谢谢。那么,请同意我们调整稿子。」
已经没必要再来这里了。西冈向右转,避开满是书堆的小山,走出研究室。握着门把时,突然回过头:
「老师!」
被点名的教授,像可怜的小动物般害怕地看着西冈。
「我同事马缔一定会编出受读者喜爱且长久信赖的辞典。老师的名字会被放在执笔者里,但实际写稿的人可是马缔。」
「太无礼了!」
果然激怒了教授,事实被说穿后教授的脸瞬间惨白,气得发抖,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老师现在看重名声胜过事实,真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啊,告辞。」
西冈关上门,踏入昏暗的走廊。虽然觉得自己话说得太重了,但还是忍不住边走边笑了出来。
啊!真是太爽了。之后教授若要发飘,我就扬言把他除名好了,谁理你。
《大渡海》的计划是不会被这种小事影响的,投入编纂作业的马缔他们,信念比地心还坚实,比岩浆更火烫。即使和教授发生了摩擦,也不用放在心上,《大渡海》会毫不犹豫地继续往前航行。
而我呢,这个春天就要调部门了,往后就算有冲突也只能交给马缔去处理。帮不了你了,马缔,加油吧!
虽然这么置身事外地想着,但西冈暗自下了决心。
我可是舍名求实的人。
荒木常说「辞典是团队的心血结晶」,现在才明白真正的意义。
我才不要像教授那样马虎敷衍,只想让名字印在辞典上。不论去到什么部门,我都要尽全力协助《大渡海》的编纂,不挂名也无所谓。就算在编辑部完全被除名、半点痕迹也没留下,即使被马缔说:「西冈?这样讲我才想到,好像真的有过这个人。」也在所不惜。
重要的是做出一本好辞典三重要的是以公司同事的身分,全力支持这些为辞典奉献一生的人们。
西冈走下楼梯,出了研究室大楼。冬天午后的淡白色阳光照在校园里,叶子掉光的银杏树枝,把天空切割出大大小小的裂痕。
以热情来回应别人的热情。
至今一直因难为情而逃避的事,一旦决定「就这么做吧」:心情竟意想不到地既轻松,又雀跃。
西冈回到编辑部,向马缔报告了和教授之间的始末。马缔停下手边的工作,听完后看着西冈,眼里满是尊敬之情。
「太厉害了,西冈,你好像恐吓犯喔!」
马缔的表情和说出的话落差太大,西冈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等等,对于我刚刚说的事,你只有这个感想?」
「是。换成我的话,不是唯唯诺诺就是真的下跪,只能被教授耍得团团转啊!」
马缔没有讽刺或是挖苦的应对技巧,似乎是打从心里赞赏。
「我说马缔啊……」
「是。」
西冈将办公椅旋转了九十度,和面对着自己的马缔双膝相对。突来的转动让椅子上的坐垫歪了,想不到西冈也有神经质的一面,马上把坐垫调正。马缔说完「是」之后,静静坐着等西冈开口。
终于把坐垫调好,西冈开始侃侃而谈。
「我的意思是,教授可能会因为我的恶劣而迁怒于你。」
「没关系吧!」原来是担心这个啊,马缔似乎不以为意:「你说得对,教授的确是重名轻实。」
「如果他要求不列入执笔阵容呢?」
「那就拿掉他的名字。」
马缔冷静果决的语气让西冈十分诧异。马缔也察觉自己话说得太直,苦笑着补充:
「对不起,要求对方拿出同样或更认真的态度,是我不对。」
不,西冈不确定地摇着头。对某件事真心喜欢时,要求也会理所当然地变高,就像没有人会完全不在乎心爱的人的反应吧!
但又觉得,马缔心中那股漩涡般的情感,浓度和密度真不是普通地高,要持续回应马缔的期待和要求实在很难。
你啊,外表看起来瘦高轻飘,灵魂的热量却过剩。西冈暗自叹了一口气,小香真辛苦,要和这样的马缔交往。辞典编辑部之后若有新员工,也应该会很辛苦吧!
稍微放松一下吧,马缔。不然,你身边的人总有一天会窒息。太高的期待或要求可是毒药,你也会因为得不到预期的反应而弄得筋疲力尽。最后只好放弃、不依靠别人,自己一人孤军奋战。
西冈沉思时,刚好到了下班时间,马缔反常地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怎么,要走了?」
「香具矢今天第一次掌厨一道卤菜,我要去梅之实吃看看。」马缔露出笑容,把资料和稿子塞进公事包,说:「要不要一起去?」
马缔的恋爱之火,会连卤菜都烧焦吧!
「你去吧!」
西冈挥挥单手,示意马缔可以走了。
马缔对着工读生说:「今天我先告辞了!」红着脸、有礼貌地低头致意。
等马缔出了编辑部,西冈才转回办公桌前,开始制作交接资料。
接替西冈的人,不知道何时才会到职,或许正职员工只有马缔一人的情况会持续好几年。
但为了以防万一,西冈提起精神,听着背后工读生们默默发出的作业声,敲起电脑键盘。再碰到今天这种强势又无理取闹的教授,马缔肯定应付不来,对外交涉时,马缔绝对需要一位得力助手。西冈想把自己知道的一切,毫不保留地留给不知哪一天才会报到的新成员。
执笔者那么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怪癖、喜好、弱点、身分地位、私生活,西冈把至今为止搜集到的情报一一输入电脑中。可能发生的摩擦、要采取什么样的对应方式,都详细地在脑海里模拟一遍,再记录下来。
把完成的文章印出来,收进蓝色档案夹里。如果流出去就不妙了,西冈删掉电脑里的档案,在档案夹上用麦克笔写着大大的:
(秘)限辞典编辑部成员阅览
这样的档案已经很有可读性,但好像还少了些什么。
西冈沉思半晌,才「对了!」地拉开办公桌抽屉,取出马缔写的情书。马缔请西冈讲评的情书,被西冈私藏了一份影本。
看着整整十五张信纸、洋洋洒洒的大作,无论读多少次都令人发笑。
笑到肩膀不停抖动,引来一名工读生讶异地盯着看。西冈赶快假装没事地收紧脸部肌肉,开始寻思适合藏匿情书的地方。
书架虽然好,但夹在书和书之间很快就会被发现吧!西冈假装找书,其实在模拟最佳的藏信位置。最后决定把它贴在《书信指南》、《婚葬礼俗常识》等杂学书架的书挡底部。
藏好情书、回到座位的西冈,在档案夹的透明资料页最后补放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辞典编累了吗?想放松一下吗?
碰到这种状况的编辑部同事,请洽西冈正志。<a href="/cdn-cgi/l/email-protection#fc919d8f9d92958f9495bc9b99929e89d294939e93d29f93d2968c"><span class="__cf_email__" data-cfemail="600d0113010e091308092007050e02154e080f020f4e030f4e0a10">[email protected]</span>
这样就大功告成了。西冈把(秘)档案放在书架显眼的位置上。
收好东西拿起公事包,发现已经过了晚上九点,学生们几乎都回去了,只剩下二个工读生,于是对他们说: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回家之前,我请你们吃饭。」
「太好了!我想吃中华料理。」
「我想吃烧烤。」
工读生高兴地抢着说。
「这样我会破产,别啦,就拉面或牛丼吧!」
「唉唷……」
「这么小气!」
嘴上虽然抱怨着,却满脸笑容。西冈检查过瓦斯、电源后,关掉辞典编辑部的电灯。编辑部的门已经拆掉了,所以只要把一旁资料室的门锁上即可。
待整理的庞大词汇,似乎流泄在夜晚的走廊上。
「辞典这份工作,做得开心吗?」
走在通往别馆出入口的通道时,西冈这么问。
「很开心啊,对吧?」
「嗯。刚开始时觉得很枯燥,一做下去却又忘了时间。」
没错,我也这样觉得。西冈无声地表示赞同。
在有限的人生中,能和大家一起合力航向又深又广的文字大海,虽然战战竞竞,但很快乐。我不想放弃。为了追求真理,花再久时间也想继续乘坐这艘船。
学生们走出通道后,猜拳决定晚餐吃拉面还是牛丼。西冈在一旁笑笑地等待胜负结果。
突然脑子里萌生一个念头—同丽美求婚吧!
虽然完全无法预料丽美会怎么想、有什么反应,但我再也不要闪避心中的热情……
西冈不想再打马虎眼了。其实很早以前就觉得,不能和丽美以外的女人上床也无所谓,这个想法今后应该不会改变。他想让丽美知道这份心意。
晚餐决定吃拉面,虽然有点担心求婚时会满嘴大蒜味,但对象既然是丽美,都在一起这么久了应该不会介意吧!于是拿出手机传了简讯:
忙了一天,辛苦了。你在哪?如果在我家,别走,等我回去。如果在你家,那我可以去找你吗?吃完晚饭就过去。
走在神保町的十字路口,外套口袋里的手机振动,提醒着新讯息:
你也辛苦了。我今天在家,什么时候来都可以,不用急,我等你。
西冈微笑地读了二遍,没有任何表情符号,丽美的文字和平常一样,比想像中还要老派。但却似乎听得见丽美的声音,一股温暖的气息传来。
文字和词汇真是不可思议。
「二位,为了替景气加分,可以加一颗温泉蛋!」
「为什么突然这么好?还扯到景气?」
「西冈先生,那可以加点叉烧吗?」
「允许!」
收起手机的西冈,催促着学生,愉快地钻过拉面店门帘走进店里。